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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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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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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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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5: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節 斯麥爾佳科夫

  他進去的時候,父親果真還在吃飯。飯桌照例擺在大廳裏,雖然家裏本來有正式餐室。這間大廳是整個住宅裏最大的一間屋子,陳設得古色古香。傢俱極古,白色,蒙著舊的、半絲織品的紅色料子。窗戶之間的牆壁上掛著鏡子,鑲著古式雕刻的、精緻的、白色和金色的鏡框。在糊著白紙但許多地方已經破裂的牆壁上,赫然懸掛著兩幅大肖像:一幅是三十年前做過本地總督的公爵的像,另一幅是也已過世多年的某主教像。正對廳門的角上供著幾個神像,入夜就在像前點上油燈,……與其說是為了敬神,不如說是為在夜裏照亮這間屋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夜裏睡覺極晚,三四點鐘才上床,在這時間以前老在屋裏踱步,或坐在椅子上沉思。他這樣已成了習慣。他有不少時候只是自己一個人睡在一所房子裏,打發僕人們都回廂房去,但是大部分時候留僕人斯麥爾佳科夫在他那裏宿夜,睡在穿堂裏的長凳上。阿遼沙來到時,午飯已吃完,正端上果醬和咖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愛在飯後就白蘭地酒吃點甜的。伊凡·費多羅維奇也坐在桌旁喝咖啡。僕人們,格裏戈裏和斯麥爾佳科夫,站在一旁。主仆顯然都處於十分興高采烈的狀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不斷高聲大笑;阿遼沙從外屋裏就聽見他那尖利的、一向十分熟悉的笑聲,並且馬上從笑聲中猜到父親眼下還只在喝酒消遣,還遠遠沒到醺醺大醉的地步。

  「他來了,他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叫起來,突然對阿遼沙的到來十分高興,「你快來跟我們坐到一起,坐下來,喝杯咖啡,——素的,這是素的,很燙,味道好極了!白蘭地酒不請你喝,你是吃齋的人。但是你想來點麼?來點麼?不,我看不如給你來點利口酒,上等的!斯麥爾佳科夫,你到櫃櫥去取一下,在第二格,靠右面,鑰匙拿去,快點!」

  阿遼沙表示不喝。

  「反正也要取來的,你不喝,我們也要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滿臉露出笑容,「等一等,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阿遼沙說,實際上只是在院長的廚房裏吃了一塊麵包,喝了一杯酸汽水。「熱咖啡我倒是很想喝一杯。」

  「親愛的!好孩子!他要喝一杯咖啡。要不要熱一熱?不要緊,現在還滾燙。咖啡煮得好極了,斯麥爾佳科夫的手藝。我的斯麥爾佳科夫是煮咖啡做松餅的好手,當然,還有魚湯也是。等什麼時候你來吃魚湯,預先通知一聲……哦,等一等,等一等,我剛才不是吩咐過你今天完全搬回來,連被褥和枕頭都搬回來嗎?被褥拿來沒有?嘻,嘻,嘻!……」

  「不,沒有拿來。」阿遼沙也微笑了一下。

  「可是你嚇壞了?剛才嚇壞了?嚇壞了麼?唉,我的寶貝,我是不能讓你受委屈的。伊凡,你知道,我不能看他那種瞧著人笑的樣子。我不能。我會從心裏對他發笑,我真愛他!阿遼沙,讓我給你做父親的祝福。」

  阿遼沙站起來,但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馬上變了主意。

  「不,不,我現在只對你畫十字,好,就這樣,你坐下來吧。嗯,現在講件你會高興的事,又正是你喜歡的話題。你可以儘量笑一笑。我們那個巴蘭的驢?開口說話了,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個完!」

  ——

  注:?聖經神話中(見《舊約·民數記》第二十二章),魔法師巴蘭的驢能操人語。所謂「巴蘭的驢」指秉性沈默、突然多言的人。

  ——

  巴蘭的驢原來是指僕人斯麥爾佳科夫。他還是個年輕人,只有二十四歲。他出奇地孤僻,沈默寡言。並不是怕生或為了什麼事害臊,相反地,卻是性格高傲,似乎看不起任何人。但說到這裏,我們就不能不乘此講幾句關於他的話。他是由瑪爾法· 伊格納奇耶芙娜和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撫養大的,但是這孩子長大以後,正象格裏戈裏說他的那樣,並「沒有半點感恩的心思」。他成了一個孤僻的孩子,仿佛躲在角落裏冷眼看世上的一切。小時候,他就很喜歡把貓吊死,然後再為它舉行葬禮。他披上一條被單,作為法衣,一面唱,一面拿件什麼東西在死貓的頭上舞動,仿佛那就是牧師拿著的香爐。他十分秘密地悄悄做著這一切。格裏戈裏有一次撞見他正在幹這勾當,就用鞭子狠狠教訓了他一頓。有一個多星其他躲在屋角裏斜眼看著人。「他不愛你也不愛我,這個壞蛋,」格裏戈裏對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說,「什麼人他也不愛。你算是個人麼?」他忽然朝著斯麥爾佳科夫說,「你不是人,你是從澡堂的黴菌裏長出來的,你就是這種東西。……」事後證明,斯麥爾佳科夫永遠也不肯原諒他說的這幾句話。格裏戈裏教他識字,等他到了十二歲,開始教他讀聖經。但是這事很快就落空了。有一天,剛剛在教第二課或第三課的時候,這孩子忽然冷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格裏戈裏問,從眼鏡底下狠狠地看著他。

  「沒什麼。上帝在第一天創造了世界,在第四天創造了太陽、月亮和星星。那麼第一天的光亮是從哪里來的呢?」

  格裏戈裏呆住了。孩子嘲笑地看著教師。他的眼光裏甚至帶點傲慢的神色。格裏戈裏受不住了。「就是從這兒來的!」他大喊一聲,狠狠地打了學生一個耳光。孩子忍著揍,一句話也不分辯,卻又一連躲進角落裏好幾天。恰好過了一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癲瘋,這病以後一輩子也沒離身。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得知了這事,似乎忽然改了對這孩子的態度。以前他對這孩子很冷淡,雖然從未罵過他,而且遇見的時候,總是給他一個戈比,遇到心裏高興的時候,有時還從飯桌上送點甜東西給這孩子吃。但當知道他生了這病以後,就立刻熱心關切他起來,延請醫生來治療,但是結果弄明白這病是治不好的。他的羊癲瘋平均每月發作一次,發一次時間有長有短。每次犯病程度也不同:有時輕些,有時很厲害。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嚴禁格裏戈裏責打這孩子,並且開始允許他到自己屋裏來。同時也暫且不讓教他讀什麼書。但是有一次,當孩子已經十五歲的時候,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看見他在書櫥旁邊徘徊,並且隔著玻璃讀書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書不少,有成百本,不過誰也沒有看見他讀過書。他立刻把書櫥的鑰匙交給斯麥爾佳科夫:「你念吧。就叫你管圖書,比在院子裏閒逛好得多。你坐下來念吧。你念這一本。」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鄉夜話》?來。

  ——

  注:?果戈裏的一部小說。

  ——

  孩子讀了,卻不喜歡,一次也沒笑,相反地,是皺著眉頭讀完的。

  「怎麼樣?沒有意思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問。

  斯麥爾佳科夫一聲不響。

  「說話呀,傻子。」

  「寫的全是些不實在的事。」斯麥爾佳科夫含糊地說,得意地笑笑。

  「去你的吧,你這奴才坯子。等等,給你一本斯馬拉格多夫著的《世界通史》,這裏寫的全是實事,你念吧。」

  但斯馬拉格多夫的書斯麥爾佳科夫沒念上十頁就厭倦了。於是書櫥又鎖了起來。不久,瑪爾法和格裏戈裏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忽然漸漸地出現一種可怕的潔癖:他坐下喝湯,先拿起勺子,在湯裏仔細尋找,彎下身子,細細的觀察,用勺子舀出一點來,放在亮處看。

  「難道有蟑螂麼?」格裏戈裏有時候問。

  「也許是蒼蠅吧。」瑪爾法說。

  這位愛乾淨的少年從來不回答,只是對於麵包、牛肉和其他一切食物也全都這樣:用叉子舉起一塊來,放在亮處,好象照顯微鏡似的端詳著,猶豫半天才終於決定往嘴裏送。「你看,竟出現了一個少爺。」格裏戈裏瞧著他,喃喃地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聽說了斯麥爾佳科夫這種新脾氣,立刻認為他應該做一個廚子,就送他到莫斯科去學習。他學習了幾年,回來的時候臉上變得很厲害。他似乎突然異乎尋常地變老了,甚至完全和年齡不相稱地生出了皺紋,臉色發黃,象個太監。在精神方面,他回來時卻和到莫斯科去以前幾乎完全一樣;一樣地孤僻,覺得毫無必要跟任何人交往。以後聽人說,他在莫斯科也永遠一言不發;對莫斯科本身,他好象十分不感興趣,因此他在那裏或許也知道了一些事,但對除此以外的事卻全不注意。甚至還上過一次戲院,但看完回來不高興地一聲不響。然而他從莫斯科回來時卻打扮得很好,穿起了乾淨的常禮服和白內衣,自己用刷子刷衣裳,刷得十分仔細,每天一定要刷兩次,漂亮的小牛皮的長靴最愛用特製的英國鞋油擦拭,擦得象鏡子一般光亮。他成了一個出色的廚師。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給他定了工資,這工資斯麥爾佳科夫幾乎全用在衣裳、雪花膏和香水這類東西上了。但是對女人他好象和對男人同樣輕視,對待她們十分穩重,幾乎是不可侵犯的樣子。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開始另眼看待他。原來他的羊癲瘋發作的次數逐漸增加了,每逢這些日子,飯食由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預備,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總是覺得不對口味。

  「為什麼你的病更常發了?」他有時斜著眼看看新廚師,打量著他的臉。「你最好娶一個老婆,要不要我給你娶?」

  但是斯麥爾佳科夫對於這類的話只是氣得臉色發白,卻一句話也不回答。費多爾· 巴夫洛維奇擺擺手,走開了。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誠實,相信他決不會拿一點東西,不會偷。有一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喝醉了酒,把三張剛剛取到的一百盧布的鈔票掉在了自家院子的爛泥裏,第二天才想起來;剛剛急忙想去摸索口袋,猛然發現那三張鈔票已經一張不少擺在他桌子上了。哪里來的呢?是斯麥爾佳科夫揀的,昨天就送來了。「哦,孩子,象你這樣的人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當時說了這樣一句,賞了他十個盧布。應該補充的是他不但相信他的誠實,不知為什麼,甚至還很愛他,雖然這小夥子總是也象對別人那樣地白眼看他,整天默不作聲。他難得開口說話。假使當時有人看著他,想知道:這小夥子到底關心些什麼,他心裏經常想些什麼,那麼只是瞧他的樣子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判斷的。而且他有時在屋裏,或者在院子裏和街上,會突然站住沉思起來,甚至站在那兒十分鐘之久。相法家端詳過他以後,一定會說他既不是沉思,也不是默想,而是一種冥想。畫家克拉姆斯科依?有一幅出色的名畫,題目是《冥想者》,畫的是冬日的林景,林中大道上孤伶伶地站著一個身披破爛長衣、腳穿樹皮鞋、在極端的孤寂中陷入狂想的農夫。他站在那裏,好象正在沉思,但他並不是在思索,卻是在「冥想」著什麼。如果推他一下,他一定會打個哆嗦,好象剛剛睡醒過來似的望著你,但是什麼也不明白。自然,他會立刻清醒的,但如果問他站在那裏想什麼,他一定一點也不記得,一定會把在冥想時所得的印象隱藏在心裏。這些印象對於他是珍貴的,他一定會不知不覺地、甚至自己毫不意識到地不斷把它們積聚起來,——為什麼,要達到什麼目的,自然也不知道。把這些印象積聚多年以後,他也許會忽然拋棄一切,到耶路撒冷去朝聖、修行,也許會把自己出生的村莊縱火燒掉,也許兩件事都會做出來。民間有很多冥想的人。斯麥爾佳科夫一定也就是這種冥想者中的一個,他一定也在貪婪地積聚印象,幾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

  注:伊·尼·克拉姆斯科依(1837—1887年),俄國傑出的寫生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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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節 爭論的問題

  但是巴蘭的驢忽然開口說話了。話題很奇怪:格裏戈裏早晨到商人魯吉揚諾夫的小鋪裏購物時,聽他說有一個俄羅斯士兵在遼遠的亞細亞的國境上,被亞細亞人擄去,人們強迫他放棄基督教,轉信伊斯蘭教,不然立即就要折磨死他,但是他不答應改變信仰,甘心承受非刑,被剝去身上的皮,在頌揚基督的聲中死去,——這件事蹟登載在當天收到的報紙上面。格裏戈裏在飯桌旁講起了這件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以前也愛在每次飯後吃甜食的時候說說笑笑,即使跟格裏戈裏扯幾句也是好的。這一次他正處在輕鬆歡暢的心情下。他喝了點白蘭地酒,聽別人講了這段新聞以後,說這樣的士兵應該立即超升聖徒,把剝下來的皮送到某個修道院去:「讓人和金錢全流水般地湧來該多好。」格裏戈裏看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點也沒受感動,還照著老脾氣開始褻瀆神明,就皺起了眉頭。正在這時,站在門旁的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冷笑了一聲。過去也一向讓斯麥爾佳科夫可以時常到飯桌旁來侍候,自然是在飯快要吃完的時候。自從伊凡·費多羅維奇來到我們城裏以後,他更差不多每次都在飯桌旁邊侍立著。

  「你笑什麼?」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問,他立刻注意到這冷笑,自然明白這是對格裏戈裏而發的。

  「我是在想,」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出乎意料之外地大聲說了起來,「雖說這位可敬的士兵的事蹟很偉大,但是據我看來,發生這種意外情形,就是放棄基督的名和自身的洗禮,保住自己的性命,以後極力行善,積多年的善行來贖自己的畏怯,也不見得有什麼罪孽。」

  「怎麼沒有罪孽?你在胡說。為這句話你就得下地獄,叫你象爆羊肉一樣受烙刑。」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介面說。

  就在這個時候,阿遼沙進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我們已經知道的那樣,對阿遼沙的來到非常高興。

  「正好是你的話題,正好是你的話題!」他快樂得笑不住聲,叫阿遼沙坐下來聽。

  「說到爆羊肉麼,那是不對的,那裏是決不會為了這事就那樣的,而且也不該那樣,如果說句公道話……」斯麥爾佳科夫一本正經地堅持著說。

  「竟講起什麼‘如果說句公道話’來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更加高興地嚷起來,用膝頭碰了阿遼沙一下。

  「他是個混蛋,一點也不假!」格裏戈裏忽然脫口而出,用眼睛惡狠狠地直瞪著斯麥爾佳科夫。

  「至於混蛋麼,還是請您等一等再說,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斯麥爾佳科夫安靜而沈著地反唇相譏,「您自己想想吧,如果我落在折磨基督徒的人手裏,做了俘虜,他們要求我咒?神明,背棄神聖的洗禮,既然這裏面並沒有什麼罪孽可言,那麼我自然有全權憑自己的理性做主。」

  「這個你已經說過了,用不著再三渲染,只要拿出論據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

  「小伙夫!」格裏戈裏輕蔑地嘀咕說。

  「說到小伙夫麼,也請您等一等再說,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您不必罵人,自己想一想吧。因為只要我對那些折磨者說:‘不,我不是基督徒,我咒?我的真正的上帝,’那麼我當時就會受到最高的上帝的裁判,立即遭到革出教門的特別詛咒,象異教徒那樣被神聖的教會所開除,而且甚至在那一?那間,——不是在開口的時候,而是在剛一動念的時候,甚至連四分之一秒鐘的時間也不到,我就已經被開除了,——是不是那樣,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

  他帶著毫不掩飾的愉快心情對格裏戈裏說,實際上完全是在回答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問題,而且自己肚裏也十分明白,但卻故意裝得這些問題好象是格裏戈裏對他提出來的。「伊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嚷道,「你附耳過來。他這一套都是鬧出來讓你看的,想要你誇獎他。你就誇獎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認真地聽著父親這個興奮的提示。

  「等一等, 斯麥爾佳科夫, 暫時不要說話,」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嚷道,「伊凡,你再附耳過來。」

  伊凡·費多羅維奇重又帶著很認真的態度彎過身去。

  「我愛你,和愛阿遼沙一樣。你不要以為我不愛你。要不要白蘭地酒?」

  「給我吧。」伊凡·費多羅維奇注意地望著父親,心想:「但是你自己喝得已經很不少了。」同時,他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觀察著斯麥爾佳科夫。

  「你現在已經受詛咒了,」格裏戈裏忽然爆發了,「你這混蛋,居然還敢這樣大發議論,如果……」

  「你不要罵人,格裏戈裏,你不要罵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打斷他的話。

  「您等一等,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哪怕再等一小會,繼續聽下去,因為我還沒有說完。因為就在我立即受到上帝詛咒的時候,就在那個最崇高的一?那,我反正已經成了一個異教徒,我的洗禮已經從我的身上被解除掉,完全不再有效了,對不對?」

  「說結論,小夥子,快說結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催著他,津津有味地從酒杯裏喝了一口。

  「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麼在他們問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時候,我並沒有對折磨者們撒謊,因為我在對折磨者開口以前,僅僅由於動了念頭,就已經被上帝親自除去了我的基督教籍。既然我已遭到開除,那麼人家能用什麼方式,憑什麼道理,象對一個基督徒那樣地向我追究背叛基督的罪名呢?難道我不是只因為起了一點念頭,還在背叛以前就已經解除了我的洗禮麼!我既已不是基督徒,也就不可能背叛基督,因為我已經沒有什麼可背叛的了。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哪怕是在天上,誰還能因為骯髒的韃靼人生來就是非基督徒而追究他,誰還能為了這個而懲罰他呢?他們也知道,總不能硬要從雞蛋裏挑出骨頭來的。等韃靼人死後,就是全能的上帝還要究問,不能完全不懲罰他,那麼,我想也只會給他一些極輕的懲罰,因為明知他從骯髒的父母生下來就是骯髒的,這一層並不是他的錯。難道上帝還會硬揪住一個韃靼人,說他也曾經是一個基督徒嗎?要是那樣便等於全能的上帝說了真正的謊話。難道天上和地上的全能的主能說謊話,哪怕是一個半個字的謊話麼?」

