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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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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鳳歌]滄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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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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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0:59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六朝金粉


    戚繼光揚聲道:“正是戚某,前面是盧游擊么?”那隊官兵奔近,一個蓄了兩撇八字須的將官打量二人,訝然道:“參將大人怎的如此狼狽?其他人呢?”戚繼光嘆了口氣,將全軍覆沒的事說了。

    那盧游擊嘆道:“戚參將,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知來的是那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的這支賊兵最為精悍,你怎么還追上去呢?若跟大伙兒一樣呆在城里,豈不甚好。”

    戚繼光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破賊蕩寇,乃是元敬職責所在。我若守在城里無所作為,放他過去,豈不是將戰火引到其他城池?更何況,若是任由這幫賊寇一路洗蕩過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盧游擊冷笑一聲,道:“好啊,咱們都是不守職責,就你參將大人了得。嘿嘿,如今鬧了個全軍覆沒,被胡大人知道了,瞧你怎么交代。”

    戚繼光不禁默然,盧游擊幸災樂禍,大搖大擺,帶著一干人馬去了。陸漸不禁怒道:“他這會兒出城做什么?倭寇都跑得沒影了,難道又是去找百姓,割頭請功。”

    “這卻不至于。”戚繼光道,“這人膽子甚小,素來講究無過即是功,雖不擾民,遇上打仗,卻總是落在后面,綽號便叫‘鑽地老鼠’,若是瞧見倭寇,就算眼前有條地縫,他也立馬鑽得進去。”

    他說得一本正經,陸漸卻聽得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來,繼而又擔心道:“聽他說,大哥吃了敗仗,似乎有些不妙。”

    戚繼光笑笑不語,入了軍營,向監軍道明戰況,又讓軍中大夫包扎了傷口。兩人吃過飯,泡了兩杯清茶,在帳中靜坐,戚繼光沉默寡言,手捧茶杯,若有心事。

    不多時,便聽帳外腳步聲急,陸漸心有不祥之感,騰地站起,忽見帳幕拉開,大步走進几個官差,當頭一人厲聲道:“台州參將戚繼光何在?”

    戚繼光早已有備,擱了茶,徐徐起身道:“我便是。”那官差厲聲道:“給我拿下。”左右官差“嘩啦”一聲抖出鐵鏈,便要上前。陸漸大怒,搶前一步,雙手分撥,正中兩條鐵鏈,那兩名官差只覺鐵鏈上大力永至,不由得腳下踉蹌,雙雙橫跌出去。當頭的官差哇哇大叫,不料陸漸身形一閃,右手已捏住他后頸,喝道:“你們憑什么拿人?”

    戚繼光不待官差答話,喝道:“陸漸,不得放肆,我喪師辱國,理當接受軍法處分。”陸漸一怔,松開那官差,脫口道:“若是這樣也要受罰,以后誰還帶兵打仗呢?”

    “兄弟,你有所不知。”戚繼光嘆道:“將軍用兵,但求必勝,一旦敗了,便會斷送許多人的性命,我若不受罰,如何面對那些送命的將士?”

    陸漸被他兩眼盯著,無可奈何,右手漸自松開。那官差原本面無人色,見他氣餒,頓又囂張起來,怒道:“好啊,戚繼光,你竟然率眾拒捕。”

    “差爺言重了。”戚繼光搖頭道,“我這義弟不懂官場規矩,還望見諒。”

    那官差冷笑道:“要見諒也可以。”說罷將手一伸,喝道,“拿來。”

    戚繼光一怔,道:“什么?”那官差睨他一眼,冷冷道:“你是榆木腦袋么?非要差爺說透不成?”

    戚繼光恍然道:“你要多少?”官差笑道:“你做到參將,官也不小,除了俸祿,平素又時時刮那些老百姓的油水,囊中的積蓄沒有千兒也有八百,我也不要多,百兩即可。”

    戚繼光一皺眉,轉身入內,取出一個木箱,打開看時,只有若干碎銀,不禁苦笑道:“戚某手里就這几兩銀子,差爺喜歡,盡都拿去。”

    官差臉色一變,劈手便將木箱打翻,碎銀撒得滿地都是,他厲聲喝道:“戚繼光,你好大膽子,喪師辱國、公然拒捕不說,竟然還敢賄賂官差,可謂罪加二等,到了南京胡大人那里,我要你好看……”

    戚繼光濃眉一挑,目中涌出怒色,陸漸驀地踏上一步,從桌邊拿起自家包袱,冷笑道:“不就要銀子么?拿去。”那官差接過包袱,但覺十分沉重,打開一瞧,盡是白花花的官銀,不由得眉開眼笑,遞給屬下,又親自躬身,將滿地碎銀一一拾起,揣進袖里,呵呵笑道:“好說好說,銀子夠了,什么都好說。”轉身招呼眾差人道,“將這位參將大人鎖了,別鎖太緊,松動一些。”

    眾差人哄然應諾,將戚繼光鎖了,拉出帳外,此時帳前聚滿了將士,立在兩旁大瞧熱鬧,見了戚繼光出來,無不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陸漸見這些官兵恁地沒心沒肺,不由得悲憤莫名,一咬牙,大步隨在官差之后。出了營地,那官差頭目見陸漸仍是尾隨,不由怒道:“你去哪里?”陸漸道:“我去南京。”那頭目疑惑道:“放屁,我們去南京,你怎么也去南京。”

    陸漸冷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走我的,有礙你什么事了?”那頭目吹起胡子,叱道:“你若想劫人,那是自找死路。”陸漸道:“我若要劫人,憑你們几個廢物,擋的住嗎?”

    那頭目大怒,欲要喝罵,但想起陸漸的身手,不覺又將滿嘴狠話咽了回去,瞅了陸漸一眼,頗有些惴惴。但聽戚繼光嘆道:“兄弟,你不是說要回鄉么?就不要跟來了。”

    陸漸搖頭道:“我回不了啦,剛才的一百兩銀子,就是我回鄉的盤纏,左右回不去,我就跟你們上南京,沿途還可蹭官爺們几頓飯吃。”那官差氣得眉歪眼斜,恨不能黑陸漸几個嘴巴,卻又自忖無此能耐,唯有在心里想想解氣。

    戚繼光卻知陸漸明說沒了盤纏,實則是怕自己傷勢未愈,路上再吃這些官差的暗虧,有意沿途護持。不覺心中感動,長嘆一聲,任他去了。

    眾人一路走去,沿途但凡吃飯,若要魚肉雞鴨,陸漸便搶先動手,奪給戚繼光先吃,若要喝水喝酒,陸漸便搶過杯勺,給戚繼光享用。

    眾官差又氣又急,破口大罵,陸漸笑道:“我不是送了差爺們一百兩銀子嗎?差爺們財大氣粗,不妨再買好菜,再開好房,干嗎跟做囚犯的一般見識。”

    他既非囚犯,武功又高,況且眾官差先前不該收了銀子,拿人的手短,縱然憤怒,卻也不好徹底翻臉。戚繼光卻瞧得皺眉,沉道:“兄弟,你就算跟到南京,也于事無補,何苦跟哥哥受這些罪。”

    陸漸道:“大哥和我結拜時,不就說了同甘苦、共患難嗎?這點兒旅途之苦,又算什么?我去南京,就是瞧那些大人們待大哥你公不公?若是不公,我便闖進牢里,將大哥劫出來,大家一起到江湖上逍遙快活去。”

    戚繼光正色道:“萬萬不可,我戚家自開國以來,六代將門,世受國恩,生為明臣,死也當為明鬼。何況我敗績在前,就算胡大人斷我一個砍頭受剮,也是應當。劫獄逃走之事,休得再提,若不然,你我就此恩斷義絕,為兄再也不人你這個義弟。”

    陸漸聽他這話說得如此之重,不覺啞口,心中定下的劫人劫獄的法子,統統派不上用場,情急間不由忖道:“若谷縝在這里,必然能想出一舉兩得的法子。可他如今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想到自己那日因為嬴萬城一面之詞,真相未明,便棄谷縝而去,心中又是后悔,又覺難過。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几日,已近南京。這一日,忽見前方一座涼亭,亭邊有竹蓬茶社,招待遠客。此刻日高人渴,正是思茶之時,眾官差鬧起來,快步到了亭間,討了茶水牛飲。

    戚繼光手足被縛,行動難以自如,陸漸端來兩碗茶水,一碗給他,一碗自飲。正飲間,忽聽轱轆之聲,轉眼望去,但見迎面推來一輛雙輪小車,車上坐著一名青衣文士,長方臉膛,天庭飽滿,丹唇墨須,宛若圖畫中人。

    陸漸瞧得心動,但減此人似曾相識,轉念間猛然想起,敢情這人與那祖師畫像上的男子頗有几分神似,只不過畫中男子臉有疤痕,神采飛揚,較這文士豪邁許多。

    推車的是一戴笠男子,麻衣草鞋,與一個老者并行,那老者頭大頸細,臉額之間皺紋密布,身上本著儒衫,偏又裁去半截,如同仆童常穿的短衣,不士不仆,不倫不類。

    陸漸瞧這二人,不知為何,心中隱覺不安,恨不得跳將起來,跑得越遠越好。好容易按捺住這怪異沖動,卻見那三人已走得近了。青衣文士雖俊朗,年紀實已不輕,眼角布滿魚尾細紋,坐在車上,卻不見雙足著地,唯有長衫飄飄,隨車擺蕩。

    陸漸瞧得,心中大為感慨:“這人大好書生,竟是個無腿廢人?”忽又聽見嗡嗡鳴響,轉眼再瞧,卻是那大頭老者雙唇翕動,念念有詞。唯獨那麻衣人始終藏于斗笠之后,不見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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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1:29 |只看該作者
.    那青衣文士來到亭中,松了口氣,說道:“未歸,給我一杯茶水。”那麻衣人自車后取出一對茶壺,均是薄胎白瓷,剔透如玉,傾壺間,翡翠也似的茶水漫入杯中,白者爽淨,綠者清新,令人一瞧,便消暑意。

    那文士接過茶,品了一口道:“這碧螺春還是初泡時好,如今涼得久了,余香已,滋味不再也。”

    那大頭老者忽道:“碧螺春,又稱洞庭山茶。唐代陸羽《茶經?八之出》曾有言:”蘇州長州生洞庭山‘。據近人《隨見錄》有載:“洞庭山有茶,微似芥茶而細,味甚而香,俗呼為’嚇煞人‘,產碧螺峰者尤佳,名碧螺春……”

    那青衣文士不待他說完,叱道:“又來胡說,我不過隨口說說茶味,又沒問茶的來歷。”

    那大頭老者道:“宋徽宗《大觀茶論》有道:夫茶以味為上,香甘重滑,為味之全。唯北苑壑源之品兼之……”那文士眉間透出不耐之色,冷冷道:“我說的茶味,不是味道,而是香味。”

    那大頭老者截口道:“仍衣上文《大觀茶論》:”茶有真香,非龍麝可擬。要須蒸及熟而壓之,及千而研,研細而早,則和美具足。‘又本朝朱權《茶譜》所載’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當花盛開時,以紙糊竹籠兩隔,上層置茶,下層置花,宜密封固,經宿開換舊花。如此數日,其茶自有香氣可愛……“

    那文士心知任他揮發下去,勢必將泱泱華夏千年茶經從頭背出,不覺苦笑道:“莫乙,閉口吧,非我有問,不得再吐一字。”

    那大頭老者悻悻閉嘴,那麻衣人則忽地房下茶壺,轉身即走,只一步,便在兩丈之外,再一步,已過四丈,初時尚是行走,轉眼便成奔跑之勢,從一個人影,化為一點流光,從濃而淡,倏忽不見。

    茶社眾人瞧得傻眼,只疑身在夢中,要么如何能見這等怪事。陸漸更是震驚,心道自己即便有北落師門相助,也決然無法匹敵如此腳力,此人動將起來,遠非奔跑所能形容,就是空中飛鳥疾翔,也有不及。

    那青衣文士不覺搖頭嘆氣,打量戚繼光一眼,忽而笑道:“你這將官,瞧著長大威武,怎么卻被鎖起來了,是犯了軍法,還是貪贓納賄……”

    那莫乙不待他說完,又插嘴道:“軍法者,早見于《周禮?夏官司馬第四》,后有《司馬法》曰……”青衣文士皺眉道:“誰問你了?”莫乙撓撓稀疏的頭發,訕訕低頭。

    戚繼光笑笑道:“貪贓納賄不敢,戚某追寇不成,反為倭寇所敗,算是犯了軍法。”

    那青衣文士含笑道:“兵法有云,窮寇莫追……”莫乙忙接口道:“這一句出自《孫子兵法?軍爭篇》,孫子曰,凡用兵之法……”興致正濃,忽聽那青衣文士重重咳嗽一聲,心一驚,慌忙閉嘴。

    戚繼光擺手道:“戚某迫的倒也不是窮寇,而是精銳未戰之寇。只因諸將之中,無人敢于出兵迎戰,只是固守堅城,坐看賊焰張天。戚某年輕氣盛,率師追擊,反而落入埋伏,手下兵卒孱弱,被倭寇一鼓擊破,叫人汗顏。”

    那青衣文士沉默時許,微笑道:“所謂‘銳卒勿攻,餌兵勿食’,你連犯兵家兩條大忌,焉能不敗?”

    戚繼光平生好武,但有閑暇,無時不在思索如何用兵,此時城郊野外,竟然遇上如此好事書生,與自己議論兵法,不覺心懷大尉,長笑道:“先生句句不離《孫子兵法》,卻不知《孫子兵法》十三篇,字句雖多,當真中用的,卻不過一句而已。”

    那文士啞然失笑,哦了一聲,說道:“照你這樣說,除了這一句,孫武的蓋世兵法,大多都是廢話嗎?”

    “戚某豈敢有辱先賢。”戚繼光嘆道,“只不過,孫武這兵法寫出來,不是給他自己瞧的,而是給尋常王侯將相看的,這等人用兵的天分并非極高,所以孫武怕他們不懂,言辭務求精祥。若是依照那兵法所載,一板一眼,布陣行兵,就算是中人之資,也不會大敗虧輸,但如此拘泥呆板,卻也不是常勝不敗之發。自古常勝不敗之法,無不想人之未想,行人之所難行,故而能每戰必克,勝無僥幸,又豈會拘泥于兵法,死與言下?”

    那文士笑道:“說得倒好聽,但不知你說的那句兵法,是哪一句?”

    戚繼光微微一笑,揚聲道:“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

    文士不及答話,莫乙已接口道:“這是《孫子兵法》第六篇‘虛實篇’倒數第二句話。”

    “足下好記性。”戚繼光嘆道,“當真臨陣決機,生死只在一線,統兵者又哪有工夫去思索什么兵法,無非是料敵虛實、隨機應變而已;戚某讀兵書無算,但當真記得的,也只有這一句了。”

    “好一個‘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為之神’。”那文士哈哈笑道,“若你不是敗軍之將,這番話說來,倒也動人。”

    戚繼光不禁苦笑。那文士笑罷,文道:“怎么,泄氣了嗎?聽你所言,當是深諳兵法,為何卻不能料敵先機,明知不敵,也要追趕上去,子取其辱呢?”

    戚繼光搖頭道:“我與足下所論,不過是兵家小道,而追與不追,卻是國家大義。倭寇橫行東南,所向無敵,并非他們本身如何厲害,而是我大明官兵貪生怕死,望賊風而先遁,見倭形而膽裂。當此諸將束手、萬民哀號之際,戚某倘若愛惜一己性命,守城縱敵,龜縮養寇,豈非豬狗不如嗎?戚某雖不是儒生,卻也知道先聖有言:”子反而縮,雖千萬人無往矣‘,千萬人尚無所懼,何況區區數百倭奴?“

    那文士聽罷,低眉沉吟,久久也無話說。這會兒眾官差也歇息夠了,嚷著走路,那文士忽從袖間取出一塊碎銀,笑道:“諸位官爺,再歇一歇,敝仆取茶去了,須臾便回,我想與這位將官對飲一杯。”

    眾官差拿到銀子,自無不可。戚繼光嘆道:“不勞足下破費,舊京非遠,戚某也想快快趕到,是生是死,早作了斷。”

    那文士笑笑,一指遠處道:“瞧,他不是來了么?”

    眾人望去,但見道窮處,一點褐影如風掠來,頃刻間形狀可辨,正是那麻衣男子,只見他手提一只錫壺,轉瞬奔到亭前,倏然止步。他于如此狂奔之際,說停就停,陸漸更覺駭異。

    那文士笑道:“斟兩杯吧!”那麻衣人小心放下茶壺,取出兩只瓷杯,注滿茶水。

    戚繼光接過茶,見那茶水碧綠,沸騰未止,尚自吞吐蟹眼細泡,不覺訝道:“這茶是在附近煮的么?”

    麻衣人一言不發,那文士卻笑道:“這茶是回城取來的。”

    “窮酸你少唬人了。”一個官差笑道,“這里去南京城少說也有十里,來回就是二十里,這點兒工夫,從城里端茶回來,怎么能夠,就算能夠,這茶怎么可能還是沸的。”

    戚繼光卻笑道:“世間多有奇人,即便如此,也不足為怪。”說罷輕輕吹開茶末,徐徐啜了一口,贊道,“好茶,可惜戚某粗魯,不通茶道,說不出好在何處。”

    那文士笑道:“這茶細若雀蛇,乃是洞庭碧螺峰的嫩芽斗品;水質清甘,為無錫惠山寺的頑石清泉。我不善酒,唯好品茶,故以杯茗與君勉之,來日將軍若能脫出囚籠,還請牢記今日之言,千萬不要忘了。”

    戚繼光氣宇恢宏,文士既不通名,他也不勉強,灑然一笑,轉身去了。陸漸隨他身后,走得兩步,忽覺背脊生寒,驀得轉眼,但見那麻衣人的斗笠下閃過一道厲芒,有若刀鋒划過。陸漸眼中刺痛,慌忙轉眼,卻見那莫乙口中念念有詞,雙眼卻目不轉睛望著自己。

    陸漸心中一陣狂跳,不禁快走兩步,緊緊隨在戚繼光身后。而那背脊寒氣始終不散,直待走出數里,料得那麻衣人與莫乙再也瞧不見他,方才散去。

    戚繼光瞧他一眼,奇道:“兄弟,你的臉色怎么如此難看?”陸漸道:“我也不知為什么,就覺心里難受。”戚繼光只當他為自己的事操心,便道:“既到南京,聽天由命而已。”

    陸漸默然不答,眼前卻始終閃動著那斗笠下一抹寒光,想著想著,額上忽地流下汗來:“那兩人到底是誰?為何我見了他們,就覺難受心慌,恨不得一口氣逃到千里之外去。”陸漸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已近城池。

    一行人從鳳台門入城,果見通衢十里,縱橫棋布,朱門萬戶,滿城星羅;悲風清寒,凋殘舊日宮闕,明湖沉碧,徘徊今時云影;東有珍怪琳琅之墟,西有四方七海之市,方物畢會,商賈齊集,仿佛江南繁華,盡于此地。

    來到總督衙門,差官交割完畢,戚繼光入牢候審。分別在即,陸漸心中難過,不覺握住戚繼光的手,兩眼泛紅。戚繼光嘆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兄弟,你送我到此,大哥今生今世,也無法忘記。”

    牢頭催促起來,二人無法,只得灑淚而別,陸漸望著戚繼光走入牢門,心也隨之沉了下去,他在總督府前徘徊良久,瞧著拖朱曳紫的官員進進出出,卻不知該求誰幫助才好。來回走了半晌,但覺飢餓,一摸身上,卻無盤纏,方才想起,包中銀子盡已給了官差,一時好不喪氣,轉身走在街上,望著兩旁酒館,嗅著飯香肉味,不由得大吞口水。

    正自亂逛,忽覺小腿被人敲了一下。以陸漸的神通靈覺,身入萬眾熙攘之中也是進退自如,被人在小腿敲上一下,覺無此理。驚訝間回頭一看,卻是“金龜”嬴萬城,只見他額頭上貼了一塊膏藥,雙頰頸上各有几道血痕,陸漸不由驚喜道:“怎么是你,谷縝呢?”

    嬴萬城面色陰沉,怒哼一聲,道:“難道他沒來找你?”陸漸怪道:“他不是被你捉了嗎,怎么會來找我?”嬴萬城運起“龜鏡”神通,兩眼在陸漸臉上轉了几轉,嘿嘿笑道:“你這小娃兒很好,比谷縝那兔崽子老實多了。難得咱們有幸再見,去酒摟喝兩盅如何?”

    陸漸微感猶豫,但一心打聽谷縝下落,只得答應,忽見嬴萬城走在前面,左腿一跛一跛,竟然瘸了。

    陸漸瞧他渾身是傷,心中驚疑:“他武功如此高強,又有‘鬼鏡’神通,誰能傷他到此地步?他明明跟谷縝在一起,他在這兒,谷縝卻又上哪兒了呢?”

    嬴萬城在十字路口,挑了一座壯觀酒樓,領陸漸上了二樓,大剌剌一坐,招呼伙計道:“老爺點菜。”那伙計見他袍服華麗,心中先敬三分,忙笑道:“老員外請說。”

    嬴萬城道:“先來個三白三鮮,一蒸二燉。”那伙計一愣,賠笑道:“老員外請說明白些?”

    嬴萬城冷笑道:“虧你還是大酒樓的伙計,三白是太湖三白,小銀魚、白財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那伙計遲疑道:“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嬴萬城冷笑道:“怎么?怕老爺吃不了。老爺吃不了也兜著走。”那伙計只得應了,正要轉身。嬴萬城喝道:“慢著,還有呢。臥龍鳳雛湯一碗……”

    那伙計大犯其難,訕訕道:“老員外,這湯沒聽說過,怎么個做法?”

