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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月關]步步生蓮(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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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00:32: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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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純屬意外


  “當當當”,楊得成爬上七樓,氣喘吁吁地敲門。
  里邊傳出“嘩啦”一聲,不知道什么東西掉到地上了,然后再沒有半點聲息。楊得成側耳趴在門上仔細聽了聽,繼續敲門。

  過了許久,里邊傳出一個怯怯的女孩聲音:“家里沒人。”

  楊得成仔細看看手中的單子,核對了一下門牌號碼,提高嗓門道:“金豆豆同志,不要怕,出來吧,我不是壞人,我是社區派來的,為你家發‘低保’辦理一些必要的手續。”

  屋里沒有動靜,楊得成只得卯足了力氣繼續敲門,最后幾近于砸門。

  真是沒辦法,今年財政撥下的低保戶救濟款早已經到位,但是領取低保款需要向低保人員收繳低保證、身份證、和上面只有寥寥幾分錢余額的存折,以便為他們去辦理審批手續和款項撥付。大部分符合低保條件的家庭都已發放完了,剩下那些不肯配合的,都是有這樣那樣的一些毛病的,比如這家住的女孩,就是一個很嚴重的自閉癥患者。

  也不知敲了多久,里邊終于又傳出一個聲音:“你是誰?”

  楊得成咽口唾沫,提起嗓門道:“我是社區派來的,請你把身份證、低保證和低保存折交上來,我好給你辦理手續發錢啊,要不然,這錢可發不到你的手上啊。”

  “錢……為啥不發給我?”

  “你想啊,沒有你的證件,我們到了財政部門說誰該領低保就給誰領?紅口白牙的誰信啊,對不對?所以啊,做什么事都得有個章程,你放心,我拿了證件就走,下回來就給你把錢送來。噯,你要不放心,你把證件找出來,從門縫里遞給我成不?”

  “我……我都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是誰,不能給你東西。”

  楊得成忍著火,無耐地道:“還是的呀,那你就開下門,看看我不就成了?讓你開門你又不肯,你說我還能騙你嗎,騙人只有騙你錢,有主動給你上門送上錢的嗎?我真的是社區工作人員,咱們社區……”

  楊得成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陣,里邊又靜默了片刻,然后金豆豆怯怯地又問:“你真社區的?”

  “我真社區的。”

  “你找我,有啥事?”

  “我……”楊得成有片刻的失神,然后才想起自己的來意:“喔,我來拿你的身份證、低保證、還有低保存折,好為你辦理低保款發放啊。請你配合一下吧,大部分人都已經發完了,就剩下你們幾戶證件老也收不齊,這手續沒法辦,錢怎么發呀?”

  “大部分人都發完了?,那為啥不發給我?”

  “因為……”楊得成隱約記得自己好象已經說過了,可他現在頭暈腦脹,一時又想不起來,于是又重復了一遍。

  許久許久,屋里女孩斬釘截鐵地說:“我……我都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是誰,不能給你東西。”

  “……”

  折騰了半天,楊得成無功而返,怏怏地繼續攀登下一座大樓。

  這一戶人家姓吳,住著倆光棍,哥叫吳憂,弟叫吳慮。哥哥是蹬三輪拉腳的,需要發低保的是弟弟,聽說他精神上有些……

  楊得成好不容易敲開了門,哥哥叼著劣質香煙光著膀子開了門,一聽是發放低保,連忙翻箱倒柜的把低保證和存折翻了出來,然后滿臉陪笑地道:“同志,身份證被我弟弟給剪了,實在是沒有,你看光這兩樣成不成?”

  “那哪兒成啊,身份證是轉款時的唯一有效法律證件啊,證件沒了再去補辦一張嘛,要不先辦個臨時的也成啊。”

  “可是……你看我弟弟這情況,他不肯去,沒辦法呀。”

  “他人呢,我跟他說。”

  “喏,在這屋呢。”

  一直緊閉的那扇門被吳憂打開了,吳憂搓著手道:“哎呀,今天虧得來的是你呀楊同志,上回來的是社區的一個小姑娘,我說不開門吧,她非要我開門,結果嚇得尖叫著跑了,還崴了腳……”

  門開了,只見一個男人坐在窗臺上,微風徐來,他的長發與窗簾齊飛,十分的飄逸。他長著長長的胡子,濃眉下一雙深邃的眼睛凝視著窗外,始終不曾回過頭來。那雙腿屈著,臂肘支在腿上,手托著下巴,很有羅丹雕塑《思想者》的神韻。

  他是一絲不掛的……

  “吳慮啊,社區同志要你去照個相,辦個臨時身份證。”

  “思想者”緩緩扭過頭來,淡淡地看了一眼楊得成,淡淡地說:“不去!”

  楊得成開始了又一輪說服教育工作,可是已陷入沉思的那具“雕塑”望著窗外的一棵白楊樹,時而蹙額、時而微笑,如佛陀般安詳,卻始終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楊同志,你看……”哥哥擔心地問道。

  “這樣吧……”無計可施的楊得成從黑皮包里掏出一部傻瓜相機:“你想辦法把他引下來,要不然現在逆光,我怕照不清楚,把他引下來,我給他照張相,然后社區開證明給他辦個臨時身份證去。”

  “噯噯,多謝楊同志,多謝楊同志。”

  “喀嚓!”閃光燈一亮,“思想者”赤身裸體,張牙舞爪的形象被攝入相機,然后楊得成撒腿便跑,一只拖鞋在大門關上的剎那從里邊飛了出來,從他的頭頂“嗖”地一聲飛了過去。

  楊得成抹一把汗,慶幸地自語:“我的媽呀,可算把這戶的證件收齊了。咦?低保證和存折呢?我靠,忘了拿……”

  “嗵嗵嗵”,氣急敗壞的楊得成重新敲起了門……

  對這份工作,他也無奈的很,可是不這樣又能如何呢?從三流大學畢業以后,他就只找到了這么一份工作。夜深人靜的時候,喜歡裸睡的他時常坐在床上,凝視著自己的小JJ,靜思它所蘊含之精神:能長能短,能粗能細,能伸能曲,能軟能硬,學學它,眼前的挫折算個鳥?于是便也心底坦然了。再說他是孤兒院長大的,如今做這份工,就當是回報社會了吧。

  這樣安慰著自己,一只眼睛烏青的楊得成又出現在了徐老頭的家門口。老徐叫徐海生,據說當年很是風騷過一陣子,曾經是文物古董一條街上的風云人物,后來被人用贗品騙去了一大筆錢,就此精神崩潰,成了一個間歇性發作的精神病患者。

  一敲門,很容易地便打開了,一個瘦瘦的老頭子出現在門口,用一種很偏執的眼神警惕地打量著楊得成。門外站著的是一個中等個頭,白白凈凈的青年人,還挾著個黑皮包,戴黑框眼鏡。

  徐老頭冷冷地道:“我家電費剛剛交過,不欠!”

  “等等,等等,”楊得成滿臉堆笑地推住門,干笑道:“呵呵,我不是收電費的,我是……社區的同志,是來為你辦理低保發放救濟款的。”

  “發救濟款?”老徐頭眼睛一亮:“進來吧”。

  老徐頭的家幾乎無處下腳,到處都的都是自上古先秦直至清末民國的五花八門的古董文物,只是看老徐頭那寒酸樣兒,估計現在留下來的都是贗品。要發救濟款,老徐頭是很歡迎的,可是楊得成一向他索要身份證、低保證,和那折上只剩一分錢余額的存折時,老吳頭立刻像是看到了一個罪大惡極的江湖騙子,很惱火的要把他轟出去。

  “我說,我說老徐頭,你不給我證件,我怎么給你辦理手續啊,噯,你還推我,我是社區的,難道你不認得?”

  老徐頭冷笑:“社區的了不起么?當初騙我錢的那人還說是國務院的哩。”

  “你……”楊得成凜然喝道:“我告訴你,老徐頭,今天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交了我就把低保款發給你,不交證件,你一分錢也拿不到,聽懂了沒有,一分錢也不給你!”

  “什么?”老徐頭刷地一下紅了眼:“你訛我的錢,你騙我的錢,你這殺千刀的騙子!我該得的,憑什么不給我?”

  “不好,老徐頭要抓狂。”楊得成清醒過來,返身就跑,可是一聽要昧他錢的老孫頭已經抓起一只不知什么朝代的凈瓶,像瘋虎一般撲上來,狠狠向楊得成的后腦勺砸去……

  “啪!”瓶子粉碎,楊得成一頭栽到地上。

  當社區主任聞訊領著人趕來,控制住老徐頭,抱起頭破血流的楊得成時,氣息奄奄的楊得成囁動著慘白的嘴唇,喃喃地說了一句話,牛主任趕緊傾下耳朵,仔細聽著,楊得成戰栗了一下身子,打起精神,努力地把話說清楚了:“牛……牛主任……”

  “你說,你說,得成同志,我聽著吶。”

  “牛……牛主任……,他……他這樣打我,要……要追究他的責任啊……”

  “這……”牛主任面有難色地道:“得成同志,他……他是瘋的啊,打死人都不償命,這事比較難辦……”

  “我……我還沒處講理去了,真憋屈啊……”

  楊得成悠悠地嘆息了一聲,一縷冤魂,就此芳蹤裊裊。

  在隆重召開的追悼大會上,牛主任熱淚盈眶地對辦事處員工、社區群眾、市報記者哽咽著說:“楊得成同志是個孤兒,是黨和人民把他撫養長大的,參加工作以后,得成同志待人和氣,工作認真,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兢兢業業,從無怨言,是我辦事處公認的優秀員工。他……臨終時念念不忘地囑咐我一定要把‘低保’發放工作從容有序地進行下去,做到群眾滿意、政府滿意、社會滿意。這是一個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的好同志,他的偉大品格值得我們每一個人認真學習。楊得成同志的一生,是光輝的一生、奮斗的一生……”

《 本帖最後由 火影鳴人 於 2011-5-19 09:00 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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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00:33:27 |只看該作者
第002章 死去活來


  “浩兒……,浩兒……,嗚嗚嗚,都是娘的錯,你根本不該……不該投生到這個世上啊……,這輩子苦了你,你來世找個好人家,可莫要再受這樣的委屈……”
  耳邊傳來忽遠忽近的哭泣聲,楊得成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我住院了么?這是誰在旁邊哭死人啊,真是晦氣……”