  格裏戈裏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位雄辯家。他雖然不大明白人家說了些什麼話,但是從這一切胡說八道裏還是突然明白了一點什麼,因此他站在那裏,好象被人迎頭打了一悶棍。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口喝幹了杯裏的酒,發出尖聲的大笑。

  「阿遼沙,阿遼沙,你瞧怎麼樣!唉,你這個詭辯家!他准是在什麼地方加入過耶穌會了,伊凡。哎,你呀,你這個臭耶穌會教士,誰教會你的?但你是在胡說,詭辯家,你在胡說,完全是胡說!你不要哭,格裏戈裏,我們會立刻把他駁得體無完膚的。你對我說,驢子:就算你在折磨者面前理直氣壯了,但是你自己在心裏到底背

  棄了自己的信仰,你也承認當時就已受了革出教門的詛咒,既然是革出教門,那麼在地獄裏不會有人為這個撫摸你的頭的。這一點你以為怎樣,我的漂亮的耶穌會教士?」

  「這是沒有疑問的,我在自己心裏是背棄了,但那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罪,就算有點小罪,也是最平常的。」

  「竟還說是最平常的!」

  「胡說八道,你這該死的。」格裏戈裏啞聲說。

  「您自己想一下吧,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斯麥爾佳科夫沈著而且泰然地繼續說,感到自己已經勝利,似乎對被擊敗的敵人表示寬容似的,「你自己想想,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聖經裏不是說過,只要對於哪怕是極小的一粒芥菜籽有了堅定的信仰,那麼就是對一座山說,你挪到海裏去,它在一奉到了你的命令以後,也是決不會怠慢的。好吧,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既然我沒有信仰,而您那麼有信仰,所以竟那樣不斷地罵我,那麼您自己叫山挪動一下看,也不必叫它挪到海裏去,因為這裏離海太遠,只要叫它挪到我們的臭河溝裏去,就是到我們花園後面的那條河裏去,您就馬上可以看到,它是決不會動一動的,它還會完整地照舊呆在那裏,無論您怎樣叫喊也沒用。那就是說連您也沒有真正堅定的信仰,格裏戈裏· 瓦西裏耶維奇,只不過是千方百計地罵別人沒有信仰。還要弄清楚,在我們這個時代,無論什麼人,不但是您,甚至從最高的人物起,到最低的農民止,所有的人也都不能把山推到海裏去,也許全世界只有一個人,至多是兩個人例外,而這一兩個人可能也正在埃及沙漠中的什麼地方隱身潛修,根本就沒法找到他們,——既然這樣,既然其餘的人全都沒有信仰,那麼對於這其餘的一切人,也就是全世界的人,除去兩個沙漠裏的隱士以外,上帝是不是將全加以詛咒呢?以他那樣有名的仁慈,是不是對其中任何人都不加以饒恕呢?所以我相信,儘管發生過動搖,只要後來痛流懺悔之淚,就會被寬恕的。」

  「等一等!」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高興得發狂似的尖叫起來,「那麼那兩個能移山的人,你到底認為還是真有的了?伊凡,刻一個記號,記載下來:整個俄羅斯人的氣質就在這裏顯示出來了!」

  「你說得很對,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特點,」伊凡·費多羅維奇帶著表示贊許的微笑同意說。

  「你同意嗎?既然你同意,那就是對的!阿遼沙,對麼?這不就是地道的俄羅斯人的信仰麼?」

  「不對,斯麥爾佳科夫完全不是俄羅斯人的信仰。」阿遼沙嚴正而且堅決地說。

  「我說的不是他的信仰,我講的是這特點,講的是那兩個沙漠裏的修行者,只就這一點來說,這豈不是俄羅斯式的,完全俄羅斯式的麼?」

  「是的,這特點完全是俄羅斯式的。」阿遼沙微笑了。

  「你的話值一個金幣,驢兒,我今天就賞給你,但是所有其他的方面你到底是在那裏胡說,胡說,胡說。你要知道,傻瓜,我們這裏大家不信仰上帝只是由於疏忽,因為我們沒有時間:第一層,事情多得煩死人,第二層,上帝給我們的時間太少,一天只規定了二十四小時,所以不但懺悔,連好好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可是你在折磨者面前,正當除了信仰再也沒有別的可想,又正當你應該表現自己的信仰的時候,卻放棄了信仰!是這樣麼?小夥子,我想得對不對?」

  「是倒是這樣,但是您自己想一下,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正因為這樣,才更使人的罪責減輕了。如果我當時象應有的那樣堅信那個真理,那麼不為自己的信仰忍受痛苦而改信了骯髒的伊斯蘭教,那的確是有罪的。但如果真是那樣,那也就根本不會吃什麼苦頭了,因為只要我在那一?那朝那座山說:你挪動一下,把折磨者壓碎,這座山居然挪動了,立刻象壓死一隻蟑螂那樣壓扁了他,我就可以沒事似的歌頌著上帝走開。假使我真在那個時候試驗這一切,誠心對山說:快把那些折磨者壓死,可是它並不去壓,那麼請問:那時候,尤其還正當處在生死關頭這樣極其恐怖的時刻,叫我怎麼能不疑惑它?就不疑惑我也早知道我進不了天國(因為山既不照我的話移動,那就是說上天並不怎麼相信我的信仰,也沒有很大的獎賞在等待著我),那麼我為什麼還要毫無益處地讓人家剝我身上的皮呢?因為即使我背上的皮讓人家剝去一半,那座山也仍舊不會照我的一句話或一聲呼喊移動的。到了那個時候,不但會發生疑惑,甚至會由於恐怖而喪失理智,那就連考慮也完全不可能了。這樣說來,假使我無論在哪兒都看不出會得到什麼利益和獎賞,因而只求至少能把自己的皮肉保住,這樣做我究竟有什麼特別的錯處呢?所以我十分信賴上帝的慈悲,相信我一定會得到完全的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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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喝著白蘭地的時候

  辯論結束了,但奇怪的是,本來十分快活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到最後忽然皺起了眉頭。他皺著眉一口喝幹了白蘭地。這已經是過量的一杯了。

  「滾開吧,你們這些耶穌會教士,」他對僕人們喊道,「走吧,斯麥爾佳科夫!我答應給的一個金幣,今天就給你,你快走吧。你不要哭,格裏戈裏,到瑪爾法那裏去,她會安慰你,打發你睡覺。這些混蛋,不讓人家在飯後安安靜靜地坐一會,」在僕人們奉到了他的命令立刻退出去以後,他忽然惱恨地說,「斯麥爾佳科夫現在每次開飯的時候總要鑽到這裏來,這是因為你太吸引他了。你用什麼方法使他這樣和你要好的?」他對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根本沒什麼,」他回答,「是他自己忽然想起了要尊敬我,他是個奴才和下賤人。在日子到來的時候是一塊打衝鋒的活肉。」

  「打衝鋒的麼?」

  「也有另一類好些的,卻也有這類的人。打頭的是這類人,然後才出現好些的。」

  「那麼日子什麼時候到來呢?」

  「信號彈會燃起來的,但也許燃不到底。老百姓目前還不十分愛聽這些小伙夫的話。」

  「所以,孩子,這頭巴蘭的驢一個勁在想呀,想呀,鬼知道他獨自在肚裏會想出些什麼花樣來。」

  「他在積蓄思想。」伊凡失笑地說。

  「你瞧,我知道他十分看我不入眼,看所有的人也一樣;對你也差不多,雖然你覺得他‘自己想起要尊敬’你。阿遼沙更不用提,他看不起阿遼沙。但是他不偷東西,不造謠言,不多說話,不把家裏的醜事張揚出去。他會烤極好的魚肉餡餅。其他一切管他個屁。老實說,還值得提他的事麼?」

  「自然不值得。」

  「至於說到他心裏在胡想些什麼,那麼總的說來,俄羅斯的農民都該挨打。我永遠是這樣的主張。我們的農民全是騙子手,犯不上憐惜他,幸而現在有時還可以打他們幾頓。俄國的土地所以肥,是因為樺樹多。樹木伐盡,俄國的土地就完了。我贊成聰明人的話。我們停止毆打農民,是明智的,而他們還繼續自相毆打,也是好事。‘你們用什麼量器量給人,也必用什麼量器量給你們,’或者諸如此類的說法……總而言之,會量給我們的。俄羅斯是骯髒的。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多麼恨俄羅斯,……並不是恨俄羅斯,而是恨所有這些罪惡,……或許也是恨俄羅斯。 Tout Cela c’est de lacochonnerie?。你知道我愛什麼嗎?我愛的是機智。」

  ——

  注:?法語:一切都是骯髒的。

  ——

  「你又喝了一杯。夠了。」

  「等一等,我再來一杯,然後再來一杯,以後就不喝了。不,你別忙,你打斷了我的話頭。有次路過莫克洛葉的時候,我問過一位老頭子,他對我說:‘我們最愛揍被判罰打的姑娘,還讓年輕小夥子去揍。今天揍了這個姑娘,明天那小夥子就會把她娶來做媳婦,所以姑娘們自己對這個還挺滿意。這不就像是那些德·薩得侯爵?筆下寫的故事麼?不管怎麼說,那總是滿風趣的。哪天我們也去看看怎麼樣?阿遼沙,你臉紅了麼?別害臊,小娃娃。可惜我剛才沒在院長那裏坐下吃飯,不能把莫克洛葉的姑娘們的故事講給修士們聽。阿遼沙,你別生氣,因為剛才把你的院長得罪了。孩子,我是心頭一時火起。假使上帝是有的,存在的,……我自然不對,應該受過。假使根本沒有上帝,那麼還要他們,要你的那些神父幹什麼呢?那時候把他們的腦袋瓜子揪下來還算是輕的,因為他們妨礙進步。伊凡,你信不信?這一切都使我的心裏苦惱。不,你是不相信的,因為我從你的眼睛裏就看得出來。你相信人家說我只是一個丑角。阿遼沙,你相信我不單是一個丑角麼?」

  ——

  注:?德·薩得(1740—1814年),法國作家,以淫穢小說知名。

  ——

  「我相信您不單是一個丑角。」

  「我也相信你真是這樣相信,而且是誠懇地這樣說的。你誠懇地看人,誠懇地說話。伊凡卻不是。伊凡很傲慢。……不過儘管這樣,我還是很想叫你的修道院那一套徹底完蛋。應該把這套神秘玩意在整個俄羅斯各地一下子全清除掉,讓所有的傻瓜都徹底醒悟過來。那會有多少金銀送到造幣廠去!」

  「為什麼清除呢?」伊凡問。

  「就為了使真理趕快抬頭,就為了這個。」

  「可要是這真理抬了頭,首先第一個就要把您搶劫一空,然後……再清除掉。」

  「啊!你的話也許很對。我真是一頭笨驢。」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大聲嚷起來,輕輕地敲敲自己的腦袋。

  「好吧,阿遼沙,既然這樣,那就讓你的修道院呆在那裏好了。我們聰明人可以坐在暖和地方,亨受享受白蘭地酒。你知道,伊凡,這一定是上帝自己故意這樣安排的吧?伊凡,你說:到底有沒有上帝?等一等:你必須確切地說,認真地說!你幹嗎又笑?」

  「我笑您剛才自己還對於斯麥爾佳科夫相信有兩個會移山的長老存在的事,說過很機智的話。」

  「那麼現在我也象他麼?」

  「很象。」

  「這麼說,我也是俄羅斯人,我也有俄羅斯人的特點,而你這哲學家,也同樣可以抓住你有這一類的特點。如果你願意,我就可以抓住。我敢打賭,明天就可以抓住。可是你到底說一句,有沒有上帝?要正正經經地說!我現在希望說正經話。」

  「不,沒有上帝。」

  「阿遼沙,有上帝嗎?」

  「有上帝。」

  「伊凡,那麼有沒有靈魂不死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一點點?」

  「也沒有靈魂不死的事。」

  「一點也沒有麼?」

  「一點也沒有。」

  「你是說絕對的零,還是稍稍有一點。也許稍稍有一點吧?總不是一點也沒有呀!」

  「絕對的零。」

  「阿遼沙,有靈魂不死麼?」

  「有的。」

  「上帝和靈魂不死都有的麼?」

  「有上帝,也有靈魂不死。靈魂不死就在上帝裏面。」

  「唔。伊凡大概是對的。天呀,只要想一想,人們獻出了多少信仰,有多少各種各樣的力量白白費在這幻想上面,而且一連幾千年!是誰在這樣開人的玩笑?伊凡,我最後一次堅決地問:有上帝沒有?我這是最後一次問!」

  「我也最後一次說沒有。」

  「誰在開人的玩笑呢,伊凡?」

  「大概是鬼吧。」伊凡·費多羅維奇笑了笑。

  「那麼有鬼麼?」「不,鬼也沒有。」

  「可惜。見他的鬼,如果這樣,我真對那個第一個想出上帝來的人什麼也幹得出來!把他吊死在苦楊樹上還嫌便宜了他。」

  「如果沒想出上帝來,就完全不會有文明的。」

  「不會有的麼?沒有上帝就不會有文明麼?」

  「是的。連白蘭地酒也不會有。不過這瓶白蘭地酒實在應該從您那裏拿開了。」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親愛的,再喝一小杯。我得罪了阿遼沙。你不生氣麼,阿曆克賽?我的親愛的阿曆克賽,小阿曆克賽!」

  「不,我不生氣。我知道您的意思。您的心腸比腦子好。」

  「我的心腸比腦子好麼?天呀,這話是誰說的呀?伊凡,你愛阿遼沙麼?」

  「我愛的。」

  「你應該愛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已經醉得很厲害了。「我剛才對你的長老做出粗野的舉動。但是我當時心裏很亂。這位長老很有點風趣,你以為怎樣,伊凡?」

  「大概有的。」

  「有的, 有的,il y a du Piron la—dedans?。他是個耶穌會教士,自然是俄國式的。他是個高尚的人,心裏一定在暗暗痛恨著自己必須做戲,……必須披上一件神聖的外衣。」

  「但是他是信上帝呀。」

  「一點也不信。你還不知道麼?他自己就在對大家說,自然不是對大家,而是對所有到他那兒來的聰明人說。他對省長舒爾茨就直截了當說過:credo?,但我不知道他信仰什麼。」

  「真的麼?」

  「一點也不錯。但是我尊敬他。他這人有點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味道,或者不如說,有點象《當代英雄》?裏的角色,……叫阿爾白寧,還是什麼,……那就是說,你知道,他是好色之徒;他好色到了極點,如果現在我的女兒或妻子到他面前去懺悔,我都要替她們擔憂。你知道,他講起故事來可真……前年他叫我們到他那裏去喝茶,還備有利口酒(女太太們常送給他利口酒),他天花亂墜地講起從前的事情來,把我們的肚子都笑破了,……特別是講其他怎麼治好一個虛弱的女人。他說:‘如果不是腳痛,我可以給你跳一個舞。’你瞧他多行!‘我年輕時玩過的把戲真不少’。他從商人傑米多夫那里弄到過六萬盧布。」

  ——

  注:?法語:他有點皮龍的味道。皮龍(1689—1773年),法國詩人、諷刺作家 。

  ?拉丁文:我信仰。

  ?歌德名著《 浮士德》裏的魔鬼名。

  ?萊蒙托夫的名著 。

  ——

  「怎麼,偷的麼?」

  「那個商人把他當成好人,把錢送到他那裏來,說:‘老兄,請你保存一下,我家裏明天有人來搜查。’他就收下來保存了。後來他說:‘你是捐給教會的呀。’我對他說,‘你真無恥。’他說:‘不,我不是無恥,我是豪放……’不過我想起來了,這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我錯攪到另一個人身上去了,……沒有注意。讓我再喝一杯就夠了;你把瓶子拿開吧,伊凡。我在胡說,你為什麼不攔阻我呢,伊凡?……你為什麼不說我在胡說?」

  「我知道您自己會停止的。」

  「你胡說,你這是因為恨我,完全是出於恨。你瞧不起我。你到我家裏來,就在我的家裏輕視我。」

  「我會離開的,白蘭地酒把您灌迷糊了。」

  「我用上帝基督的名義請求你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只要一兩天工夫,你偏不肯去。」

  「既然您這樣堅持,我明天就去。」

  「你不會去的,你要在這裏監視我,這是你心裏打的主意,你這壞心眼兒的傢伙,所以你不肯去吧?」

  老人還不肯甘休。他已經醉到那樣的程度,即使平素沉靜的人,這時候也一定會突然想要發脾氣,顯威風。

  「你看著我幹什麼?看你的眼睛什麼樣子?你的眼睛望著我,在那裏說:‘你真是一副醉漢嘴臉。’你的眼神可疑,你的眼神顯出輕蔑……你到這裏來是有你自己的算盤的。你瞧,阿遼沙看人的時候,他的眼睛是發亮的。阿遼沙不輕視我。阿曆克賽,你不要愛伊凡……」

  「您別對哥哥發脾氣了!不要再去氣他,」阿遼沙忽然堅決地說。

  「哦,那好吧。唉,頭真痛。伊凡,你把白蘭地拿開,我說了三遍了。」他沉思了一下,忽然露出長時間的詭詐的微笑。「伊凡,不要對衰弱的老人生氣。我知道你不愛我,但不管怎樣不要生氣吧。我確實也沒有什麼可愛的地方。你到契爾馬什涅去一趟,我自己隨後也要去,給你送個小禮物。我要到那裏指給你看一個姑娘,我早就看上她了。現在她還是一個赤腳姑娘。不要怕赤腳姑娘,不要看不起她們, ——她們是珍珠!……」

