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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商場寫實類 [茅盾] 《子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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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3:30 |只看該作者
  李玉亭講到這裏,突然被打斷了;范博文仰臉大笑,一手指著吳芝生,又一手指著張素素
,正想代他們兩個報告也曾怎樣「遇險」,並且有幾句最巧妙的俏皮話也已經準備好了,卻是
一片聲呼噪驀地從窗外馬路上起來,接著就是雜沓的腳步聲在這大三元二樓的各雅座爆發,頃
刻間都湧到了樓梯頭了。范博文心裏一慌,臉色就變,話是說不出來了,身體一矮,不知不覺
竟想往桌子底下鑽,這時張素素已經跑到窗前去探視了,吳芝生跟在後面。李玉亭站在那裏發
急搓手。林佩珊縮到房角,眼睜得挺大,半張開了嘴巴,想說卻說不出。
  惟有杜新籜似乎還能夠不改常度;雖則臉色轉成青白,嘴唇邊還勉強浮出苦笑來。
  「見鬼!沒有事。人都散了。」
  張素素很失望似的跑回來說。她轉臉看見林佩珊那種神氣,忍不住笑了。佩珊伸長頸子問
道:
  「怎麼一回事呀!素––你不怕吃流彈!」
  張素素搖頭;誰也不明白她這搖頭是表示不怕流彈呢,還是不知道街上的呼噪究竟是什麼
性質。林佩珊不放心,用眼光去追詢杜新籜;她剛才看見杜新籜好像是最鎮靜,最先料到不會
出亂子的。
  「管他是什麼事!反正不會出亂子。我信任外國人維持秩序的能力!我還覺得租界當局太
張皇,那麼嚴重警戒,反引起了人心恐慌。」
  杜新籜眼看著林佩珊和張素素說,裝出了什麼都不介意的神氣來。
  李玉亭聽著只是搖頭。他向來以為杜新籜是不知厲害的享樂公子,現在他更加確定了。他
忍不住上前一步,很嚴重地對杜新籜說:
  「不要太樂觀。上海此時也是危機四伏。你想,米價飛漲到二十多塊錢一擔,百物昂貴;
從三月起,電車、公共汽車、紗廠工人,罷工接連不斷。共產黨有五月總暴動的計畫––」
  「那麼實現了沒有呢?今天是五月三十!」
  「不錯,五月可以說是過去了,但是危機並沒過去呀!隴海、平漢兩條鐵路上是越打越厲
害,張桂軍也已經向湖南出動了,小張態度不明,全中國都要捲進混戰。江浙交界,浙江的溫
台一帶,甚至於寧紹、兩湖、江西、福建,到處是農民騷動,大小股土匪,打起共產黨旗號的
,數也數不明白。長江沿岸,從武穴到沙市,紅旗佈滿了山野,––前幾天,貴鄉也出了亂子
,駐防軍一營叛變了兩連,和共匪聯合。戰事一天不停止,共黨的活動就擴大一天。六月,七
月,這頂大的危險還在未來呀––」
  「然而上海––」
  「噢,就是上海,危機也一天比一天深刻。這幾天內發覺上海附近的軍隊裏有共產黨混入
,駐防上海的軍隊裏發現了共產黨的傳單和小組織,並且聽說有一大部分很不穩了。兵工廠工
人暗中也有組織。今天五卅,租界方面戒備得那麼嚴,然而還有示威,巡捕的警戒線被他們衝
破,你還說租界當局太張皇麼?」
  李玉亭的話愈說愈低,可是聽的人卻覺得入耳更響更尖。杜新籜的眉頭漸漸皺緊了,再不
發言;張素素的臉上泛出紅潮來,眼光閃閃地,似乎她的熱情正在飛躍。吳芝生拉一下范博文
的衣角,好像仍舊是嘲笑,又好像認真地說:
  「等著吧!博文!就有你的詩題了!」
  范博文卻竟嚴肅地點一下頭,轉臉看定了李玉亭,正待說些什麼,可是林佩珊已經搶上先
了:
  「上海總該不要緊罷?有租界––」
  李玉亭還沒回答,那邊杜新籜接口說道:
  「不要緊!至少明天、後天、下星期、下一個月、再下一月,都還不要緊!豈但上海,至
少是天津、漢口、廣州、澳門,幾處大商埠,在下下下幾個月內,都還不要緊!再不然,日本
、法國、美國,總該不至於要緊!供我們優遊行樂的地方還多得很呢,不要緊!」
  林佩珊撲嗤一聲笑,也就放寬了心。她是個活潑潑地愛快樂的女郎,眼前又是醉人的好春
景,她怎麼肯為一些不可知的未來的危險而白擔著驚恐。但是別人的心事就有點不同。李玉亭
詫異地看了杜新籜一會兒,又望望吳芝生、范博文他們,似乎想找一個可與縱言的人。末後,
他輕輕歎一口氣說:
  「嗯,––照這樣打,打,打下去;照這樣不論在前方、後方、政、商、學、全是分黨成
派,那恐怕總崩潰的時期也不會很遠罷!白俄失去了政權,還有亡命的地方,輪到我們,恐怕
不行!到那時候,全世界革命,全世界的資產階級––」
  他不能再往下說了,他低垂著頭沉吟。他很傷心於黨政當局與社會巨頭間的窩裏翻和火併
,他眼前就負有一個使命,––他受吳蓀甫的派遣要找趙伯韜談判一點兒事情,一點兒兩方權
利上的爭執。他自從剛才在東新橋看見了示威群眾到此刻,就時時想著那一句成語:不怕敵人
強,只怕自己陣線發生裂痕。而現在他悲觀地感到這裂痕卻依著敵人的進展而愈裂愈深!
  忽然一聲狂笑驚覺了李玉亭的沉思。是杜新籜,他背靠到門邊,冷冷地笑著,獨自微吟:
  「且歡樂罷,莫問明天:醇酒婦人,––沉醉在美酒裏,銷魂在溫軟的擁抱裏!」
  於是他忽然揚聲叫道:
  「你們看,這樣迷人的天氣!待在這裏豈不是太煞風景!我知道有幾個白俄的亡命客新闢
一個遊樂的園林,名叫麗娃麗妲村,那裏有美酒,有音樂,有舊俄羅斯的公主郡主貴嬪名媛奔
走趨承;那裏有大樹的綠蔭如幔,芳草如茵!那裏有一灣綠水,有遊艇!––噯,雪白的胸脯
,雪白的腿,我想起了色奈河邊的快樂,我想起了法蘭西女郎如火一般的熱情!」
  一邊說,一邊他就轉身從板壁上的衣鉤取了他的草帽和手杖,他看見自己的提議沒有應聲
,似乎一怔,但立即冷然微笑,走到林佩珊跟前,伸出手來,微微一呵腰,說道:
  「密司林,如果你想回家去,我請密司張伴你––」
  林佩珊迷惘地一笑,又急速地溜一眼看看張素素他們四個,然後下決心似的點著頭,就倚
在杜新籜臂上走了。
  這裏吳芝生對范博文使了個眼色。然而范博文居然揚揚一笑,轉身看著李玉亭說:
  「玉亭,不能不說你這大學教授狗屁!你的危言諍論,並不能叫小杜居安思危,反使得他
決心去及時行樂,今夕有酒今夕醉!辜負了你的長太息而痛哭流涕!」
  「無聊!說它幹麼!我們到北四川路去罷。芝生,不是柏青說過北四川路散隊?」
  張素素叫著,看一看桌子上的碟子,拿一張鈔票丟在碟子裏,轉身就走。吳芝生跟著出去
。范博文略一遲疑,就連聲叫「等一等」,又對李玉亭笑了一笑,也就飛奔下樓。
  李玉亭倚在窗口,竭目力張望。馬路上人已經少了一些,吳芝生與范博文夾在張素素兩邊
,指手劃腳地向東去了。有一個疑問在他腦中縈迴了一些時候:這三個到北四川路去幹什麼呢
?––雖則他並沒聽清張素素的最後一句話,然而她那種神氣是看得出來的;而況他又領教過
她的性情和思想。「這就是現今這時代不可避免的分化不是?」他悶悶地想著,覺得心頭漸漸
沉重。末了,他擺開了一切似的搖著頭,又往下看看街上的情形,便也離開了那大三元酒家。
  他是向西走。到華安大廈的門前,他看了一看手腕上的錶,已經十點半,他就走進去,坐
電梯一直到五樓。他在甬道中拿出自己的名片寫了幾個字,交給一個侍役。過了好久,那白衣
的侍役方來引他進了一間正對跑馬廳的一裏一外兩套間兼附浴室的精緻客房。
  通到浴室的門半開著,水蒸氣挾著濃香充滿了這一裏一外的套間,李玉亭的近視眼鏡的厚
玻璃片上立刻起了浮暈,白茫茫地看不清。他彷彿看見有一個渾身雪白毛茸茸的人形在他面前
一閃,就跑進右首作為臥室的那一間裏去了;那人形走過時飄蕩出刺腦的濃香和格格的艷笑。
李玉亭惘然伸手去抹一下他的眼鏡,定神再看。前面沙發裏坐著的,可就是趙伯韜,穿一件糙
米色的法蘭絨浴衣,元寶式地橫埋在沙發裏,側著臉,兩條腿架在沙發臂上,露出黑滲滲的兩
腿粗毛;不用說,他也是剛剛浴罷。
  趙伯韜並不站起來,朝著李玉亭隨便點一下頭,又將右手微微一伸,算是招呼過了,便轉
臉對那臥室的門裏喊道:
  「玉英!––出來!見見這位李先生。他是近視眼,剛才一定沒有看明白。––呃,不要
你裝扮,就是那麼著出來罷!」
  李玉亭驚異地張大了嘴巴,不懂得趙伯韜這番舉動的作用。可是那渾身異香的女人早就笑
吟吟地裊著腰肢出來了。一大幅雪白的毛巾披在她身上,像是和尚們的袈裟,昂起了胸脯,跳
躍似的走過來,異常高聳的乳房在毛布裏面跳動。一張小圓臉,那鮮紅的嘴唇就是生氣的時候
也像是在那裏笑。趙伯韜微微笑著,轉眼對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的豐腴的屁
股上擰一把。
  「啊唷––」
  女人作態地嬌喊。趙伯韜哈哈大笑,就勢推撥著女人的下半身,要她裊裊婷婷地轉一個圈
子,又一個圈子,然後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說道:
  「夠了!去罷!裝扮你的罷––把門關上!」
  彷彿拿珍貴的珠寶在人面前誇耀一番,便又趕緊藏好了似的,趙伯韜這才轉臉對李玉亭說:
  「怎麼?玉亭!嚇,你自己去照鏡子,你的臉紅了!哈哈,你真是少見多怪!人家說我姓
趙的愛玩,不錯,我喜歡這調門兒。我辦事就要辦個爽快。我不願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當作
一個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剛才你一進來看見我這裏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沒有看明白。你
心裏在那裏猜度。我知道。現在你可看明白了罷?也許你還認識她,你說不好麼?西洋女人的
皮膚和體格呢!」
  忽然收住,趙伯韜搖搖身體站起來,從煙匣中取一枝雪茄銜在嘴裏,又將那煙匣向李玉亭
面前一推,做了個「請罷」的手勢,便又埋身在沙發裏,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著那枝
雪茄。他那態度,就好像一點心事也沒有,專在那裏享清福。李玉亭並不吸煙,卻是手按在那
煙匣邊上,輕輕地機械地摸了一會兒,心裏很在躊躇,如何可以不辱吳蓀甫所付託的使命,而
又不至於得罪老趙。他等候老趙先發言。他覺得最好還是不先自居於「交涉專使」的地位,不
要自己弄成了顯然的「吳派」。然而趙伯韜只管吸煙,一言不發,眼光也不大往李玉亭臉上溜
。大約五分鐘過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決定先說幾句試探的話:
  「伯翁,昨天見過蓀甫麼?」
  趙伯韜搖頭,把雪茄從嘴唇上拿開,似乎想說話了。但一伸手彈去了煙灰,重複銜到嘴裏
去了。
  「蓀甫的家鄉遭了匪禍,很受些損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於躁急;譬如
他和伯翁爭執的兩件事,公債交割的賬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來就––」
  李玉亭在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觀察趙伯韜的神色;他原想說「本來就是小事」,
但臨時又覺得不妥當,便打算改作「本來就總有方式妥協」,然而只在這一吞吐間,他的話就
被趙伯韜打斷了。
  「喔,喔,是那兩件事叫蓀甫感得不快麼?啊,容易辦!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帶了蓀甫
的條件來和我交涉呢,還是來探探我的口風?」
  猛不防是這麼「爽快的辦法」,李玉亭有點窘了;他確是帶了條件來,也負有探探口風的
任務,但是既經趙伯韜一口喝破,這就為難了,而況介於兩大之間的他,為本身利害計,最後
是兩面圓到。當下他就笑了笑,趕快回答:
  「不––是。伯翁和蓀甫是老朋友,有什麼話,盡可以面談,何必用我夾在中間––」
  「可不是!那麼,玉亭,你一定是來探探我的口風了!好,我老實對你說罷。我這個人辦
事就喜歡辦的爽快!」
  趙伯韜又打斷了李玉亭的話頭,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臉上。
  「伯翁那樣爽快,是再好沒有了。」
  被逼到簡直不能轉身的李玉亭只好這麼說,一面雖有點抱怨趙伯韜太不肯體諒人,一面卻
也自感到在老趙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錯而特錯。他應得立即改變策略了!但是趙伯韜好像看透了
李玉亭的心事似的驀地仰臉大笑,站起來拍著李玉亭的肩膀說:
  「玉亭,我們也是老朋友,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我是沒有秘密的。就像對於女人––假
使蓀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眾目。噯,玉亭,你還要看看她麼?看一看裝扮好了的她
!––丟那媽,寡老!你知道我不大愛過門的女人,但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會迷人的妖
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並蓄。那也不能不備一格!」
  李玉亭覺得不能不湊趣著這麼說,心裏卻又發急,惟恐趙伯韜又把正經事滑過去;幸而不
然,趙伯韜嘉納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發裏,就自己提起他和蓀甫中間的「爭執」,以及他自
己的態度:
  「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們不談;我現在簡單的幾句話,公債方面的拆賬,就照竹
齋最初的提議,我也馬馬虎虎了;只是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經口頭答應他,不能夠改變,
除非朱吟秋自己情願取消前議。」
  李玉亭看著趙伯韜的面孔,估量著他每一句話的斤兩,同時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手。
趙伯韜所堅持的一項正就是吳蓀甫不肯讓步的焦點。在故鄉農民暴動中受了若干損失的吳蓀甫
不但想廉價吞併了朱吟秋的絲廠以為補償,並且想更廉價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繭子來趕繅拋
售的期絲,企圖在廠經跌價風潮中仍舊有利可圖: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趙伯韜的炯
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這中間的癥結。他掐住了吳蓀甫的要害,他寧肯在「公債拆賬」上吃
虧這麼兩三萬!李玉亭沉吟了一會兒,這才輕輕吁一口氣回答:
  「可是蓀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對於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參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見,–
–」
  「哈,我知道蓀甫為什麼那樣看重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們那押款合同中有幾句話
講到朱吟秋的大批乾繭!」
  趙伯韜打斷了李玉亭的說話,拍著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吳蓀甫著急,又為自己的使命悲觀。然而這一
急卻使他擺脫了吞吞吐吐的態度,他苦笑著轉口問道:
  「當然呵,什麼事瞞得了你的一雙眼睛!可是我就還有點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乾繭
來做什麼用處?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蓀甫開玩笑呢?他要是撈不到朱吟秋的乾繭,可就
有點窘,––」
  李玉亭的話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聽得趙伯韜一聲乾笑,又看見他仰臉噴一口雪茄煙,他
那三角臉上浮胖胖的肌肉輕輕一下跳動。接著就是鋼鐵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髮直豎:
  「你不懂?笑話!––我辦事就愛個爽快,開誠佈公和我商量,我也開誠佈公。玉亭,你
今天就是蓀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個辦法,看蓀甫他們能不能答應:我介紹尚仲禮加入蓀甫
他們的益中信託公司做總經理。」
  「啊,這個––聽說早已決定了推舉一位姓唐的。」
  「我這裏的報告也說是姓唐的,並且是一個汪派。」
  聽了趙伯韜這回答,李玉亭心裏就一跳;他現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趙伯韜與吳蓀甫中間的
糾紛不是單純的商業性質;他更加感得兩方面的妥協已經無望,他瞪出了眼睛,望著趙伯韜,
哀求似的姑且再問一句:
  「伯翁還有旁的意見麼?––要是,要是益中的總經理換了杜竹齋呢?竹齋是超然的!」
  趙伯韜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頭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時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態度已經超過了第三者所應有,非得趕快轉篷不
行。他看了趙伯韜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場始終是對於各方面都願意盡忠效勞,然而趙伯韜
伸一個懶腰,忽然轉了口氣說道:
  「講到蓀甫辦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個毛病,自信太強!他那個益中
公司的計畫,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麼計畫總招呼他,譬如這次的做公債。
我介紹尚仲禮到益中去,也無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麼,說什麼;如果蓀甫一定要
固執成見,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夠渡過一重一重的難關,將來請我喝杯喜酒,可不是更妙!」
  說到最後一句,趙伯韜哈哈大笑地站起身來,將兩臂在空中屈伸了幾次,就要去開臥室的
那扇門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寶貝」來,趕快也站起來叫道:
  「伯翁––」
  趙伯韜轉過身來很不耐煩似的對著李玉亭瞧。李玉亭搶前一步,陪起笑臉說:
  「今晚上我做東,就約蓀甫、竹齋兩位,再請你伯翁賞光,你們當面談一談怎樣?」
  趙伯韜的眼光在李玉亭臉上打了好幾個迴旋,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蓀甫沒有放棄成見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舉了!」
  「我以為這一點的可能性很大,他馬上就會看到獨腳戲不如搭班子好。」
  李玉亭很肯定地說,雖則他心裏所憂慮者卻正相反;他料來十之八九蓀甫是不肯屈服。
  趙伯韜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頭重拍一下,先說了一句廣東白,隨即又用普通話大聲喊道:
  「什麼?你說是馬上!玉亭,我老趙面前你莫說假話。除非你把半年六個月也算作馬上。
蓀甫各方面的佈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決心要辦益中信託公司,至少六個月的活動力是準
備好了的;但是,三個月以後,恐怕他就會覺得擔子太重,調度不開了,––我是說錢這方面
,他兜不轉。那時候,銀錢業對他稍稍收緊一些兒,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風頭上,他
正要別人去遷就他。嚇,他來遷就別人,三個月後再看罷!也許三個月不到!」
  「哦––伯翁是從大處落墨,我是在小處想。譬如朱吟秋的乾繭押款不能照蓀甫的希望去
解決,那他馬上就要不得了。沒有繭子就不能開工,不能開工就要––」
  趙伯韜聳聳肩膀獰笑。可是李玉亭固執地接著說下去:
  「就要增加失業工人。伯翁,正月到現在,上海工潮愈來愈厲害,成為治安上一個大問題
。似乎為大局計,固然蓀甫方面總得有點讓步,最好你伯翁也馬虎些,對於朱吟秋的押款,你
暫不過問。」
  李玉亭說完,覺得心頭一鬆;他已經盡了他的職務,努力為大局計,在作和事老,不作撥
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趙伯韜的三角臉,希望在這臉上找得一些「嘉納」的表情。然而沒有!趙
伯韜藐然搖一下頭,再坐在沙發裏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說了四個字:
  「過甚其詞。」
  立即李玉亭的臉上飛紅,感到比挨了打還難受。而因為這是一片忠心被辜負,所以在萬分
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還想再盡忠告。他挺一下胸脯,準備把讀破萬
卷書所得的經綸都拿出來邀取趙伯韜的垂聽,卻不料哪邊臥室的門忽然先開了一道縫,小而圓
的紅嘴唇,在縫內送出清脆的聲音:
  「要我麼?你叫?!」
  這聲音過後,門縫裏就換上一隻烏溜溜的眼睛。趙伯韜笑了笑,就招手。門開了,那女人
像一朵蓮花似的輕盈地飄過來,先對趙伯韜側著頭一笑,然後又斜過臉去朝李玉亭略點一點頭
。趙伯韜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擰了一把,突然喊道:
  「玉英,這位李先生說共產黨就要來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專門寫標語的小赤老麼?前天夜裏我坐車過長濱路,就看見一個。真像是
老鼠呢,看見人來,一鑽就沒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備,他們一變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這種老虎。江蘇、浙
江,也有!」
  李玉亭趕快接上來說,心裏慶幸還有再進「危言」的機會。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為的那
女人披著嘴唇一笑,賣弄聰明似的輕聲咕嘟著:
  「嘖嘖,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罷!––有老虎,就會有打虎的武松!」
  趙伯韜掉過頭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嚴肅地說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訴蓀甫罷。希望他平心靜氣地考慮一番,再給我答覆。–
–老虎發瘋,我要嚴防,但是決不能因為有老虎在那裏,我就退讓到不成話!明晚上你有工夫
麼?請你到大華吃飯看跳舞。」
  一面說,一面站起來,趙伯韜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氣地送他到房門外。
  李玉亭再到了馬路上時,伸脖子鬆一口氣,就往東走。他咀嚼著趙伯韜的談話,他又想起
要到老閘捕房去交涉保釋他的車伕和那輛車。南京路一帶的警戒還是很森嚴,路旁傳單,到處
全是。汽車疾駛而過,捲起一陣風,那些傳單就在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張飛得很高,居然撲
到李玉亭懷裏來了。李玉亭隨手抓住,看了一眼,幾行驚人的句子直鑽進他的心窩:
  ––軍閥官僚豪紳地主買辦資產階級,在帝國主義指揮之下聯合向革命勢力進攻,企圖根
本消滅中國的革命,然而帝國主義以及中國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北軍閥空
前的大混戰就是他們矛盾衝突的表面化,中國革命民眾在此時期,必須加緊––
  李玉亭趕快丟掉那張紙,一鼓作氣向前跑了幾步,好像背後有鬼趕著。他覺得眼前一片烏
黑,幻出一幅怪異的圖畫:吳蓀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趙伯韜又從後面抓住了吳蓀甫的頭髮
,他們拚命角鬥,不管旁邊有人操刀伺隙等著。
  「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裏叫苦,渾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顆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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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舊曆端陽節終於在惴惴不安中過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結賬不得不歸併到未來的
「中秋」;戰爭改變了生活的常軌。
  「到北平去吃月餅!」––軍政當局也是這麼預言戰事的結束最遲不過未來的中秋。
  但是結束的朕兆此時依然沒有。隴海線上並沒多大發展,據說兩軍的陣線還和開火那時差
不多;上游武漢方面卻一天一天緊。張桂聯軍突然打進了長沙!那正是舊曆端陽節後二天,陽
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債市場立刻起了震動。謠言從各方面傳來。華商證券交易所投機的人們
就是謠言的輕信者,同時也就是謠言的製造者,和傳播者,三馬路一帶充滿了戰爭的空氣!似
乎相離不遠的晝錦裏的粉香汗臭也就帶點兒火藥味。
  接著又來一個恐怖的消息:共產黨紅軍彭德懷部佔領了岳州!
