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07-5-12
- 最後登錄
- 2025-3-7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49777
- 閱讀權限
- 250
- 文章
- 365984
- 相冊
- 1
- 日誌
- 8
    
狀態︰
離線
|
. 陸漸聽得心驚,只恨自身大意,竟成了嬴萬城的棋子,不由問道:“現在我們去哪里?”
那掌柜笑笑,道:“去了便知。”說罷躬身前行,陸漸只好尾隨。那祕道又窄又長,曲折難行,抑且多有岔路,令人莫辨方向,走了七八里,前方路盡,出現一面牆壁。
那掌柜在牆上摸索一陣,向前一推,牆壁應手翻轉,牆后是數級台階,緣階而上,又是一道暗門,那掌柜推門之時,一股濕冷河風灌將近來。陸漸鑽出門外,驚覺自己身處在一座拱橋下,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腳下河水潺潺,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墨色,悠然遠去。
那掌柜擊掌三次,便見一艘小船從黑暗中鑽將出來,停在橋下,船上立著一人,蓑衣斗笠,悄無聲息。
那掌柜拱手道:“趙某就送到這里,陸爺請上船。”陸漸忙道:“掌柜的,那銀子……”趙掌柜笑道:“酒樓都是谷爺的,閣下還用擔心銀子么?”
陸漸略略放心,又道:“那位伙計大哥,掌柜的也莫要責備他。”趙掌柜嘆道:“閣下真是厚道人,您放心,此事趙某自有分寸。”
陸漸拱手上船,那蓑衣人搖櫓擊水,順流而下。
行出里許,陸漸回頭望去,那座拱橋已湮沒在誨暗夜色中,再也不見。和風陣陣,迎風吹來,兩岸初時燈火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燈火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蕭管,男女笑語。河面上游舫飄然來去,舫中燈燭隨風搖曳,流光如織。
那蓑衣人忽地停櫓,恭聲道:“請上岸。”陸漸一瞧,船邊乃是一排石階,當即告辭,踏階而上,驀地眼前一亮,出現一座壯麗大宅,燈火輝煌,人聲喧嘩,詫異間,身邊黑暗里鑽出一個男子,低聲道:“是陸爺嗎?”
陸漸懵懂點頭。那人道:“隨我來。”說罷快步在前,陸漸隨他身后,繞牆而走,來到一道側門前。那人敲開門,門內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衣著華麗,淡施薄粉,雖是半老徐娘,風韻猶在,她開口先笑,脆生道:“陸爺么?”素手一招,道,“隨妾身來。”
陸漸心中糊涂,只覺今晚之事,處處透著詫異。雖如此想,卻不由自主隨那婦人腳步,亦步亦趨,走了數十丈,也不見人,忍不住問到:“這位大嬸,你怎么知道我的姓氏?”
那婦人回首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陸漸只覺那一雙眸子直有勾婚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婦人笑道:“原本不該我來接你,只是我想瞧瞧,能得谷爺賞識的人是什么樣子?”陸漸奇道:“你也是谷縝的人?”
那婦人掩口笑道:“你真人說話真是,什么叫也是谷縝的人?我倒一百個想做他的人,可惜那小兔崽子眼角高,瞧不上老娘。”
陸漸見他舉止妖嬈,媚態橫生,絕然不類尋常婦人,不自禁紅透耳根,心道:“她怎么一會兒自稱是妾身,一會兒又自稱老娘,一會兒叫谷爺,一會兒又叫小兔崽子,最后這一個,口氣倒與嬴萬城相似。”想到這里,不覺狐疑起來,問道:“這是要去哪里?”
