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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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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2: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信念不堅的太太

  外地來的地主太太看著同平民談話和祝福他們的情景,靜靜地流淚,用手絹擦著。她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上流社會太太,許多方面帶著誠懇善良的傾向。當長老最後走到她的跟前來時,她興奮地迎著他說:

  「我看到這種感動人的場面,心裏真是說不出地……」她心情激動得說不成句了。「哎,我知道農民們愛您,我自己也愛他們,我願意愛他們,再說,怎麼能不愛我們這些出色的,又偉大又樸實的俄羅斯農民呢!」

  「令媛的健康怎麼樣?您希望再同我談談麼?」

  「哎呀,我堅決地請求,我懇求,我準備跪下來,哪怕在您的窗前跪三天,求您許我進見。偉大的良醫,我們到您這裏來,表示我們衷心的感謝。您把我的麗薩治好了,完全治好了,怎麼治好的?就是因為星期四您替她禱告,把您的手放在她頭上。我們忙著來吻這只手,表明我們的激動和我們的崇拜!」

  「怎麼治好了?看,她不是還躺在安樂椅上麼?」

  「但是夜間的發冷發燒完全沒有了,從星期四那天起,已經有兩晝夜沒有了。」那位太太神經質地忙著說,「不但這樣:她的腿也硬朗起來。今天早晨她起床時身體很好,她睡了一整夜,您看她臉上紅嘖嘖,眼睛亮晶晶的。以前老哭,現在卻又笑,又高興,又快樂。今天一定要讓她站在地上,結果她居然自己站了一分鐘,什麼也不扶。她和我打賭,兩星期以後就要跳‘卡德里’舞。我請此地的赫爾岑斯圖勃大夫來看;他聳聳肩說:我真奇怪,實在莫名其妙。您還要我們不來打攪您,不飛也似的趕來感謝你麼?麗薩,你謝呀,道謝呀!」

  麗薩笑容可掬的可愛臉龐忽然變得一本正經,她竭力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小手合在胸前,望著長老,但是忍不住,忽然笑開了。……

  「我是笑他,笑他!」她指著阿遼沙說。她因為忍不住笑出了聲,孩子氣地對自己生起氣來。如果有人看見站在長老後面一步的阿遼沙,就會覺察到他的臉上突然顯出一塊紅暈,迅速佈滿兩頰。他的眼睛閃耀了一下,連忙低垂下來。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好!她有東西帶給您……」母親忽然轉向阿遼沙說,把戴著漂亮的長手套的手伸出來給他。長老回頭一望,忽然注意地端詳起阿遼沙來。阿遼沙走近麗薩跟前,帶著有點不好意思的奇怪的微笑跟她握手。麗薩顯出鄭重其事的神氣。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我交給您的。」她遞給他一封小小的信。「她特別請求您到她那裏去一趟,快點去,越快越好,不要騙人,一定要去的。」

  「她請我去嗎?請我到她家……為什麼?」阿遼沙非常驚訝地說。他的臉上忽然露出十分擔心的樣子。

  「哦,這都是為了跟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有關的事情,……和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母親匆匆地解釋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拿定了主意,……但是為這事,她一定要見您一次。……為什麼?我自然不知道,但是她請您越快越好。您應該照辦,一定照辦,這甚至可以說是基督徒的責任。」

  「我總共才見過她一次。」阿遼沙還是疑惑不解地說。

  「噢,這是一個多麼高尚無比的人啊!……即使單憑她所受的那些苦難……您想一想,她遭受過什麼,現在還在遭受著什麼?再想一想,她正在面臨的是什麼。……這一切真可怕,真可怕!」

  「好吧,我會去的,」阿遼沙匆匆讀了那張莫名其妙的,除了堅請前去、什麼理由也沒有說明的短字條以後,打定主意說。

  「啊呀,您那麼做多好心、多大方呀!」麗薩忽然興高采烈地大聲說。「可我還對媽媽說過,他決不會去的,他正在修行哩。您真是,真是好極了!我一直認為您這人真好,我現在對您說這話,心裏真高興!」

  「麗薩,」母親嚴肅地喝了一聲,但是立刻就微笑了。

  「您把我們忘記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一點也不想到我們家去,可是麗薩卻一再對我說,她只有跟您在一塊才感到舒服。」阿遼沙抬起低垂的眼睛,突然又臉紅了,一會兒又突然微笑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笑什麼。但是長老已經不再注意。他在同外地來的修士談話,這修士,我們上面已經說過,一直在麗薩的椅子附近等候著長老出來。這顯然是一個極卑微的修士,那就是說出身卑微,具有狹隘而牢不可破的世界觀,但是信仰堅定,而且百折不撓。他自稱從遼遠的北方,從奧勃多爾斯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一個只有九個修士的窮修道院裏來的。長老為他祝福,請他隨便什麼時候到他的修道室裏去。

  「您怎麼能做到這樣的事情?」修士忽然問,鄭重、嚴肅地指著麗薩,意思是指她的「痊癒」。

  「這話自然說得過早。減輕還不等於完全治癒,由於別的原因也會發生這種情形的。但是如果說真是痊癒,那麼除去上帝的意旨以外,就不可能是借著任何人的力量。一切都在於上帝。請您來看我吧,神父,」他對修士補充說,「我並不能隨時接見客人;我有病,我知道我的日子是有限的了。」

  「唉,不,不,上帝不會把您從我們手裏奪走的,您還會活得很長久,很長久。」母親嚷著說,「再說您有什麼病?您的樣子是那麼健康,快樂,幸福。」

  「今天我特別輕鬆,但是我已經知道,這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現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很清楚。假使您覺得我很快樂,那麼再也沒有比您說這樣的話更使我喜歡的了。因為人是為幸福而生的。誰十分幸福,誰就完全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在這世上履行了上帝的約言。’所有虔誠的人,所有聖者,所有神聖的苦修者全是幸福的。」

  「啊呀,您說得多好,說得多麼勇敢、高尚!」母親大聲說,「您的話好象透到了別人的心坎裏。可是幸福,幸福,幸福究竟在哪里?誰能自己說他是幸福的?唉,既然您這樣善心,許我們今天再見您一面,那麼請您聽完我上次沒有說,不敢說出來的一切,好久、好久以來就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吧!我很痛苦,請饒恕我,我很痛苦。……」她帶著一種激烈而衝動的感情,兩手緊握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

  「您有什麼特別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沒有信仰。……」

  「不信上帝麼?」

  「哦,不,不,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覺得來世是一個謎!誰也不能,誰也不能解開這個謎!您聽我說,您能治療百病,您熟知人類的心靈;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莊嚴的話向您保證,我現在決不是信口開河,關於來世的這種念頭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問誰好,一輩子也不敢。……可我現在竟大膽來向您。……唉,現在您會把我當做什麼人呀!」她激動地把兩手一拍。

  「您不必擔心我會怎樣想,」長老回答說,「我完全相信您的煩惱是真誠的。」

  「唉,我實在感謝您!您瞧:我常閉上眼睛,心裏想:如果大家全相信這個,那麼這是怎麼產生的?有人說,這最初是從對可怕的自然現象發生的恐懼產生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輩子都相信這個,可現在一旦死去,就馬上什麼也沒有了,只有‘在墳墓上長滿了牛蒡草’,象一個作家所說的那樣。這真是可怕!要怎樣——怎樣才能恢復信仰呢?不過,我只是在小孩的時候才這樣相信,機械地相信,一點也不用腦子想,……究竟用什麼,用什麼來證明這個呢?所以我現在跑來恭敬地向您請教。如果我錯過了現在的機會,那麼這一生就沒有人來回答我了。有什麼來證明,用什麼來使我相信呢?唉,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這裏,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覺得無所謂,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忍受。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

  「無疑地是可怕。但是這種事情無法證明,卻可以確信。」

  「根據什麼?靠什麼?」

  「靠積極地愛的經驗。您應該積極地,不倦地努力去愛您周圍的人,您能在愛裏做出幾分成績,就能對於上帝的存在和您的靈魂的不死獲得幾分信仰。如果您對於鄰人的愛能達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堅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進入您的靈魂裏去。這是累試不爽的,也是確鑿不移的。」

  「積極地愛麼?現在還有一個問題,而且是那麼重要的問題!您知道:我很愛人類,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時幻想著拋棄所有的一切,離開麗薩,去當護士。我閉上眼睛,心裏幻想著,在這種時候我感到自己具有無法戰勝的力量。任何創傷,任何膿瘡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換繃帶,親手去洗滌,我可以做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護婦,我準備吻這些膿瘡。……」

  「您的腦子裏能幻想這些,不想別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機會,也許真的會做點好事出來。」

  「是的,但是我能長久忍受這種生活麼?」這位太太激動到近乎狂熱地繼續說,「這是最緊要的問題!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個問題。我閉上眼睛,自己問自己:你能不能在這條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給他洗瘡的那個病人不立即報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為使你傷心,對於你的仁愛的服務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這是痛苦難忍的人們常有的事,——那時會怎樣呢?你的愛能繼續下去嗎?您知道,我已經心驚膽戰地預料到: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會使我對人類積極的愛馬上冷卻,那就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是一個需要報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價,那就是給我誇獎和以愛來報答我的愛。要不然我是不能愛哪一個人的!」

  她帶著真誠地自我譴責的狂熱心情說著,說完,用挑戰般的堅決神情看著長老。

  「很早的時候,有一個醫生就已經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長老說。「這人年紀不輕,確是一個聰明人。他說得很坦白,和您一樣,雖然帶點玩笑口氣,卻是辛酸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是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全人類愛得越深,對單獨的人,也就是說對一個個個別的人就愛得越少。他說,我在幻想中屢次產生為人類服務的熱望,也許真的會為了人類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這個需要的話,然而經驗證明,我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在一間屋裏住上兩天。他剛剛和我接近一點,他的個性就立即妨礙我的自愛,束縛我的自由。我會在一晝夜之間甚至恨起最好的人來:恨這人,為了吃飯太慢,恨那人,為了他傷風,不斷地擤鼻涕。他說,只要人們稍微碰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對於個別的人越恨得深,那麼我的對於整個人類的愛就越見熾烈。」

  「那怎麼辦呢?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絕望呢?」

  「不必,既然您已經對這事感到難過,這就夠了。您只要盡您所能的去做,就算是好事。您已經做得不錯,能夠那麼深刻而且誠懇地反省自己。假使您連現在這樣誠懇地同我說話,也只不過是為了希望我誇獎您的誠實的話,那麼不用說,您在積極去愛人這一方面就自然會一無成就;一切就會只限於幻想,您的整個一生也就只會象幻影般白白逝去。顯然,這樣您就會連來世的問題也忘得一乾二淨,最後就會自己模模糊糊地心安理得起來了。」

  「您真說中了我的要害!我只是在現在,在您說這些話的時候,才意識到我對您講我不能忍受人家忘恩負義的時候,我的確只不過是在期待您誇獎我的誠懇。您把我的真面貌給指了出來,您看透了我,讓我明白了我自己!」

  「您說的是真心話麼?那好,在您現在這樣坦率承認以後,我相信您是誠懇的,您的心是善良的。即使您達不到幸福的境地,您也應該永遠記住,您走的路是正確的,千萬不要從這條路上離開。主要的是避免說謊,不說一切謊言,特別是不對自己說謊。留心提防自己的虛偽,每時每刻都小心監視它。還要避免對別人和自己苛求;凡是您覺得自己內心裏似乎是惡劣的東西,只要您一旦在自己身上覺察到了,也就等於已經洗乾淨了。您還應該避免恐懼,雖然恐懼只是一切虛偽的必然後果。您永遠不必害怕自己在努力愛別人時所表現的畏縮,甚至也不必過分懼怕在這樣做時所犯的錯誤行為。我很遺憾,不能對您說些比較輕鬆愉快的話,因為積極的愛和幻想的愛相比,原是一件冷酷和令人生畏的事。幻想的愛急於求成,渴望很快得到圓滿的功績,並引起眾人的注視。有時甚至肯於犧牲性命,只求不必曠日持久,而能象演戲那樣輕易實現,並且引起大家的喝彩。至於積極的愛,——那是一種工作和耐心,對於某些人也許是整整一門科學。但是我可以預言,就在您大驚失色地看到無論您如何努力也沒能走近目的,甚至似乎反倒離它愈遠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我可以預言,您會突然達到了目的,清楚地看到冥冥中上帝的奇跡般的力量,那永遠愛您、永遠在暗中引導您的上帝的力量。請原諒我不能再同您多談一會,有人在等著我。再見吧。」

  那位太太哭了。

  「麗薩,麗薩,請您祝福她!祝福她!」她突然忙亂地張羅著。

  「她是不值得愛的。我看見她一直在那裏淘氣。」長老開玩笑似的說。「您為什麼盡在取笑阿曆克賽?」

  麗薩確實一直在幹這個。她從前一回開始就早已注意到,阿曆克賽在她面前很怕羞,儘量不看她,這使她覺得非常有趣。她聚精會神地等候著捕捉他的眼光。阿遼沙受不住緊盯著他的眼光,自己時不時地會突然身不由己,象被一種無法抑止的力量支配似的,偷眼看她,於是她立即會直盯著他的眼睛,發出勝利的微笑。阿遼沙感到害羞,更加不安了。後來他索性掉過臉去,藏到長老的背後。過了幾分鐘,當他被那種無法抑止的力量所引誘,又回過身來看她是不是還在看著他時,卻發現麗薩差不多全身掛在椅外,斜眼溜他,全神貫注地正在等著他來看她;在捕捉到他的眼光以後,她又哈哈大笑起來,連長老都忍俊不禁地說:

  「淘氣包,為什麼要這樣惹他害羞?」

  麗薩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漲紅了臉,小眼睛閃耀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嚴肅,忽然激烈而又不滿地抱怨起來,她神經質地飛快說:

  「但是他幹嗎把什麼都忘了呢?我小時候他抱過我,我跟他一塊兒玩。他常到我家來教我念書,您知道麼?兩年前,他臨別時曾說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永遠,永遠!可他現在忽然怕起我來,難道我會吃了他怎麼地?為什麼他不願意走近來?為什麼他不說話?為什麼他不願意到我們家來?難道您不放他來麼?我們知道他是到處都去的。要我先請他去可不大合適,要是他沒有忘記,他應該首先想著來。哦,他才不哩,他現在是在修行啦!您幹嗎要讓他穿上這麼長的修道服,……他一跑准會栽跟頭的。……」

  她忽然憋不住,手捂著臉,發出止不住的大笑,長長的,神經質的,抖顫的,無聲的大笑。長老含著微笑聽她說話,溫柔地為她祝福;等到她吻他的手時,她忽然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哭了起來:

  「您不要生我的氣,我是傻子,一點也沒有價值,……阿遼沙也許是對的,他不到我這樣可笑的人那裏去是很對的。」

  「我一定要叫他去。」長老肯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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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2:5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長老離開修道室大約有二十五分鐘。已經十二點半了,可是大家為他而聚會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竟還沒有來。但人們幾乎也好象把他忘記了,等到長老重新走進修道室的時候,看見賓客間正談得十分熱鬧。談得最起勁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兩位司祭。米烏索夫顯然也很熱烈地參加了談話,但是他又不走運,顯然處於次要地位,別人甚至不大理睬他的話,這個新情況更增加了他越來越大的火氣。原來在此以前,他就已經在知識見聞方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唇槍舌劍地交過幾次鋒,對於他對自己那種有點滿不在意的神氣不能不往心裏去。他暗地想:「到現在為止,至少我還沒有落在一切歐洲進步潮流的後面,但是這新的一代卻根本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曾說過要坐在椅子上默不作聲,實際也果真沈默了一些時候,但卻帶著嘲弄的微笑,觀察著鄰座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顯然對他的發火極為高興。他早已為了一些事想報復他一下,現在不願錯過機會,最後終於忍不住向鄰座的肩頭彎過身去,再一次低聲逗其他來:「您剛才為什麼在‘親熱地吻手 ’以後不馬上離開,卻願意繼續留在這夥不體面的人中間呢?那是因為您感到自己受了氣,受了侮辱,所以要留下來翻本,顯示一下自己的才情。現在您在沒有顯顯自己的才情以前是不會走的。」

  「您又來了?正相反,我馬上就走。」

  「您要走得比任何人都晚,都晚些!」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挖苦了一句。這時正好長老回來了。

  辯論停了一會兒,但是長老在原先的座位上坐定以後,朝大家看了一下,似乎客氣地請大家繼續談。阿遼沙對於長老的各種臉色差不多都心中有數,因此明顯地看出他已經十分疲倦,在勉強支持著。他最近生病以來,由於無力,時常有昏倒的情形。昏暈前那種慘白的神色,現在差不多又出現在他的臉上,他的嘴唇已經發白了。但是他顯然不願讓聚會散去,這裏面他似乎自有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目的呢?阿遼沙留心觀察著。「我們正在議論他那篇十分有趣的文章,」掌管圖書的司祭約西夫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長老說,「他提出許多新的見解,但是思想似乎是兩面的。關於宗教社會法庭和它的許可權範圍的問題,曾有一位教會人士寫了一大本書,他發表在雜誌上的這篇文章就是就這個問題作答的。……」

  「可惜我沒有讀到大作,但是聽說過的。」長老回答,銳利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他的見解十分有趣,」掌管圖書的神父繼續說,「在關於宗教社會法庭的問題上,他顯然完全反對教會和國家分離。」「這很有意思,但理由是什麼呢?」長老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他終於回答了長老,但是並沒有露出那種高傲客氣的神氣,象阿遼沙頭一天擔心的那樣,卻是謙遜,持重。顯然極有禮貌,而毫沒有話中有話的意味。

  「我的論據是,把兩種因素,也就是把國家和教會兩者各自的實質揉合在一起的做法,自然還將長久存在,儘管它毫不可能,而且不但無法處於正常狀態,甚至連使它處於起碼的和諧狀態都不可能,因為這種事從根本上就隱藏著虛偽。據我看來,國家和教會之間在司法這類問題上的折衷,從純粹、根本的實質上來看就是不可能有的。我所反駁的那位教會人士斷定,教會在國家裏佔有一定的明確位置。我卻反駁他說,正相反,教會本身應該把整個國家包括在裏面,而不應該只在後者中佔據一個角落,即使他在目前由於某種原因辦不到,那它實際上也無疑應當成為基督教社會進一步發展的一個直接的、主要的目的。」

  「完全有理!」佩西神父,那位有學問而沈默寡言的司祭堅決而神經質地說。

  「這是純粹的教皇全權論!」米烏索夫嚷了起來,不耐煩地把架著的兩腿交替了一下。

  「咳,可我們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麼山!」?約西夫神父大聲說了一句,接著又對長老說,「您看,他還反駁了那個教會人士的這樣一些‘基本和主要’的主張:第一,‘無論哪一種社會團體不能也不應自行僭取權力,來支配其成員的各種民事和政治權利。’第二,‘刑事和民事訴訟權不應屬於同它本質不相容的教會,因為教會是神的機構,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團體。’第三,‘教會是世外的天國’。……」

  ——

  注:?教皇全權論為十九世紀中葉羅馬教皇所主張的教會應成為國家最高權力的一種學說。此詞源出於拉丁語,直譯為「住在山后的人們」,山就是義大利的阿爾卑斯山。約西夫回答米烏索夫的話就是指這個。

  ——

  「教會人士象這樣玩弄詞句未免太無聊了!」佩西神父忍不住又插嘴道,「我讀過您所反駁的那本書, 」他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對於一個教會人士說出‘教會是世外的天國’來,很感到驚訝。既然是世外,那就根本不能在地上存在。這是把福音書裏那句‘世外’ 的話引用得和原意不合了。這樣地玩弄詞句是不行的。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是降到地上來設立教會的。天國自然不在世上,而在天上,但必須經過建立在地上的教會才能走到那裏去。所以把世俗的雙關語用在這個意義上是無聊而不合適的。教會是真正的天國,是有責任統治人的,而到後來它也無疑地終將以整個大地上的天國而出現,——這是我們的誓願。……」

  他忽然沈默了,似乎抑制住自己。伊凡·費多羅維奇恭敬而且注意地聽完了他的話,用十分安詳的態度,朝著長老,依舊愉快而坦白地繼續說:

  「我那篇文章的整個主旨是這樣的:在古代,基督教最初的三個世紀裏,基督教在地上只是教會。但當羅馬的異端國家想要成為基督教國家時,結果自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就是它在成為基督教國家之後,只是把教會包含在內,而它自己在許多機能上仍舊象以前一樣,繼續是一個異端的國家。實際上出現這種情況也是必然的。但這樣,在羅馬這個國家裏,也就保留了許多屬於異教徒的文明和異端的智慧的東西,甚至包括國家的目的和基礎在內。基督教會包括在國家以內,無疑地,不能從自己的基礎上,自己所站立的那塊磐石上有所讓步,只能奔向自己的目的,也就是上帝堅決樹立並指示給教會的目的,其中包括把全世界——自然古代的異教國家也在內——都轉變為教會。因此,作為未來的目的,並不是教會應在國家裏求得一定的位置, 象那個被我反駁的作者所形容似的,只成為‘某種社會團體’,或‘人們為了宗教目的組成的團體’,而是恰恰相反,一切地上的國家以後應該完全轉變為教會,只成為教會,摒棄同教會不相容的一切目的。這一切一點也不降低它作為偉大國家的地位,一點也不剝奪它的榮譽,只是使它離開虛偽的、還是異端的、錯誤的道路,走到正確的、真正的、唯一引向永恆目的的道路上去罷了。所以,宗教社會法庭原理論一書的作者,假如在探索和提出這些原理時,把它們看作臨時的、在現在這罪孽重重一無成就的時代必要的折衷辦法,而沒有別的意思,那麼他的判斷是對的。但是這些原理的製造者只要敢說他現在所提出的原理——也包括剛才約西夫神父列舉的一部分——是一些不可動搖的、天然的、永恆的真理,那就是直接反對教會,反對它的神聖的、永恆的、不可動搖的使命。這就是我的那篇文章的全部內容。」

  「用兩句話來說,」佩西神父字斟句酌地又說,「根據我們十九世紀明確宣揚的某些學說,教會應該逐漸化為國家,仿佛由低級形態上升為高級形態,隨即在裏面消滅,讓位給科學、時代精神和文明。如果它不願而且抗拒,那就只在國家內另騰出一個角落給它,還要加以監督,——現在歐洲各國就到處是這樣的情形。但是照俄國人的見解和希望,卻並不是要讓教會象由低級形態升為高級形態似的轉化為國家,相反地,是國家最終不應成為別的,而恰恰應該只成為教會。這是會來的,肯定會來的!」

  「好吧,老實說,您現在使我放心了些,」米烏索夫冷笑一聲,又把架著的兩腿替換了一下,「那麼據我理解,這是要實現一種無限遼遠的理想,在基督再度降臨時的事情。那就聽便吧。一種再沒有一切戰爭、外交官、銀行等等的美妙的、烏托邦式的幻想。甚至有點象社會主義。我還以為這一切是認真的,譬如說,現在教會就要裁判刑事案件,判決鞭笞和徒刑,甚至死刑。」

  「即使現在就只有宗教社會法庭,教會也不會把人流放出去,或判決死刑的。而且犯罪和對於犯罪的眼光到那時一定會改變,自然是漸漸地改變,不是突然一下子立刻就變,但是會很快的。……」伊凡·費多羅維奇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平靜地說。

  「您說的這是真話麼?」米烏索夫盯著他說。

  「假使一切都是教會的,那麼教會就一定會把犯罪和不服從的人開除出去,而不會殺他的頭的。」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我問您,被開除出去的人到哪里去呢?那時他不但應該象現在似的離開人們,而且要離開基督。他一犯罪,不但是對於人類的反叛,也是背叛了基督的教會。自然,嚴格地講,現在也是如此,但到底還沒有明確地加以宣告,因此,現在的罪人常常想自己欺騙自己的良心:‘我偷了東西,卻沒有存心反對教會,我沒有與基督為敵。’現在的罪人老是這樣自己對自己說,但是一旦教會代替了國家,他就很難再說這種話了,除非否認地上的一切教會:‘所有的人都是錯的,大家都迷了正道,大家都屬於虛偽的教會,只有我這殺人犯和小偷,才代表真正的基督教會。’這當然是很難自己承認的,需要有重大的條件,那就是百年不遇的特殊情況。再從另一方面講,教會自身對於犯罪的看法也應該拋棄現在那種近乎異端的看法,由機械地除掉被染汙的分子,象現在為了保護社會所做的那樣,完全而切實地改變為拯救人,讓人重新獲得復活、再生的觀念。」

  「這又是怎麼回事?我又不明白了。」米烏索夫插嘴說。

  「這又是一種幻想。一種無形的,無法捉摸的東西。什麼開除,開除是什麼意思?我疑心您簡直是在那裏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

  「實際上現在就是這樣的,」長老忽然說,大家馬上全都轉臉朝著他,「假使現在沒有基督教會,那麼罪人作惡就將沒有任何阻擋,甚至事後沒有對他的懲罰。這裏說的是真正的懲罰,不是象他們現在所說的那種機械的、在大多數情況下只能使心靈更加痛苦的懲罰,而是真正的懲罰,唯一實在的,唯一令人生畏、使人安分、教人良心發現的懲罰。」

  「請問,怎麼會這樣的呢?」米烏索夫十分好奇地問道。

  「那是因為,」長老開始說,「現在所判的一切流放罰充苦役,以及從前還要加上的鞭笞等等,都並不能改造任何人,而且主要的是幾乎也不能使任何罪人產生畏懼,犯罪的數目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增加。您應該承認這一點。結果,社會毫沒有因此而得到保障,因為有害分子雖然已經機械地被割除,而且流放遠方,不在眼前了,但是,接著馬上會出現另一個罪人來遞補他,也許兩個。如果有什麼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能使罪人本身得到改造,重新作人,那就惟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的法則。只有認識到自己作為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的兒子所犯的罪孽,他才能對社會,也就是對教會承認自己的有罪。因此,現代的罪人只有在教會面前,而不是在國家面前,才可能承認自己有罪。如果法庭屬於作為教會的社會,那時候它就會知道應該把什麼人從開除中挽救過來,重新容納。但現在的教會並沒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做道義的制裁,而且自行放棄對罪人的積極懲罰。教會不是把犯罪人開除出去,而只是永遠對他進行慈父般的監督。不但如此,它甚至努力同罪人保持一切基督教會的聯繫:許他參加教會的禮拜,領聖餐,給他賜物,對待他象俘虜,而不象犯人。假使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也排斥他,象民事法律排斥他、棄絕他一樣,那麼,上帝啊,罪人將何以自處呢?假使教會也跟在國法的懲罰後面,立刻並且每次都用開除的辦法懲罰他,那麼會有什麼結果呢?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了,至少對俄國的罪人會是這樣,因為俄國的罪人還有信仰。但是誰知道呢?那時候也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也許在罪人的絕望的心裏會喪失信仰。那時候還怎麼辦呢?但是教會好比慈愛的母親,自行放棄積極的懲罰,因為即使它不加懲罰,罪人也已被國家的法庭懲罰得夠厲害了,應該有人來憐惜他一下。所以要放棄積極的懲罰,主要因為教會的法庭是唯一擁有真理的法庭,因此決不能和任何別的法庭從實質上和道德上相互配合,即使作為臨時折衷的辦法也不行。這中間無法妥協。據說,外國的罪人很少懺悔,因為種種甚至是最新的學說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犯罪並不是犯罪,而是對壓迫者的橫行霸道的反抗。社會依仗那種機械地壓服對手的力量使他和自己完全割斷關係,並且——至少他們歐洲人自己是這樣講的——在實行這種摒棄的時候,還對他懷著仇恨,以及對於他這個弟兄的未來命運,抱著完全冷漠和淡忘的態度。因此,在這事的進行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教會方面所給予的憐憫,因為那裏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根本沒有什麼教會,而只剩下教會人員和教會的宏麗大廈。至於教會本身,早就在力求從教會這種低級形態,轉變到國家這種高級形態中去,以便最後完全消失在國家裏面。至少在信路德教的各國是這樣。至於在羅馬,宣告以國家取代教會已經有一千年了。因此罪人自己已經不認為他是教會的一分子,而被摒棄以後,就陷入絕望狀態。即使回到社會裏,也總是懷著極大的仇恨,好象自絕於社會一樣。這樣最後會弄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自己可以想像得到。在許多情況下,好象我國也是這樣的;但問題是,除了已設立的法庭以外,我們這裏還有教會在,它永遠也不和罪人斷絕聯繫,始終還把他當作可愛的、仍值得珍貴的兒子看待,不但如此,我們還保存著教會的法庭,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保存著,——這法庭現在雖不活躍,但它仍舊為未來而存在,——哪怕是存在在理想中,而且也一定為罪人自身、為他的心靈本能所承認。剛才在這裏所說的話也是對的,如果真的成立了教會的法庭,擁有全部力量,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都成了教會,那麼不但教會的法庭將以目前決不會有的影響力量,促使罪人改過自新,甚至犯罪本身也真的會減少到難以相信的程度。毫無疑問,教會對於未來的罪人和未來的犯罪的看法,在許多情況下也會和現在迥然不同,而且一定能讓被摒棄的人重新回來,對心懷惡念的人及早警告,使墮落的人得到新生。不錯(長老苦笑了一下),現在連基督教的社會本身還沒有建立好,僅僅靠著七位使徒存在;但是既然這樣的使徒尚未絕跡,所以它還是可以毫不動搖地指望著從目前幾乎還屬於異端性質的社會團體,完全轉變為全世界單一的、統治一切的教會。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哪怕是到了千年萬代之後,因為這是註定要實現的!用不著為時間和期限著急,因為時間和期限的秘密存在于上帝的智慧裏,存在於他的預見裏,他的愛裏。照人們的預計也許還很遙遠的事,按上帝的預定,也許已到了出現的前夜,已經近在眼前了。最後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佩西神父虔誠而莊嚴地說。

  「奇怪!太奇怪了!」米烏索夫說,神情並不激烈,但似乎隱含著怒氣。

  「您為什麼覺得這樣奇怪?’約西夫神父謹慎地詢問。

  「這到底成了什麼東西?」米烏索夫好象忽然爆發了似的嚷道,「地上取消了國家,教會升到國家的地位!這不但是教皇全權論,而且是超教皇全權論!這是連教皇格裏果利七世都夢想不到的!」?

  「您理解得完全相反!」佩西神父厲聲說,「並不是教會變成國家,您要明白!那是羅馬和它的幻想。那是第三種魔鬼的誘惑!相反地,是國家變為教會,升到教會的地位上去,成為整個地球上的教會,——這和教皇全權論,羅馬以及您的解釋全都相反,這只不過是正教在地上的偉大使命。燦爛的星星會從東方升起來。」

  ——

  注:在中古時代的歷史裏,教皇格裏果利七世以反對皇權最激烈著稱。

  ——

  米烏索夫威嚴地沈默著,全身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自尊感。他的嘴唇上浮現出高傲而帶寬容意味的微笑。阿遼沙懷著劇烈跳動的心看著這一切。整個這一場談話把他的心神徹底攪亂了。他偶然瞧了拉基金一眼。拉基金仍在門旁原來的地方站著不動,注意地傾聽和觀察著,儘管低垂著眼睛。但是從他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看來,阿遼沙猜出拉基金心亂得也不亞於他;阿遼沙知道他為什麼心神紛亂。

  「諸位,請聽我講一段小故事。」米烏索夫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顯出一種特別威嚴的神氣。「幾年前,在巴黎,正當十二月叛亂以後不久的時候,有一天,我去訪問一位當時很重要很有勢力的人物,遇到了一位十分有趣的先生。這個傢伙不只是個密探,而且好象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頭目,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個很有勢力的職位。我碰到這個機會,由於非常好奇,就和他談起話來。他受接待不是由於交情,而是以下屬的身分來報告什麼事情的,因此看見我受到他的上司的招待,就跟我多少開誠佈公地談了起來,—— 自然只限於一定的程度,與其說是真正的開誠佈公,還不如說客氣,本來法國人很講究客氣,況且他又看見我是一個外國人。但是我很瞭解他話中的意思。談論的話題是當時正在追查的社會主義革命黨。我先不說談話的主要情節,只說這位先生忽然脫口說出的一句極有趣的話:他說,‘說實在的,我們對於所有這些機會主義者,象那些無政府派呀,無神派呀,革命黨呀,倒並不怎麼害怕;我們監視著他們,知道他們的動向。但是他們中間有幾個人,雖然不多,卻很特別:他們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時又是社會主義者。對於這類人我們最傷腦筋,他們是可怕的人!社會主義者兼基督徒,比社會主義者兼無神論者要可怕得多。’這幾句話當時就使我很吃驚,現在聽了你們的話,各位,我好象不由得突然又記了起來。……」

  「那就是說,您想把這些話硬安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當作社會主義者,是不是?」佩西神父直截了當,老實不客氣地問。但是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想出答話以前,門開了,姍姍來遲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走了進來。大家好象真的已經不再在等他,所以他的突然出現一下子甚至引起了一些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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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3:1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用!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是個二十八歲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面目可人,但卻好象比他實際歲數老得多。他肌肉發達,可以想到他體力十分強大,但臉上似乎露著一點病態。他的臉是消瘦的,兩頰陷進去,帶一點不健康的灰黃色。大大的、凸出的黑眼睛雖然看來顯得堅定而固執,卻似乎帶點不可捉摸的神色。即使在他心裏著急,帶著氣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也好象不服從他的內心的情緒,表示出一種別樣的,有時完全與現時情況不相適應的神色。「誰也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麼。」同他談過話的人有時這樣議論他。有的人剛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種沉思、憂鬱的神情,卻常會忽然又被他的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吃了一驚,這笑聲說明正當他顯出這樣憂鬱的神色的時候,心裏卻懷著愉快、戲謔的念頭。然而他臉上所帶的一點病態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最少也聽說最近他在我們這裏所過的那種令人異常不安的「縱酒作樂」的生活,同樣地,大家也都知道他同父親為了銀錢問題發生口角,達到了十分激烈的程度。關於這事城裏已經流行著幾種笑談。實在,他的好生氣是出於天性,象我們的調解法官謝苗恩·伊凡諾維奇·卡恰爾尼科夫在一個集會上對他所作的生動描寫那樣,他有著一種「既無條理又好衝動的腦筋」。他走進來時,穿得整齊而時髦,常禮服扣上鈕子,戴著黑手套,手裏拿著高禮帽。因為他剛剛退伍不久,只留著上髭,下麵的鬍鬚刮得光光的。他的深黃色的頭髮剪得很短,在鬢角那裏往前梳著。他的步伐堅定,步幅大,還有軍人風格。他在門檻上停了片刻,對大家看了一眼,一直走到長老面前,猜到他就是主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請求祝福。長老站起來,給他祝了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恭敬地吻他的手,顯出不尋常的激動心情,差不多帶著氣惱地說:

  「請您寬恕我,讓您等了這麼久。我叮著問家父打發去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他兩次用極堅決的口氣回答,說是約好了一點鐘。現在我才知道……」

  「您不要著急,」長老止住他說,「不要緊的,遲了一點,沒有關係。……」

  「非常感謝,我知道您一向是十分好意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介面說,又鞠了一躬,然後忽然轉身向他的父親也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顯然,這個躬是他預先想好的,並且是出於誠意,認為理應借此表示自己的敬意和好心。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雖然感到突然,卻立刻以他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地隨機應付:為了回答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鞠躬,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兒子作同樣深度的鞠躬。他的臉忽然變得鄭重而且莊嚴,但這卻使他顯得格外兇狠。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隨後默默地向屋裏在座的眾人總的鞠了一躬,就堅定地大步走向窗前,在離佩西神父不遠唯一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俯身向前,立刻準備接下去聽被他打斷了的談話。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來到只占去了不到兩分鐘,因此談話自然馬上就恢復了。但是這一次,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並不想去回答佩西神父那固執而近於惱怒的問話。

  「請允許我不再談這個話題,」他用社交場上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再說這也是一個很高深的問題。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那邊笑我們;大概他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很有意思的話要說。您可以問問他。」

  「沒什麼特別的話要說, 只有一個小意見,」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回答,「那就是:整個說來,歐洲的自由主義,甚至我們俄國的一點兒自由主義皮毛,都早已常常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的最終目標混為一談了。這種粗野的推斷自然只說明某些人的特性。但是把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攪和在一起的,不僅是自由主義者和那些略知皮毛的人,在很多情況下,連憲兵——自然是外國的——也都這樣。您的那段巴黎的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

  「關於這個題目我還是建議不必再談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說,「我倒想對諸位另外講一段關於伊凡·費多羅維奇自己的十分有趣而又別致的故事。約摸五天以前,他在這裏的一次大半是女士們在場的聚會上跟人辯論時,鄭重聲明,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能使人們愛自己的同類;所謂‘人愛人類’的那種自然法則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到現在為止,如果有過愛,並且現在還有,那也並不是由於自然的法則,而唯一的原因是因為人們相信自己的不死。伊凡·費多羅維奇還特別加以補充,說整個的自然法則也僅僅在於此,所以人們對自己不死的信仰一被打破,就不僅是愛情,連使塵世生活繼續下去的一切活力都將立即滅絕。不但如此:那時也將沒有所謂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甚至吃人肉的事情也一樣。這還不算,他最後還下結論說,對於每個象我們現在這樣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身的不死的人,道德的自然法則應該立刻變到和以前的宗教法則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而利己主義,即使到了作惡的地步,也不但應該容許人去實行,而且還應該認為這在他的地位上是必要的,最合理的,幾乎是最高尚的一種出路。諸位,根據這種奇談怪論,你們就可以推想我們這位親愛的奇人和怪論家伊凡·費多羅維奇所宣揚和打算宣揚的其餘一切論調了。」

  「對不起, 」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如果我聽得不錯的話:‘惡行不但應該被容許,而且還被認為對於一切無神派來說是最必要、最聰明的出路’!是不是這樣?」

  「正是這樣,」佩西神父說。

  「我要記住。」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了這句話,馬上就沈默了,和他的插話一樣地突然。大家好奇地望著他。

  「難道您果真認為人們喪失了靈魂不滅的信仰後會得到這樣的結果麼?」長老忽然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是的,我曾說過這話。假使沒有不死,就沒有道德。」

  「您這樣想,是感到愉快呢,或是很不幸!」

  「為什麼不幸?」伊凡·費多羅維奇微笑著說。

  「因為您大概自己就既不相信自己的靈魂不死,甚至,也不相信您關於教會和教會問題所寫的那些言論。」

  「也許您是對的!……但不管怎樣我總不是完全開玩笑。……」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奇怪地承認,而且很快地臉紅了。

  「不完全開玩笑,這是真的。這觀念在您的心裏還沒有解決,還在折磨著您的心。但是受折磨的人有時也常愛以絕望自娛,而且這似乎也正是由絕望所驅使。您眼下就正在用給雜誌寫文章,在社交場合辯論等等的方式,以絕望來自娛,自己卻並不相信自己的論證,還懷著痛苦的心情自己暗中笑它。……這個問題在您的心中還沒有解決,您的最大悲哀就在這裏,因為這是必須解決的。……」

  「能不能在我心裏解決,並且向肯定的方面解決呢?」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奇怪地問,還是帶著一種不可捉摸的微笑望著長老。

  「假使不能作肯定解決,那麼同樣也永遠不會作否定解決,您是自己知道您的心的特點的,而您的心靈的全部痛苦也就在這裏。但是您應該感謝上蒼,他給您一顆能以忍受這種痛苦的高超的心,能夠去‘思考和探索崇高的事物。因為我們的住所位於天上。’願上帝賜福給您,使您的心在地上就得到解答,願上帝祝福您的行程!」

  長老舉手,想從座位上對伊凡·費多羅維奇畫十字。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離開椅子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接受他的祝福,吻他的手,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他的態度堅定而嚴肅。這一舉動以及在此以前伊凡·費多羅維奇同長老的一番料想不到的談話,其中那種神秘甚至莊嚴的意味似乎使大家十分驚愕,所以有一會兒大家都沈默不語,阿遼沙的臉上出現了近乎畏懼的神情。但是米烏索夫忽然聳聳肩,同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從椅子上跳起來。

  「神聖的長老!」他指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這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骨肉,我最心愛的骨肉!他是我的最尊敬的卡爾·莫爾?,而剛才走進來的兒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就是我現在要請您代加管束的兒子,——他就是我的最不尊敬的弗朗茲·莫爾?,兩個人都是席勒的《強盜》裏的人物,而我,我自己在這種場合下就成了Regierende Graf von Moor?!請您判斷,並且加以拯救!我們不但需要您的祈禱,而且還需要您的預言。」

  ——

  注:??都是席勒名著《強盜》中的人物,卡爾是莫爾伯爵的長子,弗朗茲是次子。

  ?德語:當權的封·莫爾伯爵。

  ——

  「您說話不要這樣滑稽,不要一開頭就侮辱自己的家人。」長老用微弱而疲乏的聲音回答。他顯然越來越累,看得出已經精疲力盡了。

  「一出不體面的滑稽戲,我到這裏來時就預感到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憤怒地說,也從位子上跳起來。「對不起,尊崇的神父,」他對長老說,「我是沒有學識的人,甚至不知道怎樣稱呼您,但是您受了騙,允許我們在這裏聚會,您的心腸是太好了。家父所需要的只是出亂子,至於為什麼,他自有他的打算。他永遠有自己的打算的。不過我現在也大致知道為什麼了。……」