  從日本朋友那邊證實了這警報的李玉亭,當時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會兒,取下他那
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視眼鏡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後決定去找吳蓀甫再進一次忠告。自從「五卅
」那天以後,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牽進了吳蓀甫他們的糾紛,可是看見機會湊巧時,他總
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經私下地慫恿杜竹齋「大義滅親」,他勸竹齋在吳蓀甫頭上加一點壓力,
庶幾吳趙的妥協有實現的可能。他說蓀甫那樣的剛愎自信是禍根。
  當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趕到吳公館時,剛碰著有客;大客廳上有幾個人,都屏息側立,在伺
察吳蓀甫的一笑一顰。李玉亭不很認識這些人,只其中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鬍子,記得彷彿
見過。
  吳蓀甫朝外站著,臉上的氣色和平時不同;他一眼看見李玉亭,招了招手,就喊道:
  「玉亭,請你到小客廳裏去坐一會兒;對不起。」
  小客廳裏先有一人在,是律師秋隼。一個很大的公事皮包攤開著放在膝頭,這位秋律師一
手拈著一疊文件的紙角,一手摸著下巴在那裏出神。李玉亭悄悄地坐了,也沒去驚動那沉思中
的秋律師,心裏卻反覆自問:外邊是一些不認得的人,這裏又有法律顧問,蓀老三今天有些重
要的事情––
  大客廳裏吳蓀甫像一頭籠裏的獅子似的踱了幾步,獰厲的眼光時時落到那五十歲左右小鬍
子的臉上,帶便也掃射到肅立著的其他三人。忽然吳蓀甫站住了,鼻子裏輕輕哼一聲,不能相
信似的問那小鬍子道:
  「曉生,你說是省政府的命令要宏昌當也繼續營業不是?」
  「是!還有通源錢莊、油坊、電廠、米廠,都不准停閉。縣裏的委員對我說,鎮上的市面
就靠三先生的那些廠和那些鋪子;要是三先生統統把來停閉了,鎮上的市面就會敗落到不成樣
子!」
  費小鬍子眼看著地下回答;他心裏也希望那些廠和鋪子不停閉,但並非為了什麼鎮上的市
面,而是為了他自己。雖則很知道萬一蓀甫把鎮上的事業統統收歇,也總得給他費曉生一碗飯
吃,譬如說調他到上海廠裏,然而那就遠不如在鎮上做吳府總管那麼舒服而且威風,況且他在
縣委員跟前也滿口自誇能夠挽回「三先生」的主意。
  「嘿!他們也說鎮上市面怎樣怎樣了!他們能夠保護市面麼?」
  吳蓀甫冷冷地獰笑著說。他聽得家鄉的人推崇他為百業的領袖,覺得有點高興了。費小鬍
子看準了這情形,就趕快接口說道:
  「現在鎮上很太平,很太平。新調來的一營兵跟前番的何營長大不相同。」
  「也不見得!離市梢不到里把路,就是共匪的世界。他們盤踞四鄉,他們的步哨放到西市
梢頭。雙橋鎮裏固然太平,可是被包圍!鎮裏的一營兵只夠守住那條到縣裏去的要路。我還聽
說軍隊的步哨常常拖了槍開小差。共匪的人數槍枝都比從前多了一倍!」
  突然一個人插進來說;這是吳蓀甫的遠房侄兒吳為成,三十多歲,這次跟費小鬍子一同來
的。
  「還聽說鄉下已經有了什麼蘇維埃呢!」
  吳為成旁邊的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也加了一句;他是那位住在吳公館快將半個月的曾家駒
的小舅子馬景山,也是費小鬍子此番帶出來的。他的肩旁就貼著曾家駒,此時睜大了眼睛發怔。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轉過去對吳為成他們看了一眼,就點了一下頭。費小鬍子卻看著
心跳,覺得吳蓀甫這一下點頭比喝罵還厲害些;他慌忙辯白道:
  「不錯,不錯,那也是有的。––可是省裏正在調兵圍剿,鎮上不會再出亂子。」
  吳為成冷笑一聲,正想再說,忽然聽得汽車的喇叭聲從大門外直叫進來,接著又看見蓀甫
不耐煩地把手一擺,就踱到大客廳門外的石階上站著張望。西斜的太陽光把一些樹影子都投射
在那石階,風動時,這五級的石階上就跳動著黑白的圖案畫。吳蓀甫垂頭看了一眼,焦躁地跺
著腳。
  一輛汽車在花園裏柏油路上停住了,當差高昇搶前去開了車門。杜竹齋匆匆地鑽出車廂來
,抬頭看著當階而立的吳蓀甫,就皺了眉尖搖頭。這是一個嚴重的表示。吳蓀甫的臉孔變成了
紫醬色,卻勉強微笑。
  「真是作怪!幾乎漲停板了!」
  杜竹齋走上石階來,氣吁吁地說,拿著雪白的麻紗手帕不住地在臉上揩抹。
  吳蓀甫只是皺了眉頭微笑,一句話也不說。他對杜竹齋看了一眼,就回身進客廳去,驀地
放下臉色來,對費小鬍子說道:
  「什麼鎮上太平不太平,我不要聽!廠、鋪子,都是我開辦的,我要收歇,就一定得收!
我不是慈善家,鎮上市面好或是不好,我就管不了,––不問是省裏或縣裏來找我說,我的回
答就只有這幾句話!」
  「可不是!我也那麼對他們說過來呀!然而,他們––三先生!––」
  吳蓀甫聽得不耐煩到了極點,忽地轉為獰笑,打斷了費小鬍子的話:
  「他們那一套門面話我知道!曉生,你還沒報告我們放出去的款子這回端陽節收起了多少
。上次你不是說過六成是有把握的麼?我算來應該不止六成!究竟收起了多少!你都帶了來麼
?」
  「沒有。鎮上也是把端陽節的賬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麼話!」
  吳蓀甫勃然怒叫起來了。這又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打擊!雖說總共不過七八萬的數目,可是
他目前正當需要現款的時候,七八萬圓能夠做許多事呀!他虎起了臉,踱了幾步,看看那位坐
在沙發裏吸鼻煙的杜竹齋。於是公債又幾乎漲停板的消息驀地又闖進了吳蓀甫的氣脹了的頭腦
,他心裏陰暗起來了。
  杜竹齋兩個鼻孔裏都吸滿了鼻煙,正閉了眼睛,張大著嘴,等候打噴嚏。
  「要是三先生馬上把各店收歇,連通源錢莊也收了,那麼,就到了中秋節,也收不回我們
的款子。」
  費小鬍子走前一步,輕聲地說。吳蓀甫聳聳肩膀,過一會兒,他像吐棄了什麼似的,笑了
笑說道:
  「呵!到中秋節麼?到那時候,也許我不必提那注錢到上海來了!」
  「那麼,三先生就怕眼前鎮上還有危險罷?剛才為成兄的一番話,也未免過分一點兒。–
–省裏當真在抽調得力的軍隊來圍剿。現在省裏縣裏都請三先生顧全鎮上的市面,到底是三先
生的家鄉,況且收了鋪子和廠房,也未必抽得出現款來,三先生還是賣一個面子,等過了中秋
再說。宏昌當是燒了,那就又當別論。」
  費小鬍子看來機會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說了出來,一對眼睛不住地轉動。
  吳蓀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轉身就坐在一張椅子裏。他現在看明白了:家鄉的匪禍不但
使他損失了五六萬,還壓住了他的兩個五六萬,不能抽到手頭來應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不能
盡如人意了。但一轉念,他又以為那是因為遠在鄉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權力所能完全支配的
軍隊的事,要是他親手管理的企業,那就向來指揮如意。他的益中信託公司現在已經很有計畫
地進行;陳君宜的綢廠就要轉移到他們的手裏,還有許多小工業也將歸益中公司去辦理。
  這麼想著的吳蓀甫便用爽利果決的口氣對費小鬍子下了命令:
  「曉生,你的話也還不錯;我總得對家鄉盡點義務。中秋以前,除了宏昌當無法繼續營業
,其餘的廠房和鋪子,我就一力維持。可是你得和鎮上的那個營長切實辦交涉,要他注意四鄉
的共匪。」
  費小鬍子恭恭敬敬接連答應了幾個「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問道:
  「那麼通源莊上還存著一萬多銀子,也就留在鎮上––」
  「留在那裏周轉自家的幾個鋪子。放給別家,我可不答應!」
  吳蓀甫很快地說,對費小鬍子擺一擺手,就站了起來,走到杜竹齋跟前去。費小鬍子又應
了一個「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見吳為成和馬景山一
邊一個夾住了那野馬似的曾家駒,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牆邊,他猛的記起另一件事,就乘
著吳蓀甫還沒和杜竹齋開始談話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吳蓀甫背後叫道:
  「三先生!還有一點事––」
  吳蓀甫轉過臉來盯了費小鬍子一眼,很不耐煩地皺了眉頭。
  「就是為成兄和景山兄兩位。他們打算來給三先生辦事的。今天他們跟我住在旅館裏,明
天我要回鎮去了,他們兩位該怎麼辦,請三先生吩咐。」
  費小鬍子輕聲兒說著,一面偷偷地用眼睛跟吳為成他們兩位打招呼。但是兩位還沒有什麼
動作,那邊杜竹齋忽然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來找事,可是本來在上海有事的,現在還都打破了飯碗呢!銀行界、廠家
、大公司裏,都為的時局不好,裁員減薪。幾千幾萬裁下來的人都急得走頭無路。郵政局招考
,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內地人不曉得這種情形,只顧往上海鑽。我那裏也有七八
個人等著要事情。」
  杜竹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著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說。吳蓀甫卻不開口,只皺著眉頭,
獰起了眼睛,打量那新來的兩個人。和曾家駒站在一處,這新來的兩位似乎中看一些。吳為成
的方臉上透露著精明能幹的神氣,那位馬景山也像不是渾人;兩個都比曾家駒高明得多。或者
這兩個尚堪造就––
  這樣的念頭,在吳蓀甫心裏一動。
  做一個手勢叫這兩位過來,吳蓀甫就簡單地問問他們的學歷和辦事經驗。
  費小鬍子周旋著杜竹齋,揀這位「姑老爺」愛聽的話說了幾句,就又轉身把呆在那裏的曾
家駒拉到客廳外邊輕聲兒說道:
  「尊夫人要我帶口信給你,叫你趕快回家去呢!」
  「小馬已經跟我說過了。我不回去。我早就託蓀甫表兄給我找一個差使。」
  「找到了沒有呢?你打算做什麼事?回頭我也好去回覆尊夫人。」
  「那還沒有找定。我是有黨證的,我想到什麼衙門裏去辦事!」
  費小鬍子忍不住笑了,他想來這位不識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吳蓀甫纏的頭痛。
  那邊小客廳內,此時亦不寂寞。秋律師把手裏的一疊文件都納進了公事皮包去,燃著了一
枝香煙,伸一個懶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總是那麼大蟲吃小蟲!儘管像你說的有些銀行家和美國人打伙兒想
要操縱中國的工業––想把那些老闆們變做他們支配下的大頭目,可是工廠老闆像吳蓀甫他們
,也在併吞一些更小的廠家。我這皮包裏就裝著七八個小工廠的運命。明後天我掮著益中信託
公司全權代表的名義和那些小廠的老闆們接洽,叫他們在我這些合同上簽了字,他們的廠就歸
益中公司管理了,實際上就是吳蓀記,孫吉記,或者王和記了!––玉亭,我就不大相信美國
資本的什麼托辣斯那樣的話,我倒疑惑那是吳蓀甫他們故意造的謠言,亂人耳目!美國就把製
造品運到中國來銷售也夠了,何必在亂烘烘的中國弄什麼廠?」
  「絕不是!絕對不是!老趙跟蓀甫的衝突,我是源源本本曉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說。秋律師就笑了一笑,用力吸進一口煙,挺起眼看那白堊房頂上精工
雕鏤的葡萄花紋。李玉亭跟著秋律師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後再看著秋律師的面孔,輕聲
兒問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個小廠麼?蓀甫他們的魄力真不小呀!是一些什麼廠呢?」
  「什麼都有:燈泡廠、熱水瓶廠、玻璃廠、橡膠廠、陽傘廠、肥皂廠、賽璐珞廠,––規
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價收盤的罷?」
  李玉亭急口地再問。可是秋律師卻不肯回答了。雖則李玉亭也是吳府上的熟人,但秋律師
認為代當事人守業務上的秘密是當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話支了開去:
  「總要沒有內亂,廠家才能夠發達。」
  說了後,秋律師就挾著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廳,反手把門仍舊關上。
  那門關上時砰的一聲,李玉亭聽著忽然心裏一跳。他看看自己的錶,才得五點鐘。原來他
在這小客廳裏不過坐了十分鐘光景,可是他已經覺得很長久了;現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
傳見似的枯坐在這裏,便更加感得無聊。他站起來看看牆壁上那幅緙絲的《明妃出塞》圖,又
踅到窗邊望望花園裏的樹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輛汽車,他認得是杜竹齋的,於是忽然他更加
不安起來了;外邊大客廳裏有些不認得的人,剛才這裏有法律顧問,此刻也走了,杜竹齋的汽
車停在園子裏,這一切,都不是證明了吳蓀甫有重要的事情麼?可是他,李玉亭,偶然來的時
候不湊巧,卻教在這裏坐冷板凳,豈不是主人家對於他顯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問他還是
從前的李玉亭,並沒有什麼改變。就不過在幾天前吃了趙伯韜一頓夜飯,那時卻沒有別的客人
,只他和老趙兩個,很說了些關連著吳蓀甫的話語,如此而已!
  李玉亭覺得背脊上有些冷颼颼了。被人家無端疑忌,他想來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
歸咎於自己的太熱心,太為大局著想,一心指望那兩位「巨人」妥協和平。說不定他一片好心
勸杜竹齋抑制著吳蓀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話,杜竹齋竟也已經告訴了蓀甫!說不定他們已經把他
看成了離間親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趙的走狗和偵探,所以才要那麼防著他!
  這小客廳另有一扇通到花園去的側門。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轉念,他又
覺得不辭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陣哄笑聲從外邊傳來。那是大客廳裏人們的笑聲!彷彿那笑聲就
是這樣的意思:「關在那裏了,一個奸細!」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響,手指尖是冰冷。驀地
他咬緊了牙齒,心裏說:「既然疑心我是偵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連大客廳的門
邊,傴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貼到那鑰匙孔上去偷聽,忽然又轉了念頭:「何苦呢!我以老趙的
走狗自待,而老趙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氣,挺直身體往後退一步,就頹然落在一張
椅子裏。恰好這時候門開了,吳蓀甫微笑著進來,後面是杜竹齋,右手揉著鼻子,左手是那個
鼻煙壺。
  「玉亭,對不起!幾個家鄉來的人,一點小事情。」
  吳蓀甫敷衍著,又微笑。杜竹齋伸伸手,算是招呼,卻又打了個大噴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強笑著,含糊地應了兩聲;他心裏卻只要哭,他覺得吳蓀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
。他偷眼再看杜竹齋。杜竹齋是心事很重的樣子,左手的指頭旋弄他那只鼻煙壺。
  三個人品字式坐了,隨便談了幾句,李玉亭覺得吳蓀甫也還是往日那個態度,便又心寬起
來,漸漸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場了:一片真心顧全大局。於是當杜竹齋提起了內地土匪如毛
的時候,李玉亭就望著吳蓀甫的面孔,鄭重地說道:
  「原來岳州失陷不是謠傳,倒是真的!」
  「真的麼?那也是意中之事!長沙孤城難守,張桂軍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吳蓀甫隨隨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齋在那邊點頭。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聲叫道:
  「取岳州不是張桂軍呢!是共黨彭德懷的紅軍!蓀甫,難道你這裏沒有接到這個消息?」
  「謠言!故意架到共黨頭上的!」
  蓀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籠裏的鸚鵡剝落花生。
  李玉亭跟著吳蓀甫的眼光也對那鸚鵡看了一眼,心裏倒沒有了主意,然而他對於日本人方
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堅定的,他立刻斷定吳蓀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傳的蒙蔽。他轉眼看著杜
竹齋,很固執地說:
  「確是紅軍!蓀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據說是正當張桂軍逼近長沙的時候,共黨也進攻
岳州。兩處是差不多同時失陷的!蓀甫,平心而論,張桂軍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黨造機會
。可不是麼,竹齋,他們就在隴海線上分個雌雄也算了罷,何必又牽惹到共黨遍地的湖南省呢
?」
  杜竹齋點頭,卻不作聲。吳蓀甫還是微笑,但眉尖兒有點皺了。李玉亭乘勢又接下去說,
神氣很興奮:
  「現在大局就愈弄愈複雜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產黨也在那裏蠢動。武漢方
面兵力單薄,離漢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黨的游擊隊!沙市,宜昌一帶,雜牌軍和紅軍變做了
貓鼠同穴而居––」
  「對了!前幾天孫吉人那輪船局裏有一條下水輪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現在還查不出
下落,也不知道是雜牌軍隊扣了去呢,還是共匪扣了去!」
  吳蓀甫打斷了李玉亭的議論,很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孫吉翁可真走的黑運!江北的長途汽車被徵發了,川江輪船卻又失蹤;聽說還是去年新
打的一條船,下水不滿六個月,造價三十萬兩呢!」
  杜竹齋接口說,右手摸著下巴;雖然他口裏是這麼說,耳朵也聽著李玉亭的議論,可是他
的心裏卻想著另一些事。公債市場的變幻使他納悶。大局的紊亂如彼,而今天公債反倒回漲,
這是他猜不透的一個謎。這時,吳蓀甫又站了起來,繞著客廳裏那張桌子踱一個圈子,有意無
意地時時把眼光往李玉亭臉上溜,李玉亭並沒理會到,還想引吳蓀甫注意大局的危險,應該大
家和衷共濟。可是他已經沒有再發言的機會。一個當差來請吳蓀甫去聽電話,說是朱吟秋打來
的。吳蓀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齋對看了一眼,露出不勝詫異的神氣。李玉亭瞧來是不便再
坐下去了,也就告辭,滿心是說不出的冤枉苦悶。
  杜竹齋銜著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為什麼打電話來,一面順步就走上樓去。他知道女客們
在二樓那大陽台的涼棚下打牌,姑奶奶兩姊妹和少奶奶兩姊妹剛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籜在
旁邊觀場。牌聲歷歷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裏響。
  姑奶奶看見她的丈夫進來,就喚道:
  「竹齋,你來給我代一副!」
  杜竹齋笑了笑,搖頭,慢慢地從嘴唇上拿開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邊望了一眼,說道:
  「你覺得累了麼?叫新籜代罷!你們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煩打這些小牌的!」
  杜新籜幫著他母親,這樣輕輕地向他的父親攻擊,同時向對面的林佩珊使了個眼色。
  「姑老爺要是高興,就打一副;不比得蓀甫,他說麻將是氣悶的玩意兒;他要是賭,就愛
的打寶搖攤!」
  吳少奶奶趕快接口說,很溫婉地笑著;可是那笑裏又帶幾分神思恍惚。吳少奶奶近來老是
這麼神思恍惚,剛才還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裏,她已經輸了兩底了。這種情形,別人
是不覺得的,只有杜新籜冷眼看到,卻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
  那邊杜姑奶奶已經站起來了,杜新籜就補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對家。吳少奶奶也站了起
來,一把拉住了旁邊的阿萱,吃吃地笑著說:
  「看你和四妹兩個新手去贏他們兩位老手的錢!」
  剛笑過了,吳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鎖,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陽台的東端,離開那牌桌遠遠的,倚在那陽台的石欄杆上,臉朝
著外邊。他們後面牌桌上的四個人現在打得很有勁兒,阿萱和林佩珊的聲音最響。杜太太回頭
去望了一下,忽然輕聲說: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剛才佩瑤悄悄地對我說,我們的阿新和他們的佩珊好像很有意思
似的;阿新到這裏來,總是和佩珊一塊兒出去玩!」
  「哦!隨他們去罷。現在是通行的。」
  「噯,噯!看你真是糊塗呀!你忘記了兩個人輩份不對麼?佩珊是大著一輩呢!」
  杜竹齋的眉頭皺緊了。他伸手到欄杆外,彈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氣,卻沒有話。杜太太
回頭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說:
  「佩瑤也為了這件事擔心呢。有人要過佩珊的帖子。她看來倒是門當戶對––」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參謀!」
  「哦,哦!雷參謀!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說是不久就可以回來,也是佩瑤說的。」
  杜竹齋滿臉透著為難的樣子,側過臉去望了那打牌的兩個人一眼;過了一會兒,他方才慢
吞吞地說:
  「本來都是親戚,走動走動也不要緊。可是,現在風氣太壞,年青人耳濡目染––況且那
麼大的兒子,也管不住他的腳。太太!你就不操這份心也罷!」
  「嘖,嘖!要是做出什麼來,兩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說,怎麼辦呢?」
  「依我麼?早先我打算替我們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們林家沒有錢––」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舊賬。回頭我關照阿新。不過這件事的要緊關子還在女的。
要是女的心裏拿得準,立得穩,什麼事也生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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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3:38 |只看該作者
  「她的姊姊說她還是小孩子,不懂得什麼––」
  「哼!」
  杜竹齋不相信似的搖頭,可是也沒多說。此時吳少奶奶又上陽台來了,望見杜竹齋夫婦站
在一處,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為的那件事,遠遠地就送了一個迷惘的笑容來。她到那牌桌邊帶
便瞧了一眼,就裊裊地走向杜竹齋夫婦那邊,正想開口,忽然下邊花園裏當差高昇大聲喊上來:
  「姑老爺!老爺請你說話!」
  杜竹齋就抽身走了。吳少奶奶微蹙著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問道:
  「二姊,說過了罷?」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後兩個人緊靠著又低聲談了幾句,吳少奶奶朗朗地笑了
起來。她們轉身就走到那牌桌邊,看那四個青年人打牌。
  杜竹齋在書房內找見了吳蓀甫正在那裏打電話,聽來好像對方是唐雲山。他們談的是杜竹
齋不甚瞭解的什麼「亨堡裝出後走了消息」。末後,吳蓀甫說了一句「你就來罷」,就把聽筒
掛上了。
  吳蓀甫一臉的緊張興奮,和杜竹齋面對面坐了,拿起那經紀人陸匡時每天照例送來的當天
交易所各項債票開盤收盤價格的報告表,看了一眼,又順手撩開,就說道:
  「竹齋,明天你那邊湊出五十萬來––五十萬!」
  杜竹齋愕然看了蓀甫一眼,還沒有回答,蓀甫又接下去說:
  「昨天漲上了一元,今天又幾乎漲停板;這漲風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趙幹的把戲。
剛才雲山來電話,果然,––他說和甫探聽到了,老趙和廣幫中幾位做多頭,專看市場上開出
低價來就扒進,卻也不肯多進,只把票價吊住了,維持本月四日前的價格––」
  「那我們就糟了!我們昨天就應該補進的!」
  杜竹齋丟了手裏的雪茄煙頭,慌忙搶著說;細的汗珠從他額角上鑽出來了。
  「就算昨天補進,我們也已經吃虧了。現在事情擺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漢吃緊,隴海線
沒有進出,票價遲早要跌;我們只要壓得住,不讓票價再漲,我們就不怕。現在弄成了我們和
老趙鬥法的局面:如果他們有胃口一見開出低價來就扒進,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們打勝
了;要是我們準備充足––」
  「我們準備充足?哎!我們也是一見漲風就拋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們勝了,是
麼?」
  杜竹齋又打斷了吳蓀甫的話頭,釘住了吳蓀甫看,有點不肯相信的意思。
  吳蓀甫微笑著點頭。
  「那簡直是賭場裏翻觔斗的做法!蓀甫!做公債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樣幹法,太危險!」
  杜竹齋不能不正面反對了,然而神情也還鎮定。吳蓀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在
那裏盤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著的聲音說:
  「沒有危險!竹齋,一定沒有危險!你湊出五十萬交給我,明天壓一下,票價就得回跌,
散戶頭就要恐慌,長沙方面張桂軍這幾天裏一定也有新發展,––這麼兩面一夾,市場上會轉
了賣風,哪怕老趙手段再靈活些,也扳不過來!竹齋!這不是冒險!這是出奇制勝!」
  杜竹齋閉了眼睛搖頭,不說話。他想起李玉亭所說蓀甫的剛愎自用來了。他決定了主意不
跟著蓀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蓀甫是勸不轉來的。過了一會兒,杜竹齋睜開眼來慢慢地
說道:
  「你的辦法有沒有風險,倒在其次,要我再湊五十萬,我就辦不到;既然你拿得那麼穩,
一定要做,也好,益中湊起來也有四五十萬,都去做了公債罷。」
  「那––不行!前天董事會已經派定了用場!剛才秋律師拿合同來,我已經簽了字,那幾
個小工廠是受盤定的了;益中裏眼前這一點款子恐怕將來周轉那幾個小工廠還嫌不夠呢!」
  吳蓀甫說著,眼睛裏就閃出了興奮的紅光。用最有利的條件收買了那七八個小廠,是益中
信託公司新組織成立以後第一次的大勝利,也是吳蓀甫最得意的「手筆」,而也是杜竹齋心裏
最不舒服的一件事。當下杜竹齋棖觸起前天他們會議時的爭論,心裏便又有點氣,立刻冷冷地
反駁道:
  「可不是!場面剛剛拉開,馬上就鬧饑荒!要做公債,就不要辦廠!況且人家早就虧本了
的廠,我們添下資本去擴充,營業又沒有把握,我真不懂你們打的什麼算盤呀––」
  「竹齋––」
  吳蓀甫叫著,想打斷杜竹齋的抱怨話;可是杜竹齋例外地不讓蓀甫插嘴:
  「你慢點開口!我還記得那時候你們說的話。你們說那幾個小工廠都因為資本太小,或者
辦的不得法,所以會虧本;你們又說他們本來就欠了益中十多萬,老益中就被這注欠賬拖倒,
我們從老益中手裏頂過這注爛賬來,只作四成算,這上頭就佔了便宜,所以我們實在只花五六
萬就收買了估價三十萬的八個廠;不錯,我們此番只付出五萬多就盤進八個廠,就眼前算算,
倒真便宜,可是––」
  杜竹齋在這裏到底一頓,吳蓀甫哈哈地笑起來了,他一邊笑,一邊搶著說:
  「竹齋,你以為還得陸續添下四五十萬去就不便宜,可是我們不添的話,我們那五六萬也
是白丟!這八個廠好比落了膘的馬,先得加草料餵壯了,這才有出息。還有一層,要是我們不
花五萬多把這些廠盤進來,那麼我們從老益中手裏頂來的四成爛賬也是白丟!」
  「好!為了捨不得那四成爛賬,倒又賠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價錢』的玩意!」
  「萬萬不會!」
  吳蓀甫堅決地說,頗有點不耐煩了。他霍地站起來,走了一步,自個兒獰笑著。他萬萬料
不到勸誘杜竹齋做公債不成,卻反節外生枝,引起了竹齋的大大不滿於益中。自從那天因為收
買那些小廠發生了爭論後,吳蓀甫早就看出杜竹齋對於益中前途不起勁,也許到了收取第二次
股款的時候,竹齋就要託詞推諉。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齋不動搖,什麼企業
上的遠大計畫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資明天就獲利那樣的「發橫財」的投機陰謀,勉強能夠拉
住他。那天會議時,王和甫曾經講笑話似的把他們收買那八個小工廠比之收舊貨;當時杜竹齋
聽了倒很以為然,他這才不再爭執。現在吳蓀甫覺得只好再用那樣的策略暫時把杜竹齋拉住。
把竹齋拉住,至少銀錢業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許多。可是須得拉緊些。當下吳蓀甫一邊踱著
,一邊就想得了一個「主意」。他笑了一笑,轉身對滿臉不高興的杜竹齋輕聲說道:
  「竹齋,現在我們兩件事––益中收買的八個廠,本月三日拋出的一百萬公債,都成了騎
虎難下之勢,我們只有硬著頭皮幹到哪裏是哪裏了!我們好比推車子上山去,只能進,不能退
!我打算湊出五十萬來再做『空頭』,也就是這個道理。益中收買的八個廠不能不擴充,也就
是這個道理!」
  「冒險的事情我是不幹的!」
  杜竹齋冷冷地回答,苦悶地搖著頭。吳蓀甫那樣辣硬的話並不能激發杜竹齋的雄心;吳蓀
甫皺了眉頭,再逼進一句:
  「那麼,我們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丟!」
  「趕快縮手,總有幾成可以撈回;我已經打定了主意!」
  杜竹齋說的聲音有些異樣,臉色是非常嚴肅。
  吳蓀甫忍不住心裏也一跳。但他立即狂笑著挪前一步,拍著杜竹齋的肩膀,大聲喊道:
  「竹齋!何至於消極到那步田地!不顧死活去冒險,誰也不願意;我們自然還有別的辦法
。你總知道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
頂出去。我們弄那八個廠,最不濟也要學學那些專頂房子的精明鬼!不過我們要有點兒耐心。」
  「可是你也總得先看看誰是會來頂這房子的好戶頭?」
  「好戶頭有的是!只要我們的房子粉刷裝修得合式,他是肯出好價錢的:這一位就是鼎鼎
大名的趙伯韜先生!」
  吳蓀甫哈哈笑著說,一挺腰,大踏步地在書房裏來回地走。
  杜竹齋似信非信的看住了大步走的吳蓀甫,並沒說話,可是臉上已有幾分喜意。他早就聽
蓀甫說起過趙伯韜的什麼托辣斯,他相信老趙是會幹這一手的,而且朱吟秋的押款問題老趙不
肯放鬆,這就證明了那些傳聞有根。於是他忽然想起剛才朱吟秋有電話給蓀甫,也許就為了那
押款的事;他正想問,吳蓀甫早又踱過來,站在面前很高興地說道:
  「講到公債,眼前我們算是虧了兩萬多塊,不過,竹齋,到交割還有二十多天,我們很可
以反敗為勝的,我剛才的划算,錯不到哪裏去;要是益中有錢,自然照舊可以由益中去幹,王
和甫跟孫吉人他們一定也贊成,就為的益中那筆錢不好動,我這才想到我們個人去幹。這是公
私兩便的事!就可惜我近來手頭也兜不轉,剛剛又吃了費小鬍子一口拗口風––那真是混蛋!