那婦人笑而不答,裊裊前行,陸漸雖然懷疑,但抗不過好奇之心,快步跟上。
兩人上了一條長廊,長廊兩側,紅燈高挑,搖光曳影,間或還挂著鍍金鳥架。方要轉角,前方急匆匆奔來一個女子,她只顧低頭快走,手足不住,一下撞在那婦人身上,手上托盤歪斜,當的一聲,摔碎一只瓷杯。
那婦人怒道:“小蹄子,瞎了眼么?”劈手便是一掌,向來人刮去。
陸漸眉頭大皺,伸手攔住,說道:“罷了,不過一只瓷杯,也犯得著打人么?”轉眼一瞧,那摔杯女子正抬起頭來,這一瞧,陸漸不禁駭然,卻不為別的,只為那女子生得太丑,膚色黃腫,嘴角裂開,左眼眉毛也無,歪斜成一條細縫,不見眼白;右臉眉眼雖在,卻生了一顆碩大膿瘡,尚未愈合,抑且背脊佝僂,雙膝彎曲,無法伸直,似乎患了軟骨之症,總而言之,那模樣叫人瞧上一眼,絕不想瞧第二眼。
那女子與陸漸四目一對,右眼若有異彩閃過。陸漸但覺這神采似曾相識,但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來,正待細看,卻見女子眼中神采一暗,眼皮聳拉下去。
“好啊。”那婦人喝道,“又是你這丑奴兒。你知道么?這杯兒是官窯的上品,一只的價錢,頂你十倍的賣身錢。”
那丑奴兒瞧著腳尖,低聲道:“何媽媽,對不住。”聲音如繩鋸木,喑啞難聽,令人無法相信出自女子之口。
那婦人面露厭惡之色,啐道:“若不是你有這么一份天上有、地上無的丑模樣,我才懶得留你,不只敗興,更會敗家。”
陸漸瞧那丑奴兒低著頭,雙肩顫抖,似乎正在哭泣,心中大聲憐憫,不忿道:“大嬸說話太刻薄了些,容貌是天生的,誰有愿生得難看了?”
那何媽媽哼了一聲,揮手道:“去去,今天遇上陸爺,算你運氣。要不然,我打死你這丑貨。”
那丑奴兒如蒙大赦,飛也似去了。何媽媽笑道:“這小蹄子真是掃興,原來留著她,專為對付那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不料竟沖犯了陸爺?”陸漸怪道:“怎么對付胡攪蠻纏的客人?”
何媽媽一笑,答非所問道:“那邊的人想是等得急了。”說罷便走,兩人曲折數轉,忽聽男女笑聲,何媽媽走到一間房前,房門大開,紅光滿室,內有屏風遮擋,因為正當盛夏,故而屏風上臨摹了一幅宋代李成的“雪景圖”,畫中冰雪之氣扑面而至,大減當前暑熱。
忽聽屏風后一個女子嬌聲道:“好弟弟,這盤你輸了,給我什么好處?”一個男子接口笑道:“姐姐你千金難買一笑,什么好東西沒有,何苦還來算計我?”陸漸聽這聲音,不覺一愣,敢情說這話的,正是谷縝。
卻聽另一個女子呸了一聲,脆生生地道:“菡玉姐,這小混蛋又想混賴了,這一遭你千萬別心軟饒了他,定要罰他學三聲狗叫。”話音未落,又一個女子“扑哧”笑道:“秋痕你這才叫心軟,你又不是不知他的德性,這小混蛋什么混帳事不敢做的?別說學狗叫,就算在南京城里當街學狗爬,怕也難不住他。我來出個題目,這盤若是輸了,就罰他以身相許,今晚誰在菡玉房里。”
那菡玉啐道:“婉娘你不是害我么,他家那個母老虎凶得很,你別瞧平素威風八面,心里怕著呢,上次他灌了几杯黃湯,不知東西,涎著臉要我賠他,都入了房,躺在床上,結果等我梳洗了回來,哪還有他的影子?都不知道跑到几百里外去了。”
“有這等事么?”谷縝似乎頗為吃驚,“我怎么不記得了?”
