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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商場寫實類 [茅盾] 《子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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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隔了一天。
  雙橋鎮失陷的消息在上海報紙的一角里佔了幾行。近來這樣的事太多了,報紙載不勝載,
並且為鎮定人心計,也只好少載;而人們亦漸漸看慣,正和上海本埠層見迭出的綁票案一樣,
人們的眼光在新聞上瞥了一下以後,心裏只浮起個「又來了」的感想,同時卻也慶幸著遭難的
地方幸而不是自己的家鄉。
  連年不斷的而且愈演愈劇烈的內戰和農村騷動,在某一意義上已經加強了有錢人們的鎮定
力,雖則他們對於腳底下有地雷轟發起來的恐怖心理也是逐漸的加強。
  吳蓀甫看到了這消息時的心境卻不是那麼單純。那時他剛剛吃過了早餐,橫在沙發榻上看
報紙;對面一張椅子裏坐著吳少奶奶,說不出的一種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驀地
吳蓀甫撩下了報紙,克勒一聲冷笑。
  吳少奶奶心裏猛一跳,定了神看著她的丈夫,臉色稍稍有點變了。神經過敏的她以為丈夫
這一聲冷笑正是對她而發,於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窺見了似的,臉色在微現灰白以後,倏地
又轉紅了。
  「佩瑤!––你怎麼?––哼,要來的事,到底來了!」
  吳蓀甫似乎努力抑制著忿怒的爆發,冷冷地說;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臉
上來回了好幾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
  吳少奶奶的臉立刻又變為蒼白,心頭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時好像有一件東西在胸脯裏迸
斷了,她忽然心一橫,準備著把什麼都揭破,準備著一場活劇。她的神氣變得異常難看了。
  然而全心神貫注在家鄉失陷的吳蓀甫卻並沒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來踱了幾步
,用力揮著他的臂膊,然後又立定了,看著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頸,自言自語地說:
  「哦,要來的事到底來了!––哦!雙橋鎮!三年前我的理想––」
  「雙橋鎮?」
  吳少奶奶忽然抬起頭來問。此時她覺到蓀甫的冷笑和什麼「要來的事」乃是別有所指,心
頭便好像輕鬆了些,卻又自感慚愧,臉上不禁泛出紅暈,眼光裏有一種又羞怯又負罪的意味。
她覺得她的丈夫太可憐了,如果此時丈夫有進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撲在丈夫懷裏把什麼都說出
來,並且懺悔,並且發誓將永遠做他的忠實的妻子。
  但是吳蓀甫走到少奶奶跟前,僅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說:
  「是的。農匪打開了雙橋鎮了––我們的家鄉!三年來我的心血,想把家鄉造成模範鎮的
心血,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瑤,佩瑤!」
  這兩聲熱情的呼喚,像一道電流,溫暖地灌滿了吳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臉看看蓀甫,她
立刻辨味出這熱情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雙橋鎮,為了「模範鎮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卻一
半。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兩三個月以前,我就料到鎮上不免要受匪禍,––現在,要來的事,到底來了!––」
  吳蓀甫又接著說,少奶奶的矛盾複雜的心情,他一點沒有感到。他獰起眼睛望著空中,忽
然轉為忿怒:
  「我恨極了,那班混賬東西!他們幹什麼的?有一營人呢,兩架機關鎗!他們都是不開殺
戒的麼?嘿!––還有,混賬的費小鬍子,他死了麼!打了電去沒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
不見他來個報告!直到今天報上登出來,我方才知道!我們是睡在鼓裏,等人家來殺!等人家
來殺!」
  突然跺了一腳,吳蓀甫氣忿忿地將自己擲在沙發榻上,獰起眉毛看著旁邊的報紙,又看看
少奶奶。對於少奶奶的不說話,現在他亦很不滿意了。他把口氣略放和平些,帶著質問的意味
說:
  「佩瑤!怎麼你總不開口?你想些什麼?」
  「我想––一個人的理想遲早總要失敗!」
  「什麼話!––」
  吳蓀甫斥罵似的喊起來,但在他的眼珠很威嚴地一翻以後,便也不再說什麼,隨手拿起一
張報紙來遮在臉前了,––並不當真在那裏看報,還在繼續他的忿怒。而這忿怒,如他自己所
確信,是合於「理性的」行為。剛強堅忍而富有自信力的他,很知道用怎樣的手段去撲滅他的
敵人,他能夠殘酷,他也能夠陰柔,那時他也許咆哮,但不是真正意味的忿怒;只有當他看見
自己人是怎樣地糊塗不中用,例如前天莫干丞報告廠裏情形不穩的時候,他這才會真正發怒–
–很有害於他的康健的忿怒。而現在對於雙橋鎮失陷這件事,則因為他的權力的鐵腕不能直接
達到那負責者,所以他的忿恨更甚。
  同時他又從雙橋鎮的治安負責者聯想到一縣一省以至全國最高的負責者,他的感想和情緒
便更加複雜了。他擲下了報紙,眼睛看著腳下那新式圖案的地毯,以及地毯旁邊露出來的紋木
細工鑲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不動也不說話。
  只有籠裏的鸚鵡刷動羽毛的聲音,在這精美的客廳裏索索地響。
  當差高昇悄悄地推開門,探進一個頭來;但是充滿了這小客廳的嚴重的空氣立刻將高昇要
說的話壓住在舌頭底下了。他不退,又不敢進,僵在門邊,只能光著眼睛望到吳少奶奶。
  「有什麼事?」
  吳少奶奶也像生氣似的問,一面把她的俏媚的眼光掠到她丈夫的臉上。吳蓀甫出驚似的抬
起頭來,一眼看見高昇手裏拿著兩張名片,就將手一揮,用沉著的聲音吩咐道:
  「知道了,請他們到大客廳!」
  於是他就站起來踱了幾步,在一面大鏡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沒有回復常態;最後,站在
少奶奶跟前,很溫柔地拍著少奶奶的肩膀說:
  「佩瑤,––這兩天來你好像心事很重,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罷!我總
有法子對付!你的身體向來單弱。」
  他抓起少奶奶的手來輕輕地捏著一會兒,似乎他要把他自己的勇氣和自信力從這手掌傳導
給少奶奶。然後,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
  吳少奶奶往後仰在椅子裏,她的頭靠在椅背上,眼淚滿了她的眼眶。她瞭解蓀甫的意思,
瞭解他的每一個字,但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衷曲大概無法使這位一頭埋在「事業」裏的丈夫所瞭
解。異樣的味兒湧上她的心頭,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吳蓀甫微笑著走進了大客廳時,唐雲山首先迎上前來萬分慨歎似的說:
  「蓀甫!貴鄉竟淪為匪區,省當道的無能,完全暴露了!」
  「我們都是今天見了報,才知道。蓀翁這裏,想必有詳細報告?究竟現在鬧到怎樣了?–
–聽說貴鎮上駐紮的軍隊也就不少,有一營人罷,怎麼就會失手了呢!」
  王和甫也接上來說,很親熱地和蓀甫握手,又很同情似的嘆一口氣。
  吳蓀甫微笑著讓客人坐了,然後鎮靜地回答:
  「土匪這樣猖獗,真是中國獨有的怪現象!––我也是剛才看見報載,方才知道。現在消
息隔絕,不明白那邊實在的情形,也覺得無從措手呀,––可是,孫吉翁呢,怎麼不來?」
  「吉翁有點事勾留住了。他託我代表。」
  唐雲山燃著一枝香煙,半抽半噴地說,煙氣嗆住喉嚨,接連咳了幾聲。
  「我們約定的時間不巧,恰碰著蓀翁貴鄉出了事;既然蓀翁也是剛接到消息,那麼總得籌
畫對付,想來今兒上午蓀翁一定很忙,我們的事還是改一天再談罷。」
  王和甫笑嘻嘻地看著吳蓀甫,說出了這樣洞達人情世故的話。但是唐雲山不等吳蓀甫表示
可否,就搶著來反對:
  「不成問題,不成問題!和翁,我擔保蓀甫一定不贊成你這提議!蓀甫是鐵鑄的人兒,辦
事敏捷而又老辣;我從沒見過他辦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何況是那麼一點小事,他只要眉頭一
皺,辦法就全有了!不要空費時間,我們趕快正式開會罷!」
  唐雲山把他一向辦黨辦政治部的調子拿出來,惹得王和甫和蓀甫都笑起來了。於是吳蓀甫
就把話引入了當前的正題目:
  「竹齋方面,我和他談過兩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總得過了端陽節,他才能正式決定。
––他這人就是把細得很,這也是他的好處。望過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們不是決
定了『寧缺毋濫』的宗旨麼?如果捏定這個宗旨,那麼,朱吟秋、陳君宜、周仲偉一班人,只
好不去招呼他們了,究竟怎樣,那就要請和翁、雲翁兩位來決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麼?」
  唐雲山慌忙搶著問,無端地又哈哈大笑。
  吳蓀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雲山一心只想拉攏大小不同的企業家來組織一個團
體作政治上的運用,至於企業界中鉤心鬥角的內幕,唐雲山老實是全外行。曾經遊歷歐美的吳
蓀甫自然也不是什麼「在商言商」的舊人物,但他無論如何是企業家,他雖然用一隻眼睛望著
政治,那另一隻眼睛,卻總是朝著企業上的利害關係,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視著。
  此時王和甫摸著他的兩撇細鬍子,笑迷迷地在一旁點頭;看見吳蓀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
雲山的詢問,王和甫就說:
  「雲翁的意思是恐怕別人家來拉了他們去罷?––這倒不必過慮。兄弟本來以為周仲偉和
陳君宜兩位是買辦出身,手面總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攏,後來蓀甫兄說明白了,才知道他
們兩位只有一塊空招牌。我們不論是辦個銀行,或是別的什麼,總是實事求是,不能幹買空賣
空的勾當。––哎,蓀翁,你說對不對?」
  「得了!我就服從多數。––孫吉翁有一個草案在這裏,就提出來好麼?」
  唐雲山又是搶著說,眼光在吳王二人臉上兜一個圈子,就打開他的文書皮包,取出一個大
封套來。
  這所謂「草案」只是一張紙,短短幾行字,包含著三個要點:一,資本五百萬元,先收三
分之一;二,幾種新企業的計畫––紡織業、長途汽車、礦山、應用化學工業;三,幾種已成
企業的救濟––某絲廠、綢廠、輪船局,等等:這都是他們上次商量時已經談過了的,現在不
過由孫吉人寫成書面罷了。
  吳蓀甫拿著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從那紙上聳起了偉大憧憬的機構來:高大的煙
囪如林,在吐著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這理想未
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實際經驗的他很知道事業起點不妨小,可是計畫中的規模不能不大。三
四年前他熱心於發展故鄉的時候,也是取了這樣的政策。那時,他打算以一個發電廠為基礎,
建築起「雙橋王國」來。他亦未始沒有相當成就,但是僅僅十萬人口的雙橋鎮何足以供迴旋,
比起目前這計畫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麼想著的吳蓀甫,便覺得雙橋鎮的失陷不算得怎樣一回了不起的打擊了,他興奮得臉上
的皰又一個一個冒著熱氣,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著王和甫正想發言,不料唐雲山又說
出幾句古怪的話來:
  「剛才不是說過不去招呼朱吟秋他們麼?然而『草案』上的『救濟』項下卻又列入了他們
三個人的廠,這中間豈不是有點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過想到了就總要問。」
  唐雲山放低了聲音,頗有幾分鬼鬼祟祟的神氣;似乎他雖則不盡明白此中奧妙,卻也有幾
分覺得了。
  吳蓀甫和王和甫都笑起來了。他們對看了一眼,又望著唐雲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實的臉
孔。唐雲山自己就放聲大笑。他估量來未必能夠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轉變談話的方向,鄭重地
從桌上拿起那份「草案」來,希望從這中間找出發言的資料。
  但是吳蓀甫卻一手搶了那「草案」去,對唐雲山說:
  「雲山,你這一問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將來我們的銀行或是什麼,要請你出面做
經理的,凡事你總得都有點門路,––我們不主張朱吟秋他們加入我們的公司,為的他們沒有
實力,加進來也是掛名而已,不能幫助我們的公司發達。可是他們的企業到底是中國人的工業
,現在他們維持不下,難免要弄到關門大吉,那也是中國工業的損失,如果他們竟盤給外國人
,那麼外國工業在中國的勢力便增加一分,對於中國工業更加不利了。所以為中國工業前途計
,我們還是要『救濟』他們!凡是這份『草案』上開列的打算加以『救濟』的幾項企業,都是
遵照這個宗旨定了下來的。」
  劃然停止了,吳蓀甫「義形於色」地舉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邊上猛擊一下。他這一番話,
又懇切,又明晰,倒使得唐雲山感覺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為中間有幾分奧妙,未免太不光
明正大了。不獨唐雲山,就是笑容不離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肅然。他心裏佩服吳蓀甫的調度真不
錯,同時忍不住也來發表一些公忠愛國的意見:
  「對呀!三爺的話,真是救國名言!中國辦實業算來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時代李鴻
章、張之洞一班人官辦的實業不算,其餘商辦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績在哪兒呀?還不是為的辦
理不善,虧本停歇,結局多半跑到洋商手裏去了。––雲翁,你要知道,一種企業放在不會經
營的冤大頭手裏,是真可惜又可歎!對於他個人,對於國家,都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末了,
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們的公司在這上頭一定不能夠含糊,––哪怕是至親好友,我們還是勸
他少招些煩惱,乾乾脆脆讓給有本事的人去幹多麼好!」
  王和甫的話還沒完,唐雲山早又哈哈大笑起來了;他畢竟是聰敏人,現在是什麼都理會過
來了。
  於是他們三位接著便討論到「草案」上計畫著的幾種新企業。現在,唐雲山不但不復是「
外行」,而且幾乎有幾分「專家」的氣概了。他接連把孫總理遺著《建國方略》中「實力建設
」的文字背誦了好幾段;他說:現在的軍事一結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馬上會實現,那麼孫總理
所昭示的「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們這公司預擬的投資地點
應該是鄰近「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的沿線。他一面說,一面又打開他的文書皮包,掏出
一張地圖來,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好些黑點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釋,末後他好像已經辦完了一
樁大事似的鬆一口氣,對著王吳兩位企業家說:
  「贊成麼?孫吉翁是很以為然的。回頭我還可以就照我這番話作成書面的詳細計畫,將來
銀行開辦,動手招股的時候,就跟招股廣告一同登載,豈不是好!」
  王和甫沒有什麼不贊成,但也沒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釘在吳蓀甫臉上,等待這位足智多
謀而又有決斷的「三爺」先來表示意見。
  然而真奇怪。向來是氣魄不凡,動輒大刀闊斧的吳蓀甫此時卻沉著臉兒沉吟了。在他的眼
光中,似乎「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頗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時也是實際的
;他相信凡事必須有大規模的計劃作為開始的草案,和終極的標幟,但如果這大規模計畫本身
是建築在空虛的又一大規模計畫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笑起來說:
  「好!可以贊成的。大招牌也要一個。可是,我們把計畫分做兩部分罷:雲山說的是對外
的,公開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我們最終的目標。至於孫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對內的,不公
開的一部分,我們在最近將來就要著手去辦的。這麼,我們公司眼前既有事業好做,將來『東
方大港』之類完成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說怎樣?」
  「妙極了!三爺的划算決不會錯到哪裏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悅誠服地滿口贊成著。
  此時當差高昇忽然跑進來,在吳蓀甫的耳朵邊說了幾句。大家看見蓀甫臉上的肌肉似乎一
跳。隨即蓀甫站起來很匆忙地對王和甫、唐雲山兩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廳裏的兩位暫時毫無動作。只有唐雲山的禿頂,閃閃地放著油光,還有他抽香煙噴出
來的成圈兒的白煙,像魚吐泡沫似的一個一個從他嘴裏出來往上騰。俄而他把半截香煙往煙灰
盤裏一丟,自言自語地說:
  「資本五百萬,暫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萬光景;那,那,夠辦些什麼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得,閉了眼睛在那裏養神,但也許在那裏盤
算什麼。雲山又拿過那張「草案」來看,數一數上面預擬的新企業計畫,竟有五項之多,而且
有重工業在內,便是他這「外行」看來,也覺得五百萬資本無論如何不夠,更不用說只有一百
五十萬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來:
  「呀,呀!這裏一個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蓀甫來詳細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驚,睜開眼來,看見唐雲山那種嚴重的神氣,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於放聲大
笑的唐雲山此時卻不笑。他只是一迭聲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萬夠麼?」
  恰好吳蓀甫也回來了。一眼看見了唐雲山的神氣,––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銅尺似的直按在
「草案」的第二項上,又聽得他連聲嚷著「五百萬夠麼?」吳蓀甫就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正
因為剛才竹齋來的電話報告公債市場形勢不很樂觀,心頭在發悶,便由著唐雲山在那裏乾著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就很簡單地解釋給唐雲山聽:
  「雲翁,事情是一步一步來的,這幾項新企業,並非同時開辦––」
  「那麼,為什麼前天我們已經談到了立刻要去部裏領執照呢?」
  唐雲山打斷了王和甫的解釋,眼睛望著吳蓀甫。
  「先領了執照就好比我們上戲園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還是王和甫,似乎對於唐雲山的「太外行」有一點不耐煩了。
  「再說句老實話,我們公司成立了以後,第一樁事情還不是辦『新』的,而是『救濟』那
些搖搖欲倒的『舊』企業。不過新座兒也是不能不趕早預定呀。」
  吳蓀甫也說話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張椅子裏。然而唐雲山立刻又來了反問:
  「不錯,救濟!如果人家不願受我們的『救濟』呢?豈不是一百五十萬的資本也會呆起來
?」
  「一定要他們不得不願!」
  吳蓀甫斷然說,臉上浮起了獰笑了。
  「雲翁!銀子總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債市場上去,區區一百五十萬夠什麼!」
  「可不是!既然我們的公司是一個金融機關,做『公債套利』也是業務之一。」
  吳蓀甫又接上來將王和甫的話加以合理的解釋。這可把唐雲山愈弄愈糊塗了。他搔著他的
光禿禿的頭頂,對吳王兩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認了自己的「外行」,但心裏總感得他們的話離
本題愈遠。
  這時大客廳的門開了,當差高昇側著身體站在門外,跟著就有一個人昂然進來,卻原來正
是孫吉人,滿臉的紅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雲山首先看見,就跳起來喊道:
  「吉翁,––你來得正好!我幹不了!這代表的職務就此交卸!」
  孫吉人倒吃了一驚,以為事情有了意外的變化;但是吳蓀甫他們卻哈哈大笑,迎前來和孫
吉人寒暄,告訴他已經商量得大致就緒,只等決定日子動手開辦。
  「吉翁不是分身不開麼?怎麼又居然趕來了?」
  「原是有一個朋友約去談點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無意中找得我們公司的線索了––」
  孫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張搖椅裏坐了,一面又搖著他的細長脖子很得意地轉
過臉去說:
  「蓀翁,你猜是什麼線索?我們的公司在三天之內就可以成立哪!」
  這是一個不小的衝動!大家臉上都有喜色,卻是誰也不開口,都把詢問的眼光射住了孫吉
人。
  「開銀行要等財政部批准,日子遷延;用什麼銀團的名義罷,有些營業又不能做;現在我
得的線索是有一家現成的信託公司情願和我們合作––說是合作,實在是我們抓權!我抽空跑
來,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麼辦?大家都覺得這條路還可以走的話,我們就議定了條款,
向對方提出。」
  孫吉人還是慢吞吞地說,但他的小腦袋卻愈晃愈快。
  於是交錯的追問、回答、考慮、籌劃,都紛紛起來,空氣是比前不同的熱鬧而又緊張了。
吳蓀甫雖然對於一星期內就得繳付資本二十萬元一款略覺為難––他最近因為參加趙伯韜那個
做多頭公債的秘密組織,已經在往來各銀行錢莊上,調動了將近一百萬,而家鄉的事變究竟有
多少損失,現在又還沒有分曉,因此在銀錢上,他也漸漸感得「兜不轉」了,可是他到底毅然
決然同意了孫吉人他們的主張:那家信託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條件後,他們三個後台老闆在一星
期內每人先繳付二十萬,以便立刻動手大幹。
  他們又決定了第一筆生意是放款「救濟」朱吟秋和陳君宜兩位企業家。
  「孫吉翁就和那邊信託公司方面切實交涉!這件事只好請吉翁偏勞了。」
  吳蓀甫很興奮地說,抱著必勝的自信,像一個大將軍在決戰的前夕。
  「那麼,我們不再招股了麼?」
  唐雲山在最後又這麼問一句,滿臉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個聲音同時很堅決地回答。
  唐雲山勉強笑了一笑,心裏卻感得有點掃興;他那篇實業大計的好文章光景是沒有機會在
報紙上露臉了。但這只是一剎那,隨即他又很高興地有說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後,吳蓀甫躊躇滿志地在大客廳上踱了一會兒。此時已有十點鐘,正是他照例
要到廠裏去辦公的時間。他先到書房裏擬好兩個電報稿子,一個給縣政府,一個也由縣裏「探
投」費小鬍子,便按電鈴喚當差高昇進來吩咐道:
  「回頭姑老爺有電話來,你就請他轉接廠裏。––兩個電報派李貴去打。––汽車!」
  「是!––老爺上廠裏去麼?廠裏一個姓屠的來了好半天了,現在還等在號房裏。老爺見
他呢不見?」
  吳蓀甫這才記起叫這屠維岳來問話,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讓他白等了一個黃昏,
此回卻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興似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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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他進來!」
  高昇奉命去了。吳蓀甫坐在那裏,一面翻閱廠中職員的花名冊,一面試要想想那屠維岳是
怎樣的一個人;可是模糊得很。廠裏的小職員太多,即使精明如蓀甫,也不能把每個人都記得
很清楚。他漸漸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廠裏去開導女工們的情形,還有莫干丞的各種報告––一切
都顯得順利,再用點手段,大概一場風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頭開朗起來了,所以當那個屠維岳進來的時候,他的常常嚴肅的紫臉上竟有一點笑
影。
  「你就是屠維岳麼?」
  吳蓀甫略欠著身體問,一對尖利的眼光在這年青人的身上霍霍地打圈子。屠維岳鞠躬,卻
不說話;他毫沒畏怯的態度,很坦白地也回看吳蓀甫;他站在那裏的姿勢很大方,他挺直了胸
脯;他的白淨而精神飽滿的臉兒上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只有他的一雙眼睛卻隱隱地閃著很自然
而機警的光芒。
  「你到廠裏幾年了?」
  「兩年又十天。」
  屠維岳很鎮靜很確實地回答。尤其是這「確實」,引起了吳蓀甫心裏的讚許。