得了,竹齋,我們兩個人拼湊出五十萬來罷!就那麼淨瞧著老趙一個人操縱市面,總是不甘心
的!」
  杜竹齋閉了眼睛搖頭,不開口。吳蓀甫說的愈有勁兒,杜竹齋心裏卻是愈加怕。他怕什麼
武漢方面即刻就有變動不過是唐雲山他們瞎吹,他更怕和老趙「鬥法」,他知道老趙詭計多端
,並且慄勁非常大。
  深知杜竹齋為人的吳蓀甫此時卻百密一疏,竟沒有看透了竹齋的心曲。他一而再,再而三
地,用鼓勵,用反激;他有點生氣了,然而杜竹齋的主意牢不可破,他只是閉著眼睛搖頭,給
一個不開口。後來杜竹齋表示了極端讓步似的說了一句:
  「且過幾天,看清了市面再做罷;你那樣性急!」
  「不能等過幾天呀!投機事業就和出兵打仗一般,要抓得準,幹得快!何況又有個神鬼莫
測的老趙是對手方!」
  吳蓀甫很暴躁地回答,臉上的小皰一個一個都紅而且亮起來。杜竹齋的臉色卻一刻比一刻
蒼白。似乎他全身的血都滾到他心裏,鎮壓著,不使他的心動搖。實在他亦只用小半個心去聽
吳蓀甫的話,另有一些事佔住了他的大半個心:這是些自身利害的籌劃,複雜而且輪廓模糊,
可是一點一點強有力,漸漸那些雜念集中為一點:他有二十萬元的資本「放」在益中公司。他
本來以為那公司是吸收些「游資」,做做公債,做做抵押借款;現在才知道不然,他上了當了
。那麼乘這公司還沒露出敗相的時候就把資本抽出來罷,不管他們的八個廠將來有多少好處,
總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門」罷!傷了感情?顧不得許多了!––可是蓀甫卻還剌剌不休強聒著
什麼公債!不錯,照今天的收盤價格計算,公債方面虧了兩萬元,但那是益中公司名義做的,
四股分攤,每人不過五千,只算八圈牌裏吃著了幾副五百和!––於是杜竹齋不由得自己微笑
起來,他決定了,白丟五千元總比天天提心吊膽那十九萬五千元要上算得多呀!可是他又覺得
立刻提出他這決定來,未免太突兀,他總得先有點佈置。他慢慢地摸著下巴,怔怔地看著吳蓀
甫那張很興奮的臉。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心裏打架,吳蓀甫的神氣叫人看了有點怕;如果他知道了杜竹齋此時
心裏的決定,那他的神氣大概還要難看些。但他並不想到那上頭,他是在那裏籌劃如何在他的
二姊方面進言「出奇兵」煽起杜竹齋的膽量來。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能奈何那只是閉眼搖頭而
不開口的杜竹齋了。
  但是杜竹齋在沉默中忽然站起來伸一個懶腰,居然就「自發的」講起了「老趙」和「公債
」來:
  「蓀甫!要是你始終存了個和老趙鬥法的心,你得留心一交跌傷了元氣!我見過好多人全
是傷在這『鬥』字上頭!」
  吳蓀甫眉毛一挺,笑起來了;他誤認為杜竹齋的態度已經有點轉機。杜竹齋略頓一頓,就
又接著說:
  「還有,那天李玉亭來回報他和老趙接洽的情形,有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
  「哪一句話?」
  吳蓀甫慌忙問,很注意地站起來,走到杜竹齋跟前立住了。
  「就是他說的唐雲山有政黨關係!––不錯,老趙自己也有的,可是,蓀甫,我們何苦呢
!老趙不肯放朱吟秋的繭子給你,也就借此藉口,不是你眼前就受了拖累––」
  杜竹齋又頓住了,躊躇滿志地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臉兒。他是想就此慢慢地就說到自己不願
意再辦益中公司的,可是吳蓀甫忽然獰笑了一聲,跺著腳說道:
  「得了,竹齋,我忘記告訴你,剛才朱吟秋來電話,又說他連繭子和廠都要盤給我了!」
  「有那樣的事?什麼道理?」
  「我想來大概是老趙打聽到我已經收買了些繭子,覺得再拉住朱吟秋,也沒有意思,所以
改變方針了。他還有一層壞心思:他知道我現款緊,又知道我繭子已經夠用,就故意把朱吟秋
的繭子推回來,他是想把我弄成一面擱死了現款,一面又過剩了繭子!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是
挖空了心思,在那裏想出種種方法來逼我。不過朱吟秋竟連那座廠也要盤給我,那是老趙料不
到的!」
  吳蓀甫很鎮靜地說,並沒有多少懊惱的意思。雖然他目下現款緊,但擴充企業的雄圖在他
心裏還是勃勃有勢,這就減輕了其他一切的怫逆。倒是杜竹齋臉色有點變了,很替吳蓀甫擔憂
。他更加覺得和老趙「鬥法」是非常危險的,他慌忙問道:
  「那麼,你決定主意要盤進朱吟秋的廠了?」
  「明天和他談過了再定––」
  一句話沒有完,那書房的門忽然開了,當差高昇斜側著身體引進一個人來,卻是唐雲山,
滿臉上擺明著發生了重大事情的慌張神氣。蓀甫和竹齋都吃了一驚。
  「張桂軍要退出長沙了!」
  唐雲山只說了這麼一句,就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發裏,張大了嘴巴搔頭皮。
  書房裏像死一樣的靜。吳蓀甫獰起了眼睛看看唐雲山,又看看書桌上紙堆裏那一張當天交
易所各債票開盤收盤價目的報告表。上游局面竟然逆轉麼?這是意外的意外呢!杜竹齋輕輕吁
了一口氣,他心裏的算盤上接連撥落幾個珠兒:一萬,一萬五––二萬;他剛才滿擬白丟五千
,他對於五千還可以不心痛,但現在也許要丟到二萬,那就不同。
  過了一會兒,吳蓀甫咬著牙齒嗄聲問道:
  「這是外面的消息呢,還是內部的?早上聽你說,雲山,鐵軍是向贛邊開拔的,可不是?」
  「現在知道那就是退!離開武長路線,避免無益的犧牲!我是剛剛和你打過電話後就接了
黃奮的電話,他也是剛得的消息;大概漢口特務員打來的密電是這麼說,十成裏有九成靠得住
!」
  「那麼外邊還沒有人曉得,還有法子挽救。」
  吳蓀甫輕聲地似乎對自己說,額上的皺紋也退了一些。杜竹齋又吁了一聲,他心裏的算盤
上已經擺定了二萬元的損失了,他嚥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煙壺來。吳蓀甫搓著手,
低了頭;於是突然他抬頭轉身看著杜竹齋說道:
  「人事不可不盡。竹齋,你想來還有法子沒有?––雲山這消息很秘密,是他們內部的軍
事策略;目下長沙城裏大概還有桂軍,而且鐵軍開贛邊,外邊人看來總以為南昌吃緊;我們連
夜佈置,竹齋,你在錢業方面放一個空炮:公債抵押的戶頭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混過了明天
上午,明天早市我們分批補進––」
  「我擔保到後天,長沙還在我們手裏!」
  唐雲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進來說,無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齋點著頭不作聲。為了自己二萬元的進出,他只好再一度對益中公司的事務熱心些。
他連鼻煙也不嗅了,看一看鐘,六點還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誤一刻千金的光陰。說好了經紀人
方面由蓀甫去佈置,杜竹齋就匆匆走了。這裏吳蓀甫、唐雲山兩位,就商量著另一件事。吳蓀
甫先開口:
  「既然那筆貨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裝到煙台去了,也許在山東洋面就被海軍截住;我剛
才想了一想,只有一條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邊想法子轉裝到別處去。」
  「我也是這麼想。我打算明天就走。公司裏總經理一職請你代理。」
  「那不行!還是請王和甫罷。」
  「也好。可是––哎,這半個月來,事情都不順利;上遊方面接洽好了的雜牌軍臨時變卦
,都觀望不動,以至張桂軍功敗垂成,這還不算怎樣;最糟的是山西軍到現在還沒有全體出動
,西北軍苦戰了一個月,死傷太重,彈藥也不充足。甚至於區區小事,像這次的軍火,辦得好
好的,也會忽然走了消息!」
  唐雲山有點頹喪,搔著頭皮,看了吳蓀甫一眼,又望著窗外;一抹深紅色的夕照掛在那邊
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帶樹葉也帶些兒金黃。
  吳蓀甫左手叉在腰裏,右手指在寫字檯上畫著圓圈子,低了頭沉吟。他的臉色漸漸由藐視
一切的傲慢轉成了沒有把握的晦暗,然後又從晦暗中透出一點兒興奮的紫色來;他猛然抬頭問
道:
  「雲山,那麼時局前途還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東方面未必有變動罷?」
  「現在我不敢亂說了。看下月底罷,––哎,叫人灰心!」
  唐雲山苦著臉回答。
  吳蓀甫突然一聲怪笑,身體仰後靠在那純鋼的轉輪椅背上,就閉了眼睛。他的臉色倏又轉
為灰白,汗珠佈滿了他的額角。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業的前途波浪太大;只
憑他兩手東拉西抓,他委實是應付不了!
  送走了唐雲山後,吳蓀甫就在花園裏躑躅。現在最後的一抹陽光也已經去了,滿園子蒼蒼
茫茫,夜色正從樹叢中爬出來,向外擴張。那大客廳、小客廳、大餐間、二樓,各處的窗洞,
全都亮出了電燈光。吳蓀甫似乎厭見那些燈光,獨自踱到那小池邊,在一隻閒放著的籐椅子裏
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氣。
  他再把他的事業來忖量。險惡的浪頭一個一個打來,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過去,而且揚
帆邁進,乃有今天那樣空前的宏大規模。他和孫吉人他們將共同支配八個廠,都是日用品製造
廠!他們又準備了四十多萬資本在那裏計畫擴充這八個廠;他們將使他們的燈泡、熱水瓶、陽
傘、肥皂、橡膠套鞋,走遍了全中國的窮鄉僻壤!他們將使那些新從日本移植到上海來的同部
門的小工廠都受到一個致命傷!而且吳蓀甫又將單獨接辦陳君宜的綢廠和朱吟秋的絲廠。這一
切,都是經過了艱苦的鬥爭方始取得,亦必須以同樣艱苦的鬥爭方能維持與擴大。風浪是意料
中事;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吳蓀甫,以及他的同志孫吉人他們,都是企業界身
經百戰的宿將,難道就怕了什麼?
  這樣想著的吳蓀甫不禁獨自微笑了。水樣涼的晚風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顧,覺得自己
並不渺小,而且絕不孤獨。他早就注意到他們收買的八個廠的舊經理中有幾位可以收為臂助,
他將訓練出一批精幹的部下!只是下級辦事員還嫌薄弱。他想起了今天來謀事的吳為成和馬景
山了。似乎這兩個都還有一二可取之處,即使不及屠維岳,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干丞之類強得
多罷?
  忽然他覺得身後有人來了,接著一陣香風撲進鼻子;他急回頭去看,薄暗中只瞧那頎長輕
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參謀來了個電報呢!奇怪得很,是從天津打來的。」
  吳少奶奶斜倚在蓀甫的籐椅子背上,軟聲說;那聲音稍稍有點顫抖。
  「哦!天津?說了些什麼話?」
  「說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來了。」
  吳少奶奶說時聲音顯然異樣,似喜又似怕。然而吳蓀甫沒有留意到。他的敏活的神經從「
天津」二字陡然疊起了一片疑雲來了。雷參謀為什麼會到了天津?他是帶著一旅兵的現役軍官
!難道就打到了天津麼?那麼明天的公債市場!––剎那間的心曠神怡都逃走了,吳蓀甫覺得
渾身燥熱,覺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氣沖心作嘔了。他粗暴地站了起來,對少奶奶說:
  「佩瑤,你這香水怪頭怪腦!––噯,進屋子裏去罷!二姊還沒走麼?」
  也沒等少奶奶回答,吳蓀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腦筋裏沸滾著許多雜亂的自問和自答:
看來應得改做「多頭」了?竹齋不肯湊款子可怎麼好?拚著那八萬元白丟,以後不做公債了罷
?然而不行,八萬元可以辦一個很好的橡膠廠!而且不從公債上打倒趙伯韜,將來益中的業務
會受他破壞!––
  大客廳裏,姑奶奶在那裏和小一輩的吳為成絮絮談話。吳蓀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著說:
  「二姊,我和你講幾句話!」
  姑奶奶似乎一怔,轉臉去望了那同坐在鋼琴旁邊翻琴書的林佩珊和杜新籜一眼,就點頭微
笑。吳蓀甫一面讓姑奶奶先進小客廳去,一面卻對吳為成說道:
  「你和馬景山兩個,明天先到我的廠裏去試幾天,將來再派你們別的事!」
  「蓀甫,還有一位曾家少爺,他候了半個多月了。也一塊兒去試試罷?」
  吳少奶奶剛跑進客廳來,趕快接口說,對吳蓀甫梭了一眼。吳蓀甫的眉頭皺了一下,可是
到底也點著頭。他招著少奶奶到一邊附耳輕聲說:
  「我們到二姊面前攛慫著竹齋放膽做公債,你要說雷參謀是吃了敗仗受傷,活活地捉到天
津––噯,你要說得像些,留心露馬腳!」
  吳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蓀甫的用意;可是她心裏無端一陣悲哀,彷彿已經看見受傷
被擒的雷參謀了。蓀甫卻微微笑著,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廳。但在關上那客廳門以前,他忽又想
起一件事,探出半個身體來喚著當差高昇道:
  「打個電話給陸匡時老爺,請他九點鐘前後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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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3: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早上九點鐘,外灘一帶,狂風怒吼。夜來黃浦漲潮的時候,水仗風勢,竟爬上了碼頭。此
刻雖已退了,黃浦裏的浪頭卻還有聲有勢。愛多亞路口高聳雲霄的氣象台上,高高地掛起了幾
個黑球。
  這是年年夏季要光顧上海好幾次的風暴本年度內第一回的襲擊!
  從西面開來到南京路口的一路電車正衝著那對頭風掙扎;它那全身的窗子就像害怕了似的
撲撲地跳個不住。終於電車在華懋飯店門口那站頭上停住了,當先下來一位年青時髦女子,就
像被那大風捲去了似的直撲過馬路,跳上了華懋飯店門前的石階級,卻在這時候,一個漂亮西
裝的青年男子,臂彎掛了枝手杖,匆匆地從門裏跑出來。大風刮起那女子的開叉極高的旗袍下
幅,就捲住了那手杖,嗤的一聲,旗袍的輕綃上裂了一道縫兒。
  「豬玀!」那女子輕聲罵,扭著腰回頭一看,卻又立即笑了一笑,她認識那男子。那是經
紀人韓孟翔。女子便是韓孟翔同事陸匡時的寡媳劉玉英,一位西洋美人型的少婦!
  「這麼早呀!熱被窩裏鑽出來就吹風,不是玩的!」
  韓孟翔帶笑地梭著眼睛說,把身子讓到那半圓形石階的旁邊去。劉玉英跟進一步,裝出怒
容來瞪了韓孟翔一眼,忽又笑了笑,輕聲說道:
  「不要胡調!喂,孟翔,我記不准老趙在這裏的房間到底是幾號。」
  風捲起劉玉英的旗袍下幅又纏在韓孟翔的腿上了。風又吹轉劉玉英那一頭長髮,覆到她的
眉眼上。
  韓孟翔似乎哼了一聲,伸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巴拿馬草帽。過一會兒,他鬆過一口氣來似
的說:
  「好大的風呀!––這是漲風!玉英,你不在這回的『漲風』裏買進一兩萬麼?」
  「我沒有錢,––可是,你快點告訴我,幾號?」
  「你當真要找他麼?號數倒是四號––」
  又一陣更猛烈的風劈面捲來,韓孟翔趕快背過臉去,他那句話就此沒有完。劉玉英輕聲地
說了一句「謝謝你」,把頭髮往後一掠,擺著腰肢,就跑進那華懋去了。韓孟翔轉過臉去望著
劉玉英的後影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對面的街角,就站在那邊看《字林西報》的廣告牌。
  「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英語。「據報告,紅軍威脅漢口!