  剛剛想到這兒,忽然一些紛亂的念頭紛至沓來,塞滿了他的腦袋:這里是大宋國的霸州城,我是丁家的庶子丁浩……

  楊得成吃了一驚,一下子張開眼睛,這一睜眼,他更是驚訝,殘陽夕照,把屋里的景色映得有些昏黃。自己仰面躺在榻上,一睜眼就看到頭頂的房梁,粗大的圓木,兩邊是一根根像肋骨似的檁木,連承塵都沒有,有些像自己小時候在鎮孤兒院住過的老房子,絕不是醫院里該有的景像。

  緩緩扭頭望去,門欄窗欞,古色古香,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一個淡青衣衫的女子正撲在他的身上哀哀痛苦,胸前被她濡濕了一大片,可是因為她俯著身子,只能看見她一頭烏鴉鴉的頭發,卻看不清她的面貌。

  楊得成從未想到會在自己身上發生這樣詭異的事情,嘴唇顫抖著,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些紛亂的念頭再度融入他的記憶,弄得他的思維更加混亂……

  他是丁家的人,叫丁浩。丁家是霸州一帶最大的地主,家有良田萬頃,家主丁庭訓是當地有名的鄉紳。由于丁氏家有米糧百萬石,又地處西北,向來以對邊軍售賣軍糧為主,是以不但財大氣粗,而且勢力更是雄厚,是霸州城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戶。

  丁浩的母親本是丁家的一個婢女,丁老太爺有一次酒后亂性占有了她,生下了丁浩。在這個時代,妾的兒子地位卑微,等同于仆傭,而他這個母親連妾的身分都沒有,所以他的地位和丁家普通的仆傭毫無二致。

  丁老爺元配夫人生有兩子一女,長子丁承宗如今替老太爺掌管著家務,長女丁玉落原已許了人家,可惜未婚夫婿因病早喪,如今還未再結姻緣。次子丁承業年方十八,是個吊兒浪當的紈绔子。丁老爺續弦周氏,如今生有一女,年方八歲

  “怎么可能,是我借尸還魂,上了這個丁浩的身,還是這個丁浩莫名其妙的擁有了我的記憶?”兩種記憶交叉涌現,弄得他頭痛欲裂,心中欲嘔,一時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想起來了,如今正是寒冬季節,自己一連發了幾天的高燒,可是前日二少爺丁承業要去赴朋友之宴,仍要自己侍候套馬驅車送他進城。他和那些公子少爺們在暖閣中飲酒作樂,自己卻站在門外半宿“風流”,結果一回來病情就加重了,以致昏厥不醒……

  這一切一一浮現心頭,楊得成又驚又駭,怎么會有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難道是穿越了?他閑書看了不少,也看過一些時空穿越的電影,但他從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這種事,即便科學家們所說的時間黑洞理論上是真的存在的,也和他八竿子打不著,可是眼前的一切……難道瘋子老徐頭打在自己頭上的那只凈瓶真的是件古董,還是一件有法力的古董?楊得成真是有點糊涂了。

  楊氏撲在氣息已絕的兒子身上哭得痛不欲生。自己這個兒子從小到大真是吃盡了苦頭,就算尋常莊戶人家的孩子,也沒他這般受苦啊。明明有父親,卻和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一樣。明明生在大富人家,卻從小吃不飽穿不暖,比個普通佃戶人家的孩子還不如,只因為丁老太爺生怕被人知道他是自己的私生子,污了自己的名聲,不但不肯給他半分關照,倒比尋常仆傭還要苛刻。

  兒子明明發著高熱,二少爺還要他架車出去,冒著大雪侍候他出游。兒子回來就倒地不起,央莊子上的郎中看了,說是高熱不退十分危險,或許霸州城里的徐大醫士才能救他性命。可老爺聽說要派車送他去城中就診,還得請曾是御醫身份的徐大醫士診治,卻不咸不淡地吩咐道:“莊上一個普通的仆役生病,哪有套了馬車送去徐大醫士處診治的道理,傳出去,霸州士紳還不認為我丁某人沒有規矩,亂了上下尊卑?一個小小的發熱,有什么要緊,讓莊上的郎中盡心診治也就是了。”

  就這么一耽擱,眼睜睜看著兒子咽了氣,老爺知道后,默然半晌,卻只淡淡地吩咐備一口薄棺明日葬了便是,他真是好狠的心吶。楊氏知道,她們母子在老爺眼中是讓他大失體面的存在,他巴不得自己母子從這世上消失得干干凈凈,何曾把她們母子當成過丁家的人。

  當初珠胎暗結時,老爺就差了郎中來,要把這孩子打掉。那時真該依了他呀,是自己不忍心,同時也抱著一絲幻想,巴望著一旦有了兒子,老爺能心軟下來,納她做個妾,也算有個名份。可誰知向來自詡詩禮傳家、書香門第的丁庭訓一直把自己這樁荒唐事當成丑聞,遮掩還來不及,哪肯納她一個莊戶人家出身的普通丫頭為妾。

  兒子生下來了,她的月例銀子漲了,卻也從此被趕出后宅,打發到外宅膳房做了廚娘,老爺對她母子從此不聞不問,形同陌路,那可是他的親生骨血啊……

  楊氏既哭兒子,又憐自身,哀哀的幾乎喘不上氣來。楊得成躺在那兒,這一段時間已經把前因后果想個明白,眼見身邊這婦人哭得凄慘,雖是初次相見,并無母子感情,還是心中一慘,他緩緩伸出手去,正想喚起楊氏,門外腳步沉重,一個黑胖胖的大漢騰騰地闖了進來,人還沒進屋便急吼吼地道:“楊大娘,阿呆的病可好些了么?”

  這胖子姓薛名良,綽號臊豬兒,與丁浩感情最好,丁浩自幼靦腆木訥,時常受人欺負,都是胖子薛良給他撐腰,兩人不是兄弟情同兄弟。昨日丁二少去城東曲畫館,宿在姑娘那里至此時方歸,薛良駕車相隨,一直牽掛著自家兄弟的病情,這時侍候他回來,剛剛卸了馬車便匆匆趕來。

  楊氏流淚道:“小良,浩兒他……”

  楊氏還沒說完,薛良已喜道:“阿呆,你醒了?這一整天的可急死我了,你醒了就好。”

  “什么?”楊氏淚漣漣地抬頭,一見兒子果然睜著眼看著她,不禁又驚又喜:“兒啊,你還活著,你還活著,我的兒啊……”

  楊氏喜極而泣,一把將楊得成摟在此懷里。楊得成被她摟在懷里,想起自己幼失枯恃,渾渾噩噩得的這半輩子,心里不由一酸,下意識地便喚了一聲:“娘……”

  這一聲娘,叫得無比辛酸,也不知是在可憐這一生苦命,又失去了親生兒子的楊氏,還是想起了自己那連面目都已記不清的親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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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7-30 00:33:43 |只看該作者
第003章 董家娘子


  丁浩死了。這消息在九進九出的丁家大院傳開后,連一圈漣漪都沒蕩開。盡管丁浩的身世,在丁家是個避諱的話題,可是老莊戶們還是知道一點當年舊事的,他們只是輕輕嘆息一聲,嘟囔一句:“這可憐孩子,死了也好,死了也好,早死早投胎啊……”
  丁浩又活了。這個消息在比一個莊子還大的丁家大院里還是沒有引起一絲轟動,只是這回連不太清楚他身世的人都說:“這個丁浩,還真是人越賤,命越硬,也是呢,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倒是那位丁二少,從曲畫館回來,寬了衣,泡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喝著上好的參湯,聽說丁浩死而復生的消息后,大笑三聲道:“這個小子還真是能挺。聽說假死過的人,都會去奈何橋上走一遭,能記得些陰間景象,應該把他叫來說給我聽聽才是。”

  屋外滴水成冰,他的房間里卻是溫暖如春。房中有內藏式的大銅鼎,里面有無煙的獸炭發出陣陣熱流,穿著寬松的薄袍仍然感到熱流撲面。一個穿著綺羅秀衫的侍女正坐在他的大腿上。這麗人一身窄袖春衫,把那隆胸細腰的美妙曲線襯托得凹凸有致。

  她本有七八分姿色,再巧施鉛華,穿著得體,立時便顯出十分顏色,丁二少摟著她軟綿綿香噴噴的胴體,淫笑著在她鼓騰騰十分壯觀的胸圍子里掏了一把,那女人春情蕩漾地瞟他一眼,吃吃地笑起來,笑得胸前蔚為壯觀的波濤起伏不已。

  不過丁二少昨夜折騰了一宿,已經被曲畫館的紅姑娘們吹簫弄月的淫巧功夫榨空了身子,一時卻提不起上馬馳騁的欲望。叫丁浩前來問話的說法,他也只是說說,丁家大院九進九出,越往內越豪華,門子、仆役、長工、短工、下人、內院執役、外院執役,三六九流,分得清清楚楚。丁家大院階級分明,壁壘森嚴,一個小小的外莊仆役,哪有資格登堂入室到內莊見他。

  丁浩醒來后,高燒便奇跡般地退了,只是身體虛弱,外院執事開恩,放了他兩天假休息。這兩天,丁浩每日游走于丁府上下,許多只存在于記憶中的人和物都漸漸熟絡起來,他已經適應了眼前這個身份,能夠很好地利用原來那個木訥膽小的丁浩的身份來掩飾自己的真實存在,可他的心卻是燥動的,一直在盼望著能找出與原來的丁浩不一樣的出路。

  他不是一個胸懷大志的人,隨遇而安、知足常樂一向是他座右銘,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對做個賤役家丁也能坦然受之。在這等級森嚴、階級分明的時代,一個人下人、一個家奴賤役過的日子,根本不是一個現代的普通人所能想像的,他想跳出這個圈子,可他就像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方一片光明,卻找不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

  從繼承來的記憶里,他知道了自己隱晦的身世。前世的他在基層工作幾年,換了幾個社區,也看到過、聽到過許多狼心狗肺的父母的事:讓智障女兒吃泔水的混蛋父親,把前妻留下的才五歲的兒子打到骨折又給他嘴里灌沸油往死里折磨的親爹,怕拖油瓶耽擱自己再嫁、給親生兒子喝農藥的禽獸母親……

  可是那些禽獸的壞,平時就寫在臉上,而丁老爺呢?同樣都是他的骨肉,他對一個能父慈子孝,對另一個卻視若路人,原因僅僅是一個嫡一個庶,一個是他門當戶對的正妻生的,另一個卻是他酒后失德欺侮了別人的結果,一個是他傳遞香火的種兒,另一個是他這種斯文體面人的羞辱,這人還真是“愛憎分明”啊。