  「你是哪裏人?」
  「和三先生是同鄉。」
  「哦––也是雙橋鎮麼?誰是你的保人?」
  「我沒有保人!」
  吳蓀甫愕然,右手就去翻開桌子上那本職員名冊,可是屠維岳接著又說下去:
  「也許三先生還記得,當初我是拿了府上老太爺的一封信來的。以後就派我在廠裏帳房間
辦庶務,直到現在,沒有對我說過要保人。」
  吳蓀甫臉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動了一下。他終於記起來了:這屠維岳也是已故老太爺賞識
的「人才」,並且這位屠維岳的父親好像還是老太爺的好朋友,又是再上一代的老侍郎的門生
。對於父親的生活和思想素抱反感的蓀甫突然間把屠維岳剛才給與他的好印象一變而為憎惡。
他的臉放下來了,他的問話就直轉到叫這個青年職員來談話的本題:
  「我這裏有報告,是你洩漏了廠方要減削工錢的消息,這才引起此番的怠工!」
  「不錯。我說過不久要減削工錢的話。」
  「嘿!你這樣喜歡多嘴!這件事就犯了我的規則!」
  「我記得三先生的《工廠管理規則》上並沒有這一項的規定!」
  屠維岳回答,一點畏懼的意思都沒有,很鎮靜很自然地看著吳蓀甫的生氣的臉孔。
  吳蓀甫獰起眼睛看了屠維岳一會兒。屠維岳很自然很大方地站在那裏,竟沒有絲毫侷促不
安的神氣。能夠抵擋吳蓀甫那樣尖利獰視的職員,在吳蓀甫真還是第一次遇到呢;他不由得暗
暗詫異。他喜歡這樣鎮靜膽大的年青人,他的臉色便放平了一些。他轉了口氣說:
  「無論如何,你是不應該說的。你看你就闖了禍!」
  「我不能承認。既然有了要減工錢的事,工人們遲早會知道。況且,即使三先生不減工錢
,怠工或是罷工還是要爆發,一定要爆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工人們也已經知道三先生拋售的期絲不少,現在正要趕繅交貨,她們便
想乘這機會有點動作,佔點便宜。」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咬著牙齒喊道:
  「什麼!工人也知道我拋出了期絲?工人們連這個都知道了麼?也是你說的麼?」
  「是的!工人們從別處聽了來,再來問我的時候,我不能說謊話。三先生自然知道說謊的
人是靠不住的!」
  吳蓀甫怒叫一聲,在桌子上猛拍一下,霍地站起來:
  「你這混蛋!你想討好工人!」
  屠維岳不回答,微笑著鞠躬,還是很自然,很鎮靜。
  「我知道你和姓朱的女工吊膀子,你想收買人心!」
  「三先生,請你不要把個人的私事牽進去!」
  屠維岳很鎮定而且倔強地說,他的機警的眼光現在微露忿意,看定了吳蓀甫的面孔。
  吳蓀甫的臉色眼光也又已不同;現在是冷冷的堅定的,卻是比生氣咆哮的時候更可怖。從
這臉色,從這眼光,屠維岳看得出他自己將有怎樣的結果,然而他並不懼怕。他是聰明能幹,
又有膽量;但他又是倔強。「敬業樂業」的心思,他未始沒有;但強要他學莫干丞那班人的方
法博取這位嚴厲的老闆的歡心,那他就不能。他微笑地站著,鎮靜地等候吳蓀甫的最後措置。
  死樣的沉默壓在這書房裏。吳蓀甫伸手要去按牆上的電鈴鈕了,屠維岳的運命顯然在這一
按中就要決定了;但在剛要碰到那電鈴時,吳蓀甫的手忽又縮回來,轉臉對著屠維岳不轉睛地
瞧。機警、鎮定、膽量,都擺出在這年青人的臉上。只要調度得當,這樣的年青人很可以辦點
事;吳蓀甫覺得他廠裏的許多職員似乎都趕不上眼前這屠維岳。但是這個年青人可靠麼?這年
頭兒,愈是能幹愈是有魄力有膽氣的年青人都有些不穩的思想。這一點卻不是一眼看得出來的
。吳蓀甫沉吟又沉吟,終於坐在椅子裏了,臉色也不像剛才那樣可怕了,但仍是嚴厲地對著屠
維岳喝道:
  「你的行為,簡直是主使工人們搗亂!」
  「三先生應該明白,這不是什麼人主使得了的事!」
  「你煽動工潮!」
  吳蓀甫又是聲色俱厲了。
  沒有回答。屠維岳把胸脯更挺得直些,微微冷笑。
  「你冷笑什麼?」
  「我冷笑了麼?––如果我冷笑,那是因為我想來三先生不應該不明白:無論什麼人總是
要生活,而且還要生活得比較好!這就是頂厲害的煽動力量!」
  「咄!廢話!工人比你明白,工人們知道顧全大局,知道勞資協調;昨天我到廠裏對她們
解釋,不是風潮就平靜了許多麼?工會不是很擁護我的主張,正在竭力設法解決麼?我也知道
工人中間難免有危險分子,––有人在那裏鼓動煽惑,他們嘴裏說替工人謀利益,實在是打破
工人飯碗,我這裏都有調查,都有詳細報告。我也很知道這班人也是受人愚弄,誤入歧途。我
是主張和平的,我不喜歡用高壓手段,但我在廠裏好比是一家之主,我不能容忍那種害群之馬
。我只好把這種人的罪惡揭露出來,讓工人們自己明白,自己起來對付這種害群之馬!––」
  「三先生兩次叫我來,就為的要把這番話對我說麼?」
  在吳蓀甫的談鋒略一頓挫的時候,屠維岳就冷冷地反問,他的臉上依然沒有流露任何喜懼
的表情。
  「什麼!難道你另外還有想望?」
  「沒有。我以為三先生倒應該還有另外的話說。」
  吳蓀甫愕然看著這個年青人。他開始有點疑惑這個年青人不過是神經病者罷了,他很生氣
地喊道:
  「走!把你的銅牌子留下,你走!」
  屠維岳一點也不慌張,很大方地把他的職員銅牌子拿出來放在吳蓀甫的書桌上,微笑著鞠
躬,轉身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忽又叫住了他:
  「慢著!跟我一塊兒上廠裏去。讓你再去看看工人們是多麼平靜,多麼顧全大局!」
  屠維岳站住了,回過身來看著吳蓀甫的臉,不住地微笑。
  顯然不是神經病的微笑。
  「你笑什麼?」
  「我笑––大雷雨之前必有一個時間的平靜,平靜得一點風也沒有!」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但立刻又轉為冷靜。他的有經驗的眼睛終於從這位年青人的態度
上看出一些不尋常的特點,斷定他確不是神經病者而是一個怪物了;他反倒很客氣地問:
  「難道莫干丞的報告不確實麼?難道工會敢附和工人們來反對我麼?」
  「我並沒知道莫干丞對三先生報告了些什麼,我也知道工會不敢違背三先生的意思。但是
三先生總應該知道工會的實在地位和力量?」
  「什麼?你說––」
  「我說工會這東西,在三先生眼睛裏,也許是見得有點力量,可是在工人一方面,卻完全
兩樣。」
  「沒有力量?」
  「並不是這麼簡單。如果他們能得工人們的信仰,他們當然就有力量;可是他們要幫助三
先生,他們就不能得到工人的信仰,他們這所謂工會就只是一塊空招牌––不,我應該說連向
來的空招牌也維持不下去了。大概三先生也很知道,空招牌雖然是空招牌,卻也有幾分麻醉的
作用。現在工人鬧得太凶,這班紙老虎可就出醜了;他們又要聽三先生的吩咐,又要維持招牌
,––我不如明明白白說,他們打算暗中得三先生的諒解,可是面子上做出來卻還是代表工人
說話。」
  「要我諒解些什麼?」
  「每月的賞工加半成,端陽節另外每人二元的特別獎。」
  「什麼!賞工加半成?還要特別獎?」
  「是––他們正在工人中間宣傳這個口號,要想用這個來打消工人的要求米貼。如果他們
連這一點都不辦,工人就要打碎他們的招牌;他們既然是所謂『工會』,就一定要玩這套戲法
!」
  吳蓀甫陡的虎起了臉,勃然罵道:
  「有這樣的事!怎麼不見莫干丞來報告,他睡昏了麼?」
  屠維岳微微冷笑。
  過了一會兒,吳蓀甫臉色平靜了,拿眼仔細打量著屠維岳,突然問道:
  「你為什麼早不來對我說?」
  「但是三先生早也不問。況且我以為二十元薪水辦雜務的小職員沒有報告這些事的必要。
不過剛才三先生已經收回了銅牌子,那就情形不同了;我以家嚴和尊府的世誼而論,認為像朋
友談天那樣說起什麼工會,什麼廠裏的情形,大概不至於再引起人家的妒忌或者認為獻媚傾軋
罷!」
  屠維岳冷冷地說,眼光裏露出狷傲自負的神氣。
  覺得話裏有刺,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他現在覺得這位年青人固然可讚,卻也有幾分可怕
,同時卻也自慚為什麼這樣的人放在廠裏兩年之久卻一向沒有留意到。他轉了口氣說:
  「看來你的性子很剛強?」
  「不錯,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自負,只好拿這剛強來自負了。」
  屠維岳說的時候又微笑。
  似乎並不理會屠維岳這句又帶些刺的話,吳蓀甫側著頭略想一想,忽然又大聲說:
  「賞工加半成,還要特別獎麼?我不能答應!你看,不答應也要把這風潮結束!」
  「不答應也行。但是另一樣的結束。」
  「工人敢暴動麼?」
  「那要看三先生辦的怎樣了。」
  「依你說,多少總得給一點了,是不是?好!那我就成全了工會的戲法罷!」
  「三先生喜歡這麼辦,也行。」
  吳蓀甫怫然,用勁地看了微笑著的屠維岳一眼。
  「你想來還有別的辦法罷。」
  「三先生試想,如果照工會的辦法,該花多少錢?」
  「大概要五千塊。」
  「不錯。五千的數目不算多。但有時比五千更少的數目能夠辦出更好的結果來,只要有人
知道錢是應該怎樣花的。」
  屠維岳還是冷冷地說。他看見吳蓀甫的濃眉毛似乎一動。可是那紫醬色的方臉上仍是一點
表情都沒流露。漸漸地兩道尖利的眼光直逼到屠維岳臉上,這是能夠射穿任何堅壁的槍彈似的
眼光,即使屠維岳那樣能鎮定,也感得些微的不安了。
  他低下頭去,把牙齒在嘴唇上輕輕地咬一下。
  忽然吳蓀甫站起來大聲問道:
  「你知道工人們現在幹些什麼?」
  「不知道。三先生到了廠裏就看見了。」
  屠維岳抬起頭來回答,把身體更挺直些。吳蓀甫卻笑了。他知道這個年青人打定了主意不
肯隨便說的事,無論如何是不說的;他有點不滿於這種過分的倔強,但也讚許這樣的堅定,要
收服這個年青人為臂助的意思便在吳蓀甫心裏佔了上風。他抓起筆來,就是那麼站著,在一張
信箋上飛快地寫了幾行字,回身遞給屠維岳,微笑著說:
  「剛才我收了你的銅牌子,現在我把這個換給你罷!」
  信箋上是這樣幾個字:「屠維岳君從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干翁台照。蓀。十
九日。」
  屠維岳看過後把這字條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仍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什麼!你不願意在我這裏辦事麼?」
  吳蓀甫詫異地大叫起來,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年青人。
  「多謝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領受。憑這一張紙,辦不了什麼事。」
  屠維岳第一次帶些興奮的神氣說,很坦白地回看吳蓀甫的注視。
  吳蓀甫不說話,突然伸手按一下牆上的電鈴,拿起筆來在那張信箋上加了一句:「自莫干
丞以下所有廠中稽查管車等人,均應聽從屠維岳調度,不得玩忽!」他擲下筆,便對著走進來
的當差高昇說:
  「派汽車送這位屠先生到廠裏去!」
  屠維岳再接過那信箋看了一眼,又對吳蓀甫凝視半晌,這才鞠躬說:
  「從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辦事了。」
  「有本事的人,我總給他一個公道。我知道現在這時代,青年人中間很有些能幹的人,可
惜我事情忙,不能夠常常和青年人談話。––現在請你先回廠去,告訴工人們,我一定要設法
使她們滿意的。––有什麼事,你隨時來和我商量!」
  吳蓀甫滿臉是得意的紅光,在他尖利的觀察和估量中,他斷定廠裏的工潮不久就可以結束。
  然而像他那樣的人,決不至於讓某一件事的勝利弄得沾沾自喜,就此滿足。他踱著方步,
沉思了好半晌,忽然對於自己的「能力」懷疑起來了;他不是一向注意周密而且量才器使的麼
?可是到底幾乎失卻了這個屠維岳,而且對於此番的工潮不能預測,甚至即在昨天還沒有正確
地估量到工人力量的雄大。他是被那些沒用的走狗們所蒙蔽,所欺騙,而且被那些跋扈的工人
所威脅了!雖則目前已有解決此次工潮的把握––而且這解決還是於他有利,但不得不額外支
出一筆秘密費,這在他還是嚴重的失敗!
  多花兩三千塊錢,他並不怎樣心痛,有時高興在總會裏打牌,八圈麻雀輸的還不止這一點
數目;可是,因為手下人的不中用而要他掏腰包,則此風斷不可長!外國的企業家果然有高瞻
遠矚的氣魄和鐵一樣的手腕,卻也有忠實而能幹的部下,這樣才能應付自如,所向必利。工業
不發達的中國,根本就沒有那樣的「部下」;什麼工廠職員,還不是等於鄉下大地主門下的幫
閒食客,只會偷懶,只會拍馬,不知道怎樣把事情辦好。––想到這裏的吳蓀甫就不免悲觀起
來,覺得幼稚的中國工業界前途很少希望;單就下級管理人員而論,社會上亦沒有儲備著,此
外更不必說了。
  像莫干丞一類的人,只配在鄉下收租討賬;管車王金貞和稽查李麻子本來不過是流氓,吹
牛、吃醋、打工人、拿津貼,是他們的本領;吳蓀甫豈有不明白。然而還是用他們到現在,無
非因為「人才難得」,況且有吳蓀甫自己一雙尖眼監視在上,總該不致於出岔子,誰料到幾乎
敗了大事呀?因為工人已經不是從前的工人了!
  吳蓀甫愈想愈悶,只在書房裏轉圈子。他從來不讓人家看見他也有這樣苦悶沮喪的時候,
就是吳少奶奶也沒有機會看到。他一向用這方法來造成人們對於他的信仰和崇拜。並且他又自
信這是鍛煉氣度的最好方法。但有一缺點,即是每逢他閉門發悶的時候,總感到自己的孤獨。
他是一位能幹出眾的「大將軍」,但沒有可託心腹的副官或參謀長。剛才他很中意了屠維岳,
並且立即拔用,付以重任了;但現在他忽然有點猶豫了:屠維岳的才具,是看得準的,所不能
無過慮者,是這位年青人的思想。在這時候,愈是頭腦清楚,有膽量,有能力的青年,愈是有
些不穩當的思想,共產主義的「邪說」已經風魔了這班英俊少年!
  這一個可怕的過慮,幾乎將吳蓀甫送到完全的頹喪。老的、中年的,如莫干丞之流,完全
是膿包,而年青的又不可靠,憑他做老闆的一雙手,能夠轉動企業的大輪子麼?吳蓀甫不由的
臉色也變了。他咬一下牙齒,就拿起桌子上的電話筒來,發怒似的喚著;他決定要莫干丞去暗
中監視屠維岳。
  但在接通了線而且聽得莫干丞的畏縮吞吐的語音時,吳蓀甫驀地又變了卦;他反而嚴厲地
訓令道:
  「看見了我的手條麼?––好!都要聽從屠先生的調度!不准躲懶推托!––錢這方面麼
?他要支用一點秘密費的。他要多少,你就照付!––這筆賬,讓他自己將來向我報銷。聽明
白了麼?」
  放下電話耳機以後,吳蓀甫苦笑一下,他只能冒險試用這屠維岳,而且只好用自己的一雙
眼睛去查察這可愛又可怕的年青人,而且他亦不能不維持自己的剛毅果斷,不能讓他的手下人
知道他也有猶豫動搖的心情––既拔用了一個人,卻又在那裏不放心他。
  他匆匆地跑出了書房,繞過一道遊廊,就來到大客廳上。
  他的專用汽車––裝了鋼板和新式防彈玻璃的,停在大客廳前的石階級旁。汽車伕和保鏢
的老關在那裏說閒話。
  小客廳的門半掩著。很活潑的男女青年的艷笑聲從門裏傳出來。吳蓀甫皺了眉頭,下意識
地走到小客廳門邊一看,原來是吳少奶奶和林佩珊,還有范博文,三個頭攢在一處。吳蓀甫向
來並不多管她們的閒事,此時卻忽然老大不高興,作勢咳了一聲,就走進小客廳,臉色是生氣
的樣子。
  吳少奶奶她們出驚地閃開,這才露出來還有一位七少爺阿萱夾在吳少奶奶和范博文的中間
,仍是低著頭看一本什麼書。
  吳蓀甫走前一步,威嚴的眼光在屋子裏掃射,最後落在阿萱的身上。
  似乎也覺得了,阿萱仰起臉來,很無聊地放下了手裏的書。林佩珊則移坐到靠前面玻璃窗
的屋角,吃吃地掩著嘴偷笑。本來不過想略略示威的吳蓀甫此時便當真有點生氣了;然而還忍
耐著,隨手拿起阿萱放下的那本書來一看,卻原來是范博文的新詩集。
  「新詩!你們年青人就喜歡這一套東西!」
  吳蓀甫似笑非笑地說,看了范博文一眼,隨手又是一翻,四行詩便跳進他的視野:
  不見了嫩綠裙腰詩意的蘇堤」
  只有甲蟲樣的汽車捲起一片黃塵;
  布爾喬亞的惡俗的洋房」
  到處點污了淡雅自然的西子!
  吳蓀甫忍不住笑了。范博文向來的議論––傖俗的布爾喬亞不懂得至高至上神聖的藝術云
云,倏地又兜上了吳蓀甫的記憶。這在從前不過覺得可笑而已,但現在卻因棖觸著吳蓀甫的心
緒而覺得可恨了。現代的年青人就是這麼著,不是浪漫頹廢,就是過激惡化;吳蓀甫很快地從
眼前這詩人范博文就聯想到問題中的屠維岳。然而要教訓范博文到底有所不便,他只好拿阿萱
來借題發揮:
  「阿萱!想不到你來上海只有三天,就學成了『雅人』!但是浪漫的詩人要才子才配做,
怕你還不行!」
  「但是有一句名言:天才或白癡,都是詩人。我在阿萱身上就看見了詩人的閃光。至少要
比坐在黃金殿上的Mammon﹝Mammon 財神。––作者原註。﹞要有希望得多又多
!」
  范博文忽然冷冷地插進來說,同時用半隻眼睛望著林佩珊打招呼。
  因為這是一句很巧妙的雙關語,所以不但林佩珊重複吃吃地笑個不住,連吳少奶奶也笑起
來了;只有阿萱和吳蓀甫不笑。阿萱是茫然仰起了臉,蓀甫是皺著眉頭。雖然並非「詩人」,
吳蓀甫卻很明白范博文這句話的意義;他恨這種賣弄小聰明的俏皮話,他以為最無聊的人方才
想用這種口舌上的小戲法來博取女人們的粲笑。他狠狠地看了范博文一眼,轉身就想走,卻不
料范博文忽又說道:
  「蓀甫,我就不懂你為什麼定要辦絲廠?發財的門路豈不是很多?」
  「中國的實業能夠挽回金錢外溢的,就只有絲!」
  吳蓀甫不很願意似的回答,心裏對於這位浪漫詩人是一百二十分的不高興。
  「是麼!但是中國絲到了外洋,織成了綢緞,依然往中國銷售。瑤姊和珊妹身上穿的,何
嘗是中華國貨的絲綢!上月我到杭州,看見十個綢機上倒有九個用的日本人造絲。本年上海輸
入的日本人造絲就有一萬八千多包,價值九百八十餘萬大洋呢!而現在,廠絲歐銷停滯,紐約
市場又被日本奪去,你們都把絲囤在棧裏。一面大叫廠絲無銷路,一面本國織綢反用外國人造
絲,這豈不是中國實業前途的矛盾!」
  范博文忽然發了這麼一篇議論,似乎想洗一洗他的浪漫「詩人」的恥辱。
  但是吳蓀甫並不因此而減輕他的不友意,他反而更覺得不高興。企業家的他,自然對於這
些膚淺的國貨論不會感到滿足。企業家的目的是發展企業,增加煙囪的數目,擴大銷售的市場
,至於他的生產品到外洋絲織廠內一轉身仍復銷到中國來,那是另一個問題,那是應該由政府
的主管部去設法補救,企業家總不能因噎廢食的呀!
  「這都是老生常談罷了。」
  吳蓀甫冷笑著輕輕下了這麼一個批評,聳聳肩膀就走出去了。但是剛跨出了小客廳的門,
他又回頭喚少奶奶出來,同她到對面的大餐間裏,很鄭重地囑咐道:
  「佩瑤,你也總得把阿珊的事放在心上,不要由她每天像小孩子似的一味玩笑!」
  吳少奶奶惘然看著她的丈夫,不很明白這話裏的意思。
  「博文雖然是聰明人,會說俏皮話,但是氣魄不大。佩珊常和他在一處,很不妥當。––
況且二姊曾經和我說過,她想介紹他們的老六學詩。依我看來,彷彿還是學詩將來會成點名目
。」
  「哦––是這件事麼?由他們自己的意思罷!」
  吳少奶奶看了她丈夫好一會兒,這才淡淡地回答。她固然不很贊成范博文––這是最近兩
三天來她的忽然轉變,但她也不贊成杜學詩,她另有她的一片癡想。
  吳蓀甫怫然皺一下眉頭,可是也就不再說下去了;他看了低眸沉思的少奶奶一眼,就跑出
大餐間,跳上了停在大客廳階前的「保險」汽車,帶幾分慍怒的口氣吩咐了四個字:
  「到總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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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范博文手裏玩弄著林佩珊的化妝皮包,滿臉是「詩人」們應有的灑脫態度,側著頭,靜聽
林佩珊的斷斷續續而又含糊吞吐的輕聲細語。雖則他們是坐在一叢扁柏的後面,既然躲避了遊
客的眼光,也躲避了將要西斜的太陽,可是不知道因為沒有風呢,抑另有緣故,范博文的額角
一次一次在那裏滲透出細粒的汗珠。
  他們是在兆豐公園內的一個僻靜涼快的地方,他們坐在那紅油漆的長木椅上,已經半小時
了。
  林佩珊這天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薄紗洋服,露出半個胸脯和兩條白臂;她那十六歲少女時代
正當發育的體格顯得異常圓勻,一對小饅頭式的乳房隱伏在白色印度綢的襯裙內,卻有小半部
分露出在襯裙上端,將寸半闊的網狀花邊挺起,好像繃得緊緊似的。她一面說話,一面用鞋尖
撥弄腳邊的細草,態度活潑而又安詳,好像是在那裏講述別人家的不相干的故事。
  她的說話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沒有了;嫣然一笑,她仰臉凝視東面天空突轉絳色的一片
雲彩。
  「說下去呀,珊妹!––我已經等了你好半天。」
  范博文跟著林佩珊的眼光也向天空望了一會兒以後,突然轉過臉來,對著林佩珊說。他又
一次揩去了額角上的汗珠,帶幾分焦灼的神氣,不轉睛地看定了林佩珊的俏臉。
  林佩珊也回看他,卻是既不焦灼,也沒興奮,而是滿眼的嬌慵。忽然她噗哧一笑,將雙手
一攤,作了個「完了」的手勢,聲音晶琅琅地回答道:
  「沒有了!已經講完了!難道你還覺得不夠麼?」
  「不是聽得不夠,是懂得不夠呀!」
  范博文的說俏皮話的天才又活動起來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個懶腰,一支臂膊在范博文
臉前蕩過,飄出一些甜香。就像有些螞蟻爬過范博文的心頭,他身體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
說的話完全忘記了。他癡癡地看著林佩珊的長眉毛,圓而小的眼睛,兩片猩紅的略略張開的嘴
唇,半露的白牙齒,發光的頸脖,隆起的胸脯,––他看著,看著,腦膜上掠過許多不很分明
的意念。但是當他的眼光終於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臉上時,他忽然發見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靜
得和平常一樣,和第三者一樣;雖然是溫柔地微笑著,可是這微笑顯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釋。
於是另一種螞蟻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頭滲開來,他又忽然記起了他應該說的話了:
  「我就不懂為什麼蓀甫不贊成你和我––」
  「那是蓀甫的事,不必再講了!」
  林佩珊搶著說,打斷了范博文的未盡之言。然而她的臉色和口氣依然沒有什麼例外的不高
興,或例外的緊張。
  范博文心一跳,覺得奇怪。他等候了一會兒,看見林佩珊又不開口了,他便再問:
  「我更不懂什麼叫做現在便是瑤姊也不肯?」
  「我也不懂呀!姊姊是怎麼說,我就照樣講給你聽。誰又耐煩去多用心思!」
  這擺明出來的好像是第三者的態度,卻把范博文激怒了。他用了很大的努力,這才不再使
用「詩意」的俏皮話,而是簡簡直直地對林佩珊說:
  「你這是什麼話呀!怎麼瑤姊說什麼,你就照樣背一遍,又是不耐煩去多用心思?好像是
和你不相干的事體!好像你不是你,弄成了別人去了!––珊妹,你應該有你自己!你自己的
意思怎樣呢?你一定要有你自己呀!」
  「我自己就在這裏,坐在你旁邊。這好半天和你說話的,就是我自己!––但是說另外還
有我自己呢,我就從來不知道,從來也就不想去知道。姊姊對我說了許多話,又叮囑我要守秘
密,但既然你問我,並且姊姊的話也帶連著你在內,所以我到底照樣背了一遍。你問我是什麼
意見?––好呀,我向來沒有什麼一定的意見。我覺得什麼都好,什麼也都有點不好。我向來
是不愛管別人的什麼意見。––怎麼?你還不滿意,還覺得不夠麼?––那就太難了!」
  林佩珊微笑著說了這麼一大段,她的語調又溫柔又圓渾,因而本來有點氣惱的范博文聽了
以後似乎覺得心頭很舒服。但有一點還是逃不過范博文的注意,就是林佩珊這番話,依舊不曾
說出她自己對於那件事的態度––特別是她自己對於范博文的態度。
  范博文嘆一口氣,手支著頭,看地下的草和林佩珊的玲瓏圓凸的小腿。突然––不知道是
什麼動機,他將捏在他手裏的林佩珊的化妝皮包打開,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看。不太圓,
也不太尖,略帶些三角形,很秀逸的臉兒,映出在那橢圓形的小鏡子上了。臉是稍顯得蒼白,
但正在這蒼白中,有一些憂鬱的,惹動神經質女郎們愛憐的情態。俄而鏡子一動,那映像就不
復是整個的臉,而是眉毛和眼睛這橫斷面了。眉濃而長,配著也是長長的聰明畢露的眼睛;可
是整個眉與眼合起來,又有抑鬱牢騷的神情夾在鋒芒機警中間。總之是最能吸引二十歲左右多
愁善感的女郎們的愛憐的一張臉!然而假使也能夠博得活潑天真不知世上有愁苦的十五六歲少
女們的喜歡,那是因為在這臉上還有很會說俏皮話的兩片薄嘴唇,常常是似笑非笑地嘻開著。
––范博文對鏡看了一會兒,鬆一口氣,關好了那化妝皮包,抬起頭來又望林佩珊。溫柔的微
笑尚停留在林佩珊的眉梢嘴角。而且從她那明如秋水的眼瞳中,范博文似乎看見了他們倆已往
的一切親暱和無猜。難道這一切都能因為吳蓀甫的「不贊成」就取消了麼?都能因為吳少奶奶
的「也不贊成」就取消了麼?不能的!范博文忽然感得從未有過的興奮,激發了從未有過的勇
氣了。他猛的抓住了林佩珊的手叫道:
  「佩珊!佩珊!––珊!」
  似乎理解作也和往常一樣的親暱玩笑,林佩珊身體不動,也沒開口,只用眼光答應了范博
文的頗帶些熱情的呼喚。而這眼光中分明含有一些別的成分,分明是在想著什麼別的事,並且
和目前這情境相距很遠。范博文卻也並沒覺得。他只感到林佩珊的手掌是比前不同地又溫又軟
,而且像有一種麻辣辣的電力。雖則他們手拉著手是家常便飯,但此時卻有點異樣的誘惑力了
;范博文側過頭去,很想出其不意地偷一個吻。可是剛把頭貼近林佩珊的耳邊,范博文的勇氣
突然消失了。林佩珊的嬌嗔應該顧到。於是他把這動作轉變為一句問話:
  「瑤姊是現在不肯?為什麼呢?」
  「啊喲!我說過我也不懂呢!」
  林佩珊出驚似的急口回答,又笑了。然而這句話的婉媚的神情也是很顯然的,范博文辨著
這味兒,忽然以為這句回答的背後的意義彷彿竟是「一切由你,在我是照樣的無可無不可的」
,他忍不住心頭發跳,臉上也有點熱烘烘了。他貪婪地看著林佩珊,從臉到胸部,又從胸部到
臉,一切都是充滿著青春的誘惑的光彩和溫潤。這樣的感想也突然飛過他的迷亂了的神經:如
果用一點強迫,他這「珊妹」大概是無抵抗的罷?他差不多想來一個動作了,但不幸他們背後
的扁柏叢中忽地起了一陣屑屑索索的聲音,范博文全身一震,那野心便又逃走了。
  此時驟然吹來了一陣涼風。對面樹上有什麼鳥兒在叫。一群鴿子撲撲撲地飛到范博文他們
跟前,在草地上像散步似的慢慢地走,又站住了,側著頭看他們。范博文的注意便移到了鴿子
;並且覺得這些鴿子頗有「詩人」的風姿,便又想做一首短詩。
  始終若有所思的林佩珊忽然獨自異樣地笑了一聲,輕輕擺脫了被范博文捏著的一隻手,站
起來說:
  「我要回去了!這木椅子坐久了,骨頭痛。」
  范博文的詩意立刻被打斷了,他慌慌張張也站起來,看著林佩珊,不很明白為什麼她突然
要回去。雖然坐在這裏對於他的「問題」的解決並沒有多大幫助,––他兩次的膽大的決定都
終於成為泡影,但兩個人悄悄地坐在這裏,豈不是很合於他「詩人」的脾胃。他真不願意走。
但是因為他向來沒有反對過林佩珊的任何主張,現在他也不能反對,他只能對著林佩珊嘆一口
氣。
  依照向來的習慣,他這無聲的溫柔的抗議,可以引出林佩珊的幾句話,因而事情便往往就
有轉圜的可能性。但今天林佩珊卻不同了,她從范博文手裏取過了她的化妝皮包,就毫無情意
地說道:
  「我是要回去了!看著聽著什麼的,都叫我生氣!」
  更不等范博文回答,也不招呼他同走,林佩珊旋轉身體,很快地就向園子裏的大路上跑去
。幾秒鐘後,樹木遮沒了林佩珊的身形。范博文本能地向前挪移了幾步,四顧張望,可是林佩
珊已經跑得全無影蹤。
  異樣的惆悵將范博文釘住在那地點,經過了許多時候。他最初是打算一直跑出去,直到公
園門口,再在那裏等候他的「珊妹」;但男性的驕傲––特別是對於一個向來親熱淘氣慣了的
女子發生齟齬時候男性的負氣,將范博文的腳拉住。
  像失落了什麼似的,他在公園裏走著。太陽西斜,遊客漸多,全是成雙作對的。他們把疑
問而嘲笑的眼光射到范博文身上,嘈嘈嚌嚌地在他身邊擦過,把歡笑的聲浪充滿在空氣中。這
一切,都使范博文又妒又恨,特別是那些男子都像他所憎厭的布爾喬亞大腹賈。在這批心滿意
得的人們面前,他真感得無地自容。
  回到吳公館去再找林佩珊廝混麼?范博文覺得那就是太不把自己當一個人!回到他自己在
大來飯店包定的房間麼?他又是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他這位灑脫慣了的詩人在此時忽然感到有
一個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家,到底也還有些用處。然而他沒有。他成為世界上最孤獨的人!