」––作者原註。﹞這是那廣告牌上排在第一行的驚人標題。韓孟翔不介意似的聳聳肩膀,回
頭再望那華懋的大門,恰好看見劉玉英又出來了,滿臉的不高興,站在那石階上向四面張望。
她似乎也看見了韓孟翔了,驀地一列電車駛來,遮斷了他們倆。等到那電車過去,劉玉英也跑
到了韓孟翔跟前,跳著腳說:
  「你好!韓孟翔!」
  「誰叫你那麼性急,不等人家說完了就跑?」
  韓孟翔狡猾地笑著回答,把手杖一揮,就沿著那水門汀向南走,卻故意放慢了腳步。劉玉
英現在不性急了,跟在韓孟翔後邊走了幾步,就趕上去並著肩兒走,卻不開口。她料來韓孟翔
一定知道老趙的新地方,她打算用點手段從這刁滑小伙子的心裏挖出真話來。風委實是太猛,
潮而且冷,劉玉英的衣服太單薄,她慢慢地向韓孟翔身邊挨緊來;風吹弄她的長頭髮,毛茸茸
地刺著韓孟翔的耳根,那頭髮裏有一股膩香。
  「難道他沒有到大華麼?」
  將近江海關前的時候,韓孟翔側著頭說,他的左腿和劉玉英的右腿碰了一下。
  「等到天亮也沒見個影子––」
  劉玉英搖著頭回答,可是兜頭一陣風來,她嚥住了氣,再也說不下去了。她一扭腰,轉身
背著風,讓風把她的旗袍下幅吹得高高地,露出一雙赤裸裸的白腿。她咬著嘴唇笑了笑,眼波
瞧著韓孟翔,恨恨地說:
  「殺千刀的大風!」
  「可是我對你說這是『漲風』!老趙頂喜歡的漲風!」
  「噯,那麼,你告訴我,昨晚上老趙住在哪裏?我不會忘記你的好處!」
  「嘻,嘻!玉英,我告訴你:回頭我打聽到了,我們約一個地方––」
  「啐!––」
  「哦,哦,那算是我多說了,你是老門檻,我們心照不宣,是不是!」
  「那麼快點說喲!」
  劉玉英眼珠一轉,很妖媚地笑了。韓孟翔遲疑地望著天空。一片一片的白雲很快地飛過。
他忽然把胸脯一挺,似乎想定了主意,到劉玉英耳邊輕輕說了一句,立刻劉玉英的臉色變了,
她的眼睛閃閃地像是燒著什麼東西。她露出她的白牙齒乾笑,那整齊的牙齒好像會咬人。韓孟
翔忍不住打一個寒噤,他真沒料到這個皮膚像奶油一般白嫩的女人生氣的時候有那麼可怕!但
是劉玉英的臉色立即又轉為微紅,抿著嘴對韓孟翔笑。又一陣風猛烈打來,似乎站不穩,劉玉
英身體一側,挽住了韓孟翔的臂膊,就勢說道:
  「謝謝你。可是我還想找他。」
  「勸你省點精神罷!不要急,等他要你的時候來找你!我知道老趙脾氣壞,他不願意人家
的時候簡直不理你!只有一個徐曼麗是例外,老趙不敢不理她!」
  韓孟翔說的很誠懇,一面就挽著劉玉英順步向前走。
  風刮得更兇猛了。呼呼的吼聲蓋倒了一切的都市的騷音。滿天是灰白的雲頭,快馬似的飛
奔,飛奔!風又一刻一刻的更加潮濕而且冷。可是劉玉英卻還覺得吹上身來不夠涼爽,她的思
想也比天空那些雲頭還跑得快。將到三馬路口的時候,她突然站住了,從韓孟翔的臂彎中脫出
她的右手來,她退一步,很嫵媚地對韓孟翔笑了一笑,又飛一個吻,轉身就跳上了一輛人力車
。韓孟翔站住了望著她發怔。
  「回頭我打電話給你!」
  風吹來了劉玉英這一句,和朗朗的笑聲。
  半小時後,劉玉英已經在霞飛路的一所五層「大廈」裏進行她的冒險工作。她把寫著「徐
曼麗」三個字的紙片遞給一個「僕歐」,就跟到那房門外,心裏把想好了的三個對付老趙的計
策再溫習一遍。
  門開了。劉玉英笑吟吟地閃了進去,驀地就一怔;和趙伯韜在一處的,原來不是什麼女人
,而是老頭子尚仲禮!她立刻覺得預定的三個計策都不很合式了。趙伯韜的臉上也陡然變色,
跳起來厲聲喊道:
  「是你麼?誰叫你來的?」
  「是徐曼麗叫我來的喲!」
  劉玉英倉卒間就只想出了這麼一句。她覺得今天的冒險要失敗。可是她也並沒忘記女人家
的「武器」,她活潑潑地笑著,招呼過了尚老頭子,就在靠窗的一張椅子裏坐著。風從窗洞裏
來,猛打著她的頭,她也不覺得;她留心看看趙伯韜的表情,她鎮定了心神,籌劃新的策略。
  「鬼話!徐曼麗就是通仙,也不能馬上就知道我在這裏!一定是韓孟翔這小子著了你的騙
!」
  趙伯韜聳聳肩膀冷笑著,一口就喝破了劉玉英的秘密。劉玉英把不住心跳了;可是她也立
刻料到老趙這幾天來跟徐曼麗一定沒有見過面,她這謊一時不會弄穿。而且她又有說謊的天才
,她根據了韓孟翔所說老趙和徐曼麗的關係,以及自己平時聽來的徐曼麗種種故事,立刻在心
裏編起了一套謊話。
  她不笑了,也擺出生氣的樣子來。
  「真是『狗咬呂洞賓』!來是我自己來的,可是你這地方,就從徐曼麗的嘴巴裏聽來的呀
。昨晚上在大華里,我等你不來,悶得很,就跑進那跳舞廳去看看。我認識徐曼麗。可是她不
認識我。她和一個男人嘰嘰咕咕講了半天的話。我帶便一聽,––別人家一定不懂他們講的是
誰,我卻是一聽就明白。她,她––」
  劉玉英頓了一頓,決不定怎樣說才妥當。剛好這時一陣風吹翻她的頭髮,直蓋沒了她的眼
睛;借這機會,她就站起來關上那扇窗,勉強把自己的支吾掩飾了過去。
  「她說我住在這裏麼?」
  趙伯韜不耐煩地問了。
  「噯,她告訴那男子,你住在這裏,你有點新花樣––」
  「嘿嘿!你認識那男子麼?怎樣的一個?」
  趙伯韜打斷了劉玉英的話,眼睛瞪得挺大。從那眼光中,劉玉英看出老趙不但要曉得那男
子是誰,並且還在猜度那一定是誰。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她第二次把不住心跳了。她蹙著眉
尖,扭了扭頸子,忽然笑了起來說:
  「呀,一定是你的熟人!不見得怎樣高大,臉蛋兒也說不上好看,––我好像見過的。」
  趙伯韜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尚老頭子使了個眼色。尚老頭子拈著鬍子微笑。
  劉玉英卻覺得渾身忽然燥熱。她站起來又開了身邊那對窗,就當窗而立。一陣風撲面吹來
,還帶進了一張小小的樹葉。馬路旁那些樹都像醉了似的在那裏搖擺,風在這裏也還很有威勢!
  「一定是吳老三!徐曼麗攪上了他,真討厭!」
  趙伯韜眼看著尚仲禮輕聲說,很焦灼地在沙發臂上拍了一掌。「吳老三?」劉玉英也知道
是誰了。那是她當真見過的。並且她又記起公公陸匡時近來有一次講起過吳老三的什麼黨派,
而韓孟翔也漏出過一句:老趙跟老吳翻了臉。她心裏一樂,幾乎笑出聲來。她這臨時謅起來的
謊居然合式,她心裏更加有把握了。她決定把她這彌天大謊再推進一些。她有說謊的膽量!
  「我早就料到有這一著,所以我上次勸你耐心籠絡曼麗。」
  尚仲禮也輕聲說,慢慢地捋著鬍子,又打量了劉玉英一眼。趙伯韜轉過臉來,又冷冷地問
道:
  「他們還說什麼呢?」
  「有些話我聽去不大懂,也就忘記了,光景是談論交易所裏的市面。不過我又聽得了一個
『槍』字,––噯,就好像是說某人該吃手槍,我還看見那男子虎起了臉兒做手勢––」
  劉玉英把想好的謊話先說了一部分,心裏很得意;卻不料趙伯韜忽然仰臉大笑起來,尚仲
禮也瞇細了老眼望著劉玉英搖頭。這是不相信麼?劉玉英心又一跳。趙伯韜笑聲住了,就是一
臉的嚴肅,霍地站起來,在劉玉英肩頭猛拍一記,大聲說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們不要聽了!那邊有一個人,你是認識的,你去陪她一會兒罷!」
  說著,趙伯韜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門,就抓住了劉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進去,又把門關
上。
  這是一間精雅的臥室,有一對落地長窗,窗外是月台。一張大床佔著房間的中央,一頭朝
窗,一頭朝著牆壁。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臉向內,只穿了一身白綢的睡衣。劉玉英看著,站在
那裏發怔。從老趙突然大笑起,直到強迫她進這房間,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凶,她
急切間可真辨解不來!她側耳細聽外房他們兩個。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在那門上的鑰匙孔中偷
看了一眼;尚老頭子捋著鬍子,老趙抽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長窗有一扇開著,風像發瘧疾似的緊一陣鬆一陣吹來。床上那女人的寬
大的睡衣,時時被吹鼓起來,像一張半透明的軟殼;那新燙的一頭長髮也在枕邊飄拂。然而那
女人依舊睡得很熟,劉玉英定了定神,躡著腳尖走到床頭去一看時,幾乎失聲驚喊起來。那不
是別人,卻是好朋友馮眉卿!原來是這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害她劉玉英在大華空守了一夜!雖則
劉玉英往常是這麼想的:只要照舊撈得到錢,老趙有一萬個姘頭,也和她劉玉英不相干。可是
現在她心裏總不免酸溜溜,很想把馮眉卿叫醒來,問她是什麼道理;––恰在這時候,馮眉卿
醒了。她揉著眼睛,翻了個身,懶懶地把她的一雙腿豎起來。她讓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無
羞恥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劉玉英暗笑著,一閃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馮眉卿開一個玩笑,也算是
小小的報復,可是忽然有幾句話飄進了她的耳朵,是趙伯韜的聲音:
  「你這話很對!他們講的什麼槍,一定是指那批軍火。丟那媽!那一天很不巧,徐曼麗賴
在我那裏還沒走,那茄門人就來了。是我一時疏忽,沒有想到徐曼麗懂得幾句英國話。––」
  「本來女人是禍水。你也忒愛玩了,眼前又有兩個!」
  這是尚老頭子的聲音。劉玉英聽了,就在心裏罵他「老不死!殺千刀!」接著她就聽得趙
伯韜大笑。
  「光景那茄門人也靠不住。許是他兩面討巧。收了我們五萬元運動費,卻又去吳蓀甫他們
那裏放口風。」
  「丟那媽!可是,仲老,那五萬元倒不怕;我們有法子挖回來。我們的信用頂要緊!這一
件事如果失敗,將來旁的事就不能夠叫人家相信了!我們總得想辦法不讓那批軍火落到他們手
裏!」
  「仍舊找原經手人辦交涉,怎樣?––」
  忽然那靠近月台的法國梧桐樹簌簌地一陣響,就擾亂了那邊兩位的談話聲浪。這半晌來頗
見緩和的風陡地又轉勁了。劉玉英剛好是臉朝東,那劈面風吹的她睜不開眼睛。砰!月台上那
扇落地長窗自己關上。劉玉英吃了一驚。立即那長窗又自己引開了,劉玉英看見馮眉卿翹起了
頭,睜大著驚異的眼睛。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就又分開,馮眉卿的臉紅了,劉玉英卻微笑
地咬著嘴唇。
  「你怎麼也來了呢?玉英!」
  馮眉卿不好意思地說著,就爬下床來,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台上來了。風戲弄她
的寬大的睡衣,一會兒吹胖了,一會兒又倒捲起來,露出她的肥白屁股。劉玉英吃吃地笑著說:
  「眉!下邊馬路上有人看你!」
  「大塊頭呢?––噯,討厭的風!天要下雨。玉英,你到過我家裏沒有?你怎麼來的?」
  馮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夾七夾八地亂說,眼光只往劉玉英臉上溜。這眼光是複雜的
:憎厭、驚疑、羞愧、醋意,什麼都有。但是劉玉英什麼都不介意。她一心只在偷聽那邊兩個
人的談話。剛才她無意中拾來的那幾句,引起了她的好奇,並且使她猛省到為什麼老趙不敢不
睬徐曼麗。
  「真是討厭的風!」
  劉玉英皺著眉尖,似乎對自己說,並沒回答馮眉卿那一連串的問句;她尖起了耳朵再聽,
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幾個字,拚湊不成意義。風攪亂了一切聲響,風也許把那邊兩位的談話吹
到了別處去!劉玉英失望地嘆一口氣。
  「玉英,你跟誰生氣呀?我可沒有得罪你––」
  馮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臉色發青,眼光像會把人釘死。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火辣辣一團
熱氣也就從她心裏冒起來,衝到了耳根。但是一轉念,她就自己捺住性子,溫柔地挽住了馮眉
卿的手,笑了笑說道:
  「嘖,嘖!才幾天不見,你已經換了一個人了,氣派也大得多了!你跟從前不同了,誰也
瞧得出來。今天我是來跟你賀喜的,怎麼敢生氣呀!」
  馮眉卿聽到最後兩句,臉上就飛起了一片紅;她忽然一跳,用力掙脫了手,半句話也沒有
,轉身跑進房裏,就撲在床上了。劉玉英快意地微笑著,正也想進房裏去,猛可地趙伯韜的聲
音又來了,很響很急,充滿著樂觀和自信的強烈調子:
  「瞧著罷,吳蓀甫拉的場面愈大,困難就愈多!中國人辦工業沒有外國人幫助都是虎頭蛇
尾。他又要做公債––哼!這一個月裏,他先是『空頭』,後來一看長沙沒有事,就變做『多
頭』,現在他手裏大概有六七百萬。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貨他一定很拋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
軍出動,津浦線大戰,極早要在下月十號前後。哈,哈!吳蓀甫會打算,就可惜還有我趙伯韜
要故意同他開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扯住他的腿!」
  於是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就是急促的一問一答,兩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處,聽不清語句。劉
玉英怔怔地站著出神,不很明白老趙怎樣去「扯」吳蓀甫的「腿」;並且對於這些話,她也不
感興趣,她只盼望再聽些關於徐曼麗的什麼把戲。那邊床上的馮眉卿卻用毒眼望著劉玉英,把
手帕角放在嘴裏咬著出氣。劉玉英笑了,故意負氣似的一轉身,背向著眉卿。這時卻又聽得尚
仲禮的聲音:
  「那麼你一定要跟他們拚了––你打算拋出多少呢?」
  「這可說不定。看漲上了,我就拋出去,一直逼到吳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閉!再有一層
,仲禮,早就聽說津浦路北段戰略上要放棄,不過是遲早問題;今天是十七,到本月交割還有
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時當真我們贏不了,吳老三要佔便宜,我們還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
轉來用一次,可不是?––」
  接著就是一陣笑聲,而且這笑聲愈來愈響愈近,忽然趙伯韜的腦袋在那邊窗口探了出來,
卻幸而是看著下邊馬路。劉玉英全身一震,閃電似的縮進房裏去,又一跳便在馮眉卿身邊坐定
,手按住了胸脯。
  馮眉卿恨恨地把兩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滾開了尺多遠,似乎劉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這一股孩子氣!呀,到底為什麼呢?我們好姊妹,肚裏有一句,嘴上就說一句!」
  劉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說,眼瞅著馮眉卿的背影,心裏卻顛倒反覆地想著剛才偷聽來的那些
話語。她自然知道馮眉卿的嗔怒是什麼緣故,可是她完全沒有閒心情來吃這種無名之醋。她因
為自己的「冒險」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盤算著怎樣也做個「徐曼麗第二」,而且想
比徐曼麗更加巧妙地拿老趙完全「吃住」。她一面這麼想著,一面伸手去扳轉了馮眉卿的身體
來,嘴裏又說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來,一不是尋你生氣,二不是找老趙說話。我是順路進
來看看你。我的脾氣你總應該知道:自從他故世,我就什麼都灰心;現在我是活一天就尋一天
的快樂;我不同人家爭什麼!我們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幫襯你,怎麼你倒疑心我來拆你的壁腳
呢?」
  「那麼,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大塊頭叫你來的?」
  「不是!我另外有點事情。」
  劉玉英笑著隨口回答,心裏卻在盤算還是就此走呢,還是看機會再在老趙面前扯幾句謊。
  「大塊頭在外邊房裏麼?」
  馮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劉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氣得叫人發笑。
  「有一個客人在那裏。––難道你不曉得麼?」
  劉玉英把臉靠在馮眉卿的肩頭輕聲說,心裏的問題還在決斷不下。馮眉卿搖了搖頭,沒說
什麼,懶洋洋地抿著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漸漸地又感得頭重身軟。夜來她實在過度
了一點兒。
  暫時的沉默。只有風在窗外呼呼地長嘯。
  「眉!我就走了。大塊頭有客人!明天我請你去看電影。」
  劉玉英說著,就開了門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頭子一個人銜著
雪茄坐在那裏出神。兩個人對看了一眼,尚仲禮愛理不理似的摸著鬍子笑。劉玉英立刻又改變
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禮一眼,反手指一下那臥室的門,吃吃地艷笑著就出去了。
  她到了馬路上時,就跑進一家店舖借打電話喚汽車。她要去找韓孟翔「先把這小伙子吃住
。」風仍在發狂地怒吼,汽車衝著風走;她,劉玉英,坐在車裏,她的思想卻比汽車比風都快
些;她咬著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趙,老趙,要是你不答應我的條款,好,我們拉倒!你這點
小小的秘密,光景吳蓀甫肯出價錢來買的!誰出大價錢,我就賣給誰!」
  劉玉英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十七歲前讀過幾年書,中國文字比她的朋友馮眉卿高明些。對
於交易所證券市場的經絡,那她更是「淵源有自」。她的父親在十多年前的「交易所風潮」中
破產自殺;她的哥哥也是「投機家」,半生跑著「發橫財」和「負債潛逃」的走馬燈,直到去
年「做金子」大失敗,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還關在西牢裏;她的公公陸匡時,她已故的丈
夫,都是開口「標金」,閉口「公債」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當作白天的「家」,時常
用「押寶」的精神買進一萬,或是賣出五千;––在這上頭,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鑒於父親哥
哥甚至丈夫的覆轍,她很穩健,做一萬公債能夠賺進五六十元,她也就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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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01 |只看該作者
  她是一個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財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錢,而女子則利用
身上的本錢。因此她雖則做公債的時候很心平,可是對於老趙這關係卻有奢望。一個月前她忽
然從韓孟翔的線索認識了老趙的時候,她就認定這也是一種「投機」。在這「投機」上,她預
備撈進一票整的!
  現在正是她「收穫」的時期到了。她全身的神經纖維都在顫抖,她腦子裏疊起了無數的計
畫,無數的進行步驟。當她到了交易所時,她又這麼預許給自己:「我這筆貨,也可以零碎拆
賣的,可不是!一個月來,做公債的人哪一個不在那裏鑽洞覓縫探聽老趙的手法呢!」聰明的
她已經把偷聽來的材料加以分析整理,她的結論是:什麼「軍火」,什麼茄門人,那是除了吳
蓀甫而外沒有人要聽的;至於公債,那是老趙不但要做「空」,並且還有什麼老法子一定不至
於吃虧。她不很明白什麼是老法子,可是她十二分相信老趙很有些說得出做得到的鬼把戲。
  交易所裏比小菜場還要嘈雜些。幾層的人,窒息的汗臭。劉玉英擠不上去。她從人頭縫裏
望見了韓孟翔那光亮的黑頭髮,可是太遠了,不能打招呼。台上拍板的,和拿著電話筒的,全
漲紅了臉,揚著手,張開嘴巴大叫;可是他們的聲音一點也聽不清。七八十號經紀人的一百多
助手以及數不清的投機者,造成了雷一樣的數目字的囂聲,不論誰的耳朵都失了作用。
  台上旋出「編遣本月期」的牌子來了!於是更響更持久的數目字的「雷」,更興奮的「臉
的海」,更像衝鋒似的擠上前去,擠到左,擠到右。劉玉英連原有的地位都保不住了。只好退
到「市場」門口。她鬆過一口氣後再進攻,好容易才殺開一條路,在「市場」進出口中間那掛
著經紀人牌號和「本所通告」的那堵板壁前的一排木長椅裏佔了個座位。這裏就好比「後方病
院」似的,只有從戰線上敗退下來的人們才坐在這裏喘氣。這裏是連台上那拍板人的頭面都看
不見的,只能遠遠地望到他那一隻伸起了的手。
  劉玉英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紗衣已經汗透,胸前現出了乳頭的兩點紅暈,她忍不住微笑了
。她想來這裏是發狂般的「市場」,而那邊「市場」牽線人的趙伯韜或吳蓀甫卻靜靜兒坐在沙
發裏抽雪茄,那是多麼「滑稽」;而她自己呢,現在握著兩個牽線人的大秘密在手心;眼前那
些人都在暗裏,只她在明裏,那又多麼「滑稽」!