  他咂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手。

  「對我來說,」他忽然全身活躍起來,剛剛提到一個心愛的話題,就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對我來說……唉,你們這些小孩子!你們這些小把戲,小豬崽!對我來說……甚至一輩子也沒感覺過哪一個女人是醜八怪,這是我的準則!你們能明白麼?你們哪兒能明白!你們的血管裏流的不是血,還是奶,你們還沒有脫皮去殼哩!根據我的準則,每個女人身上,見它的鬼,都可以找到一點極有趣的東西,是別的女人身上所沒有的,不過必須會找,巧妙就在這裏!這是一種天才!在我來說沒有醜女人。只要她是一個女的,那就已經有了一半,……你們哪里明白這個!即使在老處女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點東西,會讓你對那些傻瓜們發生驚奇:怎麼會讓她老到如今竟沒有注意到?赤腳姑娘和醜女人應該先使她們吃一驚,這是向她們動手的一種方法。你不知道麼?應該讓她吃驚到狂喜、心亂、害羞的地步,因為想到居然有一個老爺會愛上象她這樣的醜女人。十分有趣的是世界上永遠有奴隸和主人,那就永遠有擦地板女人,永遠有她的主人,而人生的幸福也就在這裏!等一等,……阿遼沙,你聽著,我永遠會讓你那去世的母親吃驚,不過那是另一種方式。我從來不和她親熱,只是一到了適當時間就忽然全身軟癱在她面前,跪在地上爬著,吻她的腳,弄得她總是,總是——現在我還記得很清楚,——總是發出一種輕笑聲,一種斷續而清晰的,不高的,神經質的,特別的笑聲。只有她才會發出這樣的笑聲。我知道她一這樣就准要犯病了,第二天她就會大喊大叫地發起抽瘋病來,目前的這種輕輕的笑聲不見得有什麼歡樂,不過哪怕就是一種假像也總算是歡樂。這就是所謂懂得在一切東西裏找出特點來!有一個家道富有的美男子別裏亞夫斯基追求她,常到我家裏來。有一次,他忽然在我家裏,而且還當著她的面,打了我一個嘴巴。她這個本來象綿羊般的人竟那麼厲害地向我發起火來,——我甚至以為她為了這個要動手打我了,——她說:‘現在你是個挨過揍的人,挨過揍的人,你挨了他一巴掌!你把我賣給他了。……他怎麼敢當著我的面打你!你永遠也不要到我身邊來,永遠也不要到我身邊來了!你馬上就去,叫他出來決鬥。’……當時為了使她安靜下來,我把她帶到修道院裏去,由神父們開導了一下。上帝在上,阿遼沙,我從來沒有欺侮得罪過我的瘋癲女人!最多只有那麼一次,那還是在結婚的第一年上:她當時禱告得十分勤,特別嚴守聖母節的齋戒,還把我趕到書房裏去睡。我心想,讓我把她身上這種宗教神秘主義趕走吧!我說:‘你瞧,你瞧,這是你的神像,就在這裏,現在我把它摘下來。你瞧,你把它看作奇跡創造者,可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朝它吐唾沫,我也決不會因此出什麼事情的!……’當她看到我這樣做時,天呀,我想:她現在一定要打死我了,可是她只是跳了起來,兩手緊握在一起,後來忽然用手捂著臉,全身發抖,倒在地板上,……一下子倒了下去,……阿遼沙,阿遼沙!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老人嚇得跳了起來。阿遼沙自從父親開始講其他的母親來時,就漸漸變了臉色。他臉發紅,眼睛冒火,嘴唇哆嗦。……喝醉了的老人說得唾沫四濺,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直到發現阿遼沙身上忽然出現了某種很奇怪的現象,也就是忽然重複起跟他剛才所講的「瘋癲女人」完全相同的舉動來。阿遼沙忽然從桌旁跳起來,和他母親一模一樣地兩手緊握在一起,然後用手捂住臉,一下倒在椅子上,象被砍倒似的,並且忽然在歇斯底里地發作的一陣突如起來的、戰慄的、無聲的飲其中,全身劇烈地哆嗦起來。這種和他母親異乎尋常地相象的情景,使老人特別吃驚。

  「伊凡,伊凡!趕快給他噴水。這很象她,簡直一模一樣,和她母親當時完全一樣,你用嘴朝他噴水,我對那一位也是這麼做的。他這是為了他的母親難過,為了他的母親……」他對伊凡叨嘮著。

  「據我想,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母親吧,您以為對不對?」伊凡帶著憤怒的輕蔑心情突然發作品來。

  老人看見他的冒火的眼光,哆嗦了一下。但這時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儘管只是一?那的事:老人似乎確實忘記了阿遼沙的母親就是伊凡的母親。……

  「怎麼是你的母親?」他莫名其妙地嘟囔著,「你這是幹嗎?你講的是哪一個母親?……難道她就是……哎呀,見鬼!她可不就是你的母親麼!哎呀,見鬼!這是一時的糊塗,從來還沒有這樣過,對不起,我還以為,伊凡……哈,哈,哈!」他住了口,一陣長時間的醉醺醺的、近于無意義的冷笑扭歪了他的臉。就在這一?那間,外屋裏忽然大聲喧嚷起來,傳來瘋狂的喊聲,門砰然地打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大廳裏來。老人嚇得跑到伊凡身旁。

  「他要殺死我,他要殺死我!你不要讓他,不要讓他殺我!」他叫喊著,兩手抓住伊凡·費多羅維奇衣服的下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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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色鬼

  緊隨著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格裏戈裏和斯麥爾佳科夫也跑進了大廳。他們在外屋裏就糾纏著他,不放他進來(這是因為前幾天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就親自下過命令)。格裏戈裏利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闖進大廳時站下來向四周張望的機會,繞著桌子跑過去,把和外屋門相對的兩扇通到內室去的門關上,站在關緊的門前,叉開兩手,準備守衛門口,直到所謂流盡最後的一滴血為止。德米特裏見了這情形,不止是喊嚷,甚至似乎尖叫起來,向格裏戈裏沖去。

  「這麼說,她在裏面!把她藏在裏面了!滾開,混蛋!」他想拉開格裏戈裏,但是格裏戈裏推開了他。德米特裏氣得無法自製,揮起拳頭用全力打了格裏戈裏一下。老人象一堵牆似的倒了下去,德米特裏跨過他的身子,搶進門裏去。斯麥爾佳科夫正呆在大廳的另一頭,臉色慘白,身體戰慄,緊挨著站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身旁。

  「她在這裏,」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嚷著,「我剛才親眼看見她拐彎朝著這座房子走來,只不過我沒有追上。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剛才的「她在這裏」這一聲喊,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身上產生了不可思議的作用。他的全部懼怕都似乎突然消失了。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起來,跟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身後沖了出去。格裏戈裏這時已經從地板上爬起來,卻還好象沒有清醒過來似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跑去追父親,從第三間屋內忽然傳來響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掉在地板上,砸碎了;原來在大理石的木架上有一個大玻璃花瓶(不很值錢的),被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跑過時撞倒了。

  「把他抓住,」老人喊叫,「救命呀!……」

  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終於趕上了老人,用力把他拉回大廳來。

  「你為什麼追他!他真的會殺死你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向父親生氣地嚷著說。

  「伊凡,阿遼沙,那麼說她一定在這裏。格魯申卡一定在這裏,他說他親眼看見她跑過來的。……」

  他氣都喘不上來了。他沒指望格魯申卡這時候會來,忽然聽說她在這裏,一下子使他的腦筋錯亂了。他渾身打戰,似乎發狂的樣子。

  「但是您自己看見她並沒有來呀!」伊凡叫道。

  「也許從那個門進來的。」

  「可那個門鎖上了,鑰匙在您那裏。……」

  德米特裏忽然又出現在大廳裏。他自然發覺了那扇門是鎖著的,而門的鑰匙的確是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口袋裏。各屋的窗戶也全都關著;所以格魯申卡既沒法進來,也不能跳出去。

  「抓住他!」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眼又看見了德米特裏,就尖叫起來,「他在我的臥室裏把錢偷走了!」他掙脫伊凡的手,重又向德米特裏沖去。但是德米特裏舉起兩手,忽然抓住老人的兩綹鬢邊僅有的頭髮,拽了一下,砰地一聲把他摔倒在地板上,然後還用靴後跟朝躺下的人臉上踹了兩三腳。老人刺耳地尖叫起來。伊凡·費多羅維奇雖然沒有象他哥哥德米特裏那樣有勁,還是兩手抱住他,用全力拉他離開老人。阿遼沙也用盡氣力幫忙,從前面抱住哥哥。

  「瘋子,你打死他了!」伊凡喊道。

  「這是他活該!」德米特裏喘吁吁地嚷著,「這次沒有打死他,下次還要打的。你們防備不了。」

  「德米特裏!馬上離開這兒!」阿遼沙威嚴地喝道。

  「阿曆克賽!你獨自對我說,我相信你一個人:她剛才到這裏來沒有?我親自看見她剛才從胡同裏沿著籬笆旁邊溜到這裏來。我喊了一聲,她跑了。……」

  「我對你起誓,她沒到這裏來過,這裏也根本沒人在等她。」

  「但是我看見她……那麼說她……我馬上就能打聽出她在哪兒。……再見吧,阿曆克賽!現在一個字也不必再對伊索提錢的事了,但卡捷琳娜·伊凡諾夫娜那裏你卻必須立刻就去一趟!‘囑我致意,囑我致意,致意!正是致意和道別!’把剛剛這出戲也講給她聽。」

  這時伊凡和格裏戈裏已把老人扶起來,坐在躺椅上面。他的臉上血跡斑斑,人卻很清醒,貪婪地傾聽著德米特裏的嚷叫聲。他始終還以為格魯申卡真的是在屋裏的什麼地方哩。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臨走時怨恨地看了他一眼。

  「使你流血我並不後悔!」他大聲說,「你當心點,老頭子。你應該小心收起你的幻想,因為我也有幻想!我親口詛咒你,完全和你斷絕關係。……」

  他從屋裏跑了出去。

  「她在這裏,她一定在這裏!斯麥爾佳科夫,斯麥爾佳科夫,」老人微弱地啞聲說,伸著一隻手指召喚斯麥爾佳科夫過去。

  「她沒在這裏,你這瘋老頭子。」伊凡恨恨地朝他嚷道。

  「他暈過去了!拿水來,手巾。快去,斯麥爾佳科夫!」

  斯麥爾佳科夫跑去取水。大家最後給老人脫掉了衣裳,抬到臥室裏,放在床上。用濕手巾裹住他的頭。他喝了白蘭地酒,經歷了強烈的激動,又挨了一頓打,身體十分衰弱,頭剛剛挨枕頭,立刻閉上眼睛,昏昏入睡。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回到大廳裏。斯麥爾佳科夫把打碎的花瓶碎片收拾出去,格裏戈裏站在桌旁,陰沈地垂下眼皮。

  「你要不要也頭上裹上濕毛巾,上床去躺一會?」阿遼沙問格裏戈裏,「我們會在這裏照看他的;我哥哥打得你很痛,……打你的腦袋。」

  「他對我無禮!」格裏戈裏陰沈而一字一頓地說。

  「他連對父親也‘無禮’,不要說你啦!」伊凡·費多羅維奇苦笑著說。

  「我曾在盆裏給他洗澡,……他竟對我無禮!」格裏戈裏又反復地說。

  「見鬼,我要是不拉開他,也許他真會殺死他的。這位伊索還禁得住多大勁?」伊凡·費多羅維奇對阿遼沙低聲說。

  「上帝保佑!」阿遼沙說。

  「保佑什麼?」伊凡繼續低聲地說,恨恨地做了個鬼臉。「一條毒蛇咬另一條毒蛇,兩個人都是活該!」

  阿遼沙哆嗦了一下。

  「我當然不能讓他們弄出兇殺案來,就象剛才那樣。阿遼沙,你留在這裏,我到院子裏去走一走,頭痛起來了。」阿遼沙走進父親的臥室裏去,在屏風後面床頭邊坐了大約有一個小時。老人忽然睜開眼睛,長時間沈默地望著阿遼沙,顯然在那裏回憶和思索。突然在他的臉上出現了不尋常的激動神情。

  「阿遼沙,」他畏畏縮縮地小聲說,「伊凡在哪兒?」

  「在院子裏,他頭痛。他在替我們守衛。」

  「你把小鏡子給我,就在那邊放著,拿來給我!」

  阿遼沙把放在抽屜櫃上的一面能合上的小圓鏡拿來遞給他。老人照了一下:鼻子腫得很厲害,左眉上面額頭上有一大塊紫血印。

  「伊凡說什麼?阿遼沙,親愛的,我唯一的兒子,我怕伊凡;我怕伊凡,比怕那個人還厲害。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怕。……」

  「你也用不著怕伊凡,伊凡發了脾氣,但是他會保護你的。」

  「阿遼沙,那個人呢?他跑到格魯申卡那裏去了!親愛的天使,你說實話!剛才格魯申卡來過沒有?」

  「誰也沒看見她。那是誤會,她沒有來!」

  「可米卡真打算娶她,娶她!」

  「她不會嫁給他的。」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無論如何不會的!……」老人喜歡得渾身精神一振,似乎在這時候再不能比對他說這樣的話更令他高興的了。他喜歡得抓住阿遼沙的手,緊緊地把他貼在自己胸前。他的眼睛裏甚至閃出淚光。「我剛才講過的那個聖母像你拿去吧,你帶走吧。我也准你回到修道院去。……剛才我是開玩笑,你不要生氣。我頭痛,阿遼沙,……阿遼沙,請你安安我的心,做做好事,說句實話吧!」

  「你還要問她來過沒有麼?」阿遼沙悲傷地說。

  「不,不,不,我相信你,另外有一件事情:你親自到格魯申卡那裏去一趟,或是怎樣見她一面;你儘快向她問問明白,越快越好,你自己親眼判斷一下:她到底願意跟誰,跟我,還是跟他?好不好?怎麼樣?你能不能辦到?」

  「只要我見到她,會問的,」阿遼沙發窘地支吾著說。

  「不行,她不會對你說的,」老人搶過話頭說,「她是個不安分的人。她會吻起你來,說她想嫁給你。她是個騙子,沒廉恥的女人。不,你決不能到她那裏去,決不能去!」

  「再說,那樣也不合適,爸爸,很不合適。」

  「剛才他跑開的時候喊著:‘你去一趟’,他打發你到哪里去?」

  「打發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

  「為錢麼?向她要錢?」

  「不,不是為錢。」

  「她沒有錢,一個錢也沒有。阿遼沙,讓我躺一夜,仔細想一想,你現在先走吧。你也有可能會遇見她。……不過明天早晨你一定要到我這裏來;一定要來的。我明天要對你說一句要緊話;你來不來?」

  「來。」

  「你如果來,要做出自己要來的樣子,自己來看我。不要對誰說是我叫你來的。對伊凡也一句都不要說。」

  「好吧。」

  「再見吧,天使,剛才你替我出頭,我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明天要對你說一句話,……不過還要想一想。……」

  「你現在覺得怎樣?」

  「明天,明天就起床下地,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阿遼沙走過院子,看見伊凡哥哥坐在大門邊長椅上:他在那裏用鉛筆在一本記事簿上寫著。阿遼沙告訴伊凡,老人醒了,神智很清,打發他回到修道院去睡。

  「阿遼沙,我很想和你明天早晨見一面,」伊凡欠身起來,客氣地說,這種客氣甚至有點完全出乎阿遼沙的意外。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柯娃家裏去,」阿遼沙回答,「如果現在會不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話,也許明天還要到她那裏去。……」

  「你這會兒到底還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是去‘道別,道別’麼?」伊凡忽然微笑了。阿遼沙不好意思起來。

  「剛才喊叫的話我好象全都明白了,以前的事也多少明白了一些。德米特裏大概是請你到她那裏去一趟,傳一句話,說他……唔……唔……總而言之,是‘告別’的意思,對不對?」

  「哥哥!父親和德米特裏兩人這些可怕的事情會弄成什麼結局呢?」阿遼沙大聲感歎說。

  「誰也說不準。也許什麼事也沒有;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這個女人是一隻野獸。無論如何,應該把老頭子留在家裏,不讓德米特裏進屋來。」

  「哥哥,容我再問一句:難道每個人都有權利決定別的人誰值得活下去,誰不值得再活下去麼?」

  「為什麼要扯到決定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呢?人們的心裏在決定這個問題時,時常不是根據價值,而是根據其他比這更直截了當得多的原因。至於說到權利,那麼誰沒有希望的權利呢?」

  「怕不能包括希望別人死吧?」

  「即使是死又怎樣呢?為什麼當大家全這樣生活,也許根本不大能照另一種樣子生活的時候,要自己欺騙自己呢?你這樣問,是跟我剛才所說‘兩條毒蛇相咬’的話有關的,是不是?那麼讓我也問你:你是不是認為我也和德米特裏一樣,能夠使伊索流血——殺死他的呢?」

  「你怎麼啦,伊凡!我的腦子裏從來沒有生過這種念頭!就是德米特裏我也不認為……」

  「謝謝你至少還肯說這句話,」伊凡笑了笑,「告訴你,我永遠準備保護他。可是就願望來說,我卻保留著充分的自由。明天見吧。不要責備我,不要把我看作是壞蛋。」他微笑地補充說。

  他們互相緊緊地握手,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阿遼沙感到哥哥首先主動向他靠攏一步,是有所為而發的,這裏面一定有某種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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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兩人在一起

  阿遼沙從父親家裏出來,心情比剛才走進父親家時更加失望和懊喪。他的腦子裏也似乎千頭萬緒,一片零亂,同時又感到自己怕理清這些頭緒,怕從今天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的矛盾中得出一個總的概念來。幾乎有點近於絕望,這是阿遼沙的心裏從來沒有過的。首先象一座山似的高踞在一切之上的,是一個解決不了的致命問題:為了這個可怕的女人,父親和德米特裏哥哥的事會弄到什麼結局?現在他自己已做了見證人。他自己身臨其境,親自看見他們狹路相逢。但是最後遭到不幸、成為徹底而可怕的不幸者的只會是德米特裏哥哥,確定無疑的災難正在等著他。這一切還會牽連到許多別的人,也許比阿遼沙以前可能想像到的還要多得多。甚至發生了某種近乎神秘的事。伊凡哥哥向他靠近了一步,這本是阿遼沙早就十分渴望的,可是現在他自己不知怎麼會感到,這接近的一步竟使他感到懼怕。至於那些女人呢?真奇怪:他剛才特別怕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現在卻毫不害怕了;相反地,還自己忙著到她那裏去,好象早就想向她尋求指示。但儘管如此,現在把受託的事轉達給她,顯然已比剛才更困難了:三千盧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裏哥哥現在既感到自己毫無信用,又失掉了一切希望,自然任何墮落的舉動都會幹得出來的。況且他還叫他把剛才在父親那裏所發生的那幕戲也講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聽。

  阿遼沙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裏去時已經七點鐘,天色黑了下來。她在大街上租了一所很寬敞舒適的房子。阿遼沙知道她和兩位姨母同住,其中一位只是她姐姐阿加菲亞·伊凡諾芙娜的姨母,平時在她父親家中是個不大作聲的角色,當她從學校回家時曾同她姐姐一塊兒服侍過她。另一位姨母雖然也是貧寒出身,卻是一位風度高雅、神態儼然的莫斯科太太。聽說她們兩人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什麼事都百依百順,伴在她身邊只是出於禮儀的需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只服從自己的恩主,將軍夫人。將軍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必須每星期寄兩封信給她,詳細報告自己的一切情況。