“又跟我裝呆?”菡玉冷笑道,“不過這回我有証人,素琴姐姐,那晚你也親耳所聽,親眼所見,是不是?”只聽一個女子嗯了一聲,道:“我也不記得了。”菡玉急道:“姐姐,你怎么盡護社他?”球痕笑道:“素琴姐姐不護著他,誰護著他?也難怪,他倆一見面,就關在房里不出來,一關一天,都談論什么詩呀詞的。”
眾女一聽,都咯咯咯笑將起來,婉娘喘著氣道:“秋痕你這個促狹鬼,素琴的詩詞固然是極好的,但這小混蛋又懂什么詩呀詞的。素琴,你不說明白,可了不得,你聽秋痕的口氣,醋勁大著呢。”
那素琴淡淡地道:“我跟他是君子之交,你們別以小人之心,胡亂猜度。”秋痕冷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我們都是浪蕩小人,你會吟詩彈琴,我們就只會唱唱艷曲。”
谷縝見眾女言辭不睦,咳嗽一聲,正要勸解,何媽媽卻忍不住出聲道:“谷爺,陸爺來了。”
谷縝啊了一聲,笑道:“快請進。”陸漸微一猶豫,轉過屏風,卻見谷縝戴一頂青紗方帽,披一襲青布長袍,神采俊逸,更勝從前。他坐在紫檀桌几前,正與一名美人打著雙陸。那女子貪涼,羅襪盡脫,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兩人身周還坐了三位麗人,其中二女與那打局的女子衣衫相若,一個倚床磕著瓜子,另一個則蹺腿閑坐,雙肩裸露在外,又白又亮,唯獨一女衣飾嚴整,坐姿端庄,大約就是那素琴了。
谷縝含笑推枰道:“四位,這位陸漸,是我朋友。”四女目不轉睛望著陸漸,均有好奇之色。
陸漸何曾見過如此陣仗,不禁面色漲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打局女子菡玉笑道:“谷縝,我認識你也有四五年了,卻沒聽過你叫過誰朋友,真是奇怪了。”婉娘也笑道:“是呀,難怪了,料是咱們的谷爺,不好女色,專好男……”風字尚未出口,那素琴忽道:“婉娘,這為陸公子是正大之輩,不可亂說。”
那婉娘將手里瓜子一丟,輕輕哼了一聲,拍手道:“罷了,人家來了朋友,雙陸也不打了,料也不稀罕咱們了,你們怎么樣,我可走了,文大官人還等著我呢。”說罷一扭腰,當先去了,眾女有的含笑,有的嬌嗔,一忽兒,便都散了。
谷縝待眾女走盡,方才笑笑,示意陸漸坐下。兩人相對無話,好半晌,谷縝才道:“我只當觀海樓一別,便是永訣,每料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
陸漸也覺感慨,嘆了口氣,他心中雖有無數疑問,卻又不敢貿然開口,只怕這一問,兩人的交情就此決裂,再無絲毫轉圈余地,忍了半晌,方迸出一句:“這里是什么地方?”
谷縝一笑,淡然道:“這里是萃云樓,秦淮河上最大的妓院。”陸漸駭然道:“你竟然做這等生意?”
谷縝失笑道:“你會錯意了,這天下的生意,我什么都做,唯有兩樣不做,第一是賭,第二是嫖。我呆在此間,只為逃避仇敵,這里的几為媽媽姑娘,早年受過我的恩惠,交情頗厚,所謂大隱于市,藏在這里,遠比別處安穩。”
陸漸望著他,不知說什么才好,此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總是叫人捉摸不透。沉默半晌,忽道:“我求你一件事。”
谷縝笑道:“你也有事求我?真是奇了。”陸漸將戚繼光被囚是事說了,遲疑道:“嬴萬城說要救大哥,須得銀子,你能否借我五千兩銀子?我好去疏通關節,至于銀子,我將來一定設法還你。”
“五千兩銀子算不得什么。”谷縝沉吟道,“不過這行賄救人,換在兩年之前,官貪吏橫,或許還能成事,如今只怕不成了。”陸漸驚道:“為什么?”
谷縝道:“去年中,江南明軍換了總督,如今的總督名叫胡宗憲,極為了得。四大寇中,陳東、麻葉先后死在他手里,剩下的汪直、徐海處境也萬分不妙。以此人的精明厲害,如何會被區區金銀收買?”
陸漸泄氣道:“這么說,大哥當真沒救了。”谷縝微微一笑,道:“那也未必,這得瞧那胡總督是諸葛亮,還是秦穆公了。”陸漸奇道:“這跟諸葛亮、秦穆公有何關系?”