    嬴萬城笑道:“用二兩重的活鮑兩只,去臟取肉,再將五只雛雞脯翅的尖兒碎切成絲,這兩樣加上椒料、蔥花、香菜之類,花半個時辰揭成清湯,干的丟掉,只留湯汁。鮑魚是臥龍,雛雞為鳳雛,故有此名,你被跟老爺耍花槍,材料不對,老爺一嘗就知。”

    那伙計忙笑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弄假。”

    嬴萬城點點頭,續道:“還要鐵板鵝掌一對,活燒甲魚一只,糟蹄子筋一碗,破塘筍爆炒瓦楞蚶一碟,蕨粉紅燒江珧柱一碗,瓦楞蚶、江珧柱非台州鮮貨不可,別處的老爺不要。還要浦江的火肉,至于蟹嘛,江蟹老爺吃膩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峰一只,用蜂蜜蒸煮;遼東熊掌一只,以山東大蔥爆炒即可,三江的大白蛤,給老爺醉兩對。嗯,老爺怕刑,活吃猴腦就免了。果脯粘牙,也罷了,且煉兩碗西瓜膏解暑,這膏汁里的西瓜要杭州的,一點點搗得細爛,不得留有一瓤一絲,再去五月桃花汁,以文火煎至八分,攪糖細煉,記得這煉膏的次序,千萬莫要錯了。”

    說拔,又點陳年狀元紅一壺,川貴名酒兩壺。他如數家珍,那伙計卻寫得滿頭大汗,待他點完,方哆嗦道:“這里面許多物事小店也不齊,須得去別的酒樓支借,萬不會錯了老爺的。”

    陸漸道:“這么多物事,吃得完么?”嬴萬城冷笑道:“吃不完,丟了喂狗。”那伙計見此人如此闊綽,端地喜出望外,一溜煙往柜台去了。

    一時間,那菜流水般將上來,大半時辰方才上齊。陸漸餓得久了,狼吞虎咽,吃了三道菜便已飽足,嬴萬城卻這里拈一箸,那里取一勺,慢嚼細咽,每菜必嘗,但無論菜也好,湯也罷,均不過一箸一勺,絕不多吃,他吃得考究,那河蟹剝得尤為精細,蟹甲瓦解齊整,八片胸甲,片片巧如飛蝶,若是拼湊起來,大可拼成一只空殼整蟹。

    陸漸瞧得不耐,忍不住問道:“嬴前輩,谷縝到底在哪里?”嬴萬城正嘗醉蛤,聞言支吾道:“跑了。”陸漸一怔,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這老頭滿身的傷,卻是因為谷縝的緣故。”一想到谷縝如何捉弄這只金龜,陸漸便覺忍俊不禁,低頭暗笑。

    嬴萬城怒哼一聲,說道:“我追那兔崽子一直追到南京,几次差點兒捉到他,都被著兔崽子用奸計擺脫,哼,如今他躲在這滿樓人群里,老子一時半會兒,倒也抓不住他。”

    陸漸心中略頂,忽地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嬴前輩,我有一事請教,你見多識廣,或許有些法子?”

    嬴萬城捧著西瓜膏,徐徐吸啜,睨了陸漸一眼,問道:“什么事?”陸漸道:“我有一個結拜大哥,打倭寇時吃了敗仗,下在牢里,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出來?”

    嬴萬城豎起兩個指頭,笑道:“這個容易,只需兩個字。”陸漸奇道:“哪兩個字?”嬴萬城嘿嘿笑道:“銀子。”

    陸漸不解道:“這話怎么說?”嬴萬城道:“你若有銀子,先往牢頭手里送五十兩,你那大哥在牢里,就永無皮肉之苦;再望總督府的門子那里送一百兩,托他見著府內總管,送總管三百兩;通過總管,再送給師爺三百兩;再由師爺,送給總督二千兩,再通過總督,總給監軍的太監二千兩,嘿嘿,前后只需四千七百五十兩銀子,別說吃了敗仗,就是偷了皇帝老子的親娘,也能遮掩得過去。”

    陸漸搖頭道:“要銀子,我可沒有。”嬴萬城笑道:“你沒有,谷縝有啊,你只需找到他,別若四千兩銀子,就是四萬兩銀子,還不是在九牛一毛么?”

    陸漸冷笑道:“你就想讓我去尋他,你好在后面跟著,我可不上當。”

    “小娃兒精怪得很。”嬴萬城笑道,“可惜,你不找谷縝,你那位勞什子大哥就得掉腦袋啦。”說罷,放碗抹嘴,徐徐站起身來,那伙計忙上前笑道:“老員外,結帳么?”

    “放屁。”嬴萬城兩眼一瞪,“誰說是老爺結帳?”手一指陸漸,笑道:“這位是財神爺,你找他結帳才是。”

    陸漸驚得目瞪口呆,那伙計瞧陸漸衣衫敝舊,心生疑惑,猛地拽向嬴萬城。但嬴萬城身具“龜鏡”神通,料敵先機,不待他抓到,哈哈一笑,縱出丈余,向酒樓下墜去。落地之時,他竹杖著地一撐,卸去墜勢,然后一跛一跛,跑得飛快,一轉眼便沒了影子。

    那伙計臉都綠了,抓不著嬴萬城,唯有死死揪住陸漸,大叫道:“我被你們害死了,被你們害死了……”說著不禁哭起來,陸漸若要掙扎,一百個伙計也揪不住他,但見這伙計一哭,心一軟,站立不動。此時酒樓的伙計聽說有人白吃,紛紛扛了掃把板凳沖上二樓,向著陸漸劈頭便打,陸漸不好還手,唯有傻傻站著。

    先前那伙計怕眾人打死陸漸,無人會鈔,忙道:“先別打,讓他給錢。”陸漸苦笑道:“大哥,我一文錢都沒有,怎么給你?”那伙計聽了,身子忽地癱軟,蹲在地上,號啕大哭。

    陸漸心中也難過已極,雖說中了嬴萬城的圈套,但這頓飯自己也確是吃了,只得道:“這位大哥,你先別急,我給酒樓當伙計賺錢賠你。”

    忽聽有人冷笑道:“當伙計賺錢?這頓飯足足值五百兩銀子,你就算當八輩子伙計,也還不清。”眾人轉眼瞧去,卻是掌柜的上來了,一時紛紛讓開,地上那伙計害怕責罵,哭得越發厲害。有人道:“既然給不出錢,就拉他見官去。”

    那掌柜一張方臉,三綹長須,不怒自威,聞言冷笑道:“這人窮光蛋一個,見官就能還我銀子嗎?來人,給我綁起來,先拖到地窖關他三天,再讓他做工賺錢。”

    眾伙計聞言,抖擻精神,拿麻繩將陸漸捆了,拖到地窖,關了起來。

    陸漸坐在地窖里,不禁苦笑,心想捆他的是麻繩,一掙即斷,那門也是木制,一拳便可粉碎,但若是如此,豈不是與嬴萬城那老賊一般,成了個無恥無信之徒。

    可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從哪兒能找五百兩銀子,看來終此一生,只有在這酒樓做伙計還債了。但想到戚繼光,又不覺悲從中來。

    光陰漸逝,陸漸慢慢飢餓起來,計算時辰,已是深夜。那酒樓掌柜大約怒氣正盛,想餓他几頓,故而也不令伙計送飯來。陸漸又餓又累,靠著一個酒壇,昏昏入睡。

    睡得半晌,忽有動靜傳來,陸漸悚然驚醒,循聲望去,忽見一點火光從左邊牆上破壁而出,繼而燈光大亮,一面牆壁翻轉過來,竟是一道暗門。地窖中竟有暗門,陸漸驚奇無比,忍不住一縱而起,卻見暗門中走出一人,借著燈火,他瞧清那人面容,失聲叫道:“掌柜?”

    來人正是那方臉長須的酒樓掌柜,他掌著一盞油燈,含笑道:“陸爺受苦了,多有得罪,還望見諒。”陸漸莫名其妙,囁嚅道:“掌柜的,你,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那掌柜取出一把小刀,割開繩索,沉聲道:“此地危機四伏,閣下不要多言,快隨我來。”說罷掌燈先行,鑽入暗門之中,陸漸只得尾隨。暗門之內是一個地道,低矮潮濕,僅容一人矮身行走,陸漸心中驚疑,忍不住問道:“掌柜的,有什么危險,你又為什么放我?”

    那掌柜道:“嬴萬城就守在酒樓外面。”陸漸怒道:“好啊,這無恥老賊,我正愁尋不著他。”說罷就要轉身,那掌柜慌忙拽住他道:“萬萬不可,這南京城不止他一個東島高手,酒樓之外,除了嬴萬城,少說還有三個,東海五尊,便來了兩個。”

    陸漸聽得一驚。那掌柜嘆道:“陸爺還不知道,自你入城,便被盯上了,他們不來找你,是想用你作餌,引出那人。”

    陸漸恍然道:“谷縝么?”那掌柜默然點頭。陸漸道:“如此我更該出去,,跟他們大打一場,好叫谷縝知道對頭來了,可以遠遠躲開。”

    那掌柜笑道:“你小瞧谷爺了,說到武功,或許那些東島高手厲害,但說到斗智,誰又斗得過谷爺?”陸漸眉頭一皺,訝然道:“你是谷縝的人?”

    那掌柜點頭道:“要么嬴萬城怎會選在這酒樓陷害閣下,他也疑心這酒樓與谷爺的干系,是故有意先讓你欠債,然后從旁窺伺,若有蛛絲馬跡,便可順藤摸瓜,找到谷爺。他唯一沒料到的,或許就是這地窖的祕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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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2:07 |只看該作者
.   陸漸聽得心驚,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萬城的棋子,不由問道:“現在我們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說罷躬身前行,陸漸只好尾隨。那祕道又窄又長,曲折難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盡,出現一面牆壁。

    那掌柜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后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那掌柜推門之時,一股濕冷河風灌將近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座拱橋下,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悠然遠去。

    那掌柜擊掌三次,便見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將出來,停在橋下,船上立著一人,蓑衣斗笠,悄無聲息。

    那掌柜拱手道:“趙某就送到這里,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柜的,那銀子……”趙掌柜笑道:“酒樓都是谷爺的,閣下還用擔心銀子么?”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計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責備他。”趙掌柜嘆道:“閣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

    行出里許,陸漸回頭望去,那座拱橋已湮沒在誨暗夜色中,再也不見。和風陣陣,迎風吹來,兩岸初時燈火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燈火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蕭管,男女笑語。河面上游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搖曳,流光如織。

    那蓑衣人忽地停櫓,恭聲道:“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乃是一排石階,當即告辭,踏階而上,驀地眼前一亮,出現一座壯麗大宅,燈火輝煌,人聲喧嘩,詫異間,身邊黑暗里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是陸爺嗎?”

    陸漸懵懂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說罷快步在前,陸漸隨他身后,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生道:“陸爺么?”素手一招,道,“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涂,只覺今晚之事,處處透著詫異。雖如此想,卻不由自主隨那婦人腳步,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也不見人,忍不住問到:“這位大嬸,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只覺那一雙眸子直有勾婚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婦人笑道:“原本不該我來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爺賞識的人是什么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谷縝的人?”

    那婦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說話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陸漸見他舉止妖嬈,媚態橫生,絕然不類尋常婦人,不自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會兒自稱是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娘,一會兒叫谷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后這一個,口氣倒與嬴萬城相似。”想到這里,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里?”

    那婦人笑而不答,裊裊前行,陸漸雖然懷疑,但抗不過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兩人上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紅燈高挑,搖光曳影,間或還挂著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只顧低頭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當的一聲,摔碎一只瓷杯。

    那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刮去。

    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說道:“罷了,不過一只瓷杯,也犯得著打人么?”轉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駭然,卻不為別的,只為那女子生得太丑,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不見眼白;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膿瘡,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無法伸直,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那模樣叫人瞧上一眼,絕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若有異彩閃過。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但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卻見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聳拉下去。

    “好啊。”那婦人喝道,“又是你這丑奴兒。你知道么?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只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那丑奴兒瞧著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喑啞難聽,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婦人面露厭惡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丑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只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丑奴兒低著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聲憐憫,不忿道:“大嬸說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有愿生得難看了?”

    那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丑貨。”

    那丑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何媽媽笑道:“這小蹄子真是掃興,原來留著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料竟沖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么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道:“那邊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說罷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聲,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故而屏風上臨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扑面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屏風后一個女子嬌聲道:“好弟弟,這盤你輸了,給我什么好處?”一個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難買一笑,什么好東西沒有,何苦還來算計我?”陸漸聽這聲音,不覺一愣,敢情說這話的,正是谷縝。

    卻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地道:“菡玉姐,這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遭你千萬別心軟饒了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這小混蛋什么混帳事不敢做的?別說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住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誰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個母老虎凶得很,你別瞧平素威風八面,心里怕著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黃湯,不知東西,涎著臉要我賠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這等事么?”谷縝似乎頗為吃驚,“我怎么不記得了?”

    “又跟我裝呆?”菡玉冷笑道,“不過這回我有証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是不是?”只聽一個女子嗯了一聲,道:“我也不記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盡護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護著他,誰護著他?也難怪,他倆一見面,就關在房里不出來,一關一天,都談論什么詩呀詞的。”

    眾女一聽,都咯咯咯笑將起來,婉娘喘著氣道:“秋痕你這個促狹鬼,素琴的詩詞固然是極好的,但這小混蛋又懂什么詩呀詞的。素琴,你不說明白,可了不得,你聽秋痕的口氣,醋勁大著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們別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們都是浪蕩小人,你會吟詩彈琴,我們就只會唱唱艷曲。”

    谷縝見眾女言辭不睦,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卻忍不住出聲道:“谷爺,陸爺來了。”

    谷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卻見谷縝戴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磕著瓜子,另一個則蹺腿閑坐,雙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庄,大約就是那素琴了。

    谷縝含笑推枰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不禁面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卻沒聽過你叫過誰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難怪了,料是咱們的谷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為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那婉娘將手里瓜子一丟,輕輕哼了一聲,拍手道:“罷了,人家來了朋友,雙陸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們了,你們怎么樣,我可走了,文大官人還等著我呢。”說罷一扭腰,當先去了,眾女有的含笑,有的嬌嗔,一忽兒,便都散了。

    谷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谷縝才道:“我只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每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嘆了口氣,他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再無絲毫轉圈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這里是什么地方?”

    谷縝一笑,淡然道:“這里是萃云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竟然做這等生意?”

    谷縝失笑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兩樣不做,第一是賭,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間,只為逃避仇敵,這里的几為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于市,藏在這里,遠比別處安穩。”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是事說了,遲疑道:“嬴萬城說要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于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么。”谷縝沉吟道,“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官貪吏橫,或許還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么?”

    谷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極為了得。四大寇中,陳東、麻葉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萬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泄氣道:“這么說,大哥當真沒救了。”谷縝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何關系?”

    “關系大了。”谷縝道,“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兵敗崤山,不止全軍覆沒,甚至做了晉國的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嘆道:“這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說罷,欲言又止,谷縝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餓有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來問我。”

    說罷,他叫人送來晚點,陸漸胡亂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著滿室熏香,倦意涌上,朦朧睡去,其間迷糊醒了一次,隱約瞧見谷縝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桌邊堆了高高一疊帳簿。

    第二次醒來,那疊帳簿已不知去向。谷縝負著手,踱來踱去,似乎頗為煩惱,見陸漸起身,轉愁為笑道:“這么快就醒了么?”說罷遞給他一襲白緞披風,說道,“我們去河邊逛逛。”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只有寥寥數點燈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縝嘆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谷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若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罵,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忽自暗處快步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谷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等貨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他五十兩。”那二人應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縝笑指著遠處一座三層小樓,說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只有五十來步,須臾可至,但不知為何,他心里卻盼著這短短一程,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望,可見南京城重檐疊字,好比萬千飛鳥展翅高翔,樓下一條墨玉也似的長河,殘月余照,給河面上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谷縝指著那河,說道:“那條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淚?”

    谷縝道:“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而這浮華之后,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而又稱流淚之河。”

    陸漸皺眉道:“當初是誰在這里開設這么多青樓妓館呢?”

    谷縝笑道:“若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來這里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頗多顧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騖,夜夜來此,至于花的銀子,自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了。這樣一來無異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拾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誅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于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河發揚光大了。”

    谷縝初時尚且笑著,那笑容卻漸漸變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陸漸聽得驚心,脫口道:“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谷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話,笑道:“真不是東西么?這話卻不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但若論治國才干,均是一時英主,只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搖頭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下面的臣子了。”

    谷縝搖頭道:“這昏君佞臣倒也罷了,最讓我思索不透的,卻是這天下逆來順受、任由昏君佞臣擺布的百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樣的水,就有什么樣的船,有什么樣的百姓,便會出什么樣的皇帝。這么多年,只見載舟的水,卻不見覆舟的浪了。“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但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谷縝又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只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一口氣,點頭道:“好,你說。”

    谷縝笑笑,說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故而現在的是繼母,至于妹妹,也是繼來的,小我半歲……”陸漸脫口道:“即便這樣,你也不該……”

    谷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陸漸點頭默然。

    卻聽谷縝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只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面子上對我很好,骨子里卻厭惡得緊,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紀小,心卻明白得很,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斗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后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混上來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錢用光了,漸漸淪落成一個小乞兒,受盡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里,他露出一絲苦笑,嘆了口氣:“不過,我最倒霉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體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后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立我為嗣,接任東島之王,可這件事,卻給我帶來莫大的麻煩……”說到這里,谷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來之時,發覺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挂,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沖出門外,我那繼母去突然跑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身手便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我只當她要殺我,驚得傻了,動也不敢動,不料她反手一劍,刺在自己腿上,然后大喊救命。

    當時壽筵尚未散去,這一叫,頓時引來了許多人。那婆娘口口聲聲,硬說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劍殺她。我爹聽了,雖然震怒,卻又覺那妹子與我并無血緣,若要遮丑,唯有將她嫁我,至于弒母,畢竟只傷了她,并未鬧出人命。因此他發怒之后,便想取消我少主名號,重重懲罰一番了事。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縝弟殷鑑,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松江府。東島島規之中,勾結倭寇劫掠乃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好几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是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略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要知道,當時我有敵國之富,但這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只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沖淡,不許我泄露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証明這些信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曾一一發生。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這些書信的來歷,如此一來,便犯下了奸妹、弒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當眾人卻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于九幽絕獄,經受那不見天日的折磨,讓我發瘋發狂,孤寂而死。“

    這等事匪夷所思,陸漸只聽得發愣,半晌還過神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繼母和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想你爹說明?”

    谷縝搖頭道:“她們有備而發,這些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來任性妄為,又跟繼母斗氣已久,用這等惡毒法子報復她們,也并非全無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么勾結倭寇,肆虐華夏,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倭寇信件,在場的人竟無一個心存懷疑,事后無論我怎樣辯駁,也沒人再肯相信于我。只不過,我那繼母為了將我治死,不惜賠上女兒的清白,這等膽識決斷,我谷縝好生佩服。”

    說到佩服二字,谷縝眼中寒光迸出,陸漸瞧得心驚,說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罷了,但四大寇與你又有什么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谷縝淡然道:“我與他們不但有仇,而且這仇結得非同一般。只不過事關他人,說來不妥。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陣陣發抖,好半晌才慢慢松開,沉聲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証清白?”

    “有!”谷縝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于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可說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第二個法子呢?”

    谷縝道:“第二個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個,當中証明他那書信純屬污蔑,那么其他三人的書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說了,我那繼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書信,足見當真勾結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個,就能供出她來。到那時,我跟她的境遇,須得掉一個個兒來。”

    陸漸道:“若那四個人不肯招供呢?”谷縝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他們招供與否,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陸漸皺眉道:“什么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么?”谷縝長嘆道,“陳東、麻葉已被胡宗憲殺了,我原有四次機會洗雪沉冤,如今只剩兩次。別說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強,不易活捉,而且現在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宗憲大總督,以及我那繼母。”

    陸漸脫口道:“你繼母?”隨即醒悟道,“不錯,她要自保,便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

    谷縝望他一眼,苦笑道:“陸漸,你當真相信我了?”

    陸漸搖頭道:“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但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谷縝嘆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里。但如今我強敵無數,或許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低聲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舊皇宮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根老根裸露在外面,從正南邊那跟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個鐵盒。你打開盒子,后面的事自然明白。”

    陸漸不悅道:“你別老提這個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么事做不了嗎?”

    谷縝望著他,雙目微微一紅,忽地別過臉去,大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雙目事做不了嗎?”

    笑聲未落,忽而一陣疾風吹過,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云樓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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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2:45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風刺鱗

    樓上二人見狀,均是一驚忽見那片白色物事隨風飄轉,宛若流云,饒過小樓,消失在萃云樓中。

    陸漸吃驚道:“那個像是一大群蝴蝶,奇怪,夜里怎么會有蝴蝶。”轉眼間,咦了一聲,俯身從檻欄尖拈起一只被木縫夾注的白色蝴蝶,說道:“這里有一只……”入手之際,猛然驚覺,脫口道:“這是紙的。”定神細瞧,那紙蝶為雪白硬紙折成,精巧之至,乍一瞧,宛然如生。

    谷縝接過那紙蝶,雙眉緊鎖,驀然間,小樓中拂來一陣微風,那紙蝶雙翅震動,竟似活了過來,谷縝一怔,松開二指,那紙蝶翩然飛起,伴著那一陣風,向夜空中冉冉飛去。

    兩人循著那紙蝶,舉目望去,遙見對岸屋檐邊,不知何時立了一個白衣白發、手撐白綢傘的男子,他的臉龐有如白玉雕成,俊美絕倫,眉也是霜白的,白發長可委地,被夜風吹得飛舞不定。

    紙蝶飛到白發男子指尖,展翅歇住。那男子瞥了樓中二人一眼,忽而一步邁出,蹈向虛空,陸漸几要脫口驚呼,但呼聲方到喉間,卻又噎住,卻見那男子并不下墜,反而停在半空,白發被風吹得筆直,雙腿忽高忽低,悠然凌空,向著萃云樓走來,片刻間跨過一河之遙,逍遙一縱,便消失在圍牆之后。

    這情形委實太過詭異,陸漸瞧得大氣也不敢出,待那白發男子沒在牆后,方才顫聲道:“谷縝,這、這便是鬼么?”

    谷縝笑笑,道:“這把戲世人第一次瞧見,大半都會嚇著,但若知道他是誰,便不足為怪了。”

    陸漸奇道:“你認識哪個鬼……嗯,人么?”谷縝道:“我雖不認得,卻聽說過。你可聽過‘一智一生二守四攻’這句話么?”陸漸搖頭。

    “這句話說的便是西城八部。”谷縝的神色正中起來,“一智便是天部,天部之主,智識最高,為西城的謀主;一生是地部,地部之主常為女子,稱為地母,據傳醫朮極高,能生萬物;二守,說的是山、澤兩部,這兩部常年鎮守‘天之下都’,極少離開昆侖山;而最讓我東島頭痛的,就是這所謂的四攻。水、火、風、雷四部均主攻擊,這兩百年來,東島的高手大多死在他們手里,其中的風部十分奇特,修煉‘周流風勁’到了一定地步,就會出現黑發變白的異相,白發越多,功力越強。”

    陸漸恍然道:“方才這人,敢情是風部高手?”

    谷縝道:“此人發白如雪,持傘蹈虛,足見‘周流風勁’練到出神入化。而看他的容貌,卻年紀不大,俊美非凡,由此便可以猜見他的身份。”他略略一頓,眉見竟流露一絲愁意,徐徐道,“此人當是風部之主,‘風君侯’左飛卿。”

    陸漸吃驚道:“風部之主?風君侯?”

    谷縝嘆道:“左飛卿竟離開昆侖山,來到南京。莫非東島西城,又要開戰了?”

    陸漸想到魚和尚說過的東島西城的恩怨,不由皺眉道:“難道打了兩百年,還不能化解仇恨么?”

    谷縝搖頭道:“東島西城,仇深似海,若要化解,何其之難。我曾祖父死于水部神通,我祖父死于雷部神通。我大伯、二伯都被萬歸藏殺死,就說萬歸藏,他的父母兄弟,盡都死于‘龜鏡’神通。你說,這般血海深仇,如何才能化解?”