  落到這步田地,他該怎么辦呢?這個時代的他,幾乎沒怎么離開過丁家大院,外界的消息,大多是聽府上的執役們說的,從他們口中了解的有限的資料分析,這個世界與他所熟知的歷史是不盡相同的,地理上,大宋北方也是一個強大的游牧民族,東面是大海,西方也是大大小小的西域小國和游牧部落,但是細節的發展卻不相盡似。丁浩懷疑,是不是有人穿越到了有史記載的歷史朝代之前,多多少少的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格局變化和歷史發展,所以才弄得有點似是而非。

  不過這對眼前的他來說,都不是主要問題,既使能提前知道一些世界大勢的發展,那演變也是數百年間的事,無助于改變他的現狀,他現在只是丁家大院里一個低賤的下人,頂多能活一百年,這就是他無法改變的現狀,哪怕他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下午,冬天的太陽有了些許暖意,丁浩逛到了一個僻靜的小院兒,他思索了一下,想起這里是丁府中針娘織布裁剪的地方,便想轉身回去。一轉身的功夫,恰好瞧見前面拐角廊下面對面地站著兩個人。丁浩站住腳,搭眼望去,從背影看,那頎長的背影有些熟悉,一領青底竹花紋的棉夾袍,五彩夾絲腰帶上掛著一方碧綠晶瑩的美玉,頭戴貂裘皮帽,仔細一想,記起這便是今世自己侍候的那位丁二公子,丁浩的唇角不禁露出一絲苦澀的意味。

  丁二公子前面,是一個月白衫子細羅裙的少婦,這少婦大約十七八歲年紀,穿著月白色對襟長衫,外邊又罩一件碎花布的比甲,大冬天的里邊一定應該是穿著棉衣的,可不知是因為衣裳剪裁得體,還是天生麗質難遮掩,系著一條細細梅花結帶子的腰肢偏就顯得裊裊娜娜,那一頭烏鴉鴉的青絲上插著一支普通的木簪,布衣釵裙,全無半點兒雕飾,可是娉娉婷婷地往那兒一站,讓你看到了便覺有一股水靈靈的鮮氣兒要沁進心里去。

  丁二公子背對著丁浩,沒有看見他,他正看著眼前的嫵媚少婦,英俊的臉上掛著頗具魅惑的笑容,和煦地道:“董家娘子,本公子老遠的就叫你,可你走的倒快,害得我幾乎追丟了人,你這是做什么來了?”

  對面的少婦臉色微暈地低頭道:“二公子,貴府有幾件織物,過節的時候要用,李大娘便托了奴家織繡,奴家這才做好,怕耽擱了府上使用,剛剛給大娘送來。”

  丁承業聽了笑道:“本公子早就聽說,董家娘子的女紅在這十里八鄉都是數得著的,我丁府的針娘可萬萬比不上,一有什么貴重的針織繡品,針娘們怕糟蹋了東西,都是交付娘子去做的,如今看來,竟是真的了。娘子一雙手,怎么就這般巧妙?”

  他一邊贊嘆,一邊伸手去抓那少婦的手腕,皓腕細細,吃他一抓,那少婦吃了一驚,急忙一縮手,已自他掌中滑了出去,然后急急退了一步,微帶慍色地揚起眉來。

  這少婦一雙柔荑纖秀如蘭花,丁承業感覺到指尖一絲仍余一絲滑膩,更是淫心大動,微帶邪意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灼熱,他眉尖一挑,柔聲道:“董家娘子,為什么要這么怕我呢,難道……你看不出本公子對你的心意么?”

  那少婦滿面羞紅,說出話來卻還是細聲細氣:“二公子,請您自重,董羅氏是有夫家的人。”

  丁承業傲然道:“那又怎樣?慢說姓董的短命鬼早已一命歸西,就算他還活著,有資格跟我丁二公子搶女人?羅冬兒,你知道本公子有多喜歡你么?就算是在曲畫館睡著最紅最俏的姑娘,本公子心里想的都是你的模樣。你花朵兒一般的年紀,難道就受得了孤衾寂寞的苦?莫不如……就從了本公子吧,只要跟了本公子,一生榮華富貴還能少了你的不成……”

  “二公子!”那被叫出閨名的羅冬兒又羞又氣,聲調又微微有些高:“董羅氏雖然家境貧寒,身份卑微,卻是清清白白的門戶清清白白的人,二公子是大戶人家的少爺,知書達禮,又有功名在身,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若張揚開去,奴家還要不要做人?二公子,請讓開,奴家要走了。”

  丁承業一聽拂然不悅,他生性風流,女色之中尤好良家少婦。在他看來,良家女子雖不似歡場中的婦人一般懂得奉迎,卻另有一種銷魂滋味,所以最是熱衷此道。

  偷情是要講情調的,琴棋書畫、談吐雅意,無一不是情媒。丁承業外表俊朗,飽讀詩書,吟風弄月,弄竹調箏,骨牌蹴鞠無不精通,正是一個品味高雅的風流男子,被他看上的良家婦人,只要他略施手段,無不乖乖就范,可誰知他這樣無往而不利的風流急先鋒,偏偏在這個村婦面前沒了手段,羅冬兒軟硬不吃,任他舌燦蓮花,就是不肯上鉤。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弄不到手的。要不是他的父親家教頗嚴,平時使銀子游逛青樓妓所,還能睜只眼閉只眼的由他去,若知他強占人妻斷不會輕饒了他,是以還心存顧忌的話,他早就霸王硬上弓,強奪了這俏寡婦的清白身子。

  可是一再受挫,丁承業的耐心已經被耗光了,他撕下了儒雅風流的風度,眸中露出兇狠猙獰之色,怒聲道:“羅冬兒,丁家在這一帶、在整個霸州城是多大的勢力,你不是不知道,本公子會缺女人?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我、不稀罕!”董羅氏針鋒相對,慌亂羞澀之色漸漸被剛毅的神情所取代。

  “你……”丁承業心火上升,一時忘了利害,當下就想先抱住這招人疼的小娘子狂吻一番解解饑渴,說不定她一步失守便全線潰敗,徹底遂了他的心意。不料他肩膀才只一聳,身后便有人咳了一聲,干巴巴地道:“小的見過二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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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獵物


  丁承業畢竟作賊心虛,聞聲嚇了一跳,一轉身見是丁浩呆頭呆腦地站在那兒,這才放下心來,不禁惱火地道:“你這混帳東西,到這兒來干什么?”
  “回少爺,小的前兩日受了風寒,蒙老爺、少爺、管事垂憐,開恩許了小的歇息兩天。小的想著年關將至,少爺出行拜親訪友還要用到小的侍候,所以不敢趴著,早早起來四處走走,活絡一下筋骨,盼著早日病愈,為少爺效力。”

  丁承業一窒,這丁浩又是表忠心,又是謝恩,弄得他發作不得,這種尷尬時候,他倒是忽略了一些傻傻的丁浩為什么忽然變的能說會道了。心有不甘地扭頭看看董家娘子,眼底閃過一絲狠意,他冷笑著推開丁浩,揚長而去。

  心愿不能得償,讓這個紈绔子越想越惱,一個歹毒的念頭暗暗浮上心頭:“臭娘們,你不讓我快活,我就讓你難過,咱們走著瞧,總有一天我讓你跪著來求我上了你!”他一面走,一面發狠地想。

  “多謝浩哥兒為奴家解圍,二公子是個得罪不得的性子,你是丁府的人,常在他身邊行走,以后自己要多加小心,免得他有意為難你。”

  羅冬兒細聲細氣地說著,又向丁浩微微福了一禮。丁浩方才只是瞧她身段動人,這時才算看清了她的廬山真面。

  這位董家娘子算不得人間絕色,白皙的臉蛋上隱約還有幾點雀斑,可那秀氣的眉,秀氣的眼,尖尖下巴的瓜子臉,泛起兩朵紅桃花時,怎么看怎么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妖嬈,而且那妖嬈絕不張揚,含蓄的有種江南煙雨的雅致和飄遙,讓人看了就有一種若不親手撩去她的“面紗”狠狠“欺負”她一番,天理都難容的感覺。所謂禍水,指的大概就是她這種女人了。

  羅冬兒道了謝,見他看著自己發愣,不由左右看看,側起螓首,奇怪地問道:“看甚么?”

  陽光映在她的臉上,那臉蛋嫩盈如玉,小元寶般精致的耳朵在陽光里有些剔透,耳珠透出肉色的嫣紅,那雙黑寶石般的眸子便也熠熠地放出光來,丁浩情不自地贊道:“真的好美。”

  羅冬兒騰地一下紅了臉,羞啐了一口道:“都說你呆,一向木訥老實,如今跟著那無良公子混久了,竟也學得這般油嘴滑舌。”

  丁浩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道:“瞧你說的,好歹他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為了這么點事跟我一個下人過不去?不過……還是多謝娘子提醒,在下小心一些就是了!”

  “嗯……”,羅冬兒雙眉一剔,似乎也有些詫異今天素有阿呆綽號的丁浩有些與眾不同的表現,她睇了丁浩一眼,這才再一施禮,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蠻腰款款,嬌姿婀娜,丁浩瞇著眼看著她輕盈如雀的步態,直到她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內,才仰望蒼穹,無聲地長嘆一聲:“其實,我也想做一個闊少爺,帶著幾個狗奴才,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調戲調戲良家婦女啊……”

  一陣風來,把檐角的雪沫子吹進了他的脖梗,丁浩哆嗦了一下,從幻想中醒來,趕緊縮起脖子,抄著雙手向西廂走去……

  ※※※※※※※※※※※※※※※※※※※※※※※※※※※

  丁浩回到西廂時,薛良剛喂了騾馬回來,一見他回來,立即湊過來,擠眉弄眼地道:“噯,哥今兒弄了點好東西,一會兒給你補補身子。”

  “什么東西?”