於是詩人們在苦悶中常有的念頭––「死」,便在他意識上一點一點擴大作用。他垂頭踱著,
他的豐富的想像就緊緊地抓住了這問題中的「死」。在這天堂般的五月下午,在這有女如雲的
兆豐公園,他––一個青年詩人,他有瀟灑的儀表,他有那凡是女人看見了多少要動情的風姿
,而突然死,那還不是十足的驚人奇事?那還不是一定要引起公園中各式各樣的女性,狷介的
,憂鬱的,多情善感的青年女郎,對於他的美麗殭屍灑一掬同情之淚,至少要使她們的芳心跳
動?那還不是詩人們最合宜的詩意的死?––范博文想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能使他的苦悶
轉為欣慰,使他的失敗轉為勝利!
  而眼前恰好便是那個位置適中的大池子。正是一個好去處,遊公園的青年男女到此都要在
長椅子上坐一下的。「做一次屈大夫罷!」––范博文心裏這樣想,便跑到那池子邊。使他稍
感掃興的,是沿池子的長椅子上竟沒有多少看得上眼的摩登女郎。幾個西洋小孩子卻在那裏放
玩具的小木船。穿白衣的女孩子和穿灰色衣的男孩子,捧起一條約有兩尺長,很體面的帆船,
放在池子裏;船上的三道紅色綢帆飽吃著風,那條船便很威嚴地向前進駛了。厚綠油一樣的池
水便衝開一道細細的白紋。放船的孩子們跟著這小帆船沿池子跑,高聲嚷著笑著。
  詩興忽又在范博文的心靈上一跳,他立刻得了兩句好詩;什麼「死」的觀念便退避了三舍
,他很想完成了腹稿中的這首詩。現在他還沒想出第三句的時候,驀地風轉了方向,且又加勁
,池子裏的小帆船向左一側,便翻倒了。
  這一意外的惡化,范博文的吃驚和失望,實在比放船的幾個西洋孩子要厲害得多!人生的
旅途中也就時時會遇到這種不作美的轉換方向的風,將人生的小帆船翻倒!人就是可憐地被不
可知的「風」支配著!范博文的心一橫,作勢地退後一步,身子一蹲,便當真想往池子裏跳了
!然而正當這時候,一個後悔又兜頭撲上他的全心靈,並且這「後悔」又顯靈為一個人的聲音
在後面叫喚著。
  范博文乘勢伸直身子回頭去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吳芝生,相離三尺光景,站在那裏微
笑。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范博文臉上發紅了。他偷眼打量吳芝生的神色,看明白了並沒什麼
異樣,這才鬆過一口氣來,慢慢地走到吳芝生跟前,勉強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
  「就只有你一個人麼?––噯,獨自看人家放小船麼?」
  吳芝生好像是有意,又好像是無心,但確是帶些不同的表情,冷冷地問著。
  范博文不作聲,只勉強點一下頭。可是吳芝生偏偏又追進一句:
  「當真是一個人麼?」
  范博文勉強再點頭,又勉強逼出一點笑容。他很想跑開,但想到有吳芝生作伴,到底比起
獨自東闖西踱較為「有聊」,便又捨不得走。他唯一的希望是吳芝生換些別的話來談談。而居
然「天從人願」,吳芝生轉換方向,嘆一口氣問道:
  「你知道張素素的事麼?張素素?前幾天你不是說過她時常會流露『詩人氣分』––」
  「什麼?她的事!難道是傳染了要命的流行病?」
  「不是。她那樣的人,不會生病!是和李玉亭弄得不好呢!這位李教授叫她『失望』,她
在那裏愁悶!」
  范博文笑起來了。他心裏真感謝吳芝生帶來這麼一個樂意的新聞。他的俏皮話便又衝到嘴
唇邊:
  「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這是當然的結果!『灰色』的教授自然會使得需要『強烈刺激』的
張小姐失望;但也犯不著有什麼愁悶!那就很不配她的有時候會流露的詩人氣分!」
  「但是你還不知道李教授對於素素也感得失望呢!」
  「什麼!灰色的教授也配––」
  「也有他很配的,例如在銅錢銀子上的打算。」
  「哦––又是和金錢有關係?」
  「怎麼不是呢!因為李教授打聽出素素的父親差不多快把一份家產花完,所以他也失望了
。」
  范博文聽了這話,張大了眼睛,好半晌不出聲,然後忽地大笑起來聳聳肩膀說:
  「我––我就看不起資產階級的黃金!」
  「因為資產階級的黃金也看不起你的新詩!」
  吳芝生冷冷地回答,但故意裝出十分正經的神氣。范博文的臉上立刻變了顏色,––最初
是紅了一下,隨後立即變成青白;恨恨地瞪了吳芝生一眼,他轉身就走。顯然他是動了真氣。
可是走不到幾步,他又跑回來,拍著吳芝生的肩膀,擺出一副「莫開玩笑」的臉孔,放沉了聲
音說:
  「我聽說有人在那裏設法把你和小珊撮合起來呢!」
  然而吳芝生竟不動聲色,只是不經意地看了范博文一眼,慢聲回答:
  「我也聽得一些相反的議論。」
  「怎樣相反的議論?告訴我!告訴我!」
  「當今之世,不但男擇女,女亦擇男;不但男子玩弄女子,女子亦玩弄男子!」
  范博文的臉色又立刻變了,只差沒有轉身就走。他認定了今天於他不利,到處要碰釘子,
要使他生氣;並且他的詼諧天才也好像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他自己也太會生氣。可是吳芝生
卻裝作什麼都不理會,看定了范博文的臉,又鄭重地說:
  「老實告訴你吧!林佩珊是在等你!」
  范博文忍不住全身一震,以為林佩珊並沒回家,還在公園裏等著呢。他慌忙問道:
  「在哪裏等我?」
  「自然在她心裏。––等你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金!」
  這麼說著,吳芝生自己也呵呵大笑起來了。范博文一聲不響,轉身就走;這回是當真走了
,他跑到一叢樹木邊,一轉身就不見了。吳芝生微笑著望了一會兒,也不免有點詫異這位「詩
人」竟能一怒而去,再不回頭。他又略候了一二分鐘,斷定范博文確是一去不復返了,他這才
跑上了池子後面的一個樹木環繞像亭子一樣的土堆,叫道:
  「四妹,時間不早了,要逛動物園,就得趕快走。」
  四小姐蕙芳正靠在一棵楊柳樹上用手帕揉眼睛。她一聲不響,只看了吳芝生一眼,就跟著
他走。她的眼圈有點紅潤。走過一段路後,四小姐趕上一步,挨著吳芝生的肩膀,忽然輕聲問
道:
  「九哥!––他是不是想跳水呢?神氣是很像的。」
  「我沒有問他。」
  「為什麼不問呢!你應該問問他的。––剛才我們跟住他走了好許多路,不是看見他一路
上瘋頭瘋腦的,神氣很不對麼?我們進來時碰見林二妹,她也像有心事。––」
  吳芝生忽然大笑了。他看著他的堂妹子好半晌,這才說:
  「范博文是不會自殺的。他的自殺擺在口頭,已經不知有過多少次了。剛才你看見他像是
要跳水,實在他是在那裏做詩呢!––《澤畔行吟》的新詩。像他那樣的詩人,不會當真自殺
的。你放心!」
  「啐!干我屁事!要我放心!不過––」
  四小姐臉紅了,縮住了話,低著頭只管走路。然而她的心裏卻不知怎地就深深印上了范博
文的又溫柔又可憐的影子。她又落在吳芝生肩後了。又走過一段路以後,四小姐低聲嘆一口氣
,忽然掉下一滴眼淚。
  四小姐這無名的惆悵也是最近三四天內才有的。她的心變成一片薄膜,即使是最瑣細最輕
微的刺激––任何人的歡樂或悲哀的波動,都能使她的心起應和而發抖。靜室獨坐的時候,她
覺得每個人都板起了得意的臉孔在威脅她。世界上只有她一人是伶仃孤獨––她時常這麼想。
她渴要有一個親人讓她抱住了痛哭,讓她訴說個暢快;來上海後這三四天就像三四年,她滿心
積了無數的話,無數的淚!
  也許就在自己正亦感得孤獨的悲哀這簡單的原因上,四小姐對於失意悵惘的范博文就孕育
了深刻的印象罷?但是跟著吳芝生一路走去的時候,因為了自己的悵惘,更因為了一路上不斷
的遊客和風景,她漸漸忘記了范博文那動人愛憐的愁容了。等到進了動物園,站在那熊欄前,
看著那頭巨大的黑熊像哲學家似的來來往往踱方步,有時又像一個大呆子似的直立起來晃了晃
它那個笨重的腦袋,四小姐便連自己的悵惘也暫時忘卻,她微笑了。
  吳芝生碰到一個同學,兩個人就談起來。那同學是一頭茅草似的亂髮,面貌卻甚為英俊,
一邊和吳芝生談話,一邊常常拿眼睛去看四小姐;漸漸他們的談話聲音放低了,可是四小姐卻
在有意無意中捉到了一問一答的兩句話:
  「是你的『緋洋傘』﹝「緋洋傘」是一個英國字的音譯,意為「未婚妻」。––作者原註
。﹞罷?」
  「不,––是堂妹子!」
  四小姐驀地臉又紅了。她雖然不知道什麼叫做「緋洋傘」,但從吳芝生的回答裏也就猜出
一些意義來了;她羞答答地轉過身子走開幾步,到右首的猴子棚前。這是半間房子大小的鐵條
棚,許多大小不等的猴子在那裏蹦跳。四小姐在家鄉時也曾見過山東人變把戲的猴子;她到現
在還記得很明白的是五六年前在土地廟的香市中看見一隻常常會笑的猴子,一口的牙齒多麼白
!但這也是她最後一次快樂的紀念,此後就因為十四歲的她已經發育得和「婦人」一樣,吳老
太爺不許她再到香市那樣的男女混雜的地方。現在她又看見了猴子,並且是那麼多的猴子,她
那童年的往事便在記憶中逆流轉來。
  她惘然站在那猴子棚前,很想找出一隻也是會笑的猴子。
  然而這些猴子中間並沒一隻會笑。似乎也有幾分「都市人」的神經質,牠們只是亂竄亂跳
,吱吱地歇斯底里地叫。四小姐感到失望,正想轉身去找吳芝生,卻忽然看見一樁奇異的景象
了。在棚角的一個木箱子上,有一隻猴子懶洋洋地躺在那裏,另一隻猴子滿臉正經的樣子,替
那躺著的猴子捉虱子:從牠們那種親愛的神氣,誰也會聯想到這一對猴子中間是有些特別的關
係,是一對夫婦!四小姐看得呆了;像是快慰,又像是悲愴,更像是異常酸癢的味兒一齊在她
心裏翻滾!她不敢再看,卻又捨不得不看,她簡直癡了,直到吳芝生的聲音驚醒了她:
  「走罷!這裏快要關門了!」
  四小姐猛一怔,回頭癡癡地望著吳芝生,不懂他說的什麼話。然後,一點紅暈倏地從四小
姐白嫩的面頰中央––笑時起一個渦兒的那地方透出來,很快地擴展到眉心眼梢。被人家窺見
了隱秘時那種又含羞又惶恐的心情真逼得四小姐只想哭。她努力不讓滿積在眼眶裏的淚珠往下
掉,轉過身去順著腳尖走,也不說一句話。動物園裏的遊客差不多已經走光,她也不覺得;她
走了幾步,看見一張椅子,她就惘然坐下,低了頭,把手帕掩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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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42 |只看該作者
  「四妹,身上不爽快麼?管動物園的人要來催我們走了。這裏是五點鐘就關門。」
  吳芝生站在四小姐旁邊輕聲說,顯然他並沒瞭解四小姐的心情。這是不足為奇的:常和林
佩珊,張素素一般都市摩登女郎相處的吳芝生,當然無從猜度到四小姐那樣的舊式「閨秀」的
幽怨感觸。但奇怪的是他這不瞭解反使得四小姐心頭好像一鬆,而且他這溫和關切的語調也使
得四小姐感到若干慰藉;她露出臉來,從晶瑩的淚光中看著吳芝生,勉強笑了一笑,同時也就
站起來,帶幾分羞怯回答道:
  「沒有什麼,––我們回去罷。」
  此時太陽已有一半沒入地平線,涼風吹來,人們覺得精神異常爽快。男女遊客一批一批地
湧入這公園裏來。照吳芝生的意思,還想再走走,或者到那個賣冰淇淋荷蘭水的大蘆席棚下喝
一點什麼。可是四小姐最怕人多,更怕那些成雙作對的青年男女們射過來的疑問似的眼光的一
瞥;她堅執要回家了,––雖然到了家裏,她亦未必感到愉快。
  他們又走過那池子邊。現在這裏人很多,所有的長椅子都被坐滿。卻在一棵離池子不遠的
大樹邊,有一位青年背靠著樹幹,坐在草地上,頭向下垂,似乎是睡著了。四小姐眼快,遠遠
地就認得是范博文。她詢問似的向吳芝生看了一眼。吳芝生也已經看見是范博文了,微笑著點
一下頭,就悄悄地跑到范博文的背後,隔著那棵樹,猛伸出手去掩住了范博文的眼睛。
  「放手呀!誰呢?––惡作劇!」
  范博文懶洋洋地很可憐似的說,身體一動也不動。四小姐跟在吳芝生背後,只是怔怔地看
著。一會兒,她又輕盈地走到范博文的旁邊。吳芝生把手更掩得緊些,卻也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來。
  「吳芝生!––不會有第二個。猜得不對,就砍我的腦袋!」
  「這不是你猜中,是我自己告訴你的。––再猜猜,還有誰?」
  這回范博文不肯猜了,用力掙扎,臉孔漲得通紅。
  「九哥。放了手罷!」
  四小姐心裏老大不忍,替范博文說情了。同時范博文也已經掙脫了吳芝生的手,跳起來揉
一揉眼睛,忽然轉身抓住了四小姐的手,恭恭敬敬鞠躬說道:
  「救命恩人!四小姐,謝謝你!」
  四小姐趕快摔脫了范博文的手,背轉身去,臉上立刻從眼角紅到耳根;但又忍不住小聲問
道:
  「你沒有回去?范先生。––坐在這裏幹麼?」
  「噯––做詩。」
  范博文回答。於是他又忘記了一切似的側著頭,翻起眼睛看天,擺出苦吟的樣子來。吳芝
生看著覺得好笑,卻沒有笑出來,只對四小姐使了個眼色。范博文忽然嘆一口氣,把腳一跺,
走到四小姐跟前,又說:
  「我傷心的時候就做詩。詩是我的眼淚。也是愈傷心,我的詩愈精采!––但是芝生真可
惡,打斷了我的詩思。一首好詩只差一句。現在是整個兒全忘記了!」
  四小姐看著范博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看著他的雖則蒼白然而惹人憐愛的臉孔,於是
四小姐的心忽然又抖動––是一種從未經驗過的怪味兒的抖動。
  「那麼,請做詩罷,再會!」
  吳芝生冷冷地說,蕩著一隻臂膊,轉身就走。四小姐似乎遲疑一下,但對范博文瞥了一眼
以後,也就懶懶地跟在吳芝生背後。范博文瞪著眼直望四小姐他們的後影。及至那後影將要迷
失在人叢中的時候,范博文驀地大笑一聲追上去,一伸手就挽住了吳芝生的右臂,帶幾分央求
的意味說:
  「不做詩了。我們一塊兒走走不好麼!」
  「我們要回家去呢。」
  四小姐例外地先開了口,對范博文一笑,隨即又很快地低下頭去。
  「我也到––吳公館去罷!」
  范博文略頓一下,然後決定主意。
  一路上並沒說得幾句話,他們三位就到了吳公館的前面,恰好那扇烏油大鐵門正要關上,
管門的看見了是四小姐他們,便又拉開門,笑嘻嘻地說:
  「四小姐,鎮上有人來呢;說是逃出來的。」
  這平平淡淡的兩句話立刻將四小姐思想上的浮雲驅走。她不由得「呀」了一聲,趕快就跑
進大門去。家鄉不幸的消息雖然三天前就聽得蓀甫提起過,但好像太出意外,難以置信似的,
四小姐總不曾放在心上。此時她彷彿驟然睜開眼來當真看見了無論如何難以相信的慘變,她的
臉色也轉成灰白。
  大客廳內擠了許多人,都是站著,嘈雜地在說話。最先映進四小姐眼簾的,卻是費小鬍子
。這老頭兒穿一件灰布長袍子,又要回答吳少奶奶,又要回答七少爺阿萱,簡直是忙不過來。
四小姐走到吳少奶奶身邊,只聽得費小鬍子氣喘喘地做著手勢說:
  「就是八點鐘,呃,總有九點鐘了;少奶奶,是九點鐘!宏昌當火燒了。––沒有何營長
的兩架機關鎗,那些亂民,那些變兵,大概不會燒宏昌。少奶奶,你說不是麼?機關鎗就架在
宏昌的更樓邊––卜卜卜,真可怕!然而濟得什麼事呀!––」
  「喂,喂,小鬍子,到底我的一箱子小書呢?你總沒說到我的一箱子小書!」
  阿萱扭住了費小鬍子的臂膊,插進來說。
  費小鬍子的眼睛一翻,怔怔地看著阿萱,不明白什麼「小書」。吳少奶奶卻笑了,四小姐
也乘這空兒問道:
  「當真是全鎮都搶光了麼?我不相信,那麼大一個鎮!就燒了宏昌當麼?我們家裏呢?」
  「四妹,家裏沒燒。––費先生路上也辛苦了,讓他息一息,等蓀甫回來再談罷。噯,兵
變!」
  吳少奶奶一面說,一面她的眼神忽然散亂,似乎有什麼難以解決的問題忽然抓住了她的心
了。她凝眸惘然呆立半晌,這才勉強收束心神,逼出一個苦笑,對費小鬍子作了一個「請坐」
的手勢,就悄悄地走開了。
  這裏阿萱還是纏住了費小鬍子追問那一箱子小書。四小姐的注意卻轉到麇集在窗前的一群
少年:范博文、吳芝生、杜學詩,還有一位不認識的洋服青年。他們都在那裏聽一個人講述亂
民和變兵如何攻打宏昌當。四小姐聽來這人的聲音很耳熟,但因為只看見他的背面,竟想不起
是什麼人了。俄而他轉過一個側形來,野馬似的一張長臉,卻又是縮鼻子,招風大耳朵,頭髮
像鬃刷。四小姐立刻認出是曾家駒。她幾乎喊出一聲「啊喲!」她是最討厭這曾家駒的,現在
雖然因為他也是新從雙橋鎮逃來,彷彿有點亂離中相逢的好感,但仍是不大願意見他,更不願
意和他攀談了。躊躇了一會兒以後,四小姐就走進大餐間,揀一張靠近門口的椅子坐了,背向
著曾家駒他們,卻尖起了耳朵聽他們談話。
  「那麼,你是從變兵手裏奪了手槍;又打死了幾個鄉下人,這才逃出來的?嘿!你倒真是
了不得!」
  是范博文的冷冷的帶著譏諷的聲音。
  「不錯。我的手腳倒還來得。」
  「可是尊大人呢?照你剛才所說那種力敵萬夫的氣概,應該可以保護尊大人出險!怎麼你
就單單保全了自己的一張皮呢?還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
  杜學詩這話可更辣了,他那貓臉上的一對圓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
  料不到竟會發生這樣的責難,吹了半天的曾家駒無論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說謊是他的天
稟,他立刻想得一個極冠冕堂皇的回答:
  「哦––那個,他們都不礙事的。沒有什麼人認識他們,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麼
?比不得我,在鎮上名聲太大,走去走來都是熟人,誰不認識曾家二少爺?」
  「對了!正要請教曾二少爺在雙橋鎮上擔任什麼要職?光景一定是『鎮長』;再小,我知
道你也不幹,是嗎?」
  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聲調。他一面說,一面碰碰吳芝生的肩膀,又對杜學詩眨眼睛。
  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學詩的侄子,杜竹齋的長子新籜,剛剛從法國回來的
,卻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滿臉是什麼也看不慣的神色。
  這回曾家駒更顯得忸怩了。他聽得范博文說什麼「鎮長」,本來倒有點詫異;雖然他是一
竅不通的渾蟲,可是雙橋鎮上並無「鎮長」之流的官兒,他也還明白。但當他對范博文細細打
量一番,看見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見識不廣,這位姓范的
話總不會毫無來歷。於是他勉強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邊,擺出了不得的神氣,趕快正
色答道:
  「可不是麼!就是鎮––鎮長。當真小事我也不幹,那還用說!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
的這個!」
  最後兩個字是特別用力的。大家都不懂「這個」是什麼。幸而曾家駒已經從口袋裏掏出兩
張紙片來,一張是他的名片,另一張就是他新得的「黨證」。他將這兩樣東西攤平在他那又黑
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們的眼前移過,好像是請他們鑒賞。「黨證」是髒而且皺了。名片
卻是簇新的,是曾家駒逃到縣裏過了三天,一夜之間趕辦起來的。杜學詩劈手就抓了過來,正
想細看,那邊范博文卻噴出一口大笑來。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張是黨證,還看明白名
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縣第某區分部第二十三名黨員」。
  杜學詩也看明白了,很生氣似的把兩張紙片扔在地下,就罵道:
  「見鬼!中國都是被你們這班人弄糟了的!」
  「啊喲!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這個』是比老子老婆兒子還要寶貴哪!」
  沒有說過一句話的吳芝生也加進來說,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駒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
走進大餐間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進去,砰的一聲,小杜用腳將門碰上。
  這四個人一窩蜂擁到大餐間前面窗口的沙發榻裏坐下,竟沒看見獨坐在門邊的四小姐。他
們剛一坐下,就放聲大笑;杜學詩在哄笑中還夾著咒罵。范博文座位剛好對著四小姐,就先看
見了,他趕快站起來,擋在那三位面前說:
  「你們猜一下,這裏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個卻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時刻不忘的poetic and love﹝「P
oetic and love」「詩意與戀愛」。––作者原註。﹞的混合!」
  吳芝生脫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譏,只把身子一閃開,漲紅了臉的四小姐就被大
家都看見了。吳芝生是第一個不好意思,他就站起來搭訕地說:
  「四妹,我來給你介紹,這位是竹齋姊夫的少爺,杜新籜。」
  「法國留學生,萬能博士,會繅絲,也會養蜂,又是美術家,又是巴枯寧主義者,又是–
–」
  范博文搶著替杜新籜背誦頭銜,可是還沒完,他自己先笑起來了。
  杜新籜不笑,卻也不顯得窘,很大方的樣子對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隻手去。可是看見四
小姐的一雙手卻貼在身旁不動,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帶幾分不自在,這杜新籜柔和地一笑,
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來。他回中國來僅只三天,但中國是怎樣複雜的一個社會,他是向來瞭解
的;也許就為的這一點瞭解,所以在法國的三五年中,他進過十幾個學校,他試過各項的學科
:園藝、養雞、養蜂、採礦、河海工程、紡織、造船,甚至軍用化學、政治經濟、哲學、文學
、藝術、醫學、應用化學,一切一切,他都熱心過幾個星期或幾天「萬能博士」的雅號就是這
麼來的;如果說他曾經在法國學得一些什麼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寧主義––「什
麼都看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那種人生觀,而這當然也是他的「萬能」中之一。
  他有理想麼?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說得正確些,是當他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有異常多的理
想,但當他離開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種「什麼都看不慣,但又什麼都不在乎」的氣質。
  他不喜歡多說話,但同時,確是個溫柔可親的人物。
  當下因為四小姐的被「發見」,那三位喜歡說話的青年倒有一會兒的沉默。杜新籜雖然不
喜歡夾在人堆裏搶話來說,可是大家都不出聲的時候,他也不反對自己說幾句,讓空氣熱鬧一
點。他微笑著,輕描淡寫地說:
  「一個剛到上海的人,總覺得上海這地方是不可思議的。各式各樣的思想,在上海全有。
譬如外邊的麥歇曾﹝「麥歇曾」法語。意即「曾先生」,杜新籜在法國留過學,故有此習慣。
––作者原註。﹞,––噯,你們都覺得他可憎,實在這樣的人也最可憐。––四姨,你自然
認識他,我這話可對?」
  四小姐真沒想到這麼一位比她自己還大幾歲的紳士風的青年竟稱她為「姨」,她不由得笑
了一笑。看見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說:
  「大世兄老籜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
  「又是開玩笑,博文!––都是你們開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國弄糟了的!我是看著那姓曾
的就不高興,想著他就生氣!不是他剛一到,我就對你們說這人準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
。要是在別的地方,剛才我一定打他了。」
  杜學詩拎起眼睛鼓著腮兒說。他就是生氣時候那股勁兒叫人看著發笑。范博文立刻又來了
一句俏皮話:
  「對了!打他!你就頂合式打那曾野馬。為的你雖然是『鐵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號
的厚臉!」
  「可是杜少爺,曾家的老二就是頂討人厭。賊忒忒的一雙眼睛。––噯,到底不曉得鎮上
怎樣了!」
  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學詩會吵架起來,心裏一急,就居然擺脫了靦腆的拘束,想出
這樣的話在中間岔開。於是談話就暫時轉到了雙橋鎮了。杜新籜照例不多開口,只是冷眼微笑
,卻也對於范博文的幾次警語點頭讚許。在某一點上,這兩個人原是合得來的。杜學詩不滿意
他的侄兒,正和不滿意范博文一樣,他叫道:
  「不許你再開口了,博文!議論龐雜就是中國之大患,只有把中國放在強有力的鐵掌中,
不許空談,才有辦法。什麼匪禍,都是帶兵的人玩忽,說不定還有『養寇自重』的心理––」
  「然而人人都得吃飯,那也是沒有辦法的。匪禍的普遍,原因就不簡單。」
  吳芝生趕快又來駁他。他的始終堅持的意見是生產品分配的問題不解決,中國或世界總不
免於亂。
  「對了,人人都得吃飯。––唉,都是金錢的罪惡。因為了金錢,雙橋鎮就鬧匪禍了;因
為了金錢,資本家在田園裏造起工廠來,黑煙蔽天,損壞了美麗的大自然;更因為了金錢,農
民離開了可愛的鄉村,擁擠到都市裏來住齷齪的鴿子籠,把做人的性靈汩沒!」
  范博文又發揮他的「詩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說,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
得范博文這些話的意義,但又在范博文臉上閃著的那種憂悒感傷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
的趣味,她從心裏笑出來。
  杜學詩噘起了嘴,正想不許范博文再開口,忽然有一個人闖進來,卻是林佩珊,手裏拿著
化妝皮包,像是剛從外邊回來。她的第一句話是:
  「你們看見大客廳裏有一匹野馬不是?還有一尊土地菩薩。我疑心是走錯了路了!」
  大家都哄然笑起來。林佩珊扭著腰旋一個半圓圈,看見了這裏有范博文,也有杜學詩,她
的活潑忽然消失;她咬著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陣清風似的掃過大餐間,從後邊的門出去了。
  她又跑上樓,直闖進她姊姊的房間。淺藍色沙丁的第二層窗幃也已經拉上,房間裏是黑魆
魆的。林佩珊按牆上的電鈕,一片光明就將斜躺在沙發上沉思的吳少奶奶驚覺。
  兩姊妹對看了一下,沒有說話。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發榻前,挽住了吳少奶奶
的粉頸,很急促地細聲叫道:
  「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對我說了!怎麼辦哪?」
  吳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轉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張又像是愁悶的面孔。
  「就是博文呀!––他說,他愛我!」
  「那麼你到底愛不愛他?」
  「我麼––我不知道!」
  吳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頭搖一下,搖脫了林佩珊的一隻手,正想說什麼話,可是佩珊
又加上了一句:
  「我覺得每一個人都可愛,又都不可愛。」
  「不要亂說!」
  「這話不對麼?」
  「對也許對,但是不能夠這麼想。因為你總得結婚––總得挑定一個人––一個人,做你
終身的伴侶。」
  林佩珊不作聲了。她側著頭想了一想,就站起來懶洋洋地說:
  「老是和一個人在一處,多麼單調!你看,你和姊夫!」
  吳少奶奶出驚地一跳,臉色也變了。兩件東西從她身旁滾落到沙發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爛
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吳少奶奶的眼光跟著也就注在這兩件東西上,
癡癡地看著,暫時被林佩珊打斷了的嚙心的焦擾,此時是加倍頑強地在揉她,箍她。
  「你說姊夫不贊成博文不是?」
  林佩珊終於又問,但口氣好像是談論別人的事。
  吳少奶奶勉強抑住了心上翻滾著的煩悶,仰臉看她的妹子;過了一會兒,吳少奶奶方才回
答:
  「因為他已經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
  「就是你說過的杜學詩麼?」
  「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不知道。」
  吳少奶奶聽得又是一個「不知道」,又看見妹子的眼光閃閃有點異樣,便以為妹子還是害
羞,不由得笑了起來,輕聲追問道:
  「對阿姊也不好說真話麼?你說一個字就行了。」
  「我想來,要是和小杜結婚,我一定心裏還要想念別人––」
  在這裏,林佩珊一頓,臉色稍稍有些興奮。吳少奶奶聽著這樣的話,卻又禁不住心跳。可
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著,轉過身去似乎對自己說:
  「結婚的是這一個,心裏想的又是別一個,––啊,啊,這多麼討厭的事呀!阿姊!阿姊
!」
  林佩珊這樣叫著,又跳過身來,把兩手放在她姊姊的肩頭,像一個小女孩子似的就將她自
己的臉貼到她姊姊的臉上。吳少奶奶的臉熱得像是火燒!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見她姊姊的臉
色不但紅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淚珠也掛在睫毛邊了。林佩珊驚惶地看著,說不出半句話。漸
漸地,吳少奶奶的臉色又轉為可怕的蒼白。她在淚光中看見站在面前的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
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樣的面貌身材,一樣的天真活潑而帶些空想,並且一樣的正站在「矛盾生
活」的陷坑的邊上。難道兩姊妹就連命運也要相同麼?––吳少奶奶悲痛地這樣想。她顫著聲
音迸出一句問話:
  「珊!你心裏是想的誰呢?博文罷?」
  「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
  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吳少奶奶,急促地說,聲音也有點發顫;可是她並沒哭,只異樣地叫了
一聲,忽然放開了手,笑了一聲,便又縱縱跳跳跑出去了。
  吳少奶奶瞪眼看著房門上那一幅在晃蕩的藍色門簾,張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沒有出
聲;兩粒大淚珠終於奪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後她又垂頭看地毯上的那本破書和那朵枯萎
了的玫瑰花,一陣難以抵擋的悲痛揉斷了她的柔腸;她仆在沙發榻裏,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
望地問自己道:「珊?珊能夠代替我麼?––不能麼?她心裏有什麼人罷?噯,我的癡心!–
–聽說隴海線上炮火厲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說就要回上海麼?