  她斜扭著腰,抿著嘴笑了。和她同坐在那裏的人們都沒注意到她這奇貨!他們漲紅了臉,
瞪出了紅絲滿佈的眼睛,喳喳地互相爭論。他們的額角上爆出了蚯蚓那麼粗的青筋。偶或有獨
自低著頭不聲不響的,那一定是失敗者:他那死澄澄的眼睛前正在那裏搬演著賣田賣地賴債逃
走等等慘怖的幻景。
  前面椅子裏有兩個小鬍子,交頭接耳地談的很入神。劉玉英望過去,認識那月牙鬚的男子
就是馮眉卿的父親雲卿。這老頭兒沉下他那張青中帶黑的臉孔,由著他那同伴唧唧噥噥地說,
總不開口。忽然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的男子從前面那投機者的陣雲中擠出來,跌跌撞撞擠進了
這「後方病院」區域,搶到那馮雲卿跟前,拉直了嗓子喊道:
  「雲卿,雲卿!漲上了!一角,一角半,二角!步步漲!你怎麼說?就這會兒扒進一萬罷
?」
  「哈,哈,哈!扒進!可是我仍舊主張拋出兩三萬去!」
  馮雲卿的同伴搶先說,就站了起來,打算擠出去,––再上那「前線」去。劉玉英看這男
子不過三十多歲,有一口時髦的牙刷鬚,也是常見的熟面孔。這時馮雲卿還在沉吟未決,圓臉
的男子又擠回去仰起了臉看那川流不息地掛出來的「牌子」。這裏,那牙刷鬚的男子又催促著
馮雲卿道:「怎麼樣?拋出兩萬去罷!連漲了三天了,一定得回跌!」
  「咳,咳!你盡說要回跌,慎庵盡說還要漲!我打算看一天風頭再定!」
  馮雲卿漲紅了臉急口地說。可是那位圓臉男子又歪扭著嘴巴擠進來了,大聲叫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開盤的價錢了!」
  立刻那牙刷鬚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聲,站起來發狂似的擠上前去了。馮雲卿瞪著眼睛做不
得聲。圓臉的男子擠到馮雲卿身邊,喘著氣說道:
  「這公債有點兒怪!雲卿,我看是『多』『空』兩面的大戶在那裏鬥!」
  「可不是!所以我主張再看一天風頭。不過,慎庵,剛才壯飛一路埋怨我本月四號邊沒有
膽子拋空,現在又掯住了不肯脫手;他說都是我誤了事,那––其實,我們三個人打公司,我
只能服從多數。要是你和壯飛意見一致,我是沒得什麼說的!」
  「哪裏,哪裏!現在這價格成了盤旋,我們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皺著眉頭回答,就坐在馮雲卿旁邊那空位裏。
  看明瞭這一切,聽清了這一切的劉玉英,卻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手掌心,似
乎這三人三條心而又是「合做」的一夥兒的命運就擺在她的手掌心。不,豈但這三位!為了那
編遣公債而流汗苦戰的滿場人們的命運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地站了起來,旁若無人似的擠到
馮雲卿他們身邊,晶琅琅地叫道:
  「馮老伯!久違了,做得順手麼?」
  「呀!劉小姐!––哦,想起來了,劉小姐看見阿眉麼?她是前天––」
  「噢,那個回頭我告訴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氣,老伯不要錯過了發財機會!」
  劉玉英嬌媚地笑著說,順便又飛了一個眼風到何慎庵的臉上去。忽然前面「陣雲」的中心
發一聲喊––那不是數目字構成的一聲喊,而且那是超過了那滿場震耳喧囂的一聲喊,立刻「
前線」上許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後湧退,而這擠得緊緊的「後方病院」裏便也有許多人跳起來想
擠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馮雲卿他們嚇得面如土色。
  「欄杆擠塌了!沒有事,不要慌!是擠塌了欄杆呢!」
  樓上那「掛牌子」的地方,有人探出半個身體把兩手放在嘴邊當作傳聲筒這麼大聲吆喝。
  「嘖,嘖!真是不要命,賽過打仗!」
  劉玉英說著,鬆了一口氣,用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胸脯;她那已經有六成乾的紗衣這時一身
急汗就又濕透。立刻那驚擾也過去了「市場」繼續在掙扎,在盤旋;人們用最後的力量來爭「
收盤」的勝利。何慎庵回過臉來看著劉玉英笑道:
  「劉小姐,面熟得很,也是常來的罷?你是看漲呢看跌?我是看漲的!」
  「也有人看跌呢!可是,馮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麼?」
  「不多,不多!三個人拼做廿來萬,眼前是不進不出,要看這十天內做的怎樣了!」
  「可是做多?」
  「可不是!雲翁算來,這六個月裏做『空』的,全沒好處;我也是這個意思。上月裏十五
號前後那麼厲害的跌風,大家都以為總是一瀉千里的了,誰知道月底又跳回來––劉小姐,你
聽說那趙伯韜的事麼?他沒有一回不做準的!這一回,外場說他仍是多頭!」
  何慎庵說到後面那幾句時,聲音很低,並且伸長了脖子,竟把嘴唇湊到劉玉英耳邊;這也
許是為的那幾句話確須秘密,但也許為的劉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劉玉英卻都不在心上
,她斜著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賣」的計劃來了。眼前有這機會,何妨一試,
而況馮雲卿也還相熟。
  這樣想著,劉玉英乘勢便先逗一句道:
  「噯,是那麼一回事呢!不過,我也聽說一些來––」
  「呵,劉小姐,你說阿眉呢?」
  馮雲卿很冒失地打斷了劉玉英的話,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忽然有些紅了。劉玉英看得很明白
。她立即得了一個主意,把馮雲卿的衣角一拉,就湊在他耳朵邊輕聲說道:
  「老伯不知道麼?妹子有點小花樣呢!我在老趙那邊見她來。老趙這個月好像又要發這麼
幾十萬橫財!我知道他,他,––噯,可是老伯近來做『多』麼?那個––」
  忽然頓住了,劉玉英轉過臉來看著馮雲卿微笑。她只能挑逗到這地步,實在也是再明白沒
有的了,可是馮雲卿紅著臉竟不作聲。他那眼光裏也沒有任何「說話」。他是在聽說眉卿確在
老趙那裏這話的時候,就心裏亂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盡磨滅的羞恥心,還有他的患得患
失的根性,都在這一剎那間爆發;劉玉英下面的話,他簡直是聽而不聞!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來不掉槍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綵頭就行了!」
  劉玉英再在馮雲卿耳朵邊說,索性丟開那吞吞吐吐的繞圈子的句法了。這回馮雲卿聽得很
明白,然而因為跟上文不接氣,他竟不懂得劉玉英的意思,他睜大了眼睛發楞。他們的談話,
就此中斷。
  這時「市場」裏也起了變化。那種營業上的喧聲,––那是由五千,一萬,五萬,十萬,
二十萬,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幾乎全是數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樣的聲音,突然變為了戲
場上所有的那種夾著哄笑和嘆息的鬧烘烘的人聲了!「前線」的人們也紛紛退下來,有的竟自
出「市場」去了。
  編遣公債終於在跳起半元的收盤價格下拍過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長期公債本月期」來。這是老公債,這以下,都是北洋政府手
裏發行的老公債開拍;這些都不是「投機」的中心目標,也不是交易所主要的營業。沒有先前
那樣作戰似的「數目字的雷」了,場裏的人散去了一小半。就在這時候,那牙刷鬚的李壯飛一
臉汗污興沖沖地跑回來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又拍著馮雲卿的肩膀,大聲喊道:
  「收盤跳起了半元!不管你們怎麼算,我是拋出了一萬去了!」
  「那––可惜,可惜!壯飛,你呀!」
  何慎庵跳起來叫著,就好像割了他一塊肉。馮雲卿不作聲,依然瞪著眼睛在那裏發楞。
  「什麼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來硬去,要是再漲上,我貼出來;要是回跌了呢?你貼出
來麼?」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盤做標準呢?還是拿交割前那一盤?」
  何慎庵跟李壯飛一句緊一句地吵起來了,馮雲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著眼。他有他的劃算。
他決定要問過女兒到底有沒有探得老趙的秘密,然後再定辦法。那時候,除了眼前這二十萬外
,他還打算瞞著他的兩位夥計獨自兒幹一下。
  劉玉英在旁邊看著何李兩位覺得好笑。
  「壯飛!你相信外邊那些快報麼?那是謠言!你隨身帶著住旅館的科長科員不是也在那裏
辦快報麼?請問他們那些電報哪一條不是肚子裏造出來的!你怎麼就看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辯論,將來看事實;究竟怎麼算法?」
  李壯飛那口氣有些軟了。何慎庵乘勢就想再逼進一步,可是那邊有一個人擠過來插嘴叫道:
  「你們是新舊知縣官開堂會審麼?」
  這人正是韓孟翔,正是劉玉英此來的目的物;韓孟翔也許遠遠地瞧見了劉玉英這才來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債」了。這項差不多已成廢紙的東西,居然也還有人做買賣,然而是比
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麼在這裏了?找過了大塊頭麼?你這!––」
  韓孟翔又轉臉對劉玉英說,搖搖擺擺地擠到了玉英身邊。劉玉英立刻對他飛了個眼風,又
偷偷地把嘴唇朝馮雲卿他們努了一下。韓孟翔微笑。劉玉英也就懶懶地走到前面去了。
  「這一盤裏成交多少,你有點數目麼?」
  李壯飛靠到韓孟翔身邊輕聲問。於是這兩個人踅到右邊兩三步遠的地方,就站在那裏低聲
談話。這裏馮雲卿跟何慎庵也交頭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邊李壯飛高聲笑了起來,匆匆地撇開
韓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個人又頭碰頭在一處了。
  現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經結束。市場內就只剩十來個人,經紀人和顧客都有,三三兩兩地在
那裏閒談。茶房打掃地下的香煙頭,灑了許多水。那兩排經紀人房間裏不時響著叮呤的電話。
有人拿著小本子和鉛筆,仰起了臉抄錄「牌子」上的票價升沉錄。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
站得整整齊齊,掛滿了樓上那一帶口字式的欄杆。一切都平靜,都鬆弛了;然而人們的內心依
舊很緊張。就像惡鬥以後的短時間的沉默,人們都在準備下一場的苦戰!
  突然李壯飛跑了來對馮雲卿他們低聲說,他那臉上得意的紅光現在變成了懊惱的灰白。
  馮雲卿和何慎庵對看了一眼,卻不回答。過一會兒,三個人中間便爆發了短時間的細聲的
然而猛烈的爭執。李壯飛負氣似的先走了。接著何慎庵和馮雲卿一先一後也離了那「市場」。
在交易所的大門口,馮雲卿又見劉玉英和韓孟翔站在那裏說話。於是女兒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
馮雲卿心頭一閃。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彷徨迷亂中唯一的「燈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劉玉英看著馮雲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馮雲卿迎著大風回家去。他坐在黃包車上不敢睜眼睛。風是比早上更兇猛了。一路上的樹
木又吶喊助威。馮雲卿坐在車上就彷彿還在交易所內聽「數目字的雷」。快到家的時候,他的
心就異樣地安靜不下去,他自己問自己,要是阿眉這孩子弄不清楚,可怎麼辦呢?要是她聽錯
了話,可怎麼辦呢?這是身家性命交關的事兒!
  但到了家時,馮雲卿到底心定了。他信託自己的女兒,他又信託自己前天晚上求祖宗保佑
時的那一片誠心。
  他進門後第一句話就是「大小姐回來了沒有?」問這句話前,他又在心裏拈一個鬮:要是
已經回來,那他的運氣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女兒也是剛剛回來,而且在房
裏睡覺。當下馮雲卿的灰白臉上就滿佈喜氣,他連疲倦也忘了,連肚子餓也忘了,匆匆地跑上
樓去。
  女兒的房門是關著的,馮雲卿猛可地又遲疑了;他決不定是應該敲門進去呢,還是等過一
會兒讓女兒自己出來。當然他巴望早一刻聽到那金子一般的寶貴消息,以便從容佈置;然而他
又怕的剛回來的女兒關起了房門,也許是女孩兒家有什麼遮掩的事情要做,譬如說換一換襯衣
褲,洗一洗下身,––那麼,他在這不乾不淨的當兒闖進去,豈不是沖犯了喜神,好運也要變
成壞運!
  正這麼遲疑不決站在那裏,忽然迎面來了姨太太老九,手裏捧著一個很飽滿的皮夾,是要
出門的樣子。
  「啊!你來得正好,我要問你一句話!」
  姨太太老九尖聲叫著,扯住了馮雲卿的耳朵,就扯進房裏去了。
  一疊賬單放在馮雲卿的手裏了;那是半個月前的東西,有米賬、煤賬、裁縫賬、汽車賬、
長豐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賬;另外又有兩張新的,一是電力公司的電費收據,一是上月份
的房票。馮雲卿瞪著眼睛,把這些店賬都一一翻過,心裏打著算盤,卻原來有四百塊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車行,不是同他們說過到八月半總算麼?」
  「哼!你有臉對我說!––我可沒臉對他們說呀!老實告訴你:我統統付清了!一共四百
三十一塊幾角,你今天就還我––我也是姊妹淘裏借來的!」
  「哎,哎!老九,再過幾天好麼?今天我身邊要是有一百塊,我就是老忘八!」
  馮雲卿陪著笑臉說,就把那些票據收起來。
  「沒有現錢也不要緊。你只把那元豐錢莊一萬銀子的存折給我,也就算了。押一押!」
  「那不行,噯,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說,只有四百多塊,怎麼就要一萬銀子的存折做抵
押––」
  「啐;只有四百塊!你昏了麼?五阿姊那邊的五千塊,難道不是我經手的?你還說只有四
百多!那是客氣錢,人家借出來時為的相信我,連押頭都不要;馬上就要一個月到期,難道你
好意思拖欠麼?」
  姨太太剔起了兩道細長的假眉毛,愈說愈生氣,愈可怕了。
  馮雲卿只是涎著臉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裏也有幾分明白;什麼五阿姊那邊借來,全是
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無論如何不敢把這話叫亮。
  姨太太又罵了幾句,忽然想起時候不早,也就走了。
  馮雲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來伸一個懶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兒房外來。房門是虛掩
著。馮雲卿先提起喉嚨咳了一聲,然後推門進去。眉卿坐在窗邊的梳妝台前,對了鏡子在那裏
出神。她轉過臉來,見是父親,格勒一聲笑,就立刻伏在那梳妝台上,藏過了臉。
  風在窗外呼嘯。風又吹那窗前的竹簾子,拍拍地打著窗。
  馮雲卿站在女兒身邊,看著她的一頭黑髮,看著她的雪白後頸,看著她的半扭著的細腰,
又看著她的斜伸在梳妝台腳邊的一對渾圓的腿;末了,他滿意似的鬆一口氣,就輕聲問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聽明白了麼?」
  「什麼!」
  眉卿突然抬起頭來說,好像吃驚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實在當真吃驚了,為的直到此時經
父親那麼一問,她方才想起父親屢次叮囑過要她看機會打聽的那件事,卻一向忘記得乾乾淨淨
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債喲!他到底是做的『多頭』呢,還是『空頭』?––」
  「哦!那個!不過,爸爸,你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眉卿看著她父親的臉,遲疑地說;她那小心裏卻異常忙亂:她是直說還沒打聽過呢,還是
隨隨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幾句話來騙一騙。她決定了用隨便搪塞的辦法。
  「我的話?我的哪些話你不明白?」
  「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麼『多頭』呀,『空頭』呀,我是老聽得人家說,可是我不大明白。」
  「哈,哈,那麼你打聽到了。傻孩子!『多頭』就是買進公債,『空頭』就是賣出。」
  「那麼他一定是『多頭』了!」
  眉卿忽然衝口說了這麼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並不覺得這句話是撒謊:老趙不是很
有錢麼?有錢的人一定買進,沒有錢的人這才要賣出去呀!在眉卿的小姑娘心裏看來,老趙而
弄到賣什麼,那就不成其為老趙,不成其為女人所喜歡的老趙了!
  「呵,呵,當真麼?他是『多頭』麼?」
  馮雲卿惟恐聽錯了似的再問一句,同時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已經滿是笑意了,他的心卜卜地
跳。
  「當真!」
  眉卿想了一想說,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著臉伏在那梳妝台上了。
  這時窗外一陣風突然捲起了那竹簾子,拍的一聲,直撩上了屋簷去了。接著就是呼呼的更
猛烈的風叫,窗子都琅琅地震響。
  馮雲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為這是喜訊;彷彿是有這麼兩句:「竹簾上屋面,主人要發
財!」他決定了要傾家一擲,要做「多頭」;他決定動用元豐錢莊上那「神聖的」一萬銀子,
眉卿的「墊箱錢」;他從女兒房裏跑出來,立刻又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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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吳蓀甫那一臉不介意的微笑漸漸隱退了,轉變為沉思;俄而他臉上的紫皰有幾個輕輕地顫
動,他額角上的細汗珠漸漸地加多。他避開了劉玉英的眼光,泛起眼白望著窗,右手的中指在
桌面劃著十字。
  窗外有人走過。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花玻璃面就映出半個人頭的影子。於是又走開了,
又來了第二次的人頭影子。突然賣「快報」的聲音從窗前飛跑著過去:「阿要看到閻錫山大出
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戰!濟南吃緊!阿要看到––關外通電––」接著又來了第二個賣「快報
」的帶喊帶跑的聲音。
  吳蓀甫的眉毛似乎一跳,他驀地站起來,在房中走一個半圓圈,然後站在劉玉英面前,站
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釘住了劉玉英的粉臉,釘住了她那微帶青暈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劉玉
英的心。
  讓他這麼看著,劉玉英也不笑,也不說話,耐煩地等待那結果。
  「玉英!你要聽我的吩咐––」
  吳蓀甫慢慢地說,一點游移的神氣都沒有,仍舊那麼尖利地看著劉玉英,可是他又不一直
說下去,好像在考慮應該先吩咐哪一些事情。劉玉英抿著嘴笑,知道那「結果」來了;
  她快樂到胸脯前輕輕跳動,她忍不住接口問道:
  「可是我的為難地方,表叔都明白麼?」
  「我都明白了。你要防著老趙萬一看破了你的舉動,你要預先留一個退步,是不是?哦–
–這都在我身上。我們本來就帶點兒親,應該大家幫忙。玉英,現在你聽我說:你先把韓孟翔
吃住。我知道你有這本事。你不要––」
  劉玉英又笑了,臉上飛過一片紅暈。
  「你不要再打電話到處找我,也不要再到益中公司去找我!你這麼辦,老趙馬上會曉得我
和你有來往,老趙就要防你,––」
  「這個我也明白,今天是第一趟找你,只好到處打電話;以後我要小心了。」
  「哦,你是聰明人!那麼,我再說第三樁:你去找個清靜的旅館包定一間房,我們有話就
到那邊碰頭。我來找你。每天下午六點鐘前後,你要在那裏等候––辦不到麼?」
  「就是天天要等候恐怕辦不到。說不定我有事情絆住了腳。」
  「那也不要緊。你抽空打一個電話到益中公司關照我就好了。」
  「要是你也不在益中公司呢?」
  「四點到五點,我一定在。萬一我不在益中,你問明了是姓王的––王和甫,和––甫,
你也可以告訴他。這位是北方人,嗓子很響,你大概不會弄錯的。」
  劉玉英點頭,抿著嘴笑。忽然那花玻璃的窗上又有人頭影子一閃,接著是拍的一聲響,那
人頭撞在窗上,幾乎撞開了那對窗。吳蓀甫猛轉過臉去看,臉色有點變了。這時那花玻璃上現
出兩個人頭影子,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吳蓀甫陡的起了疑心,快步跑到那窗前,出其不意
地拉開窗一望,卻看見兩張怒臉,瞪出了吃人似的眼睛,誰也不肯讓誰。原來是兩個癟三打架
。吳蓀甫聳聳肩膀,關好了窗,回到桌子邊就簽了一張支票交給劉玉英,又輕聲說:
  「可不要這樣的房間!太嘈雜!要在樓上,窗外不是走道!」
  「你放心,我一定辦得周到。可是,表叔,你吩咐完了罷?我有話––」
  「什麼話?」
  吳蓀甫側著頭,眉頭稍稍一聳。
  「徐曼麗那邊,你得拉緊些,好叫老趙一直疑心她,一直不理她。那麼著,我前回造的謠
言不會弄僵,我這才能夠常在老趙那裏跑!要是你向來和徐曼麗不很熟,就請你趕快做熟她!」
  吳蓀甫的眉頭皺緊了,但也點一下頭。
  窗外那兩個癟三忽然對罵起來,似乎也是為的錢。「不怕你去拆壁腳!老子把顏色你看!
」––這兩句跳出來似的很清楚。房裏的吳蓀甫也聽著了,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些,看了劉玉英
一眼,搖搖身體就站起來。但此時劉玉英早又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還有,表叔,韓孟翔我有法子吃住他,可是單靠我一張嘴,也還不夠,總得給他一點實
惠。老趙是很肯花錢收買的。表叔,你願意給孟翔什麼好處,先告訴我一個大概,我好看機會
攛慫他。」
  「這個,眼前我不能說定,明後天我們再談罷。」
  「那麼,還有一句話––」
  劉玉英說著就吃吃地笑,臉也驀地紅了,眼波在吳蓀甫臉上一溜,卻不說下去。
  「什麼話呢?你說!」
  吳蓀甫遲疑地問,看出了劉玉英那笑那眼光都有點古怪;他覺得這位女偵探的「話」太多
,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對於這位女偵探有點懷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
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間來時用什麼稱呼!」
  劉玉英笑定了輕聲說,她那烏亮的眼珠滿是誘惑的閃光。
  聽明白了原來只是這麼一回事,吳蓀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並沒感到那強烈的誘惑,他鬆
一口氣,站起來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們原是親戚,我仍舊是表叔!」
  進了汽車的時候,這才回味到劉玉英剛才那笑,那臉紅,那眼波,那一切的誘惑性,他把
不住心頭一跳。可是他這神思搖惑僅僅一剎那,立刻他的心神全部轉到了老趙和公債,他對那
回過臉來請命令的汽車伕喝道:
  「到交易所去!快!」
  現在是將近午後三點鐘了。毒太陽曬得馬路上的柏油發軟,汽車輪輾過,就印成了各式各
樣的花紋。滿臉黑汗在這柏油路上喊賣各式各樣「快報」的癟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樣的
聲調高叫著各式各樣矛盾的新聞。
  像閃電似的到交易所裏一轉而現在又向益中公司去的汽車裏的吳蓀甫,全心神在策劃他的
事業,忽然也發見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辦實業的,他有發展民族工業的偉大志願,他向來
反對擁有大資本的杜竹齋之類專做地皮、金子、公債;然而他自己現在卻也鑽在公債裏了!他
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實現,所以他也盼望「北方擴大會議」的軍事行動趕快成功,趕快沿津浦
線達到濟南,達到徐州;然而現在他從劉玉英嘴裏證實了老趙做的公債「空頭」,而且老趙還
準備用「老法子」以期必勝,他就惟恐北方的軍事勢力發展得太快了!他十二分不願意本月內
––這五六天內,山東局面有變動!而在這些矛盾之上再加一個矛盾,那就是益中公司的少數
資本又要做公債又要擴充那新收買的八個廠!他自己在一個月前曾經用盡心機謀奪朱吟秋的於
繭和新式絲車,可是現在他謀奪到了手,他的鐵腕下多了一個「新廠」了,他卻又感得是一件
「濕布衫」,想著時就要皺眉頭!
  這一切矛盾都是來得那麼快,那麼突兀,吳蓀甫好像不知不覺就陷了進去了。現在他清清
楚楚看到了,可是已經拔不出來了!他皺緊了眉頭獰笑。
  然而他並不怎樣沮喪。他的自信力還能夠撐住他。眼前的那些矛盾是達到勝利的階段,是
必不可免的魔障––他這樣自己辯解。豈不是為的要抵制老趙他們的「托辣斯陰謀」,所以他
吳蓀甫這才要和老趙「鬥法」,想在公債市場上打倒老趙麼?這是癥結中的癥結!吳蓀甫就這
麼著替自己的矛盾加上一個「合理」的解釋了。只是有一點:益中公司經濟上的矛盾現象––
又要做公債又要擴充那八個廠,須得有一個實際的解決才好!況且杜竹齋退出益中已經是不可
挽回的了,指望中的銀錢業幫助因此也會受到影響;這是目前最大的困難,這難關一定要想法
打開,才能談到第二步的辦法!
  汽車停住了,吳蓀甫的思想暫告一段落;帶著他那種雖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
跑進益中公司去了。
  樓下營業部裏有一個人在那裏提存款,洶洶然和營業部的職員爭鬧。是「印鑒」有疑問麼
?還是數目上算錯?也值得那麼面紅耳赤!吳蓀甫皺著眉頭帶便看了那提款人一眼,就直奔二
樓,闖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雖說是辦公室,那佈置卻像會議場;總經理的真正辦公地方,卻另
有一個「機要房」,就在隔壁。當下吳蓀甫因為跑急了,神色有點慌張;正在那辦公室裏促膝
密談的王和甫和孫吉人就吃了一驚,陡的一齊站起來,睜大了驚愕的眼睛。吳蓀甫笑了一笑,
表示並無意外。可是兜頭來了王和甫的話,卻使吳蓀甫心跳。
  「蓀甫,蓀甫!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處打電話找你不到,你來的剛好!」
  「我也是和甫接連幾個電話逼來的。我們正在這裏商量辦法。事情呢,也不算怎麼了不得
;不過湊在我們眼前這兜不轉來的當兒剛剛就發生,有點討厭!––上星期我們接洽好的元大
的十萬銀子,今天前途忽然變卦了,口氣非常圓滑。就是這麼一件事。」
  孫吉人接著說,依然是他那種慢慢的冷靜的口吻,就只臉上透著幾分兒焦灼。
  吳蓀甫的一顆心也定下來了。事情雖然發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莊那筆款
子本是杜竹齋的來頭,現在竹齋既然脫離益中,那邊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於是吳蓀甫努
力鎮靜,暫且擱起了心裏的公債問題,先來商量怎樣應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十萬元。
  這筆款子的預定用途是發付那八個廠總數二千五六百工人的工錢以及新添的各項原料。
  王和甫拿出許多表冊單據來給吳蓀甫,孫吉人他們過目,又簡單地說明道:
  「工錢方面總共五萬多塊,月底發放,還有五六天光景,這算不了怎麼一回事。要緊的還
是新進的那些貨,橡膠、傘骨、電料、松香、硫酸,這一類總共得七萬多塊錢。都是兩三天內
就要付的。」
  吳蓀甫摸著下巴沉吟,看了孫吉人一眼。是月底快到了,吳蓀甫自己的廠以及現在歸他管
理的朱吟秋那個廠,也是要發放工錢的。他自己也得費點手腳去張羅。雖然他的企業是擴充了
,可是他從來沒有現在那麼現款緊!就他的全部資產而論,這兩個月內他是飛躍地增加,少說
也有二十萬;然而堆棧裏的乾繭就擱煞了十多萬,加之最近絲價狂跌,他再不能忍痛拋售,這
存絲一項也擱煞了十多萬;而最後,平白地又在故鄉擱住了十多萬。所以眼前益中雖然只差得
十萬,他卻沉吟又沉吟,擺佈不下。
  「那麼,七萬是明後天就要的;好,我去想法罷!––」
  孫吉人回看了吳蓀甫一眼,就很爽利地擔負起那責任來;吳蓀甫的難處,他知道。他頓了
一頓,翻著那些單據和表冊,又接下去說:
  「不過這樣頭痛醫頭,東挪西湊,總不是辦法。我們八個廠是收進來了,外加陳君宜一個
綢廠租給我們,合同訂定了一年;我們事業的範圍,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我們總得有個
通盤的划算。公司組織的時候實收資本八十萬,後來頂進這益中,收買那八個廠,現在杜竹翁
又拆股退出,就只有現款四十多萬,陸續都做了公債。我早就想過,又要辦那些廠,又要做公
債,我們這點兒資本不夠周轉。兩樣中間,只好挑定一樣來幹,然而為難的是現在兩樣都弄成
騎虎難下。」
  「單辦那八個廠,四十多萬也就馬馬虎虎混得過。可是我們不打算擴充麼?我們還多著一
個陳君宜的綢廠。四十多萬還是不夠的!現在這會兒,戰事阻斷了交通,廠裏出的貨運不開,
我們這個月裏就得淨賠開銷;當真得通盤籌劃一下!」
  王和甫因為是專管那些廠,就注重在廠這方面說。
  吳蓀甫一邊聽,一邊想,陡的臉上露出堅決的氣色來。他對孫吉人,王和甫兩位瞥了一眼
,他那眼光裏燃燒著勇敢和樂觀的火焰。他這眼光常常能夠煽旺他那兩位同事的熱情,鼓動他
們的幻想,堅決他們的意志;他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計,決大疑,那時
候兒的先聲奪人的大炮!