  薛良嘿嘿一笑,神秘地道:“你甭問了,一會兒跟我走。”他匆匆去取了兩袋麥子,一手挾著一袋,送到了磨房,然后回來一拉丁浩的手臂:“走,今兒咱們去開開葷。”

  丁浩莫名其妙地隨著他走開,兩個人漸漸到了大院圍墻邊上,那青磚頂瓦的高墻又厚又結實,足有兩丈高,高處還有許多一磚大的瞭望孔和箭孔。根據他融合的原來那個丁浩的記憶,知道這是大戶人家必備的措施之一,是防亂世匪患的,不止墻高墻厚,而且丁家大院莊子里的建筑是院子套院子,房舍連房舍,屋頂、房中、地下,都有通道、暗道或阻敵的戰位,發生匪患時,莊丁便成了戰士,可以利用地形的熱悉和墻壁房舍的堅固予敵痛擊,強盜山賊們最頭痛的就是這種對豪門大院的攻堅戰。

  前邊一個角門兒,薛良拉開角門,向他詭秘地招了招手,丁浩好奇地隨著出去,一陣寒風撲面襲來,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身上的棉衣又破又舊,棉絮也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掏換過的了,變得又沉又硬,估計當盔甲使都能擋得住大刀長箭,一見了風,風從襟下鉆上來,真是吹個透心涼。

  夕陽照著大地,四野一片蒼茫,出了角門就是白皚皚一望無邊的大地,冬天萬物凋零,除了那茫茫白雪,和遠處孤零零的一片樹木,沒有半分生氣。離莊院半里多地,堆著一個個蒙古包似的柴禾垛,那是打完了莊稼留下的秸桿、麥桿等物,上面都蒙了白白一層積雪。

  薛良引著丁浩過去,撲開積雪,從柴禾垛下抽出一捆秸桿,帶著他又找個干涸的水溝,一屁股坐在黃土斜坡上,搓了搓凍僵的大手,這才搬開身旁一塊大石頭,石頭下面居然是個圓洞,薛良從里邊扯出一件東西來,血乎乎的冰得梆硬,是頭褪了皮的小獸,也不知是羊是狗。

  薛良獻寶似地道:“今個兒運氣好,出門遛馬的時候碰到一頭狍子,這玩意兒傻,要是沒被人逮過,見了人都不知道躲,一棒子就摞倒了。你病才好,身子虛,吃點肉補補身子。”

  說到這兒,他看了那頭已剝了皮的狍子一眼,悄悄咽口唾沫道:“你大良哥從小烤兔子、烤田鼠,手藝如何你是知道的,今天我還向大娘討了點鹽巴來,嘿嘿,保證把它侍弄得跟董家娘子一樣香噴噴的招人饞……”

  “董家娘子?看來,那個俊俏的小寡婦是莊戶上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呢。”丁浩瞄了薛良一眼,只見薛良嘴里說著,已蹲在河溝里用火刀火石打燃了火,引著了干柴秸桿,把狍子穿在一根粗樹干上,架在兩個樹叉上烘烤起來。火剛起,還有煙,薛良一張黑胖的大臉就湊上去,嗅了嗅那煙火氣,一臉幸福地道:“真香啊,平時除了過年過節還有農忙的時候,咱們的飯碗里可是一星兒肉絲都見不到的,今日可算開大葷了。”

  那肉剛架上去,根本還沒有香味散發出來,他就已經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看得丁浩有些好笑。這個漢子把他當成兄弟一般的情義,讓他心里暖乎乎的,他也蹲下去,抄起那有些潮濕的秸桿樹枝往火堆里填著,讓臊豬兒專心地旋轉著狍肉。

  漸漸的,狍子肉開始熟了,肉香四溢,這一下丁浩也有些食指大動,兩個人盯著那頭漸漸發出誘人的金黃色的狍子,真像色中餓鬼見了美嬌娘一般,一口一口地咽著唾沫。

  薛良從懷中摸出個小布包,將里面的鹽巴粒先輾碎了,然后搓著細沫兒一點點向金黃色的狍肉上撒,丁浩蹲在旁邊配合著旋轉著狍肉,一邊囑咐道:“勻著些,勻著些,還有肚子里邊。噯,一會剩條后腿下來,可別把好肉都啃光了,我想……給我……給我娘留一些……”

  他想起剛剛醒來時撫著自己身子泣不成聲的楊氏,雖說那不是自己親娘,可是自己借的卻是她兒子的身子,而且她對這個自己,仍像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人孰無情,丁浩對她也有了孺慕之情。

  “還用你說,大娘對我也像親兒子一般,我能忘了大娘不成?”薛良撅著個大屁股,小心地撒著那有限的鹽沫兒,一邊眉飛色舞地道。

  就在這時,身后一聲怪叫:“嘿!你們這兩個混帳東西,偷了廚房置備的年貨在這里烤食,真是好大的狗膽!”

  薛良嚇了一跳,身子向前一栽,伸手一按,那只狍子就掉進了火堆,燒得吱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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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睚眥必報


  兩個人趕緊轉頭一看,只見眼前一個青襟長袍的漢子站在坡上,身材瘦削,一張猙獰的大花臉讓人看了便是心中一怵。薛良失聲叫道:“九爺。”
  薛良一叫,丁浩也迅速想起了這人的身份。這人叫雁九,是丁家大院的內府總管,別看他一張滿是瘡疤的臉,穿著青綢錦衣也難現氣派。可是在丁家,那地位就連丁老爺丁庭訓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妾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地喚一聲九爺,因為這個雁九對丁家有大恩,是一位忠仆,霸州府志上都記載了他的忠義之事的。

  說起來,那還是十八年前的事兒,當時丁老爺元配夫人在娘家剛剛產子,流賊響馬就打了過來,丁夫人產后虛弱,無法帶子逃命,便讓家奴雁九帶著小少爺逃命,自己為保清白投井自盡了。雁九雖是個身份卑微的家奴,倒是一腔忠義,居然帶著二少爺歷盡艱辛,千里迢迢地尋回了丁家,一路上可真是吃盡了苦頭,他的臉就是抱著二少爺逃命時從山坡上滾下來,被草坷樹杈刮花的。

  丁庭訓感恩圖報,委了他個內管家的差使享清福,這雁九倒是乖覺,仍然親自服侍二少爺,鞍前馬后,噓寒問暖。二少爺丁承業雖是個薄情寡恩的主兒,對他這個忠仆倒是十分親近,當然,這也是因為雁九對他花天酒地、嗜賭**的事兒不但從不阻止,還幫著他遮掩隱瞞的原因。

  雁九冷笑道:“你們兩個好沒有規矩,居然偷了廚房置辦的年貨在這兒烤食,這廚房那邊,真該是整治整治了。”

  薛良苦著臉道:“九爺,您誤會了,這狍子,是小的自己獵來的。”

  雁九哈哈一笑:“你這小子還要逛我,你家九爺眼里可是不揉沙子,自己獵的?好啊,跟我回去,二少爺面前說話。”

  雁九押著薛良和丁浩,提著那只燒焦了的狍子,得意洋洋回到府中,兩人被帶進了三進院的一個堂屋,這堂屋里清磚鋪地,立柱都是防腐防蟲蛀的楠木,兩旁八條大漢手舉火把,丁承業翹著二郎腿坐在上首,薄薄的嘴唇抿著,英俊的臉上帶著一絲戾氣。

  薛良跪在他面前,辯解道:“二少爺,二少爺,那狍子真不是偷的。”

  雁九瞟了丁浩一眼,冷笑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跪下?你當你是丁家的少爺吶?”

  丁浩看看四周身強力壯、虎視耽耽的幾個莊丁,暗暗咬牙,大丈夫能屈能伸,韓信能受胯下之辱,難道我就忍不得一時之氣?如今既是這么個身份,硬抗不得。雁九、丁承業,老子這一跪,給你們記下了。

  他咬著牙根繃著臉,也在薛良身邊跪了下去。丁承業掃了丁浩一眼,兩道劍眉慢慢一挑,臉上便浮起一抹戾然的冷笑:“膽大包天的東西,壞我丁家的規矩,干出偷偷摸摸的勾當來,還要巧言令色地欺瞞本少爺么?”

  薛良連忙道:“二少爺,小的和丁浩絕不敢偷府上的東西,這狍子……的的確確是小的在莊外林子里捕的。”

  雁九嘿嘿笑道:“就你那副蠢笨的模樣,還能捕得到獵物?薛良,在少爺面前,你還是乖乖說實話的好。”

  丁浩一直冷眼旁觀,因為他沒做過下人,如今還提不起那個自覺,輕易就放下身段,一口一個少爺,一口一個小的向人討饒。可是如今見那雁九一口咬定他們偷盜,而丁承業似乎也有心懲治他們,終于忍不住道:“二少爺,府上置辦的年貨有沒有丟失,把廚房的人找來問問不就知道了,九爺對丁家忠心耿耿,容不得有人吃里扒外,這份忠心我……小的們都是知道的,只怕忙中出錯,難免也有顧不周全的時候。”

  不想丁浩這話一說,丁承業便勃然大怒:“怎么著?本少爺做事,還用你教?你們這兩個狗才,真是好大的膽子!今兒爹爹不在家、大哥也不在家,丁府上下,我二少爺說了算。雁九,給我執行家法!”

  幾個莊丁不由分說,撲上來摁倒二人,掄起大棍就打了起來。那棍子打在身上,痛得丁浩直抽搐,他抱住后腦護住要害,咬牙硬抗著。心中不期然想起了董家娘子說過的話,原來這相貌堂堂的丁家二少果然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兒,自己壞了他一回好事,得著機會,他便要找回這場子。

  十幾棍下去,兩個人的悶哼就變成了慘呼,下半截身子也像是不屬于自己的了。就在這時,只聽一聲悲呼:“二少爺,別打他,我兒不會偷東西,不會偷東西的。”

  一個女人搶進屋來,一下子撲在丁浩身上。那莊丁收棍不及,急忙往旁一使力,擦著她的額頭劈下去,打在她的肩上,痛得她身子猛地一顫,可她才阻止了那莊丁,就馬上連滾帶爬地撲到丁承業腳下,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道:“二少爺,我兒一定是冤枉的,他從小老實,絕不會偷人東西。”

  丁浩訝異地看著突然闖進來的這個女人,看到一絲殷紅的鮮血從她額頭涔涔而下,可她恍若未覺,只是抱著丁承業的腿為自己求情,心弦不由一顫。

  “二少爺,蘇管家,我兒素來老實,你們都是知道的,他絕不會偷東西的,我兒一定是冤枉的,他才剛剛病愈啊,哪里禁得起打,二少爺要是不消氣兒,就打我吧,楊氏愿替兒子受這棍子……”

  丁浩鼻子一酸,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二少爺!”他突然爬了起來,咬著牙撐起幾乎完全麻木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二少爺,這家當,都是丁家的,你是丁家的少主人,看顧自家家產,沒有錯。可是,我雖是個下人,卻也不能無故受這冤枉,你說東西是我偷的,總該拿出證據來。就憑雁九……雁管事的一句話,就定我的罪,我不服!”

  丁承業勃然大怒,騰地一腳踢開楊氏,跳起來道:“混帳東西,就算打錯了你怎么啦?在你家二少眼里,你連條狗都不如,打死了也不過一捆席子拖出去埋了,二少爺處治自家偷盜的奴才,官府也管我不得……”

  “我,沒、有、偷、丁家的、東西!”丁浩咬著牙根一字字道。

  薛良趴在旁邊,膽怯地扯他褲管兒,丁浩卻眼中噴火,狠狠地瞪著丁承業。

  丁承業氣笑了:“你沒偷?是吧,有個偷人的娘,還沒有偷人東西的兒子?給我打,打到他服為止!”