呵!我怕見他!呵,呵,饒恕了我罷,放開我罷!讓我躲到什麼地方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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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是三天以後了。從早上起,就沒有一點風。天空擠滿了灰色的雲塊,呆滯滯地不動。淡黃
色的太陽光偶然露一下臉,就又趕快躲過了。成群的蜻蜓在樹梢飛舞,有時竟撲到綠色的鐵紗
窗上,那就驚動了爬在那裏的蒼蠅,嗡的一聲,都飛起來,沒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飛繞了一會兒
,仍復爬在那鐵紗上,伸出兩隻後腳,慢慢地搓著,好像心事很重。
  鐵紗窗內,就是那陳設富麗的吳公館的小客廳。吳蓀甫獨自一人在那裏踱方步。他臉上的
氣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幾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廳裏的大時鐘看了一眼,自言自語
地說:
  「十一點鐘了!怎麼不來電話。」
  他是焦急地盼望著趙伯韜和杜竹齋的電話。他們的公債投機就在今天決定最後的勝負!從
前天起,市場上就佈滿了中央軍在隴海線上轉利的新聞。然而人心還是觀望,只有些零星小戶
買進;漲風不起。昨天各報紙上大書特書中央軍勝利,交易所早市一聲開拍,各項債券就漲上
二三元,市場中密密層層的人頭攢擠,呼喊的聲音就像前線衝鋒,什麼話也聽不清,只看見場
上伸出來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趙伯韜他們僅僅放出二百萬去,債價便又回跌,結果比前天
只好起半元左右。這是據說大戶空頭還想拚一拚,他們要到今天看了風色再來補進。吳蓀甫他
們的勝負因此只在這十二小時之內便見分曉。明天是交割期!
  吳蓀甫皺起眉頭,望望外邊陰霾的天空,隨即表示了「隨它去罷」似的微微一笑,就踱出
小客廳,跑到他的書房裏打電話給廠裏的屠維岳。在這一條戰線上,吳蓀甫的勝利較有把握;
但今天也是最後五分鐘的決勝期。屠維岳和莫干丞就在今天上午要切實解決那已經拖延了快將
一星期的半怠工。
  剛剛把電話筒拿到手裏,書房的門開了,頷下有一撮小鬍子的長方臉兒在門縫中探一下,
似乎請示進止。吳蓀甫掛上電話筒,就喊道:
  「曉生,進來!有什麼確實消息沒有?」
  費小鬍子卻不回答,挨身進來,又悄悄地將門關上,便輕著腳尖走到吳蓀甫跟前,兩隻眼
睛看著地下,慢吞吞地輕聲說:
  「有。不好呢!匪是退了,屯在四鄉,商家都沒有開市。省裏派來的軍隊也還駐紮在縣裏
,不敢開到鎮上去,––」
  「管他軍隊匪隊!到底損失了多少?你說!」
  吳蓀甫不耐煩地叫起來,心頭一陣煩悶,就覺得屋子裏陰沉沉的怪淒慘,一伸手便捩開了
寫字桌上的淡黃綢罩子的大電燈。一片黃光落在吳蓀甫臉上,照見他的臉色紫裏帶青。
  他的獰厲的眼睛上面兩道濃眉毛簌簌地在動。
  「損失呢,––現在還沒弄清。看得見的,可就不小了;宏昌當、通源錢莊、油坊、電廠
、––」
  「咄!統統搶了不是?––還用你再說!我要的,是一篇損失的細賬,不要囫圇數目!難
道你這次回鎮去了三天就只帶來這麼幾句話?三天!還沒弄清?」
  吳蓀甫愈說愈生氣,就在書桌上拍了一下。他倒確不是為了損失太大而生氣,不––一二
十萬金的損失,他還有略皺一下眉頭,就坦然置之的氣度;現在使他生氣的,倒是費小鬍子的
辦事不敏捷,不實際。再者,吳蓀甫急於要知道家鄉劫後殘餘究竟還有多少,庶幾他能夠通盤
籌劃來應付逼近舊曆端陽節的漸見緊迫的經濟。
  看見費小鬍子不出聲,吳蓀甫接著又問:
  「我們放出去的款子,估量是還可以收回幾成呢?」
  「這個––六成是有的。鎮上市面還算沒有多大的糟蹋。就只米店和布店統統搶空。另外
各業,損失不多。我們放出去的賬,總有六成可以收回。況且縣裏是沒有遭難––」
  「你為什麼不早說呢!」
  吳蓀甫又打斷了費小鬍子的話,口氣卻平和得多,而且臉上也掠過一絲笑影。他的三個問
題––廠裏的怠工,交易所裏的鬥爭,以及家鄉的變亂,總算有一個已經得了眉目:還有六成
的殘餘。那就是說,還有六七萬現款可以由他支配,雖然為數區區,可是好像調遣軍隊準備進
攻的大將軍似的,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實力,他的進攻的陣勢也就有法子佈置。
  「電廠裏壞了一架馬達––」
  費小鬍子慢吞吞地又說,眼睛仍舊看在地下。但是他這話還沒完,猛然一個閃電在窗外掠
過,接著就是轟隆隆一聲響雷,似乎書房裏的牆壁都震動了。奔馬一樣的豪雨也跟著就來。費
小鬍子的太低的語音就被這些大自然的咆哮聲完全吞沒。而正在這時候,一個人闖進書房來,
山羊臉上綴滿了細汗珠,那是杜竹齋。
  「好大的雷呀!難怪電話也不靈了!蓀甫,你的電話壞了罷?」
  杜竹齋一邊走,一邊說,在蓀甫對面的沙發裏坐下,就拿出一塊大手帕來蓋在臉上,用勁
揩抹。這是他碰到什麼疑難事件時常有的姿勢,目的不僅是拭汗。
  吳蓀甫看了杜竹齋一眼,就明白交易所裏的情形未必順利;他微微一笑,心裏倒反安定起
來。失敗或勝利,只在一二分鐘內就可以分曉,像他那樣氣魄遠大的人照例是反倒鎮靜的。他
回頭對費小鬍子擺一下手,就吩咐道:
  「曉生,你要立刻回鎮去,把現款統統收齊,有多少是多少,就立刻送來!電廠裏壞了一
個馬達?我明天就派人去看,總該可以修理的。––今晚上你要趕到雙橋鎮!你去單雇一隻汽
油船,一點鐘以前就要開船!好了,去罷!」
  「是––」
  費小鬍子哭喪著臉回答。他離開輪船還不到一個鐘頭,坐下來伸一個懶腰的工夫也沒有,
現在又要他立即再上什麼汽油船去受震盪,而且是回到被武裝農民團團包圍著監視著的鎮上,
他真有點不情願;但是吳蓀甫的脾氣,就是那麼火急,而且毫無通融,費小鬍子只好把一口怨
氣往肚子裏吞,抖抖衣服就走了。這裏,吳蓀甫與杜竹齋就談起交易所方面的經過來。
  電閃、雷鳴、雨吼,充滿了空間,說話幾乎聽不到。吳蓀甫就憑杜竹齋嘴唇運動的姿勢,
知道了一個大概。當杜竹齋的嘴唇皮略一停歇的時候,吳蓀甫忽然冷笑著大聲喊道:
  「還有新空頭跳落麼?他們見鬼呀!」
  「所以事情是奇怪!我從沒見過這樣發狂的市面!要看下午的一盤!」
  「我們手上還有多少?」
  「四五百萬!我們一放,漲風馬上就會變成回跌!不放出去呢,有什麼辦法?」
  「統統放出去罷!反正沒有虧本呀!」
  「怎麼不!你忘記了我們付出過三十萬麼?」
  「自然記得。每人不到八萬銀子,就算是報效了軍餉算了!」
  吳蓀甫冷冷地說,站起來在書房裏踱了幾步。此時雷聲已止,雨卻更大,風也起了;風夾
雨的聲音又加上滿園子樹木的怒號,杜竹齋默然坐著,恍惚又在人聲鼎沸的交易所市場裏了:
成千成百緊張流汗的臉兒浮在他眼前,空氣惡濁到叫人腦昏目赤。而這一切,都是為的有他和
趙伯韜等四個人在幕後作怪,而他們自己也弄成放火自燒身,看來是不得了的!杜竹齋搖一下
頭,忽然嘆口氣說道:
  「我真不懂,許多大戶空頭竟死拚著不肯補進去!明天就是交割,今天上午還有新空頭跳
落!」
  「什麼新空頭跳落,也許就是趙伯韜弄的玄虛罷?」
  忽然吳蓀甫轉過身來看定了杜竹齋說,同時將右手在桌子上拍一下。杜竹齋慌慌張張站起
來,臉色也變了;他真是被交易所裏的呼噪和汗臭弄昏了,始終不曾往那方面去猜度。
  他又氣又發急:
  「哦,哦!那個,也許是的!那真豈有此理了!」
  「我們上了當了!哈哈!」
  吳蓀甫仰天獰笑,大聲叫起來。此時又有個霹靂像沉重的罩子似的落下來,所有的人聲都
被淹沒。杜竹齋拿出雪茄來燃上了,猛抽了幾口,慢慢地說:
  「要真是那麼一回事,老趙太不夠朋友了,我們一定和他不干休的!但是,蓀甫,且看午
後的一盤;究竟如何,要到下午這一盤裏才能明白,此時還未便斷定。」
  「只好這麼希望了!」
  「不是希望,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我就去找尚老頭子去。吃過了中飯,我再到交易所看市
面!」
  杜竹齋說著就站起來走了,吳蓀甫跟著也離開了書房。但是走到大客廳階前,正要上汽車
的時候,杜竹齋忽又回身拉著吳蓀甫到小客廳裏,鄭重地問道:
  「費小鬍子去了來怎麼說呢?損失多少?」
  「詳細情形還是一個不明白。」
  「你剛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鎮去麼?」
  「叫他回去收集殘餘,都調到上海來。我現在打算集中實力,拿那個信託公司作大本營來
幹一番!」
  吳蓀甫微笑地回答,臉上的陰沉氣色又一掃而光了。杜竹齋沉吟了半晌,然後又問:
  「那麼,朱吟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積極進行的?你算定了沒有風險?」
  吳蓀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齋一眼。
  「辦廠什麼的,我是外行;可是看過去,實業前途總不能夠樂觀。況且朱吟秋也不是糊塗
蟲,他的機器廠房等等現在值五十多萬,他難道不明白,我們想用三十萬盤過來,他怎麼肯?
他這人又很刁賴,要從他的手裏挖出什麼來,怕也是夠麻煩的罷?前幾天他已經到處造謠,說
我們計算他;剛才從趙伯韜嘴裏露出一點口風,朱吟秋也在和老趙接洽,想把他的機器抵借十
幾萬來付還我們這邊一個月後到期的繭子押款––」
  說到這裏,杜竹齋略一停頓,彈去了手裏的雪茄煙灰,轉臉看看窗外。筷子粗細的雨條密
密麻麻掛滿在窗前,天空卻似乎開朗了一些了。杜竹齋回過眼來,卻看見吳蓀甫的臉上虎起了
獰笑,突然問道:
  「老趙答應了他麼?」
  「大概還在考慮。目前老趙為的是正和我們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氣;他對我表示,要是朱
吟秋向他一方面進行的押款會損害到我們的債權,那他就拒絕––」
  「竹齋!一定招呼老趙拒絕!」
  「就是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為目前絲業情形不好,還是暫且保守。朱吟秋如果能夠
從老趙那裏通融來還清了我們的十五萬押款,我們也就算了罷。」
  「不行!竹齋!不能那麼消極!」
  吳蓀甫陡的跳起來說。此時一道太陽光忽然從雲塊的罅隙中間射出來,通過了那些密密麻
麻的雨簾,直落到小客廳裏,把吳蓀甫的臉染成了赭黃色。雨還是騰騰地下著,吳蓀甫用了壓
倒雨聲的宏亮嗓音繼續叫道:
  「我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吟秋的繭子擠出來;現在眼見得繭子就要到手,怎麼又
放棄了呢?竹齋,一定不能消極!叫老趙拒絕!放款給朱吟秋,我們的信託公司有優先權,那
是十五萬的乾繭押款合同上載明瞭的。竹齋,我們為了這一條,這才利息上大大讓步,只要了
月息五厘半。竹齋,告訴老趙,應當尊重我們的債權!」
  杜竹齋望著吳蓀甫的面孔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嘴角拔出雪茄來,鬆一口氣說:
  「只好辦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緊,我就去找尚老頭子罷。」
  雨是小些了,卻變成濃霧一樣的東西,天空更加灰暗。吳蓀甫心裏也像掛著一塊鉛。公債
市場瞬息萬變,所以希望是並沒斷絕;然而據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來,頗有「殺多頭」的
趨勢,那就太可怪。這種現象,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已經走漏了消息!根本不大信任趙伯韜的
吳蓀甫,無論如何不能不懷疑趙伯韜內中又有鬼蜮的手段。「到公債市場去混一下,原不一定
危險,可是和老趙共事,那危險性就很大了!」
  吳蓀甫負著手踱方步,心裏不住地這樣想。
  鐘上已經是十一點半了,預料中的屠維岳的告捷電話竟沒來。吳蓀甫不得不把趙伯韜和公
債擱在一邊,提起精神來對付工廠方面。他吩咐高昇打電話去。可是他的電話當真壞了叫不通
。吳蓀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車親自到廠裏去視察。
  變成了濃霧的細雨將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暈的外殼。有幾處聳立雲霄的高樓
在霧氣中只顯現了最高的幾層,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內閃閃爍爍射出慘黃的燈光,––遠遠地
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樓,沒有一點威武的氣概。而這濃霧是無邊無際的,汽車衝破了
窒息的潮氣向前,車窗的玻璃變成了毛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暈狀的怪異的了;
一切都失了鮮明的輪廓,一切都在模糊變形中了。
  吳蓀甫背靠在車廂的右角,伸起一條左腿斜擱在車墊上,時時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
吸。一種向來所沒有的感想突然兜上了他心頭來了:他在企業界中是一員猛將,他是時時刻刻
向前突進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虛無的海市蜃樓麼?在他周圍的,不是變
形了的輪廓模糊的人物麼?正如他現在坐這汽車在迷霧中向前衝呀!