    陸漸道:“那你想為親人報仇么?”谷縝笑了笑,淡然道:“我自保尚且不能,還報什么仇呢?”說罷當先下樓。

    兩人并肩漫步,沿途但凡有風之處,均見紙蝶飛舞,走上長廊,兩側的燈籠盡已不見,廊間漆黑一團。

    陸漸隱覺不按,想起當日姚家庄的‘水魂之陣’,不由擔心起萃云樓的安危來,也不知那左飛卿來到這里有何目的。

    忐忑間,二人走到臥室前,室內燈火如故,轉過屏風,二人忽地愣住。只見檀木桌前,端坐一人,銀衫黑發,雙頰窩陷,凝視桌上燭火,眼神凌厲。

    “回來了么?”那銀衣人目不稍轉,聲如寒冰。

    谷縝嘆了口氣,笑道:“明叔叔好本事,竟尋到這里來了。”

    銀衣人道:“多虧有他。”說著抬起手來,將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重重放在桌上。

    陸漸瞧那人頭方面長須,不由失聲叫道:“趙掌柜。”谷縝面色也是一變,雙眼透出沉痛之色。

    那銀衣人挺身站起,冷笑道:“谷笑兒,你知道,我明夷跟嬴萬城不同。”

    谷縝苦笑道:“不錯,‘金龜’愛財如命,‘鯊刺’疾惡如仇,嬴萬城想要我的錢,你卻只想要我的命。”

    “我早說過一刀宰了你,但他們偏要將你關起來,結果只是養虎為患。”明夷目中厲光一閃,一枚三尺白刺脫出袖外,冷冷道:“識得這個么?”谷縝笑道:“寒鯊刺,誰不認得?”

    “好。”明夷冷道,“是死是活,你接我一刺。”話音方落,陸漸忽聲異感,但覺明夷人雖站在那里,卻似憑空消失了,呼吸、心跳、脈搏,但凡生機無不靜止,屋子里唯有死寂。

    霎時間,四周房間在陸漸眼前急速擴大,直至大如天海,明夷卻只好相反,隨那房間變大,身子急劇縮小,由七尺之軀,化為針尖一點,轉瞬之間,便消失在房間里,了無痕跡。

    陸漸駭然已極,既而迷惘起來,就當此時,忽聽門外傳來當啷一聲,似有瓷器碎裂。

    響聲入耳,陸漸渾身激靈,神智陡轉清明,分明瞧見一枚細長白刺破空刺來,銳利的尖端,離谷縝咽喉僅有寸許。

    陸漸援救不及,變‘半獅人相’,左手內勾,右拳急送,‘大金剛神力’卻怒潮洶涌,直奔明夷。

    瓷器摔碎已是突然,而這一拳勁力之雄,更出乎明夷意料。他渾沒料到,真正的對手并非谷縝,而是陸漸。

    接連失算,明夷唯有收刺,變招,再刺,刺向陸漸。但谷縝卻跳起來,拉住陸漸,猛然后躍,背脊撞上屏風,屏風倒地,明夷腳下五尺方圓,應勢偏轉。

    這一下,也出乎明夷意料,雙足一虛,直墜下去。

    谷縝、陸漸去勢不止,只躥到門外。陸漸轉眼望去,忽見丑奴兒正呆立門前,手持一個托盤,地上盡是瓷杯碎片。

    “快走。”谷縝喝道,“這翻板困不住他。”

    陸漸指著丑奴兒道:“她怎么辦?”谷縝皺眉道:“帶她一起走。”身手欲拉,但見丑奴兒的丑怪模樣,又覺遲疑,陸漸忽地伸手,將丑奴兒抱在懷里,飛奔起來;谷縝搖頭苦笑,耳聽得身后一聲巨響,心知明夷破困而出,頓時足下一緊,哈哈笑道:“姓明的,老子在這里,有種來追呀。”

    三人仗著地勢熟悉,頃刻來到河邊,谷縝躬身抓起兩塊大石頭,一前一后扔進河里,石頭落水,發出兩聲悶響,然后他一拽陸漸,閃到一面牆后。陸漸未明其意,正要發問,卻被谷縝捂了嘴,耳聽明夷一聲冷哼,接著又是扑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

    過得片刻,再無東經,谷縝這才放開陸漸,捂腰大笑,卻又不敢出聲,直憋得眼角流下淚來。

    陸漸也吃驚道:“那人當真跳下河了?”谷縝笑道:“是呀,這‘鯊刺’在五尊之中,可說最不好騙,也可說最為好騙。”

    陸漸搖頭道:“這話叫人糊涂了。”

    “你不知道他的性子。”谷縝笑道,“這位明大刺客最為魯莽,一見對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刺。天底下躲得過這一刺的人不多,是故無論你有多少計謀,遇上了他,也用不出來,所以說最不好騙。但他直腸直肚,想事情懶得拐彎兒,若有機會,騙過他卻也不難,因此一聽水聲,他便以為我們跳河逃走,這會兒只怕正在河里摸呢,這河里屎尿齊全、污泥橫流,待會兒明大刺客上岸,可要臭名遠揚了。”

    三人邊說邊跑,七彎八拐,來到一條巷道盡頭,谷縝道:“如今沒事了,你將這女子放了吧。”陸漸放下丑奴兒,那丑女畏畏縮縮,靠在牆邊,兩腿不住發抖。陸漸忙道:“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

    谷縝失笑道:“就是壞人,見了她這模樣,也都嚇走了。她就是萃云樓專門養來嚇人的。”陸漸道:“什么叫專門養來嚇人。”

    谷縝道:“萃云樓里常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客人,死纏著樓里的姑娘不放,但有些姑娘是賣藝不賣身的,還有的紅牌姑娘別有貴客。這時候,鴇母便叫這丑女進房,端茶送水,那些混帳客人一瞧她這模樣,任是欲火萬丈,也立馬熄滅了。若他還不知趣,這丑女就再送點心,再若不成,就送手帕。通常一個客人瞧到第三次,往往溜之大吉,回到家里,還得再做兩次惡夢,才能消停。”

    陸漸望著丑奴兒,嘆道:“如此說來,她當真可憐。”谷縝道:“她可憐什么,身在那種地方,美貌是禍,丑陋反而是福了,至少沒哪個王八蛋會打她的主意。”

    陸漸道:“無論如何,那等地方,也不是女子該留的。更何況,若不是她打碎瓷杯,我也無法從那幻覺中驚醒,看清明夷的招式。”

    谷縝道:“你說的幻覺,是不是房間突然變大,明夷突然變小,就像一粒米落入茫茫大海,再也瞧不見他。”陸漸點頭道:“對。”

    谷縝道:“這種心法,乃是東島祕傳,叫做‘一粟’。出招者一旦使出,便可令對手生出幻覺,空間瞬間變大,出招者卻瞬間縮小,小如滄海一粟,不可捉摸。等你明白過來,他的寒鯊刺已刺進你的脖子里。而這一心法,最忌施朮之時,突遭打擾,故而丑奴兒打碎瓷器,恰好破了他的心法。”說罷瞥了丑奴兒一眼,皺眉道:“你為何會在門外的?”

    丑奴兒澀聲道:“我,我正巧經過。”谷縝道:“這么晚了,你還沒睡?那些茶杯,你又是給誰送的?”丑奴兒支吾道:“給,給一個姑娘……”

    陸漸見谷縝咄咄逼人,丑奴兒甚是窘迫,不忍道:“谷縝,無論有意也好,無意也罷,她也救了你我性命。”谷縝瞧他一眼,笑道:“難不成你要給她贖身?”

    陸漸道:“若能贖身,那最好不過了。”谷縝笑道:“若贖了身,你又如何安置她?要娶她做老婆么?”忽見陸漸面色陡沉,忙道,“我說笑呢,也不用花錢贖身,我跟何巧姑說一聲便是。”

    陸漸嘆了口氣,對丑奴兒道:“你有家么?”丑奴兒搖頭。谷縝大皺眉頭,道:“她這么柔弱,又無家可歸,怎能跟我們逃命?還不如先回萃云樓的好。”

    陸漸聽得有理,不料丑奴兒連連搖頭,嘶聲道:“我不回去!”谷縝怪道:“為什么?”丑奴兒道:“我,我打碎了茶杯……”谷縝失聲笑道:“這也算回事?几個茶杯算什么?”

    陸漸卻想起丑奴兒打碎茶杯后,那何媽媽的凶狠,便道:“既然出來,就不當再回萃云樓了,若無上好去處,我們先帶著她吧。”

    聽到這話,丑奴兒獨眼之中,流露感激之色。谷縝瞧著她,眉頭微皺,隨即舒展開來,笑吟吟地道:“好啊,那就帶著。”

    陸漸扶著丑奴兒,隨谷縝奔出二十來步,丑奴兒忽地哎喲一聲,歪身便倒。陸漸訝道:“你怎么了?”丑奴兒道:“我扭了腳。”

    陸漸向谷縝道:“且等一下。”谷縝露出不耐之色,哼了一聲,止步不前。陸漸將丑奴兒扶到街邊,伸手摸她右腳傷處,但覺足踝肌膚滑膩如絲,不覺忖道:“這丑女雖丑,卻也并非全身皆丑,總有美好之出。”想到這里,探她傷勢,忽地一愣,未及說話,便聽谷縝壓低嗓子道:“噤聲。”

    陸漸抬頭望去,但見空曠大街上,飄來四只白皮燈籠,燈籠皮上還寫著“萃云樓”三個大字。

    陸漸識得那燈籠乃是萃云樓后園所挂,此時不知為何,竟來這里,隨那燈籠飄近,陸漸不禁目瞪口呆,敢情那四只燈籠竟是無人把持,凌空飄來。

    陸漸心頭劇跳,雙腿一陣發軟,眼看那燈籠火光就要照至,谷縝忽地將他一拽,三人縮到街邊一堆雜物后面。

    那四只燈籠在空中東飄西蕩,几度照到三人頭頂,但終究無功,又飄飄搖搖,向遠處去了。

    谷縝吐了口氣,道:“好險。”陸漸澀聲道:“這,這是什么鬼東西?”

    谷縝道:“這是風部神通‘照魂燈’,方才大約是‘風侯君’左飛卿在御燈巡視。據說被這燈籠照到,就會不由自主吐露身份。比方說,照到你時,你就會稀里糊涂自報姓名。你報名還罷了,我若報上姓名,左飛卿聽見,我就死了。”

    陸漸嘆道:“東島西城的武功,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谷縝笑道:“斗了兩百多年,除了‘周流六虛功’破不了,其他的武功,不奇怪的都被破了,破不了的一定奇怪。只不過,我也覺得奇怪,這左飛卿不像沖著我來的,倒似急著找別的什么人。”說罷沉吟片時,忽道,“陸漸,你的身手比我敏捷,先去前面探探路,瞧瞧還有沒有‘照魂燈’。”陸漸點頭道:“好,你瞧著丑奴兒,我去去就來。”說罷猱身躥出,須臾間沒入夜色之中。

    待得陸漸走遠,谷縝驀地轉過臉來,瞧著丑奴兒冷笑道:“好你個丑八怪,裝得倒像。”丑奴兒獨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谷縝冷笑道:“還裝么?你若去唱戲,定是名動兩京的紅角兒,演什么像什么。”

    丑奴兒啞聲道:“我,我不懂你說什么。”

    谷縝道:“少跟我耍花槍,陸漸為人善良老實,那些宵小就愛耍小聰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跟他遇險時經過房門,本就可疑;后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時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這時機未免太巧。”

    丑奴兒囁嚅道:“我聽到他的話,以為他要殺你們,一嚇著,就摔破杯子。”

    谷縝道:“好,這事算你蒙混過去。但你明知我和陸漸前途凶險,呆在萃云樓里,反而安穩許多,為何定要跟著我們歷險?”

    丑奴兒道:“你們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個不干淨的地方。”

    谷縝呸了一聲,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陸漸均沒發現‘照魂燈’,貿然前進,必然照著。這時你卻又恰好扭了腳,讓我們停下。陸漸給你治傷,他雖沒說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腳根本沒傷。只因你早料到左飛卿會用‘照魂燈’,始終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發現那燈過來,才設計讓我們停下。”

    說到這里,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飛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云樓,逼得你走投無路,便跟我二人逃出來,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來,是不是?”

    丑奴兒仍是一派迷惘,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什么。”谷縝笑道:“還不承認?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臉。”話沒說完,忽地猛扑過去,抓那丑女面門,不料丑奴兒身子一縮,動若脫兔,竟躲過這一抓。

    谷縝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么?”張牙舞爪,正要再扑,忽聽陸漸的聲音遠遠傳來:“谷縝,你要做什么?”

    谷縝兩手定在半空,干笑道:“我們在玩兒捉迷藏呢,丑奴兒,對不對?”丑奴兒縮在角落里,獨眼晶亮,微微點頭。陸漸大為不解,說道:“這個時候,你倆還有閑心胡鬧?”又道,“前面沒有照魂燈,咱們走吧。”

    丑奴兒聞言,搶上兩步,拽住陸漸衣袖。谷縝望著他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過一條長街,正要轉彎,忽覺身后旋風陡起,谷縝暗叫不好,回頭望去,但見左飛卿手撐白傘,從天飄落,衣發流轉,有若下界仙人。

    陸漸但覺丑奴兒十指用力,將自己衣袖拽得更緊。左飛卿望著三人,淡然道:“將女的留下,你們兩個,滾的越遠越好。”

    谷縝眼珠一轉,嘖嘖笑道:“閣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這么丑的女人,你也喜歡?”

    左飛卿冷哼道:“我數三聲,要命的,就給我滾。”陸漸聞言,瞧了丑奴兒一眼,但覺她渾身發抖,似乎極為恐懼,也不禁疑惑起來,忽聽左飛卿冷笑道:“一……”

    話音方落,便聽谷縝笑道:“二三四五六,后面的老子幫你數了。”這一下不知左飛卿白眉微蹙,丑奴兒眼中也有詫色。

    “你這厮。”左飛卿嘆了口氣,“真不怕死么?”

    “怕,怎么不怕?”谷縝笑道,“但這女人再丑,也是一個人,不是個玩意兒,你說留下便留下么?你又算什么玩意兒,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白得跟兔兒爺似的。”

    他這話罵得至為刻毒,左飛卿眼神遽然收縮,銳如鋼針,雙袖間呼啦啦一聲響,飛出白茫茫一片,紙蝴蝶成百上千,伴著疾風,洶涌而來。

    谷縝躲避不及,兩只紙蝶掠身而過,不覺失聲慘哼。陸漸大喝一聲,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雙掌掄出,勁風陡起,紙蝶被掌風沖散,卻不落地,順著陸漸的掌風飛舞,若有靈性,抵隙而入。

    陸漸大驚,唯有反復變相,不讓那紙蝶近身,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腰肋左胸各有兩道創口,血如泉涌,不由嘆道:“谷縝,我當你有什么計謀,才這么嘴硬……”

    谷縝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過過嘴巴癮罷了。”

    陸漸用盡全力,也無法將紙蝶掃落,眼見紙蝶越來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聽谷縝喝道:“擒賊擒王,別管蝴蝶,對付本人。”

    這一語驚醒陸漸,他大喝一聲,連番變招,掃開漫天紙蝶,沖向左飛卿。方要逼近,左飛卿倏爾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持著傘向后飄飛,一陣狂風平地而起,紙蝶飛舞更疾,陸漸但決手臂一痛,已被紙蝶割中,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谷縝眼見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計謀雖多,武功卻非所長,遇上“風君侯”這等絕頂任務,深感束手,連想了十几個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見那群紙蝶分作兩股,一股圍住陸漸,另一股卻向這方飛來。

    谷縝大驚,喝道:“丑奴兒,快走。”回身一抓,卻抓了個空,轉眼望去,哪還有那丑女的影子。

    谷縝心往下沉,眼下之勢,既無法抵擋,又不能棄陸漸而逃,正覺兩難,忽地眼角邊晶芒閃動,半空中飛來一蓬銀雨,正正迎上群蝶,只聽哧哧聲不絕于耳,前方紙蝶紛落,不成漏掉一只,最近一只,距谷縝僅有尺許。

    谷縝身子劇震,卻如泥塑木偶,竟爾定住了。只聽左飛卿輕輕嘆道:“姑娘姓王?還是姓施?”說話間,剩余紙蝶倏而聚攏,有若一團乳白云氣,鑽入他雙袖之中,十里長街,復歸明朗。

    陸漸渾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紙蝶,衣衫盡被鮮血浸透,忽見紙蝶散去,不覺身子一軟,單膝跪倒,耳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我姓施。”

    陸漸回首望去,遠出裊裊走來一位女郎,銀綃飄渺,宮髻高挽,容貌嬌美絕倫,烏黑細眉微微挑起,益顯得清貴高華,英氣逼人。她左手挽著一只竹籃,籃身上編了一只跳波鯉魚,搖頭擺尾,躍躍欲活。

    左飛卿道:“施浩然是你什么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飛卿道:“令尊還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經作古了。”

    左飛卿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點頭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著實汗顏。”

    左飛卿笑了笑,道:“你爹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卻有膽子,敢來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輕嘆道:“情勢所迫,不得不爾。”

    “好個情勢所迫。”左飛卿悠悠嘆了口氣,眼中透出惆悵之色,“一晃八年,風蝶之朮,終于又遇上了‘千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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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3:05 |只看該作者
.   施妙妙默默探手,從竹籃中取出一只銀色的小鯉魚,一揚手,銀鯉騰空,倏爾解體,化為點點銀鱗,滿空閃爍。

    紙蝶也從左飛卿的袖間呼嘯而出,好似無窮無盡,狂風陣陣,向著施妙妙吹來,激得她裙裾紛飛,仿佛站立不住。

    銀鱗、紙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對兒厮殺起來,剎那間,細碎響聲不絕,銀鱗分墜,片片紙蝶,化為齏粉。

    陸漸恍然大悟,風蝶也好,千鱗也罷,均是主人以無上神通,凌空駕馭。故而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剎那,施妙妙連射出十五只銀鯉,初時一發一只,接著一發兩只,然后一發三只,終至于一發五只,驀然間,銀光劇盛,施妙妙擲出六只銀鯉,銀雨如麻,霎時破開紙蝶陣勢,射向左飛卿。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喝彩,忽見左飛卿倒轉白傘,凌空一轉,猛然間旋風如輪,數百點銀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發六只銀鯉,左飛卿綢傘一轉,復又擋開,微笑道:“一鯉百鱗,十鯉千鱗,敢情你只練到六鯉之數,遠未大成。施浩然沒告訴你么?若無千鱗,破不了我的‘風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并非不知此理,風部與“千鱗”一脈素為死敵。兩百年來,雙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發。但左飛卿的“風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鱗’卻未練成,對方攻守俱強,已立于不敗之地。正覺心急,忽見街道兩側布幌微微搖動,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糟糕,起風了。”

    左飛綮一聲長笑,順風掠出,施妙妙發出六鯉,盡被擋開,谷縝驀地喝道:“陸漸,別讓他占住上風。”

    陸漸聞聲縱上,正要變相,卻被一群紙蝶裹住,欲出不能。左飛卿飄然落在上風處,長笑道:“施姑娘,如今我占得天時,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候一聲。”揮手之間,漫天紙蝶驟然變疾,叮叮之聲不絕于耳,銀鱗墜得滿地。

    施妙妙但覺頭頂一輕,一只紙蝶突破“千鱗”陣勢,將他束發綢帶割破,青絲如瀑瀉落。施妙妙一咬牙,丟開竹籃,纖腰微擰,所披銀綃褪到左手,正要揮出,忽見自那紙蝶陣中,身出一只手來,死死攥住了左飛卿的右腕。

    左飛卿微覺吃驚,但覺大力涌至,只得運勁抵御,這時間,又覺右足一沉,一只雪白纖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頸。剎那間,兩股外力齊齊攻至,左飛卿顧此失彼,白玉般的雙頰涌起一陣潮紅,猛然掙脫那兩只手,清風也似掠上房頂,那群紙蝶也如風吹云散,隨他身后,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間。

    谷縝絕出逢生,有若夢寐,待得紙蝶散盡,正要叫喊陸漸,卻見長街空曠,哪有陸漸的影子,唯有一他灘鮮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縝驚急交迸,但只一瞬,復又冷靜下來,皺眉沉思。

    忽聽輕哼一聲,轉眼望去,只見施妙妙足下踉蹌,扶住街邊木柱,搖搖欲墜。谷縝搶上兩步,脫口道:“妙妙……”方欲攙扶,忽覺喉頭一痛,已被一枚鋒利鱗片抵住。

    谷縝望著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皺眉道:“妙妙,被開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誰跟你開玩笑,你敢用那雙臟手碰我一下,我立馬割斷你的脖子。”

    谷縝額上冷汗流出,強笑道:“好,好,我絕不碰你,你把這勞什子拿開。”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你這不要臉的壞東西,也會怕死?”

    谷縝笑道:“不要臉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覺喉頭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殺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聲道:“我救你便是為了殺你。”谷縝忍不住道:“放屁……”方才罵出,喉間又疼,眼間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噴出,忙道,“妙妙,我豈敢罵你,這個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這個玩意兒挪開些,有話好說……”

    施妙妙苦笑不得,罵道:“你這壞東西,若,若我有力氣,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來。”谷縝笑道:“我的肉有什么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縝望著她,忽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亂,倏爾雙目泛紅,咬牙道:“你別想說好話來哄我,這一次,我便不親手殺你,也要將你押回靈鰲島,交與島王處置。”話未說完,忽見谷縝望著自己,似笑非笑,不覺心慌起來,怒道,“你,你再這樣瞧著,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不防谷縝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將銀鱗刺下,卻又不忍,稍一遲疑,已被谷縝緊緊抱在懷里,耳聽得他輕笑道:“東島五尊,各有怪癖,金龜愛財鯊刺莽直,葉梵好排場,狄希假清高,至于你這條小‘銀例’,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歡我這個壞東西,別人殺我還好,你要殺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氣又急,欲要掙扎,卻不知為何,被他一抱,嗅著那熟悉的男子氣息,竟然渾身發軟,氣力俱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罵道:“你這個大壞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雙拳齊出,一邊罵,一邊捶打谷縝肩頭,谷縝任她打罵,默不作聲。

    施妙妙這兩年多來身心備受煎熬,打罵一陣,疲倦起來,伏在谷縝肩上哭個不住。谷縝忽地笑道:“你這只傻魚兒,別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親你了。”

    施妙妙雙頰一紅,氣道:“你敢胡來,我,我殺了你……”話未說完,臉上已被谷縝親了一下,頓時面如火燒,方要發怒,卻被谷縝橫抱起來,不禁急道:“壞東西,我,我的籃子。”

    谷縝笑道:“我倒忘了,‘銀鯉’吃飯的家伙莫要對了。”說罷將他放開。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籃子,將籃口傾斜,十指微顫,地上散落銀鱗竟也隨她十指顫動起來,仿佛活了一般,接二連三,魚貫跳入籃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條細長銀線,被一寸寸收回籃里。

    谷縝從旁瞧著,忽道:“妙妙,風部神通總不離風,故而左飛卿的‘風蝶朮’我也能夠想通,但這‘千鱗’神通卻是什么道理?你為何能駕馭這么多細小鋼鱗?”