“關系大了。”谷縝道,“一樣是全軍覆沒,馬謖兵敗街亭,被諸葛亮一刀斬了,結果三國之中,蜀國先亡;而孟明兵敗崤山,不止全軍覆沒,甚至做了晉國的的俘虜,結果秦穆公非但不殺他,然而加以重用,故而能夠先敗晉國、再服西戎,開創秦國六世霸業;若胡大總督是諸葛亮,戚將軍性命休矣,若他是秦穆公,那就恰好相反了。”
他見陸漸愁眉不展,不由笑道:“咱們要不要賭一把,我賭這胡宗憲是秦穆公。”陸漸不禁破顏而笑,嘆道:“這我可不賭,若我賭他是諸葛亮,豈不是咒大哥送命么?”說罷,欲言又止,谷縝瞧他一眼,微笑道:“我瞧你有餓有累,不妨先吃些東西,睡上一覺,有什么事,待你醒后,再來問我。”
說罷,他叫人送來晚點,陸漸胡亂吃了,默默躺在床上,嗅著滿室熏香,倦意涌上,朦朧睡去,其間迷糊醒了一次,隱約瞧見谷縝伏在桌上,奮筆疾書,桌邊堆了高高一疊帳簿。
第二次醒來,那疊帳簿已不知去向。谷縝負著手,踱來踱去,似乎頗為煩惱,見陸漸起身,轉愁為笑道:“這么快就醒了么?”說罷遞給他一襲白緞披風,說道,“我們去河邊逛逛。”
兩人出了門,天色未明,順走廊行了一程,便至河邊,此時殘月西墜,曉星未沉,秦淮河的歌舞歡笑卻已休歇,只有寥寥數點燈火,在河面上漂泊。谷縝嘆道:“如今還亮著燈的,這燈下的女子可不太好過。”
陸漸問起緣由,谷縝道:“若還亮著燈,足見今晚沒有客人,若沒有客人,賺不了錢,必然要挨鴇母的叱罵,龜奴的毒打了。”說罷拍拍手,忽自暗處快步走出兩個黑衣男子,躬身侍立,不見容貌。
谷縝道:“魚傳、鴻書,你二人拿銀子去有等貨的船上,若有姑娘沒客人,便給他五十兩。”那二人應了,躬身退入黑暗之中。
谷縝笑指著遠處一座三層小樓,說道:“高處清寂,正好說話。”陸漸默然點頭,去那小樓只有五十來步,須臾可至,但不知為何,他心里卻盼著這短短一程,永遠也走不完。
兩人逍遙登樓,憑欄遠望,可見南京城重檐疊字,好比萬千飛鳥展翅高翔,樓下一條墨玉也似的長河,殘月余照,給河面上抹了一層淡淡的霜色。
谷縝指著那河,說道:“那條是秦淮河,既是流金之河,也是流淚之河。”陸漸奇道:“什么叫流金?什么又叫流淚?”
谷縝道:“這里夜夜笙歌流宴,豪商巨賈、才子官紳,無不一擲千金,是可謂流金之河,而這浮華之后,卻又不知有多少弱女子的血淚,故而又稱流淚之河。”
陸漸皺眉道:“當初是誰在這里開設這么多青樓妓館呢?”
谷縝笑道:“若算起來,這始作俑者,卻是本朝太祖朱元璋朱大皇帝,他在這秦淮河邊開設官娼,本意是想天下豪商都來這里風流快活,他好大賺特賺,以充國庫。卻不料,商賈之輩,錢財來之不易,花銷起來,自也頗多顧忌。倒是他手下那些文武大臣趁之若騖,夜夜來此,至于花的銀子,自然都是國庫中的公銀了。這樣一來無異于朱大皇帝自掏腰包請臣子們荒唐,偷雞不著拾把米,成了這天底下最大的冤大頭。”
“到了他兒子朱棣,因為是奪取侄兒的江山,故而上台之后,便大肆誅除異己,先有‘誅十族’、后有‘瓜蔓抄’,光是男子便殺了兩萬不止,至于這些男子的妻女姊妹,全部流放到這秦淮河邊,削籍為娼,任由天下男子侮辱。說起來,這位成祖皇帝,也可謂子承父業,將這秦淮河發揚光大了。”
谷縝初時尚且笑著,那笑容卻漸漸變冷,以至于有若寒冰。陸漸聽得驚心,脫口道:“這兩個皇帝,真,真不是……”谷縝瞧他神色,猜到他的后話,笑道:“真不是東西么?這話卻不然,這兩位皇帝,私德固然差勁,但若論治國才干,均是一時英主,只不過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比一個不是東西,一個比一個荒唐。”
陸漸搖頭道:“皇帝尚且如此,更不用說下面的臣子了。”
谷縝搖頭道:“這昏君佞臣倒也罷了,最讓我思索不透的,卻是這天下逆來順受、任由昏君佞臣擺布的百姓。唐太宗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有什么樣的水,就有什么樣的船,有什么樣的百姓,便會出什么樣的皇帝。這么多年,只見載舟的水,卻不見覆舟的浪了。“
陸漸聽了,心生怪異之感,但如何怪異,卻又說不出來,忽聽谷縝又道:“陸漸,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那些事我今生本不想說,但今夜我說出來,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只須記住,這些事,普天之下,我只告訴你一個。”