  阿遼沙走進前室,請替他開門的女僕通報的時候,大廳裏顯然已經知道他的來到(也許從窗裏看到的),但阿遼沙還是忽然聽見一陣忙亂,聽見女人跑動的腳步聲,衣裳的窸窣聲,也許有兩三個女人跑了出去。阿遼沙覺得奇怪的是他的來到竟能引起這麼大的騷動。但儘管這樣,他還是立刻就被引進了大廳。那間屋子很大,擺設著華美而且件數極多的傢俱,完全不是外省的氣派。有許多沙發、躺椅和軟凳,大小茶几;牆上掛著畫,桌上放著花瓶和燈檯,有許多花,窗臺上還放著一隻金魚缸,暮色中屋裏有一點暗。阿遼沙瞧見在顯然剛剛有人坐過的長沙發上拋著一件絲綢短外套,沙發前面桌上有兩杯沒有喝完的巧克力茶,餅乾,一隻玻璃盤裏放著藍色的葡萄乾,另一隻放著糖果。她們在款待什麼人。阿遼沙猜到他正碰上了有客,就皺了皺眉頭。但正在這時簾子一掀,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急急地快步走了進來,帶著歡欣快樂的微笑朝阿遼沙伸出雙手。就在這時候女僕拿進兩支點著的蠟燭,放在桌上。

  「謝天謝地,您到底來了!我整天向上帝禱告,希望您來。請坐呀。」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美貌以前就曾使阿遼沙感到驚訝,那是在三個星期以前,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的特別要求之下,德米特裏哥哥曾初次把他帶到她家來,介紹他和她相見。可是那次會面時,他們倆沒怎麼談起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估計阿遼沙是十分害羞,所以似乎有意饒了他,一直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話。阿遼沙不作聲,但卻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事情。使他驚訝的是這位傲慢的女郎的那種驕橫放肆和自以為是。而這一切都是明白無疑的。阿遼沙覺得自己並沒有誇張。他發現她那發光的黑色大眼睛十分美麗,同她那張蒼白的、甚至有點發黃的橢圓形臉配起來特別相稱。但是在這雙眼睛裏,正和在美麗的嘴唇的曲線裏一樣,有一點儘管可以使他的哥哥陶醉迷戀、卻也許不能長久熱愛的東西。德米特裏在那次訪問後曾纏住他,懇求他不要隱瞞他見到這位未婚妻後所得到的印象,他當時差不多很直率地對德米特裏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同她會幸福的,但是,也許……是不安靜的幸福。」

  「對呀,弟弟,有些人本來怎樣就永遠是怎樣,他們不會向命運屈服的。那麼你以為我不會永遠地愛她麼?」

  「不,也許你會永遠地愛她,但是同她也許不會永遠有幸福。……」

  阿遼沙當時說出自己的意見時,漲紅了臉,不滿意自己到底屈從于哥哥的請求,講出了這樣「愚蠢」的想法。因為他在說出來以後,立刻連自己都覺得這意見愚蠢到極點。而且這樣武斷地發表對一個女人的意見他覺得也未免有些慚愧。正因為這樣他現在乍一看到向他跑過來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就更為驚惶地感到也許他當時的看法是很錯誤的。這一次她的臉上流露出樸質而毫不虛假的善意和坦率而熱烈的真誠。以前使阿遼沙十分驚訝的「驕橫和傲慢」,現在卻只不過表現為一種勇敢而高貴的毅力和某種明顯而有力的自信。阿遼沙剛一看到她,聽她說出頭幾句話來,就明白她在與她如此愛戀的男人的關係方面所處地位的悲劇性,在她來說已不是秘密,她也許已經完全知道,肯定完全知道。但雖然這樣,在她的臉上仍然閃耀著光明,充滿著對於未來的信心。阿遼沙感到自己在她面前突然顯得仿佛是蓄意犯了嚴重過錯的人。他一下子就被征服了,被迷住了。除了這一切之外,他還從她說出的第一句話裏就看出她處於十分強烈的興奮狀態,——也許在她身上是很不尋常的興奮狀態,甚至近於某種興高采烈的心情。

  「我所以那麼期待您來,是因為我現在只有從您、從您一個人那裏才能打聽出一切實話來,——從別人那裏是無論如何得不到的!」

  「我來……」阿遼沙??地說,弄得語無倫次了,「我是……他打發我來的。……」

  「啊,他打發您來的,我早就預感到了。現在我全都明白,全都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眼睛裏突然閃出了光芒,「您等一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先對您說清楚,為什麼我這樣期待著您來。您看,我也許甚至比您自己還遠遠知道得更多;我並不需要您告訴我一些情況。我要求於您的是:我需要知道您本身對他最近的個人印象是什麼,我需要您用極直爽而不加修飾的,甚至是粗魯(唉,不管怎麼粗魯都行!)的形式對我說說,您自己現在對他怎樣看,在同他今天相遇以後,對他的狀況怎樣看?這也許比我這個他已不願意再見面的人自己去找他談好一些。您明白了我希望於您的是什麼了嗎?現在,請告訴我他為什麼事打發您到我這裏來(我早就知道他會打發您來的!),——請您簡單扼要地說,只說他最要緊的話!——」

  「他囑咐我向您……致意,他說,再也不到您這裏來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就是這樣說的,用這樣的話麼?」

  「是的。」

  「也許是一時不經意地說錯了話,用了不合適的詞吧?」

  「不,他正是囑咐我一定要轉達‘致意’這個詞兒。還要求了我三次,請我不要忘記轉達。」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現在請您幫我的忙,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正需要您的幫助!我把我的想法對您說一說,您一定要告訴我,我想得對不對。假使他叫您向我致意是偶然的,並不堅持轉達這句話,不強調這句話,那麼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但是假使他特別堅持這句話,假使他特別要您不要忘記轉達這個致意,——那麼,他也許是處在興奮的心情下,是一時衝動吧?作出了決定,卻又害怕自己的決定!他不是邁著堅定的腳步離開我,而是從山上跳下去的。強調這個詞兒,只能說明是逞英雄。……」

  「對,對!」阿遼沙熱烈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現在也這樣想。」

  「既然這樣,他還不是無可救藥!他只是處在絕望的境地,可是我還能救他。等一等:他沒有告訴您關於錢的事情,三千盧布的事情麼?」

  「不但說過,而且這也許還是最使他絕望喪氣的事。他說他現在已經喪失了名譽,什麼都無所謂了。」阿遼沙熱烈地回答,從心底裏感到自己的心裏又充滿了希望,他的哥哥也許真的還有出路和救星。「可是,難道您……已經知道關於錢的事情了麼?」他補充說,忽然呆住了。

  「我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我曾發電報到莫斯科詢問,早就知道錢沒有收到。他沒有彙出去,但是我沒有吭一聲。上個星期我又打聽出來,他一直需要錢,現在還需要。……我這樣做所抱的唯一目的是想讓他知道,應該向誰開口,誰是他最忠實的朋友。可是不,他不願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實的朋友,不願瞭解我,他只把我當作一個女人看待。整整一個星期裏我都在焦灼地思慮著:用什麼方法才能使他不為了花去三千盧布而在我面前感到害臊?也就是說,他可以對所有的人,對自己,卻不必對我感到害臊。他對上帝不是會和盤托出而毫不感到羞慚麼。那他為什麼至今還不知道我可以為他而忍受一切呢?他為什麼,為什麼還不瞭解我,在經過過去的那些事以後,他怎麼還竟敢不瞭解我?我打算救他的一生。他應該忘記我只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卻居然在我面前為自己的名譽擔憂!他不是對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並不怕開誠佈公麼?為什麼我至今還夠不上這個資格呢?」

  最後的幾句話她是噙著眼淚說的:淚水已從她的眼睛裏溢了出來。

  「我應該告訴您,」阿遼沙也同樣用發顫的聲音說,「剛才他同父親中間發生的一樁事情。」他於是描述了那場戲,講他怎樣被打發去要錢,德米特裏怎樣闖了進來打了父親一頓,以後又特別堅持地要求他阿遼沙來向她「致意」。……「他到那個女人那裏去了,……」阿遼沙最後輕聲補充了一句。

  「您以為我不能忍受這個女人麼?他以為我不能忍受麼?但是他不會娶她的,」她忽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難道一個卡拉馬佐夫家的人燃燒起這樣的情欲後能夠維持長久麼?這是欲,不是愛。他不會娶她,因為她根本不會嫁給他。……」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又奇怪地笑了一笑。

  「他也說不定會娶她。」阿遼沙憂傷地說,低垂著眼睛。

  「他不會娶的,我對您說!這個姑娘是個天使,您知道麼?您知道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異常熱烈地大聲說,「她是一個世上最奇妙的人物!我知道她十分迷人,但我也知道她善良,堅定,而且高尚。您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也許您對我的話感到奇怪,也許您不相信我麼?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我的天使!」她忽然對另一間屋子,對什麼人喊起來,「你快到我們這裏來。這個可愛的人阿遼沙來了。他對我們的一切事情全知道。您出來見見他吧!」

  「我就是在簾後等您叫我哩。」一個溫柔的,甚至有點甜蜜的女人的聲音說。

  簾子掀了起來,於是……正是那個格魯申卡本人,喜孜孜地帶著微笑走到了桌子跟前。阿遼沙的心裏好象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牢牢地死盯著她,簡直不能移開眼睛。啊,這就是她,那個可怕的女人,——那只「野獸」,象半小時以前伊凡哥哥想到她時脫口說出來的那樣。可是誰想到在他面前站著的,猛一看來竟好象是一個極普通、極尋常的人物,——一個善良、可愛的女人,也許是美麗的,但完全跟所有其他美麗而又「尋常」的女人一模一樣!她的確好看,甚至很好看,——俄羅斯式的美,使許多人為之傾倒的美。這個女人身材相當高,但卻比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矮些(卡捷琳娜完全是個高個子)。她的肌肉豐滿,行動輕柔,幾乎無聲無息,仿佛溫柔到一種特別甜蜜蜜的程度,也象她的聲音一樣。她走進來時,不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那樣邁著爽快有力的步子:相反地,是不聲不響的。她的腳踏在地板上完全沒有聲音。她輕輕地坐在椅子上,輕輕地牽動華麗的黑綢衫發出一陣窸窣聲,溫柔地用一條貴重的黑羊毛圍巾裹住自己象水沫般潔白豐滿的脖頸和寬闊的肩。她年紀二十二歲,從面容看來也恰巧是這個年齡。她臉色很白,帶著兩朵粉色的紅暈。她的面部輪廓似乎稍闊了些,下頦甚至有點突出。上唇薄,下嘴唇微微撅起,分外飽滿,好象有點發腫。但是十分美麗而濃密的深褐色頭髮,烏黑的眉毛,帶著長長睫毛的美妙的藍灰色眸子,一定會使最冷淡和心不在焉的人甚至在人叢中、閒步時,在人頭擁擠處,也會在這張臉的面前突然止步,並且長久地記住它。最使阿遼沙驚訝的是這張臉上那種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神情。她象孩子似的看人,象孩子似的為了什麼而喜悅,她正是「喜孜孜地」走到桌子跟前來,似乎正在懷著完全象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著立刻出現一件什麼事情。她的眼神可以使人心靈歡悅,——阿遼沙感到了這一點。她的身上還有一種東西他卻不能,或者說他沒法加以理解,但也許不知不覺間對他也產生了影響,那就是她軀體的一舉一動間那種嬌弱和溫柔,以及行動時那種貓一般的無聲無息。但儘管如此她的軀體卻是強健豐滿的。圍巾下隱約可見那寬闊豐滿的肩頭,高聳而還十分年青的乳房。這軀體也許預示著將會重現維納斯女神的風姿,雖然毫無疑問現在看來就已經有些比例過大之嫌,——這是一眼可以看出的。俄國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魯申卡,一定能正確地預言,這種新鮮的、還年青的美,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就會喪失和諧,身子發胖,連臉也變得肥腫,眼邊額頭將很快地出現皺紋,臉皮變得粗糙,也許發紫,——總而言之,那是短暫的美,轉眼即逝的美,正是一切俄國女人身上所常見的。阿遼沙自然沒有想到這層,但是他雖然著了迷,卻還是懷著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仿佛深為惋惜似的自問:她為什麼要這樣拉長腔調,不能自自然然地說話呢?她這樣做,顯然是在這音節和字音的拉長和做作的甜蜜腔調裏發見了美。這自然只是一種醉心於不良風度的不良習慣,說明著所受教育的低下,以及從小就養成的對於文雅的庸俗理解。但雖然如此,這樣的口音和語調在阿遼沙看來,跟臉上那種孩子般天真喜悅的神情,和眼裏那種象嬰孩般寧靜幸福的目光,簡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立刻把她讓在阿遼沙對面的沙發上,好幾次歡欣地吻她的嘻笑的嘴唇,簡直好象愛上了她。

  「我們是初次相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女主人狂喜地說,「我想認識她,見見她,我想到她那裏去,但是我剛一表示了這種願望,她就自己先來了。我早就知道我同她可以解決一切,解決一切的!我的心裏有這樣的預感。……有人勸我不要走這一步,但是我預感到了結果,而且果然並沒有弄錯。格魯申卡對我解釋了一切和她的全部打算;她象善良的天使那樣飛到這裏,帶來了安寧和喜悅。……」

  「您竟不嫌棄我,親愛的、高貴的小姐。」格魯申卡象唱歌似的拉長著調子說,臉上一直帶著可愛的、喜悅的微笑。

  「您不准對我說這種話,您這女魔法師,您這美人兒!能夠嫌棄您麼?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嘴唇好象有點發腫似的,那現在就讓它再腫些,再腫些,再腫些吧。……您瞧,她笑得多可愛,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瞧著這樣的天使,真是從心裏高興。……」阿遼沙臉紅了,發出看不出的、輕微的顫抖。

  「您寵愛我,親愛的小姐,可也許我根本不配消受您的愛。」

  「不配!她竟會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又熱烈地叫了起來,「您要知道,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們有著愛幻想的頭腦,我們有著任性但卻非常非常驕傲的心!我們高尚,我們寬宏,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這您知道不知道?我們只是不幸。我們太輕易地就對一個也許毫無價值的或輕浮的人作出任何犧牲。有這麼一個人,也是軍官,我們愛上了他,我們把一切都獻給了他,那是很久以前,五年以前的事了,但是他卻忘掉了我們,另娶了妻子。現在他成了鰥夫,他寫信來說要到這裏來,——可是您知道麼,我們直到現在還是只愛著他一個人,而且終身愛著他!他一來,格魯申卡就又會有幸福了,而這整整五年中她是不幸的。不過誰能責備她,誰能自誇得到過她的青睞呢?只有那個瘸腿的老頭子,那個老商人,——可是他實際上還不如說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朋友,保護人。他遇見我們時,正當我們處在絕望和痛苦中,被我們所愛的人遺棄的時候,……要知道她當時甚至想投水自殺,是那個老人救她的,是他救她的呀!」

  「您真會替我辯護,親愛的小姐,您在一切事情上都是那麼性急。」格魯申卡又拉長調子說。

  「我在辯護?難道我們有資格來辯護?再說我們這會兒還敢替您辯護麼?格魯申卡,天使,請您把手伸給我,您瞧這只胖胖的、美麗的小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看見這只手了麼,是它帶來了幸福,她使我復活,我現在要吻它,手腕,手心,這樣,這樣,這樣!」她仿佛陶醉了似的接連三次吻著格魯申卡那只確實極美的,也許太肥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在伸出這只手來以後,輕輕發出神經質的、清脆動人的笑聲,望著這位「親愛的小姐」,對於自己的手被人家這樣吻著,顯然感到很愉快。「也許,太興高采烈了吧。」阿遼沙的頭腦裏閃出這個念頭。他臉紅了。他的心一直似乎特別地不安。

  「你當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面這樣吻我的手,親愛的小姐,真使我感到羞慚。」

  「難道我這樣做是想羞你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有點奇怪地說,「唉,親愛的,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

  「可您也一樣可能還並不十分瞭解我啊,親愛的小姐,我也許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壞得多。我心裏是壞的,我喜歡任性。當時我把可憐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迷住,只是為了嘲笑嘲笑他。」

  「但現在您不又在救他了麼。您已經答應過。您要使他醒悟,您要對他直說,您早就愛上了別人,現在那人正向您求婚。……」

  「哦,不,我並沒有答應這樣說。這一切都是您自己對我說的,我並沒有答應。」

  「這麼說,我沒有瞭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輕聲說,臉上似乎有點發白,「您答應過……」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點也沒有答應過您什麼事情。」格魯申卡仍然帶著那快樂和天真無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輕輕打斷她的話頭。「現在就看得出了,高貴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我這個人是個脾氣多麼壞和多麼一意孤行的女人。我想怎樣做就怎樣做。我剛才也許答應過您什麼,可現在又想:也許我突然又有點喜歡起他,喜歡起米卡來了,——我已經喜歡過他一次,甚至喜歡了幾乎一個鐘頭哩。也許現在我會立刻走去對他說,讓他從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裏,……瞧我是個多沒有常性的人。……」

  「您剛才……完全不是這樣說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勉強低聲擠出一句話來。

  「哦,剛才!可是我是個軟心腸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後忽然憐惜他起來,那可怎麼辦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對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現在,由於我這種脾氣,您也許要不愛我這傻女人了。請您把您可愛的小手伸給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溫柔地請求,仿佛帶著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手。「親愛的小姐,我現在握住您的手,也要象您對我那樣地親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還清。就這麼辦吧。以後的事全聽上帝的安排,也許我會成為您真正的奴隸,樂意一切都奴隸似的聽您的吩咐。上帝決定怎樣就怎樣吧,我們彼此根本用不著預先約定什麼,答應什麼!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愛極啦!您這可愛的小姐,您這讓人無法相信的美人兒!」

  她輕輕地把那只手端到自己的嘴唇邊, 真的懷著那個奇怪的目的:在接吻上「還清欠賬」。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沒有掙脫手:她怯生生地懷著一線希望聽到了格魯申卡最後所說的那句儘管也說得非常古怪的諾言:樂意「奴隸似的」聽她的吩咐。她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在這雙眼睛裏看到的仍舊是那種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種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許太天真爛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裏閃出了希望。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在仿佛陶醉於那只「可愛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舉近自己的唇邊。但是剛要到唇邊的時候,她忽然捏住那只手停了兩三秒鐘,似乎在那裏思索著什麼。