    施妙妙沒好氣道:“你不是很聰明么?干嗎問我。”

    谷縝笑道:“你考較我么?其實我已經猜到了。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針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練的內力是不是跟磁力有關?”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還是姓王?我干嗎要告訴你?哼,在我眼里,你不過是一個獄島的重犯罷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縝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葉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變,厲聲道:“你說什么?”

    谷縝道:“鎮守獄島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葉梵的姘頭,干嗎興沖沖幫他捉我?”話未說完,已重重挨了一記耳光,谷縝的左頰眼瞧著腫起來,卻仍是笑瞇瞇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聲道:“我,我真恨我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惡行,我就該將你殺了,省得你著大禍害到處害人。”

    谷縝呸了一口,大聲道:“你沒聽說過"禍害遺前年"嗎?你要殺么,老子就在這里。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過你,十魚千鱗,好啊,你今天若不把這一千個鱗片一個不落地釘到我身上,什么狗屁"千鱗",從此江湖除名。”說罷轉身就走。

    施妙妙望著他,渾身發抖,驀地心算難抑,雙腿發軟,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谷縝聽到哭聲,沒的心頭一軟,轉身走回,掏出手絹,在施妙妙臉上亂抹。

    施妙妙見他走回,心神稍安,奪過手絹,罵道:“蠢材,手絹都不會用?”谷縝笑道:“是手絹么?我還以為是抹布呢。”施妙妙几乎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縝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練過武的,我又不是你練拳的木樁,隨便亂大。”施妙妙輕哼一聲,抹完眼淚,忽覺那手絹香得出奇,忍不住借著熹微晨光細瞧,但見手絹上鏽了一對鴛鴦戲水圖,圖邊還有一句艷詞:“敢做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施妙妙越瞧越覺不對,狐疑道:“這手絹又是哪個狐狸精的?”這手絹本是谷縝從菡玉那里隨手要來揩嘴的,聞言心虛,笑道:“狐狸精那么多,一天七八十只,我怎么數得過來,也不知是哪一只揣在我這兒的。”

    他索性夸大其詞,施妙妙反而不信,將手絹扔還給他,呸道:“你少在這里臭美。”眼見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來麻煩,便牽著谷縝衣角,轉到僻靜處,低聲道:“你那朋友呢?怎么不見了,方才我見了你,一生氣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傷了‘風君侯’,今天你我必然無幸。”

    谷縝搖頭道:“我也不知,一轉眼便不見他,只瞧見一灘血,想是被人趁亂帶走了。”

    施妙妙遲疑道:“你是說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縝嘆道,“這丑奴兒真是身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里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谷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么妓院?你去過,是不是?”

    谷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么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松手,瞪著谷縝,叱道:“你若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拿起一只小銀鯉。

    谷縝一時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還不知呢,咱們須得先去尋他。”施妙妙被著一岔,不自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不錯,可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么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谷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淒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谷縝望著她半晌,忽地嘆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著他,淒然搖頭道:“那些事証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兒的床上,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么也賴不掉的……”說到這里,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滾將下來。

    谷縝頭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階上,望著遠空發愣。施妙妙望著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嘆道:“阿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谷縝冷冷道:“少來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驀地拈起一枚鱗片,割下一縷青絲,澀聲道:“谷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發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谷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么打你,怎么劈你?再說了,這等誓我從小就是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么?若是誓誓應驗,我早就雷劈了几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下……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也不成。”谷縝搖頭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倒未想到這點,不覺愣住。

    谷縝笑道:“這樣吧,我若被關起來,你也要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里閑著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啐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谷縝盯著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后嫁給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谷縝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不覺呆住,驀地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么分別?死谷縝,我,我該怎么辦好呢?”

    谷縝望著她,忽地嘆了口氣,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

    谷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洗雪這莫須有的奇冤么?”

    施妙妙一怔,脫口道:“難道,難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証據……”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証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只會聽他人的一面之詞么?”

    施妙妙一愣,卻聽谷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會讓繼母撞見么?若要弒母,會讓她有空叫喊么?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脫口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谷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么?”施妙妙回想當時情景,確是群情激憤,就是自己,瞧見谷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谷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里,她不覺默然。谷縝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愿幫我,還請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馬。若我谷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絕不怪你。”說到這里,他眼眶沒地一熱,急忙轉過頭,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時,淚水卻終于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谷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道:“***,不就是個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再說我跟她并無婚姻之約,她嫁不嫁人,關我屁事?”

    想到這里,他心下稍安,望著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里呢?”

    陸漸又來到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行在黑白的邊界,望著漫天星斗,他又迷惘起來,這一次,沒有了詭異的叫聲,也沒有了巨大的貓靈,“三垣帝脈”處,血環如故,只是其中一環,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終于,再也瞧不見了。

    血環消失的一剎那,陸漸忽然醒來了,周身傷口疼痛難當,又似乎涂抹了某種藥物,一般涼意透肌而入,不時緩解那種痛苦。

    陸漸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扎了許多布條,身下晃蕩不已,忍不住脫口道:“這是哪里?”

    “這是船上。”一個喑啞的聲音傳來道,“你還痛么?”

    陸漸脫口道:“丑奴兒?”那丑女揭開船幃,鑽了進來,獨眼中透著關切。陸漸道:“丑奴兒,谷縝呢?”丑奴兒道:“他跟那個銀衫女子走了。”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驀地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五尊之一,不由驚道,“遭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便欲掙起,卻被丑奴兒按住,道:“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谷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養好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她,搖頭嘆道:“只有一道環了。”丑奴兒奇道:“什么一道環?”陸漸不愿意惹旁人憂心,當下含笑不語。丑奴兒沉默一陣,說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么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愈合了,加上我的藥,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定是劫力的緣故,但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復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第二道禁制沖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兩道,自己卻連昆侖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滅,豈不有負魚和尚的厚望。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即便禁制盡破,萬劫不復,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里,陸漸不覺嘆了口氣。卻聽丑奴兒又道:“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之朮’,雖然傷得厲害,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是刺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笑,問道:“丑奴兒,真奇怪,‘風君侯’竟是來找你的,你跟他有什么仇?”丑奴兒淡淡地道:“你猜呢?”陸漸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丑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谷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點頭道:“谷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丑奴兒你說得對。”說罷,望著丑奴兒,呆呆出神。

    丑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瞧見我這鬼樣子,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也不怕,還敢一只瞧我。”

    陸漸道:“瞧著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丑奴兒道:“想到誰呢?”

    陸漸嘆掏:“想到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這些年,我總想著她,念著她,連夢里也夢著她。”丑奴兒道:“是你的情人嗎?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丑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么能比?”

    陸漸道:“雖這么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丑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干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縝么?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么報之以什么的……”

    丑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丑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挂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么?”說著轉過話題,笑道,“丑奴兒,你怎么從來不笑?”

    丑奴兒淡淡笑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么知道。”丑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挂念戚繼光和谷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扎著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遼闊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系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么?當心著涼。”說罷從籃子里取出殺好的雞魚,就著船頭的爐灶,將姜絲、椒料細細切碎,和著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里煎得香氣四溢。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嘗,竟比當日酒樓上嬴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几分,不由贊道:“丑奴兒,你真是好手藝。”

    丑奴兒道:“這魚是西南的吃法,略帶辛辣,但你失血太多,胃口不好,吃一點,也好下飯。”陸漸嗯嗯連聲,風卷殘云,將湯菜都吃了。丑奴兒又熬了補藥遞上。陸漸喝罷,說道:“丑奴兒,你代我去城里總督府的牢獄前問問,有沒有我一位大哥的消息。”說罷交代了戚繼光的姓名官銜。

    丑奴兒道:“我明天就去問,你安心養傷才是。

    兩人歇息一夜,次日凌晨,丑奴兒便去了,至午方回,說道:“牢獄前人多眼雜,我怕風君侯發現,沒敢上前。但聽城里人說,這兩日,那胡大總督要問斬几個帶兵不力的將官,也不知有沒有你那位大哥。”

    陸漸大吃一驚,急道:“你怎么不問清楚,不成,我要進城去瞧。”說罷起身,卻又牽動傷口,呻吟起來。

    丑奴兒道:“你傷得這么重,怎么能去?我留些風險,再去問問吧。”陸漸搖頭道:“不成,事關重大,我定要親自去一趟。”

    丑奴兒想了想道:“要去也成,我先化化妝。”手罷鑽入艙內,半晌出來,竟成了一個滿頭白發、容貌丑陋的老婆婆,手里提著一個包袱,說道:“給你也化化妝。”說罷從包袱里取出假發假須,諸般顏料,不多時化妝已畢,陸漸對水照影,只見水中倒影著一個須發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公公,不覺愣住。

    丑奴兒又道:“你身子傷疲,腳步虛浮,學老人家倒挺像,但嗓子卻太清亮,到時說話,定要壓低一些。八部之中,風部的追蹤朮最為了得,有捕風捉影之能,那天晚上你也見識過了,所以一切小心,聽我吩咐。”

    陸漸暗中尋思,但覺這丑奴兒渾身透著古怪神祕,人雖丑陋不堪,但心思靈巧多慧,抑且她一個青樓賤婢,又怎會跟威震天下的“風君侯”結下梁子?但她不說,陸漸也不好多問,只點點頭。

    丑奴兒又折了兩跟樹枝當做拐杖,兩人拄杖出林,敢情此地處于南京郊外,遙遙可見崔嵬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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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3:25 |只看該作者
第14章 貴公子

    兩人沿官道走了數里,忽見遠處來一對車馬,那車青布小篷,駑馬二駕,但隨從馬匹無不神駿非凡,銀絡金鐙,雕鞍嵌玉。為首的一名公子,目若朗星,眉若刀裁,雙頰白里透紅,十分俊美,他身周的四名仆役均是錦服皮靴,額纏珠玉,唯獨他一身素雅青衫,尤為醒目。

    那對車馬行到陸漸與丑奴兒近前,兩人讓至道旁,那青布小篷忽的掀開一線。傳出一個柔美的聲音道:“秀兒,先停一會,讓老人家先過。”那青衫公子笑道:“好啊。‘一揮皮鞭,眾仆役讓到一旁,陸漸聽到那篷中女聲和藹動聽,心有所動,微微出神,被丑奴兒拉了一把,方才還醒過頭來,低頭便走。

    忽又聽那柔美聲音道:“這位老公公似乎身子不妥,老人家年級大了,又有病在身,日子必然艱難,秀兒……”那青衫公子笑道:“媽,我知道了,孫貴,給這兩位老人家五十兩銀子。”說罷,一個錦服仆人跳馬下來,取了一封銀子交到陸漸手上。

    陸漸不由呆住了,捧著銀子,竟爾忘了說話,卻聽那篷內女子嘆道:“好孩子,難得你這份心意。恤老愛幼,乃是自古相傳的美德,你定要好好記住,一善一功德,平日要多行善事,方能得到佛祖菩薩的庇佑。”

    那公子笑道:“媽,這話您都說好多次了,您說我又哪一次沒聽您的話?”那女子欣慰到:“好孩子,你心這么好不僅媽喜歡,佛祖也會保佑你的。”那公子笑笑,又道兩位老人家快走吧,我媽還急著上妙化庵禮佛呢,再耽擱,可趕不上用齋飯了,“陸漸和丑奴兒諾諾連聲,加快步子。

    那女子埋怨道:“秀兒你催什么?老人家別走快了,當心摔著。”那公子笑道:“是我錯了,我怕您餓著。”那女子嗯了一聲,再不多言。

    待陸漸二人走過,那隊車馬方才出發。陸漸走了一程,回頭望去,輕輕嘆了口氣,丑奴兒問道:“你怎么了,傷口又痛了?”陸漸搖頭道:“不是,我是羨慕這對母子,母親慈愛,兒子孝順,而且都這么好心腸,老天爺定會保佑他們的。”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你沒聽過嗎?‘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自古以來,老天爺就不保佑善人,專幫惡人。”

    陸漸雖覺不服,但仔細一想,自己所見的大富大貴者,如姚江寒,織田信長多是不仁,真正的好人如魚和尚,戚繼光卻窮困潦倒,難得好報;更有陰九重,寧不空,天神宗之流為求一己私欲,無惡不作,更不用說那些虐民自稱的官軍了。惟有古縝能做到富貴而不據,可他雖然自稱怨望,但若無法洗脫罪名,也終不過是人皆可殺之徒。

    他邊走邊想,對這世道不禁深深絕望起來。走路約摸十里,忽聽身后馬蹄聲響,須臾間,一匹高頭駿馬掠身而過,擋在道前,兩人一抬頭,正是那青衫公子的仆役孫貴。

    孫貴一揮馬鞭,獰笑道:“拿出來。”丑奴兒奇道:“什么?”孫二瞧她一眼,露出嫌惡之色,喝道:“丑老婆子,滾開些。”馬鞭一指陸漸,冷笑道,“公子給你的銀子呢?拿給我來。”

    陸漸一怔,丑奴兒忍不住道:“這銀子是你家公子施舍的,你憑什么要回去?”孫貴呸了一聲,道:“這不過十公子爺做作樣子,討老夫人歡心罷了。就算買棺材,這些銀子也可以買几十副了,你們兩個老東西,消受得起嗎?再說一次,銀子拿來,若不然,我拆了你們的骨頭,扔到亂墳崗喂狗。”

    陸漸聽得怒從心起,沉聲道:“你說清楚些,到底是你要銀子,還是你家公子要銀子?”孫貴笑道:“我要又如何,公子要又如何?你管得著么?”說罷四顧無人,便跳下馬來,眼中殺機閃動。丑奴兒吃驚道:“你、你要做什么?”

    孫貴哈哈大笑,搶前一步,右手奪過銀子,左掌揮出,向陸漸胸口拍下,丑奴兒一驚,方要阻攔,卻見陸漸微微搖頭,示意她不可妄動。

    陸漸但覺孫貴掌中胸口,一股寒氣直透心脈,當即運轉勁力,將之化解,卻又故作姿態,“哎呀”一聲,跌倒在地。丑奴兒急道:“你怎么了?”身手抓住陸漸,這時孫貴第二掌依然飄飄按向她后心,陸漸早已算准時機,握住丑奴兒之手,將劫力轉化為內力,護住她后背,孫貴掌力一至,便被化解。

    孫貴將兩人一上一下,匍匐不動,只當已被這兩掌擊斃,當下右足探出,在陸漸身下一挑,將兩人挑落在路邊草叢之中,呵呵一笑,上馬去了。

    兩人躺在草中,不敢動彈,陸漸但覺丑奴兒腰肢細軟,觸之光滑,渾不似臉上那般粗丑,正覺驚疑,丑奴兒忽地推開他,啞聲道:“你干嗎裝死?”陸漸道:“這惡奴委實可恨,我想跟著他瞧瞧,若是他自己的主意,我便告訴那位公子,狠狠懲戒他一番。”丑奴兒冷道:“若是那公子的主意呢?”陸漸默然一陣,搖頭道:“應當不是。”

    丑奴兒冷哼一聲,見陸漸縱身起來,欲要奔跑,忙道:“你傷還沒好呢!”說罷趕上陸漸,伸手扶住他肘,發足飛奔。陸漸耳畔風風生,訝道:“丑奴兒,你……你好輕功!”

    兩人循著孫貴馬蹄痕跡,奔跑一程,遙遙已見孫貴騎馬身影,他想必是殺人取財后悠然自得,馬跑得并非極快,須臾來到一座庵寺前,他將馬系在庵外,繞著寺牆來到后門,推門而入。

    陸漸和丑奴兒卻是翻牆而入,眼見孫貴穿過兩道小門,來到一座廂房前,房中隱約傳來淫聲浪語似有男女在內歡好。

    陸漸聽得雙頰發燒,心中驚異,想這等佛門淨地,怎會有如此之事,那孫貴卻似乎不敢打擾,傾耳聽著,面露艷羨之色,半晌聽得房中云雨收歇,方才舔舔嘴唇,笑道:“我是孫貴,那……那事辦妥了,銀子也拿到了……”

    但聽房中嗯了一聲。不多時,房門大開,走出一人,陸漸一瞧,大驚失色。只見出門的正是那青衫公子,他臉上笑吟吟的,身后跟出一個眉眼秀麗的年輕女尼,僧袍凌亂,雙頰春潮未褪。孫貴見狀,不覺咽了口唾沫,遞上銀封。

    那青衫公子接過,遞給那女尼,笑道:“法淨,這點兒銀子你且收著,平素買些點心。”那女尼幽幽瞧他一眼,嗔道:“我不要你的臭銀子,我只要你這個人。你答應過,今年讓我還俗、娶我過門的,怎么老不見東經,這‘妙化庵’就是一座墳,住在里面,跟行尸走肉似的。”

    那青衫公子笑道:“我不是來瞧你了么?還俗迎娶的事,我老頭聽了,不大歡喜,還須得我再下些水磨工夫,定要磨到他答應為止,這銀子你先收著,別淘氣。”那女尼這才接過銀封,道:“你可不要騙我,要么我便告訴夫人。”那青衫公子笑道:“哪里會?我疼你還來不及,哪兒會騙你?你先回去歇著,晚上我再來疼你。”那女尼白了他一眼,含笑去了。

    那青衫公子待他去遠,笑容倏逝,淡然道:“銀子拿到了,人呢?”孫貴笑道:“照老規矩,一掌一個,全都了帳。”

    青衫公子點頭道:“萬莫留下把柄,叫我媽知道了,可不太妥。咱們做兒女的,孝心最為要緊,事事總要順從她一些,只不過照她這么樂善好施,見人就給銀子,就算金山銀海也填進去了,故而咱們做兒女的,也須得想發補救補救,總不能她做活菩薩,咱們做叫花子吧。”

    孫貴笑道:“公子高見。”那青衫公子又道:“法淨這妮子一心鬧著還俗,太也麻煩。本想給她些銀子,讓她自生自滅,誰知她竟有些痴氣,非我不嫁……”

    孫貴接口笑道:“誰叫公子有潘安之貌、謝安之才,天底下哪個女人不喜歡。”青衫公子笑道:“你這馬屁精,這馬屁越拍越順了。哈哈,潘安之貌,謝安之才,虧你說得出來,不過也算精當,但你說說,這法淨如此胡纏,該當如何對付……”

    孫貴欲言又止,嘿嘿直笑。那青衫公子瞧他一眼,笑道:“罷了,不用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又道,“陳子單約我申時在燕子磯會面,你們須得准備准備。”

    這時間,忽有一個小婢急匆匆走來,說道:“夫人禮佛完了,讓你去用齋飯。”青衫公子笑道:“我知道了。”說罷整整衣發,儀態瀟灑,隨那小婢去了。

    陸漸在暗處瞧得目眦欲裂,几欲沖出,卻被丑奴兒扯住。待得孫貴去遠,陸漸悶生道:“丑奴兒,你干嗎攔著我,這公子哥兒真是衣冠禽獸。”

    丑奴兒冷冷道:“他武功很高,你又有傷,只怕對付不了。”陸漸道:“武功高就可以胡作非為么?”丑奴兒道:“不錯,若你武功天下無敵,自然可以為所欲為。”

    陸漸聽得氣惱,起身便走,走了一程,忽又道:“丑奴兒,那公子哥兒待會兒與人在燕子磯見面,會不會做什么可惡事,我們須得瞧瞧。”

    丑奴兒道:“燕子磯便在不遠,我識得路。”

    二人沿江而行,來到燕子磯附近,伏在遠處觀望。過不多久,便見孫貴領著三名錦衣奴前來,背負刀箭弓弩,瞧瞧四周,便各自散開,藏在木石之后。陸漸瞧得咬牙,心道:“這些人果然想做壞事,也不知是算計誰人,我可不能袖手旁觀。”

    不一陣,又見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飄然而來,站在磯前,左右顧望,神色破是焦慮。忽聽有人笑道:“子單兄,久等了。”陸漸掉頭望去,只見那青衫公子手搖羽扇,牽一匹駿馬,笑吟吟走了過來。

    那陳子單見了他,松一口氣,笑道:“沈秀老弟,你果然守約。”沈秀笑道:“子單兄有約,小弟豈敢不來?不知子單兄有什么事?”

    陳子單苦笑道:“老弟就會打趣,我來還不是為了徐海大人么?不知胡總督意下如何,能否寬赦徐海大人的性命,容他將功補過?”陸漸聽得心中一震:“他們說的徐海,是否就是四大寇之一呢?”一想到與谷縝洗脫冤屈大有干系,便不由豎起耳朵,仔細凝聽。

    沈秀笑道:“你的話,我跟胡大人說了,你的銀子珍寶,我也給了箍大人。”

    陳子單笑道:“箍總督怎么說?”

    沈秀抿了抿嘴,眼角厲芒一閃,嘻嘻笑道:“胡大人說,徐海縱橫半生,怎么突然想起投靠朝廷?如今陳東、麻葉都被朝廷殺了,四大寇只剩其二,徐海若能將汪直和他的義子毛海峰獻給朝廷,或能將功補過,在朝廷中混一個出身。”陸漸聽得心頭突突直跳,心想這徐海果然是四大寇之一,這么說這陳子單也是倭寇一流,而這沈秀是何身份,聽其言辭,與這陳子單似敵非敵,似友非友,渾叫人捉摸不透。

    陳子單沉默片刻,作難道:“老弟,實不相瞞,汪直對徐海大人有知遇之恩。再說,那老狐狸年老成精,手下能人無數,要想賺他,難如登天。至于徐海大人為何投靠朝廷,一則懾于胡總督的虎威、沈先生的智計,自知無法抵敵;另則,徐海大人有一個對頭,久在深獄,如今逃出生天,他一出來,海上的生意就難做了,唯[狠讀小說網精品收藏]有借朝廷的威勢,方能與之抗衡。”

    沈秀笑道:“竟有如此人物?他叫什么?”陳子單搖頭道:“這個只有徐海大人知道,我也不知。”

    沈秀面色一沉,寒聲道:“你既是徐海的謀主,怎會不知?”陳子單尷尬道:“老弟休怒,此事陳某委實不知,徐海大人的事,我也不是事事皆知的。”

    沈秀眼珠一轉,笑道:“那么徐海如今在哪里?”陳子單道:“大人就在乍浦。”

    沈秀笑道:“子單兄能道出令主上的駐地,果有誠意,但歸降之事細節繁瑣,待我稟告胡大人,再行定奪。”陳子單忙作揖道:“全賴沈秀老弟周旋。”沈秀笑道:“為避嫌疑,不能同行,子單兄請先走一步。”

    陳子單笑道:“那是應當。”一拱手,掉頭便走,未走丈許,沈秀忽一張手,掌心迸出一蓬白光,倏將陳子單渾身罩住,竟是一張蠶絲大網。陳子單大驚,欲要掙扎,那絲網遽然收縮,纖細蠶絲變得堅逾精鋼,一跟跟陷入他的肉里。陳子單慘叫一聲,欲要舌頭,孫貴早已搶到,“吧嗒”一下,卸了他的下巴。沈秀嘆道:“子單兄,對不住。沈某笑納了一八萬兩銀子,也只有等子單兄下輩子再還了,但依子單兄做的孽,下輩子多半只能做豬做狗,既然做豬狗,沈某這銀子自也不用還了。”說罷哈哈大笑。

    此時陳子單已被捆綁起來,兩眼望著沈秀,無比怨毒。沈秀伸出一跟食指,忽地前送,陳子單喉間發出艱澀聲音,左眼流下血來。

    沈秀掏出手絹,拭去指尖血漬,笑道:“我最不愛別人瞪我,留你一只眼珠子,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怕爹怨我下手太狠,只知威壓,不知懷柔。你也知道,老人家年紀越大,嘴巴越碎,心也變得慈悲了。”

    陸漸雖厭惡這沈秀笑里藏刀、陰陽怪氣,但這陳子單假倭出身,生平作惡無算,受此折磨,也算罪有應得,當下懶得多管,任由那些錦衣仆抬起陳子單,塞入一輛馬車。

    沈秀將染血手絹丟入滾滾江水,翻身跨上馬匹,笑道:“孫貴,今晚我陪媽歇在庵中,你將人帶回城里,交給我爹。”說罷,揮扇夾馬,悠閑如踏青游客,向“妙化庵”而去。

    待磯上眾人散盡,陸漸嘆了口氣,搖頭道:“真是惡人惡報,那陳子單是惡人,但遇上沈秀這等惡人,也算倒霉。”又問道,“丑奴兒,你知道乍浦是哪兒?”丑奴兒搖頭道:“不大清楚。”

    陸漸皺眉道:“谷縝也在到處找徐海,這個消息,須得叫他知道。”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你當陳子單說的話是真的?”陸漸吃驚道:“不是么?”