  於是一縷冷意從他背脊上擴散開來,直到他臉色發白,直到他的眼睛裏消失了勇悍尖利的
光彩。
  汽車開進廠裏了,在絲車間的側面通過。慘黃的電燈光映射在絲車間的許多窗洞內,絲車
轉動的聲音混合成軟滑的騷音,充滿了潮濕的空間。在往常,這一切都是怎樣地立即能夠刺激
起吳蓀甫的精神,並且他的有經驗的耳目怎樣地就能夠從這燈光從這騷音判斷那工作是緊張,
或是鬆懈。但此時雖然依舊看見,依舊聽得,他的腦膜上卻粘著一片霧,他的心頭卻掛了一塊
鉛。
  直到保鏢的老關開了車門,而且莫干丞和屠維岳雙雙站在車前迎接,吳蓀甫這才慢慢地走
下車來,他的灰白而獰厲的臉色使得莫干丞心頭亂跳。吳蓀甫冷冷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
屠維岳,就一直跑進了經理辦公室。
  第一個被叫進去問話的,是屠維岳。這個青年一臉冷靜,不等吳蓀甫開口問,他就先說道:
  「三先生公館裏的電話出了毛病,十分鐘前剛剛接通,那時三先生已經出來。可惜那電話
修好得太遲了一點。」
  吳蓀甫略皺一下眉頭,卻又故意微笑。他聽出了屠維岳這番話的背後的意思是在說他這一
來乃是多事。這個驕蹇自負的年青人顯然以為吳蓀甫不在家中守候捷報(那是預先約好了的)
,卻急沖沖地跑到廠裏來,便是對於部下的辦事人還沒有絕對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於「用人
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則,那就不是辦大事者的風度。吳蓀甫拿眼睛看著屠維岳的面孔,心裏
讚許這個年青人的倔強和精明,可是在口頭上他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放心不下這才跑了來的;他
又微微一笑,就很鎮靜地說;
  「現在不是快到十二點鐘麼?我料來我的前敵總指揮已經全線勝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來
,要對俘虜們演說。」
  「那還是太早一點。」
  屠維岳斬釘截鐵地回答,臉上依然是冷靜得作怪。
  「什麼!難道我剛才聽得車間裏的響聲還不是真正的開車,還是和前幾天一樣麼?」
  「請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
  屠維岳放慢了聲音說,卻是那態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時又非常鎮靜。
  吳蓀甫鼻子裏哼了一聲。他的眼光射在屠維岳臉上,愈來愈嚴厲,像兩道劍。可是屠維岳
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問道:
  「我要請示三先生,是否仍舊抱定了『和平解決』的宗旨?」
  「自然仍舊想『和平解決』。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
  「是!––限到今天為止,前天三先生已經說過。但女工們也是活的人,她們有思想,有
感情,尤其糟的是她們還有比較複雜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們還很信仰她們
的一個同伴,第十二排車的姚金鳳,可是今天一早起,就變了態度,她們罵姚金鳳是走狗,是
出賣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頓時惡化。三先生大概還記得這個姚金鳳,瘦長條子,小圓臉兒,有
幾點細白麻粒,三十多歲,在廠裏已經三年零六個月,這次怠工就是她開火––」
  「我記得這個人。我還記得你用了一點手段叫她軟化。」
  「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頭銜:走狗!已經是出名的走狗,就沒有一點用處!我們前幾天的
工夫算是白花。」
  吳蓀甫鼻子裏哼了一聲,不說話。
  「我們的事情辦得很秘密,只有三四個人知道;而且姚金鳳表面上還是幫女工們說話。我
敢說女工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她們的首領已經被三先生收買。所以明明白白是我們內部有人搗蛋
!」
  「嚇!有那樣的事!你怎麼不調查?」
  「我已經調查出來是九號管車薛寶珠洩漏了秘密,破壞了我們的計策!」
  「什麼?九號管車?她想討好工人,她發昏了麼?」
  「完全是為的吃醋,她們兩個是冤家。薛寶珠妒忌姚金鳳得了功!」
  「你去叫她們兩個進來見我!」
  吳蓀甫霍地站起來,聲色俱厲下命令,可是屠維岳坐在那裏不動。他知道吳蓀甫馬上就會
省悟過來,取消了這個無意識的命令;他等待這位三先生的怒氣過後再說話。吳蓀甫尖利地看
著屠維岳好半晌,漸漸臉色平了,仍舊坐了下去,咬著牙齒,自言自語地說:
  「混賬東西!比鬧事的女工還可惡!不想吃我的飯麼?––噯,維岳,你告訴莫干丞,把
姓薛的歇工!」
  「三先生看來還有更好的辦法麼?」
  「你有什麼意見?你說!」
  吳蓀甫的口吻又轉嚴厲,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
  「請三先生出佈告,端陽節賞工一天,姚金鳳開除,薛寶珠升稽查。」
  屠維岳挺直了胸脯,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吳蓀甫等他說完,獰起眼睛望著空中
沉吟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說道:
  「你這是反間計麼?你有把握?」
  「有把握。今天從早上八點鐘起,我就用了許多方法挽回薛寶珠弄出來的僵局。已經有點
眉目了。端陽節賞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許可;現在還要請三先生允許的,就是姚金鳳的開除和
薛寶珠的升稽查這兩件事情,將來仍舊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對工人們一個讓步,就此解決了怠
工風潮。我們好容易在女工中間種了一個根,總不能隨便丟掉。」
  此時突然一聲汽笛叫,嗚––嗚的,響徹了全廠,吳蓀甫猛一驚,臉色稍稍有點變了。工
人們在廠裏暴動,也常常放汽笛為號,可不是麼?但是他立即想到這是午飯放工,不是什麼意
外,他就乘勢笑了一笑,算是默認了屠維岳的辦法。
  「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結束,有幾個辦事得力的人該怎麼獎勵,請三先生吩咐罷。」
  屠維岳又接著說,拿出一張紙來放在吳蓀甫面前。吳蓀甫隨便看了一眼,就皺起眉頭問道:
  「錢葆生和桂長林是工會裏的人,也要另外獎勵麼?」
  「是的。他們兩個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兩派。但此番他們還能夠一致起來替三先生辦
事,––」
  「一致?向我來要錢是一致的,爭奪工會的時候就不一致;夾在怠工風潮中都想利用工人
來打倒對方的時候,也不一致;老實說,此番工潮竟延長到將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為的
他們兩個狗頭不一致––不一致來替我辦事,不一致來對付工人!」
  「可是最近兩三天來他們已經一致。尤其錢葆生聽了我的調解,對桂長林讓步。」
  「那也不是真心替我辦事,還是見風轉篷的自私。我有錢不給這等人!」
  吳蓀甫毅然駁斥了,隨手抓取一枝筆來將錢葆生和桂長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紙尾注了一個
「閱」字,交還給屠維岳,站起來看看窗外來往的女工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臉上便又罩滿
了陰影;但他立即恢復常態,一面吩咐屠維岳,一面走出辦公室去:
  「限到明天一定要解決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為止!」
  這兩句話,又是聲色俱厲,所有攢集在辦公室門外的職員們全都嚇壞了。待到他們回味著
這兩句話的斤兩時,吳蓀甫坐的汽車已經啵啵地開出了廠門。有幾個站在廠門邊的女工,望著
這威風凜凜的汽車發出了輕蔑的笑聲。
  屠維嶽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個重要職員商量辦法。內中有一個就是桂長林。工潮限
在明天解決。而且吳蓀甫的忍耐已到最後一步,這樣的消息,已經傳滿了全廠。稽查和管車們
都認為這是吳蓀甫打算用強硬手段的表示;他們的精神就格外興奮。他們都知道,如果「三先
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轉為「強硬」,那就是屠維岳「政權」的縮小或告終。他們對於屠維
岳「政權」雖然不敢公然反對,但心裏總是不很舒服。
  十分明了此種情形的屠維岳於是就先報告了吳蓀甫對於錢葆生和桂長林的不滿意,然後落
到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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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2:50 |只看該作者
  「現在三先生吩咐了三件事:端陽節賞工一天,姚金鳳開除,薛寶珠升稽查。」
  大家都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桂長林忿忿地說:
  「這不是打落水狗麼?三先生欠公道。薛寶珠有什麼功勞,升她?」
  「姚金鳳真冤枉!不過屠先生,你應該在三先生面前替姚金鳳說幾句好話;你對得住她麼
?你叫我去聯絡她。現在她落得一個開除,闖禍的薛寶珠反有升賞,這話怎麼說出去呀!」
  二號管車王金貞也來打不平了;她是完全受三先生豢養的,她不敢反對三先生,只能抱怨
屠維岳。
  可是屠維岳不回答,挺直了胸脯,很鎮靜地微笑。
  「三先生罵我同錢葆生作對頭,不錯,錢葆生是我的死對頭。工會的飯,大家都應該吃,
錢葆生想一個人獨吞,我一定要反對!三先生既然不管工會裏的牛鬥馬鬥,只要早點解決工潮
,那麼為什麼又要升賞薛寶珠呢?薛寶珠搗亂,背後有錢葆生指使,是吃醋,是和我抬摃,誰
不知道!」
  桂長林說了這麼一大段,嘴邊全是白沫,眼睛也紅了。但他還算是客氣。為的眼前這些人
中間,只他自己是工會方面––吃工會的飯,其他各位全是吃吳蓀甫的飯,自然不敢在屠維岳
面前批評吳蓀甫辦的不對。
  屠維岳依然冷幽幽地微笑,總是不說話。莫干丞這時開口了:
  「三先生要怎樣辦,我們只好照辦。可是,屠先生,今天就要解決工潮,怎麼辦呢?」
  「這才是我們要商量的正經事!」
  屠維岳發言了,他的機警的眼光看著稽查李麻子和另一位女管車。這兩位也正在看著屠維
岳,嘴邊漾出微笑的影子。這兩位算是屠維岳「執政」後新收的心腹。屠維岳把身子一挺,眼
光在眾人臉上掠過,大聲說:
  「姚金鳳和薛寶珠的事,往後再談。三先生向來是公道的。真心替三先生出力的人,我可
以擔保一定不會吃虧。三先生說過,今天一定要解決這件事。端陽節賞工一天,三先生已答應
。就怕工人中的激烈分子何秀妹一班人,還是要鬧事。我們只好不客氣對付她們!老李,這件
事交給你。只要嚇她們一下就行。––」
  「交給我就是了!」
  稽查李麻子搶著說,兩道濃眉毛一挺。他是洪門弟兄,他隨時可以調動十來個弟兄出手打
架。
  「嚇一下就行麼?說得太容易呀!何秀妹一淘壞胚子是嚇不倒的!」
  二號管車王金貞提出了消極的抗議。
  李麻子大大不服氣,睜圓了眼睛,正想說話,卻被屠維岳攔住:
  「王金貞的話也有理。老李,你就看機會把何秀妹扣住,軋住她去看戲!此刻她出去吃中
飯了,你馬上就去辦這件事,要做得手腳乾淨;你還沒吃飯,賬房裏先拿十塊錢去;辦完了事
,就請你弟兄們上館子。––這件事要守秘密的!」
  「守秘密?錢葆生和薛寶珠兩個傢伙就靠不住,反正不守了秘密倒有好處!」
  桂長林扁起了嘴唇,咕嚕咕嚕地說。
  李麻子從莫干丞手裏拿了錢,就興沖沖地走了。屠維岳釘住桂長林看了一眼,卻並沒說什
麼,就回過頭去對第十號的女管車問道:
  「阿珍,你辦的事後來怎樣呢?」
  「有一半工人相信姚金鳳是冤枉的。她們罵薛寶珠造謠,說她本來是資本家的走狗,她是
使惡計。她們又說何秀妹她們想出風頭,妒忌姚金鳳。」
  「辦得好!何秀妹下半天不會到廠裏來了,你就放出口風去,說何秀妹被莫先生請去看戲
了,––」
  「呀,呀,怎麼有我呢?老兄,你不要搗鬼!」
  莫干丞急口地插進來說。桂長林、王金貞,連那個阿珍,都笑起來了。但是屠維岳不笑,
他拍著莫干丞的肩膀很懇切地說:
  「自然是你請她去看戲。你現在就要出去找李麻子。他一定在何秀妹住家的附近。你同他
商量好了,專等那班白相人把何秀妹軋到冷靜的地方,你就去救她。以後你就請她看戲。」
  「她不肯去呢?」
  「那就要你用點工夫了。你只說到戲園裏躲一下,等那些白相人走散。你是老頭子,她不
會犯疑,一定肯去。」
  「傳開去給三先生知道了不是玩的!」
  「三先生面前有我呢!去罷!阿珍,你就去辦你的;不要露馬腳!」
  現在房間裏就剩了屠維岳、桂長林、王金貞三個人。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機警的眼光釘
住在桂長林臉上。這是將近四十歲帶幾分流氓神氣的長方臉兒,有一對細小不相稱的眼睛。在
屠維岳的鋒芒逼人的眼光下,這張長方臉兒上漸漸顯現了忸怩不安的氣色。
  忽然屠維岳笑了一聲,就冷冷地問道:
  「長林,你當真要和錢葆生做死對頭麼?」
  沒有回答,桂長林把身體一搖,兩隻手叉在腰裏,凶狠狠地看了屠維岳一眼。
  「你自己想想,你的實力比起錢葆生來差多少?」
  「哼!他媽的實力!不過狗仗官勢!」
  「不錯呀!就是這一點你吃了虧。你們的汪先生又遠在香港。」
  桂長林立刻臉色變了,眼睛裏的凶光就轉成了疑懼不定的神氣。
  「你放心罷!這裏只有王金貞,向來和你要好。我再告訴你,吳老闆也和汪先生的朋友來
往。說起來,也可以算是一條路上的人,你在廠裏總應該盡力幫吳老闆的忙,可不麼?」
  「既然吳老闆全明白,怎麼開除了姚金鳳,升賞了薛寶珠呢?還有,這一次工潮難道我沒
有替三先生出力麼?我真想當面問問三先生。」
  「這件事,三先生真辦得不公道。屠先生,你去和三先生說說看罷,反正佈告還沒發。」
  王金貞插進來說。她自以為這話非常圓到,一面附和了桂長林,一面卻也推重著屠維岳。
卻不料屠維岳突然把臉色一沉,就給了一個很嚴厲的回駁:
  「不要再說三先生長,三先生短了!三先生管這些小事麼?都是我姓屠的出條款!我說,
姚金鳳要開除,薛寶珠該升,三先生點了頭,就算了!」
  「那你就太不應該了!」
  桂長林跳起來喊,拳頭也伸出來了。王金貞趕快拉他的衣角。屠維岳卻仰臉大笑,似乎沒
有看見一個碗口大小的拳頭在他的臉前晃。這拳頭離屠維岳的臉半尺左右就自己縮回去了,接
著就是一聲恨恨的哼。屠維岳也不笑了,依然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的冷靜的臉色,又像吐棄了什
麼似的說道:
  「咄,你這光棍!那麼簡單!你難道不會想想工人們聽說薛寶珠得了升賞會發生什麼舉動
?她們也要不平,群眾就會反轉來擁護姚金鳳。––」
  「可是姚金鳳已經開除了,還要什麼擁護!」
  「長林!慢點說難道不行?我不是早就說過三先生總要給人家公道?––你們現在應該就
去活動,在我面前嚕嗦,一點用處也沒有。錢葆生的嘴巴,我們要公開的打他一次!你們要信
任我是幫你們忙的!––明白了麼?去罷!」
  屠維岳說完,就拿起一張紙來,寫預定的佈告。
  此時汽笛叫又響徹了全廠。女工們陸續進廠來了。車間裏人聲就像潮水一般洶湧起來,但
這次的潮水卻不知不覺走進了屠維岳佈置好的那一條路。
  吳蓀甫從工廠出去就到了銀行公會。除了星期日是例外,他每天總到這裏吃午飯,帶便和
朋友們碰碰頭。在愉快的應酬談笑中,他這頓午飯,照例要花去一小時光景。今天他走進了那
華麗的餐室,卻是兜頭就覺得沉悶。今天和往常不同,沒有熟識的笑容和招呼紛然宣佈了他的
進門。餐室裏原也有七八個人,可都是陌生面孔。有幾位夾在刀叉的叮噹聲中談著天氣,談著
戰爭,甚至於跑狗場和舞女,顯出了沒有正經事可說,只能這麼信口開河地消磨了吃飯時的光
陰。靠窗有三個人聚在一桌子,都是中年,一種過慣了吃租放債生活的鄉下財主的神氣滿面可
掬,卻交頭接耳的悄悄地商量著什麼。吳蓀甫就在這三位的對面相距兩個桌子的地點揀定了自
己的座位。
  窗外依然是稠濃的半雨半霧,白茫茫一片,似乎繁華的工業的上海已經消失了,就只剩這
餐室的危樓一角。而這餐室裏,卻又只有沒精打采沉湎於舞女跑狗的四五位新式少爺,三位封
建的土財主,以及吳蓀甫,而這時的吳蓀甫卻又在三條火線的威脅下。
  吳蓀甫悶悶地鬆一口氣,就吩咐侍者拿白蘭地,發狠似的接連呷了幾口。他夾在三條火線
中,這是事實;而他既已絞盡心力去對付,也是事實;在勝負未決定的時候去懸想勝後如何進
攻罷,那就不免太玄空,去籌劃敗後如何退守,或準備反攻罷,他目前的心情又不許,況且還
沒知道究竟敗到如何程度,則將來的計畫也覺無從下手;因此他現在只能姑且喝幾口酒。他的
心情有些像待決的囚犯了。
  酒一口一口吞下去,心頭好像有點活潑起來了,至少他的聽覺復又異常銳敏;那邊交頭密
語的三位中間有一位嗓子略高些,幾句很有背景的話便清清楚楚落進了吳蓀甫的耳朵:
  「到這地步,一不做二不休,我是打算拚一拚了!什麼勝仗,是多頭方面造謠。你知道趙
某人是大戶多頭,他在那裏操縱市場!我就不信他有那樣的胃口吃得下!」
  說這番話的人,側面朝著吳蓀甫,是狹長的臉,有幾莖月牙式的黃鬚。他的兩個同伴暫時
都不出聲,一手托住下巴,一手拿著咖啡杯子出神。後來這兩位同時發言了,但聲音很小又雜
亂,只從他們那神氣上可以知道他們和那位月牙鬚的人發生了爭論。這三位都是滾在公債投機
裏的,而且顯然是做著空頭。
  吳蓀甫看錶,到一點鐘只差十分。陸續有人進來,然而奇怪的是竟沒有一個熟人。他機械
地運動著他的刀叉,心裏翻上落下的,卻只是那位月牙鬚狹長臉的幾句話。這是代表了多數空
頭的心理麼?吳蓀甫不能斷定。但市場情形尚在互相擠軋,尚在混沌之中,卻已十分明白。他
想到今天在此地所以碰不到熟人,也許原因就是為此。他一個人逗留在這裏沒有意思。於是他
將菜盆一推,就想站起來走。不料剛剛抬起頭來,就看見前面走過兩個人,是熟面孔!一位是
韓孟翔,交易所經紀人,而且是趙伯韜的親信,又一位便是李玉亭。
  韓孟翔也已經看見吳蓀甫,便笑了一笑,走近來悄悄地說了一句:
  「相持不下,老趙發脾氣!」
  「什麼––發脾氣?」
  吳蓀甫雖然吃驚,卻也能夠趕快自持,所以這句問話的後半段便依然是緩和到不惹人注意。
  「他,小魚不要,要大魚;寧可沒有!看罷,兩點鐘這一盤便見輸贏!」
  韓孟翔還是低聲說,又微笑轉眼去看李玉亭。此時那邊三位中的一位,白胖胖的矮子,陡
的站起來,連聲喚著「孟翔兄」。月牙鬚的一位和另一位依然頭碰頭地在那裏說話。韓孟翔對
吳蓀甫點點頭,就轉身走到那邊去了。熱鬧的談話就開始,不用說是議論交易所市場的情形。
  這裏,吳蓀甫就請李玉亭吃飯,隨便談些不相干的事。吳蓀甫臉上很有酒意了,忽然想起
張素素的事,就問李玉亭道:
  「前天聽佩瑤說起,你和素素中間有了變化?」
  「本來沒有什麼,談不到發生變化。」
  李玉亭忸怩地回答,想起范博文和吳芝生他們說過的一些譏誚話,心裏又不自在起來了。
可是吳蓀甫並沒理會得,喝了一大口汽水,又笑著說:
  「阿素是落拓不羈,就像她的父親。機靈精明,又像她已故的母親。玉亭,你不是她的對
手!」
  李玉亭只是乾笑著,低了頭對付那條雞腿。
  從那邊桌子上送來了韓孟翔的笑聲,隨即是雜亂的四個人交錯的爭論。可是中間有一個沉
著的聲調卻一點不模糊是這麼一句:「雲卿,你只要多追幾擔租米出來,不就行了麼?」於是
就看見那月牙鬚的狹長臉一晃,很苦悶地回答了一句:「今年不行,到處抗租暴動!」以後就
又是龐雜的四個人同時說話的聲音。
  吳蓀甫皺一下眉頭,把手罩在酒杯口上,看著李玉亭的臉孔問道:
  「你聽到什麼特別消息沒有?」
  「聽得有一個大計畫正在進行,而且和你有關係。」
  李玉亭放下刀叉,用飯巾抹嘴,隨隨便便地說。
  「同我有關係的大計畫麼?我自己倒不曉得呢!」
  吳蓀甫也是隨口回答,又輕快地微笑。他料想來李玉亭這話一定是暗指他們那個信託公司
。本來這不是什麼必須要秘密的事,但傳揚得這麼快,卻也使吳蓀甫稍稍驚訝了。然而李玉亭
接著出來的話更是驚人:
  「噯,你弄錯了,不是那麼的。大計畫的主動者中間,沒有你;可是大計畫的對象中間,
你也在內。說是你有關係,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我以為你一定早就得了消息呢!」
  「哦––可是我老實完全不知道。」
  「他們弄起來成不成可沒一定,不過聽說確有那樣的野心。簡簡單單一句話,就是金融資
本家打算在工業方面發展勢力。他們想學美國的榜樣,金融資本支配工業資本。」
  吳蓀甫閉起半個眼睛,微微搖一下頭。
  「你以為他們未免不量力罷?可是去年上海的銀行界總贏餘是二萬萬,這些剩餘資本當然
要求出路。」
  「出路是公債市場;再不然,地產、市房。他們的目光不會跳出這兩個圈子以外!」
  吳蓀甫很藐視地說,他的酒紅的臉更加亮晶晶起來了。他那輕敵的態度,也許就因為已經
有了幾分酒意。但是同樣有幾杯酒下肚的李玉亭卻也例外地饒舌。他不肯服氣似的說:
  「蓀甫,太把他們看得不值錢了。他們有這樣的野心,不過事實的基礎還沒十分成熟罷了
。但醞釀中的計畫很值得注意。尤其因為背後有美國金融資本家撐腰。聽說第一步的計畫是由
政府用救濟實業的名義發一筆數目很大的實業公債。這就是金融資本支配工業資本的開始,事
實上是很可能的––」
  「但是政府發公債來應付軍政費還是不夠用,談得上建設麼?」
  「那是目前的情形,目前還有內戰。他們希望此次戰事的結果,中央能夠勝利,能夠真正
統一全國。自然美國人也是這樣希望的。這希望恐怕會成為事實。那時候,你能說他們的計畫
僅僅乎是幻想麼!有美國的經驗和金錢做後台老闆,你能說他們這計畫沒有實現的可能麼?蓀
甫,金融資本併吞工業資本,是西歐各國常見的事,何況中國工業那麼幼稚,那樣凋落,更何
況還有美國的金圓想對外開拓––」
  「啊!這簡直是斷送了中國的民族工業而已!」
  吳蓀甫勃然咬緊了牙關說。他的酒醒了,他再不能冷靜地藐然微笑了,他的臉色轉白,他
的眼睛卻紅得可怕。李玉亭愕然不說話,想不到吳蓀甫會這麼認真生氣。過了一會兒,好像要
緩和那空氣,他又自言自語地說:
  「大概是不行的罷?美國還不能在世界上獨行其是,尤其在東方,他有兩個勁敵。」
  「你說的是英國和日本?所以這次戰事的結果未必竟能像金融界那樣的盼望。」
  吳蓀甫眼望著窗外惘然說。他此時的感想可真是雜亂極了。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就是剛才
勃發的站在民族工業立場的義忿,已經漸漸在那裏縮小,而個人利害的顧慮卻在漸漸擴大,終
至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這上面了。可不是李玉亭說的中國工業基礎薄弱麼?弱者終不免被吞併
,企業界中亦復如此;吳蓀甫他自己不是正在想吞併較弱的朱吟秋麼?而現在,卻發見自己也
有被吞併的危險,而且正當他自己夾在三條火線的圍攻中尚未卜勝敗。吳蓀甫這麼想著想著,
範圍是愈縮愈小,心情是愈來愈暗淡了。
  忽然有人驚醒了他的沉思。原來又是韓孟翔,滿臉高興的樣子,對吳蓀甫打一個招呼,便
匆匆地走了。那邊桌子上的三位隨即也跟著出去。叫做「雲卿」的那位月牙鬚的狹長臉,很滯
重地拖著腳步,落在最後。
  「都上交易所去了。今天的交易所,正好比是戰場!」
  李玉亭望著他們的背影,帶幾分感慨的意味,這麼輕聲說;同時又望了吳蓀甫一眼。
  侍者拿上咖啡來了。吳蓀甫啜了一口,便放下杯子,問李玉亭道:
  「那些大計畫的主動者光景是美國資本家,但中國方面是些什麼人呢?幹這引狼入室的勾
當!」
  「聽說有尚仲禮和趙伯韜。」
  李玉亭頭也不抬地一邊喝咖啡,一邊回答。吳蓀甫的臉色驟然變了。又有老趙!吳蓀甫覺
得這回的當是上定了,立刻斷定什麼「公債多頭公司」完全是圈套。他在鼻子裏哼了一聲,什
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可是陰暗的心情反倒突然消散,只是忿怒,只是想報復;現在他估量來失
敗是不可避免,他反又鎮定,他的勇氣來了,他唯一盼望的是愈快愈好地明白了失敗到如何程
度,以便在失敗的廢墟上再建立反攻的陣勢。
  和李玉亭分手後,吳蓀甫就一直回家。在汽車中,他的思想的運轉也有車輪那樣快。他把
李玉亭的那個消息重新細加咀嚼。近於自慰的感念最初爬進他的頭腦。他不能相信真會有那樣
的事,而且能夠如願以償。那多半是趙伯韜他們的幻想,加上了美國資產階級的誇大狂。不是
歐洲有一位學者曾經說過大戰後美國資產階級的誇大狂幾乎發展到不合理麼?而且全世界的經
濟恐慌不是也打擊了美國麼?––然而不然,美國有道威斯,又有楊格。難保沒有應用在中國
的第二道威斯計畫。只要中國有一個統一政府,而且是一把抓住在美國佬的手裏,第二道威斯
計畫怕是難免罷?那麼,三強國在東方的利害衝突呢?––吳蓀甫獰笑了。他想到這裏,車子
已經開進了他家的大門,車輪在柏油路上絲絲地撒嬌。
  迎接他下車的,是又一陣暴雨。天色陰暗到幾乎像黃昏。滿屋子的電燈全開亮了。少奶奶
、四小姐、杜竹齋的大少爺新籜,都在客廳裏。吳蓀甫匆匆地敷衍了幾句,便跑進他的書房。
他不願意給人家看破他有苦悶的心事,並且他有一疊信札待覆。
  幾封完全屬於事務上的信,都答覆了;最後覆的是無錫開紗廠的一個朋友,打算擴充紗錠
,勸誘吳蓀甫認股的一封長信。這剛碰在不適當的時機,吳蓀甫滿腔的陰暗竟從筆尖上流露出
來了。寫完後看一過,他自己也詫異怎麼竟會說出那樣頹喪的話。將信紙撕掉,他不敢再寫,
就再跑到前面的大客廳裏。
  林佩珊正坐在鋼琴前彈奏,那音調是異常悲涼。電燈的黃光落到她那個穿了深藍色綢旗袍
的頎長身體上,也顯得陰慘沉悶。吳蓀甫皺著眉頭,正想說話,忽然聽得少奶奶嘆一口氣。他
回過臉去,眉頭皺得更緊些,卻看見少奶奶眼圈上有點紅,並且滴下了兩粒眼淚。同時卻聽得
杜新籜幽幽地說:
  「人生如朝露!這支曲就表現了這種情調。在這陰雨的天氣,在這迷夢一樣的燈光下,最
宜於彈這一曲!」
  吳蓀甫的臉色全變了。惡兆化成了犀利的鋼爪,在他心上直抓。他狂怒到幾乎要開口大罵
,可是當差高昇走上來又說了一句叫人心跳的話:
  「老爺,廠裏來了電話!」
  吳蓀甫轉身就往裏邊跑。廠裏來的電話!不知是吉是凶?當他拿起聽筒的時候,不知不覺
手也有點抖了。但是一分鐘後,他的臉上突然一亮,他用清朗的聲音大聲說:
  「辦得很好!––既然你再代請,桂長林就給他半個月的加薪罷!明天九點鐘我到廠視察
。」
  廠裏的工潮已經解決,吳蓀甫勝利了;他沒有內顧之憂了!
  吳蓀甫放下電話聽筒,微笑著。此時暴雨已過,一片金黃色的太陽光斜射在書房的西窗上
。從窗子裏向外看,園子裏的樹葉都綠得可愛,很有韻律似的滴著水珠。吳蓀甫輕鬆地走出書
房,繞過一帶走廊,在雨後沖得很乾淨的園子裏的柏油路上走著,他覺得現在的空氣是從來沒
有的清新。當他走近了大客廳前面的時候,聽得汽車的喇叭嗚嗚地狂叫,一輛汽車直開到大客
廳石階前,車子還沒停好,杜竹齋已經從車廂裏跳出來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性急,這樣緊張!
  「竹齋,怎樣了?」
  吳蓀甫趕快上前問,心頭忐忑得很。但不等杜竹齋回答,就知道是勝利;從疲勞中透露出
來的得意,很明白地擺在杜竹齋的山羊臉上。一同跑上大客廳石階的時候,杜竹齋輕聲說:
  「午後這一盤,空頭們全來補進,漲風極厲害,幾乎漲停板。我們先前如果多收二三百萬
,今天也是照樣的脫手!可惜我們開頭太把細了!現在,結算起來––」
  「也罷,這是開市大吉!將來我們再幹!」
  吳蓀甫微微笑著說,太陽斜射在他的臉上,反映出鮮艷的紅光,從早晨以來時隱時現的陰
沉氣色現在完全沒有了。他已經突破了重圍,在兩條戰線上都得了勝利;李玉亭報告的什麼大
計畫––也不妨說是大陰謀,此時在這勝利光下也不再能夠威脅吳蓀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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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公債庫券的漲風下,壓碎了許多盲目的投機者。那天吳蓀甫在銀行公會餐室中看見的三個
人就是投機失敗了的份子;尤其是中間那位狹長臉,月牙鬚,將近五十歲的馮雲卿,一交跌得
厲害。
  半年前,這位馮雲卿尚安坐家園享福。前清時代半個舉人,進不了把持地方的「鄉紳」班
,他,馮雲卿,就靠放高利貸盤剝農民,居然也掙起一份家產來。他放出去的「鄉債」從沒收
回過現錢;他也不希罕六個月到期對本對利的現錢,他的目的是農民抵押在他那裏的田。他的
本領就在放出去的五塊十塊錢的債能夠在二年之內變成了五畝十畝的田!這種方法在內地原很
普遍,但馮雲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長線放遠鷂」的盤剝者「高利貸網」佈置得非
常嚴密,恰像一隻張網捕捉飛蟲的蜘蛛,農民們若和他發生了債務關係,即使只有一塊錢,結
果總被馮雲卿盤剝成傾家蕩產,做了馮宅的佃戶––實際就是奴隸,就是牛馬了!到齊盧戰爭
那一年,馮雲卿已經擁有二三千畝的田地,都是那樣三畝五畝詐取巧奪來的,都是滲透了農民
們的眼淚和血汗的。就是這樣在成千成萬貧農的枯骨上,馮雲卿建築起他的飽暖荒淫的生活!