  「您猜怎麼著,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溫柔、甜蜜的聲音拉長著調子說,「您猜怎麼著,我偏不來吻您的小手。」她異常快樂地輕輕笑了起來。

  「隨您的便……您怎麼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吃了一驚。

  「請您留著這事當個紀念,那就是您吻過我的手,可是我沒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裏突然閃出光來。她可怕地緊緊盯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你這蠻不講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說,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

  「我還要馬上去告訴米卡聽,說您怎樣吻我的手,我卻完全沒有吻您的。他真會笑得不可開交呢!」

  「賤貨!滾!」

  「哎喲,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太不象樣了,親愛的小姐。」

  「滾出去,出賣肉體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吼叫了起來。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發抖。

  「還講起什麼出賣肉體的來了。您這個千金小姐在黃昏的時候跑到男人家裏去要錢,親自送上門去出賣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一聲,正想朝她撲過去,但是阿遼沙拼命地攔住了她:

  「一步也別動,一個字也別說!您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回答。她會走的,馬上會走的!」

  正在這當兒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兩位親戚聽到喊聲跑進屋來,女僕也跑來了。大家都連忙奔到她身邊去。

  「我是要走了,」格魯申卡說,從長沙發上拿起了短外套,「阿遼沙,親愛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遼沙在她面前合著雙手懇求她說。

  「親愛的阿遼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對你說一句很好聽、很好聽的話!阿遼沙,我是為了你才鬧出這場戲來的。送送我吧,寶貝兒,以後你會喜歡我的。」

  阿遼沙絞著兩隻手,扭過身去。格魯申卡清脆地朗聲笑著,從屋裏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起病來。她號啕大哭著,痙攣得死去活來。大家都在她身邊忙作一團。

  「我警告過您的,」大姨母對她說,「我不讓您走這一步,……您太火爆了,……怎麼能決心走這樣一步呢!您不知道這類東西的性子,這女人聽說比別的人更壞。……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隻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嚷道,「您為什麼攔阻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頓,打她一頓!」

  她在阿遼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許是根本不想控制。

  「應該抽她一頓鞭子,送到斷頭臺上,交給劊子手,當著眾人面前!……」

  阿遼沙退到門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嚷叫起來,把兩手一拍,「他呢!他竟會那麼不正直,那麼沒人性!他竟對這東西講那件事情,在倒楣的、永遠可詛咒的那天所發生的事情!‘送上門去出賣色相,親愛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混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想說點什麼,但是沒有找出一句話來。他的心難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覺得羞恥,我覺得可怕!明天……我跪著哀求您明天來一趟。您不要怪我,饒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麼辦!」

  阿遼沙走到街上,仿佛連腳步都邁不穩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樣哭一場。一個女僕忽然追上前來。

  「小姐忘記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轉交給您,這信從午飯的時候就在我們這裏了。」

  阿遼沙機械地收下那個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識地塞進自己的口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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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6:4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節 又一個失去了的名譽

  從城裏到修道院只有一俄裏路多一點。阿遼沙在這時已經行人稀少的路上匆匆地走著。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東西。在中途有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樹底下看得出有一個人的身影。阿遼沙剛剛走到十字路口,那個人就一下沖出來,跑到他身旁,用兇狠的聲音喝道:

  「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來是你呀,米卡!」阿遼沙驚奇地說,被他嚇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沒有料到麼?我心想:上哪兒等你好呢?在她家附近嗎?從那裏出來有三條路,我會找不到你的。後來才想到上這兒來等,因為心想他一定會經過這裏,到修道院去是沒有別的路的。唔,你有什麼話直說吧。你壓扁我吧,象壓死一隻蟑螂似的……可是你怎麼啦?」

  「沒什麼,哥哥,……我是被嚇壞了。唉,德米特裏,剛才父親流的血……」阿遼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現在他的心裏忽然好象決了口。「你幾乎殺死他,……還詛咒他,……而現在……剛剛……你還開玩笑,……‘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麼?不正經麼?不合時宜麼?」

  「不是的,……我只是……」

  「等等。你瞧這黑夜:你瞧,這是多麼陰沈的黑夜,滿天烏雲,起了多大的風!我躲在這棵柳樹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作證!):為什麼還要這樣受苦下去,還等候什麼?這裏是一棵柳樹,有手帕,還有襯衫,立刻可以擰成一根繩子,還可以加上一條背帶,——幹嗎不讓世界少一個累贅,不再為了我這下賤生命丟臉!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你走了過來,——天呀!真好象有什麼東西忽然從天外飛來:這麼說,到底還有一個人是我所愛的,現在走來的正是他,正是這個小人兒,我的親愛的小兄弟,這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也是唯一愛著的人!我是那麼愛上了你,我在那一刻是那麼地愛你,所以我就心想:讓我立刻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可這時突然心生一個愚蠢的念頭:‘讓我逗他笑笑,嚇唬他一下子。’這樣我就象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錢包來!’請你原諒我這種愚蠢舉動,——這不過是胡鬧,其實我的心裏……也是很正經的。……算了吧。還是請你說說,那裏的情形怎麼樣?她是怎麼說的?刀劈也好!斧鋸也好!不要憐惜我!她氣極了麼?」

  「不,不是的。……那裏完全不是你想的這種情況,米卡。那裏……我在那裏剛才碰見了她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哪兩個人?」

  「格魯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驚呆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說夢話!格魯申卡會在她家裏!」

  阿遼沙把從他走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的時候起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講述了一遍。他講了十分鐘左右,不能說講得十分流暢和有條有理,但似乎傳達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話和最主要的行動,而且還常常通過一言半語鮮明地傳達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裏默默地聽著,兩眼嚇人地直勾勾凝視著。但是阿遼沙明白他已經全都瞭解,已經領會了全部事實。不過隨著故事的進展,他的臉色不但越來越陰沈,而且仿佛還越來越可怕。他皺緊眉頭,咬緊牙根,他那呆板的目光顯得更加呆板、固執和可怕。……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個的臉,本來顯出憤恨和狂怒,一下子忽然又變了,變得想不到地那麼快,緊閉的嘴唇鬆開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之間發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笑。他簡直被笑聲噎住了,笑得甚至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結果還是沒有吻手!還是沒有吻,就這麼跑走了!」他終於喊了出來,帶著一種病態的狂喜神情,——如果這種狂喜不是這樣的自然真率,那麼也可以稱之為無禮的狂喜,——「她竟大聲叫她老虎!真是母老虎!應該把她送上斷頭臺去麼?是的,是的。應該,應該,我自己就是這個意見,早就應該!你瞧,弟弟,送她上斷頭臺是可以的,但是首先自己應該恢復健康。我瞭解這位橫蠻無禮的女王,她的整個面目,整個面目全在這件吻手的事情上顯露出來了,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像得出來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這也能讓人感到一種特殊的痛快!那麼她跑回家去了麼?我立刻去……嗯……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遼沙,你不要罵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絞死都還嫌輕麼。……」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呢?」阿遼沙傷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從裏到外徹底看透了,而且從來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這簡直等於是發現全球的四大洲,說錯了,五大洲!走了這樣的一步!這正是那個女學生卡欽卡的本色,她為了拯救父親這樣一個慷慨的念頭,竟不怕跑到一個粗野無禮的軍官家裏去,甘冒被人家侮辱的危險!真是充滿驕傲,渴望冒險,渴望對命運挑戰,向無邊的深淵挑戰!你說那位姨母曾經阻攔過她麼?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己就是個專橫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將軍夫人的親姐姐,她的鼻子翹得比別人還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喪失了一切,連田產,和其他一切,於是這位驕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調門,至今也沒有提高起來。那麼說她曾阻攔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聽。‘我能戰勝一切,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願意,也可以引誘格魯申卡上鉤,’——結果是……她過於自信,自負太甚,那怨誰?你以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魯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麼?不,她是當真的,她是真的愛上了格魯申卡,不是格魯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夢,——因為這是我的幻想,我的美夢!好阿遼沙,你是怎麼脫身逃出她們這些人的掌心的?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卻好象毫不在意你對格魯申卡講了那天發生的事,而格魯申卡剛才竟當面沖著她說,‘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裏去出賣色相!’這是多麼對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哥哥,還有比這侮辱再厲害的麼?」使阿遼沙感到最痛苦的一個念頭,是哥哥似乎高興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受辱,儘管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可怕地皺緊眉頭,舉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雖然阿遼沙剛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怎麼委屈,怎麼喊:「你的哥哥真是個混蛋!」這一切事情全講了出來,可是他似乎現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許我確實對格魯申卡講過卡捷琳娜所說的那個‘倒楣’的日子的事情。對,是那樣,是講過的,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在莫克洛葉,我喝醉了酒,吉卜賽女人在唱歌,……但是我哭著,當時我痛哭著,跪在地上,向自己心頭卡嘉的形象祈禱,格魯申卡是明白這意思的。她當時全都明白,我記得,她自己也哭著。……哎,見鬼!現在還能不這樣麼?當時哭泣,現在呢,……現在是‘當胸一劍’,女人都是這樣的。」

  他垂下頭,沉思起來。

  「是的,我是混蛋,毫無疑問是混蛋,」他忽然用陰沈的聲音說,「不管哭不哭,總是一個混蛋!你可以轉告她,我接受這個稱呼,如果這能使她解恨的話。夠了,再見吧,有什麼可談的?沒有快樂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願意再跟你相見,除非到某一個最後的時刻。別了,阿曆克賽!」他緊緊握了握阿遼沙的手,還是低垂著眼皮,頭也不抬,仿佛一下掙脫開一般,大踏步向城裏走去了。阿遼沙目送著他,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突然永遠離開了。

  「等等,阿曆克賽,還要坦白一點,只對你一個人說!」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忽然又回過頭來。「你看我,仔細看我:你瞧,這裏,這裏,這裏還正在孕育著一件可怕的不名譽的事情。」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面說著「這裏,這裏」,一面用拳頭捶著胸脯,神情很奇特,好象這不名譽的事情就潛藏在他的胸脯裏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許在口袋裏,或是密縫後掛在脖子上。「你已經知道我:我是壞蛋,公認的壞蛋!但是你要知道,無論我從前、現在或將來做過什麼事,它和現在,和眼前這一刻藏在我胸頭的這件不名譽的事比起來,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簡直無法相比的。這件事就藏在這裏,這裏,它正在醞釀實現,而我本來是完全可以停止這事的進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實行,你要記住這一點!但是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實行它,決不停止。我剛才對你什麼都講了,卻沒有講這件事,因為連我也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說出它來!我還能停止;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挽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譽,但我不停止,我要實行卑劣的計畫,你可以預先做我的證人,證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對你說過這事!毀滅和黑暗!用不著再解釋,到那時候你自會知道。惡臭的胡同和女魔!別了。不必為我祈禱,我不配,也完全用不著,完全用不著,……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他突然走了,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遼沙也朝著修道院走去:「我怎麼會,怎麼會再見不到他了?他說的是什麼話?」他覺得奇怪極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尋找他,專門尋找他。他說的是什麼話!……」

  他繞過修道院,穿過松樹林,一直走進庵舍。雖然這時已到了不放人進門的時候,可是人家還是給他開了門。當他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他的心戰慄了:「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走出去?為什麼長老要打發他進入‘人世’?這兒一片靜寂,這兒是神聖的地方,而那裏—— 卻擾攘不安,那裏是一片黑暗,會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誤入歧途。……」

  見習修士波爾菲裏正在修道室裏,還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每隔一小時就來打聽一下佐西馬長老的健康。阿遼沙驚恐地聽到長老的病況愈來愈惡化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們的談話今天也不能舉行。照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課以後,臨睡以前,修道院的全體修士都聚到長老的修道室裏,每人朗聲向他懺悔今天自己的過失,罪孽的幻想,念頭,一切誘感,甚至相互間的口角,如果有這類事發生了的話。有的人竟跪下來懺悔。長老加以寬赦,調解,訓示,判處悔罪,給予祝福,然後讓他們回去。反對長老制的人們所不滿意的也就是修士間的「懺悔」,說這是對作為一種聖禮的懺悔的褻瀆,幾乎犯了瀆聖罪,實際這完全是兩回事。他們甚至向教區主管方面提出,說這樣的懺悔不但不能達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確實會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誘中去。他們說修士中有許多人覺得到長老那裏去是樁苦事,只是因為大家都去,不願意使人家認為他們驕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強去的。有人說,修士中有些人在晚間去懺悔的時候,彼此事先約定:「我說我早晨對你發過脾氣,你就給我證實,」這是為了有話可說,為了能敷衍了事。阿遼沙知道,有時確曾發生過這類事情。他也知道修士裏有人還最恨按照慣例,甚至隱修者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須先送到長老那裏去,由他拆開來先看。自然,原來設想,這一切都應該自由、熱誠而真摯地進行,以求達到自願地服從和拯救性地施行訓誡的目的,然而實際上發生的情況卻是,有時非但弄得很不誠懇,相反地,只顯得做作和虛假。但是修士中輩分老的和有經驗的一些人堅持自己的主見,認為凡是誠懇地走進這牆裏來修行的,這類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們得救,給予他們極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如有人引以為苦,產生埋怨,那麼反正他們就好象已經不是修士了,本來就不應當來進修道院,這類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間。罪孽和魔鬼,不但在俗世裏,即使在教堂裏,也是無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該對它們縱容姑息。

  「他衰弱得很,淨要睡覺,」佩西神父為阿遼沙祝福以後,輕聲告訴他,「很難叫醒他。不過也用不著去叫醒了。剛才醒過五分鐘,請求向修士們轉致祝福;請他們為他作晚禱。還打算明早受一次聖秘禮。又想起了你,阿曆克賽,問你出去了沒有,我們回答他說在城裏。‘我就是祝福他要他這樣的;他的位置是在那裏,目前還不是在這裏。’——這就是他提到你時所說的話。他想到你時總是流露著愛和關心。你明白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麼?不過他為什麼決定你暫時應該到塵世裏去呢?他一定對於你的命運預見到了什麼!你要明白,阿曆克賽,即使你真回到塵世去,那也應當把它作為是去修長老指定給你的功課,而並不是去投身於空虛的浪遊,不是去追求塵世的享樂。……」

  佩西神父出去了。長老即將逝世一點,對於阿遼沙來說是毫無疑義的,雖然他也許還能活上一兩天。阿遼沙堅定而且熱烈地決定,雖然他曾答應和父親,霍赫拉柯娃母女,哥哥,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等人會面,明天也決計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長老身旁,直到他去世為止。他的心中充滿了熱烈的愛,他痛心地責備自己,竟會在城裏有一個短暫的時間完全忘記了那個被自己遺留在修道院中的垂死的人,那個自己平素在世上最最敬愛的人。他走進長老的臥室,跪下來,向睡著的人叩頭。長老靜靜地,動也不動地睡著,輕微地呼吸著,均勻而且幾乎覺不出來。他的臉是安靜的。

  阿遼沙回到另一間屋子,——就是長老早晨接見賓客的那間,——脫下皮靴,幾乎和衣躺在堅硬狹窄的皮沙發上,——長久以來他就每夜經常睡在這裏,只加上一個枕頭。剛才他的父親叫嚷著提到過的褥子,他早已忘記了鋪墊。他只脫下修士袍,蓋在身上,代替被子。今天在臨睡之前,他急忙跪下來,祈禱了很長時間。他在熱烈的禱詞中,不求上帝為他消釋他的不安,只求給他那種欣悅的感動心情,以前,在他讚頌過上帝以後(這是他臨睡前禱詞照例的內容),時常有這樣的心情降到他心靈裏來。降臨他身上的這種快樂心情引他進入輕鬆安靜的夢鄉。今天也正在這樣祈禱的時候,他偶然間忽然在衣袋裏摸到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女僕在中途追上來轉交給他的。他感到有點困惑不安,但仍舊念完了禱詞。 接著在遲疑了一會兒以後,便打開了信封。裏面有一封短信,署名「麗薩」,——這就是早上當著長老那樣取笑他的,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那個年輕的女兒。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寫道,「我瞞著一切人,也瞞著媽媽給您寫信,我知道這是很不好的。但是如果不對您說出我心裏產生的一切話,我就活不下去,這些話除去你我兩人以外,事先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是叫我怎樣對您說出我十分渴想要對您說的話呢?據說,紙張不會臉紅,告訴您,這是不對的,紙張也臉紅得和我現在一樣。親愛的阿遼沙,我愛您,從兒童時代起就愛,從莫斯科起,那時您還完全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我終身愛您。我的心選中了您,我願意和您結合,白頭到老,同生共死。自然先決條件是您必須脫離修道院。關於年齡一層,我們可以等待法律允許的時候。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恢復健康,可以走路,跳舞。這是用不著多說的。

  「您看,我是一切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不能猜想:那就是您讀了這封信以後,會對我怎麼想?我愛笑,好淘氣,我剛才惹您生氣,但是我對您說實話,我在執筆以前,曾向聖母像禱告,現在還在禱告,幾乎哭泣。

  「我的秘密現在掌握在您的手裏了,明天您來時我不知道怎樣看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假使我象剛才那樣,看到您的臉時,又象傻瓜一樣按捺不住,大笑起來,那可怎麼辦呢?您一定會認為我是好取笑的壞女人,不再相信我這封信。因此我懇求您,親愛的,如果您對我有一點同情,在您明天走進來的時候,不要過於正面看我的眼睛,因為我的眼神和您相遇的時候,我一定會忽然大笑起來,何況您又穿著這種長袍。……現在,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全身發冷,所以您走進來的時候,暫時請您不要看我,可以看母親或窗外。……

  「我居然給您寫了情書,我的天,我做出了什麼事情!阿遼沙,請您不要瞧不起我。如果我做了很壞的事,使您生氣,那麼請您饒恕我。現在,我的也許會永遠使我失去了名譽的秘密交在您的手中了。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見吧,直到那可怕的再見時刻。麗薩。

  「又及。阿遼沙,請您一定,一定,一定要來!麗薩。」阿遼沙不勝驚奇地讀完這封信,讀了兩遍,想了想,忽然輕聲而甜蜜地笑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在他看來這笑聲是有罪的。但是過了一會,他又那樣輕聲地、幸福地笑了。他慢吞吞地把信裝進信封,畫了十字,躺下來。他的心靈的紛擾忽然過去了。「上帝,願你寬恕這些人,保佑這些不幸的、心情不安的人們,給他們以指引。你掌握著道路:指給他們道路使他們得救吧。你就是愛。你給一切人送來歡樂!」阿遼沙喃喃地說,畫著十字,漸漸沉入了靜謐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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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6: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第一節 費拉龐特神父