    丑奴兒道:“自然不是,你當他白痴么?這陳子單也是狡猾人物,只是不知為何鬼迷心竅,竟然相信了這個沈秀。這姓沈的別的本事也罷了,這騙人信任的本事可是厲害得很。”

    陸漸不是滋味,悻悻道:“厲害什么?就知道騙他媽、騙尼姑。”丑奴兒道:“你別不服氣,這也是他的本事,你做得了么?”陸漸怒道:“我做不了,也不會去做。”

    丑奴兒道:“做不了卻是真的。”陸漸瞪她一眼,道:“你這個丑奴兒,怎么老將人想得這么壞。”丑奴兒道:“你若去妓院里呆大半年,你也一樣。這世上便沒几個好人,就有几個,也活不長的。”

    陸漸本就煩心此事,丑奴兒這話更如雪上加霜,令他一時沒了言語,低了頭,悶悶走路。進了城門,二人來到總督府附近監牢,果見牢前人多,有官有民,有提審犯人的,也有探望親人的,陸漸正想打聽一下,卻聽有人在身后嘻嘻一笑:“老爺子,要喝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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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4:15 |只看該作者
第15章 斗奴


    陸漸回頭一瞧,但見身后街邊坐了一個閑漢,竹笠遮臉,捧著一手瓜子,每磕一顆,瓜子皮便吐得老遠,專落到街上行人的鞋面上,可說百發百中,惹來陣陣喝罵。

    卻聽那閑漢嘻嘻笑道:“老爺子,喝酒啊,沒聽見么?”陸漸微覺遲疑,那閑漢卻又站起身來,拍手笑道:“我是魚餌。”

    陸漸雙眼一亮,見那閑漢當先便走,當即拄著拐杖跟上,丑奴兒卻摸不著頭腦,也只得跟上。

    三人轉過几條小巷,那閑漢忽地扯下竹笠,哈哈大笑。丑奴兒一瞧,不覺大驚。陸漸也扯掉偽裝,笑嘆道:“谷縝,我們都化了裝,你又怎么瞧出來的?”

    谷縝笑道:“哪有老公公的眼睛像你這么亮的?”又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也沒有哪個老婆婆像你這么丑的。易容這玩意兒,只能騙騙傻子,遇上我這雙賊眼,怎么都能挑著破綻,就好比看貨物,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你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陸漸苦笑道,“但你怎么知道我們會來這里?”

    谷縝笑道:“因為要斬失職將官的消息,便是我叫人放出去的。放出消息,我便守在這里。我知道你這個人,只要沒死,一聽消息,立馬會來。”說到這里,一把抱住陸漸,嘆道,“陸漸,我真怕你死了。”

    陸漸但覺他身子微微發抖,也不覺心生波瀾,嘆道:“谷縝,你就知道變著法兒嚇唬我。”谷縝放開他,搖頭道:“我沒嚇你,斬將之事,確實有之。”

    陸漸大驚,谷縝挽住他手,笑道:“先別說這敗興之事,咱們生死重逢,我方才說了要喝酒的。”忽聽丑奴兒冷哼道:“他傷還沒好,不能喝酒。”

    谷縝瞥她一眼,笑道:“陸漸,敢情你選了個管家婆?嘿嘿,就是丑了點兒。”但見丑奴兒獨眼中銳芒透出,便笑道:“氣什么?既然傷重,那么他舉杯,你喝酒如何?”丑奴兒呸了一聲,道:“想得美,你自己喝去。”

    谷縝哈哈一笑,拉著陸漸,來到巷子盡頭一個竹篷前,篷下一張朱漆方桌,四條白木長凳,一個中年男子衣善襤褸,搖著油晃晃的袖子,正站在一口鐵鍋前煎魚,他每一鏟均是極慢,兩眼全神貫注,盯著那魚,眉間充滿苦惱神氣。

    陸漸瞧得奇怪,說道:“這個先生奇怪,不似煎魚,倒似繡花。”

    “好家伙!”谷縝一蹺起大拇指,“你不說則已,一說便中。這魚就叫繡花鱸魚,你瞧他這樣子好笑么,但凡人全心投入某件事中,便是這個呆樣。所以這里的每條魚煎出來,枯嫩酸辣麻苦,條條滋味大不相同,卻又都是美味無比。”

    陸漸訝道:“以他的本領,去大酒樓做廚子還不更好,為何呆在這窮街陋巷呢?”

    谷縝搖頭道:“大酒樓的廚子,男菜北菜,無所不通,無所不精。這位老板卻只會一道菜,那就是煎魚,而且只會煎揚子江里的鱸魚。”

    陸漸搖頭嘆息,谷縝笑笑,道:“你也不用為他惋惜,在我眼里,普天之下,追逐潮流,看人做菜,給他提鞋也不配,這世上最難得的,就是‘專一’二字。”

    陸漸贊道:“這話說得妙,你我相識以來,數這句話最妙。”

    谷縝搖頭笑道:“我覺得最妙的一句不是這個,而是那句:”我是魚餌‘,要不然,我怎能將你釣到這里來。“

    陸漸大笑,轉眼望去,但見丑奴兒還站在遠處,便道:“丑奴兒,別慪氣了,快來吃魚。”丑奴兒哼了一聲,走上來道:“可是你求我來的,是不是?”陸漸嘆道:“是,算我求你。”

    谷縝斟滿兩杯酒,遞給丑奴兒一杯,笑道:“來來,大家恩怨兩清。”丑奴兒接過酒杯,瞧了瞧,忽地抬手,盡都潑在谷縝臉上,陸漸不禁喝道:“丑奴兒,你今日是怎么了?”

    谷縝卻面不改色,擺手笑道:“不妨,這杯酒算是丑奴兒親手敬的,我谷縝用臉喝的。”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人不要臉,萬事可為。”

    谷縝搖頭道:“不對不對,自古不要臉的人多了,但能用臉喝酒的卻只有我一個。”谷、陸二人均是大笑,丑奴兒卻不笑,只冷冷瞧著谷縝。陸漸也不知二人為何如此針鋒相對,但見氣氛凝重,便轉移話題,將來路上所見所聞說了。

    谷縝道:“沈秀么?我聽說過,是新出道的風流人物,綽號‘小神算’。不過丑奴兒說的對,那陳子單沒說真話。沈秀那厮也知道,所以才立意活捉他。”

    說到這里,他眉頭大皺,喝了兩杯酒,方道:“這事越發糾纏不清了,我還當讓四大寇陷入困境的是那胡宗憲,不料天部的人也卷進來了。”

    陸漸聞言,猛地想起一事,脫口道:“是了,沈秀擒陳子單,用的是天部的‘天羅’。”

    “那沈秀算個鳥。”谷縝淡然道,“我怕的是他老子。”

    陸漸訝道:“他老子。”想到這里,他心中電光一閃,脫口道:“沈瘸子么?”

    陸漸點頭道:“這世上能叫我十分忌憚的,只有兩個人,一是教我做生意的那位,另一個便是這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陸漸訝道:“他真那么厲害?”

    谷縝道:“他不厲害誰厲害,他曾做過萬歸藏的軍師,差點滅掉東島。后來在生意場沙鍋內,我遇上過他一次,前后三筆生意:第一筆,我陪了三十萬兩銀子;第二筆,我陪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三筆,我賺回了一百六十萬兩銀子,但終究虧了十五萬。不過他在第三筆生意上也算吃了個大虧,原以為還有一場好斗,卻不知為何,這人忽地銷聲匿跡,不再經商,我正納悶呢,誰知他竟然入了官場。”

    陸漸對斗智之道一竅不通,聽了也不覺如何了得,便道:“那斬將之事,到底如何?”

    谷縝道:“你走后,我買通牢中牢子。聽他們說,如今東南軍紀太壞,胡宗憲有心整頓,決意斬殺几名將官,以正軍法。”

    陸漸急道:“那大哥呢?”谷縝嘆道:“聽牢子說,你那大哥便在其列,怕是因他官銜本就不小,又是七世將門,若然斬了他,可收震懾眾將的奇效。”

    陸漸聽得氣憤難言,狠狠灌了兩大杯酒。谷縝瞧他神色,說道:“陸漸,牢中大小官員,我都已買通,只須你一句話,我就能將他救出來。只不過,如此一來,戚將軍再也做不得朝廷命官,只有跟咱們一道,做一個江湖亡命之徒了。”

    陸漸聽到這里,不覺流下淚來,搖頭道:“戚大哥寧可死了,也不會如此做。”谷縝搖了搖頭,道:“所以說,忠臣最難做,岳武穆便是這么死的。”

    這時,那中年男子已端著托盤,慢慢踱來,口中道:“魚、魚,來了。”谷縝學著他的口氣笑道:“你、你,走了。”

    那中年男子咧嘴一笑,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抹抹手,退到竹篷邊一張小板凳上坐下,望著天際流云,呆呆出神。

    丑奴兒瞧了那魚一眼,但覺色澤焦黑,并無香氣,不由冷道:“這魚顏色難看,連香味也無,又有什么好吃的?”

    谷縝笑道:“你有所不知,尋常的煎魚,必定香傳數里,引人垂涎,但殊不知如此一來,魚肉精華外泄,隨風飄走的美味不比留下的少。而這繡花鱸魚的香味始終不曾泄露半分,全都藏在魚肉里,是故唯有吃到口中,才能品得。”說著瞥了丑奴兒一眼,笑道,“這倒和姑娘有些相似,丑陋其外,美質暗藏。”

    丑奴兒呸了一聲,掉過頭去。谷縝又笑道:“陸漸,如此美味,普天下沒几人嘗得到,民以食為天,若不吃飽,怎么救人?”說畢舉筷夾了一小塊魚肉,送入口中,閉目搖頭,露出陶醉之色。

    陸漸心事重重,無意中也夾了一塊,送入口中,繼而眼中慢慢透出驚色。丑奴兒忍不住道:“怎么樣,比我做得煎魚還好吃么?”

    陸漸目光有些呆怔,吃吃地道:“味道好怪,我,我的舌頭都要化掉了。”

    丑奴兒見他神色如此古怪,心中好奇難抑,也舉筷拈起一塊魚肉,送入口中,才一咬破肉汁,便覺一時之間,千百種奇妙滋味在舌尖紛紜迸散,既有她嘗過的,也有她沒嘗過的;既有她想得到的,也有她想不到的,諸般滋味糅合一處,卻又層次分明,無有不諧,變化之神氣,令她几乎喘不過氣來,真如陸漸所說,不止舌頭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隨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丑奴兒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覺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種神奇滋味卻似乎仍在舌尖盤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掙,當啷作響,竟是被粗大鐵鏈鎖住。

    卻聽陸漸嘆道:“丑奴兒,你醒了么?”丑奴兒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卻是一個茅竹小廬,堂中一張小木桌上燃著一盞油燈,奄奄欲滅,不覺問道:“這是哪里?”

    忽聽一個聲音道:“這、這是我家。”說話中,那煎魚男子推開竹扉,走了進來,右手提著一柄寒光閃閃的菜刀,卻見他走到燈下,就著一塊磨刀石,慢慢磨起刀來。

    霍霍之聲響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鎖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縝強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卻來算計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輟,口中閑閑地道:“我、我們交情雖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誰。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敵人。”

    谷縝望著他,驀地脫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點頭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虛,你是他的敵人,也就是我的敵人。”

    谷縝苦笑道:“我早該想到了,這世上怎么會無故出現你這種煎魚的大宗師。聽說山呢舟虛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几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嘗微’秦知味。”

    陸漸聽得心頭一震,谷縝卻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搖頭道:“我、我沒死,知識有些厭倦了。我綽號‘嘗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頭,能分辨人世間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學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東至東瀛,西至大食,人間至味,無不嘗遍,世上美食,無不通曉。然、然后,我就開始殺人,羅浮山人你知道嗎?”

    谷縝點頭道:“他是羅浮派的棄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撐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嗎?”

    “聽說過。”谷縝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巨盜。”

    秦知味道:“他、他們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撐死的。”他說著放下菜刀,扳起指頭,說道,“還、還有海南的殘指頭陀,粵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娥眉的老淫翁……”說到這里,他搖搖頭,“還、還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記不清啦。就看他們使勁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圓鼓鼓的,往上一挺,砰的一聲,就破了……”

    三人聽得臉色發白,谷縝苦笑道:“秦老板不會也想把我們撐死吧。”

    秦知味搖頭道:“其、其實我也不想殺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來忽然有一天,我覺得厭倦了,就算將一萬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廚子,該是將同一道菜做出一萬種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殺人,躲在這窮巷子里煎鱸魚。天幸主人心好,也不為難我,讓我在這里煎了五年魚,常來吃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主人,另一個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識人,而且有一條天生的好舌頭,能吃出煎魚的好來,說心里話,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誰來品嘗我的魚呢?”

    谷縝道:“既然如此,何不放了我們?”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著陸漸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說對不對?”

    陸漸吃驚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見面,劫力必生感應。”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體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樣收斂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卻能瞧出你來。”

    陸漸冷哼一聲,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卻不怕劫主。”秦知味聽得這話,目瞪口呆,搖頭道:“你、你胡說,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無主無奴,天經地義。”

    陸漸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為奴已久,自尊盡失,不由得嘆了口氣。卻聽谷縝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虛沒什么梁子的,你大約是誤會了。”

    秦知味搖頭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對頭同姓,總是可疑的。我還是將你們送給主人妥當。”

    這時間,忽聽門外傳來馬嘶聲,秦知味道:“車、車來了,我送你們去主人那兒。”說罷出門,領進一個車夫,扛起薩那人,放在馬車上,放下帘子。

    車廂里漆黑一團,忽聽谷縝嘆道:“丑奴兒,你若一硬到底,不吃這魚便好了。”丑奴兒怒哼一聲,道:“你不是神機妙算,未卜先知么?還不是被人捉了。”

    谷縝嘻嘻一笑,并不言語,陸漸忽覺一雙手摸索身上鐵鎖,一聲細響,鐵鎖頓開,陸漸心頭一驚,欲要說話,卻被一知手捂住。丑奴兒警惕道:“方才是什么聲音?”谷縝笑道:“老子放了個屁,你也聽到了?”

    丑奴兒又氣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車廂狹窄,傳來臭氣。

    那馬車行了一程,卻聽有人喝道:“什么人?”但聽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對一對牌。”

    不多時,馬車又動,行了一盞茶工夫,倏而停下,秦知味掀開車帘道:“抬、抬他們下來。”那車夫應了,兩人第一個扛的是丑奴兒,其次是谷縝,扛到陸漸時,陸漸忽地探出雙手,拍在兩人后腦,那車夫應手而倒,秦知味卻向前一躥,悶哼一聲,方才扑倒。

    谷縝身子一抖,擺脫鐵鏈,嘻嘻直笑,拿起鐵鏈,反將秦知味和那車夫鎖住,用布條封了嘴,丟在車上,轉眼見陸漸抓住丑奴兒的鐵鎖,欲要扯斷,便笑道:“且慢。”說罷伸手,將陸漸撥開,但見丑奴兒獨眼中噴出火來,當下笑道:“放你也不難,但你須得發誓,在這總督府中,處處聽我調遣。要不然我便將你丟在這里,不一會兒就有人來。”

    丑奴兒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縝這才從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細韌烏絲,撥開鐵鎖。陸漸恍然大悟,脫口道:“烏金絲?”谷縝笑道:“不錯,這玩意兒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兒冷笑道:“怕沒這么簡單,你是不是早就設好了局,故意讓秦知味擒了,好讓他引我們進總督府。”谷縝瞇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兒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險地,欲呼不敢。

    陸漸不解道:“你們兩個為何總是斗氣?”

    谷縝道:“你這位管家婆聰明厲害,以往都是她設計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說,他該不該生氣?”忽見丑奴兒又要發作,便道,“記得你發的誓,這里鬧起來,大家吃虧。”

    丑奴兒只得忍氣吞聲。陸漸道:“現今去哪里?”谷縝道:“去救你戚大哥。”陸漸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縝搖頭道:“不,去胡宗憲那里,既然戚將軍不肯越獄,那只能讓胡總督改變心意了。”說罷從懷里抽出一冊文書,說道,“這個冊子里,有百來個將官劫掠百姓,謊報軍情、貪贓納賄的証據,比起戚將軍偶爾兵敗,可謂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憲若要正軍法,就該拿這些敗類開刀。只不過,這里除了俞大猷,東南叫得出名號的統兵大將,几乎人人有份,胡宗憲若都殺了,豈不成了光杆兒總督?我只須將這冊子在胡總督的書案上一放,這斬將之事唯有作罷,即便要斬,也輪不到戚將軍了。”

    陸漸又驚有喜,道:“這冊子你哪里來的?”

    谷縝笑笑:“我不是很有錢么,錢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兒哼了一聲,道:“你果然早有預謀。”

    “罷了。”谷縝笑道,“就算我早有預謀。其實,我几年前就猜到這魚漢子是‘嘗味’秦知味。但這總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護,若不設計,怎么進來?再好所,以我這點貓狗把式,就算混進來,還須金剛門人助拳,地部高手開路。”

    陸漸心中怪異:“我算是金剛門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詢問,忽聽丑奴兒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魚里下毒呢,你豈不是弄巧成拙?”

    谷縝道:“秦知味是烹飪一道的大宗師,豈會干出這等下毒的勾當,若不能憑煎魚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說他和我頗有交情,不會親手殺我;再不成,那魚肉我本就沒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殺手,我也能夠臨時變計。”

    丑奴兒道:“不對,你明明吃了魚的。”谷縝笑道:“我在舌頭上裹了一層紙,只須舌不沾魚,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們吃魚的樣子,有樣學樣,還騙不過秦知味那痴漢么?”

    丑奴兒獨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這么說,你在竹篷里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在演戲了?”谷縝笑瞇瞇地道:“你猜呢?”

    丑奴兒猜測不透,唯有怒哼道:“你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縝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陸漸也覺此事匪夷所思,但當務之急,卻是救出義兄,便道:“先別斗嘴,找胡總督要緊。”谷縝道:“我瞧過總督府的地形圖,此地既是停車之處,書房當在那邊。”說罷一指東南方向。

    三人躡足而行,繞過守衛,須臾可見書房燈火,行得近了,但見房前守著兩個小厮,一個丫環。

    谷縝低聲道:“胡宗憲還在房內,咱們繞到房后去。”三人潛至房后,卻是一片花圃,花木間點綴几竿修竹,房后開了一扇圓窗,想是房中人勞累之后,留為觀話賞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縝輕輕戳破窗紙,但見房內案卷堆積,燈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華發便服,正伏案奮筆,批閱公文。

    谷縝猜到此人便是胡宗憲,正想設法引開他的注意,將冊子丟上書案,忽聽車輪轱轆之聲,那丫環挑帘進來,恭聲道:“大人,沈先生來了。”胡宗憲“哦”了一聲,擱筆起身。

    窺伺三人均是大驚。就瞧珠帘高挑,一個青衣文士推著輪椅倏然入內,陸漸一見此人,几乎驚叫起來,敢情來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殘廢文士,不料此人竟然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虛。

    胡宗憲迎上笑道:“這么晚了,沈先生還來書齋作甚?”沈舟虛也笑道:“這么晚了,大人還在書齋做甚?”

    胡宗憲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兩人相對而坐。沈舟虛從袖間取出一卷文稿,說道:“那昏君祭祀東皇的青詞我已寫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憲喜動顏色,展開瞧過,贊道:“好詞,文氣郁郁,華而不俗。”繼而微露愁容,嘆道,“聖上不恤民情,卻一心向道,日日煉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說,還要大臣們每月寫一篇祭神的青詞,這大明朝長此以往,豈不成了一座道觀么?”

    沈舟虛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憲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隨口說說罷了,自從先生屈尊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剛疾之性。”

    沈舟虛點頭道:“大丈夫立世,當以天下百姓為重,不羞污君,不辭小官,治亦進,亂亦進。縱然皇帝荒唐淫亂,不修國事,但身為臣子,卻當踏踏實實,為天下蒼生辦事。只不過,在昏君手下為官,尤須忍辱負重,投其所好,方能獲取權柄,以性善政。為官者,切忌做剛疾死忠之臣,輕生重義,于國于家皆無好處。而當如魏征所言,做一代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鴻鵠之志,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憲拍手道:“先生所言極是,宗憲受教了。想來,若無先生指點,只怕胡某至今還是一介縣令。”

    沈舟虛搖頭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當年剛直了一些,備受壓制,如今頭角盡去,正是一飛沖天之時,只是大人切記,不要和嚴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憲怪道:“當年依附嚴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變了?”

    沈舟虛嘆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萬古不易之真理。嚴嵩雖是巨奸大惡,但卻是權傾朝野,無可撼動,大人當年若不依附于他,決然無法獲得兵權,鎮守東南。只不過,時不同而勢不同,老賊如今年事已高,聖眷日薄,嚴世藩那小賊縱然小有智謀,卻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數年之間,嚴架必敗。嚴家一敗,新寵上台,來日肅清嚴家黨羽之時,大人躲得過么?”