  齊盧戰爭時,幾個積年老「鄉紳」都躲到上海租界裏了;孫傳芳的軍隊過境,幾乎沒有「
人」招待,是馮雲卿挺身而出,伺候得異常周到,於是他就擠上了家鄉的「政治舞台」,他的
盤剝農民的「高利貸網」於是更快地發展,更加有力;不到二年工夫,他的田產上又增加了千
多畝。但此時他新納的愛寵老九也就替他揮霍得可觀。並且身邊有了那樣一位一泡水似的年青
姨太太,馮雲卿的精神也大不如前;所以最近內地土匪蜂起,農民騷動,馮雲卿的膽大鎮靜,
就遠不如齊盧戰爭那年,他只好把所有的現款都搜括攏來,全家搬到上海,––一半是怕土匪
和農民,一半也為的依順了姨太太的心願。
  現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錢。雖說還有幾千畝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這年
頭兒不比從前那樣四六折租穩可以到手的了;帶出來的現錢雖有七八萬,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
印子錢,那麼馮雲卿還不夠資格;存銀行生利罷,息金太薄。連姨太太抽鴉片煙的費用也在內
,馮雲卿在上海公館裏每月將近一千元的開銷,是很要費一番心思籌劃的。幸而政府發行了多
量的公債庫券,並且「謝謝」連年不斷的內戰使得公債市場常有變化,挾了七八萬現款的馮雲
卿就此走進了公債市場,半年來總算得心應手,扯起利息來,二分半是有的。他幾乎自命是「
公債通」了,真不料此番栽跟頭一交,跌得他發昏,疑心是做了一場夢!
  交割下來他一算賬,虧折得真不小呀!五萬保證金,一文不見回來,並且三天之內還得補
出三萬多,經紀人韓孟翔昨天已經來催索過了。馮雲卿這天從上午十一點半起身後就把一個算
盤打過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此刻已有兩點鐘,他忘記了吃早飯,還是想不出辦法;尤其使他納
悶的,是想不通以後應該怎樣去「做」公債。
  太陽光透過了那一排竹簾子,把廂房的前半間染上了黑白的條紋。稍微有點風,竹簾輕輕
地擺動,那條紋似的光影也像水浪一般在室內的傢俱上動盪,幻成了新奇的黑白圖案。馮雲卿
坐在靠窗的紅木方桌旁邊,左手指間夾著一枝香煙,右手翻閱他的帳簿。光影的水浪紋在那賬
簿上一晃一晃的,似乎賬簿上那些字都在那裏跳舞了。馮雲卿忽然煩躁起來,右手將賬簿一拍
,就站起來,踱到廂房後半間朝外擺著的紅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閉了眼睛,歎一口氣。昨天他
還是享福的有錢人,今天卻變成了窮光蛋,而且反虧空了幾萬!是他自己的過失麼?他抵死不
承認的!––「運氣不好!」他又歎一口氣,在肚子裏說。然而為什麼二十多年來專走紅運的
他會忽然有此打擊?馮雲卿攢眉擠眼,總是不明白。驀地有沉重的一聲落在他頭頂上的樓板,
他全身一跳,慌慌張張坐了起來。接著就聽得廂房後邊女僕臥室裏裝的電鈴叮呤地響了足有三
分鐘。一定是姨太太醒來在那裏喚人了!昨晚上姨太太又是到天亮才回來。這已是慣了的,馮
雲卿本來不以為意,但此時正因公債投機失敗到破產的他,卻突然滿肚子的不舒服了。並且他
又心靈一動,彷彿覺得自己的「運氣不好」和姨太太的放浪多少有幾分關係:幾曾見戴了綠頭
巾的人會走好運的?
  馮雲卿挪開腳步轉一個身,幾莖月牙鬚簌簌地抖動。他很想上樓去擺出點臉色來給姨太太
看。然而剛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吟起來。有多少小姊妹的姨太太不是好惹的!––馮雲卿
嚥下一口氣,呆呆地看著炕榻後牆壁上掛的那幅寸楷的朱伯廬先生《治家格言》。他惘然沉入
了瞑想。
  高跟皮鞋聲閣閣地由外而來,在廂房門邊突然停止。門隨即漾開,翩然跑進一位十七八歲
的女郎;也是一張稍顯得狹長了些的臉龐,可是那十分可愛的紅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圓的下巴
,以及那一頭燙成波浪形鬆鬆地齊到耳根的長頭髮,卻把臉龐的狹長「病」完全補救了。身上
是淡青色印花的華爾紗長旗袍,深黃色綢的裏子,開叉極高,行動時悠然飄拂,閃露出渾圓柔
腴的大腿;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著頸脖,又撐住了下頦的領子,成為非常顯明的對照。這位
女郎看見馮雲卿滿臉沉悶對著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門邊站住了;但隨即格
勒一笑,裊著細腰跑到馮雲卿跟前嬌聲說:
  「爸爸!我要買幾樣東西––」
  馮雲卿轉過臉來,愕然睜大了眼睛。
  「幾樣小東西。一百塊也就馬馬虎虎夠了。我馬上要出去。」
  女郎又說,斜扭著腰,眼看著地下。忽然她轉身飛跑到廂房的前半間,撲到方桌旁邊,一
手扭開了小風扇的開關,又一旋身把背脊對住那風扇,嬌憨地又叫道:
  「噯,怎麼不開風扇呢!爸爸,你臉上全是汗,––來!這裏涼爽,––一百塊,爸爸!」
  馮雲卿苦著臉搖頭,慢慢地踱到女兒面前,望著她半晌,然後打定了主意似的說:
  「阿眉,你還沒曉得這次公債裏,我跌了一跤!虧空三萬多銀子!大後天就是端陽,連零
星店賬都沒有辦法。剛才我查過老九章的折子,這一節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過今天你又要一百塊,買什麼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還大!」
  「比姨媽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發榻裏,望著她父親的臉兒。這臉上現在是浮
起了無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親為什麼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噯,要用,大家用;為什麼單要我讓她!」
  「不要著急呀,你,阿眉!過一兩天給你,好不好?」
  馮雲卿勉強笑了一笑說。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塊印花小絲帕在手裏絞著,她轉過臉去看
牆壁上的字畫: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張大千的老虎立軸旁邊陪襯著兩列五彩銅板印的西洋
畫,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裝在鏤金邊的鏡框子裏。透過竹簾來的太陽光射在鏡框子的金邊上,
發出閃爍的返光。馮雲卿跟著女兒的眼光也瞧那些畫片,心裏在忖量怎樣打發女兒走,猛的那
四幅春夏秋冬的銅板西洋畫勾起他的又一樁心事來了。這四幅西洋畫還是他搬進這屋子的時候
,姨太太的一個結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結拜姊妹,但送這畫片的一位卻不同等閒,她的
那位「老爺」很有手面,在洪門中,輩份很高,馮雲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這位
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後天就是端陽節,馮雲卿竟忘記了送一份重禮給這位有力者,謝謝他手
下的弟兄們佛眼相看。
  突然記起了這件大事的馮雲卿就覺得女兒要求的一百元斷乎沒有法子應許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買的東西等過了節再買罷!你看,幾家要緊的節禮還沒送呢,你爸
爸當真是手邊緊得很––總是運氣不好,公債沒有做著。只有你一個獨養女兒,難道我還存著
偏心不是,阿眉––」
  說到這裏,馮雲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臉,不停手地摸著他的月牙鬚。
  沉默了半晌。只聽得姨太太掃清喉嚨的咳咳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父女兩個各自在想心事
。眉卿覺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滿心的陰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節樂事,眼見得已成泡
影,那麼,這三天假期可怎麼挨過去喲!難道成天躲在家裏看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況且已
經和人家約好了的,可怎麼辦!她恍惚看見約好了的那人兒擺出一種又失望又懷疑的不尷不尬
的臉色!
  電鈴聲叮呤地響了;一,二,三。馮雲卿從沉思中驚覺來,望著窗外,卻看見車伕阿順已
經開了大門,引進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戴著亮紗瓜皮小帽的男子進來。「啊,是何慎庵來了!
」––馮雲卿彷彿是對他的女兒說,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來客腳快,早走進了廂房,
嘴裏喊著「雲翁」,拱著的兩手夾住一枝手杖,連連作揖。眉卿作一個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
住了笑,方才仰起頭來。她每次看見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著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氣,
總忍不住要笑。
  「阿眉,叫娘姨給何老伯倒茶來。」
  馮雲卿一面說,一面就讓何慎庵到朝外的炕榻上坐了。何慎庵目送著翩然出去的眉卿的後
影,忽地眉毛一動,轉臉對馮雲卿鄭重地說道:
  「雲卿,不是我瞎恭維,有這樣一個女兒,真好福氣呀!」
  馮雲卿苦笑著,認為這是一句普通的應酬。他看了何慎庵一眼,暗暗詫異這位也是在公債
中跌了一跤的朋友居然還是那麼「心廣體胖」;他又看看站在對面牆角的那架大衣鏡中反映出
來的自己的面貌,覺得自己在這幾天來蒼老了至少十年。他忍不住歎一口氣,輕聲說:
  「昨天韓孟翔來追討那筆錢,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想起來,老韓對朋友總算不錯;那
天我們在銀行公會吃中飯的時候看見他,不是他勸我們趕快補進麼?早聽他的話,這一回就不
至於失腳。哎,––慎庵,那天你也有點失於計算;你的北洋派朋友不肯告訴你老實話––」
  「總而言之,我們都是該死;人家做成了圈套,我們去鑽!虧你還說韓孟翔夠朋友,夠什
麼朋友呀!他是趙伯韜的喇叭,他們預先做成了圈套,一個大陰謀,全被我打聽出來了!」
  何慎庵冷笑著說,將手裏的香煙頭用力擲在痰盂裏,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什麼?大陰謀?––難道打勝打敗也是預定的圈套麼?」
  「豈敢!所以不是我們運氣壞,是我們太老實!」
  馮雲卿眼珠往上一翻,出了一身冷汗,那幾莖月牙鬚又簌簌地抖了。他不能不相信何慎庵
的話。他向來是慣叫農民來鑽他的圈套的,真不料這回是演了一套「請君入甕」的把戲。慢慢
地轉過一口氣來,他用力捋著鬍子,哭喪著臉說:
  「那,那,我半世的辛苦,全是替他們做牛馬!慎庵,你不知道我的幾個錢,來得真不容
易!為了三畝五畝田的進出,費的口舌可不少呢!鄉下人的脾氣是拖泥帶水的,又要借債,又
捨不得田;我要費許多周折,––要請他們上茶館,開導他們,讓他們明白我只是將本求利,
並非強搶他們的田;––慎庵,我不是霸道的;譬如下鄉討租罷,我自然不肯短收半升八合,
可是我並沒帶了打手去呀,我是用水磨工夫的。我這樣攢積起了幾千畝田,不比你做過縣官的
人弄錢是不費一點力;你在畝捐上浮收一些兒,在黑貨上多抽一些兒,你一個月的收入就抵上
我的一年––」
  馮雲卿頓一下,猛吸了幾口香煙,正想再往下說,那邊何慎庵趕快阻止了他:
  「這些舊話談它幹麼!目前我要問:你還打算再做公債麼?」
  「再做?老實說我有點兒害怕呢!今天早上我想到債市變化太厲害,就覺得今後的公債難
做;現在知道中間還有圈套,那就簡直不能做了!況且此番一敗塗地,我已周轉不來,––不
過,慎庵,你呢?」
  「我是十年宦囊,盡付東流!昨天拿幾件古玩到茶會上去,馬馬虎虎換了千把塊錢,這端
陽節算是勉強還可以過去。我算來你就不同。你有幾千畝田,單就租米一項,也很可觀––」
  何慎庵不得不煞住了話頭。因為馮雲卿驀地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瞪出兩顆眼珠,呆呆地看
著,白眼球上全是紅絲,臉色變成了死灰,嘴角的肌肉忒忒地跳動個不住。何慎庵愕然張大了
嘴巴,伸手抓頭皮。過了一會兒,馮雲卿下死勁抬起手來在炕几上重拍一下,從牙齒縫裏迸出
幾句話語:
  「租米?這年頭兒誰敢下鄉去收租米!不然,好好的五進大廳房不住,我倒來上海打公館
,成天提心吊膽怕綁匪?」
  於是他一歪身便躺了下去,閉著眼睛只是喘氣。
  「鄉下不太平,我也知道一些。然而,雲卿,你就白便宜那些狗頭麼?你很可以帶了人下
鄉去!」
  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何慎庵這才慢吞吞地說,把他那亮紗瓜皮帽拿在手裏仔細端相著,說
了一句,就對那帽子上吹一口氣,末後又掏出手帕來扑打了幾下。他那油光的圓臉上浮著淡淡
的笑意。
  躺在那裏的馮雲卿只回答一聲歎息。他何嘗不知道武裝下鄉收租這法門,可是他更知道現
在的農民已非昔比,如果帶去的武裝少了一點,那簡直是不中用,多了呢,他這位地主的費用
也很大,即使收了若干租米來,總還是得不償失:這樣的經驗,他已經受過一次了。「笑面虎
」而工於划算的他,就準備讓他的佃戶欠一年租,希望來年「太平」,也就可以放出他「笑面
虎」的老手段來,在農民身上加倍取償!
  何慎庵燃起一枝香煙,抽了幾口,也就轉換談話的方向:
  「雲卿,我們商量怎樣翻本罷!」
  「翻什麼本?」
  馮雲卿猛的坐起來,驚惶地反問。此時他的心神正在家鄉,在他那些田產上飛翔;他仿佛
看見黑簇簇的佃戶的茅屋裏衝出一股一股的怨氣,––幾千年被壓迫被剝削的怨恨,現在要報
復,現在正像火山爆發似的要燒燬所有的桎梏和鐐鎖。然而這一切,何慎庵並沒感到,他微微
一笑就回答道:
  「三折肱成良醫!從什麼地方吃的虧,還是到什麼地方去翻本呀!」
  「哦––你還是講的做公債。」
  「自然囉,難道你就灰心了不成?」
  「倒不是灰心,是膽寒。你想,人家是做就了圈套等我們去鑽!」
  馮雲卿說著又歎一口氣,幾乎掉下眼淚來。但是何慎庵卻忍不住要笑。他拿起身邊的手杖
,衝著馮雲卿指了一下,又在空中畫一個大圓圈,然後猛的倒轉來在地板上戳得怪響,同時大
聲嚷道:
  「得!得!雲卿!我看你是一個觔斗跌昏了去了!怎麼你想不到呢?––正因為人家是做
定了圈套,公債裏賺錢是講究在一個『做』字,並不在乎碰運氣,所以我們要翻本也就很有幾
分把握––」
  「慎庵––」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圈套是趙伯韜他們排布的,他們手腳長,在這上頭,我們拚他們
不過,可不是麼?然而要是我們會鑽狗洞,探得了他們的秘密,老兄,你說還怕翻不過本來?」
  何慎庵說到這裏,非常得意,晃著腦袋,雙手在大腿上猛拍一下,就站了起來,湊到馮雲
卿的面前,瞇細了一雙眼睛,正待說一句緊要話兒,卻見馮雲卿皺著眉頭問道:
  「請教這個狗洞怎樣一種鑽法?趙伯韜是老奸巨滑––」
  「然而老趙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們用女人這圈圈兒去,保管老趙跳不出!」
  何慎庵把嘴巴湊到馮雲卿的耳朵邊細聲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
  馮雲卿睜大了眼睛,望著何慎庵發怔。他的眉毛還是皺著,他那灰白的臉上泛出淺淺一道
紅暈;他疑惑何慎庵那話有八分是開玩笑,他想來自己的姨太太每夜非到天亮不回來這件事一
定連何慎庵也知道了。可是他只得假裝癡呆,懶洋洋地打算把話岔開:
  「嘖,嘖!好計策!不是十年宦海浮沉,磨老了的,就想不出來。慎翁,事成以後,可得
讓我沾點光呀!」
  「不是這麼說。這件事,雲翁,還得你這一方面出力!我只能幫你籌劃籌劃。」
  何慎庵滿臉正經地回答,嗓子低到幾乎叫人聽不明白。可是落在馮雲卿的耳朵裏,便和晴
天的霹靂彷彿,他的臉色突然變了,心頭不知道是高興呢,抑是生氣,––再不然,就是害怕
,總之,跳得異常猛!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只是瞪出了眼睛,看定了何慎庵那張笑嘻嘻的油光
的圓臉。他又看見這圓臉兒驀地搖了幾搖,張開大嘴巴將一條焦黃的舌尖一吐,又縮了進去,
悄悄地又說出一篇話來:
  「外邊人稱讚老趙對於此道之精,有過這麼兩句話:是寶石,他一上眼就知道真假,是女
人,他一上身就知道是不是原生貨!他就愛玩個原生貨。只要是大姑娘,他是一概收用,不分
皂白。他在某某飯店包月的房間,就專門辦的這樁公事。他常到某某屋頂花園巡閱,也為的是
要物色人才!要勾上他一點兒也不難,只要––」
  「只要––只要什麼?」
  馮雲卿慌忙問,立刻站了起來,聽得很有興味的神氣也在他眉宇間流露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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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3:19 |只看該作者
  「只要一位又聰明又漂亮又靠得住的大小姐,像令嬡那麼樣的。」
  何慎庵不慌不忙地回答,微微笑著;他這話仍舊很低聲,但一字一句非常清楚。
  馮雲卿喉間「呃」了一聲,臉色倏又轉為死白,不知不覺重複坐下,眼光瞅定了他朋友的
那張胖臉。但是何慎庵神色不變,靠前一步,又悄悄地說:
  「就只有這條路好走了!你怕不成功麼!不怕的!我寫包票!––雲卿,有那麼樣一位姑
娘,福氣就不小呀––」
  「慎庵!––」
  「而且這件事一辦好,後來的文章多得很呢;無論是文做、武做、老式做法,新式做法、
都由你挑選。放心,我這參謀,是靠得住的;––雲卿,說老實話:用水磨工夫盤剝農民,我
不如你;鑽狗洞、擺仙人跳、放白鴿,那你就不如我了!」
  忽而格勒一笑,何慎庵拿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背捲著手,轉身去看牆上掛的一張馮雲卿閤
家歡照片,那中間正有馮眉卿的亭亭倩影。何慎庵站在那裏看了好半天,讓馮雲卿有充分的時
間去考慮這個提議。此時太陽光忽然躲起來了,廂房裏便顯得很陰暗。女人的碎笑聲從樓上傳
來,還夾著汩汩的自來水管放水的聲音。從外邊弄堂裏來的則是小販們叫賣著叉燒包子、餛飩
麵。
  只是馮雲卿沒有一毫聲息。
  何慎庵側過臉去望著斜對面的大衣鏡。這躲在壁角的鏡子像一道門似的,馮雲卿的遲疑不
決的面孔在那裏一晃一晃地窺探。俄而那狹長臉的下部近鬚處起了幾道皺紋了,上部那一雙細
眼睛骨碌一轉,似乎下了決心。何慎庵忍不住轉過身去,恰好馮雲卿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來:
  「這話就對了,雲卿!」
  何慎庵趕快接著說,便坐在馮雲卿的對面。但是馮雲卿似笑非笑地扭一下嘴唇皮,驀地又
轉了口風:
  「慎庵,還是說正經話罷。你說公債的漲跌全看前方的勝敗,可不是?然而也不盡然。大
戶頭的操縱也很關重要;他們扳得轉!老趙––噯,怎麼能探得他的秘密呢?慎庵,你是足智
多謀的!」
  何慎庵不回答、眉毛一挺,放聲大笑起來。他看透了馮雲卿說的全是反面話,他知道自己
的條陳已經打動了這老頭兒的心,不過面子上不好公然承認罷了。他笑了一陣,就站起來拍著
馮雲卿的肩膀說:
  「老兄,不要客氣,你比我還差多少麼?你斟酌著辦罷!回頭再見。」
  這裏,馮雲卿送到大門口,轉身回來,站在那一丈見方的天井中對著幾盆嬌紅的杜鵑和一
缸金魚出了一會神,忽然忍不住獨自笑起來了。卻是笑聲方停,突又撲索索落下幾點眼淚;他
疊起兩個指頭向眼眶裏一按,似乎不很相信掉的竟是眼淚。同時幻象在他潤濕的眼前浮起來:
那嬌紅的竟不是杜鵑,而是他女兒的笑靨,旁邊高高聳立的,卻是一缸的大元寶。他輕輕吁一
口氣,急步回到廂房裏,沉重地把身體落在沙發上。
  他攢緊了眉頭,打算把眼前各項緊急的事務仔細籌劃一下。然而作怪得很,腦子裏滾來滾
去只有三個東西:女兒漂亮、金錢可愛、老趙容易上鉤。他忽然發狠,自己打了一個巴掌,咬
著牙齒在心裏罵道:「老烏龜!這還成話麼?––何慎庵是存心來開你的玩笑呀!大凡在官場
中從前清混到民國的人,全是比狗還下作!你,馮大爺,是有面子的地主,詩禮傳家,怎麼聽
了老何的一篇混賬話,就居然中心搖搖起來了呢?––正經還是從田地上想法!」於是他覺得
心頭輕鬆一些,背梁脊兒也挺得直些了,但是另一個怪東西又粘在他腦膜上不肯走:農民騷動
,幾千畝良田眼見得已經不能算是姓馮,卻還得姓馮的完糧納稅。他苦著臉搖一下頭,站起來
向身邊四周圍看看;他不敢相信自己還坐在舒服的廂房裏,他隱隱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轟炸,
而且愈來愈近,愈加真切了!
  然而他亦不能再往下胡思亂想。有人把大門上的門環打得怪響。他吃了一驚,本能地踱出
去,在門縫裏一望,看明白確不是來追逼公債項下虧欠的韓孟翔或是交易所方面其他的關系人
,他的臉上方才回復了一點血色。
  來客是李壯飛,有一撮最新式的牙刷鬚的中年男子,也是馮雲卿在公債市場上結識的新交。
  馮雲卿一面肅進這位新來的客人,一面仔細打量這位也是在公債裏跌交的同病相憐者的神
色;使他納罕的,是這位李壯飛的嘴角邊也浮著揚揚的淺笑,同剛才何慎庵來時相仿。馮雲卿
心裏就不自在了。他惴惴然懸念著這位做過「革命」縣長的李壯飛敢是也有什麼叫人搖惑不決
而且發生苦悶的離奇的計策!上了幾歲年紀的馮雲卿現在覺得他的駭震迷惑的心靈不能再增加
什麼刺激了。
  但是更使馮雲卿吃驚的,是李壯飛一坐下來就發洩他自己的牢騷:
  「喂,老馮,今兒我也忍不住要說句迷信話:流年不利。打從今年元旦起,所謀輒左!三
月裏弄到手一個縣長,到差不滿一個月,地方上就鬧共匪,把一份差使丟了;一個月工夫,隨
便你怎麼下辣手刮地皮,總撈不回本錢來罷?好!這總算見過差使的面!前月,更不成話了!
滿花了一萬八千元,是一個稅局長了,據說是肥缺,上頭文下來的條子,就有十多個;嚇,我
興沖沖地趕去上任,剛剛只有兩天,他媽的就開火了!敵軍委了一個副官來。不是我滾得快,
也許還有麻煩呢!老馮,你看,這個年頭兒,做官還有什麼味兒––」
  「可是你還沒死心!科長、書記,你全都帶在身邊;你那旅館裏的包月房間簡直就是縣衙
門!」
  馮雲卿勉強笑了一笑說。他是勉強笑,為的這李壯飛不但做縣長時候辦公事常常用「革命
手段」,就是朋友中間錢財上往來亦善於使用「革命手段」;所以名為「革命縣長」。馮雲卿
雖尚未蒙惠顧,卻也久聞大名,現在聽得他訴苦,就不免存下幾分戒備之心了。
  李壯飛接著也是一笑,又鬼鬼祟祟向四下裏張望一下,這才低聲說:
  「不說笑話,––那幾位,都是『帶擋相幫』,我不能不拖著走。可是那開支實在累死人
。今回公債裏,我又賠了一注。––你猜猜,節前我還缺多少?」
  果然是那話兒來了!馮雲卿的心突地一跳,臉上變色,暫時之間回答不來。李壯飛似乎也
理會到,臉兒一沉,口氣就轉得嚴肅了:
  「雲卿,不要誤會呀!我知道你這次失敗得厲害。可是你也未必就此歇手罷?我得了一個
翻本的法門,特地來和你商量,––這法門,要本錢長,才有靈驗。」
  但是馮雲卿的臉色更加變得難看;所謂「翻本的法門」非但不能鼓動他,並且加濃了他那
惶惑不安的程度。他翻白著眼睛,只管出神,半句話也沒有。李壯飛冷笑一下,瞅著馮雲卿的
面孔,半晌後這才大聲說:
  「虧你叫做『笑面虎』,卻經不起絲毫風浪!––然而,也無怪其然。你是鄉下土財主,
過慣了是穩穩靠靠收租放債的生活;近代投機市場上今天多了幾十萬,明天又變成窮光蛋,那
樣的把戲,光景你是做夢也沒有做到。好!雲卿,我來充一回義務老師罷:做公債投機,全靠
一字訣:潑!比方你做多頭,買進十萬裁兵,交割下來,你蝕光了;好!你再買進二十萬,–
–就要這麼滾上去幹!你看政府發行公債也就是這個滾上去的方法。上半年是發行了兩個七千
萬,下半年包你就有四個七千萬丟到市場上,非這麼著,政府的財政也就幹不下––」
  「可是這和我們做公債虧本什麼相干呢?人家是––」
  馮雲卿忍不住反問了,夾著嘆一口氣,便把後半段話縮住。李壯飛早又搶著說:
  「嗨,嗨,你又來了!道理就在這裏哪!市場上的籌碼既然板定要陸續增加,市場的變化
也就一天比一天厲害;只要政局上起點風潮,公債市場就受到影響。我們做公債的,就此有利
可圖了。你去問問老做公債的人,誰不願意兵頭兒多打幾仗?要是政局平安,那麼,你今天虧
了本,就是真正虧本,沒有明天翻本的希望;現在卻是天天有大大翻一次本的希望。」
  「想不到你是歡迎他們打仗––」
  「也不一定。我做稅局長,就不歡迎開火;現在稅局長丟了,改做公債,自然主張又不同
了。可是還有一層,––我們大家都做編遣和裁兵。政府發行這兩筆債,名義上是想法消弭戰
爭,但是實在呢,今回的戰爭就從這上頭爆發了。戰爭一起,內地的盜匪就多了,共產黨紅軍
也加倍活動了,土財主都帶了錢躲到上海來;現金集中上海,恰好讓政府再多發幾千萬公債。
然而有錢就有仗打,有仗打就是內地愈加亂做一團糟,內地愈亂,土財主帶錢逃到上海來的也
就愈加多,政府又可以多發公債––這就叫做發公債和打仗的連環套。老馮,現在你該明白了
罷?別項生意碰到開火就該倒楣,做公債卻是例外。包你打一千年的仗,公債生意就有一千年
的興隆茂旺!」
  「壯飛,你看內地不能夠再太平麼?」
  馮雲卿吐去了那含在嘴裏有好半天的一口濃痰,慌慌張張問。
  「呵!你––老馮,還有這種享福的夢想!再過一兩年,你的田契送給人家也沒人領情罷
!」
  是冷冷的回答。馮雲卿發急地望著李壯飛的飽滿精悍的面龐,盼望他下面還有話;直到確
定是再沒有下文,並且李壯飛的神色又是那樣肯定不含糊,馮雲卿猛的耳朵邊嗡然一聲叫,神
智便有些恍惚不清了。幾天來他忖量不定的一個問題,算是得了回答––可是太淒慘的回答!