  阿遼沙在清早天還沒亮時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很軟弱,卻仍想離開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極清;臉色雖然非常憔悴,卻是清朗的,幾乎是快樂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藹而懇切的。他對阿遼沙說:「也許我活不過今天了。」後來他想懺悔,並且立刻行受聖餐禮。他象往常一樣向佩西神父作了懺悔。在完成這兩種聖禮以後,就開始行臨終塗油禮。司祭們到齊了,修道室漸漸聚滿了在隱修庵裏修行的修士們。這時天已大亮。修道院裏的人也陸續來了。儀式結束後,長老想和大家告別,——同他們親吻。因為修道室裏擠不下,先來的人陸續出去,好讓別的人進來。阿遼沙站在長老旁邊,長老這時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盡力所能及地說話,講道,他的嗓音雖然很低,但還十分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多少年,也就是出聲說了多少年的話,好象已經養成了動輒就說話,一說話就給你們講道的習慣,現在弄得沈默對我來說倒比講話似乎還要更難些,即使是現在,親愛的神父們和修士們,在我身體非常衰弱的時候也是這樣。」他說著笑話,親切地環視著聚在他身旁的人們。阿遼沙後來記住了一些他當時所說的話。但儘管說得很清晰,嗓音也相當堅定,他的話卻很不連貫。他講了許多事情,似乎想在臨死以前,把一生中沒有全說出來的一切一下子傾吐出來,再說一次,並且不單單是為了說教,而且仿佛是渴望無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內心的喜悅和歡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們應該彼此相愛,神父們,」長老教誨說(據阿遼沙後來所能回憶起來的),「愛上帝的人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裏,關在這個院子裏,因此就比俗世的人們神聖些,正相反,凡是來到這裏的人,正因為他來到這裏,就已經自己意識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們,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壞些,……一個修士以後住在這個院子裏越久,就應該越加深切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裏來。只有當他意識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壞,而且應該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為人類的一切罪惡——不管是全體的或是個人的罪惡負責,那時我們才算達到了隱修的目的。因為你們要知道,親愛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負責,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這不但是因為大家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也是因為個人本來就應當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個人負責。這種認識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並不是特殊的人,而不過是世上一切人都應該做的那種人。惟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才得到了感動,滋生了廣博無垠、充塞天地、不知饜足的愛。那時候你們每個人就會有力量用愛獲得全世界,用淚洗淨全世界的罪惡。……你們每人應該省察自己的心,不斷自行懺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已經覺察了以後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應該和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應該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責?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無神派、教唆壞事的人和唯物論者,——不但對他們中善良的人,甚至對其中的惡人也不要恨,因為即使在他們裏面,也有許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要在祈禱中這樣提到他們:主,救一切無人替他們祈禱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願向你祈禱的人們。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並不是因為高傲自大才這樣祈禱的,因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還要低劣。……你們應該愛上帝的人民,不要讓外來的人攪亂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迷在怠惰和潔身自好的驕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貪婪之中,就會有人從四面八方前來掠奪你們的羊群。要不斷地給人民講解福音,……不要敲詐勒索,……不要愛金銀,不要收聚它們。……你們應該信仰,舉起旗幟,高高地舉著。……」

  長老說的話比在這裏轉述的和阿遼沙後來記下來的要淩亂得多。他有時完全中斷了說話,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氣,但卻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興。大家十分感動地聽著他,雖然有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奇怪,覺得它曖昧晦澀,……以後大家才又重新記起他的這些話來。阿遼沙中間偶爾從修道室走出來一會兒,他對於聚在屋內屋外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是驚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則是莊嚴肅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長老圓寂後立刻會有偉大的事情發生。這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淺薄的,但是甚至最嚴肅的長老們也受了這種影響。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臉最為嚴肅。阿遼沙走出修道室,是因為拉基金從城裏回來了,暗地叫一個修士請他出來,交給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寫來的古怪的信。她告訴阿遼沙一件來得十分湊巧的很有意思的新聞。原來昨天曾來向長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誠的平民婦女中有一個住在城裏的老婦人普羅霍羅芙娜,是個士官的寡婦。她的兒子瓦先卡由於職務關係遠行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有一年沒有接到任何資訊。她問長老:可不可以把她兒子作為死者在教堂裏追薦,祈禱他的亡魂安息?長老嚴峻地回答她,不准她做這樣的祈禱,說這等於是施行妖術。但接著因她的無知而寬恕了她,並解釋說這「好象看預言書一樣」(霍赫拉柯娃太太信裏這樣說),同時還安慰了她:「說她的兒子瓦先卡一定活著,他不是自己快要回來,就是快要寄信回來,所以她應該回家去等著。」結果怎樣呢?霍赫拉柯娃太太興高采烈地補充說:「預言竟一字不差地實現了,甚至還多些。老太太剛回家,人家就交給她一封已在等著她的從西伯利亞奇來的信。不但這樣,瓦夏在這封他中途從葉卡捷琳堡?寫來的信裏還通知他的母親,說他本人正在隨同一位長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後三星期內即可‘指望擁抱自己的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而且熱烈地請求阿遼沙立刻把這新出現的「預言的奇跡」 通知院長和全體修士,因為「這是應該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這樣感歎地說。這封信寫得匆忙潦草,每一行裏都流露出寫信人的激動的心情。但是阿遼沙已經用不著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發修士去找阿遼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敬地稟知佩西神父閣下說拉基金有事報告,但因極為重要,所以一分鐘也不敢延擱,為此惶恐地請求原諒他的冒昧」。因為修士在通知阿遼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請求向佩西神父報告過了,所以阿遼沙出來讀了信以後,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立刻把信轉交給佩西神父,作為一個證據罷了。連這位態度嚴峻、不肯輕信的人,皺著眉頭讀完關於「奇跡」的報告以後,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他的兩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莊嚴而熱切的微笑。

  ——

  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舊稱。

  ——

  「我們竟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麼?」他好象情不自禁地脫口說了出來。

  「我們還能見到這樣的事,還能見到這樣的事!」四周的修士們重複地說著,但是佩西神父重又皺起眉頭,請大家至少暫時不要向任何人聲張。「現在還有待於進一步證實,因為世俗人士中輕率的舉動太多了,況且現在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偶爾自然地發生的。」他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似乎是為了使自己安心,但幾乎連自己也不大相信自己所持的保留態度,這是旁邊聽著的人看得十分清楚的。與此同時,這「奇跡」自然也已傳遍了整個修道院,甚至傳到許多到修道院來參與彌撒的人們那裏。其中對這個新發生的奇跡最感到吃驚的,是昨天才從極北的奧勃多爾斯克地方來到這裏掛單的那個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的修士。他昨天站在霍赫拉柯娃太太身旁,向長老膜拜,曾指著那位太太的被「治癒」了的女兒,熱切地問長老:「您怎麼竟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問題是:現在他已經有點困惑不解,幾乎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還在昨天晚上的時候,他去見了修道院的神父費拉龐特。這位神父住在蜂房後面一間單獨的修道室裏。這次拜訪很使他吃驚,引起他強烈的、可怕的印象。費拉龐特老神父就是那個虛心持齋和發願保持緘默的年老修士,我們已經說到過他是反對佐西馬長老——主要是反對長老制的人,他認為長老制是一種輕浮而有害的新花樣。這位反對者雖然是緘默者,幾乎同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卻是很危險的。他的危險主要在於有許多修士十分同情他,連到這裏來的世俗人士裏面也有很多人尊敬他,把他看作偉大的苦修者和有德行的人,儘管也無疑地看出他是一個瘋僧。但是正是這種瘋勁使人著迷。費拉龐特神父從不去見佐西馬長老。他雖住在庵舍裏,卻沒有人用庵舍的規矩去約束他,這也正是因為他的一切舉止常顯出瘋狂的樣子。他大約有七十五歲了,也許還要大些。他住在院牆角上蜂房後面一間差不多要倒塌的舊木頭修道室裏。這修道室是在多年以前,還在前一個世紀,為一個也是很偉大的持齋者和緘默者約納神父修建的。那個神父活到一百零五歲,關於他的苦行至今在修道院裏以及附近一帶還流傳著許多有趣的傳說。費拉龐特神父在七年以前設法也搬到這個平靜的小修道室裏來住,——這修道室簡直就是一間農舍,但是又很象鐘樓,因為裏面有許多捐獻的神像,神像前面還點著捐獻的長明燈,好象費拉龐特神父就是被派在那裏負責看管它們和點燃油燈的。聽說他三天只吃兩磅麵包,決不再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一個就住在養蜂場裏看守蜂房的人每三天給他送一趟,但他就連跟侍候他的這個看蜂房的人也很少講話。四磅麵包連同禮拜天晚彌撒後院長准派人給這位瘋僧送來的聖餅,就是他一星期的全部食糧。罐裏的涼水每天給他換一次。他很少出來做彌撒。到修道院來膜拜的人們看見他有時整天跪著祈禱,不起身,也不朝旁邊看。有時即使同這些人對答幾句,也極簡單零亂,古裏古怪,而且常常近於粗魯。在極偶爾的情況下,他也會同外來的人談天。但多半隻說些奇特的字眼,給訪客一個啞謎,然後不管人家怎樣請求,也決不再加以解釋。他沒有教職,只是一個普通的修士。在一些無知無識的人們中間流傳著一種很奇怪的謠言,說費拉龐特神父和天神們有來往,只同他們談話,所以對人們沈默不語。偶然闖進養蜂場的那個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按照養蜂人(也是個十分沈默陰鬱的修士)的指點,向院牆邊費拉龐特神父的修道室裏走去。養蜂的人曾預先說過:「他也許會象同外來的人一樣跟你說話,也許完全不理你。」這位修士去的時候,正象他以後自己所說,心裏十分害怕。時間已經很晚。費拉龐特神父這次坐在修道室門旁一個矮長凳上。一棵很大的老榆樹在他的頭上簌簌作響。夜晚的寒氣襲來。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跪在這位瘋僧面前磕頭,請求祝福。

  「修士,你要我也跪在你面前磕頭嗎?」費拉龐特神父說,「快起來!」

  修士起來了。

  「你賜給祝福,也受了祝福。坐在旁邊吧。從哪兒跑來的?」

  最使這可憐的修士吃驚的是費拉龐特神父儘管無疑從事著艱巨的苦行,年紀又那樣老邁,樣子卻還是魁梧有力,腰背挺得筆直,並不彎屈,氣色極好,雖然顯得瘦削,卻很健旺,身上顯然也還有極大的精力。他具有大力士般的體格。他歲數雖大,頭髮甚至還沒有全白,過去是深黑色的鬚髮現在還很濃密。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大而發光,卻凸出得很厲害,能讓人嚇一跳。說起話來「O」字的音特別重。他穿著栗色的衣褂,是用以前叫做囚衣料子的粗呢做的,腰裏系著一條粗繩子。露著脖子和胸口。長褂裏面露出厚麻布做的幾乎完全發黑的襯衫,大概好幾個月沒有換洗了。聽說他在長褂裏面身上系著三十磅重的鐵鏈。赤腳穿著破爛的舊鞋。

  「從奧勃多爾斯克的小修道院,‘聖西爾維斯特’修道院來的。」外來的修士低聲下氣地回答,用好奇而有點畏怯的小眼睛匆匆打量著這個隱修者。

  「我到過你的西爾維斯特那裏。在那兒耽擱過。西爾維斯特身體好麼?」

  修士目瞪口呆。

  「你們全是些糊塗人!守的什麼齋?」

  「我們的齋按照古代修院的規則。在四旬齋的時候每逢星期一,三,五不開飯。星期二和星期四給修士們吃白麵包,蜜餞水果,野楊莓或者醃白菜外加燕麥糊糊。星期六是白菜湯,豌豆煮麵條,麥片稀粥,全加奶油。星期日那天,菜湯加上幹魚和煮麥片。在復活節前的一禮拜,從星期一直到星期六,一連六天都只吃清水和麵包,什麼煮熟的東西都沒有,就連麵包和水也吃得極少;在可能的範圍內不每天進食,和四旬齋的第一星期完全一樣。在聖星期五的那天,不許吃一點東西。在星期六,我們也要持齋到三點鐘為止,以後才吃一點麵包和水,喝一杯酒。在聖星期四,我們吃不放油的菜,喝點酒,或者就吃點乾糧。因為洛迪西雅宗教會議對聖星期四的規定是這樣的:‘不應在星期四鬆懈持齋,以玷辱整個的四旬齋。’這就是我們那邊持齋的情形。但是這怎麼能和您相比,偉大的神父,」修士補充說,膽子壯了一些,「您整年隻吃麵包和水,甚至在聖復活節的時候也是這樣,而且我們兩天的麵包夠您吃七天了。您這樣偉大的齋戒真是驚人。」

  「蘑菇呢?」費拉龐特神父忽然問,帶著濃重的土話口音。

  「蘑菇麼?」修士驚訝地反問。

  「是呀。我可以離開他們的麵包,完全不需要它,哪怕到樹林裏去靠蘑菇或野果就可以生活。他們這裏卻離不開麵包,所以就被魔鬼拴住了。現在有些骯髒的人說持齋是不必要的事。他們這種議論是驕傲的,骯髒的。」

  「不錯呀,」修士歎息說。

  「你在他們中間看到魔鬼沒有?」費拉龐特神父問。

  「在誰中間?」修士畏畏縮縮地問。

  「我在去年三一節的星期日到院長那裏去過,以後再沒有去。我看見有鬼坐在一個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頭上的角露在外面;還有鬼從一個人的口袋裏往外張望,眼睛閃閃爍爍,懼怕我;還有鬼住在一個人的身子裏,最不清潔的肚子裏,還有懸掛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帶著走,可是自己看不見。」

  「您……看得見麼?」修士問。

  「我對你說,我能看見,看得清清楚楚。我離開院長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有一個鬼藏在門背後躲著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許還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長,尾巴尖恰巧落在門縫裏,我並不傻,突然把門一關,就夾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著,想要掙脫,我朝它身上畫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鎮住了。它當場就斷了氣,象個壓扁的蜘蛛似的。現在大概已經在角落裏腐爛發臭了,可他們卻看不見,聞不出來。我有一年沒去了。我只是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是外來的。」

  「您的話真可怕!偉大聖潔的神父!……」修士越來越膽壯起來,「您的名聲很大,連遠處都知道,據說您同天神不斷地有來往,真的嗎?」

  「他有時飛下來的。」

  「怎麼飛下來的?什麼樣子?」

  「象鳥的樣子!」

  「天神現身為鴿子麼?」

  「有天神,也有聖靈。聖靈也可以現身為別種鳥兒降下地來;有象燕子的,有象金絲雀的,也有象山雀的。」

  「但是您怎樣把他跟山雀分辨開呢?」

  「他能說話。」

  「怎麼說的?說哪種話?」

  「人的話。」

  「他對您說什麼?」

  「今天他通知說,有一個傻瓜來見我,問些不相干的話。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話真可怕,神聖、高貴的神父,」修士搖搖頭,在他的畏懼的眼睛裏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見這棵樹沒有?」費拉龐特神父沈默了一會,問道。

  「看見的,高貴的神父。」

  「你瞧是榆樹,我看來卻是另外一種景象。」

  「什麼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會後,問道。

  「那是在夜裏發現的。你看見那兩根樹枝麼?在夜裏,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來,用那兩隻手尋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來。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麼可怕的?」

  「會抓住你,帶著飛走。」

  「活活帶走麼?」

  「關於伊裏亞的神靈和名聲,難道你沒有聽見過麼?他會抱住帶走的。……」

  這位奧勃多爾斯克的修士在談完話回到分派給他和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裏的時候,雖然心裏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無疑地比較更傾向費拉龐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馬神父。這位奧勃多爾斯克來的修士主張持齋最力,所以覺得象費拉龐特神父那樣一位偉大的持齋者能夠「看見奇跡」,似乎也並不奇怪。他的話儘管聽來很荒誕,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話裏含有什麼意義,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瘋僧的言行還沒有看見過象他那樣的。對於夾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誠意地樂於相信它不僅是一種比喻,而且的確是事實。此外,他過去還沒來到修道院時,就對長老制有極大的成見,雖然在這以前他只不過聽說過,卻就已經隨著別的許多人一同把這制度完全看作是危險的新鮮玩意。到修道院後才過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幾個輕浮的、不贊成長老制的修士背後所發的牢騷。尤其因為他天性機靈而好管閒事,對一切事情都極為好奇,所以那樁重大的消息,說是長老佐西馬作出了一個新的「奇跡」,弄得他心亂如麻。阿遼沙以後記起,在擠到長老身邊和圍在修道室外邊的那些修士們中間,這位好奇的奧勃多爾斯克來的客人的身影曾經在他面前閃現過好多次,—— 他在各處人堆裏鑽進鑽出,什麼都留心,什麼都打聽。但是他當時沒大注意他,只是到了以後才全想了起來。……他當時也沒有工夫理會這事情,因為佐西馬長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經閉上眼睛,卻突然又想其他來,叫他到面前去。阿遼沙立刻跑過去。當時只有佩西神父、司祭約西夫神父和見習修士波爾菲裏三人在長老身邊。長老睜開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遼沙一眼,忽然問他:

  「你家裏的人在等著你麼,孩子?」

  阿遼沙一時答不上話來。

  「有沒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應過人家今天再去麼?」

  「答應過……父親,兩位哥哥,……還有別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難過。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場聽我在世上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會死的。我要對你說這句話,孩子,把它作為我對你的最後遺言。對你,親愛的孩子,因為你愛我。現在你先到你答應過的那些人那裏去吧。」

  阿遼沙立刻服從了,雖然離開他心裏感到很難過。但是長老答應對他說出在地上的最後一句話,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為對他的最後遺言,這使他的心歡欣得戰慄起來。他匆匆忙忙地出門,想一等到城裏事情辦完就趕緊回來。恰巧佩西神父也對他說了幾句臨別囑咐式的話,使他產生了意料不到的強烈印象。這是在他們兩人走出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