  「他們大家,大家全責備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叫嚷道。「連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也責備我。您是責備我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責備我了!」他忽然轉身向米烏索夫說,雖然米烏索夫並沒有想打斷他的話。「他們責備我,說我把孩子們的錢藏在靴子裏面,欺騙他們;但是請問:難道沒有法庭了麼?到那裏可以給你算清楚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根據你的收據,信件和契約,你該有多少,花去多少,還剩多少!為什麼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不發表意見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並不是他不瞭解的人。這是因為大家聯合起來反對我。其實算起總帳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還欠著我的,並且不止欠一點,欠著好幾千,我掌握著一切憑據!因為他的胡鬧,弄得滿城風雨。他在以前服務的那個地方,花了一兩千盧布勾搭良家小姐,對於這類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我們連最秘密的細節都知道,我可以提出證明的。……神父,您相信不相信,他獲得了一個出身世家的高貴小姐的愛情。她有財產,她父親是他老上司,一個勇敢的立過戰功的上校,脖子上掛著帶寶劍圖案的安娜勳章。他拿婚約玷污了女郎的名譽。現在她就在這裏,他的這位未婚妻眼下已經是孤女,但是他就在她眼前,到這裏的一個招人愛的美人家去走動。這位美人雖然同一個可敬的人物同居,但是具有獨立自主的性格,如同誰也攻不破的堡壘,完全象一位正式的太太一樣,因為她品德高尚,——是的!神父,她品德高尚!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想用金錢打開這個堡壘,所以他現在跟我這樣胡攪蠻纏,想從我身上勒索金錢,到目前已經在這個美人身上花了幾千盧布;就為了這個,還不斷地借錢,而且您以為問誰借?說不說,米卡?」

  「住嘴!」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嚷叫說,「您等我出去了再說,在我面前可不許您污辱一位高貴的女郎。……只要您膽敢提到她一句,對於她就是一種恥辱,……我決不允許!」他喘著氣。

  「米卡!米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神經質地叫著,還擠出了眼淚,「父母的祝福你都不在乎麼?如果我詛咒你又該怎樣呢?」

  「無恥的,虛偽的人!」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瘋狂地大喊。

  「他就這樣對待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對別人更不知怎樣了!諸位,你們請聽:這裏有一個可敬的窮人,退伍的上尉,他遭到不幸,被革了職,卻不是公開的,不是經法庭裁決的,仍舊保持著一切名譽。他家中人口眾多,負擔沉重。可三個星期以前,我們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酒店裏抓住他的鬍鬚,把他拉到街上,當眾痛打了一頓,就因為他擔任了為我辦一種小事情的私人代表。」

  「這全是謊話!象有那麼回事,其實都是假話!」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氣得渾身哆嗦,「爸爸!我不想為我做的事辯白;是的,我可以當眾承認:我對這位上尉的舉動象野獸一樣,現在對於這野獸般的怒氣感到遺憾,而且十分慚愧,但是那個上尉,您的代表,曾到一位太太,就是被您稱為招人愛的美人的家裏,代表您向她提議,叫她收下您手裏的幾張由我署名的期票,向法院控訴,好在我堅持逼您算賬的時候,可以根據那幾張期票把我關進監獄。您現在責備我轉這位太太的念頭,可是同時自己又教她來引我上鉤!她當面對我講了,親自對我講的,還譏笑了您!您想叫我下獄,完全是因為您為了她對我吃醋,因為您自己在向這個女人求愛,這一切我也知道了,這也是她不住笑著,——您聽見沒有,——一面笑您,一面講給我聽的。神父們,現在在你們面前的就是這個人,這個責備荒唐兒子的父親!諸位見證人,請你們原諒我動火,可是我早就知道這個狡猾的老人是要把你們大家找來瞧亂子。我到這裏來是準備只要他對我伸手我就饒恕一切的,我饒恕別人,也請別人饒恕。但是因為他現在侮辱的不光是我,還帶上那位十分高貴的小姐,——由於對她的崇拜,我連名字都不敢無故地叫出來,——所以決定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當眾抖落出來,儘管他是我的父親。……」

  他再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冒火,呼吸急促。但是在修道室裏的人也全都慌亂了,……除去長老以外,大家全不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司祭們臉色嚴峻,但仍等著長老來表示態度。長老坐在那裏,臉色煞白,不過並不是因為心慌意亂,而是由於病體無力。他的唇上閃出懇求的微笑;有一兩次他舉起手來,似乎想阻止發瘋的人們,自然,只要他一揮手,就足以使這出戲收場;但是他自己仿佛還在期待著什麼,凝神地瞧著,想有所瞭解,好象自己心裏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後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感覺自己實在受了屈辱,丟了面子。

  「對於剛才鬧的這場亂子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他熱烈地說,「但是我到這裏來的時候沒想到會這樣,雖然也知道是和什麼人打交道。……這是應該馬上結束的!大師,請您相信,這裏揭發出來的一切詳細情節我過去都不大確切知道,也不願意相信,現在才初次聽說。……父親為了一個壞女人吃兒子的醋,自己還同那個畜生商量把兒子關進獄裏去。……現在我被卷到這樣的一夥裏,……我受了欺騙,我對大家聲明,我的受騙不在別人以下。……」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用一種不象自己的聲音大喊起來,「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立刻要叫你出去決鬥,……用手槍,隔三步距離,……蒙上手帕,蒙上手帕!」他說到最後連連跺著腳。

  那些一輩子演戲似的裝腔作勢的老撒謊鬼,有時演得過火,會真的激動到哆嗦、哭泣起來, 雖然甚至就在同時, ——或者剛過一秒鐘,他們就會暗自對自己說:「你是在撒謊,你這老不要臉的傢伙,你現在也還是在演戲,儘管你在這‘神聖’的憤怒時刻全身發著‘神聖’的憤怒。」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皺緊眉頭,露出無法形容的輕蔑的神氣看了父親一眼。

  「我原想……我原想,」他克制著自己輕聲地說,「同著我心上的天使,我的未婚妻,回到家鄉,侍奉他的晚年,誰知道只看到了一個荒唐的淫棍和卑賤的小丑!」

  「決鬥!」那老頭子又喊叫起來,喘著氣,說每句話都唾沫四濺。「而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您要知道,先生,也許在你們的全族裏過去和現在都從來沒有過比您剛才把她叫做畜生的那個女人再高尚,再貞節些的女人,——聽見沒有,——再貞節一點的女人!至於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既然把你的未婚妻換了這個‘畜生’,那就等於自己認定,你的未婚妻還不如她的一個腳後跟。瞧瞧你們所說的那個畜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可恥呀!」約西夫神父忽然忍不住脫口而出。

  「可恥,又可羞!」一直沒開口的卡爾幹諾夫突然用激動得發抖的少年人的嗓音喊起來,整個臉都漲紅了。

  「這樣的人活著有什麼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啞著嗓子喊道,氣得幾乎發狂,因為高高地聳起肩膀,幾乎象個駝背。「你們說,還能再讓他玷污大地麼?」他用手指著老頭子,看著大家,慢吞吞地,一字一句地說。

  「你們聽見沒有,修士們,你們聽見這忤逆子的話沒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朝約西夫神父發作道,「這就是對您那句‘可恥!’的回答!有什麼可恥?這個‘畜生’,這個‘壞女人’,也許比你們自己還神聖些,諸位修行的司祭先生們。她也許在青年時代失過足,受了環境的引誘,但她有‘廣博的愛’,而有廣博的愛的女人是連基督也寬恕過的。……」

  「基督所寬恕的不是這樣的愛。……」溫和的約西夫神父也忍不住脫口說。

  「不對,是寬恕這樣的愛,就是這種愛,修士們,這種愛!你們在這裏吃素修行,自以為是有德行的人!你們吃船釘魚,每天吃一條船釘魚,想用船釘魚買上帝!」

  「太不象話了!太不象話了!」修道室裏四面八方都嚷嚷起來。

  然而這出越鬧越不象樣的醜劇最後完全出人意料地中止了。長老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由於替他和替大家擔憂,幾乎弄得完全不知所措的阿遼沙,剛剛來得及扶住他的胳膊。長老朝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走去,一直走到他緊跟前,在他身前跪了下來。阿遼沙還以為他是因為無力才倒下的,但是完全不是。長老跪下來,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腳前完全清醒地全身俯伏、一絲不苟地叩了一個頭,甚至額角都觸到了地。阿遼沙驚得目瞪口呆,當長老起來的時候,竟來不及去扶他。長老的嘴角隱約地掛著一抹無力的微笑。

  「請原諒吧,請原諒一切!」他說,向四周的客人們鞠躬。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有一會兒象驚呆了似的站在那裏:對他下跪,這是什麼意思?最後他忽然喊了一聲:「唉,我的天!」手捂住臉,從屋裏跑了出去。所有的客人也都跟著他一湧而出,由於心情惶亂,甚至沒有對主人鞠躬道別。只有司祭們還走上前去接受祝福。

  「他為什麼下跪?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含義?」不知什麼原因忽然安靜下來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試著想開口,卻不敢單獨朝任何人說話。他們大家這時正從隱修庵的圍牆裏走出來。

  「我不能對瘋人院和瘋人們負責,」米烏索夫立刻惡狠狠地回答,「但是可以離您遠遠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告訴您吧,永遠離您遠遠的。剛才那位修士上哪兒去了?……」

  但是「那位修士」,就是剛才請他們到院長那裏去吃飯的那一位,並沒有讓人家久等。客人們剛從長老修道室的臺階上走下來,他立刻就來迎接客人,好象一直在等候他們似的。

  「費心,可敬的神父,請您代我向院長致最深的敬意,並且替我米烏索夫道歉,因為突然發生了沒有預料到的事,我無論如何不能參加他的盛筵,雖然我是誠懇地希望去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對修士氣惱地說。

  「這個沒有預料到的事——當然是指我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立刻接嘴說,「您聽見了麼,神父,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是不願和我在一起,要不然他是立刻會去的。您就去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請您就上院長那裏去,並且祝您努力加餐!您要知道,謝絕的不是您,應該是我!回家,回家吧,回家去吃飯,我自己覺得留在這兒不合適,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的親愛的親戚。」

  「我不是您的親戚,從來也不是,您這個下賤的人!」

  「我故意這樣說,好叫您發瘋,因為您總是不承認這門親戚。不過無論您怎樣躲閃,你到底還是我的親戚;我可以從教曆上找出證明來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你如果願意,也可以留在這裏,我回頭會打發馬車來接你;至於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甚至為了禮貌,現在也應該到院長那裏去,為咱們在那裏鬧的事,應該去道一下歉。……」

  「您是真的想走?不是說謊麼?」

  「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在發生了這一切事情以後,我怎麼還敢!請原諒。諸位,我是一時忘乎所以,忘乎所以。再說,我現在心裏也是又亂、又慚愧。諸位,有些人的心象阿曆山大·馬其頓,另有些人的心象小狗菲台里加。我的心就象小狗菲台里加。我覺得心虛了!在幹了這麼場把戲以後,怎麼還能去吃飯,去狼吞虎嚥修道院的湯菜?真是難為情,我辦不到。對不起!」

  「鬼知道,要是他在騙人呢!」米烏索夫沉思著停住腳,用困惑的眼光注視著正在離開的小丑。那一位轉過頭來,看見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注視著他,便用手向他送了一個飛吻。

  「您去院長那兒麼?」米烏索夫沖口而出地問伊凡·費多羅維奇。

  「為什麼不去呢?再說院長昨天就特地邀請過我了。」

  「我不幸的確感到自己幾乎義不容辭地必須去吃這頓倒楣的飯。」米烏索夫還是帶著那種難耐的惱怒心情繼續說,甚至毫不理會那小修士就在旁邊聽著。「至少要為我們在這裏所幹的這些事情去道個歉,並且去解釋一下這不怨我們,……您以為怎樣?」

  「是的,應該去解釋一下這不怨我們。再說家父也不會到場。」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要是令尊大人到場,那更難堪了!這頓倒楣的飯!」

  儘管這樣大家還是都去了。小修士聽著他們的話,默不作聲,只在通過小樹林的路上說了一句:院長早就在等著,已經遲了半個多鐘頭。沒有人答他話。米烏索夫恨恨地朝伊凡·費多羅維奇瞥了一眼。

  「居然象沒事人似的跑去吃飯,」他想,「真是木頭腦袋和卡拉馬佐夫式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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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向上爬的宗教學校學生

  阿遼沙把長老攙進了臥室,讓他坐在床上。這是一間很小的屋子,僅有必要的幾件家俱。床是狹窄的鐵床,上面沒有墊褥,只有毛氈。角落裏神像旁擺著一個誦經台,上面放著十字架和福音書。長老無力地在床上坐下來;眼睛灼灼發光,困難地喘著氣。……坐下後他凝神看了阿遼沙一眼,似乎在尋思著什麼。

  「你去吧,親愛的,你去吧。我有普羅菲裏就夠了。你快去。那裏需要你。你到院長那裏去,吃飯的時候在旁侍候一下。」

  「讓我留在這兒吧。」阿遼沙用懇求的聲音說。

  「你在那裏有用些。那裏還不會和睦。你去侍候一下,是有用處的。等魔鬼一抬頭,你就讀禱詞。你要知道,好孩子(長老愛這麼稱呼他),將來這裏也不是你久居之地。一等到上帝把我招了去,你就離開修道院吧,徹底離開。」

  阿遼沙哆嗦了一下。

  「你怎麼啦?這裏暫時不是你的地方,我祝福你到塵世去修偉大的功行。你還要走很長的歷程。你還應該娶妻,應該的。在回到這裏來以前,你應該經歷一切。還要做好多事情。但是我毫不懷疑你,所以送你出去。願基督和你同在。你不拋棄上帝,上帝也不會拋棄你。你會看到極大的痛苦,並且會在這種痛苦中得到幸福。我對你的遺言就是:要在痛苦中尋找幸福。你去工作,不眠不休地工作吧。永遠記住我剛才的話,因為雖然我還會同你談話,但是我還能活著的時間不但要論天,甚至要論鐘點的了。」

  阿遼沙的臉上又顯示出強烈激動的表情。他的嘴角哆嗦著。

  「你怎麼又來了?」長老溫和地微笑了一下,「讓俗世的人們用眼淚去送他們的死者吧,我們這裏對於升天的神父是為他感到欣慰。感到欣慰,而且為他禱告。你離開我吧。我該禱告了。走吧,快去。呆在你的哥哥們身邊。不但是一個,要儘量離兩個人都近些。」

  長老舉手祝福。再不同意是不可能的了,雖然阿遼沙極想留下來。他還想問一下,問題甚至都已經到了嘴邊:「向德米特裏大哥下跪叩頭究竟是什麼意思?」然而他不敢問。他知道如果可以的話,長老會不等他發問,自動向他解釋的。然而,他顯然不想這樣做。但阿遼沙對這一跪感到十分驚愕。他盲目地相信這裏面有神秘的含義,神秘的,也許是可怕的含義。當他走出庵舍的圍牆,忙著想在院長請客吃飯開始以前趕到修道院的時候(當然只是去在桌旁侍候一下),他突然感到心裏難受得一陣發緊,立時停下步來:長老預言自己將死的話似乎重又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長老既然預言過,而又說得那麼確鑿的事,是無疑一定要發生的。阿遼沙對這抱著神聖般的信仰。但是如果沒有了長老,他將怎麼辦呢:他怎麼能看不見他,聽不到他呢?他將到哪里去?長老囑咐他不要哭,而且離開修道院。天呀!阿遼沙長久沒有感到過這樣厲害的煩惱了。他加緊步子穿過庵舍和修道院之間的那個樹林,為了逃避這些念頭在心上的重壓,他開始觀看林中小路兩旁參天的古松。路並不長,五百步遠,不會再多:在這種時候是不會碰見誰的,但是在小路的第一個拐彎處,他看見了拉基金。拉基金正在等候著什麼人。

  「你是在等我嗎?」阿遼沙趕上前問。

  「正是等你,」拉基金冷笑了一下,「你忙著到院長那裏去。我知道;那裏有飯吃。自從招待主教和帕哈托夫將軍以來,你記得不記得,這樣的筵席還沒有過呢。我不到那裏去,你去吧,去端湯送菜。阿曆克賽,你告訴我:那場夢幻是什麼意思?我正想問你這件事。」

  「什麼夢幻?」

  「就是朝你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下跪的事。而且還用額頭碰地!」

  「你說的是佐西馬神父麼?」

  「是的,是說佐西馬神父。」

  「額頭碰地?」

  「啊,說得有些不敬!就讓它不敬吧。總之,那場夢幻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米沙。」

  「我早知道他是不會對你解釋的。這裏自然沒有什麼奧妙的東西,好象只是老一套的故弄玄虛。但是這個把戲是有意識耍的。這一來,城裏所有那班善男信女們就會議論起來,會弄到全省都議論紛紛:‘這場夢幻究竟是什麼意思?’據我看來,老人的目光真是十分銳利:他嗅到了犯罪的氣味。你們那裏發出臭味來了。」

  「什麼犯罪?」

  拉基金顯然肚裏憋著一些話很想說出來。

  「你們那小小的一家子中間會發生這事——發生犯罪。它會在你的哥哥們和你那有錢的父親之間發生。長老就因為這個用額頭碰一下地,以防將來萬一發生什麼事情。以後只要出點什麼事情,人們就會說:‘啊呀,這正是那個神聖的長老早已料到並且預言過的,’其實他額頭碰一下地,這裏面有什麼預言呢?可是不,他們會說這是一種象徵,一種比喻,還有鬼知道是什麼!這樣他就會聲名遠揚,永遠留在人們心裏:人們會說,他預見到了犯罪,也點出了犯人。狂人都是這樣的:他們對酒店畫十字,朝教堂扔石頭。你的長老也是這樣:把正經人用棒子趕走,對兇手叩頭。」

  「犯什麼罪?哪一個兇手?你在說些什麼啊?」阿遼沙一下子呆住不走了,拉基金也停住了腳步。

  「哪一個?好象你不知道似的?我敢打賭,你自己也已經想到過這一層。說起來這倒很有意思:你聽著,阿遼沙,雖然你總是腳踏兩隻船,可是你永遠說實話:你回答我,你想到過這件事沒有?」

  「想到過的,」阿遼沙低聲回答。連拉基金也感到有點發窘了。

  「你怎麼啦?難道你真的想到過麼?」他叫道。

  「我……我倒不是真的想到過,」阿遼沙囁嚅地說,「是你剛才開始那樣奇怪地說起這件事情來的時候,我才覺得我自己也已經想到過了。」

  「你瞧,你的話說得很明白,你瞧見沒有?是不是在今天看見了你父親和米欽卡哥哥的時候,就想到了犯罪?這麼說來,我沒有弄錯麼?」

  「等等,等等,」阿遼沙驚慌地打斷他的話說,「你是從哪兒看出這個來的?……而且首先的問題是,你為什麼對這樁事這麼關心?」

  「兩個問題各不相關,卻是自然的。讓我來分別回答吧。為什麼我看了出來?要不是我今天忽然完全瞭解了你大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下子,忽然完全瞭解了他的整個為人,我是一點也不會看出來的。從某個特點上,我把這人一下子整個地抓住了。這類十分直率而又欲念極強的人身上,有一種特點是萬萬不可忽視的。弄得不好——弄得不好,他甚至會用刀子捅自己的父親。而你的父親又是一個酒色無度的荒唐鬼,從來不知深淺好歹,一下子攔不住,兩個人都會掉進泥坑裏去的。……」

  「不,米沙,不,如果只是這一點,那麼你倒使我放心了。事情還不至於弄到這一步。」

  「那你又為什麼渾身發抖呢?你明白那裏面的奧妙麼?儘管他,米欽卡是一個直爽的人(他愚蠢,但卻直爽),然而他是個好色之徒。這是他的特點,也是他的整個內在實質。這種下賤的淫念是父親遺傳給他的。阿遼沙,我就是對你感到奇怪,奇怪的是你怎麼會是那麼個童男子?你不也姓卡拉馬佐夫麼!在你們這一家人身上,色欲的強烈已達到了發燒的程度。現在這三個好色之徒眼睛互相盯著,……懷裏揣著刀子。三個人已經冤家路窄了,你也可能是第四個呢。」

  「你對於這個女人是看錯了。德米特裏……是瞧不起她的。」阿遼沙說,似乎打了個冷戰。

  「你說格魯申卡麼?不對,老弟,並不是瞧不起。他既公然放棄自己的未婚妻去追她,那就決不會瞧不起。這裏面……這裏面,老弟,有點你現在還不懂的東西。一個男人愛上了某種的美,女人的身體,甚至只是女人身體的某一部分(這是好色之徒會瞭解的),是會為了她出賣親生兒女,出賣父母,出賣俄羅斯和祖國的。本來是老實的,會去偷東西;本來是溫和的,會殺人;本來是忠誠的,會叛變。女人小腳的歌頌者普希金常在詩篇裏歌頌小腳;有的人不歌頌,但一見著小腳就不能不渾身發顫。而且不僅限於小腳。……老弟,這裏單單瞧不起是沒有用的,即使他真的瞧不起格魯申卡。一面瞧不起,一面還是離不開。」