  可是吳蓀甫正待發言,那邊門上忽然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
  「誰呀?進來罷!」
  王和甫轉過臉去對著那門喊,很不耐煩似的站了起來。
  進來的是樓下營業部的主任,呵著腰,輕靈地躡著腳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聲說道:
  「又是一注沒有到期的定期存戶要提存款。我們拿新章程給他看,他硬不服;他說四個多
月的利息,他可以犧牲,要他照『貼現』的辦法卻不行。他在底下吵了好半天了。該怎麼辦,
請總經理吩咐罷!」
  王和甫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且不回答那營業部主任,回頭看著吳蓀甫他們兩位。這兩位
也都聽明白了。吳蓀甫皺一下眉頭,孫吉人摸著下巴微笑。王和甫轉臉就問那營業部主任道:
  「多少數目?」
  「一萬。」
  「哦––一萬!算了罷,不要他照『貼現』的辦法了。真麻煩!」
  營業部主任微笑著點頭,又輕靈地躡著腳尖退了出去。裝著耶耳廠自動關閉機的那扇門就
輕輕地自己關上;嚓的一聲小響以後,房裏忽然死一樣的沉寂。
  「真麻煩!天天有那樣的事!」
  王和甫自言自語地回到他的座位裏,就燃著了一枝茄立克。他噴出一口濃煙,又接著說:
  「這些零零碎碎的存戶都是老公司手裏做下來的!現在陸續提去有個六成了。」
  「哦!––我們新做的呢?」
  「也還抵得過,雲山拉來了十多萬,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這一面,望過去很有把握。」
  王和甫一面回答著孫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冊。
  吳蓀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變成很獰厲;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孫吉人,毅然說道:
  「我們明天發信通知那些老存戶,聲明在半個月內他們要提還沒到期的款子,我們可以特
別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說對不對:我們犯不著去打這些小算盤!我看來那些老存戶
紛紛來提款子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光景他們聽得了什麼破壞我們信用的謠言。趙伯韜慣會造
謠言!他正在那裏想種種方法同我們搗蛋。他早就說過,只要銀錢業方面對我們收緊一些,我
們就要受不了;他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在那裏佈置,他在那裏用手段!」
  「對了!今天元大莊那變卦,光景也是老趙攪出來的。我聽他們那口氣裏有講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
  「再拿竹齋這件事來講罷,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為的他不贊成收買那八個廠
,可是骨子裏也未始不是老趙放的空氣叫竹齋聽了害怕。竹齋不肯對我明說,可是我看得出來
。他知道了雲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禮進來。我一定不答應,第二天他就決定主意拆股
了!」
  「哈,哈;杜竹翁是膽小了一點兒,膽小了一點兒。可是杜竹翁實在也不喜歡辦什麼廠。」
  又是王和甫說,他看了孫吉人一眼。孫吉人點著頭沉吟。有一個陰暗的影子漸漸在孫吉人
心頭擴大開來:正像杜竹齋實在不喜歡辦什麼廠,他,孫吉人,對於做公債之類也是沒有多大
興味的,––並不是他根本憎惡這種「投機」事業,卻是為的他精力不濟,總覺得顧到了本行
事業也就夠累了;而現在,不但做公債和辦廠兩者都弄成騎虎難下之勢,且又一步一步發見了
新危險,一步一步證實了老趙的有計畫的「經濟封鎖」已經成為事實;這種四面楚歌的境地,
他想來當真沒有多大把握能夠衝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衝,到底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然而孫吉人還是很鎮靜;他知道吳蓀甫在那裏等待他發表意見,他又知道王和甫沒有任何
一定的意見,於是冷靜地看著吳蓀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臉孔,照例慢慢地說道:「我們自己立定
了腳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謠言自謠言;我們也要不慌不忙。蓀甫主張不打小算盤,很贊成
!那些老存戶既然相信謠言,我們就放一個響炮仗給他們聽聽。可是我們的腳跟先得趕快站穩
起來,先把那些廠的根基打好。我們來算一算:那些廠徹底整頓一下,看是能夠節省多少開支
;應該擴充的擴充一下,看是至少該添多少資本;剛才和甫說原定的四十五萬恐怕不夠,那麼
,我們把做公債的資本收了回來還是差一點,我們就得另外設法。不過究竟要用多少擴充費,
開支上能夠節省多少,還有眼前三兩個月內銷路未必會好,要淨賠多少––這種種,應該算出
一個切字的數目。」
  「擴充費已經仔細算過,八個廠總共支配三十萬。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揀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裏卻在討量公債方面的盈虧,因為那三十萬全都做了公
債去了。他轉臉看著吳蓀甫,正想問他公債的情形,吳蓀甫卻先說了:
  「這一次拿公司裏的資本全部做了公債,也是不得已。本月三號,我們只拋出一百萬,本
來是只想乘機會小小幹一下,可是後來局面變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頭』;現在我們手裏
有一千萬公債!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盤的價格,說多呢不多,三十萬元的純利扯來是有的!剛
才我來這裏以前,我已經通知我們的經紀人,今天後市開盤,我們先放出五百萬去!」
  吳蓀甫的臉上亮著勝利的紅光,他躊躇滿志地搓著手。
  「可是,蓀甫,光景還要漲罷?從十五號到今天,不是步步漲麼?雖然每天不過漲上兩三
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說,也像吳蓀甫一樣滿面全是喜氣了。
  「那不一定!」
  吳蓀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氣異常嚴肅。他轉過臉去看著孫吉人,他那眼光的堅決和自信
能夠叫頂沒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個個字像鐵塊似的聲調說
道:
  「我們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腳跟!可是我們好比打仗,前後會有敵人:日本人開在上海的那
些小工廠是我們當面的敵人,老趙是我們背後的敵人!總得先打敗了身前身後的敵人,然後我
們的腳跟站得穩!我們那八個廠一定得趕快整頓:管理上要嚴密,要換進一批精明能幹的職員
去,要嚴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員,開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個廠的預算應得削減二
成!」
  「就是這麼著,從下月起,預算減二成!至於原來的辦事人,我早就覺得都不行,可是人
才難得,一時間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擱著;現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視那
八個廠的,你看是應該先裁哪一些人?」
  孫吉人依然很冷靜地說,並且他好像忽略了吳蓀甫那一席話裏前半段的主要點;但是吳蓀
甫眼睛裏的火––那是樂觀的火,要和老趙積極奮鬥的火,已經引燃到孫吉人的眼睛。這個,
吳蓀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緊抓住了這機會,立刻再逼進一步:
  「剛才我說一千萬公債我們已經放出了一半去。我們危險得很呢!老趙佈置得很好,準備
『殺多頭』!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洩漏。他的一個身邊人把這秘密賣給我,兩千塊錢她就賣了
,還答應做我們的內線,常給我們消息!據老趙的佈置,月底交割前,公債要有一度猛跌!可
是我們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趙是料不到的!明天我們就完全脫手,老趙的好計策一點沒有
用處!」
  吳蓀甫一邊說著,霍地站了起來;就像一個大將軍講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戰的經過似的,他
興奮到幾乎滴下眼淚。他看著他的兩個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們以後對付老趙就更加有把握!」
  於是整頓工廠的問題暫時擱起,談話集中在老趙和公債。吳蓀甫完全勝利了。他整飭了自
己一方面的陣線,他使得孫吉人他們瞭解又做公債又辦廠不是矛盾而是他們成功史中不得不然
的步驟;他說明了消極的「自立政策」––不仰賴銀錢業的放款,就等於坐而待斃;只有先戰
勝了老趙,打破了老趙指揮下的「經濟封鎖」,然後能真正「自己立定腳跟」!他增強了他那
兩個同事對於老趙的認識和敵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個「反趙」的大本營!
  最後,他們又回到那整頓工廠問題。在這上頭,他們自然要加培努力。裁人、減工資,增
加工作時間,新訂幾條嚴密到無以復加的管理規則:一切都提了出來,只在十多分鐘內就大體
決定了。
  「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作時間一小時;工人進出廠門都要受
搜查;廠方每月扣留工資百分之十,作為『存工』,扣滿六十五元為度,將來解雇時,廠方可
以發還:這一些,馬上都可以辦。可是最後一條––工錢打九折,怕的工人們要鬧起來!可不
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經是工錢上打了個九折;現在再來一個九折,一下裏太狠了一點,恐
怕他們當真要鬧什麼罷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張這一項暫且緩辦,––哎,你們看是怎樣
?」
  王和甫搔著頭皮遲疑地說,眼睛望著吳蓀甫那緊繃繃的臉。
  吳蓀甫微笑,還沒開口,那邊,孫吉人已經搶先發言,例外地說的很急:
  「不,不!我們認真的地方認真,優待的地方也比別家優待。和甫,你沒看見我們還有獎
勵的規則麼?工作特別好,超過了我們預定的工作標準時,我們就有特別獎。拿燈泡廠來說罷
,我們現在暫定燈泡廠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燈泡二百隻,這個數目實在是很體恤的了;工人手
段好,不偷懶,每天做二百五十隻也很容易,那時我們就給他一角五分的特別獎,月底結算,
他的工錢不是比原來還多麼?」
  「啊,啊,吉人,話是不錯的;我們很優待。就可惜工人們不很懂理,扣了的,他們看得
見,特別獎,他們就看不見!蓀甫,不是我膽小怕事,當真我們得仔細考慮一下。」
  王和甫的口氣依然不放鬆;他是專門負責管理那八個廠的,他知道那八個廠的二千多工人
早已有些不穩的狀態。
  吳蓀甫他們兩位暫時沒有回答。這總經理辦公室內又一次死一樣的沉寂。外邊馬路上電車
的聲音隆隆地滾了來,又滾了去。西斜的太陽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裏的雪白桌布和沙發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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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思熟慮的神色在吳蓀甫臉上擺出來了。他並沒把什麼怠工罷工當作一回事;他自己廠裏
常常鬧這些把戲,不是屢次都很順利的解決了麼?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經驗就告訴他,必須廠裏
有忠心能幹的辦事員然後勝利有把握。而公司管理下這八個廠還沒有那樣的「好」職員,又況
是各自獨立的八個廠,那一定更感困難。王和甫的顧慮不能完全抹煞!
  這時孫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吳蓀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見:
  「那麼工錢九折一層,緩辦個把月,也行。可是我們一定要趕快先把各廠的管理部整頓好
!舉動輕浮的,老邁糊塗的,都要裁了他!立刻調進一批好的來!我想蓀甫廠裏也許可以抽調
幾個人出來。我們預定一個月的工夫整頓各廠的管理部,再下一個月就可以佈告工錢打九折。
我們的特別獎勵規則卻是要立刻實行,好讓工人們先知道我們是賞罰分明,誰的本事好,不偷
懶,誰就可以抓大把的錢!」
  吳蓀甫聽著就點一下頭。但是突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皮靴聲像打鼓似的直滾到這辦公室的
門外,中間夾著茶房的慌張的呵問:「找誰呀?不要亂跑!」辦公室裏吳蓀甫他們聽了都一怔
。同時那辦公室的門已經飛開,闖進一個人來,滿頭大汗,挾著個很大的文書皮包,一伸腿把
那門踢上,這人一邊走,一邊就喊道:
  「閻軍全部出動了!德州混亂!雲山到香港去辦的事怎樣了,你們這裏有沒有他的電報?」
  這人就是黃奮,有名的「大炮」。
  吳蓀甫的臉色立刻變了。王和甫卻哈哈笑著跳了起來慌忙問道:
  「當真麼?幾時的消息?」
  「半個鐘頭前的消息,誰說是不真的!雲山來了電報沒有?」
  黃奮氣咻咻地說著,用力拍他腋下的文書皮包,表示那「消息」就裝在皮包裏,再也不會
錯的。
  「濟南呢?要到濟南,光景總有一場大戰?」
  吳蓀甫搶前一步問,他那濃眉毛簌簌地在跳了。
  「四五天內就要打進濟南。大戰是沒有的!大戰要在津浦路南段!」
  「四五天?哦!大戰是沒有的!嘿,嘿!」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狂笑著,退後一步,就落在沙發裏了;他的臉色忽然完全灰白,他的眼
光就像會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軍事變化來得太快了!快到就連吳蓀甫那樣的靈敏手腕也趕
不上呀!
  孫吉人也省悟到了;他重重地吁一口氣,望了吳蓀甫一眼,又看房裏那座大鐘,正是四點
。他立刻想像到交易所裏此刻也許正在萬聲的狂噪中跌停了板。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沒有電報來麼?這才是怪!和甫,要是接到了,馬上通知我呵!」
  黃奮一邊說,一邊就轉身走了,同他來時一樣的突兀。
  吳蓀甫驀地又跳了起來,牙關咬得緊緊地,圓睜看一雙眼。他暴躁地大步走了個半圓,忽
然轉身站住了,面對著愕然的王和甫,和苦著臉沉思的孫吉人,很興奮而又很慌亂地說道:
  「我想來只有一個辦法了。運動經紀人提早兩天辦交割!不是說還得四五天才能打進濟南
麼?算是四天罷,那麼,那麼,提早兩天辦交割,剛好在濟南陷落以前。那時候,那時候,市
面上雖然有謠言,也許債價還不至於狂跌!提早兩天辦交割,就是大後天停市了,那,那,『
空頭』明天不能再拚下去,我們剩下的五百萬也是明天放出去,看來還可以扯一個不進不出!
––哎,他們幹什麼的?忽然大軍出動了!」
  「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張桂軍退出長沙的當兒,可不是我們早得消息就挽救了過來麼?」
  孫吉人先對吳蓀甫的辦法表示了贊成,一半也是勉強寬慰自己。
  「蓀甫,就是這麼辦很好!趕快動手!」
  王和甫聽明白了時,依然是興高采烈;他很信仰吳蓀甫的巧妙手段。
  「那麼,我先打一個電話找陸匡時來,––謀事在人;我們花一個草頭,也許可以提前兩
天。」
  吳蓀甫的口氣鎮定些了;他皺著眉頭,一邊說,一邊看那大鐘。現在真是「一寸光陰一寸
金」的緊急時期!他獰笑了一聲,就匆匆地跑到辦公室隔壁的「機要房」打電話去了。
  這裏,王和甫、孫吉人兩個都不說話。孫吉人看著面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臉去看牆上
掛的「實業計畫」的地圖。他依然很鎮靜,不過時時用手摸著下巴。王和甫卻有點坐立不安。
他跑到窗前去望了一會兒,忽然又跑回來撳著電鈴。立刻一個青年人探頭在辦公室門口用眼光
向王和甫請示了。他是總經理下面文牘科的打字員。王和甫招手叫他進來;又指著靠窗的一架
華文打字機,叫他坐下;然後命令道:「我說出來,你打:新訂本廠獎勵規則。本廠––茲因
––試行––科學管理法,––增進生產,––哎!不中用的,那麼慢!增進生產,––並為
獎勵工友起見,––新訂辦法如下,––哎!快一點!新訂辦法,聽明白了麼?如下,––哎
,換一行––」
  「怎麼樣?蓀甫!」
  那邊孫吉人突然叫了起來。王和甫撇下那打字員,轉身就跑,卻看見吳蓀甫兩手抱在胸前
,站在那大餐桌旁邊,一臉的懊惱氣色。王和甫哼了一聲,就轉身朝著那打字員的背脊喊道:
  「不打了!你去罷!」
  辦公室裏又只有他們三個人了,吳蓀甫咬著牙齒,輕輕說了一句:
  「已經跌下了半元!」
  王和甫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孫吉人嘆一口氣。吳蓀甫垂著頭踱了一步,然後抬起獰厲
的眼光,再輕聲兒說下去:
  「收盤時跌了半元。我們的五百萬是在開拍的時候就放出去的,那時開盤價還比早市收盤
好起半角;以後就一路跌了!我們那五百萬算來還可以賺進十二三萬,不過剩下的五百萬就沒
有把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不盡然。還有明天!我們還是照原定辦法去做。事在人為!」
  孫吉人勉強笑著說,他的聲音卻有些兒抖。
  「對了!事在人為,還有明天!」
  王和甫也像回聲似的說著,卻不笑。突然他轉身到那華文打字機上扯下了那張沒有打好的
「獎勵規則」來,在手裏揚了一揚,回頭來大聲說道:
  「廠裏的事,明天我就去佈置!八個廠開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長工
作時間一小時;扣『存工』,還有––工錢打九折!明天就出佈告!工人們要鬧麼?哼!我們
關他媽的半個月廠門再說!還有我們租用的陳君宜那綢廠也得照樣減薪,開除工人,延長工作
!」
  「對啦!事在人為!就那麼辦罷!」
  孫吉人和吳蓀甫同聲贊成了。他們三個人的臉現在都是鐵青青地發光,他們下了決心要用
一切可能的手段從那九個廠裏搾取他們在交易所裏或許會損失的數目;這是他們唯一的補償方
法!
  當天晚上九點鐘,吳蓀甫帶著一身的疲乏回到家裏了。這是個很熱的晚上。滿天的星,一
鉤細到幾乎看不見的月亮。只在樹蔭下好像有點風。吳少奶奶他們都在園子裏乘涼。他們把客
廳裏的電燈全都關熄,那五開間三層樓的大洋房就只三層樓上有兩個窗洞裏射出燈光,好像是
蹲在黑暗裏的一匹大怪獸閃著一對想吃人的眼睛。
  吳少奶奶他們坐在那池子邊的一排樹底下。那一帶裝在樹幹上的電燈也只開亮了一兩盞,
黑魆魆的樹蔭襯出他們四個人的白衣裳。他們都沒說話。時時有一兩聲的低歎。
  忽然林佩珊曼聲唱著淒婉的時行小曲《雷夢娜》;忽然又不唱了。
  阿萱輕聲笑。那笑聲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裏的紅鯉魚潑剌一響。
  四小姐蕙芳覺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聽去很愜意,就像從她自己心裏挖出來似的。她想來會
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說話。有話沒處說的時候,唱唱就好像對親近的人細訴衷腸。她又
想著日間范博文對她說的那些話,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卜地跳。
  沉默壓在這池子的周圍,在這四個人中間––四個人四樣的心情在那裏咀嚼那沉默的味道
。忽然沉默破裂了!一個風暴的中心,從遠處來,像波紋似的漸漸擴展到這池子邊,到這四個
人中間了。這是那邊屋子裏傳了來的吳蓀甫的怒聲喝罵。
  「開電燈!––像一個鬼洞!」
  接著,穿了睡衣的吳蓀甫就在強烈的電燈光下凸顯出來了。他站到那大客廳前的遊廊上,
朝四面看看,滿臉是生氣尋事的樣子。雖然剛才一個浴稍稍洗去了他滿身的疲乏,可是他心裏
仍舊像火山一樣暴躁。他看見池子那邊的四個白衣人了。「倒像是四個白無常!」––怒火在
他胸間迸躍。恰好這時候王媽捧了茶盤從吳蓀甫前面走過,向池子那邊去;吳蓀甫立刻找到訛
頭了,故意大聲喝道:
  「王媽!到那邊去幹麼?」
  「少奶奶他們都在池子邊乘涼––」
  沒等王媽說完,吳蓀甫不耐煩地一揮手,轉身就跑進客廳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
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來不是這樣的。但是客廳裏強烈的電燈光轉使他更加暴躁。那幾盞
大電燈就像些小火爐,他感到渾身的皮膚都彷彿燙起了泡。並且竟沒有一個當差伺候客廳。都
躲到哪裏去了?這些懶蟲!吳蓀甫發狂似的跳到客廳前那石階級上吼道:
  「來一個人!混蛋!」
  「有。––老爺!––」
  兩個聲音同時從那五級的石階下應著。原來當差高昇和李貴都就站在那下邊。吳蓀甫意外
地一怔,轉臉去尖利地瞥了他們一眼,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話,就隨便問道:
  「高昇!剛才叫你打電話到廠裏請屠先生來,打過了沒有!怎麼還不來!」
  「打過了。老爺不是說叫他十點鐘來麼,屠先生為的還有一些事,得到十點半––」
  「胡說!十點半!你答應他十點半?」
  吳蓀甫突又轉怒,把高昇的話半路嚇住。那邊池子旁四個人中的林佩珊卻又曼聲唱那支淒
婉的小曲了。這好比在吳蓀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著腳,咬緊了牙關,恨恨地喊道:
  「混蛋!再打一個電話去!叫他馬上來見我!」
  說還沒說完,吳蓀甫已經轉身,氣沖沖地就趕向那池子邊去了。高昇和李貴在後邊伸舌頭。
  池子邊那種冶蕩幽怨的空氣立刻變為寂靜的緊張了。那四個人都感覺到現在是那「風暴」
的中心直向他們掃過來了,說不定要挨一頓沒來由的斥罵。林佩珊頂乖覺,一扭腰就溜到那些
樹背後,掩著嘴忍住了笑,探出半個頭,尖起了耳朵,睜大了眼睛。阿萱在這種事情上最麻木
,手裏還是托著他那只近來當作寶貝的什麼「鏢」,作勢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著頭看池子
裏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紅鯉魚。很知道丈夫脾氣的吳少奶奶則懶懶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吳蓀甫卻並不立刻發作,只皺著眉頭獰起了眼睛,好像在那裏盤算先挑選什麼人出來咬一
口。不錯,他想咬一口!自從他回家到現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彷彿總得咬誰一口才能平伏
似的。自然這不會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卻有同樣的意義。他獰視了一會兒,
終於他的眼光釘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東西。於是沉著的聲音發問了。正像貓兒捉老鼠,開頭是
沉著而且不露鋒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裏托著一件什麼東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裏的「寶貝」呈給蓀甫過目。
  「咄!見你的鬼!誰教你玩這把戲?」
  吳蓀甫漸漸聲色俱厲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氣太可笑,吳蓀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齒。
  「哦,哦,––找老關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縮回他那隻托著「鏢」的手,轉身打算溜走。可是吳蓀甫立刻放出威稜
來把他喝住;
  「不許走!什麼鏢不鏢的!丟了!丟在池子裏!十七八歲的孩子,還幹這些沒出息的玩意
兒!都是老太爺在世的時候太寵慣了你!暑假快要過去,難道你不打算下半年進學校念書!–
–丟在池子裏!」
  一聲響––東!阿萱呆呆地望著那一池的皺水,心疼他那寶貝。
  吳蓀甫眉毛一挺,心頭的焦躁好像減輕了些微。他的威嚴的眼光又轉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
上了。他知道近來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這是他不許可的!於是暴躁的第二個浪頭又從
他胸間湧起。然而他卻又轉臉去看少奶奶。靠在籐椅背上的吳少奶奶仰臉迷惶地望著天空的星
。近來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雙滴溜溜地會說話的眼睛也時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從前一般
靈活,那就滿眼紅得像要發火。有什麼東西在不斷地咬嚙她的心!這變化是慢慢來的,吳蓀甫
從沒留意,並且即使他有時覺得了,也不理會;他馬上就忘記。現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
心頭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對少奶奶尖利地說道:
  「佩瑤,嫡親的兄弟姊妹,你用不著客氣!他們幹些什麼,你不要代他們包庇!我最恨這
樣瞞得實騰騰地!」
  吳少奶奶迷惶地看著蓀甫,抿著嘴笑,不作聲。這把吳蓀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聲
,十分嚴厲地又接著說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頑固,婚姻大事也可以聽憑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讓我
曉得,看兩邊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瞞住了我!況且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
前做媒;你們只管瞞住了我鬼混,將來豈不是要鬧出笑話來麼?」
  「噯,這就奇了,有什麼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麼?你倒說出來是誰呢?」
  吳少奶奶不能不開口了,可是吳蓀甫不回答,霍地轉身對四小姐正色問道:
  「四妹,你心裏有什麼意思,趁早對我說罷!說明了好辦事。」
  四小姐把臉垂到胸脯上,一個字也沒有。她的心亂跳。她怕這位哥哥,又恨這位哥哥。
  「那麼,你沒有;我替你做主!」
  吳蓀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敵人似的滿足,長笑一聲,轉身就走。但當他跑進了他的書房時,
那一點滿足就又消失。他還想「咬一口」,準對他的真正敵人「咬一口」。不是像剛才那樣無
所為的「遷怒」,而是為的要補償自己的損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現在他的暴躁漸漸平
下去了,心境轉入了拚死命突圍的頑強,殘酷和冷靜。然而同時也發生了一種沒有出路的陰暗
的情緒。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興奮,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他那飛快地旋轉的思想
的輪子,似乎也不很聽從他意志的支配:剛剛想著益中公司總經理辦公室內那一幕驚心動魄的
談話,突然攔腰裏又闖來了劉玉英那誘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轉時的臉紅,那迷人的低聲一句「
用什麼稱呼」;剛剛在那裏很樂觀地想到怎樣展開陣線向那八個廠堂而皇之進攻,突然他那鐵
青的臉前又現出了那八個廠二千多工人的決死的抵抗和反攻,––
  他的思想,無論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劉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語、眼波,一次一次闖回
來誘惑他的籌劃大事的心神。這是反常!他向來不是見美色而顛倒的人!