  兩旁的莊丁又要撲上來拿人,楊氏慌忙攔到丁浩前面,被一個家丁一把扯開,趔趄著摔到地上。丁浩見了心中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何謂親娘?這就是親娘!老子也是一條漢子,不能忍了!該死沒死,本是福氣,可要就是這么活著,那還不如痛痛快快的死了。老子被老徐頭砸那一下時就該完了,重活這幾天就當是我賺的。”

  他紅著眼睛晃開兩膀就要拼命,這時門口忽地傳來一聲冷斥,如珠走玉盤,冷冽清脆:“夠了!丁承業,你好大的威風,上面有爹爹、有大哥,什么時候輪到你當家作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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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丁大小姐


  丁承業抬頭一看,陰陽怪氣地道:“姐,我說你怎么總跟我過不去呀,我管教家奴,整肅家法,這也錯了?”
  “錯沒錯,也要查過了才知道,總不能無端入人之罪!”

  丁家大小姐丁玉落蠻腰款擺,長腿錯落,一雙鹿皮靴兒踏得青磚地面鏗鏗作響。燈火下,只見這位大姑娘一襲狐裘,長身玉立,頭上一頂白狐胡帽,襯著那眉目如畫,婉媚中帶著些許北國女子特有的英氣。

  楊氏當年是丁家上房的丫頭,雖說早被逐出了內院,可是當年幾個要好的姐妹如今在內院里都是阿姨級的人物了,哪個手里都管著些差事,在夫人小姐面前說的上話。楊氏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未必攔得住素來任性的二少爺,因此匆匆趕來前,已托人向內院捎了口信,通過那幾個閨中好友,把事情告訴了大小姐。

  丁玉落一聽就火了,丁家幾千戶佃戶、上千個長工,還有丁家大院的家奴丫環幾百號人,這么大一份家當,能井井有條、上下有序,靠的是規矩嚴謹、賞罰分明,豈能由著丁承業這般胡來,所以馬上就趕了來。

  “小青,去把廚房管事叫來,讓他先察清了府上所購的狍肉有多少,再帶上帳本過來,馬上!”

  “是,小姐。”侍女青兒看看大小姐,再看看丁二少爺,一溜煙地去了。丁玉落橫了丁承業一眼,走到一旁椅上,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丁承業左右看看,忽地冷笑一聲,也徑自坐了下去。

  丁浩吃力地走到楊氏身旁,將她從地上扶起,輕輕拭去她額頭的鮮血,情真意切地叫了一聲:“娘,頭上的傷還疼不疼?”

  楊氏訝異地看著一向怯懦木訥的兒子,他絲毫不理會兩個主子在座,就這么旁若無人地走過來,扶起她,和她說話,心中既覺驚奇,又覺歡喜,還有些忐忑的意味,忙低聲道:“娘沒事,大小姐和二少爺在座,你不要無禮,快點跪下。”

  丁浩只作沒有聽見,扶著她退到一邊,站定了身子冷冷地看著坐在上首的一對姐弟。姐弟二人都冷著臉,誰也不看誰,可是丁浩表現出來的自若氣度,卻讓丁玉落有些奇怪,她像才認識丁浩似的,忍不住側過頭來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堂屋里一片靜謐,只有火把松脂燃燒時的微微噼啪聲。過了一會兒,胖胖的廚房管事劉鳴捧著帳本在小青姑娘的帶領下急急跑了來,這夯貨吃飽喝得,早早地脫了衣服,抱著自家婆娘那肥肥白白的大屁股正在炕上吭哧吭哧地努力耕耘,小青姑娘在外面一喊,嚇得他挺著一條熱氣騰騰的大肉腸就下了炕。

  聽說大小姐和二少爺都在等他,他不曉得自己哪里出了岔子,當下顧不得地面冰涼澈骨,趕緊套上衣服汲上靴子就趕了來。如今他內衣褲沒穿,襪子沒穿,袍子別別扭扭,頭發散散亂亂,一張胖臉上的神情真是精采。

  丁大小姐柔柔亮亮的眼波向他淡淡一瞟,輕輕問道:“劉鳴,咱們府上置辦的年貨里,有狍子肉么,如果有,進了多少,你方才盤點的時候還剩多少,給我老實報來,一字不得有誤!”

  “呃……,是是,是……”,劉管事不知道大小姐何以只問起狍子肉來,趕緊翻開帳本道:“回大小姐,莊上置辦年貨,進了狍子十五只。小人剛剛查驗過,十五只狍子凍得梆梆硬,都在庫里放著呢,一只也不少。”

  雁九搶著問道:“你看清了,果真一只不少,真的只進了十五只?”

  劉管事指天賭咒地道:“的的確確只進了十五只,帳本上都進著呢,我和管庫的老孫仔細數過,確實一只不少。”

  丁大小姐一雙俊眼溜向丁承業,只見丁承業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片刻之后,忽然抻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起身道:“困了,小九兒,前邊打著燈籠,咱們回去睡覺。”

  “噯,噯噯。”雁九挑起燈籠,看看二少爺,又看看大小姐,趕緊頭前出了堂屋。他剛一出門,緊跟著走出去的丁承業就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雁九被這一腳踹了個馬趴,燈籠滾出好遠,“呼”地一下著了。

  “哎喲,二少爺,您怎么踢我?”

  丁承業沒吭聲,一撩袍襟,抬起靴子,直接從雁九身上踩過去了,雁九茫然看著他的背影,咂巴咂巴嘴兒,這才回過味兒來,于是趕緊爬起來,像條夾著尾巴的狗,臊眉搭眼地隨在他后面走了。

  丁大小姐抬眼看看左右莊丁,淡淡地吩咐道:“都回去歇了吧。”

  “是是是,”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趕緊提了棒子退出堂屋,丁大小姐看看丁浩,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從小侍候二少爺,還不知道他的性子?這人是個驢性兒,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最容不得別人對他說個不字,你何必這么倔強呢,他那種人,哪肯真的顧這個家了,那狍子不管是不是你偷的,既然他說是,只要你承認了,再叩個頭好好認個錯,就絕不會挨打,金山銀山都被他花出去了,他會在乎一只狍子?”

  “謝大小姐提點。”丁浩用硬梆梆的口氣說。他胸中一股血氣還在翻涌,今天丁承業是擺明了要找他麻煩,他要是真承認了,那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只是這些話他沒必要向這位大小姐說明白。

  丁玉落一雙靚眼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又攸地收了回去:“你既然知道,以后就不要這般倔強了。你是他的奴仆,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該服軟時要服軟,該受委屈的時候,也別總覺得自己是在受委屈,心眼活絡些吧,否則哪有你的好果子吃?”

  丁浩心氣未平,一聽這話,立即抗聲道:“大小姐,我是個下人不假,可下人也是人。有些東西能忍,是因為那沒有觸及他心中想要拼命去維護的東西。每個人,心中都該有他想舍了性命去維護的東西,否則,和一條狗、一頭豬還有什么區別?”

  丁大小姐詫異地看向他,再一次正視這個同父異母、身份境遇卻截然不同的哥哥:“這還是原來那個怯懦靦腆的丁浩么?”

  她抿了抿嘴唇,伸出一雙素手緊緊狐裘,盈盈起身道:“回去睡吧,小青,回頭給他們送些金瘡藥過去。”

  “謝謝大小姐,不用了。”

  丁玉落已輕盈地走到門口,聞聲再一次回頭,深深地凝視了他一眼,然后莞爾一笑:“有骨氣是好的,可是人若一無所長,卻還一身傲骨,那就是不識時務,死了也沒人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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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7章 相親

  楊氏和兒子、薛良三人相互攙扶著慢慢回到丁浩與薛良合住的那幢偏廂小屋,爽利的小青姑娘也已讓郎中送來了金瘡藥。豆星大的一點燈光燃起,楊氏擔心地道:“兒啊,快趴下,讓娘看看傷勢,給你敷些藥。”
  丁浩抓住腰帶,有些窘迫地道:“娘,不必了,一會兒我和大良哥互相敷些藥就成了。”

  楊氏微微一怔,輕啐一口道:“你這孩子,娘身上掉下來的肉,還覺著臊得慌?唉,也是的,不知不覺,你都長這么高了,要是尋常人家,都該說個媳婦了,可你卻……,都是娘連累了你。”

  這話一說,她眼圈一紅,又想掉下淚來,丁浩連忙安慰道:“娘,你別說了,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您給了我這身子我這命,那就是最大的恩情了,難道我堂堂男兒不靠自己去掙一份家當,不靠自己的能力讓母親安享晚年,還要埋怨爹娘給了他性命,沒有再奉送一份榮華富貴,那是最沒出息的貨色。”

  楊氏沒想到自己兒子能說出這么貼心的話來,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欣慰。丁浩從自己床鋪邊撕下一條床單,讓楊氏坐下,小心地撥開她頭發,為她敷上金瘡藥,然后輕輕把布條裹好,楊氏握著兒子的手,心里充滿安詳和幸福的感覺。兒子女這一場病,終于開竅了,不再總是呆呆的了,兒子長大成人,無疑是一個母親心中最大的滿足。

  薛良手里提著黑乎乎的一砣東西,一直站在一邊。這房中簡陋,無桌無椅,除了那一鋪坑沒有旁的東西,所以他手中的東西也無處放下。幫母親敷完了藥,丁浩扭頭一看,不禁奇道:“豬兒,手上拎著什么東西?”