  「你要經常記住,小夥子,」佩西神父並沒拐彎,開門見山地說,「世間的科學集結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別是在最近的一世紀裏,把聖經裏給我們遺下來的一切天國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經過這個世界的學者殘酷的分析以後,以前一切神聖的東西全都一掃而光了。但是他們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卻盲目得令人驚奇地完全忽略整體。然而這整體仍象先前一樣不可動搖地屹立在他們眼前,連地獄的門都擋不住它。難道它不已經存在了十幾個世紀,至今還存在于每個人的心靈裏和民眾的行動裏麼?甚至就在破壞一切的無神派自己的心靈裏,它也仍舊不可動搖地存在著!因為即使是那些拋棄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們自己,實質上也仍然保持著他們過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因為直到現在無論是他們的智慧或者他們的熱情,都還沒有力量創造出另一個比古基督所規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來。即使做過嘗試,結果也只弄出了一些畸形的東西。你要特別記住這點,年輕人,因為你已經被你那即將去世的長老派到塵世裏去。也許當你想起今天這個重大的日子來的時候,也會不忘記我作為衷心的臨別贈言對你所說的這些話的,因為你歲數還輕,而世上的誘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經受。現在去吧,我的孤兒。」

  佩西神父說完這些話以後,為他祝福。阿遼沙走出修道院,玩味著這些突如其來的話時,忽然意識到這位一向對他不假辭色的嚴肅的修士,竟是他的一個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熱愛他的新導師,——就好象佐西馬長老在臨死以前把他遺交給他了。阿遼沙忽然想:「也許他們之間真的作了這樣的約定。」他剛才聽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學問的議論,偏偏是這樣一種而不是別種議論,正足以證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熱誠:他已經忙著想武裝少年的頭腦以便和誘惑鬥爭,為遺交給他的少年的心靈修築一道他自己所能想像得到的最最堅固的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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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在父親家裏

  阿遼沙最先到父親家去。走到的時候他想起父親昨天曾特別囑咐他要設法避開伊凡哥哥,悄悄地進來。「什麼緣故呢?」阿遼沙這時忽然想了起來,「假使父親打算私下對我一個人說點什麼,那也用不著叫我非悄悄兒進來不可呀?他昨天一定是在心慌意亂中原想說另一句話,沒有說上來。」他這樣判斷著。但儘管這樣,當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出來替他開門(格裏戈裏生了病,躺在廂房裏),他問她,她回答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已經出門兩個多鐘頭時,他心裏還是很高興。

  「父親呢?」

  「起來了,正喝著咖啡。」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有點冷淡地回答道。

  阿遼沙走了進去。老人獨自坐在桌旁,穿著睡鞋和舊外套,不大經意地審閱著一些賬目來消磨時間。只有他一個人在家裏(斯麥爾佳科夫也出去買中飯的菜了)。然而他的心並不在賬目上。他雖然一清早就起床,竭力振作精神,但面容還是顯得疲勞和衰弱。他的額頭上過了一夜腫起了幾個大紫血病,現在用紅手絹包著。鼻子也在一夜間腫得很厲害,上面也有幾塊紫血斑,雖然不很大,卻顯然使整個的臉增加了一種特別兇狠和氣惱的神色。老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他對走進來的阿遼沙帶著敵意地看了一眼。

  「咖啡是冷的,」他厲聲說,「我不能請你喝。我自己,老弟,今天也只拿持齋時吃的清魚湯當飯,不想請任何客人。你光臨有什麼事情?」

  「看看您身體怎樣。」阿遼沙說。

  「對。說起來昨天是我自己囑咐你來的。可那全是廢話。你白勞駕跑了一趟。不過我也知道你會趕緊闖來的。……」

  他帶著深惡痛絕的心情說這些話。同時從座位上站起來,煩惱地朝鏡子裏看自己的鼻子(也許從早晨起已經看了四十次了)。又動手把額頭上的紅手絹整理得美觀些。

  「紅色好看些,包白色的就象住醫院,」他象在說格言似的,「你那裏怎麼樣?長老怎樣了?」

  「他很不好,也許今天就會死的。」阿遼沙回答,但是父親竟沒有聽到,把自己問的話立刻忘掉了。

  「伊凡出去了,」他忽然說,「他拼命奪取米卡的未婚妻,就為了這事才住在這裏的。」他狠狠地補充說,撇了一下嘴,向阿遼沙望望。

  「難道是他自己對你說的麼?」阿遼沙問。

  「是的,而且早就說過了。兩星期前就說過了。他到這裏來總不見得是為了來偷偷地暗殺我?那他總得是為了點什麼才到這兒來的吧?」

  「您怎麼啦?您幹嗎說這種話?」阿遼沙感到異常困惑。

  「不錯,他沒有向我要錢,可是他從我這兒就是要也一個子兒都得不到的。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還想儘量在世上多活幾天,你最好知道這點,所以每一個戈比都是我所需要的,而且越活得長,就越加需要它。」他繼續說,在屋裏從這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手插在用黃色厚麻布夏衣料子做的肥大油污的外套口袋裏。「現在我總還算是個漢子,只有五十五歲,但是我願意再作二十年的漢子,等到老了,我會顯得醜陋可厭,她們不會甘願到我這裏來的,到那時候我就需要錢了。所以現在我專門為了我自己拼命地攢錢,想多越好,我親愛的兒子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你最好知道這點,因為我願意過我這種齷齪生活一直過到底,你最好知道這一點。過齷齪生活比較甜蜜;大家咒?它,可是誰都在過這種生活,只不過人家是偷偷地,而我是公開的。正因為我坦白,那些做齷齪事的傢伙就大肆攻擊起我來了。至於到你那天堂裏去,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不願意的,你最好知道這一點,就算是真有天堂,體面的人到那裏去也不合適。照我看來,一覺睡去,從此不醒,就一切都完了,你們願意,就追薦我,不願意,就見你們的鬼去好了。這是我的哲學。昨天伊凡在這裏說得很好,儘管我們當時都喝醉了。伊凡愛吹牛,其實並沒有什麼學問,……也沒有受過什麼特別教育,一言不發,默默地訕笑你,—— 他就是靠著這個唬人。」

  阿遼沙默默地聽他說話。

  「為什麼他不大同我說話?即使說話的時候也總是裝腔作勢。你那個伊凡真是個卑鄙東西!我只要願意,立時就可以娶格魯申卡。因為有了錢,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伊凡怕的正是這個,所以看守著我,生怕我娶親,並且因此在後面鼓動米卡,讓他娶格魯申卡:想用這個方法讓我沒法再打格魯申卡的主意(他還以為我不娶格魯申卡,就可以把錢遺留給他!),另一方面,如果米卡娶了格魯申卡,那麼伊凡就可以把他的有錢的未婚妻搶到手,你看他的算盤多精!你那個伊凡真是個卑鄙東西!」

  「您真是愛找氣生。這是為了昨天的事情。您最好靜靜地躺一下。」阿遼沙說。

  「這是你在說這個話,」老人忽然好象剛剛想起來似的說,「你這樣說,我並不生你的氣,可是對伊凡,假如他對我說這句話,我是會生氣的。我只有同你在一塊才偶爾有心平氣和的時候,除此以外我完全是個性情毒辣的人。」

  「您不是性情毒辣的人,是脾氣越變越壞了。」阿遼沙微笑著說。

  「你聽著,我今天就想把米卡這個強盜關到監獄裏去,只是還沒拿定主意最後是不是這樣做。自然,在現在這個摩登的時代,連提起父母來都被看作只不過是成見,但是從法律上講,就是現在好象也不許就在父親的家裏,抓住父親老人家的頭髮按在地板上,用腳後跟朝臉上踹,甚至還誇海口說要再來殺死他,——而這一切還都是在眾人的親眼目睹之下。我只要願意,就可以讓他吃不消,可以為了昨天的事立刻把他關進牢裏。」

  「那麼你並不想去告狀,對麼?」

  「伊凡勸住了我。其實我可以不理伊凡那一套。不過我自己肚裏明白一件事,……」

  他向阿遼沙彎過身去,推心置腹地壓低了聲音繼續說:

  「假使我把那個混蛋關進牢裏,她聽說是我把他關進去的,就會馬上跑到他那裏去。但如果今天聽說他把我這衰弱的老頭子打了個半死,說不定就會拋棄他,反而跑來看我。……我們都是天生這一路性格,——總是愛擰著性子幹相反的事。我對她可瞭解得透徹哩!怎麼樣,你不喝點白蘭地麼?來一杯涼咖啡吧,我給你攙上小半盅酒,這是很不錯的,老弟,可以添滋味。」

  「不,不用,謝謝您。如果可以的話,我拿一個小麵包吧。」阿遼沙說,拿了一個三戈比一個的法國式小麵包,放進修道服的口袋裏。「白蘭地您最好也不要喝。」他望著老人的臉,畏怯地勸告說。

  「你說的老實話只能惹人生氣,不能帶來安慰。只不過喝一小杯,……我到櫃裏去取。……」

  他用鑰匙打開食櫃,倒了一小杯,喝下去,又把櫃子鎖上,鑰匙重新放在袋裏。

  「夠了。喝一杯不會要命的。」

  「您現在這樣就顯得和善多了。」阿遼沙微笑著說。

  「唔!我沒有白蘭地也是愛你的。可是一碰到混蛋,我也就是混蛋。伊凡不到契爾馬什涅去是為什麼?他是想窺探我的事情:假使格魯申卡來了的話,看我給她多少錢。全都是混蛋!伊凡完全不象我的兒子。這樣的人不知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心腸完全跟我們不一樣。好象我真會給他遺下什麼似的!我連遺囑也不留下來,你最好知道這一點!至於米卡,我要把他象蟑螂一樣碾死。夜裏我用睡鞋碾死黑蟑螂:一踩下去,就吱吱地發響。你的米卡也會吱吱地發響的。說‘你的’米卡,因為你愛他。儘管你愛他,我卻不怕你愛他。假使伊凡愛他,我就會為這點而替自己擔心。但是伊凡誰也不愛,伊凡不是我們的人,象伊凡那樣的人,老弟,可和我們不一樣,那都是些揚起來的灰塵,……風一吹,灰塵就沒有了。……昨天我吩咐你今天來一趟的時候,我是頭腦裏起了一個蠢念頭:我想通過你瞭解一下米卡的意思,如果我立時付給他一千盧布,哪怕兩千也行,這個乞丐和下流胚肯不肯完全答應離開這裏,離開五年,最好是三十五年,不跟格魯申卡在一起,完全和她分手?」

  「我……我去問問他,……」阿遼沙喃喃地說,「如果有三千盧布,他也許……」

  「胡說!現在你不用再去問,完全用不著!我改變主意了。我昨天是一時糊塗腦子裏鑽進了傻念頭。我一個錢也不給,一個小錢也不能給,我的錢我自己需要,」老人擺著手,「不用這個我也會把他象蟑螂似的壓扁的。你什麼話也不要對他說,要不然他又要生出希望來了。你在我這裏也沒有什麼事情了,你走吧。那個他把她藏得那樣嚴密,不讓我看見的未婚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肯不肯嫁他呢?你好象昨天到她家裏去過了?」

  「她是怎麼也不肯離開他的。」

  「你瞧,那些溫柔的小姐們總是愛這類人,浪蕩鬼和混蛋!我對你說,這些嬌弱的小姐都是賤骨頭,要是……嗯,我要是有他年青,加上我那時的面貌(我在二十八歲時可比他長得好看),我也會象他那樣情場得意的。他真是個騙子手!可是不管怎樣格魯申卡他總弄不到手,弄不到手!……我要把他搗成肉醬!」

  說到最後幾句他又變得怒氣衝衝了。

  「你也走吧。我這兒今天沒有你什麼事情了。」他厲聲地說。

  阿遼沙走過去辭別,吻了吻他的肩。

  「你這是什麼意思?」老人有點奇怪。「我們還會相見的。你以為我們不能見面了麼?」

  「完全沒這個意思。我只是隨便,出於無心的。」

  「我也沒有什麼,我只是隨便……」老人瞧了他一眼。

  「你聽著,聽著,」他朝他的背後大聲說,「你過幾天就來,來吃魚羹,我要做一個魚羹,特別的,不是今天那樣的。你一定要來的呀!最好明天,你聽見了麼,明天就來!」

  等阿遼沙剛一出門,他就走到櫃子前面,又喝了半杯。

  「再也不喝了!」他嘟囔說,清了清嗓子,重又把櫃門鎖好,仍把鑰匙放在口袋裏,然後回到臥室,疲乏地躺到床上,馬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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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7: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節 和小學生們相第遇

  「謝天謝地,他沒有問我關於格魯申卡的事情,」阿遼沙離開父親的家,向霍赫拉柯娃太太家走去的時候,心裏這樣想,「要不然也許就要說出昨天同格魯申卡相遇的事了。」阿遼沙痛苦地感到,經過一夜,戰士們積蓄了新的力量,隨著白天的來到,他們的心腸變得更硬了:父親既氣惱又兇狠,他想出了什麼主意,堅決想貫徹它。德米特裏又怎樣呢?他過了一夜也堅強起來,也一定既氣惱又兇狠,自然也想出了某種主意。……啊,今天我無論如何要想法找到他。……

  然而阿遼沙沒能長時間思索下去:他在途中忽然碰到了一件事情,看來雖不很重要,卻使他十分震驚。他剛剛走過廣場,拐進胡同,預備走到和大街平行的米哈依洛夫街上去,這條街和大街只隔一條小河——我們城裏這樣的小河縱橫交錯,—— 這時他望見下面小橋跟前有一小堆學生,全是幼齡孩子,小的九歲,大的最多十二歲。他們放學回家,有的背著書包,有的掛著皮書包,用一條皮帶挎在肩上,有的只穿短襖,有的穿大衣,有的還穿著腳踝上起折的高統靴子,這類靴子是有錢的父親嬌慣的孩子們特別喜歡穿著出出風頭的。這一堆人在那裏討論得很熱鬧,顯然在商量什麼事情。阿遼沙從來不能漠然地從小孩子們旁邊走過,在莫斯科的時候他就時常發生這種情形,而且他雖然最愛三歲左右的孩童,但是十一二歲的小學生他也非常喜歡。所以現在他心裏無論怎樣有煩惱的事,還是忽然想拐到他們那裏去,和他們聊聊。他走近去的時候,注視著他們活潑紅潤的小臉龐,忽然看見他們每人手裏都捏著一塊石頭,有的還捏著兩塊。河那面,離這群小孩大約三十步遠,還有一個小孩站在圍牆旁邊,也是小學生,身上也背著一個書包,看他的身材,不過十歲,或者甚至還要小些,他臉色蒼白,帶有病態,小黑眼睛閃閃發光。他留神地專心盯著那結成一夥的六個小學生,不用說,這全是他的同學,和他一起剛剛走出學校,但他顯然同他們有什麼仇隙。阿遼沙走近前去,對一個金色頭髮、臉蛋紅潤、身上穿著黑短褂的男孩打量了一眼,開口說:

  「在我背著象你們這樣的書包的時候,我們是背在左邊的,好用右手立刻拿出東西來,可是你的書包卻背在右邊,這樣拿起來不大方便。」

  阿遼沙絲毫不用故意拐彎抹角的手段,開門見山就從這個實際的意見說起。大人如果想一下子就獲得小孩的信任,特別是一大堆小孩的信任,就非得這樣開頭不可的。一定要一開始就用正經和實際的態度談話,完全和他們站在平等的地位上;阿遼沙本能地懂得這一點。

  「可他是個左撇子,」另一個十一二歲伶俐健壯的男孩馬上回答。其餘五個男孩都一眼不眨地盯著阿遼沙。

  「他扔石子也用左手。」第三個孩子說。這時正巧一塊石頭落到人群裏,稍微擦著了一點那個左撇子男孩的身體,飛到一邊去了,雖然扔得還是很准、很有力。這是河那面的那個男孩扔過來的。

  「狠揍他,瞄準他,斯穆羅夫!」大家全亂嚷起來。但是左撇子斯穆羅夫用不著大家叫嚷也不會怠慢的,當時就進行了還報:他把石子朝隔河的男孩擲去,卻沒有擲准,石子落在了地上。隔河的男孩立刻又朝這一群人扔來一塊石頭,這一次是直接對準了阿遼沙,並且打中了他的肩,打得十分痛。隔河男孩的口袋裏裝滿了預備好的石子。他的大衣口袋鼓著,在三十步以外都看得很清楚。

  「他這是朝您,朝您,故意朝您扔的!因為您是卡拉馬佐夫,您是不是卡拉馬佐夫?」男孩們哈哈大笑地喊起來。「喂,大家一起朝他扔,放排炮!」

  大塊石子一下子從這堆人裏飛了出去。有一塊擊中了男孩的腦袋,他倒在地上,可是立刻又跳起來,咬牙切齒地用石子朝這群人還擊。雙方開始連續不斷地開起火來,原來這群孩子裏許多人的口袋裏也預備了不少石子。

  「你們怎麼啦!不害臊麼,先生們!六個打一個。你們會打死他的!」阿遼沙大聲喊道。

  他跳過去,迎著橫飛的石子站著,想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河那面的孩子。三四個男孩稍微停了一下手。

  「是他先開始的!」一個穿紅襯衫的男孩用生氣的孩子嗓音嚷道,「他是個混蛋。他剛才在教室裏用鉛筆刀紮克拉索特金,都流了血。克拉索特金只是不願意去告發。但是這傢伙是該挨揍的。……」