  「這點我懂。」阿遼沙忽然脫口而出。

  「真的麼?既然你一開口就說你懂,那麼可見你是真懂的了,」拉基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氣說,「你這是不經意地說出來的,這是脫口而出的。這樣的承認就更顯得重要:這就說明,你對這類事已經是熟悉的了,你已經想過,想過情欲的事了。好一個童男子!阿遼沙,你是不大說話的,你是聖徒,我承認;但你雖不大說話,卻鬼知道你肚皮裏什麼事情不明白,什麼事情沒想過!一個童男子,卻鬼心眼兒那麼多,——我早就在觀察著你了。你不愧姓卡拉馬佐夫,你是地道的卡拉馬佐夫,由此看來,血統和遺傳真有關係啊!從父親方面傳來的是好色,母親方面傳來的是瘋狂般地虔信。你為什麼哆嗦?我說的不是實話麼?你知道不知道:格魯申卡請求我:‘你領他來,——這個他就是指你,——讓我把他身上的修道服剝下來。’她還不住地懇求:你領他來呀,你領他來呀!我老是想:她為什麼對你這樣感興趣?你知道,她也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啊!」

  「你替我向她致意,說我不能去。」阿遼沙勉強微笑了一下。「米哈伊爾,你把開頭說的話說完了,我再把我的想法告訴你。」

  「有什麼說完不說完,一切都明明白白,老弟,這全是老生常談了。如果連你心底裏也好色,那還用說你的胞兄伊凡麼?他也姓卡拉馬佐夫。你們卡拉馬佐夫一家的全部問題就在於:好色,貪財和發瘋!現在你的哥哥伊凡不知為了什麼莫名其妙的愚蠢打算,在那裏開玩笑,發表神學的文章,儘管自己是無神派,而且這種行為之卑鄙也是他,你的這位哥哥伊凡自己所承認的。此外,他還想搶奪他哥哥米卡的未婚妻。這個目的大概也是會達到的。不但如此,還得到米欽卡本人的同意,因為是米欽卡自己想把未婚妻讓給他,以便把她摔脫,好趕緊去找格魯申卡。而這一切都是在高尚和公正無私的外表底下做出來的,你要注意這一點。這些人可真是糟糕透頂了!鬼才搞得清你們是怎麼回事:自己意識到卑鄙,可又自己往卑鄙裏鑽!你再聽下去:現在你父親這老頭子又正在跟米欽卡作對。因為他忽然對格魯申卡著了迷,只要一看到她,就口水直流。他剛才就是因為她,才在修道室裏鬧出這麼大一場亂子,只因為米烏索夫叫了她一聲淫蕩的畜生。他追求得比雄貓叫春還厲害。以前她只受雇替他幹點酒店裏的曖昧的小差事,現在他忽然摸透了、看清了她,就發起狂來,向她提出許多建議,自然不是乾淨的建議。他們父子兩人一定會狹路相逢的。格魯申卡現在對兩個人都沒有答應,暫時還是兩面搖擺,逗弄著兩個人,看一看跟誰更有好處,因為從父親那裏雖然可以撈到許多錢,但是他不會娶她,到最後也許會發猶太人的脾氣,把錢袋紮得緊緊的。在這方面,米欽卡也有他的長處;他沒有錢,卻能娶她。是的,會娶她的!他會拋棄未婚妻,高貴有錢,上校的女兒,美貌無雙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去娶那個市議長、淫蕩的粗人、老商人薩姆索諾夫以前的姘婦格魯申卡。從這團亂麻裏,真的會弄出刑事糾紛來的。你的胞兄伊凡就等著這個機會,好吃到甜頭:得到他苦苦思慕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同時又弄到她的六萬盧布嫁資。這作為一個開頭,對於象他這樣的小人物、窮光蛋來說,也就夠美的了。你還要注意:這不但不得罪米卡,反倒會使他終生感激不盡。我確切知道,還在上個星期,米欽卡在酒店裏和吉卜賽女人一起喝醉了酒時,就自己高聲叫嚷過,說他不配和未婚妻卡捷琳娜結合,只有兄弟伊凡才配得上。至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本人,對於象伊凡·費多羅維奇那樣迷人的男子最終總是無法拒絕的;她現在已經開始在他們兩弟兄之間猶豫不決了。這個伊凡是用什麼把你們大家迷惑得對他五體投地地崇拜的呢?他還笑你們:仿佛說,我多得意,你們破鈔,我得甜頭。」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為什麼說得這樣肯定?」阿遼沙忽然皺起眉頭,嚴厲地問。

  「但是為什麼你要這樣問,而且預先就怕我回答呢?那就是說,你自己也承認我說的是實話。」

  「你對伊凡沒有好感。伊凡是不會受金錢誘惑的。」

  「真的麼?那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呢?這裏還不單單是錢的問題,儘管六萬盧布嫁資也是很誘惑人的東西。」

  「伊凡的眼光要比這遠大些。伊凡不會為了幾萬盧布受誘惑。伊凡追求的不是金錢,不是安靜。他也許是在尋求苦難。」

  「這又是什麼怪念頭?唉,你們……真是貴族!」

  「米沙,你知道他的心靈亂。他的腦子著了迷。他有重大的思想問題沒能解決。他是不需要百萬家私而需要解決思想問題的那種人。」

  「阿遼沙,你是個文抄公,你說的是長老的話。這是伊凡給你們出的謎語!」拉基金懷著顯然的惡意大聲說。他甚至變了臉色,嘴角也扭歪了。「而且是一個愚蠢的謎語,犯不上去猜。動一動腦筋就可以明白。他的文章既可笑又荒唐。剛才聽到他那段愚蠢的學說了嗎:‘既沒有靈魂不死,就沒有道德,一切都可以做。’——順便說一說,你記不記得?你的哥哥米欽卡還大聲說:‘我要記住!’——這是一個誘惑人的學說,為混蛋們預備的……我罵起人來,這很不好,……不是為混蛋們預備的,是給一般裝腔作勢的學究、懷著‘無法解決的思想難題’的人們預備的。他是一個誇誇其談的人,全部論點只是:‘一方面不能不承認,另一方面又不能不自行意識到!’他的整個學說是卑鄙的!人類自己會找到力量,為了美德而生活,即使並不信仰靈魂不死也無妨!在愛自由,愛平等,友善之中可以找到它……」

  拉基金說得激動起來,幾乎不能自製,但是忽然好象想起了什麼,突然住了口。

  「嗯,夠了。」他比剛才更加勉強地微笑了一下。「你笑什麼?你以為我是一個庸人麼?」

  「不,我根本不認為你是個庸人。你聰明,但是……別往心裏去,我這是沒來由地笑了一聲。我明白你會激動起來,米沙。從你的激昂的樣子,我猜到你自己對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不是無動於衷的,我早就疑惑著,所以你不愛伊凡哥哥。你是吃他的醋吧?」

  「你再加上一句:我還為了她的金錢吃醋,好不好?」

  「不,我並不加上關於金錢的話,我不想氣你。」

  「我相信,既然你這樣說了。但是不管怎樣,你和你的哥哥伊凡都見鬼去吧!你們全都不會明白,不管有沒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人們也可以對他沒有好感的。我為什麼要對他有好感呢?真莫名其妙!他曾經賞光罵過我。我為什麼沒有權利罵他呢?」

  「我從來沒有聽見他曾說過你什麼話,好話壞話都沒有;他完全沒有說到你。」

  「我可聽說前天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把我編排得一錢不值。哼,你瞧他對鄙人是多麼關注。老弟,既有這樣的事情,我就不知道究竟是誰吃誰的醋了!據他的高見,在最近的將來,如果我不決心剪發就大司祭的職務,就一定會到彼得堡去,加入一家大雜誌社,而且一定會參加批評欄,寫上十幾年的文章,最後把這家雜誌轉到自己手裏出版。然後,當我重新發行這家雜誌的時候,一定會走自由主義和無神派的路子,帶點社會主義的色彩,甚至發出一兩點社會主義的火花,但是要十分小心,也就是說,實際上兩邊都不得罪,只瞞過愚人的耳目。根據你這位元哥哥的說法,我的最終成就是:儘管有社會主義的色彩,卻並不妨礙我把雜誌預訂費存在自己的名下,碰到機會在某個猶太人指導之下搞點買賣,直到在彼得堡蓋起一所大廈,把雜誌社也搬進去,把剩下的幾層樓租給房客。他甚至連大廈的地點都給定好了:就在涅瓦河的新石橋附近,這橋聽說最近正在計畫修築,是從鍛造廠大街通到維堡區的。……」

  「噯呀,米沙,這一切也許真會應驗的,甚至會一字不差哩!」阿遼沙忽然大聲說,忍不住快樂地發笑。

  「您也嘲弄起我來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不,我是說笑話,對不起。我想的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對不起:誰會對你轉告得這麼詳細?你從誰那裏聽來的?當他談論你的時候,你總不會親自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裏吧?」

  「我不在那裏,可是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場,我親耳聽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的。既然你願意知道,我也可以告訴你,他不是直接對我說的,是我偷聽來的,自然並不是有意要這樣,因為當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隔壁屋裏的時候,我一直坐在格魯申卡的臥室裏不敢出來。」

  「啊,是的,我忘了她是你的親戚。……」

  「親戚?格魯申卡是我的親戚?」拉基金忽然叫起來,臉漲得通紅,「你發瘋了麼?神經有毛病吧!」

  「怎麼?難道不是親戚麼?我聽人說是這樣的……」

  「你會從哪兒聽說這樣的事?哼,你們這些卡拉馬佐夫家的先生們,自己誇耀是家世久遠的大貴族,可是你父親卻跑來跑去在人家飯桌旁當小丑,求人家恩賜,在廚房裏找碗飯吃。就算我只是牧師的兒子,在你們貴族面前連草芥也不如,但是不必這樣快樂而又放肆地侮辱我吧。我也有名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不可能是格魯申卡的親戚,一個娼妓的親戚,請你明白這一點!」

  拉基金真氣極了。

  「請原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萬想不到你會這樣生氣。再說,她怎麼是娼妓呢?難道她是……這類的女人麼?」阿遼沙忽然臉紅了。「我再對你說一遍:我真的聽人家說你們是親戚。你常到她家去,又自己對我說你同她沒有愛情的關係。……我從來沒有想到,你竟會這樣瞧不起她!難道她真的該受輕視麼?」

  「我到她家去自有原因,這不幹你的事。關於親戚一層,不是你的哥哥就是你的父親,倒說不定會把她和你拉成親戚關係的,可不是和我。哦,我們到了。你最好到廚房裏去吧。哎喲!什麼事情?那邊出了什麼事情?來晚了麼?他們大概不至於吃得這樣快吧?是不是又是卡拉馬佐夫家的人搗起亂來了?一定是這樣。那不是你父親?在他後面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們從院長屋裏沖出來擠著往外走。伊西多爾神父從臺階上朝他們的背後吼叫。你的父親也吼叫著,還揮舞著手。一定在罵人。噢,你瞧,米烏索夫也坐上馬車要走了,你瞧,已經走了。連馬克西莫夫地主都在跑。一定出了亂子;這麼說,根本沒有吃飯!是不是他們把院長給揍了?要不然也許是他們挨了揍了!這才該哩!……」

  拉基金並沒說錯。真的出了亂子了,一個前所未聞、出人意料的亂子。而一切都出於「靈機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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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3:4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節 亂子

  當米烏索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一道走進院長房間的時候,他這個真正體面而高雅的人心裏,很快地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高雅心理,他開始覺得生氣很可恥。他暗地感到,既然自己實際上早該對這個卑賤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輕視到極點了,那又何必在長老的修道室裏為他失去冷靜,以致弄到象剛才那樣不能自製。「至少修士們是沒有什麼錯處的,」他在院長屋外的臺階上忽然決定,「如果這裏也都是些體面人,——這位當院長的尼古拉神父大概也出身貴族,——為什麼不對他們和氣些,親熱些,客氣些呢?……我不再辯論了,甚至準備唯唯諾諾,用和氣來吸引人,並且……並且……最後向他們證明,我不是這個伊索、這個小丑、這個滑稽戲子的同夥,我和他們大家一樣,是上了當。……」

  關於爭論中的伐木、捕魚這些事(林子和河究竟在哪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決定對他們完全讓步,一勞永逸,今天就了結,再說這一切也根本不值幾個錢。自己對修道院提出的訴訟決計撤回。

  所有這些善意,在他們走進院長的餐室的時候,更加確定了。其實院長並沒有餐室;因為實際上這所房子只有兩個房間,當然,比起長老那裏來,要寬敞而且方便得多。但是屋內的陳設也沒有特別舒適的地方:傢俱包著皮子,是紅木的,二十年代的舊式樣;連地板都沒有漆過。然而一切都乾乾淨淨,窗臺上有許多珍貴的花草。此刻顯得最奢侈的自然還是一張陳設豪華的飯桌,雖然這也只是相對地講:桌毯是清潔的,餐具是亮晶晶的;有三種烤得很好的麵包,兩瓶葡萄酒,兩瓶修道院裏出產的出色的蜜,一大玻璃瓶修道院裏自做的、附近聞名的酸汽水。但沒有伏特加酒。據拉基金後來講,這次的這頓飯預備了五道菜:鱘魚湯外加魚餡油酥餃;做得似乎十分別致的美味白煮魚;隨後是紅魚丸子,霜淇淋和什錦煮水果,最後是涼粉凍。這是拉基金忍不住,特地到院長的廚房裏轉了一下才打聽出來的。他同廚房裏也有關係,他到處有熟人,到處有人給他提供消息。他有一顆很不安靜的、忌妒的心。他完全意識到自己有相當的能力,但由於自視過高,把這種能力神經質地誇大了。他確切知道自己將做出某種事業,但使十分愛他的阿遼沙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好友拉基金並不誠實,卻又自己毫無自知之明,相反地,還因為自知不會偷竊桌上的錢,就完全肯定自己是最最誠實的人。在這一點上,不但阿遼沙,就是世上任何人也無能為力。

  拉基金是小人物,沒資格赴宴,但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還有另一位司祭,都被邀請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卡爾幹諾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院長的餐室裏等著了。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在一旁等候。院長迎到屋子的中央來接客人。他是一個細高個子、還很強壯的老人,黑髮裏夾著許多銀絲,一張長形的、苦修士一般的嚴肅的臉。他默默地向客人們鞠躬致意,但是他們這一次卻走近前去接受祝福。米烏索夫甚至索性想去吻吻他的手,但是院長不知怎麼在那一?那縮回了手,結果沒有吻成。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卡爾幹諾夫這一次卻行了全套的祝福禮,老老實實,照普通農民的樣子吻手作聲。

  「我們應該深深地道歉,大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殷勤地露齒微笑,語調卻還是嚴肅而恭敬,「道歉的是只有我們幾個人前來,而您邀請的我們那個同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卻不能來;他不能不辭謝您的賞賜,並且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佐西馬神父的修道室裏,在同他兒子發生不幸的家庭爭執時弄得忘乎所以,說了幾句很不適當的話,…… 總而言之,是十分不體面的話,……關於這事(他望瞭望司祭們),大概大師也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承認不對,深為後悔,感到羞恥,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請我們,我和他的公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您表示真誠的遺憾、痛心和懺悔。……總而言之,他希望,而且打算以後再設法補救,現在他懇求您為他祝福,請您忘記已發生的事情。……」

  米烏索夫沈默了。他說完這一大套話的最後幾句時,自己十分滿意,心裏連剛剛發火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他又重新完全誠懇地愛人類了。院長嚴肅地聽完他的話,微微低下頭,回答說:

  「對他的不到場,我深表惋惜。也許他如果跟我們在一起吃飯,他就會愛我們,正和我們愛他一樣。請吧,諸位,請入席用飯。」

  他站到神像的面前,開始朗誦禱詞。大家恭敬地低下頭,地主馬克西莫夫甚至特別搶前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顯得格外地虔誠。

  可是就在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鬧了一次最後的惡作劇。應該注意到,他確乎想走,而且實在感到在長老的修道室內做出這樣可恥的行為以後,不能仍象沒事人似的到院長那裏去吃飯。他倒不是自覺慚愧,深自譴責,也許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他總覺得去吃飯卻有點不體面。然而,等到他那輛軋軋作響的馬車開到客店臺階旁邊的時候,他本來已經在上車,卻忽然止住了。他想起了他在長老那裏所說的話:「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來扮演小丑吧,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愚蠢,還卑鄙。」他是想為自己的醜行而向所有的人復仇。這時他忽然偶爾想起,還在以前的時候,有一次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這樣恨這個人?」他當時就以小丑式的厚顏無恥信口答道:「為什麼嗎,的確,他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壞事,但是我卻對他做過一樁最沒良心的壞事,而一旦做了,就正為了這個而立刻恨上他了。」現在想起這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又惡毒地暗笑了。他的眼睛閃光,甚至嘴唇都顫動起來。「既然開了頭,就一不做二不休吧。」他突然下了決心。這時他心靈深處的感覺可以歸結為下面的幾句話:「現在既已無法恢復自己的名譽,那就讓我再無恥地朝他們臉上吐一口唾沫,表示我對你們毫不在乎,這就完了!」他吩咐馬車夫等一等,自己快步回到修道院,一直走到院長那裏。他還沒十分明確自己要做什麼事,但知道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只要稍微有個因頭,就立刻會做出某種極端的醜行來。——但是也就止於醜行,決不會是什麼犯罪,或者會受到法律制裁的行動。在最後關頭,他永遠會自行克制,有的時候甚至自己對這一點也感到驚奇。當他在院長的餐室裏出現時,禱詞剛剛念完,大家正要入座。他站在門檻邊,看了這夥人一眼,發出惡毒而無禮的長笑,毫不畏懼地看著大家的眼睛。

  「這些人還以為我走了,可我不是就在這兒麼!」他朝整個大廳嚷了一聲。

  有一會兒大家都瞠目直視著他,默不作聲,忽然間大家都預感到,馬上就要鬧出荒唐討厭的事,鬧出真正的亂子來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從最溫和寬容的情緒立刻轉為最忿恨的情緒。他的心裏已經平息、寧靜下來的一切,一下子又全都復活過來,湧了上來:

  「不行,我不能忍受這個!」他嚷道,「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

  血沖上他的頭腦。他連話都說不清了,不過,這時已經顧不上什麼言辭。他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說‘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可是,他究竟不能什麼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大師,我可以進來嗎?您能接待我做座上客麼?」

  「我誠懇地邀請,」院長回答說,「諸位!請允許我,」他忽然補充說,「出於至誠地懇請你們忘掉偶然的口角,在我們這簡慢的飯席上恢復愛和親人間的和睦,並且祈禱上帝……」

  「不,不,不可能。」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似乎心不在焉地喊道。

  「既然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不能,那麼我也不能,我也不準備留下吃飯。我是打定了這個主意來的。現在我要到處跟著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要是走,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走;您要是留下,我也留下。院長,您說親人間的和睦這句話特別刺痛他的心,因為他不承認他是我的親戚!對不對,馮·佐恩?原來馮·佐恩也在這裏。您好呀,馮·佐恩。」

  「您……這是對我說話麼?」地主馬克西莫夫吃了一驚,喃喃地說。

  「自然是對你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喊道,「不對你對誰,院長總不會是馮·佐恩吧!」

  「可是我也不是馮·佐恩,我是馬克西莫夫。」

  「不,你是馮·佐恩。大師,您知道馮·佐恩是什麼東西嗎?有這麼一個刑事案件:他在一個淫窟裏——你們這裏好象對於這種地方是這樣稱呼的,——遭到了謀財害命,儘管他已經年高望重,卻仍舊被別人把他裝箱密封,編上號碼,放在行李車裏從彼得堡運到莫斯科去。釘箱子的時候,淫婦們還唱著歌,奏著豎琴,不對,是奏鋼琴。這一位就是那個馮·佐恩。你是從死裏復活了過來,對不對,馮·佐恩?」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話?」司祭們中間傳出了這樣的語聲。

  「我們走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朝卡爾幹諾夫大聲喊道。

  「不, 等一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尖聲地介面說,又向屋裏走了一步,「容我也把話說完了。在修道室裏我得了好名聲,好象我有不敬行為,就因為我說到了船釘魚。我的親戚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說話中 plus de noblesseque de sincerite?,相反地,我卻喜歡在我的話裏plus de sincerite que denoblesse?,而且看不起noblesse?!對不對,馮·佐恩?院長,我雖然是小丑,而且也正在演小丑,但是我是正直的騎士,願意有話直說。是的,我是正直的騎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卻只想受傷的自尊心,別的什麼也不想。我前幾天就想到這裏來了,來看一看,說說我的心裏話。我有一個兒子阿曆克賽在這裏修行;我是父親,我關心他的命運,也應該關心。我總是一面聽著,一面做戲,但暗地裏也悄悄地在看,現在我要對你們表演最後的一幕。我們這裏是怎麼個情形呢?我們這裏,凡是倒下的就讓他躺著去。我們這裏,只要一旦倒了下去,就永世不得翻身。這不行!我願意站起來。神父們,我對你們很憤怒。懺悔是一種偉大的聖禮,連我也對它萬分崇敬,頂禮膜拜,可是現在大家忽然都在修道室裏跪下,出聲地懺悔。難道可以准許出聲懺悔麼?聖父們規定懺悔應該對著耳朵進行,那樣你的懺悔才能成為聖禮,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要不然,叫我怎麼當著眾人對他說明,譬如說,我做了什麼什麼,……也就是說,我做了這個那個,您明白了麼!有時候這是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來的。要是說出來那就真成了亂子了!不行,神父們,這樣下去,我們要被你們拉到鞭身教裏去了。……我只要有機會,就要上書宗教會議,同時我也要把我的兒子阿曆克賽領回家去。……」