  薛良傻乎乎地一笑道:“狍子,要是扔下可惜了的,我撿回來了,也就焦了外面一層,里面香著呢。”

  “好,來,你也坐,咱們……吃狍子肉。”

  薛良捧著黑乎乎的狍子肉坐在炕邊,丁浩從狍子身上扯下一條腿,外邊雖然是焦的,里邊的肉果然還十分鮮嫩,隱隱的還有一絲熱氣升起。

  “娘,你嘗嘗,香著呢。”

  “噯”,楊氏就著兒子的手,咬了口香香的狍子肉,慢慢咀嚼著,淚光漸漸在眸中聚起,她連忙藉故扭轉了頭去,悄悄拭去了腮邊的眼淚,然后回過頭來,看著大口大口嚼著狍子肉的兒子和薛良,歡喜地綻開了笑意。

  這個母親,在如今的丁浩心中,本無血脈相連的感覺。這個不是兄弟情同兄弟的薛良,在如今的丁浩心中,本來也不過是個毫不相干的路人。他繼承了原來那個丁浩的記憶,卻沒有繼承他的感情,可是現在他分明感覺到,一抹深濃的母子情、兄弟情,正在他的心底重新升起。

  他忽然感覺到,在這個世上,他并不是一無所有的。

  ※※※※※※※※※※※※※※※※※※※※※※※※※※

  丁家家主丁庭訓這兩天趕到城里會見一位老朋友。這位老朋友姓李,叫李玉昌,是一位大鹽商。丁老爺家有良田萬頃,產糧無數,都售賣與西北邊軍,邊軍沒有那么多銀兩支付,便開具由官府專賣的鹽引,讓他憑鹽引返回內地鹽廠取鹽,抵作糧資。

  丁庭訓是有身份、有功名的地主鄉紳,操持商業本已有些自降身份,或況年紀大了,不免故土難離,不想在田地之外再操持行商坐賈的產業,于是一向都把鹽引交給這位好友,由他帶了人去把鹽運出來,再利用他掌握的商業網絡,散發給各處墟市出售。

  兩人合作多年,友情深厚,如今不止是商業上的朋友,更已結成通家之好。丁庭訓本想請老友去他府上暫住,卻被李玉昌婉拒,丁庭訓詫異地問起,才知道李玉昌的外甥女兒唐焰焰此次隨他一齊到了霸州城,李玉昌在霸州城里處理一些商場上的事務后就要送她去廣原。

  這李玉昌是個家業極為殷實的大鹽商,他的妹夫唐百泉更是了得,唐氏乃是整個西北地區數一數二的豪門世家,富可敵國。唐家與廣原將軍程世雄是姻親,廣原將軍程世雄是唐焰焰的姨父,這次唐焰焰就是代表唐家去給姨父的老母親過七十大壽的。

  丁庭訓弄清楚了唐家、李家、程家這錯綜復雜的關系,又聽說這位唐大小姐仍待字閨中,不覺起了心事。他最疼愛的二兒子丁承業,眼看就到弱冠之年,可是比起他大哥的沉穩凝重來實在差得太遠,整日里斗雞走狗,游手好閑,又時常留連煙花之地,真是讓他費盡了腦筋。他一直琢磨著給這二兒子結一門親,希望成了親之后他能變得穩重起來。

  可是一來以丁家的勢力,在霸州地方這門戶相當的人家就不好找,找到了又未必有適齡的閨女可嫁,嫁過來也未必降得住他這個脫韁野馬似的兒子,可是如果是唐家……那就不同了。唐家論財論勢,都比他丁家高出一大截,真要能攀上這門親,丁家在西北的地位固然是穩如泰山,而且唐家的大小姐還怕不能管住自己那個不爭氣的兒子?

  要說他這二兒子丁承業,游手好閑的確紈绔,可是那長相卻是英俊非凡。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知底細的,誰看了他那金玉其外的相貌,不贊一聲翩翩佳公子?

  丁庭訓思來想去,便借酒遮羞,向李玉昌表示了想結親的意思,李玉昌可不知道丁家二少的本來面目,他每次來霸州,都是行色匆匆,丁承業一表人才,在他面前向來答對得體,斯文有禮,很入他的法眼。再說丁家雖論財論勢不及唐家,可也勉強算是般配。他的妹夫死得早,唐家現在是外甥當家,他這個娘舅為外甥女兒操心一下婚事也是應該的,于是便無可無不可地應承了下來,約定個日子讓這雙小兒女在霸州城里先見見面,若是彼此有意,再向唐家求親不遲。

  丁庭訓聞言大喜,當天竟不回府,只陪李玉昌飲宴見客,直到晚上才急急寫就書信一封,令人攜回府中,讓丁承業次日一早就趕到霸州城,在百豐樓為李世叔接風洗塵,順便安排兒子和唐大小姐見個面。

  丁二少一看信就老大的不樂意,大戶家的小姐他見的多了,長的漂亮的不多,脾氣不好的倒是一抓一大把,聽說那唐家比他丁家還有勢力,他更懶得娶個小祖宗回來壞了他逍遙日子,可是父命不敢違,一大早起來他就一副氣兒不順的模樣,丫環家丁連打帶罵,害得侍候他的人大氣兒都不敢出。

  等到日頭高升,雁九在備好的車馬旁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時,丁承業才姍姍而至,沒精打彩上了車。

  雁九追著車,咋咋唬唬地囑咐:“快快快,馬上送二少爺去百豐樓,今兒是二少爺相親的好日子,人家姑娘可是西北唐家的大小姐,你們要是耽擱了,回來我扒你們的皮!”

  薛良一抖馬韁繩,馬車疾馳而出,薛良像是坐立不穩似的靠近了丁浩,輕輕耳語道:“二少爺今兒要相親?可憐啊,那唐家小姐這輩子算是毀啦……”

  丁浩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輕輕說道:“相親,不是成親。要相成嘍,不是那么容易吧……”

  薛良眨眨眼:“這話怎么說?就咱們二少爺那家世、那模樣,還有個不成?”

  丁浩沒有接話,他一抖手腕揚起大鞭,“啪”地打了個炸天響的鞭花,唇角露出一絲泠笑:“有仇不報非君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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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討個藥方


  百豐樓,是霸州城最大的一家酒店,樓高五層,雕梁畫棟,門前又有彩樓歡門,十分富麗堂皇。這家酒樓中設有戲臺,集餐飲娛樂為一體,極受客人歡迎。
  這不,晌午剛到,里面已是人聲鼎沸。一樓是散臺,一桌桌客人正在推杯換盞,酒保、茶博士、小經紀穿插其間,兜售著自己的點心、酒水、小菜、干果。

  有那唱菜單的小二哥也不用紙筆,偏能記住每一桌客人點的各色果子菜肴,幾十道菜一口氣向廚房那邊報出來,聲調抑揚頓挫,如同歌唱,絕不惹人生厭。傳菜的小二每次從廚房出來,自肩膀至掌尖都有十幾盤菜穩穩當當的馱在那里,任他樓上樓下的飛跑,便連一滴汁水都不會濺下來。

  舞臺上,雜耍把式徐多器正在表演手藝,二十多只大碗被他擲到空中如流星趕月一般,看的人眼花繚亂。兩邊廊下坐著些濃妝艷抹的陪酒女子,撓手弄姿地等著酒客招呼,又有打酒座的賣唱女在拉弦的男人陪著緩步登樓,去樓上雅間兜攬生意。

  三樓往上便少了喧囂,清靜雅致了許多,相對的裝修檔次與一二樓也有天壤之別,陪酒的打座兒的流鶯暗娼根本沒資格到樓上來。在這里就餐的都是腰纏萬貫的大商賈或是本地官員豪紳,誰不講究個斯文情調。

  此時,四樓天字號雅間里,丁庭訓和他的好友李玉昌神色都有點尷尬。這兩個長輩為了這次小兒女的會面不顯得過于唐突,還特意邀請了許多霸州城的頭面人物同席飲酒,這樣待兩個小輩見了面,便能顯得自然些。

  不料酒過三巡,丁承業還遲遲不見蹤影,丁庭訓臉上掛不住,氣得暗罵逆子。而李玉昌見丁承業沒有來,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氣。他也是有苦自家知,今天早上一時嘴快,把相親的事情說給外甥女兒聽了,誰想那潑辣的丫頭本已答應出席酒宴,一聽是為她相親,反而執意不來了,把他這舅舅弄的好大沒趣。

  “唉,這孩子從小沒有爹,都是我妹子把她給慣壞了。”李玉昌現在真有點后悔攬下這檔子事了,媒人不好當啊。

  就在這時,丁家的馬車停在了百豐樓下,薛良放下踏板,丁承業緊了緊皮裘,緩步從車中出來。他站定身子,扭頭問道:“老爺子在哪間房?”

  丁浩答了一句:“回少爺,老爺在四樓天字號房”。

  “嗯。”丁承業仰頭看了看巍峨壯觀的大酒樓,撇撇嘴道:“你們在這候著吧。”說完舉步向樓內走去。

  看著他走進樓內,丁浩立即對薛良道:“豬兒,你看著馬車,我走開一下。”

  “你去哪兒,可別等老爺少爺回來還不見你。”

  “沒事,我就找個地方方便一下。”丁浩向他招了招手,跑進了一條小胡同。

  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的他,早就知道人善人欺、馬善人騎的道理。特殊的生活環境讓他懂得了該反擊的一定要反擊,該隱忍的時候一定要隱忍,不能力敵的時候絕不蠻干。

  在社區時那些服務對象的氣,他是沒辦法,他并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總不能去和一些精神不健全的人治氣,可丁二少不同,如今的丁浩不是從小逆來順受的那個家生子奴才,明著他知道不能和這位少爺硬干,但是一旦有了機會,他還是出出這口惡氣的。只是這種蔫壞兒,丁家大院里又有誰能火眼金睛地看出來?

  “江南……春藥店?這家不錯,就是它了。”丁浩抬頭看看《江南春藥店》的匾額,把破氈帽往下壓了壓,又用圍巾裹緊了面孔,只露出一雙眼睛,便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藥店。

  聽說了要他們送丁承業來百豐樓相親的事,丁浩就琢磨著怎么整治一下這個飛揚跋扈的紈绔子,出出自己心頭一口惡氣。方法還真讓他想郅到了,這個點子來自他工作的社區里的一個無賴。

  那個無賴在小區早市上欺行霸市,被牛主任罰了款,于是惡整了牛主任一番。那段日子牛主任可真慘吶,臉讓媳婦撓得跟花臉貓兒似的,在家不得消停,到了單位也抬不起頭來,不管見了單位同事還是來辦事的群眾,總是臊眉搭眼的不好意思抬頭。直到兩個月后那無賴自己酒后向人吹噓,這事兒才真相大白,牛主任陳冤得雪,那時候牛主任原本三尺四的牛腰已經瘦成兩尺六了,而且還有進一步向小蠻腰發展的趨勢。

  丁老爺丁庭訓丁大紳士不是好面子的人么?這法兒就讓他父子倆徹底的沒面子,相親?就讓他的親家好好看看他這個活寶兒子是副什么德性,狠狠摑他們一個響亮的大嘴巴。

  天氣寒冷,像他這樣打扮的路人很多,所以店中的伙計絲毫沒有在意。因為這段時間天氣寒冷,著涼發熱的人多,所以藥房里的生意也特別興隆,伙計們都在忙忙碌碌地為客人秤藥、碾藥,不時還有客人就診時的咳嗽聲傳來,顯得十分嘈雜。

  丁浩在店里轉悠了兩圈,慢慢踱到了端著一杯熱茶正品得有滋有味的坐堂老郎中身邊去。這老郎中笑微微地看著幾個中年人給病人號脈開方,自己卻很少出手,看來應該是個老師傅。

  “咳!老先生,我……想求您給開個方子……”丁浩故意用怯怯的聲音道。

  老郎中抬起眼皮瞟他一眼,拉長聲音道:“病人呢?”