  「為什麼?你們一定先惹他了吧?」

  「你瞧他現在又朝您的背後扔石子了。他認識您,」孩子們嚷叫說,「他現在在朝您扔,不是朝我們扔。喂,大家再一起朝他扔!不要扔偏呀,斯穆羅夫!」

  又開始了互擊,這一次打得特別凶。隔河的男孩被石子擊中胸脯,啊地一聲哭了,向坡上的米哈依洛夫街跑去。孩子群裏亂嚷起來:「哈哈,他膽小了,跑了,這個樹皮擦子!」

  「您還不知道,卡拉馬佐夫,他可壞啦,打死他都便宜了他。」穿短褂的男孩小眼睛裏冒著火,看樣子比大家都年長。

  「他是怎麼個人?」阿遼沙問,「是不是好告狀的?」

  男孩們互相對看了一眼,似乎在訕笑。

  「您也往米哈依洛夫街那邊去麼?」這個男孩繼續說,「那麼您可以追上他。……您瞧,他又站住了,在那裏等著,瞧著您。」

  「瞧著您呢!瞧著您呢!」男孩們附和著說。

  「您可以問他,他喜歡不喜歡搓澡用的樹皮擦子,亂作一團的。聽見了麼,您就這樣問他。」

  掀起一陣哄笑。阿遼沙瞧著他們,他們也瞧著他。

  「您不要去,他會傷害您的。」斯穆羅夫大聲警告他說。

  「先生們,我不去問他是不是樹皮擦子,因為你們大概就是用這個去惹他的,我反倒要向他打聽打聽,為什麼你們這樣恨他。……」

  「您去打聽吧,您去打聽吧。」男孩們笑了。

  阿遼沙走過小橋,順著圍牆上坡,一直向那個被人排擠的男孩走去。

  「您小心點,」大家在後面警告他,「他不會怕您的,他會暗地裏突然紮您一下,……象紮克拉索特金似的。……」

  那男孩等著他,一動不動。阿遼沙走得很近的時候,看清這孩子最多不過九歲,屬於瘦小枯乾的一類,小小的長臉蛋蒼白而削瘦,烏黑的大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他。他穿著一件相當破爛的舊大衣,因為已經太小而顯得怪難看。兩手都赤露在袖子外面。褲子的右膝上有一塊大補釘,左腳的靴面上,就在大腳趾的地方,有一個大窟窿,看得出曾用濃濃的墨水塗沒過。他的大衣的兩個口袋鼓鼓地裝滿了石子。阿遼沙走到離他面前兩步的地方站住,帶著疑問的神色看著他。這男孩從阿遼沙的眼神裏立即猜到這人是不會打他的,所以也放下了氣勢洶洶的架勢,居然還自己先開了口。

  「我一個人,他們有六個,……我一個人能把他們大夥全打垮。」他眼睛閃著光突然說。

  「有一塊石子大概把你打得很痛。」阿遼沙說。

  「可是我打中了斯穆羅夫的頭!」男孩嚷道。

  「他們對我說你認識我,為了不知什麼事要向我扔石子,是嗎?」阿遼沙問。

  男孩陰沈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認識你。難道你認識我麼?」阿遼沙追問。

  「別纏著我!」男孩忽然發火地喊道,但還是站著不動,似乎一直在防備著什麼,眼睛重又惡狠狠地閃爍起來。

  「好吧,我就走,」阿遼沙說,「不過我不認識你,並沒有惹你。他們告訴我,他們怎麼惹你,但是我不想惹你,再見吧!」

  「穿綢褲子的修士!」男孩叫著說,還是用惡意和挑釁的眼光瞧著阿遼沙,而且拿好了架勢,以為這下子阿遼沙一定要撲上去的,誰知阿遼沙回身看了他一眼,仍舊走開了。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走上三步,男孩就把口袋裏最大的一塊石頭扔了過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背上。

  「你居然從後面下手?他們說你會下黑手,原來是真話!」阿遼沙又轉過臉來說。但這時男孩又兇惡地朝阿遼沙扔了一塊石子,這次是一直沖他的臉上扔來,但阿遼沙連忙用胳膊擋住,擋的正是時候,石子擊中了他的胳膊肘。

  「你怎麼不知道害臊!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對的事?」他喊了起來。

  男孩一言不發,只是一味好鬥地等著,以為阿遼沙這回一定要向他撲去了;當他見阿遼沙甚至現在也仍舊不撲上去時,就簡直氣得象一隻小野獸似的:他自己竄了過去,朝阿遼沙身上起來。阿遼沙還沒來得及動一動身子,那個兇惡的男孩竟低下頭去,兩手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了他的中指一口。他的牙齒咬緊手指足有十秒鐘不放。阿遼沙痛得叫起來,拼命用力抽回手指。男孩終於放開了他,跳回到原來的距離上。手指正好在指甲的旁邊被很厲害地咬破了,咬得很深,一直咬到骨頭;血流如注。阿遼沙掏出手絹,緊緊地紮住傷手。他差不多包紮了整整一分鐘。男孩一直站在那裏等著。阿遼沙終於抬起平靜的眼光來看著他。

  「好吧,」他說,「你瞧,你把我咬得這樣厲害,大概總滿足了吧,對不對?現在你說一說,我對你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男孩驚異地看著他。

  「我雖然一點也不認識你,才頭一回看見你,」阿遼沙繼續平靜地說,「但看來我不會沒有對你做過不對的事情,不然你決不會無緣無故地讓我吃這麼大的苦頭。那麼究竟我做了什麼事?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呢?請你說一說吧!」

  男孩並不回答,竟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並且突然轉身離開阿遼沙跑了。阿遼沙靜靜地跟著他往米哈依洛夫街走去,他很長時間還遠遠看見男孩頭也不回毫不停步地向前跑去,顯然一直還在放聲痛哭著。他打定主意只要自己有時間,一定要去找到他,弄清這個使他異常驚愕的啞謎。但現在他沒有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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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24 10:17: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節 在霍赫拉柯娃家
  他很快走到了霍赫拉柯娃太太家,那是座石頭建的兩層樓私家住宅,式樣美麗,是本城最好的房子之一。雖然霍赫拉柯娃太太大部分時間住在她有大片地產的另一省裏,或是住在她有自己的房子的莫斯科,但她在我們城裏也有祖傳的房子。她在本縣擁有的地產還是她所有的三處地產中最大的,可是到現在為止她卻一直很少到我們省裏來。當阿遼沙走進外屋的時候,她就跑了出來。

  「您接到了沒有,接到關於新奇跡的信沒有?」她神經質地急急地說。

  「是的,收到了。」

  「宣傳過,給大家看過沒有?他把兒子交還給母親了!」

  「他今天就要死了。」阿遼沙說。

  「我聽說過,我知道的。唉,我真想找您談談!同您或是別的什麼人談談關於這一切事情。不,我要同您談,同您談!可惜我怎麼也沒法去見他!滿城的人全都很興奮,大家全期待著。但是現在……您知道不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現在就在我們這裏?」

  「啊,這真是好運氣!」阿遼沙叫了起來,「我可以在府上同她見面了,她昨天曾吩咐我今天一定要到她家裏去一趟。」

  「我全知道,全知道。昨天在她家裏出的事情,……同那個……賤人發生的可怕的事情,……我已經詳細地聽說了。C’esttragique?,如果我處在她的地位上,——我真不知道我處在她的地位上該怎麼辦!令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人也真是,——唉,我的天!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可真把我弄糊塗了,您想想:令兄現在正在那裏,並不是那一個,昨天壞透了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位,伊凡·費多羅維奇,正在同她談:他們正在鄭重其事地談話。……您決想不到他們中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什麼事,——那真可怕,我對您說,那簡直是折磨,簡直是叫人沒法相信的可怕的怪事:兩人都在無緣無故地毀滅自己,他們自己也明白,可偏高興這樣。我在等著您!我真盼著您來!……主要的是我不能忍受這種樣子。我馬上把一切講給您聽,可是現在先要講另一件最要緊的事,——唉,我甚至竟忘記了這才是最要緊的事。您告訴我,為什麼麗薩犯起歇斯底里病來了?她剛聽到您走進來,就立刻犯了歇斯底里病。」

  ——

  注:?法語:這真是悲劇。

  ——

  「媽媽,您才正在那兒犯歇斯底里病,可不是我,」麗薩嬌細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屋子的門縫裏傳了出來。門縫極小,聲音有些發顫,就好象極想笑出來卻又竭力忍住的樣子。阿遼沙立刻看見了那門縫,麗薩一定是正坐在大椅子上從門縫裏朝他窺視,只是他看不見。

  「這也不奇怪,麗薩,也不奇怪,……就為你鬧的這些惡作劇,我也要犯歇斯底里病的。但是她真是有病,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鬧了一整夜,發燒,呻吟!我好容易才耐心等到天亮以後赫爾岑斯圖勃來。他說他一點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得觀察些時候再說。這個赫爾岑斯圖勃跑來總是說他什麼也不明白。您剛走近這房子,她就喊了一聲,犯了毛病,叫把她搬到她原來住的這間屋子裏來。……」

  「媽媽,我根本不知道他來,我完全不是為了他才想搬到這間屋裏來。」

  「這不是真話,麗薩,尤裏亞跑來告訴你說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來了,她是替你在外面望著風的。」

  「親愛的媽媽,您這可說得太不聰明了。如果您想要補救一下,馬上說幾句很聰明的話,親愛的媽媽,那就請您對剛來的這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先生說,他在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以後,不顧大家的笑話,今天還敢到我們這裏來,光憑這一點就可以證明他這人太不機靈。」

  「麗薩,你太放肆了,我告訴你,我可早晚一定要給你點厲害看看了。誰在笑話他?我很高興他來,我正需要他,非常用得著他。唉,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是多麼不幸啊!」

  「您這是怎麼啦,親愛的媽媽?」

  「唉,就為你這種任性的行為,麗薩,你的沒有常性,你的鬧病,那可怕的發燒的一夜,還有那個可怕的,老是這樣的赫爾岑斯圖勃,主要的是老是這樣,老是這樣,老是這樣!還有一切一切……甚至還有那奇跡!哦,這奇跡是多麼使我驚愕,使我震動,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還有客廳裏的這出悲劇,我真是不能忍受,預先告訴您說,我真不能忍受。也許是喜劇,不是悲劇。請問您,佐西馬長老還能活到明天麼?活得到麼?哦,我的天!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我常常閉上眼睛,就看出這一切全是瞎胡鬧,全是瞎胡鬧。」

  「我想請求您,」阿遼沙忽然插嘴說,「給我一塊乾淨的布,好讓我包紮手指頭。我把它弄傷得很厲害,現在痛得不得了。」

  阿遼沙打開被咬的指頭。手帕上全都是血。霍赫拉柯娃太太叫了一聲,眯起了眼睛。

  「哎呀,好厲害的傷,這真可怕!」

  但麗薩剛剛在門縫裏看見了阿遼沙的手指,就立刻用力把門推開了。

  「快進來,快到我這裏來,」她以命令的口氣堅決叫道,「現在別再說那些蠢話了!哎呀,老天爺,您為什麼這麼長時間站在那裏一聲不響?他會流血過多的,媽媽!您是在哪兒,是怎麼搞成這樣的?先取水來,先取水來!應該洗一洗傷,直接浸進冷水裏,就會止痛的,要浸著,老浸著。……快些,快拿水來,媽媽,盛在洗茶杯的盆子裏。快點呀。」她焦急不安地說。阿遼沙的傷使她大吃一驚,她完全嚇慌了。

  「要不要叫人去請赫爾岑斯圖勃來?」霍赫拉柯娃太太嚷道。

  「媽媽,您真是要我的命了。您的那位赫爾岑斯圖勃一來,就一定會說一點也不明白!水呀,水呀!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自己去一趟,催尤裏亞一下,她也不知道在哪兒耽擱住了,老是不能快一點!快些,媽媽,要不然我要死了。……」

  「可是這算不了什麼呀!」阿遼沙被她們的驚慌嚇壞了,連忙大聲說。

  尤裏亞端著水跑來了。阿遼沙把手指浸進水裏。

  「媽媽,看上帝的分上,您去拿棉紗團?來,拿棉紗團來。還有那種抹刀傷用的混濁刺鼻的藥水,叫什麼名字?我們家裏有的,有的,有的。……媽媽,您自己知道那個瓶子在哪里,就在您臥室裏靠右面的櫃子裏。一個大玻璃瓶和棉紗都在那裏。……」

  ——

  注:?從舊布上扯下的棉紗,俄國舊時常用它代棉花作裹傷用。

  ——

  「我馬上都拿來,麗薩,只是你別嚷,別著急。你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他遭到的禍事多麼鎮定。您是在哪兒弄出這麼厲害的傷來的呀,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霍赫拉柯娃太太匆忙地出去了。麗薩早就在等著這樣一個時間。

  「首先請您回答這個問題,」她急忙地對阿遼沙說,「您是在哪兒把自己傷成這樣的?然後我還要問您另一件事。喂!」

  阿遼沙本能地感到,此刻她母親還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對她是十分寶貴的,就連忙把他奇怪地同小學生們相遇的情景講給她聽,講得十分簡單扼要,但卻很準確明瞭。麗薩聽了他的話,把兩手一拍:

  「您怎麼能,怎麼能同小學生們打交道,尤其是還穿著這種衣裳!」她氣衝衝地說,好象對他已經有了某種權利似的,「您做出這種事情來說明您自己就是個孩子,世上最小最小的孩子!但是您一定要給我打聽出這個壞孩子的來由,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因為這裏面一定有什麼秘密。現在,第二件事情。但是我先問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痛得這樣厲害,還能不能談論完全無關緊要的事情,而且談得清清楚楚?」

  「完全可以,再說我現在也不感到怎麼痛了。」

  「這是因為您的手指浸在水裏。應該立刻換水,因為它很快就會變熱的。尤裏亞,快到地窖裏去取一塊冰來,再另外去拿一盆水來。現在她走了,我可以談正事: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請您立刻把我昨天給您的那封信還給我,——快些,因為媽媽一會兒就要進來,我不願意……」

  「我身邊沒帶著信。」

  「不對,這封信在您身上。我早就知道您要這樣回答。它就在您的口袋裏。我為這個愚蠢的玩笑後悔了一夜。請您立刻把信還給我,立刻還我!」

  「那封信留在那裏了。」

  「但是在我寫了這封信,開了這樣愚蠢的玩笑以後,您不能再把我看作是一個小姑娘,一個很小很小的小姑娘了!我請求您原諒開了這個愚蠢的玩笑,但是那封信請您一定送還給我,如果真不在您身邊的話,——今天就送來,一定的,一定的!」

  「今天無論如何辦不到,我回到修道院裏去,要有兩三天,也許四天不能到這裏來,因為佐西馬長老……」

  「四天,真是胡鬧!喂,您狠狠嘲笑我了麼?」

  「我一點也沒笑。」

  「為什麼呢?」

  「因為我完全相信這一切。」

  「你在侮辱我!」

  「一點也不。我一讀完後立刻就想到,事情正是會那樣的,因為佐西馬長老一死,我就要立刻離開修道院。以後我將繼續完成學業,一到合法年齡,我們就結婚。我會很愛您的。雖然我還沒有功夫細想,但是我覺得再也找不到比您更好的妻子了,而長老囑咐我一定要結婚。……」

  「可是我有殘疾,要靠人家用椅子推來推去的呀!」麗薩笑了,臉漲得通紅。

  「我要親自用椅子推您,可我相信到那個時候您會痊癒的。」

  「可您是一個瘋子,」麗薩神經質地說,「從一句玩笑話忽然引出這麼多胡說八道來!……哎呀,母親來了,也許來得正巧。媽媽,您怎麼總是那麼慢騰騰地,怎麼能耽擱那麼長時間呢?瞧,尤裏亞也取冰來了!」

  「唉,麗薩,你不要嚷,千萬千萬不要嚷。你一嚷我就……那有什麼辦法,你自己把棉紗團塞到別處去了,……我拼命找呀,找呀,……我疑心這是你故意搞的。」

  「我總不可能知道他一定會捧著一隻被咬傷的手指頭來的吧,要如果那樣,倒也許真的是我故意這樣做的。好媽媽,您說的話實在太聰明了。」

  「就算是太聰明吧,但是為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手指和一切別的事,麗薩,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啊!唉,親愛的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使我要命的不是某一樁別的事情,也不是什麼赫爾岑斯圖勃,而是所有這一切,整個的一切,我不能忍受的是這個。」

  「算了吧,媽媽,別再提赫爾岑斯圖勃的事了,」麗薩快活地笑了,「快拿棉紗團來,媽媽,還有藥水。這就叫醋酸鉛罨敷藥水,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我想起它的名字來了,這是很好的罨敷液劑。媽媽,您想得到麼,他半路上同小孩子們在街上打起架來了,這是一個男孩咬傷的。您瞧他不是個小孩子,他自己不也是個小孩子麼,這個樣子,媽媽,他還能和人家結婚嗎?因為您猜怎麼,媽媽,他還想結婚呢!您想想,他這樣要是結了婚,不是很可笑,很可怕麼?」

  麗薩一邊說一邊不斷發出神經質的、咯咯的笑聲,狡黠地望著阿遼沙。

  「什麼結婚不結婚的,麗薩,幹嗎說這些?你這話說得完全不合適……那個男孩也許不過是發了瘋。」

  「唉,媽媽!難道孩子有發瘋的麼?」

  「怎麼會沒有,麗薩,好象我說的是蠢話似的。您那個男孩也許是被瘋狗咬過,他就成了瘋孩子,自己也咬其他附近的人來。瞧她給您包紮得多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就從來包不到這個樣子。您現在還痛麼?」

  「現在不大痛了。」

  「您不覺得有點怕水麼?」麗薩問。

  「行了,麗薩!我也許剛剛確實不假思索地說了幾句關於瘋孩子的話,你馬上抓住做起文章來了。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剛聽說您來了,簡直就要撲到我身上來。她正急著想見您,急著想見您。」

  「哎喲,媽媽!您一個人先去吧,他現在不能去,他難受著哩。」

  「我一點也不難受,完全可以去。……」阿遼沙說。

  「怎麼!您就走麼?您竟這樣?您竟這樣?」

  「那有什麼?我等到那邊的事情一完,馬上就來,我們可以再談,談多少都行。我很想趕快去見見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因為我今天無倫如何想盡可能早點回修道院。」

  「媽媽,請你把他帶走,趕快帶走。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在見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以後就不必勞駕到我這裏來了,一直回您的修道院去吧,您就配這樣!現在我想睡覺,我整夜沒有睡覺呢!」

  「麗薩,你這自然只是開玩笑罷了。不過要是你果真睡一會該多好!」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那我再留兩三分鐘吧,如果您願意,甚至五分鐘。」阿遼沙喃喃地說。

  「甚至五分鐘!您快把他帶走,媽媽,這人是個怪物!」

  「麗薩,你發瘋了。我們去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今天太任性了。我怕惹她。哎呀,跟神經質的女人在一起真要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也許真的有您在跟前就睡得著覺了。您怎麼這樣快就能使她想睡了呢?——這真是幸運!」

  「媽媽,您可真會說話,為了這,媽媽,我要吻吻您。」

  「我也要吻你,麗薩!喂,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霍赫拉柯娃太太在同阿遼沙走出去的時候,顯出神秘而鄭重其事的神氣急促地低聲說,「我並不想給您什麼暗示,也不想去揭那個底。可是您一進去自己就會看出那裏所發生的一切,——這真是可怕,這真是難以想像的喜劇:她愛看令兄伊凡·費多羅維奇,卻拼命讓自己相信愛的是令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這真是可怕!我同您一塊兒進去,如果他們不趕我走,我要等著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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