  「咄!魔障!」
  他驀地跳起來拍著桌子大呼。
  「障!」––那書房的牆壁響出了回聲。那書房窗外的樹木蘇蘇地譏笑他的心亂智昏。他
又頹然坐下了,咬緊著牙齒想要再一度努力恢復他的本真,驅逐那些盤踞在心頭的不名譽的懦
怯、頹廢,以及悲觀、沒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這時候,書房門悄悄地開了,屠維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門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
轉身關了門,然後安詳地走到吳蓀甫的寫字桌前,冷靜地然而機警地看著吳蓀甫。
  足有二三分鐘,兩個人都沒有話。
  吳蓀甫故意在書桌上的文件堆裏抽出一件來低頭看著,又拿一枝筆在手指上旋弄,讓自己
的臉色平靜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鎮定了,然後抬頭對屠維岳擺一擺手,叫他
坐下,用很隨便的口吻微笑地問道:
  「第一次我打電話叫你來,不是說你有點事情還沒完麼?現在完了沒有?」
  「完了!」
  屠維岳回答了兩個字;可是他那一閃一閃的眼光卻說了更多的話,似乎在那裏說:他已經
看出吳蓀甫剛才有過一時的暴躁苦悶,並且現在吳蓀甫的故意閒整就好比老鷹一擊前的回旋作
勢。
  吳蓀甫眼光一低,不讓當面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他仍舊旋弄手裏的筆桿,又問道:
  「聽說虹口幾個廠情形不好呢!你看來不會出事罷?出了事,會不會影響到我們閘北?」
  「不一定!」
  屠維岳的回答多了一個字了;很機警地微笑。吳蓀甫立刻抬起眼來,故意吃驚似的喊道:
  「什麼!你也說『不一定』麼?我以為你要拍拍胸脯說:我們廠不怕!––哎,維岳,『
不一定』,我不要聽,我要的是『一定』!噯?」
  「我本來可以說『一定』,可是我一進來後就嗅著一點兒東西;我猜想來三先生有一個扣
減工錢的命令交給我,所以我就說『不一定』了。––現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
  吳蓀甫很注意地聽著,眼光在屠維岳那冷靜的臉上打圈子。過一會兒,他又問道:
  「你都佈置好了罷?」
  「還差一點。可是不相干。三先生!我們這一刀劈下去,反抗總是免不了的;可是一兩天
,至多三天,就可以解決。也許––」
  「什麼!你是說會罷工麼?還得三天才能解決?不行!工人敢鬧事,我就要當天解決!當
天!––也許?也許什麼?也許不止三天罷?」
  吳蓀甫打斷了屠維岳的話,口氣十分嚴厲了,態度卻還鎮靜。
  「也許從我們廠裏爆出來那一點火星會弄成了上海全埠絲廠工人的總同盟罷工!」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回答。這是最後的一瓢油,這半晌來吳蓀甫那一腔抑制著的怒火立刻
又燃旺了!他擲去手裏的筆桿,獰視著屠維岳,發狂似的喊道:
  「我不管什麼總同盟罷工!我的廠裏有什麼風吹草動,我就是乾乾脆脆只要一天內解決!」
  「那麼三先生只好用武力––」
  「對啦!我要用武力!」
  「行!那麼請三先生准我辭職!」
  屠維岳說著就站了起來,很堅決很大膽地直對著吳蓀甫看。短短的沉默。吳蓀甫的臉色漸
漸從驚愕轉成為不介意似的冷淡,最後他不耐煩地問道:
  「你不主張用武力?你怕麼?」
  「不是!請三先生明白,我好像沒有怕過什麼!我可以老老實實告訴三先生:我很愛惜我
一個月來放在廠裏的一番心血,我不願意自己親手推翻一個月來辛辛苦苦的佈置!可是三先生
是老闆,愛怎麼辦,權柄在三先生!我只請三先生立刻准我辭職!我再說一句,我並不是害怕
!」
  屠維岳驕傲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尖利地射住了吳蓀甫的臉。
  「你的佈置我知道,現在就要試試你的佈置有沒有價值!」
  「既然三先生是明白的,我可以再說幾句話。現在三先生吩咐我要用武力,一天內解決;
我很可以照辦。警察、包探、保衛團,都是現成的。可是今天解決了,隔不了十天兩星期,老
毛病又發作,那大概三先生也不喜歡,我替三先生辦事也不能那麼沒有信用;我很愛惜我自己
的信用!」
  於是吳蓀甫暫時沒有話,他又拿起那筆桿在手指上旋弄,釘住屠維岳看了好半天。屠維岳
讓他看,一點表情也不流露到臉上來;他心裏卻微感詫異,為什麼吳蓀甫今番這樣的遲疑不決。
  吳蓀甫沉吟了一會兒,終於又問道:
  「那麼,照你說,該怎麼辦?」
  「我也打算用一點兒武力。可是要留到最後才用它!廠裏的工人並不是一個印板印出來的
;有幾個最壞的,光景就是共產份子,一些糊塗蟲就跟了她們跑。大多數是膽小的。我請三先
生給我三天的期限,就打算乘那罷工風潮中認明白了哪幾個有共產嫌疑,一網打盡她!那時候
,要用一點武力!這麼一轉,我相信至少半年六個月的安靜是有的。一個月來,我就專門在這
上頭用了心血!」
  屠維岳很鎮靜很有把握地說,微笑著。吳蓀甫也是傾注了全心神在聽。忽然他的眼珠一轉
,獰笑了一聲,站起來大聲興奮地喊道:
  「維岳!你雖然能幹,可是還有些地方你見不到呀!那不是捉得完的!那好比黃梅天皮貨
裏會生蛀蟲一樣,自然而然生出來!你今天捉完了,明天又生出來!除非等過了黃梅天!可是
我們這會兒正遇著那黃梅天,很長,很長,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完的黃梅天!––算了!你的
好計策留到將來再說。眼前的時勢不許我們有那樣的耐心了!」
  屠維岳鞠一個躬,不說話,心裏想自己這一回「倒霉」是倒定的了;不是辭職,就是他在
廠裏的「政權」倒坍,錢葆生那一派將要代替他上台。可是吳蓀甫突又暴躁起來,聲色俱厲下
命令道:
  「罷工也好,不罷工也好,總同盟罷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錢就照八折
發!等絲價回漲到九百多兩的時候,我們再說,––好了,你去罷!我不准你辭職!」
  「那麼,三先生給我三天的期限!」
  「不!不!一天也不!」
  吳蓀甫咆哮著。屠維岳臉上的肉輕輕一跳,他的眼光異樣地冷峻了。然而意外地吳蓀甫突
又轉了態度,對屠維岳揮手,不耐煩地接著說:
  「傻子!你想跟我訂合同麼?看她們罷下工來情形怎樣,我們再說!」
  屠維岳微笑著又鞠一個躬,不說話;心裏卻看準了吳蓀甫這回不比從前,––有點反常,
有點慌亂。他又想到自己這一回大概要「倒霉」。但他是倔強的,他一定要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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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還沒有閃電。只是那隆隆然像載重汽車駛過似的雷聲不時響動。天空張著一望無際的灰色
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個洞,露出小小的一塊紫雲。夕陽的倉皇的面孔在這紫雲後
邊向下沒落。
  裕華絲廠的車間裏早就開亮了電燈。工作很緊張,全車間是一個飛快的轉輪。電燈在濃厚
的水蒸氣中也都黃著臉,像要發暈。被絲車的鬧聲震慣了耳朵的女工們雖然並沒聽得外邊天空
的雷,卻是聽得她們自己中間的談話;在她們中間也有一片雷聲在殷殷然發動。她們的臉通紅
,她們的嘴和手一般地忙。管車們好像是「裝聾」,卻不「裝啞」,有時輕輕說一兩句,於是
就在女工群中爆發了輕蔑的哄笑聲。
  忽然汽笛聲嗚嗚地叫了,響徹全廠。全車間一陣兒擾亂,絲車聲音低下去,低下去,人聲
佔了上風。女工們提著空飯籃擁出了車間,雜亂地在廠門口受過檢查,擁出了廠門。這時候,
她們才知道外邊有雷,有暴風雨前的陰霾,在等著她們!
  廠裏是靜寂下去了,車間裏關了電燈。從那邊管理部一排房屋閃射出來的燈光就好像格外
有精神。屠維岳坐在自己的房裏,低著頭;頭頂上是一盞三十二支光的電燈,照見他的臉微微
發青,冷靜到像一尊石像。忽然那房門開了,莫干丞那慌張的臉在門邊一探,就進來輕聲叫道:
  「屠世兄!剛才三先生又來電話,問起那扣減工錢的佈告有沒有貼出去呢!我回說是你的
意思要等到明天發,三先生很不高興!你到底是什麼打算呀?剛才放工的時候,女工們嚷嚷鬧
鬧的;她們又知道了我們要貼佈告減扣工錢了,那不是跟上回一樣––」
  「遲早要曉得的,怕什麼!」
  屠維岳微笑著說,瞥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窗外。
  「明兒三先生生氣,可不關我的事!」
  「自然!」
  屠維岳很不耐煩了。莫干丞的一對老鼠眼睛在屠維岳臉上釘了一下,又縮縮頸脖,擺出了
「那我就不管」的神氣,轉身就走了出去,把那房門很重的碰上。屠維岳微笑著不介意,可是
現在他不能夠再坐在那裏冷靜到像一尊石像了;他掏出錶來看了一看,又探頭到窗外去遙望,
末後就開了房門出去。恰就在這時候,昏黑中趕來了兩個人,直奔進屠維岳的房間。屠維岳眼
快,已經看見,就往回走,他剛剛到了自己的房門外,背後又來一個人,輕輕地在屠維岳肩頭
拍一掌,克勒地笑了一聲。
  「阿珍!這會兒我們得正正經經!」
  屠維岳回過頭去輕聲說,就走進了房;阿珍也跟了進去。
  先在房裏的是桂長林和李麻子,看見屠維岳進來,就一齊喊了聲「哦」,就都搶著要說話
。但是屠維岳用眼光制止了他們又指著牆角的一張長凳叫他們兩個和阿珍都坐了,他自己卻去
站在窗前,背向著窗外。那一盞三十二支光的電燈突然好像縮小了光焰。房裏的空氣異常嚴肅
。雷聲在外邊天空慢慢地滾過。屠維岳那微微發青的面孔泛出些紅色來了,他看了那三個人一
眼,就問道:
  「唔!姚金鳳呢?」
  「防人家打眼,沒有叫她!你要派她做什麼事,回頭我去關照她好了!」
  阿珍搶先回答,她那滿含笑意的眼光釘住了屠維岳的面孔;屠維岳只點一下頭,卻不回答
阿珍,也沒回答她那勾引性的眼光;他突然臉色一沉,嗓子提高了一些說:
  「現在大家要齊心辦事!吃醋爭風,自伙淘裏嘰哩咕嚕,可都不許!」
  阿珍做一個鬼臉,嘴裏「唷」了一聲。屠維岳只當沒有看見,沒有聽到,又接著說下去:
  「王金貞,我另外派她一點事去辦了,她不能到,就只我們四個人來商量罷。––剛才三
先生又打了電話來,問我為什麼還沒發佈告。這回三先生心急得很,肝火很旺!我答應他明天
一定發。三先生也明白我們要一點工夫先佈置好了再開刀。他是說得明白的!可是我們的對頭
冤家一定要在三先生面前拆壁腳。我們三分力量對付工人,七分力量倒要對付我們的對頭冤家
!長林,你看來明天佈告一貼出去就會鬧起來的罷?」
  「一定要鬧的!錢葆生他們也是巴不得一鬧,就想乘勢倒我們的台!這班狗東西,哼!」
  「屠先生!我們叫齊了人,明天她們要是鬧起來,我們老實不客氣,請她們到公安局裏『
吃生活』;我們幹得快,那怕錢葆生他們想要串什麼鬼戲,也是來不及!」
  李麻子看見桂長林並沒提出辦法來,就趕快搶著說,很得意地伸開了兩隻大手掌,吐上一
口唾沫,搓一搓,就捏起兩個拳頭放在膝頭上,擺出動手打的姿勢了。屠維岳都不理會,微微
一笑,就又看著阿珍問道:
  「阿珍!你怎麼不開口?剛才車間裏怎麼一個樣子?我們放出了那扣工錢的風聲去,工人
們說些什麼話?薛寶珠,還有那個周二姐,造些什麼謠言?你說!快點!」
  「我不曉得!你叫姚金鳳來問她罷!」
  阿珍噘起了嘴唇回答,別轉臉去看著牆角。屠維岳的臉色突然變了。桂長林和李麻子笑了
起來,對阿珍做鬼臉羞她。屠維岳的眼光紅得要爆出火來,他跺了一腳,正要發作,那阿珍卻
軟化了;她負氣似的說:
  「她們說些什麼呀?她們說要『打倒屠夜壺!』薛寶珠和周二姐說些什麼呀?她們說『都
是夜壺搗的鬼!』,許許多多好聽的話,我也背不全!––長林,你也不要笑。『打倒』,你
也是有份的!」
  這時窗外來了第一個閃電。兩三秒鐘以後,雷聲從遠處滾了來。陡的一陣狂風吹進房來,
房裏的四位都打了個寒噤。
  屠維岳突然擺一擺手,制止了李麻子的已經到了嘴邊的怒吼,卻冷冷地問道:
  「錢葆生他們存心和我們搗蛋已經有了真憑實據了,我們打算怎麼辦?我是昨天晚上就對
三先生說過,我要辭職。三先生一定不答應。我只好仍舊幹。工會裏分黨分派,本來不關我的
事;不過我是愛打不平的!老實說,我看得長林他們太委屈,錢葆生他們太霸道了!老李,你
說我這話可對?」
  「對!打倒姓錢的!」
  李麻子和桂長林同聲叫了起來,阿珍卻在一旁掩著嘴笑。
  屠維岳挺起了胸脯,鬆一口氣,再說:
  「並不是我們拆三先生的爛污,實在是錢葆生他們假公濟私,抓住了工人替自己打地盤,
他們在這裏一天,這裏一天不得安靜!為了他們的一點私心,我們大家都受累,那真是太豈有
此理了!明天他們要利用工人來反對我們,好呀,我們鬥一下罷!我們先轟走了姓錢的一夥,
再解決罷工;三天,頂多三天!」
  「可是他們今天在車間裏那麼一哄,許多人相信他們了。」
  阿珍扁著嘴唇說。桂長林立刻心事很重地皺了眉頭。他自己在工人中間本來沒有多大影響
,最近有那麼一點根基,還是全仗屠維岳的力。屠維岳一眼看清了這情形,就冷笑一聲,心裏
鄙夷桂長林的不濟事。他又轉眼去看李麻子。這粗魯的麻子是圓睜著一雙眼睛,捏緊著兩個拳
頭,露骨地表示出他那一夥的特性:誰僱用他,就替誰出力。屠維岳覺得很滿意了。他走前一
步,正站在那電燈下,先對阿珍說:
  「工人相信他們麼?難道你,阿珍,你那麼甜蜜的嘴,還抵不過薛寶珠麼?難道姚金鳳抵
不過他們那周二姐麼?她們會騙工人,難道你們不會麼?工人們還沒知道周二姐是姓錢的走狗
,難道你們臉上雕著走狗兩個字麼?難道你們不好在工人面前剝下周二姐的面皮讓大家認識個
明白麼?去!阿珍!你去關照姚金鳳,也跟著工人們起哄罷!反對錢葆生、薛寶珠、周二姐!
明天來一個罷工不要緊!馬上去!回頭還有人幫你的腔!去罷!我記你的頭功!」
  「誰希罕你記功勞呢!公事公辦就好了。」
  阿珍站了起來,故意對屠維岳白了一眼,就走出去了。屠維岳側著頭想了一想,再走前一
步,拍著李麻子的肩膀輕聲問道:
  「老李,今天晚上能夠叫齊二十個人麼?」
  「行,行!不要說二十個,五十個也容易!」
  李麻子跳起來,高興得臉都紅了,滿嘴的唾沫飛濺到屠維岳臉上。屠維岳笑了一笑。
  「那就好極了!可是今晚上只要二十個,到工人們住家草棚那一帶走走,––老李,你明
白了罷?就在那裏走走。碰到什麼吵架的事情,不要管。可是有兩個人要釘她們的梢:一個是
何秀妹,一個是張阿新––那個扁面大奶奶的張阿新,你認識的罷?明天一早,你這二十個弟
兄還要到廠裏來。幹些什麼,我們明天再說,你先到莫先生那裏拿一百塊錢。好了,你就去罷
!」
  現在房裏就剩下屠維岳和桂長林兩個人,暫時都沒有話。雷聲在天空盤旋,比先前響些了
,可是懶鬆鬆地,像早上的糞車。閃電隔三分鐘光景來一次,也只是短短的一瞥。風卻更大了
,房裏那盞電燈吹得直晃。窗外天色是完全黑了。屠維岳看錶,正是七點半。
  「屠先生,這回罷工要是捱的日子多了,恐怕我們也要吃虧。賬房間裏新來的那三個人,
姓曾的,姓馬的,還有吳老闆那個遠房侄兒,背後都說你的壞話。好像他們和錢葆生勾結上了
。」
  桂長林輕聲兒慢慢地說,那口氣裏是掩飾不了的悲觀。屠維岳聳聳肩膀微笑。他什麼都不
怕。桂長林閉起他的一隻小眼睛,又輕聲說:
  「你剛才沒有關照李麻子不要把我們的情形告訴阿祥,那是一個失著。阿祥這人,我總疑
心他是錢葆生派來我們這裏做耳朵的!李麻子卻又和他相好。」
  「長林,你那麼膽小,成不得大事!此刻是用人之際,我們只好冒些兒險!我有法子吃住
阿祥。難處還在工人一面。吳老闆面前我拍過胸脯,三天內解決罷工,要把那些壞蛋一網打盡
,半年六個月沒有工潮。所以明天我讓她們罷下工來,––自然我們想禁止也禁止不來,可是
明天我還不打算就用武力。我們讓她們罷了兩天,讓她們先打倒錢葆生一派,我們再用猛烈的
手段收拾她們!所以,長林,你得努力活動!把大部分的工人抓到你手裏來。」
  「我告訴我的人也反對工錢打八折?」
  「自然!我們先收拾了何秀妹她們,這才再騙工人先上工,後辦交涉。我看準了何秀妹同
張阿新兩個人有花頭,不過一定還有別人,我們要打聽出來。長林,這一件事,也交給你去辦
,明天給我回音!」
  屠維岳說著又看了一次錶,就把桂長林打發走,他自己也離開了他的房間。
  閃電瞥過長空,照見滿天的烏雲現在不復是墨灰的一片,而是分了濃淡;有幾處濃的,兀
然高聳,像一座山,愈近那根處愈黑。雷更加響了。屠維岳跑過了一處堆木箱的空場,到了一
個房外。那是吳蓀甫來廠時傳見辦事人的辦公室,平常是沒有人的,但此時那關閉得緊密的百
葉窗縫兒裏隱隱透著燈光。屠維岳就推門進去,房裏的兩個人都站了起來。屠維岳微笑,做手
勢叫她們坐下,先對那二號管車王金貞問道:
  「你告訴了她沒有?」
  「我們也是剛來。等屠先生自己對她說。」
  王金貞怪樣地回答,又對屠維岳使個眼色,站起來想走了。但是屠維岳舉手在空中一按,
叫王金貞仍舊坐下,一面他就轉眼去看那位坐在那裏侷促不安的年青女工。這是二十來歲剪髮
的姑娘,中等身材,皮膚很黑,可是黑裏透俏,一對眼睛,尤其靈活。在屠維岳那逼視的眼光
下,她的臉漲成了紫紅。
  屠維岳看了一會兒,就微笑著很溫和地說:
  「朱桂英,你到廠裏快兩年了,手藝很不差,你人又規矩;我同老闆說過了,打算升你做
管車。這是跳升,想來你也明白的罷?」
  朱桂英漲紅了臉不回答,眼睛看在地下。她的心跳起來了,思想很亂;本來王金貞找她的
時候,只說賬房間裏有話,她還以為是放工前她那些反對扣工錢的表示被什麼走狗去報告了,
賬房間叫她去罵一頓,現在卻聽出反面來,她一時間就弄糊塗了。並且眼前這廠方有權力的屠
維岳向來就喜歡找機會和她七搭八搭,那麼現在這舉動也許就是吊她的膀子;想到這一點,她
更加說不出話來了。恰就在這當兒,王金貞又在旁邊打起邊鼓來:
  「真是吳老闆再公道沒有,屠先生也肯幫忙,不過那也是桂英姐你人好!」
  「王金貞這話就不錯!吳老闆是公道的,很能夠體恤人。他時常說,要不是廠經跌價,他
要虧本,那麼前次的米貼他一定就爽爽快快答應了。要不是近來廠經價錢又跌,他也不會轉念
頭到工錢打八折!不過吳老闆雖然虧本,看到手藝好又規矩的人,總還是給她一個公道,跳升
她一下!」
  屠維岳仍舊很溫和,尖利的眼光在朱桂英身上身下打量。朱桂英雖然低著頭,卻感受到那
眼光。她終於主意定了,昂起頭來,臉色轉白,輕聲地然而堅決地說:
  「謝謝屠先生!我沒有那樣福氣!」
  這時外邊電光一閃,突然一個響雷當頭打下,似乎那房間都有點震動。
  屠維岳的臉色也變了,也許為的那響雷,但也許為的朱桂英那回答。他皺著眉頭對王金貞
使了個眼色。王金貞點著頭做個鬼臉,就悄悄地走出去了。朱桂英立即也站了起來。可是屠維
岳攔住了她。
  「屠先生!你要幹嗎?」
  「你不要慌,我有幾句話對你講––」
  朱桂英的臉又紅得像豬肝一樣了。她斷定了是吊她的膀子了;在從前屠維岳還是小職員的
時候,朱桂英確也有一時覺得這個小伙子不惹厭,可是自從屠維岳高昇為賬房間內權力最大者
以後,她就覺得彼此中間隔了一重高山,就連多說幾句話,也很不自在了;而現在這屠維岳騙
她來,又攔住了不放她!