  “病人……沒來。”

  “人沒來,你讓老夫怎么開方子啊?”

  “這病……他不用人來。”丁浩忽然俯身在老郎中耳邊嘀咕了幾句。老郎中聽了會意地一笑,很同情地瞟了他一眼,心道:“瞧你那鬼鬼祟祟的樣兒,老夫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還想騙得了我?什么你的朋友得了不舉之癥,恐怕就是你自己吧。年紀不大,倒也怪可憐的,男人得了這毛病,還真是抬不起頭來。”

  老郎中捋著胡須思忖了一會兒,提起筆來寫了一個方子,丁浩湊過去看看,遲疑地問道:“老先生,這方子……管用吧?”

  “呵呵,管用,管用,當然管用,老夫從醫幾十年,這點把握還是用的,此方名曰‘靈龜展勢’,你自管拿去照方抓藥,保你三服下去吐氣揚眉,雄風大振。就算是條軟趴趴的鼻涕蟲,也讓它變成一條降魔除妖的金剛杵,想當年老夫吃……咳咳,老夫在這江南春坐堂二十年了,你還信不過么……”

  老郎中大概是說漏了嘴,連忙低頭寫字,把“靈龜展勢”四個漂亮的楷書大字端端正正地寫在藥方上,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那個……還有……先生能不能再給開個治花……唔那個柳……咳咳……的方子?”丁浩扭扭捏捏地道。

  老郎中聽了臉色頓時一沉,他沉吟了片刻,才板著臉提起筆,刷刷刷地寫下一個藥方“柳暗花冥”,然后沉著臉道:“年輕人,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啊,如果這樣一味的胡天酒地,鐵打的身子也是捱不起的。”

  “是是是,多謝老先生,多謝老先生”,丁浩拎起藥方子擠進人群,假意要到柜臺買藥,卻又一副畏畏縮縮不好意思把方子亮出來的模樣。那老郎中看他那沒出息的樣兒便不屑地扭過頭去。

  過了一會兒,趁那老郎中給病人號脈的功夫,丁浩悄悄地出了藥店。他匆匆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從懷里掏出一包藥來,那是給他發寒驅熱治病的藥材,因為他突然痊愈,這服藥就剩了下來,還用紙包得好好的。

  丁浩解開紙繩兒,把那兩張藥方疊了疊,端端正正地放上去,故意把那兩個藥方的名字對聯兒似的擺在正當間兒,然后重新捆好,提著藥包兒施施然地走向百豐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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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一貼藥


  百豐樓迎客的小二見門口站著一個衣著寒酸的人,探頭探腦的往樓里看著,卻逡巡著不敢進去,便上前轟人:“去去去,這地方也是你閑站的,別擋了我家生意。”
  丁浩點頭哈腰地笑道:“小二哥,這是貴店一位客官忘在我們藥店的,他說要往百豐樓天字號房赴宴,走得急,我這藥剛包好,那位客官就急著上車走了,掌柜的讓我追來了,您看,是我送上去,還是麻煩小二哥您……”

  “天字號房的客人?”小二哥心想:“天字號房的客人,那可都是闊主兒,這藥送上去,少不得幾文賞錢。”便換了笑容道:“得了得了,就你這寒磣樣兒,也進得了我們百豐樓的雅間?我給你送上去就是。”

  “那也成,多謝小二哥,多謝多謝,您記住嘍,那位客官姓丁,丁二公子……”丁浩看著店小二接過藥包一溜煙閃進店去,微微一笑,也折身走開了。

  百豐樓天字號房,丁承業怏怏不樂地上了樓,見了父親、李世叔和幾位叔伯長輩,只說路上大雪難行,所以誤了時辰,盡管如此,仍被父親當眾責罵了一番。待他落坐,卻見那位唐家小姐壓根沒有露面,心中更是不悅,別別扭扭地往旁邊一坐,那隱而未發的怒氣便毫不遮掩地呈現在臉上。

  丁、李二人請來的客人們只當今日是老友歡宴,也沒在意這個小輩,大家有說有笑,其樂融融,只有丁、李二位主人各懷心事,只是勉強應對。時不時的趁人不備,丁老太爺還要狠狠瞪兒子一眼。

  就在這時,那小二興沖沖地上了樓來,輕輕叩門,躡著腳進來,站在門口陪笑說道:“在座兒的各位客官,哪位是丁二公子?”

  他一邊問,眼珠四下一尋摸,便盯上了丁承業,在座的除了丁承業,最年輕的也得四十上下,那丁二公子應該就是他了。

  果然,丁承業扭過頭來,沒好氣地問道:“甚么事?”

  “哎喲,公子爺,這是您遺忘在藥店里的東西,伙計特意給您送了來。”小二雙手捧著藥包,躬腰舉臂,踮著腳尖,如行云流水一般湊到席前,把那藥包恭恭敬敬地放在席上,雙手一收,卻還做著半托東西的姿勢,美滋滋地想:“看這公子衣著光鮮華麗,賞錢少了只怕他也拿不出手。”

  “我忘在藥店的東西?我什么時候……”丁承業低頭一看那藥包上貼著的藥方,臉色頓時一變,抬手便給了那小二一個大嘴巴:“你這個混帳東西,從哪兒拿了這么一包東西來寒磣你家少爺,你……”

  他在家里頤指氣使慣了,抬腿還想踢人,忽地省起許多世叔世伯在座,他一個小輩不該如此沒有規矩,這才忍住了心頭一口惡氣,但仍氣得臉孔脹紅,呼呼直喘。

  那小二滿腹委屈地道:“公子爺,這怎么話說的,你怎么還打人吶,那伙計說的明白,說你去他店里買了這藥,又惦記著到酒樓赴宴,結果上車就走把藥忘下了,人家這才巴巴的給你送來,天字號房丁二公子,有錯嗎?”

  丁承業若能沉得住氣,那些世叔伯們還真未必去看他那包藥材,可換誰看了這樣兩個藥方還能沉得住氣?

  兩人這一爭吵,幾位士紳探頭往他那藥包上一瞅,一行大字寫的是‘靈龜展勢’,另一張方子,寫的是‘柳暗花冥’,在座的有明白的,頓時便生厭惡鄙夷之色,有那不明白的悄悄向左右一打聽,再看向丁承業時,眼神也透著一種古怪。

  接下來的戲碼就不用說了,不管是誰,得了這種丟人的病,在人前都是死不承認的,如今藥店伙計點名道姓的把藥送了來,又被大家看在眼里,他作賊心虛,反咬一口,那是再正常不過的表現,這就是在座所有人的直接反應。

  再說他今日的的確確是比長輩們來的還晚,又說什么道路不暢誤了行程,與那小二所說的行色匆匆,付了銀子連藥都忘了拿的事兩相印證,那還不是板上釘釘么?

  李玉昌沒請來外甥女兒,本來對老友還存著幾分歉疚之意,可是一見了那兩味藥,心頭一把火可就騰地一下燒起來了。

  豈有此理,年輕輕的就吃起了‘靈龜展勢’這種虎狼之藥,這人莫不是個早被酒色淘空了的身子?我那外甥女兒若真嫁了來,還不守一輩子活寡啊。而且他還得了這樣的臟病,這個丁二看著人模狗樣的,可也太不檢點了吧。

  還有丁庭訓,難道他連自己兒子是什么德性都不知道?這么多年的朋友,他也好意思坑我,我若真把外甥女兒嫁進他丁家,今后天天以淚洗面,我還有臉去見姓唐的人嗎?”

  李玉昌越想越怕,越想越惱,一張臉先紅繼白,最后變得鐵青,鼻息也粗重了起來。丁庭訓也看到了那藥包上的字,他是個要臉面的人,一看兒子這等混帳,讓他在眾人面前丟盡了顏面,那張臉騰地一下就紅如雞血。再看到一眾老友的反應,丁庭訓更是氣得手腳冰涼,他指著丁承業怒吼一聲:“你這逆子,真是氣死老夫了!”說著揮掌就打。

  丁承業就是有錯也不肯老老實實受他掌摑,何況他還理直氣壯,當下一閃身便避了開去,梗著脖子道:“這藥不是我買的,無憑無據,爹爹怎能胡亂打人?”

  “你這逆子還敢頂嘴!”丁庭訓怒火中燒,抬手還要再打,李玉昌在一旁忽然冷冷地說道:“庭訓兄,你要教訓兒子,也該回家再說,在這百豐樓里,當著一眾好友,豈不有失體面?”

  丁庭訓身子一僵,強笑道:“玉昌賢弟……”

  李玉昌冷笑一聲,抱拳道:“丁老兄,今日承蒙你盛宴款待了,小弟還有一些私事要料理,看來丁老兄也有一些私事需要料理,那在下,這就告辭了。”

  “玉昌賢弟,這都是誤會,誤會……”

  李玉昌一拂袖子,頭也不回地下樓去了,那幾位士紳名流面面相覷,都有些莫名其妙。他們都知道李玉昌和丁庭訓交情最好,如今丁家二少爺荒唐放蕩不知自愛,他生的哪門子氣?這些人都是些老滑頭,一時還摸不清這是哪趟混水,誰肯往里趟,于是紛紛拱手告辭。丁庭訓眼看眾人一一離去,氣得渾身發抖,他大吼一聲將桌子掀了個底朝天,然后抄起一個凳子就像丁承業砸去……

  “丁老爺,你這是做什么,莫非陳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一只凳子砸到窗欞上,破了一個大洞,門口應聲便闖進一個人來,絲鞋凈襪,一襲員外袍,方方正正一張面孔,帶著幾分惱怒。原來那等著討賞的小二挨了一嘴巴,又見他們在自家店里大打出手,一溜煙的去把店主請了來。

  “啊,曾東主……”丁庭訓一見是百豐樓的店主曾飛,連忙拱了拱手,強笑道:“得罪得罪,丁某被這不肖子氣得忘形,擾了曾東主的生意,還請莫怪。”

  曾飛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丁老爺,您賞臉來我百豐樓設宴請客,那是抬舉曾某,可是您在這兒教訓兒子,似乎不太妥當吧?要是曾某帶著兒子到你丁府又打又罵還砸東西,你說我那是教訓兒子呢,還是給你丁老爺難堪?”