    胡宗憲不禁默然,半晌嘆道:“我當如何免劫?還望先生指點。”

    沈舟虛道:“第一,須得與嚴家日漸疏遠;二,要借此數年間歇,火速平息倭亂,若有此等大功,將來就算受到嚴家牽連,也不至于丟了性命;第三點最為要緊,須得提前找到那位倒嚴的新寵,極力拉攏于他。”

    胡宗憲皺眉道:“前兩條倒也罷了,但這第三條卻太難,就好比一場豪賭,走錯一步,滿盤皆輸。”

    沈舟虛望著他,笑道:“大人真不知道那位新寵是誰么?”胡宗憲喜道:“莫非沈先生猜到了。”

    沈舟虛笑笑,道:“兩人同行,行藏在我。這八字之中,便藏了他的姓氏。”

    胡宗憲喃喃道:“兩人同行,雙人旁也,行藏在我,我者余也,哎呀,莫非是徐……”

    沈舟虛嘆道:“不錯,倒嚴者必徐階也,只不過,這許階陰謀有余而正氣不足,終究不是一掃積弱、中興明室的人哩。”說罷又從袖間取出一張紙來,“這是此次入京的禮單,那昏君喜歡祥瑞,尚白色,壺而我列了一對白鹿,一頭白獅,昏君見了,必然高興。至于嚴嵩那老賊那邊的財禮,我扣下四分之一,你暗地里送給徐階,將來他就算有心害你,也不會致你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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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4:49 |只看該作者
.   胡宗憲頹然靠在椅背上,嘆道:“這官場真是淒涼,也不知什么時候,便掉了腦袋。”

    沈舟虛徐徐道:“但能肅清倭寇,安定東南,生死榮辱,何足道哉。”

    胡宗憲神色一正,點頭道:“先生說的極是,胡某一己榮辱,與東南百姓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沈舟虛笑了笑,又道:“我此來還有一事。”胡宗憲道:“先生請講。”沈舟虛道:“聽說大人要斬几名將官,以正軍法。”胡宗憲起身,取來一本奏章,道:“我擬訂了几人奏上去,本想明日與先生商量的。”

    沈舟虛掃了一眼奏章,推車來到桌前,援起狼毫,在奏章沙鍋內勾了一筆,還給胡宗憲。胡宗憲一瞧,皺眉道:“戚繼光?先生為何獨獨將這人勾去。”

    沈舟虛道:“此次就算將江南的統兵大將殺光,也不可殺這戚繼光。”

    “為何?”胡宗憲脫口道,“他一介敗軍之將……”

    沈舟虛擺手道:“他這一敗,情有可原。其一,他帶兵不久,所率部下,又都是衛所里的世襲官兵,多年來養尊處優,最為怯戰;其二,他所遇之敵乃是毛海峰,四大寇中,以他這支最為狡詐精悍。戚繼光這一戰,便如驅群羊而斗虎狼,豈有不敗之理。”

    胡宗憲道:“但明知不敵,他為何還要追戰?”沈舟虛笑道:“若是人人遇上強寇,便袖手躲避,只怕四大寇的人馬,早已經攻進南京城了。”

    胡宗憲搖頭道:“即便如此,沈先生也未免高估他了,難道他一人勝過江南所有大將?即便他勝過旁人,但又勝得過俞大猷么?”

    沈舟虛一哂,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人之才,可比白起、韓信、李衛公,若其得志,必為常勝不敗之將。如今俞大猷雖然慣戰,但年事已高,用兵又務求謹慎,少了一股無堅不摧的膽氣。殊不知用兵奇正相合,方可所向無敵,而善用奇兵之將,須有包天之膽。這位戚將軍不止將略不輸于俞大猷,更有俞老將軍所缺少的將膽,狹道相逢,將勇者勝。”

    胡宗憲沉默半晌,瞥了沈舟虛一眼,苦笑道:“先生為何不早說?早知如此,也不必將他關在牢里。”

    沈舟虛笑道:“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此人鋒芒太露,難免招人嫉恨,讓他坐兩天牢,挫一挫銳氣,也是好的。”說罷哈哈大笑,推著輪椅,徐徐向屋外去了。

    谷縝見沈舟虛去了,將陸漸拽離書房,低聲道:“沈瘸子真有識人的慧眼,你那大哥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陸漸喜不自勝,點頭道:“不錯,這位沈先生真是好人。”谷縝冷笑道:“你只知他的好,卻不知他的可惡。”又低聲道,“咱們現今須得跟著沈舟虛。”

    陸漸詫道:“做什么?”谷縝嘆道:“徐海。”陸漸恍然大悟,心知他想要知道徐海的下落。當下三人繞過書房,但見沈舟虛獨自推著輪椅,緩緩前行。

    三人追蹤里許,來到一座小院,忽見一人提著燈籠匆匆迎來,鞠了一躬,道:“父親。”

    陸漸識得來人正是那沈秀,不覺吃驚,心道他說了夜宿妙化庵,怎么又來到這里。又見他此知一副溫良恭讓的樣子,越覺得此人虛偽透頂,心中好不厭惡。

    卻聽沈舟虛冷冷道:“去書房說。”沈秀轉到車后,小心翼翼推車而行,兩人進了院落,尚未入房,忽見一盞燈籠從東邊移來,一個柔美的聲音道:“舟虛。”

    叫聲傳來,陸漸便覺身畔的谷縝身子一顫,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卻見沈舟虛掉頭笑道:“清影,你也回來了?”

    那婦人道:“你忽然召秀兒回來,我怕你又責怪他,便跟著回來了。”沈舟虛笑道:“我怎么會責怪他呢,難道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這卻沒有。”那女子道,“但你前兩日無端罰他,我怕你又亂發脾氣,傷著孩子。”

    沈舟虛苦笑道:“這孩子,都被你寵壞了。”

    “他哪里有壞了?”那婦人道,“今兒我們在路上遇上一對窮苦老人,他還給人家五十兩銀子呢。這等事平素他做得多了,只是這孩子謙虛恭讓,不告訴你罷了。”頓了頓,又道,“舟虛,我給你沏了一壺龍井,還有几樣點心。”說罷上前兩步,來到光亮處,陸漸定睛細看,卻見那婦人衣飾簡淨、溫婉靜美,年紀雖已不輕,笑容卻娟秀非凡,依稀透著昔日無雙風韻。

    陸漸瞧著這婦人,便覺心中說不出的溫暖舒服,一時瞧得入神,忽覺谷縝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激動難抑。

    方覺奇怪,只聽那婦人又柔聲道:“你父子倆也別說太久,早早歇息;舟虛你尤其當心,別涼了雙腿。”沈舟虛含笑道:“我理會得,你先回吧。”那婦人道:“時辰還早,我去佛堂念一會兒經。”

    沈舟虛嗯了一聲,那婦人與丫環攜著燈籠去了。沈家父子入了書房。陸漸三人移到附近,忽聽沈舟虛冷冷道:“那陳子單我已審過了,據說徐海竟躲在沈庄,倒令人意想不到。”

    沈秀笑道:“要不孩兒帶人將他擒了?”沈舟虛道:“此事我自有決斷,不過陳子單說,他和你曾經義結金蘭,事后又托你送十萬兩銀子和各色珍寶給胡總督,是不是?”

    沈秀道:“確有其事,孩兒若不如此,怎賺得他上鉤?”

    沈舟虛冷道:“銀子和珍寶呢?”沈秀道:“珍寶還在,但銀子……銀子我已花光了。”

    “混帳。”沈舟虛怒道,“誰讓你花的。”沈秀笑道:“左右那銀子也不干淨,花了也不違天理,再說,除一個大倭寇,十萬兩銀子的酬勞也不算貴。”

    沉默半晌,沈舟虛徐徐道:“聽說妙化庵有一個尼姑,名叫法淨,你認得么?”沈秀似乎愣了一下,嘻嘻笑道:“孩兒陪娘上過几次香,似乎記得有這么一個人。”

    沈舟虛冷笑一聲,道:“你須得明白,我對你處處容讓,只是怕惹清影傷心,她若知道你那些禽獸之行,只怕會難過而死。但你別以為我罪戾不說,心里便不知你的事,你那點小聰明,騙清影還成,騙我沈舟虛,還差得遠。”

    說罷頓了一頓,淡然道:“后日午時之前,將那十萬兩銀子送到我這里,若不然,就拿你腦袋來抵。”

    沈秀失聲道:“可那銀子……”沈舟虛冷冷道:“你回去吧。”

    卻見沈秀悻悻退出房門,神色陰鷙,略一思索,低頭去了。沈舟虛忽地輕輕嘆了口氣,道:“薛耳,你聽清了么?門外有几只耗子?”

    一個尖利的嗓音道:“三只。”

    陸漸聞言大驚,卻聽沈舟虛道:“全都捉了,但不要驚動清影。”

    陸漸慌忙拉著丑奴兒,縱身后躍,方才躍出院子,忽覺不對,掉頭一瞧,竟不見了谷縝的影子,不由怪道:“丑奴兒,谷縝呢?”

    “誰知道呢?”丑奴兒冷笑道,“她屬狐狸的,多半見勢不妙,撒腿溜了。”陸漸心中疑惑,只覺谷縝應當不是棄友而逃的無義之徒,但此人心機多變,確是叫人捉摸不透,若說他搶先逃走,也并非絕無可能。

    迷惘之際,他已被丑奴兒牽著衣袖,發足狂奔,約摸百步,忽聽冷哼一聲,從暗處走出一個人來,麻衣斗笠,眼中精芒,閃爍如電。

    陸漸吃驚道:“是他。”丑奴兒怪道:“你認識他?”陸漸點頭道:“當心,他腳力很強。”

    丑奴兒脫口道:“腳力很強,莫不是‘無量足’燕未歸?”

    那麻衣人冷冷道:“正是燕某。”

    “燕”字出口,燕未歸倏地消失,“某”字吐出,他的左腳已至陸漸面門。

    陸漸竭力后掠,雖避過來腳,卻避不過凌厲腿風,只覺疾風扑面,肌膚欲裂,四周狂沙猛起,花葉碎散,繞著燕未歸足尖急速飛旋。

    一腿未盡,燕未歸右腿又到,陸漸沉喝一聲,由“壽者相”變為“猴王相”,一掌掃出,忽聽丑奴兒喝道:“不要硬接。”話音未落,掌腿相交,“咔嚓”一聲,陸漸小指、無名指齊根而折。燕未歸也哼了一聲,吃痛縮腳,右腳在地上不住畫圓。

    陸漸二指方斷,劫力便生,骨骼輕響,竟爾復位。

    “你的劫力在手。”燕未歸冷哼一聲,“我的劫力卻在腳。你沒聽說過‘手是兩扇門,全憑腳踢人’么?”

    陸漸吸一口氣,變化“諸天相”,雙掌來回重疊,綿密無間,忽見燕未歸足下如有機簧,陡然彈起,一腿掃來。陸漸出掌本是虛招,見勢倏變“馬王相”,一腳迎出。

    丑奴兒暗叫糟糕,心念方轉,陸漸已慘哼一聲,向后飛出,落地時,先變“神魚相”著地一滾,再變“雀母相”,才消去那一腿之力,忽聽丑奴兒叱道:“我先走了。”說罷一縱身,向遠處掠去,陸漸見他獨自逃生,大感錯愕,忽見燕未歸稍一猶豫,飛身發足,追丑奴兒而去。

    陸漸瞧得發呆,忽聽有人嘻嘻笑道:“有什么奇怪的?一條獵犬總不能同時追兩只兔子。”

    陸漸聽得這話,猛然醒悟,原來丑奴兒見對手太強,故意縱身遠走,燕未歸如果一心對付自己,便會放走丑奴兒,權衡之下,若要活捉兩人,自是先放過受傷的陸漸,攔截丑奴兒要緊。

    丑奴兒此舉純屬誘敵。陸漸想到這里,心中大急,方要追趕,不料眼前人影忽閃,一人攔住去路,笑道:“不用追啦,你的對手是我,我叫薛耳,綽號‘聽己’。”

    燕未歸一旦動身,迅若閃電,不出三十步,已搶到丑奴兒身后,一把抓住,揪住她頭發,孰料那頭發應手而脫,燕未歸深感意外,忽見丑奴兒身子一縮,嗖地沒入土里。

    燕未歸有吃一驚,定神瞧那假發,但見那假發發梢連著一張面皮,那面皮丑怪之至,令人不忍目睹。燕未歸恍然大悟:“這丑女的臉是假的。”又見丑奴兒入土之處,竟是一個深穴,不覺心生忐忑,怕丑奴兒破地偷襲,當下縱到一棵樹上,居高四望。驟然間,忽見東北方的土地微微一動,當即低喝一聲,右腿蹴出,勢如雷霆,直沒入地。

    這一蹴之力,深至丈許,煙塵四散,大地震動,丑奴兒只須被這腿力波及,不死即傷。

    但燕未歸足才入土,便覺有異。他這雙腿注滿劫力,不止奔躍如飛,抑且堅逾精鋼,百毒不侵,但此時土中既無刀劍,也無毒刺,卻似有一張大網猛力牽扯。他轉念不及,便見數十條粗藤破土而出,沿著腿“刷刷刷”纏繞上來。

    此等事怪譎至極,燕未歸一聲斷喝,掙斷七八根藤蔓,但藤蔓一斷,翠綠汁液流出,斷口處復又生出新藤,斷裂之藤則落地再生,故而燕未歸越是掙扎,那藤蔓生長越多,一時間越纏越密,仿佛永無休止,燕未歸一代強奴,竟被裹在藤蔓之中,動彈不得。

    燕未歸驚怒交迸,奮力一掙,但覺四周地面也是隨之一動,藤蔓卻無絲毫松動,還欲再掙,忽聽丑奴兒微微喘息道:“不用白費氣力了,你聽說過厚德載物、化生草木么?”

    燕未歸大吃一驚,失聲道:“你,你是‘地母’娘娘?”

    丑奴兒冷哼一聲,道:“我若是地母,你還能張嘴說話?”燕未歸不解道:“你若不是‘地母’,何以能夠施展‘化生’之朮?”

    丑奴兒冷笑道:“難道非得地母,才能練成‘化生’?”燕未歸道:“但你練成‘化生’,不是‘地母’,也是未來的地母。說起來,我是天部的劫奴,你是地部少主,也算同出一門。”

    “少來套近乎。”丑奴兒低喝道,“在你身周,我都種下了‘孽因子’,隨時都會生出‘孽緣藤’,這藤根布十丈,除非你能將方圓十丈、數以萬斤的泥石拔起,否則休想脫困。”

    燕未歸略一沉默,忽道:“這‘孽緣藤’全靠你的‘周流土勁’,才能斷而續生。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須得陪著,咱們就此耗下去,看誰的耐力更好。”

    丑奴兒聽的默然,她的“化生”之朮遠未大成,僅能困住燕未歸,不能傷他,抑且燕未歸說得不錯,“孽緣藤”若要保持威力,便須源源不絕吸納她的“周流土勁”。丑奴兒功力尚淺,遭遇如此強敵,無奈之余,才貿然使出“化生”,此時但覺內息點滴消逝,不由得焦急起來。

    這時間,忽聽嘻的一聲笑,沈秀要著羽扇,從前方的牆角邊笑吟吟轉了出來。

    陸漸定睛望去,眼前之人個子中等,不胖不瘦,眼鼻均小,唯獨一對耳朵大得出奇,隨他說話,扇動不已。

    如此大耳怪人,陸漸生平未見,先是吃驚,繼而忍不住問道:“你的耳朵腫了嗎?”

    薛耳目有怒色,叱道:“胡說,我這耳朵好端端的,怎么叫腫了?”陸漸奇道:“若不是腫了,怎么長得像豬,豬……”

    他雖不好說出“耳朵”二字,薛耳卻已明白他的意思,氣得哇哇叫道:“死小子,你敢取笑爺爺。”說著眼中透出怨毒之色,“我最恨別人跟我提這個豬字,本來只想活捉你,如今你可死了。”

    陸漸想到丑奴兒被燕未歸追逐,凶多吉少,不耐與他糾纏,說道:“你就耳朵大些,有什么了不起的?”

    說罷縱身奔出,誰知舉步之際,不曾向前邁出,卻是身不由主,向后方大大退了一步。陸漸心中駭異,掉頭望去,但見薛耳左手一個金色木魚,右手一支銀亮短棒,但棒打木魚,竟無聲息。

    陸漸莫名其妙,舉步再行,不料心中想著舉步向前,出腿之時,卻又大大后退一步。

    陸漸正感捉摸不透,卻聽薛耳嘻嘻笑道:“你猜我為什么叫‘聽几’嗎?這里的‘几’可不是几斤几兩的意思,而是細微無比的意思。‘聽几’,就是我能聽見十分細微、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就好比蝙蝠的鳴叫、千里外的地震,還有人之心跳、脈搏震動。”

    陸漸驚疑道:“可是我為何明明前進,卻,卻……”

    “卻變成后退么?”薛耳接口道,“只須我用這跟‘驚魂棒’敲打這‘喪心木魚’,想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說罷兩眼一翻,冷笑道,“方才你取笑爺爺的耳朵是不是?罰你自己掌嘴八次,先打左邊,再打右邊。”

    說著銀棒一敲,陸漸應勢抬起左手,高起低落,重重抽了自己一記耳光,方覺頭暈;薛耳再敲,陸漸右手倏起,右頰又挨一下。一時間,陸漸左起右落,右起左落,雙手輪番摑打雙頰,八個耳光打畢,只覺眼前金星亂迸,雙耳嗡鳴,雙頰一片麻木,已然沒了痛覺。

    “知道厲害了嗎?”薛耳嘻嘻笑道,“再給我翻兩個筋斗。”連敲兩下木魚,陸漸身不由己,連翻兩個筋斗,尚未落地,便聽薛耳喝一聲:“趴下。”

    陸漸凌空栽落,一頭搶地,摔得頭破血流,四肢仿佛不屬自己,撐在地上,怎也無法動彈。

    薛耳笑道:“你還笑爺爺的耳朵像,像那個,如今你跟一跳司狗有何分別啦?本想讓你磕一百個響頭解恨,哼,爺爺心好,饒過你了。不過你現在說,爺爺的耳朵好看不好看?”

    陸漸心中氣急,沖口而出:“不好看,像豬耳朵一樣。”

    薛耳小眼中凶光暴出,哇哇怒叫,正要狠下殺手,忽聽遠處一個女子淡淡地道:“罷了,何苦折磨人?你被人叫豬耳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叫一次氣一次,你不怕被氣死么?”

    薛耳露出憂愁之色,喃喃道:“凝兒你也來取笑我,沒天理了。你當我想長這么一對耳朵嗎?”

    那女子道:“大耳是福,三國時的劉皇叔不是雙耳垂肩么?還有廟上的佛祖菩薩,耳朵也很大。”

    薛耳眉透喜色,繼而又發愁道:“但怎沒人說他們是豬耳朵呢?”那女子似被問住,一時寂然。

    陸漸趁二人說話,暗暗尋思:“那奴于分明有鬼,但既敲木魚,怎地豬耳朵和這女子都沒事,可見這木魚只是針對我。不過,這木魚敲著,何以卻無聲息?是了,豬耳朵號稱‘聽几’,能聽見細微至極、常人無法聽到的聲音。蝙蝠的叫聲我沒聽過,千里外的地震也跟眼下沒關系,但這豬耳朵說能聽見人的心跳,脈搏振動。難不成,這木魚能發出和心跳、脈搏一樣細微的聲音,以致我無法聽見。”

    想到這兒,他默運劫力,轉化為內力。薛耳雙耳微動,若有所覺,忽地冷笑一聲,重重一敲沐浴,陸漸內力盡散,血氣生出異樣波動。

    陸漸不禁生疑:“這木魚果然與我本身氣血有關。”他雙手按地,劫力涌出,順著大地傳到薛耳足底,又由足底上傳,抵達薛耳雙手,再由雙手抵達木魚。

    陸漸雖然聽不見木魚聲響,卻能感知木魚振動,當下將木魚振動,與自身脈搏相印証,果覺兩種振動遙相呼應,如出一轍。

    陸漸恍然大悟。原來,薛耳有“聽几”之能,能聽到陸漸的氣血流動,而那木魚所發的振動,卻能引發陸漸氣血共鳴,改變氣血運轉。比方說陸漸心中想著邁步向前,薛耳聽見,敲打木魚,木魚發出振動,陸漸體內氣機隨之振蕩,氣血之行立時逆轉,變為撤步后退了。

    薛耳聽那女子久久不答,不由急道:“凝兒,你怎么啦?干嗎不答話。”那凝兒冷冷道:“我不管你這小心眼了。”只聽沙沙之聲,似乎去了。

    薛耳一呆,瞪著陸漸道:“臭小子,都是你不好,害我被凝兒取笑,再罰你自打二十拳,先打左,再打右。”當下猛敲木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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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5 20:35:15 |只看該作者
.    陸漸應勢揮起左拳,打在左頰,頓覺顴骨欲裂,口中腥咸,情知這二十拳打罷,不昏即死。當下凝神內視,感知舉拳時的血氣流動,待得右拳方舉,忽將劫力轉為真氣,振動血脈五臟,倏忽之間,將周身氣血沖得大亂,如此一來,氣血自行自流,不受薛耳掌控,陸漸的右拳頓又得了自由,舒展開來。

    薛耳聽得吃驚,疾敲木魚,欲要重新駕馭陸漸周身氣血,但方一得手,又被陸漸沖亂。

    薛耳萬沒料到陸漸不但猜出木魚玄機,更不惜傷損身子,自亂氣血。但如此一來,陸漸的氣血忽快忽慢,已全無節律可言,薛耳無從捉摸,木魚的節律也因之大壞,再難掌控由心,眼見陸漸的面色不定,雙目盡赤,一只右拳忽而舉到臉上,未及打落,又徐徐放下,倏爾再舉,倏爾又落,起起落落,斷地怪異之至。

    如此較量數次,薛耳愈發聽不透陸漸的血行節律,漸處下風,手中猛敲木魚,額上卻不住滲出汗來。霎時間,忽見陸漸猛地抬足,大大邁進一步,這一步,全然超乎木魚節律,乃是陸漸自發之舉。

    薛耳驚惶失措,雙足一撐,抽身便退,忽覺眼前人影晃動,左頰重重挨了一拳,打得他暈頭轉向,繼而手中一空,木魚已落到陸漸手里。

    陸漸本就有傷,此時自亂氣血,經脈內腑受創不輕,雖然拼死奪下木魚,眼前卻是昏天黑地,倏地喉頭發甜,咯地吐出一口血來。

    薛耳木魚離手,又驚又怒,大叫道:“還我木魚,還我木魚。”雙手亂抓,扑向陸漸。

    陸漸閃身讓開,喝道:“這等害人之物,不要也罷。”將木魚擲之于地,一腳踹上,只聽“哐啷”一聲,那木魚變成一堆碎片。

    薛耳呆呆望著那堆碎片,猛地扑上來,一把捧起,失聲道:“我的木魚,我的木魚……”忽地兩眼向天,張著嘴哇哇大哭起來。

    陸漸正要轉身離開,忽見此人哭得如此悲痛,暗暗吃驚,說道:“誰讓你用木魚害人的?壞了也活該。”

    薛耳仿若未聞,坐在地上,一手抓著木魚碎片,一手抹淚,哭得傷心無比,就似一個孩子丟了最心愛的玩具。陸漸瞧他如此模樣,不覺嫌隙盡去,暗聲愧疚,伸手拍拍他肩,道:“對不住,方才被你害得太苦,一怒之下,便下了重手,來日我去廟上找一個陪你。”

    薛耳抽噎道:“廟上的有什么用?這喪心木魚天下只有一個,被你弄壞啦。主人會打死我的。”說到這里,他哭得更是傷心,“主人也不須打死我,只消不給我內力,我就死啦。”

    陸漸聽得感同身受,心中苦澀,一皺眉,嘆道:“好了,你先別哭。待我幫同伴脫了身,就跟你去見你的主人,木魚是我打壞的,讓他找我好了。”

    雙方僵持之際,忽見沈秀,燕未歸大喜,丑奴兒卻是大驚。

    沈秀目不轉睛,望著丑奴兒,眼里異彩漣漣。忽聽燕未歸喝道:“少主,你給她一掌。”

    沈秀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這蠢奴才,沒長眼么,這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兒,你也叫我給他一掌?奴才就是奴才,一點兒憐香惜玉之心也沒有。”說罷拱手一揖,笑嘻嘻地道,“在下天部沈秀,這位地部的師妹不知如何稱呼?”