陸漸吸一口氣,點頭道:“好,你說。”
谷縝笑笑,說道:“我五歲時,我親媽便跟人跑了。故而現在的是繼母,至于妹妹,也是繼來的,小我半歲……”陸漸脫口道:“即便這樣,你也不該……”
谷縝擺手道:“你聽我說完。”陸漸點頭默然。
卻聽谷縝道:“我媽走時,我年紀還小,只知道第二天醒過來,她就不見了,爹說她跟別的男人跑了,然后天天喝得爛醉。如此過了一年,他又娶了一個女人,那婆娘人很美,心機更深,面子上對我很好,骨子里卻厭惡得緊,她以為我瞧不出她的心思,但我年紀小,心卻明白得很,所以從小我就跟她不和,但她很回偽裝,計謀又多,每次跟她斗氣,爹爹都是罰我。八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那婆娘大鬧一場,事后挨了爹的打,氣憤不過,就偷偷混上來中土的船,到了江南,想去找我親媽,可是人海茫茫,我一個小孩兒,哪里找得到她?身上錢用光了,漸漸淪落成一個小乞兒,受盡世人的白眼。
說到這里,他露出一絲苦笑,嘆了口氣:“不過,我最倒霉的時候,卻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見我跟被的小乞丐打架,即便不能力取,也能智勝,便覺得我很聰明,將我帶離那群乞兒,讓我學做生意。那人相貌平平,卻有通天之能,說他富可敵國也不為過,他教我如何斷事,如何用人,如何轉運貨物,逐那什一之利。可他本事雖大,身體卻不好,過了五年,便退隱幕后養病,將一切生意交給我打理,我從一個小乞兒,一變為天底下最大的豪商,一時也忘了天高地厚,返回東島,在繼母妹子面前大大炫耀了一番。我爹見我有了出息,也不覺另眼相看,決意立我為嗣,接任東島之王,可這件事,卻給我帶來莫大的麻煩……”說到這里,谷縝露出一絲苦笑,聲音也沉了下去:“那一天,是爹的壽辰,我送了他許多珍寶,又喝了許多酒,酩酊大醉。不料,醒來之時,發覺自己竟在妹子的閨房里,全身赤裸,我那妹子也是一絲不挂,躺在旁邊流淚。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頭空白一片,只想逃走,便披上衣服,跳下床來,方要沖出門外,我那繼母去突然跑進來,見這情形,尖叫一聲,身手便從袖間抽出一口短劍。我只當她要殺我,驚得傻了,動也不敢動,不料她反手一劍,刺在自己腿上,然后大喊救命。
當時壽筵尚未散去,這一叫,頓時引來了許多人。那婆娘口口聲聲,硬說我逼奸妹子,被她撞破,又提劍殺她。我爹聽了,雖然震怒,卻又覺那妹子與我并無血緣,若要遮丑,唯有將她嫁我,至于弒母,畢竟只傷了她,并未鬧出人命。因此他發怒之后,便想取消我少主名號,重重懲罰一番了事。誰知這時間,他忽又瞧見地上散落了一封書信,上面寫著‘縝弟殷鑑,兄汪直拜上’,拆開一瞧,竟是四大寇之首汪直寫給我的親筆信,約我劫掠松江府。東島島規之中,勾結倭寇劫掠乃是死罪,眾人大驚之下,搜我房間,又發現好几封信,分別是徐海、陳東、麻葉寫給我的,有的信是噓寒問暖,有的信卻是約我侵略洗劫,或是走私財貨。
要知道,當時我有敵國之富,但這財富從何而來,卻始終成謎,只因傳我財富的那人生性沖淡,不許我泄露他的事情,因而我也絕口不提。故此大家一瞧書信,無不恍然大悟,認為這些財富全是勾結倭寇、劫掠所得。更可笑的是,他們不知從何處找來四大寇的筆跡,一一查對,証明這些信是那四人親筆所寫,而信中那些劫掠之事,經過核實,也都曾一一發生。我既不能說出那名恩公,又無法說明這些書信的來歷,如此一來,便犯下了奸妹、弒母、勾結倭寇三大罪行,論理應當處死,當眾人卻覺處死我太過便宜,理當將我囚禁于九幽絕獄,經受那不見天日的折磨,讓我發瘋發狂,孤寂而死。“
這等事匪夷所思,陸漸只聽得發愣,半晌還過神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你的話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必然是你那繼母和妹子合謀算計你,你為何不想你爹說明?”