  ——

  注:法語:高貴更多于誠實。

    法語:誠實更多于高貴。

    法語:高貴。

  ——

  這裏應該下個注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善於辨識風向的。曾經有個惡毒的謠言,甚至還傳到了主教那裏(這謠言不但涉及我們的修道院,也牽涉到實行長老制的別的修道院),說是長老過於受尊崇,甚至損害了院長的地位,又說長老們濫用懺悔的聖禮等等。這是一種無稽的指責,當時在我們這裏和其他地方都漸漸地自行消滅了。但是愚蠢的魔鬼抓住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引誘他沿著神經質的道路愈來愈深地陷到無恥的深淵裏去,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一點也不懂的那個已經過時的責備附耳告訴了他。他本來就說不清這個問題,加上這一次也沒有人在長老的修道室裏跪下,高聲地懺悔,所以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並沒有具體眼見這類事情,只是憑著記得的老謠言和傳說胡謅一氣罷了。但是在說完了這些蠢話以後,他自己也感到說的未免太離奇,忽然又想立刻對聽話的人,尤其是對自己證明,他說的並不是胡謅。雖然他深知繼續往下說的每句話,都將更離奇地把同樣的胡謅加到已經說過的胡謅上去,但是他象從山上滾下的石頭一般,已經不由自己了。

  「真可恥!」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嚷道。

  「對不起,」院長忽然說,「古語說得好:‘有人對我大說壞話,甚至說些極難聽的話。但我聽了以後自語道:這是耶穌的懲戒,是他遣來醫治我虛妄自大的靈魂的。’因此,我們萬分地感謝您,尊貴的客人。」

  說著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深深地鞠了一躬。

  「得啦,得啦!假道學,老一套!老調調,老手法!老一套的虛情假意,千篇一律的點頭哈腰!我們知道這一類的點頭哈腰!‘口蜜腹劍’,象席勒的劇本《強盜》裏說的那樣。神父們,我不愛虛偽,只求真理!然而真理不在船釘魚裏面,這一點我公開說過!修士們,你們為什麼吃齋?你們為什麼希望靠這個取得天上的賞賜?這樣可以取得賞賜,我也要吃齋的!不,修士,你應該立身行善,做有益社會的事情,不要關在修道院裏吃現成飯,不要期待天上的賞賜,——這要困難得多。院長,我也會有條有理地說的。你們這裏預備了什麼東西?」他走到桌旁說,「老牌陳葡萄酒,葉利謝耶夫兄弟公司的散裝蜜酒。啊呀,神父們!這可不象小船釘魚。神父們真擺出了一些好酒,哈,哈,哈!可這都是誰供給的?是俄羅斯的農民和做工的,他們硬從家庭和國庫收入中樞出自己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掙到的幾文小錢,送到了這裏!神父們,你們在喝人民的血!」

  「您說這種話實在太不成體統了,」約西夫神父說。佩西神父始終保持著沈默。米烏索夫從屋裏沖了出去,卡爾幹諾夫跟在後面。

  「神父們,我也跟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走!我再也不到你們這裏來,跪著請我也不來了。我曾捐過一千盧布,你們又鼓出眼珠想要更多的,哈,哈,哈!不,我再也不捐了。我要為我的已經失去的青春,為我所受的一切侮辱報仇!」他用一種裝腔作勢的激動情緒拍著桌子。「這個修道院對我的生活起過很大的影響!它曾經使得我流了許多悲苦的眼淚!你們嗾使我的妻子,瘋癲病的女人起來反對我。你們在大小教堂裏詛咒我,在四郊各處散播我的壞話!夠了,神父們,現在是自由主義的時代,輪船鐵路的時代。不要說幾千盧布,幾百盧布,連幾百個戈比,你們也不用想再從我手裏拿到了!」

  這裏又應該下個注腳:我們的修道院根本就從來沒有對他的生活起過什麼特別的影響,也從來不曾使得他流過什麼悲苦的眼淚。但是他被自己裝出來的眼淚弄得入了迷,一時間幾乎自己也相信是真的,甚至差一點感動得要哭;但是就在這一?那,他感到現在是該轉圜的時候了。院長聽了他那惡毒的謊話,低著頭,又一次莊嚴地說:

  「聖經又說:‘只是我告訴你們……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淩辱你們的要為他禱告。’我們也要照這樣去做。」

  「得啦,得啦,得啦!又是反省自己呀等等那一套無聊的廢話!你們去反省吧,神父們,我可要走了。我還要運用我做父親的權力,把我的兒子阿曆克賽叫回去,永不再來。伊凡·費多羅維奇,我的可敬的兒子,請容我命令你跟我回去,馮·佐恩,你留在這裏做什麼?立刻跟我進城去。我家裏要快樂得多。只有一俄裏路,我不給你吃素油,會給你一盤小豬肉飯的,我們好好兒吃一頓;喝白蘭地,蜜酒;還有草莓酒。……喂,馮·佐恩,不要放過自己的幸福!」

  他一邊喊,一邊指手畫腳地走出了門。就在這個時候,拉基金看見他走了出來,便指給阿遼沙看。

  「阿曆克賽!」父親看見了他,遠遠地喊叫,「今天就搬到我家去,全都搬回來,把枕頭和被褥都帶著,以後不許你再來。」

  阿曆克賽一下子呆住了,他一聲不響注意觀察著這出戲。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已經鑽進了馬車,伊凡·費多羅維奇在後面跟著沈默而陰鬱地坐到車裏,甚至沒有轉身向阿遼沙道別。但是這裏又發生了一個滑稽的,近乎不可思議的場面,作為這出戲的尾聲。地主馬克西莫夫忽然趕到馬車踏腳板旁邊來。他生怕到遲,是喘著氣跑來的。拉基金和阿遼沙看見他跑著的樣子。伊凡·費多羅維奇的左腳還踩在踏板上,他竟慌忙得急不可待地把一隻腳踏上去,一手抓住馬車夫的座台,就要跳進馬車裏去。

  「我也跟你們去,我也跟你們去!」他嚷著,一面跳,一面發出咯咯的、快樂的笑聲,臉上放光,露出不顧一切的樣子,「把我也帶去吧!」

  「我不是說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高興地說,「這就是馮·佐恩!這是死裏逃生的真正的馮·佐恩!你是怎麼從那裏掙脫出來的?你怎麼在那兒活象是個馮·佐恩,可又能逃開不吃那頓飯?你真長著個銅腦殼哩!我也有個硬腦殼,老弟,可是,對你的腦殼我還是感到驚奇!跳上來,快跳上來!放他進來,伊凡,會有樂子瞧的。他可以對付著躺在我們的腳底下。你可以躺下的,是不是,馮·佐恩!要不然讓他跟車夫一塊兒坐在趕車座上。……跳到趕車座上去,馮·佐恩!……」

  但是已經坐下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聲不吭,忽然用全力朝馬克西莫夫的胸前擊了一拳,打得他飛出一丈開外。只是偶然才沒有倒在地上。

  「快走!」伊凡·費多羅維奇惡狠狠地對馬車夫喝道。

  「你幹嗎?你幹嗎?你為什麼對他這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發起火來,但是馬車已經走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回答。

  「你這人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沈默了兩分鐘,朝兒子斜了一眼,又說起來。「到修道院來這件事是你自己發動的。你自己慫恿的,自己贊成的。為什麼你現在又生氣?」

  「您說夠廢話了,現在休息一會兒吧,」伊凡·費多羅維奇厲聲說。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沈默了有兩分鐘光景。

  「現在喝一點白蘭地才好呢,」他象勸誘似地說。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沒有理他。

  「到家以後,你也喝一點。」

  伊凡·費多羅維奇還是默不作聲。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等了兩分鐘:

  「我一定要把阿遼沙從修道院裏叫回來,儘管你們會很不痛快,敬愛的卡爾·馮·莫爾。」

  伊凡·費多羅維奇輕蔑地聳聳肩膀,轉過身去,開始眺望道路。兩人以後一直到家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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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好色之徒

第一節 下房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住宅並不在市中心,但也不十分偏僻,房子很舊,卻具有悅目的外表:是帶閣樓的平房,粉刷成灰色,帶著紅色的鐵皮屋頂。然而它還能支持很久,房子開間極大,也很舒適,有各種各樣的貯藏室,有各種各樣的暗間和意料不到的小樓梯。裏面老鼠成群,然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並不特別討厭它們:「晚上獨自在家的時候不至於那麼寂寞。」再說他也確乎有到晚上打發僕人們到廂房去,整夜關著門獨自一人呆在屋子裏的習慣。那所廂房在院子裏,寬敞而且堅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把做飯的地方也安排在那裏,雖然正房裏也有廚房。他不愛聞廚房的味兒,食物無分冬夏全從院子裏端來。本來,這所住宅是為大家庭建築的,主仆一起再加五倍都住得下。但是在我們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正房只住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兩人,而下人住的廂房裏只住著三個僕人:老頭兒格裏戈裏,他的妻子老太婆瑪爾法,還有年輕的男仆斯麥爾佳科夫。關於這三個僕人必須說得稍為詳細些。關於老頭兒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庫圖佐夫,我們已經說了很多。他是一個堅定倔強的人,會固執而不屈不撓地追求自己的目的,只要這個目的由於某種原因(雖然這個原因往往很不合理)在他看來是一種不可推翻的真理。總而言之,他是正直不阿的。他的妻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雖然一輩子在丈夫的意志面前表示無條件地服從,有時卻也對他提出固執的要求,例如要求在農民剛剛解放以後馬上離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到莫斯科去,開始做個什麼小生意,因為他們積攢了一些錢。但是格裏戈裏當時不容分說地斷定,女人是在那裏胡說,「因為一切女人全是不忠實的」,他們不應該離開舊主人,無論這主人為人怎樣,「因為現在這是他們應盡的責任」。

  「你明白不明白,什麼叫做責任?」他問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

  「關於責任我明白。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但是我們有什麼責任留在這裏?我真不明白,」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堅定地回答。

  「不明白就不明白,但事情就這樣決定。以後不許再說。」

  結果果然這樣,他們沒有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們定了工資,並不多,卻按時清付。格裏戈裏也知道他對於主人有一種不可辯駁的勢力。他感到了這個,而這也是理所應當的:這個狡獪固執的小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他自己說的那樣,在「某些生活上的事情」裏,有很堅定的性格,而在另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裏,他的性格就大大軟弱,這在他自己也感到驚奇。他自己也知道是哪些事情,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很害怕。在有些生活上的事情裏,應該特別警惕,如果沒有忠實可靠的人在旁邊,就會十分困難,而格裏戈裏正是最忠實可靠的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生平有許多次甚至發生過可能挨打,而且會被痛打一頓的危險,總是由格裏戈里加以解救,雖然事後每次總要挨這位老仆的一番訓誡。然而單單挨打還不至使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害怕;另外還常發生一些遠為嚴重的,甚至十分微妙複雜的情況,到那時候,大概連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自己也說不清對於忠實、親近的人有多麼異乎尋常的需要,這種需要是他有時會突然一下子無法理解地自行感覺到的。這是一種近乎病態的情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個十分淫蕩而且在情欲方面時常殘忍得象惡魔般的人,但是忽然有時會在酒醉的時候自行感到精神上的恐怖和道德上的震動,對他的心靈幾乎會產生一種甚至可以說是生理上的影響。他有時說:「我的心在這時候就好象是哆嗦著提到了喉嚨裏似的。」就在這種時候,他希望在他的附近,離他不遠,倒不一定在一所房子裏,但至少在廂房裏,有一個忠實、堅定的,和他迥然不同、毫不荒唐的人,這個人雖然看見了他所作的一切惡行醜事,知道了一切秘密,卻還是由於忠心而容忍這一切,並不反對,主要是不加責備,不說關於今生或死後的威嚇話,而且在需要的時候還要保護他,保護他免受某個不相識的、可怕而危險的人的威脅。重要的是身邊必需要有另外一個人,一個相處多年的、友善的人,以便在痛苦的時候可以招他前來,只為了可以看看他的臉,或者搭訕幾句話,甚至完全不相干的話,如果這個人不表示什麼意見,並不生氣,他心上會好象輕鬆些;如果這個人生氣,那麼就更加愁悶些也行。曾有過這樣的事——自然是十分稀有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甚至夜裏走到廂房去把格裏戈裏喚醒,叫他到他那裏去一下。格裏戈裏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談了些完全不相干的話,然後立刻打發他走,有時甚至加上嘲弄和玩笑,然後自己啐口唾沫,躺下睡覺,無掛無牽,安然入夢。阿遼沙回來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曾有過這一類的情況。阿遼沙十分「打動了他的心」,因為他「生活著,一切都看見卻不加任何責備」。不但如此,他還帶來了從未遇到過的東西:對於他這老頭子完全不加輕蔑,相反地,倒流露出永遠不變的親切,真誠而毫不做作的依戀,對於他這樣一個不值得依戀的人的依戀。這一切對於老放蕩鬼和不顧家的人,是完全的意外,對於至今只愛「作孽」的他,完全出乎意料之外。阿遼沙離開後,他自己承認他明白了一點至今不願明白的東西。

  我在這篇小說開頭時已經提過,格裏戈裏恨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一位夫人,長子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的母親,相反地卻保護第二位夫人,瘋癲病人索菲亞·伊凡諾芙娜,他反對自己的主人,反對一切偶然說她一句壞話或輕浮的話的人。他對於這不幸的女人的同情竟變成了一種神聖的東西,因此,二十年來,無論什麼人對她說一句甚至只是不好的暗示,他也受不了,立刻要對施加侮辱的人進行駁斥。格裏戈裏外表上是冷靜、威嚴的人,不愛多嘴,要說就說有分量的、不輕浮的話。同樣,猛一看去也摸不准他究竟愛不愛自己那個溫順馴服的妻子,但是他實在是愛她的,而她自然也明白這一點。這個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不但不是個蠢女人,也許比她的丈夫還要聰明,至少在日常生活方面比他有主意,但是從結婚那一天起,她就毫無怨言而且十分柔順地服從他,認為他精神上比自己優越而毫沒有二話地尊敬他。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兩人一輩子很少談心,至多談些極必要的日常瑣事。傲慢莊嚴的格裏戈裏總是獨自考慮一切,操心一切,所以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早就明白他完全不需要她的勸告。她感到丈夫十分欣賞她的沈默,認為她這樣做是聰明的。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她,只偶爾有過一次,也只是輕輕揍了幾下。在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婚後的第一年,有一次在村莊裏,聚集了一些當時還是農奴的鄉下姑娘和村婦們到主人的院裏來唱歌跳舞。她們跳起了「牧場」舞,忽然,那時還是個年輕少婦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跳到合唱隊的前面,用特別的姿勢跳起「俄羅斯」舞來,並不照鄉村的樣子,象村婦那樣跳,而是照她在有錢的米烏索夫家地主劇場裏充當家奴時的跳法,——這劇場裏有從莫斯科聘請來的舞蹈教師專教演員們跳舞。格裏戈裏看見他的妻子這樣跳舞,一小時以後,在自己家那個木屋裏輕輕地揪住她頭髮教訓了她一頓。但是毆打的事情從此根絕了,一輩子再也沒有重新發生過,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從此戒了跳舞。

  上帝沒有賜給他們兒女,有過一個嬰孩也死去了。但格裏戈裏顯然愛孩子,甚至並不隱瞞這一點,也就是說並不覺得不好意思流露出來。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逃走以後,他把三歲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領來,照管了差不多一年光景,自己拿木梳給他梳頭,甚至自己在洗衣盆裏給他洗澡。後來他既照料過伊凡·費多羅維奇又照料過阿遼沙,為這個還挨過一記耳光;但這些我都已經講過了。至於自己的小孩,那麼唯有當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懷孕的時候,他在期望中喜歡了一下。等到生下以後,他就既感到傷心又感到恐怖。因為這男孩生下來就是六指的。格裏戈裏看見了這個,懊喪得不得了,不但一直到受洗的那天始終一言不發,還故意默默地躲到菜園裏去。那時候是春天,他在花園裏的菜地上整掘了三天菜畦。第三天上,必須給嬰孩施洗了;格裏戈裏當時已經想好了主意。他走進木屋,神父和賓客們都已聚在那裏,最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親自駕臨,來當教父。格裏戈裏忽然聲明,嬰孩「根本不應該受洗」。他這聲明聲音不高,話也不多,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只是呆呆地凝神望著神父。

  「這又是為什麼?」神父帶著好玩的驚奇神色問道。

  「因為這……是條龍……」格裏戈裏喃喃地說。

  「怎麼是龍?什麼龍?」

  格裏戈裏沈默了一會。

  「發生了自然的錯亂……」他嘟囔著說,雖然很不清楚,

  卻極堅定,顯然不願再多說。

  大家笑了一陣,自然還是給可憐的嬰孩行了洗禮。格裏戈裏在聖水盤旁邊熱心地禱告,卻沒有改變對這個初生嬰兒的看法。不過他什麼都不去干涉,在有病的男孩活著的兩星期內,差不多沒有看他一下,甚至不願理會他,而且大半時間都不在家。但是過了兩星期男孩生了鵝口瘡死去以後,他親自把他放在小棺材裏,帶著深沉的憂傷望著他。等到往不深的小墳坑裏填土的時候,他跪下來,朝小墳叩了頭。從那時期,有許多年他一次也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孩子,而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也一次沒有當他的面回憶孩子,在遇到要同什麼人談起自己的「小寶貝」的時候,就把聲音壓低下來,雖然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並不在旁邊。據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說,他自從埋葬了嬰孩以來,特別熱心鑽研「神事」了,讀《聖者傳》,多半是默念,每次戴上大圓銀邊眼鏡一個人念。除去在四旬齋的時候以外,他不大聲朗讀。他愛讀《約伯書》,不知從哪里弄來了「我們符合神意的神父伊薩克·西林」的語錄和信條抄本,拼命地念著,多年如一日,差不多一點也不明白其中的意義,但是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更加寶愛這本書。最近,他對在鄰近地方偶爾接觸到的鞭身教開始留意並且研究起來。他顯然十分震動,但是覺得轉而皈依另一種新信仰還是不合適的。他對於「神學」的淵博自然更使他的面貌平添了幾分嚴肅氣派。

  也許,他本性傾向於神秘主義。好象故意似的,六指嬰孩的出世和死亡又恰巧和另一樁很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新鮮事趕在一起。這事據他以後有一次自己表示,在他的心靈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跡」。就在六指嬰孩埋葬的那天,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夜裏醒來,聽見好象有新生嬰孩的哭聲。她害怕了,叫醒丈夫。他細聽了一下,說多半有人在呻吟,「好象是女人」。他穿衣起床。那時是很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出房門,清晰地聽出呻吟聲是從花園裏傳來的。但是從院子通向花園的門夜裏是鎖著的,除去這個門以外就沒法進去,因為花園的四周有堅固高厚的圍牆。格裏戈裏回到屋裏,點上玻璃燈,取了花園的鑰匙,沒理會他的妻子歇斯底里性的恐怖(她老是咬定說,她聽見了孩子的哭聲,一定是她的男孩哭著喚她),默默地走進園裏去了。他立刻聽清呻吟聲是從園中小門旁邊的澡堂裏傳出來的,而且呻吟的一定是女人,他開了澡堂的門,看見了一幅把他驚呆了的景象。一個流浪街頭為全城聞名的本城瘋女人,綽號叫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臭麗薩維塔)的鑽進了他們的澡堂,剛剛生養了一個嬰孩。嬰孩躺在她的近旁,她在他的身邊快要死了。她一句話也不說,因為她不會說話。但是所有這一切應該特別說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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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