    他見丑奴兒不答,又笑道:“天地二部向來交好,何苦兵戎相見?不知溫黛師姐如今可好,來日有暇,我定去西城拜望她老人家。”

    但見仍是冷冷地不發一言,沈秀不覺微笑,尋思道:“這位師妹卻是個冷美人兒,待我逗逗她。”當下搖扇漫步,笑道:“哎喲,師妹流了好多汗,衣衫都濕了呢。”

    丑奴兒此時苦苦支撐,汗如泉涌,是故衣衫緊貼肌膚,體態盡露,聞言羞惱交迸,叱道:“閉上你的狗眼,不許亂瞧。”

    沈秀卻不閉眼,反而目不轉睛盯著她,嘴叫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丑奴兒被他這等眼神瞧得忒不自在,潛運內力,忽自土中刷地躥出一跟“孽緣藤”,纏住沈秀小腿。燕未歸驚道:“少主快躲。”

    沈秀卻一動不動,任憑那藤如靈蛇般順勢而上,將他周身縛住,臉上卻依舊笑瞇瞇的,眉也不皺一下。

    丑奴兒見他不掙不動,心中怪訝,冷笑道:“你不怕死么?被藤纏住,也不知躲。”

    沈秀笑道:“這‘孽緣藤’是師妹的絕技,平素都不會輕易用的,沈秀能被纏上一纏,何幸之有。再說這藤名為‘孽緣’,大有深意,沈秀情愿被藤纏上一輩子,若能如此,豈不是我與師妹間莫大的緣分……”

    丑奴兒聽他話語曖昧,心中氣惱,罵道:“你這厮盡會胡說八道,你信不信,我用藤絞斷你的舌頭。”說話聲中,他藤尖一長,抵在沈秀的牙齒上。

    沈秀吸一口氣,將藤尖吹開,兩眼定定望著丑奴兒,嘆道:“師妹真是好看,就是罵人的樣子,也勝過常人百倍,還有師妹的罵聲,嬌若黃鶯,脆似銀鈴,沈秀若能再聽兩聲,別說舌頭絞斷,就算碎尸萬段,我也甘心。”

    丑奴兒同時困住兩人,兼顧不暇,忘了運勁變聲,故而方才這一罵,竟吐出本來嗓音。此時聽得沈秀如此夸贊,雖然明知此人劣行,仍是忍不住芳心激動,瞥他一眼,忖道:“這厮本也可惡,但人卻生得好俊,這雙眼睛就似能說話一般,再加上這條吐蓮花的舌頭,難怪連清修的尼姑也會被他騙著。”

    卻聽沈秀又道:“師妹,這樣下去,你徒自耗真氣,也無益處。你既是地部同門,我天部豈能為難你。不如我數三聲,大家就此罷手,師妹何去何從,還請自便。”

    以丑奴兒之能,困住二人,實為勉強,想了一想,便點頭道:“也罷,我信你這次。”

    沈秀笑笑,數了三聲。丑奴兒應聲撤勁,那“孽緣藤”頃刻枯萎敗落、化為飛灰,真可謂生也倏忽、敗也倏忽。

    燕未歸一旦脫困,陡然縱出,一腿如風,掃將過來。

    丑奴兒也有防備,雙手按地,“坤元”發動,泥土陡然拱起,被那腿風一掃,頃刻瓦解,但丑奴兒卻借這一阻,飄然后掠。

    燕未歸你擰身,第二腿正要踢出,忽地一片白光罩了過來,纏住他的足頸,燕未歸識得是“天羅”之朮,吃了一驚,收勁道:“少主,這是為何?”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少主么?”沈秀冷笑道,“我說放了她,怎么還要動手?”

    燕未歸道:“她是主人吩咐捉的,我是劫奴,一切唯主人之命是從。”沈秀氣得臉色青白,揚聲道:“好啊,你要捉她,先須勝我。”

    燕未歸脫口道:“我怎敢與少主交手?”沈秀道:“你既不敢與我動手,那就放了她。”

    燕未歸左右為難,卻見丑奴兒冷哼一聲,道:“誰要你們放來放去的,本姑娘說來便來,說走便走,誰又攔得住么?”當下轉身欲行,忽聽沈秀笑道:“敢為師妹芳名?”

    丑奴兒淡然道:“我叫秀葉,秀麗的秀,葉子的葉。”

    沈秀笑道:“好名兒,這個秀字,與在下大是有緣。”丑奴兒一笑,快步疾行,頃刻不見。

    沈秀望著她窈窕背影,想著她如花嬌靨,一時神魂顛倒,喃喃念道:“秀葉,秀葉……”驀然間,他臉色大變,失聲道,“好丫頭,竟然占我便宜。”

    燕未歸怪道:“占什么便宜?”沈秀臉色鐵青,拂袖而去,燕未歸將那“秀葉”兩字念誦兩遍,恍然大悟,脫口道:“秀葉?秀爺!這女的竟然自稱少主的爺爺?”忽見沈秀轉過頭來,目有怒色,忙轉口道,“但人逃了,如何跟主人交代?”

    “你放心。”沈秀微微一笑,“我遲早帶她回來。”

    薛耳聽得陸漸之言,張大了嘴,澄瞪著陸漸,忽地大耳連搖,道:“我不相信,你有這樣好心?”

    “這與好心無干。”陸漸嘆道,“總不能因為我,害你遭受‘黑天劫’的折磨。”

    薛耳見他一臉誠懇,不覺有几分相信起來,又搖頭道:“你要幫朋友逃走,只怕不成。燕未歸是出了名的狗腿子,跑得有快,下腳又狠,你那個丑女朋友一定凶多吉少。”

    陸漸聽得心急,忙道:“所以我去救她,你稍等一會兒,我送她出府,就去見你的主人。”

    薛耳將信將疑,道:“你真的回來么?不要騙我。”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陸漸正色道,“我若騙你,天打雷劈。”

    薛耳聽了,露出感動之色,點頭道:“那好,我就在這里等你。”陸漸一點頭,轉身便走,忽聽薛耳又道,“你一定要回來哦,我就在這里等著。”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薛耳呆呆立在那里,乍眼瞧去,竟有些伶仃可憐,不覺嘆了口氣,加快步子,邊走邊低聲叫喚丑奴兒。

    走了几百步,忽聽一個聲音道:“我在這兒!”那聲音字一叢美人蕉后傳來,陸漸又驚又喜,上前道:“丑奴兒,你逃掉了嗎?那個燕未歸呢?”丑奴兒道:“他走了。”陸漸正要上前,忽聽丑奴兒喝道,“你別過來。”陸漸聞聲止步,一轉念,吃驚道:“丑奴兒,你受傷了?”

    “我沒受傷!”丑奴兒道,“總之你別來,待會兒我先走,你跟在后面,不要搶上前來,瞧我的臉。”陸漸道:“為什么?你雖然不大好看,但我不怕的。”

    丑奴兒澀聲道:“我知道你心好,但我說的話,你務必要聽。”陸漸嘆了口氣,忽道:“丑奴兒,我不能跟你出府了。”

    丑奴兒吃驚道:“為什么?”陸漸嘆道:“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劫奴。”

    丑奴兒微一沉默,道:“我聽秦知味說過的。”

    “但你知道什么是劫奴么?”陸漸苦笑道,“劫奴是普天之下最可憐的人,受人奴役,還要時時遭受‘黑天劫’之苦,生不如死。我借用劫力太多,又背叛劫主,原本早該死了,但一位高僧用性命化為神通,封住了我的‘三垣帝脈’,我才活到現在,而那位高僧的三道禁制,如今已破兩道,剩下一道,也不知何時就破,禁制破掉之時,也就是我喪命之時。所以說,我本就活不久的。”

    丑奴兒驀地喝道:“我不許你這么說。”

    陸漸道:“黑天書的‘有無四律’不可抗拒,便不想死,也沒法子。如今好了,戚大哥出牢有望,徐海下落已明,谷縝洗雪冤仇也有望,你又逃出了燕未歸的追蹤,以你的本事,出府也不難。只是我還有薩那個心愿未了,真是遺憾得很。”

    丑奴兒澀聲道:“什么心愿?”

    陸漸道:“第一個心愿是我爺爺,他叫陸大海,住在蘇魯交界的姚家庄,你若有暇,代我瞧瞧他好么?”

    丑奴兒道:“這個不難,第二個心愿呢?”

    陸漸從貼身處取出魚和尚的舍利,道:“這舍利是救我的那位高僧所留,請你代我送到天柱山祖寺安放。”說罷將放舍利的小包,送到美人蕉前。

    丑奴兒伸手拾起,輕輕嘆了口氣,悵然若失,悠悠道:“那,那第三件事呢?”

    陸漸道:“你還記得我在小船上說過的女孩子么?”

    “記得。”丑奴兒道,“你說她的眼睛和……和我很像。”

    陸漸露出惆悵之色,嘆道:“她叫姚晴,三年前,一場大難毀了她家,她也身中水毒,被人帶到昆侖山的西城醫治。我這次回到中土,本想去瞧她的。丑奴兒,你我結識一場,將來若有暇去昆侖山,不妨代我看望她。若她還活著,你便告訴她,一個叫陸漸的人,臨死前都想著她的……”

    他說到這里,半晌不聞丑奴兒答應,不由嘆道:“罷了。那昆侖山也不知遠在何方,你還是不去得好。”

    陸漸說罷轉身便走,丑奴兒忽道:“你,你去哪兒?”陸漸道:“你別問了,快快去吧。”

    丑奴兒驀地怒道:“你這傻子,我問你去哪兒?”陸漸忽聽這喝聲清亮如玉石交擊,迥異丑奴兒的嘶啞嗓音,甚為耳熟,不覺訝道:“丑奴兒,是你在說話么?”丑奴兒又是默然。

    陸漸心中雖疑,但也顧不得多想,一狠心,快步去了。丑奴兒望他背影去遠,不禁咬牙頓足,轉了出來,正要追上,忽見一只雪白的紙蝶翩翩而降,立在美人蕉的葉尖上,雙翅微顫,有若一朵奇葩,在夜色中冉冉綻放。

    陸漸與丑奴兒一番死別,心神激動,走了百十步,忽覺四周景物不對,仔細一瞧,忙亂間竟然走錯了道路,方要轉回,忽聽遠處傳來細微的木魚聲,他方才打碎了薛耳的“喪心木魚”,心有所感,忍不住循聲走去。

    躡過一道圓門,遙見燈火微明,檀香氤氳,卻是一座佛堂。

    陸漸透過雕窗,恍惚瞧見一個丫環沒精打采,敲打木魚,而那名為“清影”的溫婉美婦,雙手合十,正對著一尊觀音塑像,低聲念誦。

    陸漸不敢打擾,立在庭角,而那柔和的誦經聲卻漫如涼水,悄然淹來:“……婦還,睹太子獨坐,慘然怖曰:‘吾兒如之,而進獨坐?’兒常睹吾以果肉,奔走趣吾,躃地復起,跳踉喜笑曰:‘母歸矣!飢兒飽矣!’今兒不來,又不睹處,卿以惠誰?可早相語。禱祀乾坤,情實難云,乃致良嗣。今兒戲具泥牛、泥馬、泥豬、雜巧諸物,縱橫于地,睹之心感,吾且發狂。將為虎狼、鬼魅、盜賊吞乎?疾釋斯結,吾必死矣……吾必死矣……”

    那美婦念到這段經文,語聲悲切,漸至語不成聲,陸漸默默聽著,雖然不大明白經文含義,心情卻隨那語調起伏,悲苦莫名。忽聽那丫環吃驚道:“主母,你怎么又哭啦?”

    陸漸恍然驚醒,但覺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盡是淚水,不由暗暗自責:“陸漸你可真沒出息,聽几句經文也要流淚么?”

    卻聽那美婦沉默半晌,嘆道:“好孩子,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大罪之人,除了日日在佛前懺悔,再也沒有別的法子。”那丫環道:“主母是天下少有的好心人,怎么會是罪人呢?主母若是罪人,那天下就沒有好人了。”

    那美婦道:“這世上有些罪孽并非你親手所為,卻是因你而起。那些罪孽不是今生所有,卻是前世里帶來的。唉,或許我前世里做下許多罪孽,才注定今生遭受此報。孩子,我流淚的是,你別跟舟虛和秀兒說,省得他們擔心。”

    那丫環對這番話似懂非懂,只得道:“主母放心,我理會得。”

    這時間,忽聽西北角的暗處有人冷笑道:“商清影,你以為求神拜佛就成了么?不要假惺惺地充好人了。”

    陸漸聞言吃驚,那說話的正是谷縝。佛堂中二人也大為吃驚,那美婦起身道:“來者是誰?”谷縝冷冷道:“十三年前,你拋棄過一個孩子,對不對?”

    商清影玉容慘變,失聲道:“你,你怎么知道?”谷縝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總而言之,你別以為求求佛祖,念念經,就能安心。我告訴你,不止佛祖不會原諒你,那個孩子也會恨你一輩子,此罪此孽,你來生再世,也休想解脫……”

    商清影身子輕輕一晃,澀聲道:“你,你究竟是誰?”谷縝冷道:“你連我是誰都聽不出來?果然是棄子淫奔、下流無恥的賤人……”

    商清影眼神一亮,不怒反喜,脫口道:“你,你是縝兒……”忽地掙脫丫環,奔出佛堂,大聲道:“縝兒,是你么?縝兒,你是縝兒么……”

    庭中卻是寂然無聲,商清影張著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邊摸邊叫:“縝兒,縝兒……”嗓子漸自哽咽。陸漸聽到衣袂破空之聲,心知谷縝已然離去,暗暗嘆一口氣,也悄然退出院子,走出十來步,還能聽到商清影淒切的叫喚聲。

    陸漸本想追上谷縝,問個明白,忽覺身后異樣,若有人尾隨盯視,回頭望去,卻不見人,再轉頭時,那種異感卻又消失了。

    陸漸尋思谷縝狡計百出,必有出府之法,自己與薛耳有言在先,不可失信。當下瞅准方向,來到與薛耳預約之地,誰想卻不見人,正感奇怪,遙見遠處沈舟虛的書齋燈火正明。便走上前去,忽聽書房中傳來重重一聲冷哼,只聽沈舟虛喝道:“你們三個,倒有臉回來?”

    卻聽燕未歸悶聲道:“放那女子,是少主的意思。”

    沈舟虛哦了一聲,卻聽沈秀笑道:“此事確是孩兒作主。孩兒以為,這三人深夜潛入總督府,本應擒捉。但怕的是他們別有同伙,若這三人就擒,同伙生出警覺,不易盡殲。故而莫如欲擒故縱,放走其中一人,再行跟蹤,找到這干人的巢穴,將之一網打盡。”

    沈舟虛沉吟道:“有理,安排追蹤人手了么?”沈秀笑道:“安排了。”

    沈舟虛嗯了一聲,又道:“莫乙呢?你捉的那人怎么丟的?”

    莫乙正是陸漸當日所見的大頭怪人,只聽他嘟噥道:“我追的人是個小子,膽子很大,竟想潛進內宅,我便攔住他,報上名號,先使了一招金山寺鎮絕招‘蛟龍出窟’,左手虛晃,彎腰屈膝,頭向左擺,右手化掌為指……”話未說完,沈秀扑哧一聲笑將出來。

    沈舟虛冷冷道:“罷了,莫乙你只須說出招式名稱即可,至于招式變化,便不用在此演示了。”

    “是。”莫乙應了一聲,“那小子長得高大,功夫卻稀松得很,被我一指戳中腰肋,頓時蹲了下去,打一個滾,還想爬起,我又使一招燕山派的絕招‘飛鷹三踢’,將他連踹了三個筋斗。”

    沈舟虛道:“如此說,你是占盡上風了?為何又被他逃了。”

    莫乙嘆道:“那小子連挨三腳,卻不著腦,笑嘻嘻地說:‘你說你叫莫乙,是不是天部六大劫奴之一的不忘生?’我說:‘是又怎樣?’那小子笑道:‘聽說‘不忘生’莫乙莫大先生記性超凡,無書不讀,過目不忘,區區一向很是佩服。’我聽得高興,便說:‘既然你如此佩服我,我就不打你了,你乖乖跟我去見主人。’不想那小子卻說:‘不成,你說你是不忘生,難道我就信了?傳說‘不忘生’莫大先生能一字不落背誦天下任何書籍,能一招不落施展天下任何武功,必定是一個風流倜儻、文質彬彬的人物,你這個頭大頸細、相貌猥瑣的家伙,怎么會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呢?’”

    沈舟虛聽到這里,冷哼一聲,道:“這小子忒也詭詐。這些話都是引你入套的先招。”

    莫乙嘆了口氣,道:“現在想來也是,但我當時卻不知道,一聽之下,便覺氣憤,說道:‘如此說,你怎么才肯相信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不往生’莫大先生呢?’那小子便說:‘你若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理應無書不讀,過目不忘,是不是?’我說:‘那是自然。’那小子說:‘那么天底下無論什么書,你都能背出來了?’我就說:‘我的劫力生在頭腦里,過目不忘,無論何種書籍,我都能背。’那小子笑著說:‘好啊,我這里恰好有一本書,你若背得下來,我便相信你是大名鼎鼎的‘不忘生’莫大先生。’我一聽背書,便覺歡喜,說道:‘好呀,是什么書,你說名字,我立馬背出。’那小子就從懷里取一個冊子來,說道:‘這本書名叫《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能背么?’我一聽,頓時傻眼,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終是沒想出有這么一本書來。”

    沈秀接口道:“蠢奴才,天底下哪有這么一本書,定是他自己胡亂編寫的,你沒瞧過,又怎么背得出來?”

    莫乙呸了一聲,道:“你才蠢呢,這一點我又不是沒想到,但事先夸下海口,到了這時,怎么能夠反悔?只好說:‘這本書我沒瞧過,自然背不出來。但我只須瞧過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沈秀頗是悻悻,哼了一聲,沈舟虛嘆道:“這話答得雖然不錯,卻又不知不覺,落如他第二個圈套了。”

    莫乙嘆道:“是啊,他一聽這話,便笑起來,說:‘好啊,你拿去瞧,但瞧這一遍須多長時間?’我說:‘我看得快,一目能瞧一頁,這冊書不過一百多頁,一盞茶的工夫就夠了。’那人笑道:‘好,給你瞧。’說罷邊便將那書給我,我拿到近亮處,須臾瞧完,轉過頭來,正要背給他聽,不料這一瞧,竟不見了他的人影了。”

    沈秀哈哈笑道:“你還說自己不蠢么?換了是我,便會先點了他的穴道,再來看書。”

    莫乙氣哼哼地道:“好呀,你聰明,敢跟我比背書么?這書房里的書,大伙兒隨便抽一本,背不出的就是王八蛋。”沈秀冷笑道:“你這奴才就會背死書,卻不知活學活用,所以才會上當吃虧。想當年,宋太祖的宰相,只通半部論語,便能治理天下,可見讀書不在多,而在于能否舉一反三,領悟書中的精神。”

    莫乙呸了一聲,道:“好呀,說到宋太祖,趙普、《論語》,咱們就來背《宋史》的《太祖本紀》、背《趙普傳》、背《論語》、背《孔子世家》,背……”

    沈舟虛接口道:“罷了,莫乙,沈秀的話不無道理,但你身為劫奴,背書無算,只為我若有遺忘,隨時詢問,而不是要你炫耀學問。只不過,沈秀的話也有不妥,那小子詭計多端,未嘗不能因人定計,他對付莫乙用這一條計策,若是對付你,或許別有計謀了。”

    沈秀笑道:“我哪兒有這么好騙?”沈舟虛淡然道:“斗智更甚斗力,輕敵者必敗無疑。”沈秀略一沉默,嘻嘻笑道:“父親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莫乙接口道:“主人你別信他,他嬉皮笑臉的,嘴里說知錯,心里卻一點兒都不服。”沈秀怒道:“姓莫的,我不惹你,你倒來惹我了……”

    “夠了!”沈舟虛沉喝道,“莫乙,那書冊還在么?”莫乙道:“在這兒,我都背下來了。”

    書房內沉寂時許,忽聽莫乙驚道:“主人,你怎么將冊子燒了?”沈舟虛淡然道:“這《蘇浙閩三省將帥擾民貪功納賄實錄》,你一個字都不許泄露出去,知道么?”莫乙囁嚅道:“知道了。”

    沈秀道:“但那厮潛入內宅,萬一……”沈舟虛冷道:“不妨,有凝兒在,他一舉一動,都在掌握之中。”沈秀笑道:“凝兒素來心軟,只怕……”沈舟虛道:“那厮讓他去了,我暫且不想拿他。”沈秀吃驚道:“莫非父親猜到他的身份。”沈舟虛道:“此事不用多問。”

    沈秀嗯了一聲,意下頗為悻悻。卻聽沈舟虛徐徐道:“薛耳,你有‘喪心木魚’,劫奴之中,神通僅次于凝兒,怎么也把人丟了?”

    只聽得薛耳嗚嗚哭道:“主人,我該死,我遇上的那人壞得很。他奪了我的木魚,一腳踩碎,后來又騙我說他送走同伴,就跟我來見主人抵罪,沒想到我等了好一會兒,他都沒來,恰好主人有召,我只好回來了。”

    沈秀笑道:“莫乙笨,你更笨。他讓你等著,你就傻傻等著?現如今,他只怕溜之大吉,已在几十里外了。”薛耳抽抽搭搭地道:“我只當他是好人,不會騙我的。”

    沈舟虛沉默半晌,道:“凡事必有賞罰,燕未歸與沈秀欲擒故縱,以觀后效;莫乙雖然大意縱敵,但拿道《實錄》,功過相抵;至于薛耳,不但失了至寶‘喪心木魚’,更加妄信敵言,縱走強敵,罪不可恕,罰你經受兩個時辰的‘黑天劫’。”

    薛耳尖叫一聲,一迭聲道:“主人饒命,主人饒命。”沈舟虛冷哼一聲,道:“都散了吧。”

    陸漸屏息聆聽已久,忽聽得薛耳撕肝裂肺的尖叫聲,忍不住朗聲道:“且慢。”一聲叫罷,邁開大步,走入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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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玄瞳


    在場眾人瞧得陸漸,均有訝色。薛耳狂喜不禁,一把揪住陸漸,呵呵笑道:“你沒跑,你沒跑。”又對沈舟虛道,“主人,我說的人就是他。”

    陸漸點頭道:“擅闖貴宅的是我,踏壞喪心木魚的也是我,沈先生,你不要罰薛耳,他丟了木魚,并非褻職,只是實力不及,輸給我罷了。”

    沈舟虛端起桌上茶杯,吹開茶末,啜了一口,向陸漸笑道:“咱們好像見過,那天在十里亭,你就在戚參將身邊。”

    陸漸道:“戚將軍是我結義大哥,多謝沈先生替他說情。”說罷拱手一揖。

    沈舟虛點頭道:“你混入總督府,便是為了戚繼光么?”陸漸道:“不錯。”沈舟虛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大可逃走了,干么又要回來?”陸漸道:“我答應過薛耳,要幫他抵罪,豈能言而無信?”