好容易定下神來,他咬著牙齒說:
  「那是政府太對不住我們有田產的人了!」
  「也不盡然。政府到底還發行了無量數的公債,給你一條生財之道!而且是一下子撈進十
萬廿萬也不算希奇的生財大道!」
  不知道是當真呢,還是故意,李壯飛依然冷靜到十二分,笑嘻嘻地回答。馮雲卿卻已經傷
心到幾乎掉下眼淚來,然而從何慎庵來過後所勾起的疑難歧路,倒也得了個解決了:他,馮雲
卿,只好在公債上拚性命,拚一切了!他仰起臉來,聲音抖抖索索地說:
  「破產了!還談得上發橫財麼!不過,––壯飛,你的什麼法門呢?到底還沒講出來呀!」
  李壯飛盡吸著煙卷,將煙氣一口一口吹到空中,並沒作答。他知道已經收服了的老狐狸不
怕他再脫逃。約莫經過了足有三分鐘,李壯飛這才突然問道:
  「雲卿,你那些田地總該還可以抵押幾文罷?乘早脫手!」
  現在是馮雲卿翻著眼睛不回答,只微微點一下頭。
  「你不要誤會。那是我好意,給你上條陳。––至於做公債的辦法,簡單一句話,我和你
合股打公司;該扒進,該放空,你都聽我的調度;虧了本的時候,兩個人公攤,賺了錢,你得
另外分給我三成的花紅。不過還有一層也要先講明:交保證金的時候也是你六成,我四成;–
–這算是我沾你的光。我手頭現有三萬兩的莊票,拿去貼現太吃虧,說話又弄僵了,等到期是
陽曆下月十六––」
  「講到現款,我更不如你。」
  馮雲卿趕快接上去說;一半是實情,一半也是聽去覺得李壯飛的辦法太離奇,心裏便下了
戒嚴令了。但是富於革命手段的李壯飛立刻衝破了雲卿的警戒網:
  「嗨,嗨,你又來了!沒有現錢,不好拿田地去抵押麼?我認識某師長,他是貴同鄉,慫
恿他在家鄉置辦點產業,我自信倒有把握。你交給我就是了。便是你節前要用三千五千,只管
對我說就是了,我替你設法,不要抵押品。––只是一層,後天交易所開市,你如果想幹,就
得快!賣出或是買進,先下手為強!」
  「據你說,應該怎樣辦呢?」
  「好!一古腦兒告訴你罷!此番公債漲風裏吃飽的,大家都知道是趙伯韜,然而內中還有
吳老三吳蓀甫,他是老趙的頭腦。他有一個好朋友在前線打仗,他的消息特別快。我認識一個
經紀人陸匡時,跟吳蓀甫是親戚,吳老三做公債多經過他的手;我和陸匡時訂了條約,他透關
節,我們跟著吳蓀甫做,賺錢下來分給他一點綵頭。你看,這條線不好麼?雲卿,遲疑是失敗
之母!」
  李壯飛說完,就站了起來,一手摸著他的牙刷鬚,一手就拿起了他那頂巴拿馬草帽。
  此時樓上忽然來了吵罵的聲音,兩面都是女人,馮雲卿一聽就知道是女兒和姨太太。這一
來,他的方寸完全亂了,不知不覺也站了起來,衝著李壯飛一拱手,就說:
  「領教,領教。種種拜託。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節前我還短三五千銀子,你老兄說過可以
幫忙,明天我到你旅館裏來面談罷!」
  李壯飛滿口答應,又說定了約會的時間,便興沖沖地走了。當下馮雲卿懷著一顆怔忡不安
定的心,轉身踉踉蹌蹌跑上樓去,打算做照例的和事佬。他剛跑到自己臥房門前,就聽得房裏
豁浪一片響,姨太太連聲冷笑。馮雲卿臉色全白了,猛站住在房門口,側著頭抓耳朵。但他立
即打定了主意,輕輕揭開門幃,閃身進去,卻看見只有姨太太滿臉怒容坐在鴉片煙榻上,小大
姐六寶跪在地下拾一些碎碗盞,煙榻前淡青色白花的地毯濕了一大塊,滿染著燕窩粥。梳頭娘
姨金媽站在姨太太背後,微笑地弄著手裏的木梳。
  馮雲卿看見女兒不在場,心裏就寬了一半。顯然是女兒對姨太太取了攻勢後就自己退去–
–所謂「堅壁清野」,因而姨太太只好拿小大姐六寶來洩怒了。
  「噯,你倒來了:恐怕你是走錯了房間罷?你應該先去看看你的千金小姐。她吃虧了!」
  姨太太別轉了面孔,卻斜過眼光來瞅著馮雲卿這麼波俏地說著。
  馮雲卿傴著腰苦笑,一面就藉著小大姐六寶發話:
  「嚇!越來越不成話了。端慣了的東西也會跌翻麼?還不快快再去拿一碗來,蹲在這裏幹
什麼?」
  「你不要指著張三罵李四呀!」
  姨太太厲聲說,突然回過臉來對著馮雲卿,兇惡地瞪出了一雙小眼睛。看見馮雲卿軟洋洋
地陪笑,姨太太就又冷笑一聲,接著說下去:
  「連這毛丫頭也來放肆了。滾熱的東西就拿上來!想燙壞我麼?料想她也不敢,還不是有
人在背後指使麼?你給我一句嘴清舌白的回話––」
  「呃,呃;老九,犯不著那麼生氣。抽一筒煙,平平肝火罷。我給你打泡。金媽,趕快給
姨太太梳頭。今晚上九點鐘明園特別賽。白公館裏已經來過電話。––老九,那邊的五姨太請
你先去打十二圈牌再上明園去。你看,太陽已經斜了,可不是得趕快,何必為一點小事情生氣
。」
  馮雲卿一面說,一面就遞眼色給姨太太背後的金媽;又振起精神哈哈一笑,這才躺到煙榻
上拿起鐵簽子燒煙,心裏卻像壓著一塊石頭似的怪難受。
  「真的。大小姐看相是個大人了,到底還是小孩子,嘴裏沒輕重。姨太太有精神,就教訓
她幾句;犯不著氣壞了自己。––噯,還是梳一個橫愛司麼?」
  金媽也在一旁湊趣解勸,同時用最敏捷的手法給姨太太梳起頭來。姨太太也不作聲。她的
心轉到白公館的五姨太那裏去了。這是她的小姊妹之一。而她之所以能夠在馮雲卿面前有威風
,大半也是靠仗這位白府五姨太。馮雲卿剛搬到上海來的時候,曾經接到過綁匪的嚇詐信,是
姨太太找著了白府五姨太這根線索,這才總算一個招呼打到底,居然太平無事。從此以後,馮
雲卿方才知道自己一個鄉下土財主在安樂窩的上海時,就遠不及交遊廣闊的姨太太那麼有法力
!從此對於姨太太的夜遊生活便簡直不敢過問了。
  當下小大姐六寶已經收拾好地毯上的碎碗片和粥粒,重新送進一碗不冷不熱的燕窩粥來。
金媽工作完畢,就到後廂房去整理姨太太的衣服。馮雲卿已經裝好了一筒煙,把煙槍放下,閉
了眼睛,又想起何慎庵的條陳和李壯飛的辦法來。他有了這樣的盤算:如果李壯飛的話可靠,
那豈不是勝似何慎庵的「鑽狗洞」麼?當然雙管齊下是最妥當的了,但是––「詩禮傳家」,
這怎麼使得!況且姨太太為的特殊原因,已經在家中佔了壓倒的優勢,現在如果再來一個女兒
也為的「特殊原因」而造成了特殊勢力,那麼,在兩大之間,他這老頭兒的地位就更難處了。
但願李壯飛的每一句話都是忠實可靠!
  然而––
  在這裏,馮雲卿的思想被姨太太的聲音打斷。姨太太啜著燕窩粥,用銀湯匙敲著碗邊說道:
  「大後天就是端陽節了,你都辦好了罷?」
  「啊––什麼?」
  馮雲卿慌慌張張抬起頭來問,一條口涎從他的嘴角邊直淌下去,沾在衣襟上了。
  「什麼呀?啐!節上送禮哪!人家的弟兄們打過招呼,難道是替你白當差!」
  「哦,哦,––這個––時時刻刻在我心上呢,可是,老九,你知道我做公債虧得一塌糊
塗,差不多兩手空空了,還短五六千。正要和你商量,看有沒有門路––」
  「喔––要我去借錢麼?一萬囉,八千呢?拿什麼做押頭?鄉下那些田地,人家不見得肯
收罷!」
  「就是為此,所以要請教你喲。有一個姓李的朋友答應是答應了,就恐怕靠不住;只有三
兩天的工夫了,誤了事那就糟糕,可不是?」
  姨太太等候馮雲卿說完了,這才端起那碗燕窩粥來一口氣喝了下去,扭著頸脖輕聲一笑,
卻沒有回答。丈夫做公債虧了本,她是知道的,然而就窘到那樣,她可有點不大相信。要她經
手借錢麼?她沒有什麼不願意。為的既然經過她的手,她就可以扣下一部分來作為自己過端陽
節的各項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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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10-9-10 01:13:23 |只看該作者
  她拈起一根牙籤剔了一會兒牙齒,就笑了笑說道:
  「幾千的數目,沒有押頭,自然也可以借到;就找白公館的五阿姊,難道她不給我這一點
面子。不過拿點押頭出去給人家看,也是我們的面子。是麼?––田契不中用。我記得元豐錢
莊上還有一萬銀子的存折呢––」
  「啊––那個,那個,不能動!」
  馮雲卿陡的跳起來說,幾乎帶翻了煙盤裏的煙燈。
  姨太太扁起嘴唇哼了一聲,橫在煙榻上拿起煙槍呼呼地就抽。
  「元豐莊上那一筆存款是不能動的。噯,老九,那是阿眉的。當初她的娘斷七以後,由阿
眉的舅父姑父出面講定,提這一萬塊錢來存在莊上,永遠不能動用本息,要到阿眉出嫁的時候
,一古腦兒給她作墊箱錢呢!」
  馮雲卿皺了眉頭氣喘喘地說著,同時就回憶到自己老婆死後便弄這老九進門來,那時候阿
眉的舅父和姑父洶洶爭呶的情形。而且從此以後,他的運氣便一年不如一年,當真合著阿眉的
舅父所說「新來這扁圓臉的女人是喪門相」,非傾家蕩產不止。––這麼想著,他忍不住嘆一
口氣;又溜過眼光去看姨太太。但是姨太太的尖利的眼光也正在看他呢,他這一驚可不小,立
刻把眼光畏澀地移到那滋滋作響的煙斗上,並且逼出一臉的笑容。他惟恐自己心裏的思想被姨
太太看透。
  幸而姨太太似乎並沒理會,把煙槍離開嘴唇寸許,從鼻孔裏噴出兩道濃煙,她意外地柔和
而且俏媚地說:
  「噯,就一心想做老丈人;辦喜事,墊箱錢,什麼都辦好在那裏,就等女兒女婿來磕頭。
我是沒有那種福氣,你自己想起來倒好像有––啐,你這夢幾時做醒?」
  「哦?––」
  「哎,你是當真不知道呢,還是在我面前裝假呢?」
  姨太太忽然格格地笑著說,顯然是很高興而不是生氣。
  「我就不懂––」
  「是呀,我也不懂為什麼好好的千金小姐不要堂而皇之出嫁,還不要一萬多銀子的墊箱錢
––」
  「老九!––」
  馮雲卿發急地叫起來了。到底他聽出話頭不對而且姨太太很有幸災樂禍之意,但是兩筒煙
到肚後的姨太太精神更好,話來得真快,簡直沒有馮雲卿開口的餘地。
  「喊我幹麼?我老九是不識字的,不懂新法子。你女兒是讀書的,會洋文,新式人;她有
她的派頭:看中了一個男人,拔起腳來一溜!新式女兒孝順爹娘就是這麼的:出嫁不要費爹娘
一點心!」
  姨太太說著就放下了煙槍,也不笑了。卻十分看不慣似的連連搖頭。
  「當真?」
  馮雲卿勉強掙扎出兩個字來,臉色全變了,稀鬆的幾莖鬍子又在發抖,眼白也轉黃了,呆
呆地看定了他的老九,似乎疑惑,又似乎驚怖。有這樣的意思緊叩著他的神經:自由?
  自由就一定得逃走?但是姨太太卻繼續來了怕人的回答:
  「當真麼!噢,是我造謠!你自己等著瞧罷!一個下流的學生,外路人,奇奇怪怪的,也
許就是叫做什麼共產黨––光景你也不肯答應他做女婿;你不答應也不中用,他們新派頭就是
腳底揩油!」
  好像犯人被判決了罪狀,馮雲卿到此時覺得無可躲閃了;喉頭咕的一聲,眼睛就往上挺,
手指尖索索地抖。他閉了眼睛,當面就浮現出何慎庵那浮胖的圓臉和怪樣的微笑;這笑,現在
看去是很有諷刺的意味了!––「光景是何慎庵這狗頭早已聽到阿眉的爛污行為,他卻故意來
開老子的玩笑!」猛可地又是這樣的思想在馮雲卿神經上掠過,他的心裏便又添上一種異樣的
味兒。他自己也有點弄不明白到底是在痛恨女兒的「不肖」呢,還是可惜著何慎庵貢獻的妙計
竟不能實行;總之,他覺得一切都失敗,全盤都空了。
  此時有一隻柔軟的手掌,在他心窩上輕輕撫揉,並且有更柔軟而暖香的說話吹進了他的耳
朵:
  「嘖,嘖,犯不著那麼生氣呀!倒是我不該對你說了!」
  馮雲卿搖一下頭,帶便又捏住了那隻在自己胸口摸撫的姨太太的軟手;過了一會兒,他這
才有氣無力地說:
  「家門不幸,真是防不勝防!––想不到。可是,阿眉從沒在外邊過夜,每晚上至遲十一
二點鐘也就回家了,白天又是到學校,––她,她,––就不懂她是什麼時候上了人家的當?
––」
  話是在尾梢處轉了調子,顯著不能輕信的意味。姨太太的臉色可就變了,突然抽回了那擺
在馮雲卿胸口的一隻手,她對準馮雲卿臉上就是一口唾沫,怒聲叫道:
  「呸!你這死烏龜!什麼話!我就是天天要到天亮才回來,我有了姘頭哪,你拿出憑據來
給我看!」
  馮雲卿白瞪著眼睛不作聲。又酸又辣的一股味兒從他胸膈間直衝到鼻子尖;他的臉皮也漲
紅了,但立即轉成為鐵青;他幾乎忍耐不住,正待發作一下,可是姨太太的第二個攻勢早又來
了:
  「自然是軋姘頭囉!白家五姨太和我是連襠。你自己去問罷!」
  這樣說著,姨太太連聲冷笑,身子一歪,就躺在煙榻上自己燒煙泡。「白家五姨太!––
」這句話灌進馮雲卿的耳朵比雷還響些!這好比是套在馮雲卿頭上的一根韁繩,姨太太輕輕一
提,就暗示了即使她在外邊軋姘頭,也是有所恃而不怕的。現在馮雲卿除了認罪陪笑而外,更
沒有別的法子。
  幸而姨太太急於要赴約,當下也就適可而止。馮雲卿四面張羅著,直到姨太太換好了衣服
,坐上了打電話雇來的汽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後,這才有時間再來推敲關於女兒的事情。他在
房裏踱了幾步,臉色是蒼白,嘴角是簌簌地抖;然而此時他的心情已經不是單純的怨恨女兒敗
壞了「門風」,而是帶幾分抱怨著女兒不善於利用她千金之體。這樣的辯解在他腦膜上來回了
幾次:「既然她自己下賤,不明不白就破了身,那麼,就照何慎庵的計策一辦,我做老子的也
算沒有什麼對她不起;也沒有什麼對不起她已死的娘,也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祖宗!」漸漸他
的臉上浮出了得意的淺笑了,可是只一剎那,他又攢緊了眉頭。他的周到的思慮忽然想到萬一
他那已經有了情人的女兒不肯依他的妙計,可怎麼辦呢?老趙已經四十開外,雖然身軀粗壯,
可沒有一星兒漂亮的氣味!
  他咬著牙關自言自語說:
  「要是她當真不依,那真是不孝的女兒,不孝的女兒!」
  他慌慌張張在房裏轉了幾個圈子,看看那座電鐘,正指著六點十分。一天算是過去了!他
感覺到再不能延挨光陰,作勢地咳了幾聲,便打定主意找女兒去談判。
  馮眉卿正在自己房裏寫一封信,打算告訴她的朋友為什麼她不能踐約痛痛快快遊玩一番。
她不好意思說因為父親不給錢,但適當的藉口卻又想不出來;她先用中文寫,剛寫了一半,自
己看看也覺得不很通順,便撕掉了,改用英文寫。然而最可惡的是她現在要用的辭句,先生都
沒教過,英文讀本上也找不到;她寫了半行就擱淺了,用左手支著頭,苦思了一會,然後又換
著右手來支頭,派克自來水筆夾在白嫩的中指和食指之間。她的兩頰上飛染了嫣紅,眼睛是水
汪汪地,卻帶著幾分倦態。末後,她不再去苦思索了,機械地在那張信箋上畫了無數的小圓圈
。這時候,房門上的旋鎖響一下,她的父親進來了。
  料不到是父親,馮眉卿輕喊一聲「啊唷」,就連頭帶臂都伏在書桌上,遮住了那張塗得不
像樣的信箋,格格地笑著。馮雲卿也不說話,閃起他的細眼睛在房間裏搜索似的瞥一下。沒有
什麼特別惹注意的東西。琴書、手帕、香水瓶、小粉撲、胭脂管,散散落落點綴了滿房間。終
於他站在眉卿面前,忖量著怎樣開始第一句。
  眉卿也抬起頭來,已經不笑了,水汪汪的一雙眼睛望著她父親的臉。似乎這眼光含有怨意
,馮雲卿不便正面接受,便將腦袋略向右偏,卻正對著眉卿那半扭轉的上身所特別顯現得隆起
的乳房了。一種怪異的感想,便在馮雲卿意識上擴展開來;他好像已經實地查明了這女兒已是
婦人身,他同時便感得女兒這種「不告而有所與」的自由行動很損害了他的父權,他的氣往上
衝了,於是開口第一句便意外地嚴厲:
  「阿眉!你––你也不小了!––」
  在這裏,女兒嬌憨地一聲笑,又使得馮雲卿不好意思再板起臉,他頓了一頓,口氣就轉為
和緩:
  「你今年十七歲了,阿眉!上海場面壞人極多,軋朋友總得小心,不要讓人家騙了你––」
  「騙了我?噯,––我受過誰的騙喲?」
  眉卿站了起來反問,她的長眉毛稍稍皺一下,但她頰上的嫣紅也淡褪了幾分。馮雲卿勉強
一笑,口氣再讓步些,並且立即把說話的內容也加以修改:
  「呃––騙你的錢呀!你想想看,一個月你要花多少錢?可不是一百五六十麼?你一個人
萬萬花不了那麼多!一定有人幫同你在那裏花,是不是?––」
  「爸爸是要查我的賬麼?好!我背給你聽。」
  「不用背。哎,有幾句正經話要同你說呢。這次交易所裏,我是大虧本,一定就有人賺進
,阿眉,你知道大大賺了一票的是誰?––是一個姓趙的,某某飯店裏有他的包月房間,某某
屋頂花園每天下午他去兜一趟圈子,四十來歲,一個威風凜凜的大個子。他收藏的寶石金剛鑽
!只看他兩隻手––」
  馮雲卿忽然頓住了,接連著幾個「哎」,卻拖不出下文;他的迷惘的眼光只在他女兒臉上
打圈圈兒。這是緊要關頭了。當下他就不能決定是坦直地和盤托出好呢,或是繞一個圈子先逗
動女兒的心,而更其作怪的,在這兩個念頭以外,還有潛伏著的第三念,他自己也有點弄不清
楚,但顯然在那裏蠢動:他很情願此時忽然天崩地裂,毀滅了他自己、他女兒、老趙、公債市
場,以及一切。他看著女兒那一對好像微笑的亮晶晶的眼睛,又看著她那彷彿微有波動的胸脯
,他立即想像出了最不體面的一幕。而緊接著又來了他自己作主角的同樣最不體面的一幕。似
乎有人在他耳邊說:「那個倒不是結髮,隨她胡調去;可是這個,卻是你親生的骨血呢!」他
忍不住打一個冷噤,心直跳,險一些掉下眼淚。這都是剎那間的事,––快到不容馮雲卿有所
審擇,有所決定。並且就在這一剎那間,馮眉卿很嬌媚地一笑,扭了扭腰肢,脫口說道:
  「噢––爸爸,你說的是趙伯韜喲!」
  「呵––你!」
  馮雲卿驚喊起來,一切雜亂的感想立刻逃散,只剩下一種情緒:驚奇而又暗喜。一句問話
,似箭在弦,直衝到眉卿的臉上了,那聲音且有點兒顫抖:
  「你認識他麼?怎樣認識他的?」
  「我的一個朋友––女朋友,認識這姓趙的。」
  「噯,姓趙的,趙伯韜?就是公債大王趙伯韜,有名的大戶多頭?威風凜凜的大個子?–
–」
  「就是啦。不會錯的!」
  眉卿不耐煩似的用拗聲回答,拿起手帕來在嘴唇邊抹了兩下,嘻嘻地軟笑。她不懂得父親
為什麼那樣慌張出驚,可是她也分明看得出父親聽說了是一個女朋友認識那個趙伯韜就有點失
望的樣子。然而她父親的問話卻還沒有止境:
  「哦,你的女朋友?阿眉,你的女朋友比你年紀大呢,還是小些?」
  「恐怕是大這麼三四歲。」
  「那就是二十一二了。哪裏人?出嫁了沒有?」
  「噯––出嫁過。去年死了丈夫。」
  「那是寡婦了。奇怪!慢著,阿眉,是怎樣一個人品?我們家裏來過沒有?」
  「爸爸!––你打聽這些有什麼用呢?」
  「呃,我有用的;阿眉,我有用的。你說明白了,回頭我告訴你是什麼用處。快說:來過
沒有!」
  眉卿卻不馬上回答;她坐了下去,笑嘻嘻對著她父親看,小手指在絞弄她的手帕,她忽然
吃吃地艷笑著說道:
  「來是沒有來過,可是,爸爸,你一定看見過她,也許還認識她呢!」
  「哦––」
  「她常到交易所去。是比我略高一些,小圓臉兒,鼻梁旁邊有幾粒細白麻子,不留心是看
不出來的。她的嘴唇生得頂好看。胸脯高得很,腰又細,走路像西洋女人。爸爸,你想起來了
麼?她是常到交易所的,她叫做劉玉英,她的公公就是交易所經紀人陸匡時––」
  「喔,喔,陸匡時!今天老李說的如何如何的陸匡時!」
  馮雲卿驀地叫起來,樣子很興奮。他不住地點著頭,似乎幸而弄明白了一個疑難的問題。
一會兒後,他轉臉仔細看著女兒,似乎把想像中的劉玉英和眼前的他的女兒比較妍媸。
  末後,他鬆一口氣,惴惴然問道:
  「可是她和趙伯韜帶點兒親?噯,我是說你那個女朋友,姓劉的。」
  馮眉卿不回答,只怪樣地笑了一聲,斜扭著身子把長髮蓬鬆的腦袋晃了幾晃,眼睛看著地
下。然後忽又噗哧一笑,抬起眼來看著她父親說道:
  「管她有親沒親呢!反正是––噯,爸爸,你打聽得那麼仔細!」
  馮雲卿也笑了,他已經明白了一切,並且在他看過去以為女兒也是熟慣了一切;他就覺得
凡事無非天意,他亦只好順天行事。這一觀念既佔了優勢,他略略斟酌了字句,就直捷地對女
兒說道:
  「阿眉,我仔細打聽是有道理的。那個趙伯韜,做起公債來就同有鬼幫忙似的,回回得手
。這一次他撈進的,就有百幾十萬!這一次前方打敗仗,做空頭的人總是看低,誰知道忽然反
轉來,還是多頭佔便宜。阿眉,你爸爸一天工夫裏就變做窮光蛋了!––可是你不用著急,還
可以翻本的。不過有一層,我在暗裏,人家在亮裏,照這樣幹下去,萬萬不行。只有一個法子
,探得了趙伯韜的秘密!這個姓趙的雖則精明,女人面上卻非常專心,女人的小指頭兒就可以
挖出他肚子裏的心事!阿眉,你––你的女朋友和老趙要好,可不是麼?這就是天賜其便,讓
我翻本。我現在把重擔子交給你了。你又聰明,又漂亮,––哎,你自然明白,不用我多說。」
  馮雲卿重重地鬆一口氣,嘻開了嘴,望著女兒乾笑。但忽然他的心裏又浮起了幾乎不能自
信的矛盾:一方面是惟恐女兒搖頭,一方面卻又怕看見女兒點頭答應。可是眉卿的神色卻自然
得很,微微一笑,毫不為難地就點了一下頭。她稍稍有點誤解了父親的意思,她以為父親是要
利用劉玉英來探取老趙的秘密。
  看見女兒已經點頭了,馮雲卿心就一跳,然而這一跳後,他渾身就異常輕鬆。他微微喟一
聲。大事既已決定!現在是無可改悔,不得不然的情勢終於叫他走上了不得不然的路。
  「萬一劉玉英倒不願意呢?」
  驀地眉卿提出了這樣的疑問。這話是輕聲說的,並且她的臉上又飛起一道紅暈,她的眼光
低垂,她扭轉腰肢,兩手不停地絞弄她的小手帕。馮雲卿不防有這一問,暫時怔住了。現在是
他誤解了女兒的意思。從這誤解,也忍不住這樣想:到底是年青的女孩兒,沒有經驗。此時眉
卿也抬起頭來看著她父親,眼皮似笑非笑的,彷彿定要她父親給一個明明白白的解答。馮雲卿
沒奈何只好涎著臉皮說:
  「傻孩子!這也要問呀!要你自己看風駛篷!再者,她是你的好朋友,你總該知道她的醋
勁兒如何?看是不瞞她的好,就不用瞞她;不然的話,你做手腳的時候還是避過她的眼睛妥當
些––」
  「喔唷!」
  眉卿低喊一聲,就靠在椅子背上,兩手捧住了臉,格格地笑個不住。這當兒,馮雲卿也就
抽身走了;他惟恐女兒再有同樣的發問,無論如何,要做父親的回答這些問題,總有點不合宜。
  他剛到了樓下廂房,還沒坐定,女兒也就來了;拿著蛇紋皮的化妝皮包,是立刻要出門的
樣子。
  「爸爸,錢呢?出去找朋友,不帶錢是不行的。」
  眉卿站在廂房門邊說,好像不耐煩似的頻頻用高跟鞋的後跟敲著門檻。
  略一遲疑以後,馮雲卿就給了一百塊。他覺得還有幾句話要囑咐,但陪著女兒直到大門外
,看她翩然跳上了人力車,終於不曾說出口。他怔怔地站在門口好一會兒,有幾分得意,又有
幾分難受。待到他回身要進去的時候,猛看見大門旁的白粉牆上有木炭畫的一個極拙劣的烏龜
,而在此「國罵」左近,烏亮的油墨大書著兩條標語:「參加五卅示威!」「擁護蘇維埃!」
馮雲卿猛一口氣塞上喉管來,立時臉色變了,手指尖冰冷,又發抖。他勉強走回到廂房裏,就
躺在炕榻上,無窮的怨恨在他心頭疊起:他恨極了那些農民和共產黨!他覺得都是因為這班人
騷擾,使他不得不躲到上海來,不得不放任姨太太每夜的荒唐放浪;也因為是在上海,他不得
不做公債投機,不得不教唆女兒去幹美人計。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是合邏輯的,而唯一的原
因是農民造反,人心不古。他苦悶地嘆一口氣,心裏說:
  ––這,如今,老婆和女兒全都拿出去讓人家共了!實行公妻的,反倒是在這上海,反倒
是我,這真是從哪裏說起?