  這裏有一段特別的情節,使格裏戈裏受到極大的震撼,把他以前的一個不痛快的、討厭的疑心完全證實了。這個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是一個身材異常短小的女人,象我們小城裏許多進香老婦人在她死後感歎回憶時所說的那樣:是個「三寸丁」。她二十歲,臉龐健康、寬闊而紅潤,卻帶著一副白癡相。眼神馴順,卻呆板而叫人不愉快。她一輩子無分冬夏永遠赤腳走路,穿著一件麻襯衫。一頭黑髮特別濃厚,蜷曲得象綿羊毛,覆在頭上好象一頂大帽子。此外,她的頭髮永遠粘滿泥土和髒東西,粘著樹葉、草棍木屑之類,因為她永遠就地睡在爛泥裏,她的父親是個沒家沒業又長年害病的小市民伊裏亞,他拼命喝酒,多年寄住在一些有錢的主人家(也是小市民)充當傭工一類的角色。麗薩維塔的母親早已去世。病不離身以致性格變壞的伊裏亞,每逢麗薩維塔回家,就慘無人道地毒打她。但是她不大回家,因為她靠全城的人活著,他們把她看作瘋狂的、上帝的人。伊裏亞的主人們,伊裏亞自己,甚至還有許多城裏的善心人,特別是男女商人,屢次想給麗薩維塔穿點衣裳,要她比單穿件襯衫體面些,到冬天往往有人給她穿一件皮襖,給她在腳上套一雙皮靴,她照例毫不抗拒地讓人家替她穿上;但是她一定很快走到什麼地方去,多半是在教堂的門廊上,脫下一切舍給她的東西——頭巾呀,裙子呀,皮襖和皮靴呀,——留在當地,照舊光著腳,單穿著一件襯衫,逕自走開了。有一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省裏一位新省長親自來視察我們的小城,看見了麗薩維塔,使他在好心情中感到老大的不痛快,雖然聽了人家報告,明白她是「癲狂人」,還是指出,一個年輕的姑娘穿了襯衫遊蕩,有傷觀瞻,所以以後不應再有這種情形。但是省長一走,麗薩維塔還是老樣子。後來她的父親死了,她作為一個孤女,更得到城裏信神的人們的憐惜。實際上大家甚至好象都很愛她,連男孩子們也不逗弄她,不給她氣受,而我們那班男孩子,尤其是上學的,本來是最好惡作劇的人。她到不認識的人家去,誰也不趕她,相反地,竭力和氣待她,還給她幾個錢。有人給她錢,她收了下來,立刻拿去放進了某個教堂的或者監獄的捐獻箱。在市場上有人給她麵包卷或甜點心,她一定拿去送給路上首先遇到的孩子,有時竟會攔住某一位極有錢的太太,把它送給她;而太太們甚至會高興地接受。她自己卻只是用黑麵包就水糊口。她有時走進一家闊氣的鋪子裏去坐下來,儘管鋪子裏放著貴重的貨物,還有銀錢,主人們卻從來不防她,知道哪怕當她面前把幾千盧布掏出來,忘在那裏,她也決不會取其中一個戈比的。她不大進教堂;卻睡在教堂的門廊上,或是跳過籬笆(我們這裏直到現在還有許多籬笆當圍牆用),到某家的菜園裏去睡。她大概每星期回家一次,就是說到她去世的父親所寄住的主人們家裏去,但是到了冬天就每天去,卻只是夜裏去,不是在穿堂裏,就是在牛圈裏過夜。人們對於她能受得住這樣的生活大為驚奇,但是她已經習慣了;她身材雖小,體格卻結實非常。有些老爺們甚至斷定她做這一切只是由於驕傲,然而好象不見得:她連什麼話也不會說,偶爾只是動一動舌頭,吼叫一兩聲,——這怎麼還能談得到驕傲呢?後來出了下面的一件事情(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個九月間明亮而且溫和的夜裏,圓圓的月亮照耀著,在我們這裏看來已經算很晚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尋歡作樂的老爺們,一共有五六個好漢,從俱樂部出來,抄小路回家。胡同兩面全是籬笆,裏面連綿不絕儘是各家宅旁的菜園;這胡同通一個小橋,橋下是一條發臭的長溝,我們這裏有時把它叫做小河。他們這一群人在籬笆旁邊看見了睡在蕁麻和牛蒡草上的麗薩維塔。喝醉了酒的老爺們站在她的前面,嘻嘻哈哈地笑著,開始用一切說得出口的下流話開玩笑。有一位年青老爺心血來潮,突然就一個不可想像的題目提出了個十分怪誕的問題:「能不能有誰把這樣一隻野獸當作女人,並且現在就對她如此這般……」大家帶著驕傲的厭惡心,肯定說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恰巧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在這群人裏面,他頓時跳出來,說可以把她當作女人,而且很可以,甚至還別有風味等等。說實話他在那時候就已經帶著十二分做作的樣子,搶著充當小丑的角色,愛跳出來引老爺們一笑,外表上自然是平等的,但其實在他們面前卻完全是個十足的下賤人。這正是在他從莫斯科接到了他的第一位夫人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死耗的時候,這時他卻不顧帽子上帶著黑紗,仍一味狂嫖濫飲,城裏有些人,甚至是最荒唐的人都對他瞧不入眼。這夥人對於他的出乎意料的說法自然哈哈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人甚至開始鼓動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但是其餘的人都更加不以為然,儘管仍過分地一味嬉笑作樂。最後大家終於各自走散了。以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起誓說他當時也和大家一樣地回家了;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確切知道,而且也永遠不會知道的。但是過了五六個月,全城的人都發自真心而且異常憤怒地談論起麗薩維塔懷了孕,大家全在探詢,追查:誰犯的罪?是誰淩辱她的?當時忽然全城散佈著可怕的傳聞,說淩辱她的就是這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傳聞從哪里來的呢?在夜遊的那夥老爺們裏面,當時還留在本城的恰巧只剩一個人了,這個人還是位年輕可敬的五等文官,有家庭和幾個已成年的女兒,即使確有其事,也決不會去張揚的;其餘參與的人一共有五個,當時都走散了。但是傳聞一直肯定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而且還繼續釘著他。自然他對於這事也根本不大在意:他連反駁那些商人或小市民們都感到不屑。他當時很驕傲,只在自己交往的一般官員和貴族的圈子裏才講話,並且很得他們的歡心。就在這時候,格裏戈裏卻不惜一切地在努力維護自己的主人,不但為他辯護,反駁一切流言蜚語,還為他跟人相罵和爭吵,竟使許多人都不再信這謠言。「她這下賤女人,是自己不好,」他肯定地說,而淩辱她的不是別人,一定是「螺釘卡爾伯」,——叫這個名字的是一個當時全城無人不知的可怕的罪犯,從省城監獄裏逃出來秘密住在我們城裏的。這個猜測好象是很合情理的,大家都記起了卡爾伯,突然記起他來,因為他恰巧在去年初秋的那幾個夜裏在城裏遊蕩,還搶劫了三個人。但是這件事情和所有這些議論不但沒有使大家對這可憐的瘋女人減少同情,大家反而更加保護她、關心她了。一個富裕的寡婦,女商人康得拉奇耶娃甚至安排好一切,到四月底就把麗薩維塔領到自己家裏,想不放她出去,一直到分娩後為止。有人小心地看著她,然而結果是不管怎樣小心,麗薩維塔在最後一天的晚上,還是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康得拉奇耶娃家,出現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花園裏。她懷著孕, 怎麼能爬過花園的堅厚的高牆,始終是個謎。有些人認為准是有人把她「抬過去」的,另一些人卻說是什麼精靈「抬過去」的。但最可能的還是:這一切的發生雖然顯得奇妙,卻極自然,麗薩維塔本來會爬別人家菜園的籬笆,到裏面去住宿,這次准又設法爬上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圍牆,儘管有孕在身,卻不顧會給自己造成傷害,冒險跳進了園子。格裏戈裏連忙跑去找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叫她到麗薩維塔那裏去幫忙,自己又跑出去找一個當產婆的小市民,這個女人恰巧住得很近。嬰孩得救了,但是麗薩維塔到黎明時就咽了氣。格裏戈裏把嬰孩抱到屋裏,讓她妻子坐下,把嬰孩擱在她膝上,直接放在她的懷裏:「孤兒是上帝的孩子,誰都應該愛他,咱們更加不用說了。咱們死去的孩子把他送給我們,他是魔鬼的兒子和聖女生的。你喂著他吧,以後不要再哭了。」於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撫養起這個嬰孩來了。他受了洗禮,起名巴維爾,至於父名,大家竟不約而同地叫他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絲毫也不加反對,甚至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儘管繼續竭力否認各種謠言。城裏對於他收留棄兒一事很滿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後來還給這個棄兒起了姓:叫斯麥爾佳科夫,是按他母親的混名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起的。這個斯麥爾佳科夫長大後就成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二個僕人,在我們的故事開頭時同老人格裏戈裏和老婦人瑪爾法一塊兒住在廂房裏。他還充當著廚子。本應該專門把他介紹幾句,但是為這種尋常的僕人來耗費讀者的精神,我覺得未免不好意思,因此現在我就轉到我的故事的正文上去,不過在事件進一步發展下去時,自然而然還會再講到斯麥爾佳科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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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熱心的懺悔(詩體)

  阿遼沙聽到父親離開修道院時從馬車裏喊著給他下的命令,一時感到十分惶惑。他並沒有象木頭似的呆立在那裏,他是從來不會這樣的。相反地,他儘管滿心不安,還是立刻到院長的廚房裏去了一下,打聽他父親在上面幹出了什麼事。接著他就動身,希望在進城的路上好歹總能想出辦法解決使他煩惱的難題。首先要說明:對於父親的大叫大嚷和「連枕頭褥子」一起搬回家去的命令,他一點也不怕。他十分清楚,高聲而且裝腔作勢嚷著要他搬回家的命令,是在「忘形」中發出的,甚至可以說只是為了面子, ——好象最近城裏一個喝酒太多的小市民,在自己過命名日的那天,因為別人當著客人們的面不讓他再喝酒而生氣,忽然打碎自己的器皿,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裳,摔壞自己的傢俱,甚至猛砸屋裏的玻璃,這完全是為了面子,和剛才父親的情形相同。不用說,那個喝酒過多的小市民第二天酒醒後,很痛惜那些已摔破的碗碟。阿遼沙知道老頭兒明天也一定會再放他回修道院去,甚至今天就會放的。他並且深信,父親即使會侮辱任何人也不願侮辱他。阿遼沙相信全世界永遠沒有人願意侮辱他,甚至不但不願,而且不能。在他看來,這是永久不移、無可置議的定理,他抱著這個信念往前走,沒有一點懷疑。

  但是這時候有另一種懼怕縈繞在他心頭,一種完全不同的懼怕,而且使他更痛苦的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其實那就是懼怕女人,具體點就是懼怕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才托霍赫拉柯娃夫人帶來一封信,不知為什麼堅決請他去一趟的那個女人。這一要求和必須前去的感覺立即使他的心裏產生了一種苦惱的情緒,從早晨以來這種苦惱心情越來越厲害,以後在修道院裏,以及剛才在院長屋裏等等接二連三出現的種種奇聞醜事,也都沒有沖淡這種心情。他所懼怕的並不是不知道她將對他說什麼話,他將怎樣回答她。他怕她,也不只因為她是個女人;他自然不大瞭解女人,但不管怎樣,他有生以來,從孩提的時候起一直到入修道院為止,也曾長期淨跟女人們在一起過活。他怕的就是這個女人,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他從第一次見她的面起就怕她。他一共只見過她一兩次,最多只有三次,甚至只有一次偶爾同她講過幾句話。在她記憶裏,她的形象是一個美麗、驕傲、意志很強的女郎。但是使他苦惱的也不是美貌,而是別的東西。正因為他這種恐懼模糊不清,所以此刻更加劇了他心中的恐懼感。這位女郎的用意是高尚的,他知道這個:她努力拯救他的哥哥德米特裏,儘管他已經對她犯有過錯,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心胸寬大。然而,雖然他承認,而且也能公正對待這些美好而寬大的情感,但是在他走近她的住所的時候,他的脊背上還是一陣陣發涼。

  他估計在她家裏是不會遇到同她很接近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的,因為伊凡哥哥現在一定同父親在一起。至於德米特裏,他估計更加不會在那裏,而且也預見到是出於什麼原因。因此,他們的談話可能會單獨進行。他很希望在開始這場不祥的談話以前先見一見德米特裏哥哥,到他那裏去一趟。他不想把那封信給他看,卻可以向他稍為透露幾句。但是德米特裏哥哥住得很遠,現在一定也不會在家。他站定下來,猶豫了一分鐘,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他象慣常那樣匆忙地給自己畫了個十字,馬上又不知為什麼微笑了一下,就堅定地動身到他心目中這位可怕的女郎家去了。

  他認識她的家。要從這裏走到大街,然後再經過市場等等,路是不很近的。我們這不算大的小城很散漫,各處間的距離相當遠。再說父親正等著他,也許還沒忘記自己的命令,會發起牛皮氣來,所以必須趕快,以便兩處都趕得及。考慮到這一切,他決定縮短路程,抄近路,而城裏的這些近路他可以說是瞭若指掌。所謂近路,其實是沒有路,需要順著荒涼的圍牆根,有時甚至要跨過別人家的籬笆,經過別人家的院子,不過那些地方隨便什麼人都認識他,而且都同他招呼問好的。他抄這條路到大街去,要近一半。有一個地方他甚至還會很靠近地走過父親家的房子,也就是說經過和父親的房子相鄰的一所花園,那花園是附屬於一所舊得歪斜了的,有四扇窗戶的小房子的。阿遼沙知道這所房子的主人是本城的一個小市民,斷了腿的老婦人,同居的還有她女兒。她女兒過去是京城裏文雅的女僕,最近還在幾位將軍家做事,為了母親的病回家來有一年光景了,常穿著漂亮的衣服在人前顯耀。但是母女倆陷入了可怕的貧困境地,弄得甚至每天常到隔壁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家的廚房裏去要菜湯和麵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很願意賙濟她們。但是這位女兒一面要湯吃,一面卻連一件衣裳也不肯賣,其中一件甚至還拖著極長的衣裾。對於最後這件事,阿遼沙當然完全是從他那位對本城的事無所不曉的好友拉基金那裏偶然聽說的,而且不用說,知道了以後當時就忘掉了。但是現在走到鄰家的花園跟前時,他忽然想起了衣裾的事,很快地抬起了原來正在沉思中低垂著的頭,突然間……碰上了一個最出人意料的巧遇。

  他的哥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在鄰家花園的籬笆裏,腳蹬在什麼東西上面,上身探出來,正在拼命向他招手叫他,顯然為了怕人家聽見,不但不敢大聲喊,甚至不敢出聲說話。阿遼沙立刻跑到了籬笆跟前。

  「幸虧你自己抬頭看了一下,要不然,我差點要出聲喊你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高興而匆促地低聲說。「你爬過來!快些!唉,你來得真好。我剛想起你。……」

  阿遼沙自己也很高興,只是在猶豫怎樣才能跨過籬笆。但是米卡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幫他跳籬笆。阿遼沙撩起了修士服,用城裏赤腳頑童似的靈巧姿勢跳了過去。

  「好了,咱們走!」米卡興奮地急忙低聲說。

  「到哪兒去?」阿遼沙也低聲說。他朝四面打量了一下,看見自己在一個完全空曠的花園中,裏面除他們倆以外,沒有一個人。花園雖小,但是園主的小屋到底還離開他們足有五十步遠。「這裏什麼人也沒有,你幹嗎要低聲說話?」

  「幹嗎低聲說話?哎呀,見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用本來的嗓門大聲說了起來,「我真是幹嗎要低聲說呢?你看,有時候人的本性會突然發生什麼樣的錯亂。我偷偷地躲在這裏,偵伺著一個秘密,這一點以後再告訴你,但是想到這是秘密,我就忽然連說話也小聲起來了,象傻子似的悄聲說著,其實本來用不著這樣。走吧!到那邊去!暫時不要作聲。我真想吻你一下!……剛才在你沒來以前,我坐在這裏,反復念著:

  讚揚上帝在世界上,

  讚揚上帝在我心裏!……」

  花園面積有一俄畝光景,也許稍微大些,只在周圍,沿著四面圍牆栽有樹木,有蘋果樹,楓樹,菩提樹,白樺樹。花園中央是空曠的草場,夏天可以收割幾普特乾草。園子每逢春天由女主人租給別人,收幾個盧布。園裏還種著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也都種在圍牆旁邊;緊靠著屋子有菜畦,是新近才開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把客人領到園中離房屋最遠的一個角上。那裏,在密密的菩提樹和一片醋栗和接骨木,繡球和丁香樹之類的老灌木林中間,突然出現了一個舊得近乎成了廢墟的綠色涼亭,這涼亭顏色發黑了,東倒西歪,亭壁是柵欄圍成的,但上面還有頂子,可以在裏面躲一躲雨。涼亭天知道建成于何年何月,據說還是五十年以前由當時的屋主,一個退伍的中校亞歷山大·卡爾洛維奇·馮·史密特修建的。現在一切都已朽壞,地板黴爛了,每一條木板都已鬆動,木頭發出潮味。亭子裏有一張綠色的木桌,固定在地裏,周圍有木頭長凳,也是綠色的,還可以在上面坐坐。阿遼沙一眼就看出了哥哥處於興奮狀態,但一走進涼亭時,就看見了桌上有一小瓶白蘭地和一隻杯子。

  「這是白蘭地!」米卡哈哈笑了。「你的眼光已經在說:

  「他又在酗酒了!’但是你不要相信幻影。

  切勿相信空虛和虛偽的人群,

  要忘卻自己的疑惑。……

  我不是酗酒,只是‘解解饞’,象你的那只蠢豬拉基金所說的,他將來會當五品文官,淨說些‘解解饞’之類的話。你坐下吧。我真想一把抱住你。阿遼沙,把你摟在胸前,抱得緊緊的,因為在整個世界上我真正地……真正地……(你要明白!你要明白!)愛著的只有你一個人!」

  他在近乎瘋狂的狀態中說完最後一句話。

  「只有你一個人,另外還戀著一個‘下賤’女人,我戀上了她,自己也就完蛋了。但是戀著並不就等於是愛。一面戀著一面也可以切齒痛恨。你記住這個話!現在我還能快樂地說話!你坐下來,就坐在這桌旁,我挨著你,我要看著你,一直自己說下去。你別作聲,讓我一直說下去,因為現在是時候了。可是你知道,我覺得真的應該說得輕些,因為在這裏……在這裏……說不定會隔牆有耳的。我要把一切都對你說明白,剛才已說過:且聽下回分解。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在這裏拋錨似的呆了五天了),一直到現在,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找你,渴望你來呢?為什麼一連這些天呢?因為我要把所有的話對你一個人說出來,因為必須這樣,因為你是我所需要的,因為明天我就要從雲端墜落,因為明天生活就要完結,同時開始。你經歷過、夢見過從山上掉進深坑裏的情景麼?現在我可並不是在夢中墜落。可是我不怕,你也不必怕。其實我是怕的,但是我心裏很甜。其實也並不是甜,而是興奮,……去他的吧,不管是什麼,反正都一樣。堅強的精神,軟弱的精神,娘兒們的精神,——不管什麼都一樣!讓我們讚美大自然吧:你瞧,太陽多麼好,天多麼晴朗,樹葉多麼綠,還正是夏天,下午三點多鍾,萬籟俱靜!你到哪兒去?」

  「我到父親那裏去,還想先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一趟。」

  「到她那裏,還到父親那裏!哎!真是巧極了!我為什麼叫你,為什麼事希望你來,為什麼事從心裏,甚至從肋骨裏渴望著見你呢?就為的是想讓你代表我到父親那裏去,然後再到她——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就此同她、同父親作個了結。打發一個天使去。本來派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一個天使去。恰好你自己也要找她,還要到父親那裏去。」

  「你果真想派我去麼?」阿遼沙脫口說出來,臉上顯出苦惱的神色。

  「等等,你是知道這個的。我看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但是你不要作聲,暫時不要作聲。不要憐憫,也不要哭!」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起來,手指按在額頭上凝想了一下: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自己給你寫了一封信,或是別的什麼東西,所以你才到她那裏去,要不然,你怎麼會去呢?」

  「就是這張字條。」阿遼沙從口袋裏掏出字條來說。米卡很快地看了一遍。

  「你竟抄小路前去!唉!上帝呀!謝謝您把他領到小路上來,他才落到我的手裏,象在童話裏講到一條金魚落在傻漁翁的手裏一樣。阿遼沙,你聽著,兄弟,你聽我說。現在我打算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為事情總得要對什麼人說說才好。我已經對天上的天使說過,也應該對地上的天使說一說。你是地上的天使,你會傾聽,會評判,會寬恕的。……我就是要讓比我高超些的人寬恕我。你聽著:假使有兩個人忽然要離開塵世的一切,飛到不尋常的世界裏去,或者至少其中有一個人要這樣,而且他在這以前,就是在飛升或滅亡以前,到另一個人那裏去,說: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吧,這件事是任何時候都決不能請求別人去做的,只有在垂死的時候才可以,——那麼假使對方是好友或弟兄,難道他會不去做麼?……」

  「我會去做的。但是請你告訴我那是什麼事情,快說!」阿遼沙說。

  「快說……嗯。你別急,阿遼沙,你心裏又急又不安。現在不必那樣著忙。現在世上的風氣已經變了。唉,阿遼沙,真可惜,你不能理解歡樂!可是我這是對你說些什麼呀?你會不理解!我這傻瓜,還在說什麼:

  人呀,你應該正直!