    沈秀聽到這里,冷笑一聲,道:“真是蠢材一個。”沈舟虛神色陡變,厲喝一聲:“你懂什么?”沈秀不料父親突發雷霆之怒,呵斥自己,只得耷拉眼皮,低頭不語,心中卻將陸漸恨到十分。

    卻聽沈舟虛又道:“你與薛耳是敵非友,為何要幫他抵罪?”陸漸微微苦笑:“因為陸某同為劫奴,深知‘黑天劫’之苦,若是因我害他遭劫,我就算逃走,心中也不得安寧。”

    此言一出,房中三名劫奴望著陸漸,各自露出古怪神氣,薛耳瞪著小眼,一雙大耳朵呼呼連扇;莫乙嘴里念念有詞,雙眼卻眨巴眨巴,好像是進了灰塵;燕未歸的臉仍被斗笠掩著,斗笠下那兩道目光卻越來越亮。

    陸漸揚聲道:“沈先生,罪不在薛耳,要殺要剮,你盡管向著我來。”

    沈秀瞧得眾劫奴的神情,不知為何,心中滿不是滋味,接口冷笑道:“你如今逞什么英雄,若有本事,就正大光明闖入總督府,何必鬼鬼祟祟,深夜潛入,說到底,不過是一介無膽鼠輩。”

    陸漸瞥他一眼,淡然道:“我就算是無膽鼠輩,也勝過你殘殺老弱、勾引尼姑。”

    沈秀心頭咯噔一下,喝道:“臭小子,你敢污蔑沈某?”陸漸冷笑道:“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明白。”

    沈秀心中慌亂,面上卻不動聲色,冷冷道:“你這人胡言亂語,約莫是瘋了。”不待陸漸說話,便向沈舟虛拱手道:“父親,此人污蔑孩兒,委實可恨,孩兒想親自出手懲戒他。”

    沈舟虛不置可否,淡然道:“若你輸了呢?”沈秀一怔,卻聽莫乙道:“輸了也活該,這次大家都不要幫沈秀,狗腿子,聽到沒有?”他兩眼瞥著燕未歸,燕未歸怒道:“書呆子,你罵誰?不幫就不幫,誰希罕么?”

    薛耳也道:“還有凝兒,你也不許幫沈秀。”只聽夜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我才不會幫他呢。”

    沈秀聽得血涌雙頰,冷笑道:“誰要你們幫了?我會輸給這鄉巴佬么?真是笑話。”說罷向陸漸一招手,喝道:“到院子里來。”說罷撩起衣袍,出門來到庭院之中。

    陸漸微覺遲疑,莫乙卻道:“不用怕,跟他打,輸了不過一死,贏了卻是白賺。”薛耳拍手道:“說得極是。”忽聽沈舟虛嘆道:“你們兩個,到底是誰的劫奴?”莫、薛二人聞言一驚,四只眼瞅著沈舟虛,卻見他容色淡漠,渾不知他心中打著什么主意。

    陸漸皺了皺眉,來到庭中,卻見沈秀垂著雙袖,目光凶狠,不由忖道:“這厮會‘天羅’,可惜上次周祖謨用時,我沒瞧清,要么此時對付起來,倒有几分把握。”

    正思索如何對付“天羅”神通,忽見沈秀吐個架子,喝道:“愣什么?”雙掌一分,刷地劈將而來,他掌勢又快又疾,變化奇絕,只一晃,陸漸左肩,右胸各中一掌,痛徹心肺。

    莫乙驚道:“不好,他學了‘星羅散手’。”薛耳急道:“什么叫星羅散手?厲害么?”莫乙苦著臉道:“這是當年‘西昆侖’的絕技,你說厲不厲害?”薛耳張大了嘴,跌足道:“‘西昆侖’的絕技?怎么能讓他學了呢?”莫乙道:“是啊,就仿佛好雨灑在荒地里,好肉都被狗吃了。”說罷連連嘆氣。

    沈秀忍不住怒道:“你們兩個狗奴才,給我閉嘴。”只見他掌勢繁如星斗,疾如飛光,陸漸連挨數掌,驀地穩住陣腳,“壽者相”變“猴王相”,呼呼呼連番出掌,大金剛神力崩騰四溢,密布身周,沈秀掌力與之一觸,便覺疊勁如山,難以深入,只得變招,高躥低伏,尋隙再攻。

    “星羅散手”本為天部祕傳,當年“西昆侖”梁蕭挾此絕技,打遍四方,罕逢敵手,乃是登峰造極的絕學。倘若陸漸此時面對的是昔日“西昆侖”,恐怕一招之間,便已敗落。但沈秀為人輕浮多詐,學文習武均是流于表象,不肯深究,而這“星羅散手”雖是第一流的武功,但包容天文,須得學問精深,方能從容駕馭,更須內力雄渾,才可顯其威力,沈秀對天文知見尚淺,內力也難稱精純,故而即便偶爾得手,也難與陸漸以重創。

    兩人一巧一拙,一攻一守,一時間勢成僵持,旁觀眾人均覺詫異,莫乙怪道:“星羅散手我認得,但這人的武功卻怪得很,來來去去就是這么兩下,為何沈秀就是破解不了。”

    沈舟虛淡然道:“這是金剛一門的‘大金剛神力’,三百年來一脈單傳,不見于世,你沒瞧過,怎么認得?”

    莫乙聽得驚喜,目不轉睛望著陸漸,默記他的招式,但記來記去,陸漸總是先一個“壽者相”,后一個“猴王相”,雖然樣子別扭難學,卻也了無新意。莫乙正覺不耐,忽見陸漸出招變快,雙臂幻化,如有六臂,這樣一來,先時使一招的工夫,如今能使六招。沈秀壓力陡增,唯有隨之變快。

    原來,陸漸自嫌變招太慢,前招后式,總會留出縫隙,被沈秀趁虛而入,斗得久了,索性先變“諸天相”,“諸天相”化自諸大天神的法相,施展起來,如三頭六臂,同時再變“壽者相”、“猴王相”,果然快了許多,雖仍不及沈秀,但招式間隙卻盡能補上,便有絲毫縫隙,也如電光倏現,不容把握。

    如此一來,攻守生變,初時沈攻陸守,漸至于互有攻守。陸漸扭轉劣勢,心中酣暢,斗得興起,漸漸將“諸天”、“壽者”、“猴王”三相合一,連出兩掌,猛地跨出一步。莫乙、薛耳瞧見,忍不住齊聲叫好。

    沈秀連連變招,也難挽頹勢,心中驚怒,聽得莫、薛二人叫好,更是恨滿胸膛,几乎被陸漸一掌掃中。

    沈舟虛瞧得皺眉,忽道:“星羅散手,法于天象。要知道周天星斗,自古如恆,太空瀚宇,浩大無極。這門武學之強,如洗天河,如轉北斗,氣魄之雄偉,不在‘大金剛神力”之下,怎么偏偏你使出來,盡是這般小家子氣,好比流星經天,一瞬即滅,奇巧變化有余,卻無浩大永恆之氣象。如此下去,‘西昆侖’祖師的一世威名,豈不敗在你的手里?”

    沈秀聽得這話,恍然有悟:“是了,我一心求奇求變,卻忘了‘星羅散手’也有雄渾浩大的招式。”驀地沉喝一聲,掌指間勁力陡增,舉手投足,雖不如沈舟虛說的那般神威,也顯出堂堂之勢,再輔以詭招,倏爾間便扳回劣勢。莫乙、薛耳心中不忿,低低發出噓聲。

    陸漸遇強則強,對手越強,越是激發他胸中堅韌之氣,諸般變相源源而出,“須彌相”肩撞、“雄豬相”頭頂、“半獅人”拳擊、“馬王相”足踢,“神魚”飛騰,“雀母”破局,一時越斗越勇,渾身上下皆可傷敵,甚至于拾起石塊枯枝,不時以“我相”擲出,勢如飛箭,逼得沈秀手忙腳亂,步法斗轉,想繞到陸漸身后,又被陸漸“人相”一腳反踢,几中小腹。

    沈秀不料對手如此難纏,又驚又怒,眾劫奴卻是驚喜交迸,暗暗喝彩。

    兩人又拆十來招,陸漸忽由“大自在相”變為“半獅人相”,一拳送出,沈秀被拳風掃中,慘哼一聲,仰天便倒。陸漸見狀,收勢道:“你輸了。”話音未落,忽地一蓬白光迎面罩來,陸漸周身一緊,落入絲網之中。

    莫乙、薛耳見沈秀翻身站起,面露獰笑,均是氣憤難當,叫道:“不要臉,分明都輸了。”沈秀大笑道:“怎么輸了?本公子詐敗誘敵而已,再說了,這次又不是分勝負,而是決生死,誰叫他大意了?”說著掌中“周流天勁”綿綿傳出,蠶絲網越收越緊,陸漸舊傷被絲網勒破,血如泉涌,沈秀嘻嘻笑道:“鄉巴佬,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服氣了么?”

    陸漸咬牙不語,心念疾轉,劫力自雙手間涌出,順著那千百縷蠶絲傳遞開去。

    沈秀見他不答,眼神一凝,厲喝道:“還不服么?”天勁周流,蠶絲再度收縮,他被陸漸逼迫,若非使詐,不能獲勝,如此仍不解恨,手上運勁,右腳忽地飛起,向陸漸心口踢去。

    他這一腳存心取人性命,眾劫奴瞧在眼里,未及驚呼,忽見蠶絲網中伸出一只手來,攥住沈秀足踝,只一擰,沈秀關節脫臼,發出一聲慘叫,剎那間,蠶絲寸斷,陸漸破網而出。

    “天羅”神通被破,眾人無不詫異,沈舟虛也不禁放下茶盅,眉頭微皺。

    沈秀慘叫聲中,獨腳后躍,叫道:“你怎么出來的?”陸漸道:“你這張網再強,也不會每一根蠶絲都強,總有一根弱的?”沈秀一呆,脫口道:“你怎么知道哪一根弱,哪一根強?”

    “我怎么知道與你何干?”陸漸眉毛一挑,揚聲道,“既是決生死,你就接招吧。”

    沈秀面如死灰,欲請救援,卻又羞于啟齒。猶豫間,陸漸一拳打來,沈秀跛了一足,閃避不及,被這一拳擊中面門,倒飛出去,爬起來時,已是口鼻流血。

    陸漸這一拳實已留情,要么沈秀不死也得重傷,但想到這公子哥兒的劣行,不覺怒火難抑,眼見沈秀掙扎而起,當下飛身搶上,揪住沈秀衣襟,方要舉拳再打,忽聽有人嬌喝道:“住手。”

    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商清影面色蒼白,死死盯著自己,美目中噴出火來。

    陸漸為這目光所懾,不自禁放開沈秀。商清影疾步奔來,扶著沈秀,但見他滿臉是血,心中有如刀割,兩行淚水奪眶而出,盯著陸漸,厲聲道:“你是誰?為何,為何傷我秀兒?”

    不知怎地,陸漸被她一喝,竟有几分心虛,又見商清影一改溫婉之態,滿臉怒容,更是有口難言。

    莫乙忙道:“主母……”商清影不待他說完,已自斥道:“你們這些人,都沒良心嗎?一個個都只會站著,瞧別人欺負秀兒。”莫乙還想爭辯,商清影已喝道:“閉嘴。”眾劫奴從沒見她如此生氣,一時無不沮喪,低頭不敢再說。

    商清影淚眼迷離,望著沈舟虛,淒然道:“舟虛,你呢?你也這么坐著,瞧著別人打秀兒?”沈舟虛嘆道:“他二人約好單打獨斗的,我若插手,有違道義。”

    “道義?”商清影冷笑道,“當年你也是為道義拋下我,如今又為了道義,坐看別人打你的兒子。”沈舟虛微露尷尬之色,說道:“清影,秀兒太過驕狂,讓他受些懲戒也是好的。”

    商清影咬了咬嘴唇,忽道:“好呀,你自己懲戒秀兒、打他罵他還不夠,還讓別人來懲戒他,你怎么不干脆稟告胡大人,把秀兒明正典刑,一刀殺了。沈舟虛,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你是這世間最狠心的人。”說到這里,勾起滿腹傷心往事,忍不住淚如雨落。

    沈舟虛雙眉顫動,半晌嘆道:“未歸、莫乙,你二人將這人關在北廂房,再聽發落。”

    燕、莫二人不敢違命,取來鐵鎖,莫乙向陸漸低聲道:“兄弟,對不住了,誰叫你運氣不好,若是悄悄地打,打死這厮也好,但被主母撞見,算你倒霉。”商清影隱約聽見,皺眉道:“莫乙,你說什么?”莫乙干笑道:“沒什么,我背書呢。主母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不背書,心里就不舒服。”說罷也不敢抬頭,將陸漸反剪雙手,牢牢鎖住。

    商清影心中怨氣稍解,說道:“你們也不要虐待這年輕人,即便關著,也要讓他吃飽睡好。”莫乙連連稱是。

    商清影轉頭望著沈秀,撫著他臉上的青腫,心疼道:“還痛么?”沈秀嘻嘻笑道:“原本很痛,但媽你一來,不知為何,就不怎么痛了。”商清影哭笑不得,嘆道:“你這孩子,就愛讓我擔心,以后不許跟人打架了,若再受傷,怎么是好?”沈秀笑道:“我倒想多受几次傷,讓媽多疼我几次才好。”

    “就不說一句好話。”商清影白他一眼,“先去我房里,我給你敷藥。”說罷牽著沈秀,慢慢去了。

    陸漸望著二人背影,聽著沈秀笑聲,不知怎的,心中竟有几分酸楚。黯然一陣,由燕未歸帶著,來到北邊廂房。

    這數月來,陸漸迭犯牢獄之災,先被織田家囚禁,后又流落獄島,其后再被趙掌柜關在地窖,算起來這次已是第四次。想到這里,既覺好笑,又覺悲涼,繼而又想到商清影望著沈秀的眼神,那分慈愛憐惜,竟是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從小他便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但從沒有一次如今日這般渴望。

    靜坐半晌,忽聽門響,繼而火光一亮,沈秀擎了一支紅燭,笑嘻嘻立在門口。

    陸漸心往下沉,卻見沈秀漫步走來,哈哈笑道:“大英雄,大豪杰,方才的威風去哪里啦?”走到陸漸身前,又笑道:“這樣吧,你叫我十聲好祖宗,給我磕十個響頭,再從我褲襠下面鑽過去,小爺心情一好,說不准饒你這次。”

    陸漸懶得多說,只是冷冷瞧著他。沈秀忽地揪住陸漸頭發,擰得他顏面朝上,將紅燭微傾,笑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是這燭淚燒熱之后,滴在你瞳子里,你會不會變成瞎子?”說罷將那燭淚在燭芯四周輕輕搖晃,邊搖邊笑道:“你想清楚了,是叫祖宗,還是變瞎子?”

    陸漸咬牙不語,沈秀驀地眼露凶光,正要傾下蠟油,誰知那燭火一暗,倏地熄滅,沈秀咦了一聲,燭芯一閃,忽又點燃,但剛一燃,再又熄滅,如此明明滅滅,反復三次,沈秀不覺露出一絲苦笑,嘆道:“凝兒,你又淘氣了,是顯能耐呢,還是玩把戲給我瞧。”

    只聽門外一個聲音道:“我既不顯能耐,也不是玩把戲給你瞧。主人吩咐了,要我看著他,你若傷他,我便不客氣。”

    沈秀一轉眼,笑道:“好凝兒,難得見你,我正想跟你說几句體己話兒呢。”

    他聽門外那女子不吱聲,便又道:“凝兒,我對莫乙他們凶,是因為他們古古怪怪的,總是跟我慪氣。但你說說,從小到大,我什么時候又對你凶過,小時候我吃果子,總是分你一半,長大了,我哪次出門,沒給你帶衣服首飾,可你卻心狠,近年來不但老是躲著我,我跟你說話,你也不拿正眼瞧我,是不是莫乙他們跟你說了我許多壞話,你將我當成了壞人?”

    那凝兒冷冷道:“你是好人壞人,跟我什么干系?你是天部少主,我是天部劫奴,主奴有分,你不用對我那么好,我一個奴才,受不起的。只盼你不要傷害這人,省得主人罰我。”

    沈秀笑道:“你不許我傷害他,但他打我的時候,你怎么就不來幫我?難道我們十多年的交情,還不如一個外人么?”凝兒道:“我是劫奴,聽命行事。”

    “凝兒。”沈秀長嘆一口氣,“你對我真是生分多啦,到底莫乙他們跟你說了什么?”

    那凝兒沉默良久,忽道:“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還不知道么?”沈秀臉色紅了又白,嘴里卻笑嘻嘻地道:“難道凝兒你信他們,就不信我?”

    凝兒略一沉默,淡然道:“原本你是好是壞,就與我全無干系。”沈秀哼了一聲,慢慢松開陸漸的頭發,陰沉沉瞧了他一眼,忽而笑道:“凝兒,我就不信,你能整晚守著他,不眨一下眼睛。”說罷哈哈一笑,出門去了。

    陸漸避過一劫,按捺心跳,揚聲道:“這位姑娘,多謝相救。”

    話音方落,門外火光乍閃,一位青衣少女左挾竹籃,右擎燭台,飄然而入。她容色秀麗清冷,雙眼如墨玉深潭上寒煙籠罩,透著淡淡的迷茫之意。

    少女將一個竹籃放在桌上,冷冷道:“你餓了么,這里有些吃的。”陸漸揚了揚手上鐐銬,苦笑道:“姑娘好意我心領了,只是……”那少女也不正眼瞧他,接口道:“這個好辦。”說罷從籃子里端出一碗羊肉羹,用湯匙勺了,輕輕吹了一口氣,送到陸漸嘴邊。

    陸漸不覺耳根羞紅,訕訕道:“這個,姑娘,怎么敢當……”不待他說完,那少女已將肉羹乘隙塞進他嘴里,待陸漸咽下,又勺一匙,輕輕吹冷,送入他口中,她舉止雖然溫柔,神色卻萬分冷漠,仿佛眼前之事與自身毫無干系。陸漸卻是生平第一次由女子如此喂食,不覺心跳轉速,几度欲要致謝,但瞧那少女冷若冰霜的神氣,卻又覺無法開口。

    如此一個喂,一個吃,房中寂然無聲,唯見燭光搖曳,人影轉折。待得羹盡,那少女放碗入籃,又取一壺茶,將壺嘴送到陸漸口邊,陸漸喝了兩口,終于忍不住道:“多謝姑娘。”

    那少女淡然道:“你不用謝我,這飯是夫人讓我送來的,你若要謝,便謝夫人。”說罷并膝靜坐,眼神望著門外,空茫無神。

    陸漸忍不住問道:“你也是劫奴么?”少女嗯了一聲。陸漸道:“聽說天部有六大劫奴,嘗微聽几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我已見過四個,只有兩個沒見,你是玄瞳還是鬼鼻。”那少女道:“我是玄瞳。”

    陸漸暗暗點頭,心道:“無怪她眼神奇怪,難不成她的劫力在雙眼?”想著嘆了口氣,那少女道:“你嘆氣做什么?”陸漸道:“那沈舟虛可真狠心,竟將你這么一個女孩子也練成了劫奴。”那少女冷笑道:“那又怎樣?我是主人養大的,夫人又待我挺好,我做劫奴,也算報答他們。”

    陸漸皺眉道:“難道你就甘心做劫奴嗎?”那少女輕輕嘆了口氣,道:“無主無奴,就算不甘心,又能怎的?”陸漸脫口道:“自然是想法解除黑天劫,回復自由身了。”那少女轉過眼來,露出奇怪神情,打量陸漸半晌,忽道:“你要么是瘋子,要么就是傻子。”

    陸漸一愣,卻見那少女又轉過頭去,冷冷道:“你既是劫奴,你的主人就沒告訴過你,《黑天書》一旦練成,就無休無止,永無解脫么。”陸漸道:“他雖然說過,我卻不信。”

    那少女怪道:“竟有你這么不聽話的劫奴,你那主人是不是跟你一樣,要么是瘋子,要么是傻子,若不然,怎會讓你這么胡來?”

    陸漸搖頭道:“他既不瘋,也不傻,又精明又厲害,不比你的主人差!”那少女道:“我不信,我家主人號稱‘天算’,智謀天下無雙,你那主人怎么比得上?他有名號么?”陸漸道:“他叫寧不空。”

    “寧不空?”那少女抬起瑩白細嫩的小手,托腮沉吟道,“奇怪,這個名字耳熟得緊,像是在哪里聽過的。”陸漸道:“他是火部的高手,你是天部的劫奴,在同門那里聽到過也說不定。”

    “或許如此。”那少女點頭道:“難得他還與我同姓。”陸漸奇道:“姑娘也姓寧么?”那少女道:“我叫寧凝。”陸漸笑道:“我叫陸漸。”

    寧凝頭也不回,冷然道:“你叫什么名字,與我有什么相干?”陸漸羞得無地自容,一時悶著頭,再不吭聲。

    寧凝目視燭火,坐了一陣,忽地取出一塊手絹,將桌面上的灰塵拭去,雙手枕著臉頰,睡了起來。不一時,想是漸入夢鄉,呼吸變得輕細勻長,燭光在黑暗中將她的半片面龐勾勒出來,輪廓竟是奇美,長長的睫毛也被燭光染了一層融融的金色,衣領微微后褪,露出半截修頸,瑩白細膩,宛如牙雕玉琢,也被那橘黃色的燈光浸染,有著說不出的溫柔韻致。

    陸漸望著這女子睡靨,只覺心中和馨安寧,倏爾燭火搖晃,卻是晚風清涼,破門而來,陸漸怕寧凝著涼,微微挪身,擋住風勢,那女孩兒睡夢中若有所覺,蛾眉輕顰,更是堪憐。

    咻,一只白羽短箭忽地破門而入,直奔陸漸面門。陸漸大吃一驚,未及躲閃,那羽箭波的一聲凌空粉碎,碎片化作點點火光,墜落于地。

    陸漸轉眼望去,卻見寧凝已然醒轉,俏立桌邊,雙眼注視門外,一掃茫然,亮若冰雪。

    卻聽門外嘻的一聲,沈秀笑道:“好凝兒,你什么時候也學壞啦?方才裝睡騙我出手,是不是?”寧凝道:“是又怎樣?你若再來胡攪蠻纏,當心我的‘瞳中劍’。”沈秀干笑兩聲,語調忽而轉柔:“凝兒,你越是這個樣子,我心中便越疼。你這么清靈如水的女孩兒,正當摘花為簪,斗草前庭,何苦做出這么一本正經、凶神惡煞的樣子,不但辜負了大好韶光,更傷了天下男兒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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