谷縝搖頭道:“她們有備而發,這些陰謀環環相扣,又豈會留下把柄。要知道我素來任性妄為,又跟繼母斗氣已久,用這等惡毒法子報復她們,也并非全無可能。既然我是如此凶毒之徒,那么勾結倭寇,肆虐華夏,也就順理成章了,故而一瞧那些倭寇信件,在場的人竟無一個心存懷疑,事后無論我怎樣辯駁,也沒人再肯相信于我。只不過,我那繼母為了將我治死,不惜賠上女兒的清白,這等膽識決斷,我谷縝好生佩服。”
說到佩服二字,谷縝眼中寒光迸出,陸漸瞧得心驚,說道:“你和她母女早有仇怨,那也罷了,但四大寇與你又有什么仇恨?為何要合謀算計你?”
谷縝淡然道:“我與他們不但有仇,而且這仇結得非同一般。只不過事關他人,說來不妥。陸漸,該說的我都說了,不該說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若不信,一拳一掌,便可取回。”
陸漸盯著他,雙拳緊握,陣陣發抖,好半晌才慢慢松開,沉聲道:“你有什么法子,可証清白?”
“有!”谷縝道,“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是讓我的繼母妹子當眾說出真相,但一來迫于倫理,我不能逼迫她們,二來全套陰謀出自她們之手,又豈會當眾說出?這個法子,可說難比登天。”
陸漸道:“那第二個法子呢?”
谷縝道:“第二個法子,就是活捉四大寇,只消捉住一個,當中証明他那書信純屬污蔑,那么其他三人的書信也都不攻自破。再說了,我那繼母既能得到四大寇的書信,足見當真勾結倭寇的是她,只要抓住一個,就能供出她來。到那時,我跟她的境遇,須得掉一個個兒來。”
陸漸道:“若那四個人不肯招供呢?”谷縝森然一笑,冷冷道:“我自有法子叫他們招供。如今首要之事,并非他們招供與否,而是能否捉住他們,即便捉住,怕也未必是活的。”
陸漸皺眉道:“什么意思?”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么?”谷縝長嘆道,“陳東、麻葉已被胡宗憲殺了,我原有四次機會洗雪沉冤,如今只剩兩次。別說四大寇中,以汪直、徐海最強,不易活捉,而且現在打他們主意的人,除了我,還有胡宗憲大總督,以及我那繼母。”
陸漸脫口道:“你繼母?”隨即醒悟道,“不錯,她要自保,便須得殺人滅口,除掉四大寇。”
谷縝望他一眼,苦笑道:“陸漸,你當真相信我了?”
陸漸搖頭道:“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你,但當務之急,便是活捉汪直、徐海,若你果真冤枉,那是最好,若不然,我會親手取你性命。”
谷縝嘆道:“若要死,我寧可死在你手里。但如今我強敵無數,或許未等沉冤昭雪,便已死了。以防萬一,我想求你一件事。”說罷湊近陸漸耳邊,低聲道,“若我死了,你去南京舊皇宮東安門外,從門左的鎮門石獅開始,向東南方走一百二十步,那里有一株老槐樹,老槐樹有六根老根裸露在外面,從正南邊那跟老根往西數,第三條老根下埋有一個鐵盒。你打開盒子,后面的事自然明白。”
陸漸不悅道:“你別老提這個死字,我陪你去捉汪直、徐海。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什么事做不了嗎?”
谷縝望著他,雙目微微一紅,忽地別過臉去,大笑道:“不錯,你我連獄島都能逃出來,還有雙目事做不了嗎?”
笑聲未落,忽而一陣疾風吹過,從河對岸的屋宇間飛出白茫茫一片,也不知何物,直奔萃云樓而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