  丁庭訓被他譏訥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發作不得,他從袖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一張還未倒下的椅子上,拱拱手道:“丁某莽撞了,這錠銀子算是丁某的賠償,告辭!”

  丁庭訓狠狠地盯了兒子一眼,大步走了出去。丁承業見到父親那壓抑著極度憤怒的眼神,不由得心中一寒:“這回父親可是真的惱了,他如今正在氣頭上,若我回家,還不被他打斷雙腿?”

  丁承業越想越怕,看看那包已被酒水菜肴玷污了的藥材,牙根咬的格崩崩直響,他知道那小二既然說的這么明白,就絕不是送錯了藥,而是有人使手段整治他,可是讓他找出仇人,他卻實在說不上來。平時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敢明著跟他叫板的當然不多。別的不說,他勾搭的那些良家婦女,許多就是家里仰仗他丁家過活吃飯的人,這些人誰要是發現自己戴了綠帽子,跟他玩手陰的就大有可能了。

  丁承業想遍了所有可能結仇的人家,唯獨沒有想到被府里上上下下稱作阿呆的丁浩,一時想不出個眉目,他才開始考慮當下的處境,雖說平素最受父親寵愛,可是今天這樁事讓父親顏面盡喪,回到丁府一頓好打是跑不了的,這可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丁承業萌生了逃避之意:“媽的,老子先去雄州避避風頭,等老爺子氣頭兒過去再回來就是。”

  丁庭訓元配夫人一家當年遭了匪患,盡皆死在亂世之中。可是當中卻有一個兄弟,因為正在外地書院讀書,逃過了一劫。丁承業這個舅舅如今正在雄州任判官,情急之下,丁承業便想去舅舅那兒避避風頭。

  樓外面薛良坐在車轅上正在納悶:“我說阿呆,這怎么回事啊,老爺不是正在里邊宴客嗎,怎么怒氣沖沖的就走了?”

  丁浩懶洋洋地道:“我這人呆呆的,哪兒知道其中的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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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春天從今夜開始

  
  讓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體面人斯文掃地,和推倒一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姑娘,都是很能讓人產生快感和成就感的事,所以經過百豐樓被掌摑的小二哥陰二鵬一張大嘴巴的熱情宣傳,丁家二少爺丁承業房事不舉、又染了臟病的逸事便在整個霸州城傳開了,而且各種傳說版本越來越多,丁家二少的形象也愈加不堪。

  為此,倒讓一些妙齡少婦和曲畫館的紅姑娘們緊張了半天,她們縱然不好意思親自出面,也大多派出心腹的丫環侍婢,到藥店買些潔體祛毒的藥材回去,只買貴的、不買對的,春節到來之季,各家藥店的生意又大大地紅火了一把。

  丁二少蹺家去了雄州,薛良和丁浩的工作便輕松了許多,每日里喂了騾馬,鍘了草料,清掃了第三進院落,也就沒有他們什么事了。

  臘月二十三,丁家開始掃塵,打掃環境,清洗各種器具,拆洗被褥窗簾,灑掃六閭庭院,撣拂塵垢蛛網,疏浚明渠暗溝。接著備年貨,雞鴨魚肉、茶酒油醬、南北炒貨、糖餌果品,還要準備一些過年時走親訪友時贈送的禮品,添置新衣新帽。

  丁家各處院落的大門上都開始張貼紅紙黃字的春聯、財神和福字,屋子里張貼色彩鮮艷的年畫,窗欞上貼上美麗的窗花,這些事讓闔府上下著實地忙碌了一陣子。

  管事們也忙,要收年例,備年貨,籌祭神、祭祖一應事情,什么三牲五牲,五谷六齋、香燭米果,番石榴不能上桌,魚身上要帶鱗……,雜七雜八帶講究的事兒太多,忙的他們團團亂轉。

  內管事雁九往年都負責代表丁府宴請佃戶、長工、向他們分贈年貨禮物,可是如今他卻不在府上,聽說二少爺搭了葉家車行的車子跑去雄州舅老爺家,忠心耿耿的雁九爺立刻趕去見丁大老爺,向他叩頭請求派自己去雄州接回少爺。

  丁庭訓這時生病了。二兒子不肖,讓他丟盡了臉面,尤其是得了這樣令人不恥的毛病,想解釋都沒機會,想否認都不可能,所以他走到哪兒都覺得人家在背后指指點點的,做為一方豪強,人脈關系極多,大過年的需要他走動的地方又多,不能不出門,于是這丟臉的機會也就多了。

  多年的老友李玉昌心里也存了芥蒂,雖說他厚著老臉向李玉昌道了歉謝了罪,最后總算緩和了彼此的關系,可是后怕不已的李玉昌神色間總有點冷,兩人之間的關系比起以前的親密無間已經大有不如。這么多事夾雜在一起,丁庭訓心情郁悶,又勞累過度,終于發起了高熱。

  人一生病,心性兒就脆弱,這個兒子不爭氣,畢竟是自己最寵愛的小兒子,一個人跑出幾百里地去,他也著實的不放心。再說大兒子押運糧食趕赴廣原將軍府交送軍糧去了,也不知道過年的時候能不能回來,自己要祭神祭祖,身邊總不能沒個兒子侍候著,這樣一想,他的臉雖冷著,卻也答應了下來。

  于是雁九立刻啟程去雄州,這宴請佃戶、長工,分發年貨的差使就落到了廚房管事劉鳴身上。劉管事因著楊大娘的原因,和丁浩、薛良都很熟,他本管著廚房,怕自己忙不過來,就向外院管事把這兩個人借了過去,這一來兩人跟著劉管事就過了幾天大魚大肉的好日子。

  逢年過節宴請佃戶、長工,向他們分贈年貨禮物,這在豪紳地主家里都是慣例,像電影上演的那種欺男霸女、恨不得把佃戶長工們一個人當兩個使,收租的時候家丁們扛著槍提著鞭子,一聲交不上來掄起鞭子就抽的地主根本就沒有,真有對長工佃戶們過于刻薄的財主,沒幾年就得敗落下來。

  豪紳地主畢竟不是官府,如果不是生殺予奪的權貴人家,佃戶與之周旋博弈、討價還價的余地就要大多了。碰上刁鉆的佃戶,拖欠、求讓、偷割私分、壓產、反退佃、辭佃、罷種、逃租再不然就轉佃、恃強、構訟、交“濕谷”、“癟谷”,那東家也夠鬧心的。

  收不上租動手就打?那明年誰還肯種你家的地。打人?打傷了就是一場官司,就算你擺得平,難道不花銀子,那是跟誰過不去呢。所以對使熟了的佃戶,每逢重大節日,東家都要宴請一番,再分贈些臘肉燒酒一類的應節禮物。

  平常佃戶長工們有些大病小災的,財主也要盡可能的施舍些藥物予以幫助。長工也是如此,“活在手里”,如果東家和長工對著干,長工明著不敢硬抗,消極怠工的法子卻有的是,在農活上動點手腳,秋收時吃虧的還是東家。所以初一十五打打牙祭,逢年過節送點糧食,年終時候給個紅包,這都是眼光長遠的豪紳地主們挽留那些老實本分、肯干活的長工的一些手段。

  真正苦的是家奴,一種是簽了賣身契的家奴,像楊大娘就是。另一種就是家生子兒奴才,也就是家奴生的子女,他們一生下來就為這個家庭服務,這些人的人身雖然是自由的,可是由于父母長輩的關系,再加上從小沒有離開過這個生活圈子,完全沒有自立能力,于是變相的也成了家奴。

  這種家奴如果碰上個好心的主子還行,要不然那可真是打罵由心,地位比來去自由的佃戶、長工們可要差了百倍。丁浩直到此時才明白自己的地位竟然比佃農長工們還要低賤。佃戶和長工是民,他們是奴,這是天壤之別的關系。

  弄明白這一點,丁浩更不愿意留在丁家了。在這里,他是永無出頭之日了,要想換個活法,不離開這兒是不成了。可是,那個在他心里并非親生母親,卻待他恩情深重的母親楊氏,他真能忍心拋下嗎?離開了這兒,他兩手空空,又能做些什么?

  遠遠近近的,時而會響起幾聲鞭炮聲,今天是大年三十。這時府上的人都歇了假,只有內院的丫環、仆人們還有些零星的事情在忙。丁浩輕閑下來,躺在庭院里那高高的稻草堆上,仰望著湛藍的天空曬太陽。在稻草堆上掏個洞,躺在里面軟綿綿的,頭頂有太陽照著,四下的風又吹不著,很暖和。

  “阿呆,想什么呢?”旁邊一個稻草坑里,傳來薛良的聲音。

  丁浩枕著手臂望著藍天,幽幽地說:“我在想,怎么才能走出這丁家大院兒。”

  “出去干啥,這時辰能上哪兒,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今夜除夕,咱們今天又能打打牙祭了。”薛良摸著肚子,滿足地嘆息:“要是一年到頭兒都能吃的這么好,那該多好……”

  丁浩沉默了一陣,輕輕地說:“我在想,怎么才能永遠走出這丁家大院兒,挺直了腰桿兒,過我想過的日子。”

  “啊?你說什么,你腰桿兒怎么了,是不是扛豬肉的時候閃著了?我說你別扛那么大一片肥豬肉,你還逞能……”

  薛良從草坑里爬出來,把一張豬頭似的黑胖臉蛋子搭在稻草堆沿上,關心地看著丁浩:“腰閃了可大意不得,弄不好落下毛病,這輩子就干不了重活了,要不我去討點藥酒,給你推拿推拿?”

  丁浩心中漾起一股暖意,他伸手摘下粘在薛良下巴上的一截草梗兒,輕聲說:“豬兒,要是有一天,你兄弟我有本事了,一定讓你天天大魚大肉,后半輩子都過得舒舒坦坦。”

  “那我不要”,薛良的臊勁兒上來了:“阿呆,要是有一天你真有大本事了,就幫哥說個媳婦兒。”

  他用兩只胖手托起肥肥的下巴,滿面遐思地道:“人家說,一輩子要是連女人都沒睡過,就不算個爺們兒,過了這個年我就二十了,可我還沒沾過女人一手指頭呢。”

  丁浩“吃”地一笑:“瞧你那出息,成,要是我有了錢,就幫你說個媳婦兒,不,給你說倆。”

  “這我樂意”,薛良嘿嘿地笑,他翻起眼睛看著天空的一朵云彩,砸巴著嘴兒,無限向往地說:“阿呆啊,你說……這睡女人倒底是啥滋味兒?我看劉管事一說起行房就眉飛色舞的,我就想不明白,難道睡女人的滋味比吃肥豬肉還香?整不明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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