  這是誰的詩句?」

  阿遼沙決定等著。他覺得眼前他該作的事也許確實就是呆在這裏。米卡沉思了一會,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著頭。兩人都沈默著。

  「阿遼沙,」米卡說,「只有你一個人不至於發笑!我想用席勒的《歡樂頌》來開始……我的懺悔。An die Freude?!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An die Freude(注:德語:歡樂頌。 )這個題目。你別以為我又在說醉話。完全不是醉話。白蘭地確實是白蘭地,但是我必須喝兩瓶才能醉。

  面孔通紅的賽利納斯,

  騎著一匹跌跌撞撞的驢子。
——

  我連四分之一瓶都沒有喝,所以也不是賽利納斯。我不是賽利納斯,卻是剛強意志?,因為我作了一勞永逸的決定。請原諒我說了個雙關語,你今天應該原諒我許多事情,還不止是雙關語。你別著急,我不是在瞎扯淡,我是正正經經說的,馬上就要轉到正事上去。我不會叫你心焦難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詩……」

  ——

  注:賽利納斯,古希臘酒神名,俄文中與剛強諧音。

  ——

  他抬頭想了一下,忽然高興地念了起來:

  「赤裸、野蠻而膽小的原始人,

  躲藏在岩石的洞窟,

  遊牧民族在曠野裏遊蕩,

  使肥沃的田地荒蕪。

  狩獵人持著弓箭刀槍,

  惡狠狠在森林中馳逐。

  ……最可憐在風浪中漂泊的人們,

  被拋到荒岸上找不到歸宿!

  從高高的奧林帕斯巔峰,

  母親西莉茲走下山來,

  尋找被搶走的女兒普勞賽潘:

  在她面前的是個野蠻的世界,

  既沒有住處,

  也沒有美食把這位女神款待。

  到處都看不到一座廟宇,

  表明人們對神的崇拜。

  桌面上空無一物,

  不論是甜葡萄還是五穀;

  只有犧牲的遺骸,

  把祭壇染成血污。

  西莉茲悲切的眼光,

  不管投向何處,

  都只見人們在墮落中陷入了深深的屈辱。」

  突然米卡象從心底裏迸發出來似的失聲痛哭,他一把抓住阿遼沙的手。

  「好友,好友,深深的屈辱,現在也還在屈辱之中。今天世界上受苦的人是太多了,所遭的災難太多了!你不要以為我不過是個披著軍官制服的禽獸,終日飲酒荒唐。兄弟,我差不多一直在想這個,想著這受屈辱的人,但願我不是說謊。上帝保祐我現在不是在扯謊,也不是在自吹自誇。我想著這種人,因為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要使自己的靈魂,

  從卑賤走向崇高,

  就應當永遠投身於古老的

  大地母親的懷抱。

  但問題就在於:我怎樣永遠投身於大地的懷抱呢?我既不吻地,也不劈開它的胸膛;難道叫我去做農民或者牧童麼?我只顧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走進了污穢和恥辱還是走進了光明和快樂。糟就糟在這兒,因為世上的一切全是一個謎!每逢我陷入最深、最深的荒淫無恥之中時,——我是經常發生這種情況的,——我總是讀這首關於西莉茲和關於人的詩。它使我改惡從善了麼?根本沒有!因為我是卡拉馬佐夫。因為如果我要掉進深淵的話,那就索性頭朝地,腳朝天,一直掉下去,我甚至會因為墮落得這樣可恥而感到高興,會把它當作自己光彩的事。而且就在這樣的恥辱中,我會忽然唱起讚美詩來。儘管我是可咒詛的,儘管我下賤而卑劣,但讓我也吻一吻我的上帝身上的法衣的衣邊吧;儘管與此同時我在追隨著魔鬼,然而上帝呀,我到底也是你的兒子,我愛著你,也感受著歡樂,沒有歡樂,世界是既不能存在也無法支持下去的。

  是歡樂永遠撫育著上帝的造物的心靈,

  它用強烈的神秘動力,

  使生命的酒杯沸騰;

  它誘引小草追求光明,

  它使宇宙脫離渾沌,

  它充塞在連星占家也目力難及的

  無邊無垠的太空。

  在親切的大自然懷抱裏,

  會呼吸的一切全把歡樂痛飲;

  一切生物,一切民族,

  都被它的魅力所吸引;

  它使我們在不幸中得到良友,

  並把葡萄汁和花冠贈給我們;

  它給昆蟲以情欲,……

  使天使們夢見上帝的身影。

  但是詩已經讀夠了!我淚水滿眶,你讓我哭個痛快吧。即使這很愚蠢,會被大家訕笑,但你是不會的。你看連你的眼睛也在燃燒。詩已經夠了。我現在想對你說幾句關於‘昆蟲’的話,就是關於上帝給予情欲的‘昆蟲’。

  給昆蟲以情欲……

  兄弟,我就是那只昆蟲,這話就是專門說我的。我們卡拉馬佐夫家的人全是這樣的,就是在你這天使的身上也有這樣的昆蟲,它會使你的血裏掀起暴風雨。這真是暴風雨,因為情欲就是暴風雨,比暴風雨還要厲害!美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可怕是因為無從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為上帝設下的本來就是一些謎。在這裏,兩岸可以合攏,一切矛盾可以同時並存。兄弟,我沒有什麼學問,但是我對於這些事情想得很多。神秘的東西真是太多了!有許許多多的謎壓在世人的頭上。你儘量去試解這些謎吧,看你能不能出污泥而不染。美啊!我最不忍看一個有時甚至心地高尚、絕頂聰明的人,從聖母瑪利亞的理想開始,而以所多瑪城?的理想告終。更有些人心靈裏具有所多瑪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認聖母瑪利亞的理想,而且他的心還為了這理想而燃燒,象還在天真無邪的年代裏那麼真正地燃熾,這樣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寬廣莫測的,甚至太寬廣了,我寧願它狹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認為是醜惡的,感情上卻簡直會當作是美。美是在所多瑪城裏嗎?請你相信,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它正是在所多瑪城裏。你知不知道這個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只是可怕的東西,而且也是神秘的東西。這裏,魔鬼同上帝在進行鬥爭,而鬥爭的戰場就是人心。可是話又說回來,誰身上有什麼病,誰就忍不住偏要說它。你聽著,現在我們就要說到正題了。」

  ——

  注:據《舊約·創世記》記載,所多瑪是個淫惡之城,後被天火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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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4: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熱心的懺悔(故事)

  「我在那裏度著荒唐的生活。剛才父親說我花幾千盧布,勾引女人。這是一個下流的捏造,根本沒有過的事。至於真正有過的事,那麼對於‘那個’,也是決不需要花錢的。我的錢等於舞臺的道具和佈景,能表現一時乘興的豪舉。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一個野妓就能代替她。不管對哪一位我都儘量讓她們開心,大把花錢,聽音樂,叫吉卜賽女人。有必要的時候,我也給她們錢,因為她們是要錢的,說實話,貪婪地要錢而且很滿足,很感激。太太們愛我,倒不是全這樣,但是偶爾有之,偶爾有之。但我總是最喜歡小胡同,冷僻幽暗的小巷,在廣場的後面,——那裏有奇遇,那裏有意料不到的事,那裏有落在污泥裏的璞玉。兄弟,我這是作譬喻。我們小城裏象這樣有形的小胡同是沒有的,但精神上的無形的小胡同是有的。如果你是象我這樣的人,你就會明白那是怎麼回事。我愛淫蕩,也愛淫蕩招來的恥辱。我愛殘忍;難道我不是只臭蟲,不是一隻惡毒的昆蟲麼?早就說過,是個卡拉馬佐夫嘛!有一次,我們許多人坐了七輛三套馬車到郊外去野餐,冬天,在雪橇上,我在黑暗裏握住鄰座一個姑娘的手,強迫這女郎接吻,這是個官員的女兒,可憐又可愛,既溫柔,又馴順。她答應了我,在黑暗裏她還容許我做更放肆的事。可憐的姑娘,她還以為我第二天就會去向她求婚的,——這裏別人看重我主要因為我是個不錯的未婚夫;可是以後我一直沒有答理她,五個月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在跳舞的時候(我們那裏是時常舉行舞會的),我看見她的眼睛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盯著我,看見她的眼睛發出火花——溫和的憤怒的火花。這種惡作劇,不過是為了挑逗一下在我身上寄生著的那只昆蟲的淫欲罷了。五個月以後,她嫁給一個官吏,離開了那個地方,……一面生氣,一面也許還在愛著。現在他們過著幸福的生活。你要注意,我對誰也沒有說過,我對誰也沒有講過她的壞話;我的欲望固然下流,我也愛下流,但是我不是個不正直的人。你臉紅,你的眼睛發光。這種醜行在你看來已經夠瞧的了。但是這還只不過是PauldeKock?式的花朵,雖然殘忍的昆蟲已經在心靈裏越來越成長壯大了。兄弟,這兒埋藏著大批的往事前塵哩。願上帝保祐這些可愛的人兒健康。我在斷絕關係的時候,不愛爭論。我永遠不洩漏,永遠不講任何一個女人的壞話。但是夠了。難道你以為我只是為了講這麼點屁事叫你來的麼?不是的,我要對你講一些比這更有意思點兒的事情:但是你不必驚訝我在你面前不但不害臊,甚至還好象很樂意講這些似的。」

  ——

  注:?保羅·柯克,法國十九世紀作家,過許多渲染小市民生活習尚和庸俗趣味的小說。

  ——

  「大概是因為我臉紅,你才這樣說的吧,」阿遼沙忽然說,

  「我可並不是因為你的話臉紅的,而是因為我也和你一樣。」

  「你?你這話可說得太過分了!」

  「不, 不過分。 」阿遼沙熱烈地說(顯然他心裏早已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我們完全是在順著同樣的階梯往上走。我還在最下一層,而你是在上面,大概是第十三層吧。這是我的看法。但不管怎樣我們是一樣的,完全類似的情況。誰只要一踏上最低的一層,就一定會升到最高的一層上去的。」

  「那麼說,應該根本不踏上去?」

  「誰只要能做到——就應該根本不踏上去。」

  「你呢,你能麼?」

  「大概不能。」

  「別說了,阿遼沙,別說了,親愛的,我真想吻你的手,感動得吻你的手。格魯申卡那個調皮鬼很會識人,有一次對我說,她遲早一定會把你吞下去的。……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還是從這類骯髒事,從那些蒼蠅成堆的領域轉到我的悲劇上去,轉到同樣也是蒼蠅成堆的,也就是種種下賤事成堆的領域上去吧。事實是老頭子說我勾引良家婦女雖然是造謠,但實際上,在我的悲劇裏,這倒實在是有的,儘管只有一次,而且那一次也並沒有真正實行。老頭子捏造一些事情責備我,卻並不知道這件實事;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現在我對你說出來是第一次,自然伊凡除外,伊凡什麼都知道。他在你之前老早就知道了。可是伊凡是守口如瓶的。」

  「伊凡守口如瓶嗎?」

  「是的。」

  阿遼沙異常注意地聽著。

  「我雖然在常備軍的一個營裏當準尉,但是好象受人家的監督,和流放的人差不多。可是我在那個小城裏倒受到極好的接待。我揮霍了許多錢,大家相信我有錢,我自己也這樣認為。不過我也許還有別的什麼得到他們的歡心。雖然還只是點頭之交,卻都愛我。我的中校已經是個老頭子了,他忽然不喜歡起我來,淨找我的碴兒;但是因為我有後臺,而且全城的人都支持我,所以也抓不住什麼錯處。也怨我自己不好,故意沒有對他表示應有的敬意。我有點驕傲。這個老頑固是一個脾氣很不壞,而且善意好客的人。他曾娶過兩位太太,兩位都死了。第一位太太是樸實人家出身,留下一個女兒也是樸實脾氣。我見到她時已經有二十四五歲,和父親、姨母——她的去世母親的妹子住在一起。這姨母——是不言不語的樸實,而侄女,這位中校的長女,卻是直爽麻利的樸實。我在回憶的時候喜歡說好話:我還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女子有象這位女郎那樣可愛的性格,她的名字叫阿加菲亞,你瞧,多別致 ——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她長得也挺不錯,合俄國人的口味,——身高體壯,身材豐滿,眼睛極美,臉似乎有點粗蠢。她還沒出嫁,雖然有兩家求婚的,她都拒絕了,也並沒為此煩惱。我和她混熟了,——可不是搞那種關係,而是純潔地友好相處。我是常常跟女人們在一起毫無歹意地、友好地廝混的。我向她瞎扯一些十分露骨的事情,——嘿!她只是嘻嘻地笑。你知道,許多女人喜歡聽露骨的話,何況她又是一位姑娘,所以使我感到特別有趣。還有,怎麼也不能把她稱做是名門閨秀。她和她姨母住在她父親家裏,好象甘願降低身分,不和別的人處於同等地位似的。大家愛她,需要她,因為她是一個有名的女裁縫:她很有才能,為了交情,義務替人家幫忙,但是人家送她禮物她也並不拒絕。中校呢,——卻完全不同!他是我們這裏第一流人物。他的生活十分闊綽,招待全城的客人吃晚餐,跳舞。在我剛到那兒進入營裏的時候,滿城都在議論,說中校的第二個女兒快要從京城裏來到了。她是美人中的美人,剛從京城某貴族學校畢業。這位次女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是中校的第二位夫人生的,第二位夫人也已去世,她出身于有名望的某將軍的大家庭,不過我確切知道,她也並沒有給中校帶來什麼錢。那就是說,她有高貴的親族,但也只此而已;或者還可以有點希望,至於現款是沒有的。可是話雖如此,那個女學生到來以後(她是來做客的,不準備久住),我們的小城好象煥然一新,最高貴的太太們,包括兩位將軍夫人,一位上校夫人,還有她們以下的那班人馬上全體出動來捧她,安排了消遣的節目,選她為舞會和野餐會的皇后,還扮演‘ 活畫’,替某些家庭女教師籌款。我一聲不響,只管喝酒,就在這時候,我玩了一手把戲,弄得滿城風雨。我看見她有一次打量了我一眼,那是在炮兵連長家裏,但是我當時沒走近前去:意思是我不屑結識她。過了幾天,也是在一次晚會上,我才走到她面前,開口跟她攀談,她帶理不理地看了一眼,噘起輕蔑的嘴唇,我心想,你等著吧,我是要報仇的!當時在許多場合我顯得是個十分粗野的傢伙,我自己也感到這一點。更主要的是,我感到這位‘卡欽卡’並不是那種天真爛漫的女學生,而是個有性格的,驕傲而確實有品德的人,不僅如此,她還既聰明又有學問,我卻什麼都沒有。你大概以為,我是想求婚吧?完全不是,我只是因為我是這麼個好小夥子,而她竟毫不理會,想加以報復。我當時繼續酗酒,胡鬧。最後弄到中校把我禁閉了三天。那時候,剛好父親給我寄來了六千盧布,事先我給他寄去了以後一切都沒有我的份的字據,就是說我們已經‘算清了賬’,我不得再有什麼要求。我當時完全弄不清楚;兄弟,我在回到這裏來以前,甚至直到最近也許甚至到今天為止,我一點也不清楚我們同父親在銀錢上有什麼爭執。但是這不去管它,以後再說。當時在我收到了六千盧布以後,我忽然從朋友給我的一封信上預先得知一件我十分感到興趣的事情。那就是上邊不滿意我們的中校,疑心他有不法行為,總而言之,他的仇敵們準備給他吃點苦頭。不久師長果真來到,給了他好一頓申斥。過不幾天,就命令他自行辭職。我不來對你細講這事的前因後果,他確實有些仇人。只不過這樣一來,城裏就忽然對他和他的全家十分冷淡起來,大家對他們都好象一下子轉過了背去。這時,我的第一手把戲來了:我見到了一直保持友誼的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對她說:‘令尊大人那裏短了四千五百盧布。’‘您這是什麼話?為什麼這麼說?將軍新近來過,一點也沒有短……’‘那時是沒有短,現在卻短了。’她嚇得要命,說:‘請您不要嚇唬我,您聽誰說的?’我說:‘您別著急,我對誰也不說,您知道,對於這類事情我是守口如瓶的,我只想再補充一句,以備「萬一」;一旦別人向令尊大人追討四千五百盧布,而他恰巧拿不出來的時候,與其讓他出庭受審,然後在這麼大年紀時還罰去當兵,不如把你們那位女學生暗地給我送來,我恰好收到了匯款,也許可以分給她四千盧布,並且神聖地保守秘密。’她說:‘唉,您真是個無賴!(她當時就那麼說的,)您真是窮兇極惡的無賴!您怎麼敢這樣!’她異常氣憤地走了,我還朝她背後喊了一句,說一定神聖地牢牢保守秘密。阿加菲亞和她的姨母這兩個女人,我預先說一句,在這段故事裏確是純粹的天使,真誠地崇拜這位驕傲的妹子卡嘉,她們在她面前甘願低聲下氣,充當她的女僕。……我渴望阿加菲亞當時把這把戲、就是我們的談話對她傳過去。後來我全都打聽了出來。她沒有隱瞞,我呢,自然巴不得這樣。

  「一位新的少校忽然前來接收隊伍。要辦交代了。老中校忽然害了病,不能動,在家裏呆了兩天兩夜,沒有交出公款。我們的軍醫克拉夫欽柯說他真的有病。只有我知道其中一切秘密,而且早就知道了:那筆款子,每當上司查過賬以後,就暫告失蹤。四年以來,每年如此。中校把這款子借給一個十分靠得住的商人,一個名叫特裏弗諾夫的、戴金絲眼鏡、留大鬍子的老鰥夫。他到市集上去,隨意揀對他有利的生意做,然後很快就把款子如數交還中校,同時從市集上給他帶來了些禮物,除禮物外還加上利息。但是這一次(我當時是從特裏弗諾夫的兒子和繼承人,一個流誕水的青年,世上少見的荒唐透頂的小夥子那裏偶然聽來的),我是說,唯有這一次,特裏弗諾夫從市集上回來以後,一文錢也沒有還。中校連忙跑到他那裏去,得到的回答是:‘我從來沒有拿到您什麼錢,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拿到。’於是我們的中校只好躺在家裏,頭上包著毛巾,她們三個人忙著把冰鎮在他的額頭上。忽然傳令兵帶著簽收簿送來一道命令: ‘限即刻,二小時以內,交出公款。’他簽了字(以後我看到過那本簿子上的簽字),站起身來,說去換軍服,接著跑進臥室,拿起自己的雙筒獵槍,上好彈藥,裝進了一粒軍用子彈,右腳脫去靴子,槍口頂在胸前,開始用腳趾找扳機。阿加菲亞當時起了疑心,想起了我曾說過的話,就踮著腳走過去,恰巧看到了這個情形。她闖進房去,從後面撲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子彈射到上面天花板上去了,誰也沒有受傷。大家全都跑進來,抓住他,奪去了槍,拉住他的手。……這一切情形,後來我詳詳細細全打聽到了。我當時正坐在家中,黃昏時候,我穿上衣服,梳好頭髮,手絹灑了香水,拿起軍帽,剛剛想出去,忽然門一開,——來到我的住所裏,出現在我面前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也真有這樣奇怪的事:街上當時並沒有人看到她溜進我的屋裏來,所以城裏一點風聲也沒有漏出去。我是向兩個老婆婆——官吏的妻子租的房子,她們還順帶著侍候我,那兩個女人態度很恭謹,對我是唯命是從,遵照我的吩咐,兩人事後都象啞巴似的一句也沒說。當時,我自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她走了進來,兩眼直盯著我,黑色的眼睛露出堅決的神氣,甚至帶著挑釁的樣子,但是在唇邊嘴角上,我卻看出了躊躇不決的心情。

  「‘姐姐對我說,您能借給四千五百盧布,如果我來……我親自到您這裏來取的話。我來了,……您給我錢吧!……’她控制不住,喘著氣,害怕起來,說不下去了,嘴角和唇邊的紋路都在顫動。阿遼沙,你在聽著,還是睡著了?」

  「米卡,我知道你會把全部實情都說出來的。」阿遼沙激動地說。

  「我就是要說出全部實情。既然說,就照所發生的原原本本全說出來,我決不憐惜我自己。當時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卡拉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一條蜈蚣咬了我一口,我躺在床上發了兩個星期的燒;當時我覺得也有一條蜈蚣,就是那條惡毒的昆蟲,你明白麼,突然在我的心上咬了一口。我用眼睛打量了她一下。你看見過她麼?確實長得美。可當時她的美不在那上面。當時她的美,美在她的高尚,而我是個無賴,她為父親慷慨犧牲顯得偉大,而我是個臭蟲。現在,整個的她全身受我這個臭蟲和無賴支配了,整個的她,包括精神和肉體。她被包圍住了。我對你坦白說:這念頭,蜈蚣的念頭,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幾乎苦惱得發暈。看來,似乎不可能再有什麼猶豫:只能象臭蟲,象大毒蜘蛛一般地做去,不加任何憐憫。……我甚至氣都喘不過來了。你要知道:我自然可以第二天就到他們家去求婚,以便使這一切都以所謂最體面的方式圓滿結束,那就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這事了。因為我這人雖然具有下流欲望,卻十分誠實。誰知在那一?那間忽然好象有人對我耳語:‘到了明天,等到你去求婚的時候,這個女人會根本不出來見你,而只吩咐馬夫把你趕出院子。’意思是說:‘隨你到全城去張揚吧,我不怕你!’我瞧了女郎一眼,這個耳語聲說得不假:當然,一定會是這個樣子。人家會把我叉著脖子趕出去,從現在的臉上就可以判斷出來。我心裏湧起了惡意,很想耍出一個最最下賤的、蠢豬式的、商人的把戲來:嘲弄地看她一眼,對準她的面孔用只有商人才會說得出口的語調給她一個意料不到的打擊:

  「‘什麼四千盧布!那是我說著玩的。您這是怎麼啦?您算計得太美了,小姐。二百盧布我也許可以借給您,甚至還很樂意,很高興,至於四千盧布,小姐,那可不是能隨隨便便輕易扔出去的。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那樣一來我自然會一切都落空,她一定會跑出去的。但是這就達到了我狠毒地復仇的目的。不管怎麼都值得。不管以後我會一輩子痛心懺悔,只要現在能耍出這個把戲就行。你信不信,我還從來沒有對哪一個女人象這一?那間那麼用仇恨的眼光直盯著她,——我可以憑十字架起誓:我當時懷著可怕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鐘,或五秒鐘,從那種仇恨到愛,到最瘋狂的愛,中間只隔著一根頭髮!我走近窗子,額頭貼在上了凍的玻璃上,我記得冰象火一般燒疼了我的額頭。我沒有久停,你不要著急,我當時回過身來,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放在一本法文字典裏的一張票額五千盧布、利息五厘的不記名票據,默默地給她看了一下,然後折好,交給她,自己替她打開外屋的門,倒退一步,對她深深地行了一個極其恭敬、極其誠摯的鞠躬禮。你相信不相信!她全身哆嗦了一下,凝神地看了我一秒鐘,臉色煞白,象桌布一樣,忽然也一言不發,不慌不忙,柔和地,默默地,深深地全身俯伏下去,直接跪倒在我的腳前,額頭碰到了地,不象女學生那樣,而是照俄國人的樣子!她跳起身來,跑走了。她跑出去的時候,我身上正佩著劍;我抽出劍來,想立刻自殺,為了什麼?我不知道,這自然是極愚蠢的事,但大概是因為高興才這樣的。你明白麼,人可以因為某種高興的事而自殺。不過我並沒有自殺,只是吻了吻劍,又把它插進鞘裏,——這話其實不必對你提了。甚至剛才我講述這一場鬥爭的時候,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點渲染的地方。但是隨它去吧,讓一切人性的探索者見他的鬼去!這就是我同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一段‘往事’。現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這件事,還有你,此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站起身來,興奮地踱了幾步,掏出手絹,擦幹額上的汗,然後又坐下來,但是沒有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卻在另一個地方,靠著另一處亭壁的對面一條長凳上,以致阿遼沙不得不重新掉轉身子來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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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5: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節 熱心的懺悔(「腳跟朝上」)

  「現在,」阿遼沙說,「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經知道了。」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戲,發生在那邊。後半段卻是悲劇,就發生在這裏。」

  「後半段的情節我至今一點也不明白。」阿遼沙說。

  「我呢?我難道明白麼?」

  「等等,德米特裏,這裏有一句關鍵的話。請你告訴我:你是未婚夫,現在還是麼?」

  「我並不是當時就成為未婚夫的,直到那件事發生以後,過了三個月才是。這件事發生後第二天,我自己對自己說,這個故事就到此為止,不會再有下文了。我覺得跑去求婚是卑鄙行為。至於她呢,在她此後住在我們城裏的六個星期當中也從此消息全無。自然,只有一件事情除外:在她拜訪以後的第二天,她家的女僕悄悄溜到我這裏來,一言不發,交給我一封信。信上寫著:某某君收。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五千盧布票據兌現後的找零。總共只需要四千五百,那張五千盧布的期票貼水損失二百幾十盧布。她一共送還我二百六十盧布,大概是這個數,我不大記得清了,裏面只有錢,沒有信,沒有一句話,沒有一點解釋。我在信封裏外尋找鉛筆的字跡,——一點也沒有!我暫時只好用我餘下的錢縱酒作樂,以致使新上任的少校也不得不對我下令申斥。至於中校,他卻順順當當地把公款交了出來,使大家都吃了一驚,因為誰也沒有料到他的錢會如數不缺。交出以後,就生了病,躺了下來,睡了三個星期,後來忽然得了大腦軟化病,只過了五天就死了。大家用軍禮安葬了他,因為他還沒來得及請准辭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和她的姐姐剛葬好了父親,十天以後就同姨母動身到莫斯科去了。只是在臨動身以前,她們走的當天(我沒有見她們,也沒有送她們),我才接到一封小小的藍色的信,一張帶花紋的小紙條,上面只有鉛筆寫的一行字:‘我將寫信給您,請等候著。卡。’全部情況就是這樣。

  「現在只用簡單的幾句話給你說一下。到了莫斯科,她們的情況變化得象閃電那樣快,象阿拉伯神話那樣出乎意料。她的近親將軍夫人,忽然一下子喪失了兩個最近的繼承人,兩個最親的侄女,——兩人在同一星期內出天花死了。深受打擊的老婦人看見卡捷琳娜,喜歡得象親生女兒,象出現了救星,立刻拉住她,改立遺囑指定她為繼承人,但是那是以後的事情,現在先一下子給了她八萬現款,說這是給你的嫁資,你隨自己的意思去支配吧。這個老婦人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後來在莫斯科看見過她。當時我忽然從郵局接到四千五百盧布,自然大惑不解,詫異得話也說不出來。過了三天,我收到她答應給我的信。這封信現在就在我這裏,我永遠帶在身邊,死也帶著它,——要不要給你看?你一定要讀一下:信裏提議做我的未婚妻,她自己主動提議的。她說:‘我瘋狂地愛您,不管您愛不愛我都是一樣,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擔心,——我決不使你受到拘束,我願意做您的傢俱,做您踏腳的地毯。……我要永遠愛您,從您自己手裏拯救您自己。……’阿遼沙,我甚至不配用我粗鄙的話和我那經常帶在口頭老也改不掉的粗鄙的腔調,來復述上面的這段話!這封信到現在還刺痛我的心,你以為我現在心裏已經輕鬆了?今天心裏已經輕鬆了麼?我當時立刻給她寫了回信,——我實在無法親自到莫斯科去。我用眼淚寫了那封信。只有一點使我永遠覺得慚愧:我提到她現在有錢,還有嫁資,而我只是個貧困的大老粗——我居然提起了金錢!我本該忍住的,但它從筆尖上滑了出來。我當時還立刻給在莫斯科的伊凡寫了信,盡可能在信裏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一共寫了六張紙,並且打發他到她那裏去。你幹嗎露出這種眼色,幹嗎瞧著我?是的,伊凡愛上了她,現在還愛著,這我是知道的,據你們看來,按照世俗的見解看來,我做了一樁蠢事。但是也許這蠢事現在卻救了我們大家!唉!難道你看不出她如何尊敬他,如何看重他麼?難道她把我們兩人加以比較,尤其是在這裏發生了這種種事情以後,還能愛象我這樣的人麼?」

  「但是我相信她愛的是象你這樣的人,而不是象他那樣的人。」

  「她愛的是自己的貞節,而不是我。」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近乎惡意地無意間脫口說了出來。他笑了,但是只過了一?那,他兩眼發光,滿臉通紅,用拳頭重重地敲著桌子。

  「我發誓,阿遼沙,」他帶著十分惱恨自己的真實心情嚷道,「信不信由你,但是就象上帝是神聖的,基督是神一樣,我敢發誓我雖然現在嘲笑她的高尚的情感,然而我知道自己的靈魂要比她低賤幾百萬倍,她的高尚的情感是天使般地真誠!悲劇就在於我對於這一點完全明白。一個人稍有點裝腔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不裝腔麼?但要知道我是真誠的,真誠的。至於伊凡,我也明白他現在對於人性是多麼憎惡,尤其因為他是那樣的聰明!看重了哪一個人呢?看重的是一個壞蛋,在這裏,訂了婚以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還不能止住荒淫的行為,——而且還是當著未婚妻的面,當著未婚妻的面!象我這樣一個人,居然被看中了,而他卻遭到擯棄。為什麼呢?就因為一個姑娘出於感恩,情願強姦自己的生活和命運!這真荒唐!這樣的意思我從來沒有對伊凡說起過,伊凡也自然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作過半點暗示。但命定的事總是會實現的,有價值的人將佔有他應有的位置,而無價值的人將永遠躲進小胡同,躲進他骯髒的小胡同,他心愛而且正適合於他的小胡同,並且就在那污穢和臭其中,心甘情願而且愉快地結束他的生命。我似乎有點瞎說八道,全是廢話,好象是信口胡說的,但是事情一定會象我所說的那樣。我將在胡同裏淹沒,而她將嫁給伊凡。」

  「哥哥,等一等,」阿遼沙又極為不安地打斷他的話,「這裏面總還是有一件事情你到現在還沒有對我解釋清楚。你是未婚夫,不管怎麼你總還是未婚夫吧?既然未婚妻不願意,那你怎麼可以解除婚約呢?」

  「我是正正式式的,受過祝福的未婚夫。這一切都發生在莫斯科,我到了那裏以後,舉行了隆重的儀式,還用神像,搞得很體面。將軍夫人祝了福,你信不信,甚至還給卡捷琳娜道喜,說,你選的對象很好,我看透了他。而且你信不信,她不喜歡伊凡,也不向他道賀。我在莫斯科同卡嘉談了許多次,我把我自己的情況老老實實,毫不走樣,誠誠懇懇地講給她聽。她傾聽了一切:

  曾有過可愛的嬌羞,

  有過溫柔的安慰。……

  當然,也有過高傲的話。她當時強迫我鄭重起誓,表示改過自新,我照做了。而現在……」

  「現在怎樣?」

  「現在我叫你來,今天(記住,今天!)我把你拉來,是想打發你去,今天就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且……」

  「幹什麼?」

  「告訴她說,我從此再也不到她那兒去了,對她說,我囑咐你向她致意。」

  「難道這說得出口麼?」

  「我所以派你去,而不自己去,就是因為說不出口,要是我自己去,怎麼對她說呢?」

  「那麼你上哪兒去呢?」

  「到胡同裏去。」

  「那就是說到格魯申卡那裏去!」阿遼沙兩手一拍,悲痛地說。「難道拉基金說的果真是實話麼?我以為你只是到她那裏去走動走動就完了。」

  「一個訂了婚的人應該去走動麼?當著這樣的未婚妻,還當著大家,難道能這樣麼?我總還有良心吧。我一旦到格魯申卡家中走動,也就不成其為未婚夫和誠實的人了,這點我很明白。你看我做什麼?你知道,我起初是想去揍她的。我打聽出來,而且現在已經確實知道,那個上尉,父親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張借據轉給了格魯申卡,讓她出面追索,那樣一來我就可以老老實實地罷手了。他們想把我唬住。我跑去打格魯申卡。我以前曾偶爾瞧見過她。她沒有特別打動人的地方。我也知道那個年老的商人,他如今病奄奄地躺在床上,可是將來會留給她一大筆可觀的資產。我也知道她貪財,拼命撈錢,放高利貸,是一個毫無憐憫心的妻子和奸詐的女人。我跑去打她,卻留在她那裏了。瘟疫象暴風雨般襲來,從此我受了傳染,至今無法恢復。我知道一切全完了,我永遠不會再有別的出路。因果報應已經完成。這就是我的情形。當時仿佛鬼使神差似的,我這個窮人的口袋裏忽然有了三千盧布。我就同她去到離這裏有二十五俄裏的莫克洛葉,找來一幫吉卜賽男人,吉卜賽女人,還有香檳酒,把所有的農民,所有的村婦村女全用香檳酒灌得醺醺大醉,憑那幾千盧布大顯威風。過了三天,我揮霍得一乾二淨,卻成了一個英雄。你以為英雄達到什麼目的了麼?她甚至一點點指望也不給你。我對你說:她有曲線。那個壞東西格魯申卡身上有那麼一種曲線,這曲線也顯示在她那小小的腳上,甚至也反映在她左腳的小腳趾上。我看到過,親吻過,也只是如此而已,我敢賭咒!她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嫁給你。要知道你是個窮人。如果你答應不打我,許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那麼我也許會嫁給你。’說著,笑了。現在還笑著!」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幾乎狂怒般地站起身來,好象忽然喝醉了酒似的。他的眼珠突然充滿了血。

  「你果真打算娶她麼?」

  「只要她肯,我立刻娶她;如果不肯,我也要留在那裏;做她家看院子的。你…… 你……阿遼沙……」他忽然站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突然用力地搖撼他,「你知道不知道,你這天真爛漫的孩子,這一切全是惡夢,荒唐的惡夢,因為這裏面包含著一場悲劇!你要知道,阿曆克賽,我可能是下賤的人,具有下賤腐敗的欲望,卻永遠不會做賊做小偷,掏人家腰包,溜進人家前室去偷東西,我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是永遠做不出來。但是現在告訴你吧,我已經是一個小偷,一個溜門掏包的賊了!恰巧在我跑去打格魯申卡以前,就在那天早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叫我去,請我暫時不讓任何人知道,極端秘密地(究竟為什麼,我不知道,顯然她自有原因),到省城裏去一趟,從郵局往莫斯科彙三千盧布,彙給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所以要到省城去彙,就為了不讓本地的人知道這件事。我當時口袋裏就是裝著這三千盧布,到了格魯申卡家,然後又拿著這錢到莫克洛葉去了。事後我假裝已去過省城,卻沒有把郵局收條給她,只說錢已經彙出,收據就送來,至今沒有送,忘掉了。現在,你看怎麼樣,你今天就去,告訴她:‘他囑我向您致意,’她問你:‘錢呢?’你不妨對她說:‘他是個下流的色鬼,是色膽包天的卑鄙畜生。他當時並沒有把錢彙出去,卻把它胡花了,因為他象禽獸那樣不能自製。’不過你也還可以再補充一句:‘但是他不是賊,這是您那三千盧布,他叫我送還給您的,您自己彙給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吧,他囑我向您致意。’但那時候如果她突然問:‘那麼錢呢?’」

  「米卡,你確實不幸!但也並不象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嚴重,千萬別絕望到活不下去,千萬別!」

  「你以為我還不出三千盧布,就會自殺麼?問題就在:我決不會自殺。現在我做不到,以後也許會,現在我要到格魯申卡那裏去,……別的我都顧不上!」

  「到她那裏做什麼?」

  「做她的丈夫,榮任她的‘外子’。情人來了,我會躲到別的屋裏去。我會替她的朋友們洗髒套鞋,升茶炊,跑腿辦事。……」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會理解一切的,」阿遼沙突然鄭重其事地說,「她會理解這一切不幸並加以原諒的。她心地高尚,她自己會看出,再也沒有比你更不幸的了。」

  「她完全不會原諒的,」米卡咧嘴笑了笑,「兄弟,在這方面有些事是任何女人都不會原諒的。你知道,最好應當怎麼辦麼?」

  「怎麼?」

  「還給她三千盧布。」

  「你從哪里去弄這筆錢呢?這麼吧,我有兩千盧布,伊凡也可以拿出一千,這就夠三千了,你拿去還了吧。」

  「可你這三千盧布什麼時候可以湊齊呢?再說你還是個未成年人!而你又必須要,必須要今天就去向她傳話訣別,不管有錢沒有錢,因為我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事情已到了這種地步。明天就晚了,晚了。你替我到父親那裏去一趟。」

  「到父親那裏去?」

  「是的,在見她以前先到父親那裏去。你向他要三千盧布。」

  「可是米卡,他決不肯給的。」

  「怎麼肯給呢,我知道他決不肯給的。可你知道麼,阿曆克賽,什麼叫做絕望?」

  「我知道。」

  「你要曉得:在法律上,他一文錢都不欠我。我全從他那裏取清了,全取清了,這我知道。但是在道義上,他還欠我,對不對?他是用母親的二萬八千盧布做本錢,賺到十萬盧布的。只要他從二萬八千盧布裏給我三千,只要三千,就可以把我的靈魂從地獄裏救出來,這可以贖清他許多罪惡!我呢,只要這三千盧布就算完了,我可以對你起個重誓,從今以後決不會再去囉嗦他。我最後一次給他一個做父親的機會。你對他說,那是上帝親自賜給他的一個機會。」

  「米卡,他無論如何不會給的。」

  「我知道他不會給,我完全知道。尤其是現在。不但這樣,我還知道:現在,才不多久,也許只是昨天,他剛剛正式打聽出來(注意這正式兩個字),格魯申卡也許確實不是開玩笑,真的想嫁給我。他知道她的性格,知道這只貓的脾氣,這樣,正當他自己也在瘋狂地迷戀她的時候難道他還會額外再給我錢,來促成這件事嗎?這還不說,我還可以再給你舉出一件事實:我知道他在五天以前取出三千盧布,換成一百盧布一張的鈔票,封在一個大信封裏,打上五顆印,上面用紅絲帶十字捆好。你看,我知道得多詳細!信封上寫著:‘如願親來,當以此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這幾個字是他背著人悄悄地寫的。除掉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以外,誰也不知道他身邊有錢,他相信這僕人的誠實,和相信自己一樣。他已經等了格魯申卡三四天了,希望她會來取那個信封;他曾叫人通知格魯申卡,她也叫人回復:‘也許會去。’如果她真到了老頭子那裏,那麼我還能娶她麼?現在你明白了,我為什麼秘密地坐在這裏,在守候什麼?」

  「守候她麼?」

  「就是她。有一個叫弗馬的人在這兩個髒貨——這裏的女主人家裏租著一間小屋。他是從我們那個地方來的,在我們隊伍裏當過兵。他現在侍候她們,夜裏守更,白天出外獵松雞,就靠這生活。我就呆在他那裏,他和女主人們全不知道這秘密,不知道我在這裏守候著誰。」

  「只有斯麥爾佳科夫一個人知道麼?」

  「他一個人知道。只要她到老頭子那裏去,他會來通知我的。」

  「關於信封的事是他告訴你的麼?」

  「正是他。一個極大的秘密。甚至伊凡都不知道這筆錢和其他的事情。老頭子想把伊凡支到契爾馬什涅去兩三天;有了買樹林的主兒,想用八千盧布的代價換得採伐一片樹林的權利,所以老頭子求伊凡:‘你幫幫忙,親自去一趟吧。’那就是說要去兩三天。他這樣是為了使格魯申卡到他家去的時候伊凡不在家。」

  「這麼說,他今天就在等候格魯申卡麼?」

  「不,今天她不會去,看得出苗頭來的。她一定不會去!」米卡忽然大聲說,「斯麥爾佳科夫也是這樣猜想。父親現在正在喝酒,同伊凡哥哥一道坐在餐桌旁。去吧,阿曆克賽,去問他要這三千盧布。……」

  「米卡,親愛的,你是怎麼回事!」阿遼沙嚷著,跳起來望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狂亂的神氣。這一瞬間他簡直以為德米特裏發瘋了。

  「你怎麼啦?我並沒有發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聚精會神地,甚至有些莊嚴地望著他,說道:「我既然派你去見父親,我知道我說的是什麼話,我相信奇跡。」

  「奇跡?」

  「天意安排的奇跡。上帝知道我的心。他完全看到我的絕望。他看到了這全部情景。難道他會聽任可怕的事情發生麼?阿遼沙,我相信奇跡,去吧!」

  「我去。告訴我,你是在這裏等著我麼?」

  「我等著。我明白這不會很快,不能一到那裏就直捅出來!他現在喝醉了。我甚至可以等候三個鐘頭,四個,五個,六個,七個,但是記住,你一定要在今天,哪怕是半夜裏,也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帶錢也好不帶錢也好,並且對她說:‘他囑我向您致意’。我一定要你說出這句話:‘囑我向您致意。’」

  「米卡!萬一格魯申卡今天去了……即使不是今天,也許明天,或者後天去了呢?」

  「格魯申卡麼?我要窺探,闖進去,阻止他們……」

  「假如……」

  「假如那樣,我就殺。那是我決不能忍受的。」

  「殺誰?」

  「殺死老頭子。不會殺死她。」

  「哥哥,你說的是什麼話?」

  「我實在不知道,不知道。……也許不會殺,但也說不定會殺。我怕正在那時候他的臉會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結,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無恥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種人身的厭惡。我怕的就是這個。就怕我會按捺不住……」

  「我要去了,米卡。我相信上帝會安排得十分妥當,決不致出現可怕的事情。」

  「我要坐在這裏,等候奇跡。如果它不出現,那麼……」

  阿遼沙心事重重地動身到父親那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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