  從哪裏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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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3:2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翌日就是有名的「五卅紀念節」,離舊曆端陽只有兩天。上海的居民例如馮雲卿這般人,
固然忙著張羅款項過節,忙著仙人跳和鑽狗洞的勾當,卻是另外有許多人忙著完全不同的事:
五卅紀念示威運動!先幾天內,全上海各馬路的電桿上,大公館洋房的圍牆上,都已經寫滿了
各色標語,示威地點公開:歷史意義的南京路。
  華、法、公共租界三處軍警當局,事前就開過聯防會議了。「五卅紀念」這天上午九時光
景,沿南京路,外灘馬路,以至北四川路底,足有五英里的路程,公共租界巡捕房配置了嚴密
的警戒網;武裝巡捕,輕機關鎗摩托腳踏車的巡邏隊,相望不絕。重要地點還有高大的裝甲汽
車當街蹲著,車上的機關鎗口對準了行人雜森的十字街頭。
  南京路西端,俗名泥城橋的一帶,騎巡隊的高頭大馬在車輛與行人中間奮蹄振鬣,有時嘴
裏還噴著白沫。
  此時,西藏路靠近跑馬廳那一邊的行人道上,有兩男一女,都不過二十來歲,在向北緩緩
地走;他們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又時時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語。兩個男的,都穿洋服;其
中有一位穿淺灰色,很是紳士樣,褲管的折縫又平又直;另一位是藏青嗶嘰的,卻就不體面,
褲管皺成了臘腸式;女的是一身孔雀翠華爾紗面子,白印度綢裏子的長旗袍。在這地點,這時
間,又加以是服裝不相調和的三個青年,不用說,就有點惹人注目。
  他們走到新世界飯店的大門前就站住了。三個一隊的騎巡,正從他們面前過去,早晨的太
陽光射在騎巡肩頭斜掛著的槍管上,發出青色的閃光來。站在那裏的三個青年都望著騎巡的背
影,一直到看不見。忽然三人中的女郎帶幾分不耐煩的神氣說道:
  「往哪裏走呢?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已經是第三趟了哪!無––聊呀!站在一個地點等
候罷,柏青,你又說使不得。況且此刻快要九點半了,還沒見一些兒動靜。巡捕戒備得那麼嚴
!看來今天的示威不成功了罷?」
  「不要那麼高聲嚷喲,素素!對面有三道頭來了。」
  「哼!芝生,你那麼膽小,何必出來!可是––密斯脫柏,當真你沒有記錯了時間和地點
麼?」
  「錯不了!小蔡告訴我的明明白白,是在泥城橋發動,直衝南京路,一直到外灘,再進北
四川路,到公園靶子場散隊。時間是十點。別忙,密司張,還差半個鐘點哪!」
  是臘腸式褲管的青年回答。他就叫做柏青,同吳芝生是同學。當下他們站在這地點已在五
分鐘以上了,就有兩個暗探模樣的大漢挨到他們身邊,烏溜溜的怪眼睛盡對他們看。張素素首
先覺到,便將柏青的衣角拉一下,轉身往西走了幾步,將近跑馬場的側門時,回頭對跟上來的
吳芝生和柏青說道:
  「看見麼?那兩個穿黑大衫的。模樣兒就同蓀甫公館裏的保鏢像是一副板子裏印出來。」
  說著,她忍不住撲嗤一聲笑了起來。膩煩了平凡生活的她,就覺得眼前的事情有點好玩,
而且剛才她在馬路上來回地踱了三趟不見什麼特別舉動所引起來的厭倦心理也就消散了。昨天
下午她聽得吳芝生說起了有一個柏青拉他去參加示威的時候,她就預許給自己多少緊張,多少
熱烈;她幾乎一夜不曾好生睡覺,今天趕早就跑到芝生他們校裏催著出來;她那股熱情,不但
吳芝生望塵莫及,就是柏青也像趕不上。
  吳芝生他們回頭去看,那兩個穿黑大衫的漢子已經不見了,卻有一輛滿身紅色的,有幾分
和銀行裏送銀汽車相彷彿的大車子停在那地方了。一會兒,這紅色汽車也開走了。喇叭的聲音
怪難聽,像是貓頭鷹叫。
  「這就是預備捉人的汽車!」
  柏青告訴了張素素,同時他的臉上就添上一重嚴肅的表情。張素素微笑不答,很用心地在
瞭望那南京路與西藏路交叉處來往的行人;她覺得這些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間就有許多是特來示
威,來這發動地點等候信號的。一股熱氣漸漸從她胸腔裏擴散開來,她的臉有點紅了。
  吳芝生也在那裏東張西望。他心裏暗暗奇怪,為什麼不見相熟的同學?他看看西邊跑馬廳
高樓上的大鐘,還只有九點四十分。猛可地覺得肚子餓了,他轉臉去看柏青,很想說「先去吃
點兒東西好麼?」但這話將到舌尖又被捺住,臨時換了一句:
  「前方打得怎樣了?你有家信麼?」
  「聽說是互有勝敗。我家裏讓炮火打得稀爛,家裏人都逃到蚌埠去了。萬惡的軍閥混戰–
–」
  柏青說到這裏,眼睛一瞪,以下的話就聽不清楚了;一路公共汽車在他們面前停住,下來
了七八個,站在他們左近的幾個人也上去了,車又開走,這裏就又只剩他們三人。一個印度巡
捕走過來,向他們揮手,並且用木棍子的一頭在柏青肩膀上輕輕點一下,嘴裏說:「去!去!
」於是他們就往東,再到新世界飯店大門口,再沿著西藏路向南走。
  現在這條路上的情形就跟先前很不相同!四個騎巡一字兒擺開,站在馬路中央;馬上人據
鞍四顧,似乎準備好了望見哪裏有騷擾,就往哪裏衝。從南向北,又是兩人一對的三隊騎巡,
相距十多丈路,專在道旁人多處闖。一輛摩托腳踏車,坐著兩個西捕,發瘋似的在路上馳過。
接著又是裝甲汽車威風凜凜地來了,鬼叫一樣的喇叭聲,一路不停地響著。然而這一路上的群
眾也是愈聚愈多了。和西藏路成直角的五條馬路口,全是一簇一簇的忽聚忽散的群眾。沿馬路
梭巡的中西印巡捕團團轉地用棍子驅逐,用手槍示威了。警戒線內已經起了混亂了!
  吳芝生他們三位此時不能再站住,––一站住就來了干涉,只有向南走。將近一家皮件公
司的門前時,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西裝男子從對面跑來,一伸手抓住了吳芝生的肩頭就喊道:
  「呵!老芝!不要往南跑!危險!」
  這人叫做柯仲謀,是律師秋隼的朋友,現充新聞記者,也是常到吳公館的熟客。
  吳芝生還沒回答,張素素早就搶上來問道:
  「前面怎樣?捉了人麼?」
  「哈,密司張,你也來了麼?是參加示威呢,還是來趕熱鬧?要是來趕熱鬧,密司張,我
勸你還是回到家裏去罷!」
  「你這話我就不懂!」
  「然而我知道你一定懂。這種示威運動,不是反對,就是熱烈地參加,成為主動。存了個
看熱鬧的心思,那還是不來為是。密司張,我老實說,即使你不反對,卻也未必會有多大的熱
心,––」
  「那麼,柯先生,你來做什麼?」
  張素素又搶著反駁,臉色變了。柯仲謀那種把她看作嬌怯不堪的論調,惹起她十二分的反
感了!但是柯仲謀不慌不忙擎起手裏的快照鏡箱在張素素臉前一晃,這才微笑著回答:
  「我麼?我是新聞記者,我的職業是自由職業,我的立場也是自由主義的立場!」
  說完,他點一下頭,晃著他的快照鏡箱穿過馬路去了。
  這裏張素素冷笑一聲,看看吳芝生,又看看柏青,彷彿說「你們也小覷我麼?好,等我幹
一下!」恰在這時候,隔馬路的一個人堆發生了騷動,尖厲的警笛聲破空而起。張素素全身一
震,更不招呼兩個同伴,便飛也似的跑著,一直穿過馬路,一直向那動亂的人群跑。可是還沒
到,那一堆人霍地分開,露出兩個巡捕,拿起棍子,正在找人發威。張素素不由的收住了腳,
猶豫地站著,伸長脖子觀望。突然,不遠處響起了一聲爆竹。這是信號!吶喊的聲音跟著來了
,最初似乎人數不多,但立即四面八方都接應起來。張素素覺得全身的血都湧上來,心是直跳
。她本能地向前跑了幾步,急切間不知道應該怎樣。俄而猛聽得一片馬蹄聲,暴風似的從後面
衝來,她趕快閃在一邊,看見許多人亂跑,又看見那飛奔的一隊騎巡衝散了前面不遠處的一堆
群眾,可是群眾們又攢聚著直向這邊來了。這是學生和工人的混合隊,一路散著傳單,雷震似
的喊著口號。張素素的心幾乎跳到喉頭,滿臉通紅,張大了嘴,只是笑。驀地她腦後起了一聲
狂吼:
  「反對軍閥混戰!––打倒––」
  張素素急回頭去看,原來是柏青。他瞥了張素素一眼,也不說話,就跑上前去,混在那群
眾隊伍裏了。這時群眾已經跑過張素素的面前,大隊的巡捕在後面趕上來,更遠的後面,裝甲
汽車和騎巡;和張素素在一處的人們也都向北湧去。但是前面也有巡捕揮著棍子打過來了。這
一群人就此四散亂跑。慌亂中有人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帶她穿過了馬路。這是吳芝生,臉色雖
然很難看,嘴角上卻還帶著微笑。他們倆到了新新公司門前,看見示威的主力隊已經衝過南京
路浙江路口,分作許多小隊了。張素素鬆一口氣,覺得心已經不跳,卻是重甸甸地往下沉。她
也不能再笑了,她的手指尖冰冷。然而繼續不斷的示威群眾,七八人一隊的,還在沿南京路三
大公司一帶喊口號。張素素他們站立的新新公司門前,片刻間又攢集了不少人了。從雲南路那
邊衝出一輛捉人的紅色汽車來,五六個巡捕從車上跳下來,就要兜捕那攢集在新新公司門前的
那些人。張素素心慌,轉身打算跑進新新公司去,那公司裏的職員們卻高聲吆喝:「不要進來
!」一面就關那鐵柵。此時吳芝生已經跳在馬路中間,張素素心一硬,也就跟著跑過去;到了
路南的行人道上,她再抓住了吳芝生的手時,兩隻手都在抖,而且全是冷汗了。
  這裏地上滿散著傳單,吳芝生和張素素踏著傳單急忙地走。警笛聲接連喈喈地叫。人聲混
亂到聽不清是喊些什麼。他們倆的臉色全變了。幸而前面是大三元酒家,門還開著。張素素,
吳芝生兩個踉踉蹌蹌地趕快鑽進了大三元,那時一片聲喊口號又在南京路上爆發了。張素素頭
也不回,一直跑上大三元的二樓。
  雅座都已客滿。張素素他們很覺得失望。本來是只打算暫時躲避一下,但進來後卻引起食
慾來了。兩個人對立著皺眉頭。幸而跑堂的想出一個辦法,請他們和一個單身客人合席。這位
客人來了將近半小時,獨佔一室,並沒吃多少東西,就只看報紙。最初那客人大概有點不願意
,但當張素素踅到那房間的矮門邊窺探時,那客人忽然丟下報紙,大笑著站起來;原來他就是
范博文。
  出驚地叫了一聲,張素素就笑著問道:
  「是你麼?一個人!––躲在這裏幹什麼的?」
  「我來猜罷:你不是等候什麼人,也不是來解決肚子問題,你一定是來搜集詩料,––五
卅紀念示威運動!」
  吳芝生接口說,在范博文的下首坐了,就抓過那些報紙來看,卻都是當天的小報,比火車
上賣的全套還要齊全。
  范博文白起眼睛釘了吳芝生一眼,忽然歎一口氣,轉臉對張素素說:
  「很好的題目,但是那班做手太不行!我算是從頭看到底,––你說這房間的地位還差麼
?西起泥城橋,東至日昇樓,半里示威一眼收!然而憑詩人的名義,我再說一句:那班做手太
不行!難道我就只寫猴子似的巡捕,烏龜一樣的鐵甲車?當然不能!我不是那樣阿諛權勢的假
詩人!自然也得寫寫對方。從前荷馬寫《依利亞特》這不朽的史詩,固然著力表揚了希臘軍的
神勇,卻也不忘記讚美著海克托的英雄;只是今天的事,示威者方面太不行!––但是,素素
,我來此本意倒不在此,我是為了另一件事,––另一件事,卻也叫我掃興!」
  「也是屬於詩料的麼?」
  張素素一面用小指頭在點心單上隨意指了幾下給跑堂的看,一面就隨口問。范博文卻立刻
臉紅了,又歎第二口氣,勉強點一下頭,不作回答。這在范博文是「你再問,我就說!」的表
示,張素素卻不明白。她按照普通交際的慣例,就拋開了不得回答的題目,打算再談到示威運
動,她所親身「參加」了的示威運動。但是最摸熟范博文性格的吳芝生忽然放開了報紙,在范
博文肩頭猛拍一下,威脅似的說:
  「詩人,你說老實話!一個人鬼鬼祟祟躲在這裏幹什麼?」
  范博文聳聳肩膀苦笑,是非常為難的樣子。張素素笑了,卻也有點不忍,正打算用話岔開
,忽然那一道和鄰室相通的板壁有人答答地敲著,又有女人吃吃匿笑的聲音,帶笑帶問道:
  「可是素素麼?」
  分明是林佩珊的口音。范博文的臉色更加紅了,吳芝生大笑。
  張素素似乎也悟到那中間的秘密,眼波往范博文臉上一溜,就往外跑;過了一會兒,她和
林佩珊手拉手進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男子,那是杜新籜,手杖掛在臂上,草帽拿在手裏。
  剛一進來,林佩珊嬌慵無力似的倚在張素素肩頭,從張素素的蓬鬆黑髮後斜睨著范博文說
道:
  「博文!我要送你一盒名片,印的頭銜是:田園詩人兼偵探小說家!好麼?」
  一面說,一面她就撲嗤一聲媚笑。大家也都笑起來了。范博文自己也在內。他忽然又高興
起來,先將右手掌扁豎了擺在當胸,衝著林佩珊微微一鞠躬,像是和尚們行禮,然後又和杜新
籜握手微笑地問:
  「你呢?老籜!送我什麼?」
  「我––送你一本《Love』s Labour』s Lost》,莎士比亞的傑作。」
  杜新籜很大方地回答,附著個冷雋的微笑。他今天改穿了中國衣服,清瘦的身材上披一件
海軍藍的毛葛單長衫,很有些名士遺少的氣概。范博文略略皺一下眉頭,卻又用了似乎感謝的
樣子,笑了一笑說:
  「我希望我在我們的假面跳舞中不會找錯了我意中的夥伴。」
  「那就好了。可是我不妨對你說,我是新來者,我還不能算是已經加入你們那假面跳舞會
呢!」
  這麼說著,杜新籜和范博文都會意似的哈哈笑起來。此時林佩珊和張素素兩個正談得異常
熱鬧。吳芝生坐在她們兩個對面,時時頷首。張素素是在演述她自己如何來參加示威,如何出
險。雖則剛才身當其境時,她不但有過一時的「不知道應該怎樣」,並且也曾雙手發抖,出過
冷汗,然而此刻她回憶起來,卻只記得自己看見那一隊騎巡並不能衝散示威的主力隊,而且主
力隊反突破了警戒網直衝到南京路的那個時候,她是怎樣地受感動,怎樣地熱血沸騰,而且狂
笑,而且毫不顧慮到騎巡隊發瘋似的衝掃到她身邊。她的臉又紅了,她的眼睛閃閃地射出興奮
的光芒,她的話語又快利,又豪邁。林佩珊睜大了眼睛,手按在張素素的手上,猛然打斷了素
素的演述,尖聲叫道:
  「啊喲!素,了不得!是那種騎著紅頭阿三的高頭大馬從你背後衝上來麼?喔,喔,喔,
––芝生,你看見馬頭從素的頭頂擦過,險一些踏倒了她麼?噯,素––呀!」
  吳芝生頷首,也很興奮地笑著。
  張素素卻不笑,臉色是很嚴肅的;她拿起林佩珊襟頭作為裝飾品的印花絲帕望自己額上揩
拭一下,正打算再往下說,林佩珊早又搶著問了,同時更緊緊地捏住了張素素的一雙手:
  「素!你們的同伴就那麼喊一聲口號!嘖嘖!巡捕追你們到新新公司門前麼?你們的同伴
就此被捕?」
  林佩珊說著,就又轉眼看著吳芝生的臉。吳芝生並沒聽真是什麼,依然頷首。張素素不知
就裏,看見吳芝生證實了柏青的被捕,她驀地喊一聲,跳起來抱住了林佩珊的頭,沒命地搖著
,連聲叫道:
  「犧牲了一個!犧牲了一個!只算我們親眼看見的,我們相識的,已經是一個了!噯,多
麼偉大!多麼壯烈!衝破了巡捕、騎巡、裝甲汽車,密密層層的警戒網!噯,我永遠永遠忘記
不了今天!」
  「我也看見兩個或是三個人被捕!其中有一個,我敢斷定他是不相干的過路人。」
  那邊范博文對杜新籜說,無端地歎一口氣。杜新籜冷冷地點頭,不開口。范博文回頭看了
張素素一眼,看見這位小姐被自己的熱烈回憶激動得太過分,他忍不住又歎一口氣,大聲說:
  「什麼都墮落了!便是群眾運動也墮落到叫人難以相信。我是親身參加了五年前有名的五
卅運動的,那時––噯,『The world is world,and man is
 man!』噯––那時候,那時候,群眾整天佔據了南京路!那才可稱為示威運動!然而今
天,只是衝過!『曾經滄海難為水』,我老實是覺得今天的示威運動太乏!」
  張素素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著范博文發怔。這兩位都是出世稍遲,未曾及見當時的偉
大壯烈,聽得范博文這等海話,就將信將疑的開不得口了。范博文更加得意,眼睛凝視著窗外
的天空,似乎被回憶中的壯烈偉大所眩惑所沉醉了;卻猛然身邊一個人噴出幾聲冷笑,這是半
晌不曾說話的吳芝生現在來和范博文抬槓了:
  「博文,我和你表同情,當真是什麼都墮落了!證據之一就是你!––五年前你參加示威
,但今天你卻高坐在大三元酒家二樓,希望追蹤尼祿(Nero)皇帝登高觀賞火燒羅馬城那
種雅興了!」
  范博文慢慢回過臉來,不介意似的對吳芝生淡淡一笑,但是更熱切地望著張素素和林佩珊
,似乎在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的見解麼?」兩位女郎相視而笑,都不出聲。范博文便有點
窘了。幸而杜新籜此時加進來說話:
  「就是整天佔據了南京路,也不算什麼了不得呀!這種事,在外國,常常發生。大都市的
人性好動,喜歡胡鬧––」
  「你說是胡鬧喲?噯!––」
  張素素忿然質問,又用力搖著林佩珊的肩膀。但是杜新籜冷冷然堅決地回答:
  「是––我就以為不過是胡鬧。翻遍了古今中外的歷史,沒有一個國家曾經用這種所謂示
威運動而變成了既富且強。此等聚眾騷擾的行徑,分明是沒有教育的人民一時間的衝動罷了!
敗事有餘,成事不足!」
  「那麼,籜先生,你以為應該怎麼辦才是成事有餘,敗事不足?」
  吳芝生搶在張素素前面說,用力將張素素的手腕一拉。杜新籜笑而不答,只撮起嘴唇,噓
噓地吹著《馬賽曲》。范博文驚訝地睜著眼睛。林佩珊在一邊暗笑。張素素鼓起小腮,轉臉對
吳芝生說:
  「你還問什麼呢!他的辦法一定就是他們老六––學詩的什麼『鐵掌』政策。一定是的!」
  「剛剛猜錯了,密司張。我認定中國這樣的國家根本就沒有辦法。」
  杜新籜依然微笑著說。他這話剛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張素素與吳芝生兩個人的大叫。但是
范博文卻伸過手去在杜新籜的肩頭拍一下,又翹起一個大拇指在他臉前一晃。恰在此時,跑堂
的送進點心來,猛不防範博文的手往外一揮,幾乎把那些點心都碰在地下。林佩珊的笑聲再也
忍不住了,她一邊大笑,一邊將左手扶住了椅子,右手揉著肚子。
  「博文,你––」
  張素素怒視著范博文喊叫。然而范博文接下去對杜新籜說的一句話又使得張素素破怒為笑:
  「老籜,你和令叔學詩老六,正是不可多得的一對。他是太熱,你是太冷;一冷,一熱,
都出在貴府!」
  「多謝你恭維。眼前已經是夏天,還是冷一點好。––吃點心罷!這,倒又是應該乘熱。」
  杜新籜說著乾笑一聲,坐下去就吃點心。張素素好像把一腔怒氣遷惹到點心上面了,抓過
一個包子來,狠狠地咬了一口,便又丟下,盛氣向著范博文問道:
  「你呢?光景是不冷不熱的罷?」
  「他是一切無非詩料。冷,熱,捉了人去,流了血,都是詩料!」
  吳芝生看見有機會,就又拿范博文來嘲笑了。誠然他和杜新籜更不對勁,可是他以為直接
嘲諷范博文,便是間接打擊杜新籜;他以為杜范之間,不過程度之差。這種見解,從什麼時候
發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自從杜范兩位互爭林佩珊這事實日漸明顯以後,他這個成見也就逐
漸加濃了。當下他既給了范博文一針,轉眼就從杜新籜臉上看到林佩珊身上。杜新籜還是不動
聲色,側著頭細嚼嘴裏的點心,林佩珊則細腰微折,倚在張素素坐的那張椅子背上,獨自在那
裏出神。
  范博文不理吳芝生的譏諷,挨張素素的旁邊坐了,忽又歎一口氣輕聲說:
  「我是見了熱就熱,見了冷卻不一定就冷。我是喜歡說幾句俏皮話,但是我的心裏卻異常
嚴肅;我常想做一些正經的嚴肅的事,我要求一些事來給我一下刺激!你們今天早上為什麼不
來招呼我一道走呢?難道你們就斷定我不會跟你們一同去示威麼?––呃,你們那位同伴,也
許是被捕了,我很想認識他。」
  張素素笑了,一面換過餃子來吃,一面回答:
  「你這話就對了。你早不說,誰知道你也要來的呢!不過有一層––」
  在這句上一頓,張素素忽然仰起臉來看看椅背後凝眸倦倚的林佩珊,怪樣地笑著,同時有
幾句刁鑽的話正待說出來,可是林佩珊已經臉紅了。張素素更加大聲笑。驀地杜新籜拿起筷子
在桌子上輕輕打著,嘴角上浮出冷冷的淺笑,高聲吟起中國舊詩來了:
  容顏若飛電,時景如飄風;
  草綠霜已白,日西月復東;
  華鬢不耐秋,颯然成衰蓬!––
  君子變猿鶴,小人為沙蟲––
  張素素聽著皺了眉尖,鼻子裏輕輕哼一聲。此時房間的矮門忽然盪開,一個人當門而立,
大鼻子邊一對彷彿玻璃杯厚底似的近視眼鏡突出在向前探伸的腦袋上,形狀非常可笑。這人就
是李玉亭。似乎他還沒看明白房裏有幾個人,以及這些人是誰。張素素猛不防是李玉亭,便有
幾分不自在。吟詩的杜新籜也看見了,放下筷子,站起來招呼,一面笑嘻嘻瞥了張素素一眼,
問李玉亭道:
  「教授李先生,你怎麼也來了?什麼時候來的呀?光景是新拜了范博文做老師,學做偵探
小說罷!」
  「老籜,你這話該打嘴巴!」
  看見張素素倏然變色,范博文就趕快搶前說,又瞪了杜新籜一眼。李玉亭不明白他們的話
中有骨,並不回答;他小心惴惴地往前挪了一步,滿臉堆起笑容來說道:
  「呀,你們五位!也是避進來的麼?馬路上人真多,巡捕也不講理,我的眼睛又不方便,
剛才真是危險得很––」
  「什麼!示威還沒散麼?」
  吳芝生急急忙忙問,嘴裏還在嚼點心。
  「沒有散。我坐車子經過東新橋,就碰著了兩三百人的一隊,洋瓶和石子是武器,跟巡捕
打起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人拿傳單望我的車子裏撒。我那時只顧叫車伕趕快跑,哪裏知
道將到大新街,又碰到了巡捕追趕示威的人們,––嚇,車子裏的一疊傳單就闖了禍!我拿出
名片來,巡捕還是不肯放。去和巡邏的三道頭說,也不中用。末後到底連我的包車伕和車子都
帶進捕房去。總算承他們格外優待,沒有扣留我。現在南京路上還是緊張,忽聚忽散的群眾到
處全是,大商店都關上鐵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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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6-17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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