  「我不要聽!明天叫我到賬房間去講!」
  朱桂英看定了屠維岳的臉回答,也就站住了。屠維岳冷冷地微笑。
  「你不要慌!我同女人是規規矩矩的,不揩油,不吃豆腐!我就要問你,為什麼你不願意
升管車?並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派你做,只要你也幫我們的忙,告訴我,哪幾個人同外邊不三
不四的人––共產黨來往,那就行了!我也不說出去是你報告!你看,王金貞我也打發她避開
了!」
  屠維岳仍舊很客氣,而且聲音很低;可是朱桂英卻聽著了就心裏一跳,臉色完全灰白。原
來還不是想吊膀子,她簡直恨這屠維岳了!
  「這個,我就不曉得!」
  朱桂英說著就從屠維岳身邊衝出去,一直跑了。她還聽得王金貞在後面叫,又聽得屠維岳
喝了一聲,似乎喚住了王金貞;可是朱桂英頭也不回,慌慌張張繞過了那絲車間,向廠門跑。
  離廠門四五丈遠,是那繭子間,黑魆魆的一排洋房。朱桂英剛跑到這裏,忽然一道閃電照
得遠遠近近都同白天一樣。一個霹靂當頭打下來,就在這雷聲中跳出一個人來,當胸抱住了她
。因為是意外,朱桂英手腳都軟了,心是卜卜地跳,嘴裏喊不出聲。那人抱住她已經走了好幾
步了。
  「救命呀!你––」
  朱桂英掙扎著喊了,心裏以為是屠維岳。但是雷聲轟轟地在空中盤旋,她的喊聲無效。忽
然又一道閃電,照得遠遠近近雪亮,朱桂英看清了那人不是屠維岳。恰就在這時候,迎面又來
了一個人,手裏拿著避風燈,劈頭攔住了喝問道:
  「幹什麼?」
  這是屠維岳的聲音了。抱著朱桂英的人也就放了手,打算溜走。屠維岳一手就把他揪住。
提起燈來照一下,認得是曾家駒。屠維岳的臉色變青了,釘了他一眼。緩慢的拖著尾巴的雷聲
也來了。屠維岳放開了曾家駒,轉臉看著朱桂英,冷冷地微笑。
  「你不肯說,也不要緊,何必跑!你一個人走,廠門口的管門人肯放你出去麼?還是跟王
金貞一塊兒走罷!」
  屠維岳仍舊很客氣地說,招呼過了王金貞,他就回去了。
  朱桂英到了她的所謂「家」的時候,已經在下雨了;很稀很大的雨點子,打得她「家」的
竹門唦唦地響。那草棚裏並沒點燈。可是鄰家的燈光從破壞的泥牆洞裏射過來,也還隱約分別
得出黑白。朱桂英喘息了一會兒,方才聽得那破竹榻上有人在那裏哼,是她的母親。
  「什麼?媽!病了麼?」
  朱桂英走到她母親身邊,拿手到老太婆那疊滿皺紋的額角上按了一下。老太婆看見女兒,
似乎一喜,但也忍不住哭出聲音來了。老太婆是常常哭的,朱桂英也不在意,只嘆一口氣,心
裏便想到剛才那噩夢一般的經過,又想到廠裏要把工錢打八折的風聲。她的心裏又急又恨,像
是火燒。她的母親又哽咽著喊道:
  「阿英,這年成––我們窮人,––只有死路一條!」
  朱桂英怔怔地望著她母親,不作聲。死路麼?朱桂英早就知道她們是在「死路」上。但是
從窮困生活中磨練出勇敢來的十九歲的她卻不肯隨隨便便就只想到死,她並且想到她應該和別
人活得一樣舒服。她拍著她母親的胸脯,安慰似的問道:
  「媽!今天生意不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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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17 |只看該作者
  「生意不好?呀!阿英!生意難做,不是今天一天,我天天都哭麼?今天是––你去看罷
!看我那個吃飯傢伙!」
  老太婆忽然忿激,一骨碌爬了起來,扁著嘴巴,一股勁兒發恨。
  朱桂英撿起牆角裏那隻每天挽在她母親臂上的賣落花生的柳條提籃仔細看時,那提籃已經
撕落了環,不能再用了。籃裏是空的。朱桂英隨手丟開了那籃,鼓起腮巴說:
  「媽,和人家吵架了罷?」
  「吵架?我敢和人家吵架麼?天殺的強盜,赤老,平白地來尋事!搶了我的落花生,還說
要捉我到行裏去吃官司!」
  「怎麼無緣無故搶人家的東西。」
  「他說我是什麼––我記不明白了!你看那些紙罷!他說這些紙犯法!」
  老太婆愈說愈忿激,不哭了,摸到那板桌邊擦一根火柴,點著了煤油燈。朱桂英看那籃底
,還有幾張小方紙印著幾行紅字。是包落花生用的紙。記得十多天前隔壁拾荒的四喜子不知從
什麼地方拾來了挺厚的一疊,她母親用一包落花生換了些來,當做包紙用,可是這紙就犯法麼
?朱桂英拿起一張來細看,一行大字中間有三個字似乎很面熟;她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
個字就是「共產黨」,廠門邊牆上和馬路邊電桿上常見這三個字,她的兄弟小三子指給她認過
,而且剛才屠維岳叫她進去也就問的這個。
  「也不是我一個人用這種紙。賣熟牛肉的老八也用這紙。還有––」
  老太婆抖著嘴唇叫屈咒罵。朱桂英聰明的心已經猜透了那是馬路上「尋閒食」的癟三借端
揩油;她隨手撩開那些紙,也不和她母親多說,再拾取那提籃來,看能不能修補了再用。可是
陡的她提起了嚴重的心事,手裏的柳條提籃又落在泥地上了,她側著耳朵聽。
  左右鄰的草棚人家,也就是朱桂英同廠小姊妹的住所,嘈雜地在爭論,在痛罵。雨打那些
竹門的唦唦的聲音,現在是更急更響了,雷在草棚頂上滾;可是那一帶草棚的人聲比雨比雷更
凶。竹門呀呀地發喊,每一聲是一個進出的人。這絲廠工人的全區域在大雨和迅雷下異常活動
!另一種雷,將在這一帶草棚裏沖天直轟!
  朱桂英再也坐不定了,霍地跳了起來,正想出去,忽然她自己家的竹門也呀地響了,闖進
一個藍布短衫褲的瘦小子,直著喉嚨喊罵道:
  「他媽的狗老闆!嫖婊子有錢!賭有錢!造洋房有錢!開銷工錢就沒有!狗老子養的畜生
!」
  這人就是朱桂英的兄弟小三子,火柴廠的工人。他不管母親和阿姊的詢問,氣沖沖地又嚷
道:
  「六角一天的工錢,今年春頭減了一角;今天姓周的又掛牌子,說什麼成本重,賠錢,再
要減一角!」
  說著,他拿起破桌上那一盒火柴重重拍一下,又罵道:
  「這樣的東西賣兩個銅子一盒,還說虧本!––阿姊,給我八個銅子,買大餅。我們廠裏
的人今夜要開會;我同隔壁的金和尚一塊兒去!他媽的姓周的要減工錢,老子罷他媽的工!」
  老太婆聽明白了兒子做工的那廠裏又是要減工錢,就好像天坍了。小三子已經走了。朱桂
英跟著也就出去。雨劈面打來,她倒覺得很爽快;她心裏的忿火高沖萬丈,雨到了她熱烘烘的
臉上似乎就會乾。
  竹門外橫滿了大雨衝來的垃圾。一個閃電照得這一帶的草棚雪亮,閃電光下看見大雨中有
些人急急忙忙地走。可是閃電過後那黑暗更加難受。朱桂英的目的地卻在那草棚的東頭,隔著
四五丈路。她是要到同廠的小姊妹張阿新「家」裏,她要告訴這張阿新怎樣屠維岳叫了她去,
怎樣騙她,怎樣打聽誰和共產黨有花頭。她的心比她的腳還要忙些。然而快到了那張阿新家草
棚前的時候,突然黑暗中跳出一個人來抱住了朱桂英。
  「桂英姊!」
  這一聲在耳畔的呼喚,把朱桂英亂跳的心鎮定了。她認識這聲音,是廠裏打盆的金小妹。
十三歲的女孩子,卻懂得大人的事情,也就是緊鄰金和尚的妹子。那金小妹扭在朱桂英身上,
又問道:
  「阿姊你到哪裏去?」
  「到阿新姐那裏去。」
  「不用去了。她們都在姚金鳳家裏。我們同去!」
  兩個人於是就折回來往左走。一邊走,一邊金小妹又告訴了許多「新聞」;朱桂英聽得渾
身發熱,忘記了雨,忘記了衣服濕透。––姚金鳳這回又領頭!那麼上次薛寶珠說她是老板的
走狗到底是假的!還有誰?周二姐和錢巧林麼?啊喲!那不是工會裏錢葆生的妹子?這回也起
勁!天哪,工人到底還是幫工人!
  不多時,她們就跑近了姚金鳳的家。那也是草棚,但比較的整潔,並且有一扇木門。嚷叫
的聲音遠遠地就聽得了。朱桂英快活得心直跳。上次「怠工」的時候,沒有這麼熱鬧,這麼膽
大;上次是偷偷地悄悄地商量的。
  金小妹搶前一步去開了門,朱桂英剛擠進去,就覺得熱烘烘一股汗氣。滿屋子的聲音,滿
屋子的人頭。一盞煤油燈只照亮了幾尺見方的空間,光圈內是白胖胖一張臉,吊眼皮,不是錢
巧林是誰!
  「都是桂長林,屠夜壺,兩個人拍老闆的馬屁!我們罷工!明天罷工!打這兩條走狗!」
  錢巧林大聲嚷著,她那吊眼皮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淚。
  「罷工!罷工!虹口有幾個廠已經罷下來了!」
  「我們去同她們接頭––」
  「她們明天來衝廠,攔人,我們就關了車衝出去!」
  五六個聲音這麼搶著說。朱桂英只聽清楚了最後說話的叫做徐阿姨,三十多歲膽小的女工。
  「叫屠夜壺滾蛋!叫桂長林滾蛋!」
  錢巧林旁邊伸出一個頭來高聲喊,那正是有名的矮子周二姐。但是立刻也有人喊道:
  「叫錢葆生也滾出去!我們不要那騙人的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突然那嚷鬧的人聲死一樣靜了。許多汗污的臉轉來轉去搜尋那發言的人。這是何秀妹,滿
臉通紅,睜大了眼睛,死釘住了錢巧林。可是這緊張的沉默立刻又破裂了。姚金鳳那細白麻粒
的小圓臉在煤油燈光圈下一閃,尖厲地叫道:
  「不錯,叫錢葆生滾出去!錢葆生的走狗也滾出去!周二姐是錢葆生的走狗!」
  「騷貨!你才是屠夜壺的走狗!」
  周二姐發狂似的喊著,跳起來就直撲姚金鳳。兩個人扭在一處了。但是旁的女工都幫助姚
金鳳,立刻分開了她們兩個,把周二姐推得遠遠地,亂烘烘地嚷道:
  「誰先動手,誰就沒有理!」
  「小姊妹!我說周二姐是錢葆生的走狗,我有憑據!她混進來要打聽消息!」
  姚金鳳氣喘喘地說,兩道眼光在眾人臉上滾過,探察自己的話起了什麼作用。
  紛亂的嚷鬧起來了,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語。但是大家又都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一樣的:周二
姐不是好東西!在紛亂中,又有一個聲音更響地喊著,那是張阿新:
  「錢巧林也是來打聽消息的!趕她出去!錢葆生的妹子不是好東西!」
  「她還同新來廠裏那個姓曾的吊膀子!姓曾的是老闆的什麼表弟!」
  又一個聲音叫著。於是混亂開始。這時候錢巧林她們只要稍稍有點反抗的表示,就會挨一
頓打的。錢巧林和周二姐卻也沒有防著這意外的攻擊,頓時沒有了主意。兩個人心裏明白:莫
吃眼前虧。覷一個空兒,她們就溜走了。朱桂英乘這機會也就再擠進些,差不多擠到了張阿新
的身邊了。
  「她們都逃走了!一定去報告,我們趕快散罷!」
  膽小的徐阿姨一邊擠著,一邊拉直了嗓子喊,想要叫大家聽得。大家都聽得了,但回答是
相反的。
  「不行,不行!怕什麼!我們還沒有講定呢!」
  「明天到車間裏舉好了代表,我們就衝出廠來!罷工!」
  「我們再衝吳老闆的『新廠』,衝別家的廠!閘北的廠全衝一個光!」
  「還是先和虹口那幾個罷下來的廠接好頭,她們來衝,我們關車接應!」
  又一個主張等人家來「衝」的急急忙忙說,恰正站在朱桂英旁邊,朱桂英認得是陸小寶。
  「呸,想等人家來衝,就是走狗!」
  何秀妹怒叫,對陸小寶的臉上噗的一口唾沫。陸小寶也不肯退讓。兩個人就對罵了幾句。
  現在問題移到了等人家來「衝廠」呢,或是自己衝出去,又去「衝」別家的廠。那一屋子
七八個人就分成了兩派。何秀妹、張阿新她們,連朱桂英在內,主張自己衝出去。姚金鳳也是
這麼主張。眼前這七八個人每人是代表了二排或是三排車的,所以她們今晚的決定,明天就可
以實行。徐阿姨又請大家注意:
  「快點!她們去報告了,一定有人來的!」
  恰在這時候,金小妹又從人縫裏鑽進來,慌慌張張說她看見有七八個「白相人」在近段走
來走去,好像要找什麼人似的。大家臉上都一楞。只有姚金鳳心裏明白,阿珍已經告訴她一切
了;可是她也乘勢主張大家散了,明天到車間裏再定。她的「任務」已經達到,她也巴望早點
和阿珍碰頭,報告她的成功。
  雨小些了,外邊很冷,散出來的人都打寒噤。朱桂英和張阿新,還有一個叫做陳月娥的,
三個人臂挽著臂,擠得很緊,一路走。陳月娥在張阿新耳朵邊悄悄地說:
  「看來明天一定罷下來的!瑪金還在那裏等我們的回音。」
  「我們馬上就去!可是冷得很。衣服乾了又濕!」
  張阿新也悄悄地回答。朱桂英在張阿新的左邊也聽得她們「要去」那話兒,她立刻想起了
屠維岳用管車的位置來引誘她那件事。她正想說,猛看見路旁閃出一個黑大衫的漢子跟在她們
後邊走。她立刻推推張阿新的臂膊,又用嘴巴朝後努了一努。這時,陳月娥也看見了,也用肘
彎碰著張阿新的腰,故意大聲說:
  「啊喲!乖乖!冷得很!阿新姐,我們要分路了,明天會!」
  三個人的連環臂拆散了,走了三條路。
  陳月娥走了丈把遠,故意轉個彎,留心細看,那黑大衫的漢子緊跟在張阿新的背後。陳月
娥心裏一跳,她知道張阿新是粗心的。她立刻站住了,大聲喊道:
  「阿新姐!你的絹頭忘記在我手裏了!」
  張阿新站住了,回轉頭來,也看見那黑大衫的漢子了,應了一聲「明天還我」,就一直回
家去了。黑大衫的漢子又從路旁閃出來,緊跟在後面。
  陳月娥看明白了自己背後確沒有人釘梢,就趕快跑。她離開了那工人區域的草棚地帶,跑
進了一個齷齪的里。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她一閃身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破床,卻只有一張方桌子。兩個剪髮的年青女子都坐在桌子邊低
著頭,在那昏暗的電燈光下寫什麼東西。陳月娥的腳步很輕,然而寫字的兩位都已經聽得了。
兩個中間那個眼睛很有神采的女子先抬起頭來,和陳月娥行了個注目式的招呼,就又低下頭去
,再寫她的東西。
  她一面寫,一面卻說道:
  「蔡真,你趕快結束!月大姐來了,時候也不早,我們趕快開會!」
  「那就開過了會再寫也不遲。」
  叫做蔡真的女子懶洋洋地伸一個懶腰,就擱下了筆。她站起來,又伸一個懶腰。她比陳月
娥高些,穿著短到腰際的白洋布衫和黑洋布大腳管褲子,像一個絲廠女工。不過她那文縐縐的
臉兒和舉動表明了她終究還是知識分子。她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她的臉色白中帶青。
  那一個也停筆了,尖利而精神飽滿的眼睛先向陳月娥瞥了一下,就很快地問道:
  「月大姐,你們廠裏怎樣了?要是明天發動起來,閘北的絲廠總罷工就有希望。」
  於是陳月娥很艱難地用她那簡單的句子說明了白天廠裏車間的情形以及剛才經過的姚金鳳
家的會議;她勉強夾用了幾個新學會的「術語」,反覆說「鬥爭情緒很高」,只要有「領導」
,明天「發動」不成問題。她的態度很興奮,在報告中間時時停一下喘氣,她的額角上佈滿了
汗珠。
  「和虹口方面差不多!明天你們一準先罷下來再去衝廠,造成閘北的絲廠總罷工!」
  蔡真檢取了陳月娥報告中沒有解決的問題,就很爽快地給了個結論。
  但是瑪金,那個眼神很好的女子,卻不說話,不轉睛地尖利地看著那陳月娥,似乎要看出
她那些「報告」有沒有誇大。她又覺到那「報告」中包含些複雜的問題,然而她的思想素來不
很敏捷,一時間她還只感到而已,並不能立刻分析得很正確。
  窗外又瀟瀟地下雨了,閃電又作。窗裏是沉默的緊張。
  「瑪金,趕快決定!我們還有別的事呢!」
  蔡真不耐煩地催促著,用筆桿敲著桌子;在她看來,問題是非常簡單的:「工人鬥爭情緒
高漲」,因為目前正是全中國普遍的「革命高潮」來到了呀!因為自從三月份以來,公共租界
電車罷工,公共汽車罷工,法租界水電罷工,全上海各工廠不斷的「自發的鬥爭」,而且每一
個「經濟鬥爭」一開始後就立刻轉變為「政治鬥爭」,而現在就已經「發展到革命高潮」:–
–這些,她從克佐甫那裏屢次聽來,現在已經成為她思想的公式了。
  而且這種「公式」聽去是非常明快,非常「合理」,就和其他的「術語」同樣地被陳月娥
死死記住,又轉而灌給了張阿新,何秀妹了;她們那簡單的頭腦和忿激的情緒,恰好也是此項
「公式」最適宜的培養料。
  瑪金卻稍稍有點不同;她覺得那「公式」中還有些不對的地方,可是在學識經驗兩方面都
不很充足的她,感是感到了,說卻說不明白。並且她也不敢亂說。她常想從實際問題多研究,
所以對於目前那陳月娥的報告就沉吟又沉吟了。她聽得蔡真催促著,就只好把自己感到的一些
意見不很完密地說出來:
  「不要性急喲!我們得鄭重分析一下。月大姐說今回姚金鳳的表示比上回還要好,可是上
一回姚金鳳不是動搖麼?還有,黃色工會裏的兩派互相鬥爭,也許姚金鳳就是那桂長林的工具
,她鑽進來要奪取群眾,奪取罷工的領導?這一些,我們先要放在估計裏的!」
  「不對!問題是很明白的:群眾的革命情緒克服了姚金鳳的動搖!況且你忽略了革命高潮
中群眾的鬥爭情緒,輕視了群眾的革命制裁力,你還以為黃色工會的工具能夠領導群眾,你這
是右傾的觀點!」
  蔡真立刻反駁,引用了「公式」又「公式」「術語」又「術語」;她那白中帶青的臉上也
泛出紅來了。陳月娥在旁邊聽去不很了了,但是覺得蔡真的話很不錯。
  瑪金的臉也通紅了,立即反問道:
  「怎麼我是右傾的觀點?」
  「因為你懷疑群眾的偉大的革命力量,因為你看不見群眾鬥爭情緒的高漲!」
  蔡真很不費事地又引用了一個「公式」。瑪金的臉色倏又轉白了,她霍地站起來嚴厲地說:
  「我不是右傾的觀點!我是要分析那複雜的事實,我以為姚金鳳的左傾表示有背景!」
  「那麼,難道我們為的怕姚金鳳來奪取領導,我們就不發動了麼?這不是右傾的觀點是什
麼?」
  「我並沒說就此不發動!我是主張先要決定了策略,然後發動!」
  「什麼策略?你還要決定策略麼!你忘記了我們的總路線了!右傾!」
  「蔡真!我不同你爭什麼右傾不右傾!我只問你,裕華絲廠裏各派走狗工賊在工人中間的
活動,難道不要想個對付的方法麼?」
  「對付的方法?什麼!你打算聯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麼?你是機會主義了!正確的對付方
法就是群眾的革命情緒的盡量提高,群眾偉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確地領導!」
  「噯,噯,那我怕不知道麼?這些理論上的問題,我們到小組裏討論,現在單講實際問題
。月大姐等了許久了。我主張明天發動罷工的時候,就要姚金鳳取一個確定的態度––」
  「用群眾的力量嚴重監視她就好了!」
  蔡真舉重若輕地說,冷冷地微笑。她向來是佩服瑪金的;瑪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勞,見
解也正確;但此時她有些懷疑瑪金了,至少以為瑪金是在「革命高潮」面前退縮。
  「當真不要怕姚金鳳有什麼花頭。小姊妹們聽說誰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鳳不敢做走狗
。」
  陳月娥也插進來說了。她當真有點不耐煩,特別是因為她不很聽得懂蔡真她們那許多「公
式」和「術語」,但她是一個熱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學習,所以雖然聽去不很懂,還是耐
心聽著。
  「只怕她現在已經是走狗了!––算了,我們不要再爭論,先決定了罷工後的一切佈置罷
!」
  瑪金也撇開了那無斷頭的「公式」對「公式」的辯論,就從她剛才寫著的那些紙中間翻出
一張來,讀著那上面記下了的預定節目。於是談話就完全集中在事實方面了:怎樣組織罷工委
員會,哪些人?提出怎樣的條件?閘北罷工各廠怎樣聯絡一氣?虹口各廠怎樣接洽?––現在
她們沒有爭論,陳月娥也不再單用耳朵。她們各人有許多話,她們的臉一致通紅。
  這時窗外閃電、響雷、豪雨,一陣緊一陣地施展威風。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動。但是屋子裏
的三位什麼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種雷,另一種風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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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2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雷雨的一夜過去了後,就是軟軟的曉風,幾片彩霞,和一輪血紅的剛升起來的太陽。
  裕華絲廠車間裏全速力轉動的幾百部絲車突然一下裏都關住了。被壓迫者的雷聲發動了!
女工們像潮水一般湧出車間來,像疾風一般掃到那管理部門前的揭示處,衝散了在那裏探頭張
望的幾個職員,就把那剛剛貼出來的扣減工錢的佈告撕成粉碎了。
  「打工賊呀!打走狗呀!」
  「活咬死錢葆生!活咬死薛寶珠!」
  「工錢照舊發!禮拜日升工!米貼!」
  忿怒的群眾像雷一樣的叫喊著。她們展開了全陣線,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這是她們的鎖
鐐!她們要打斷這鎖鐐!
  「打倒屠夜壺!」
  「桂長林滾蛋!王金貞滾蛋!」
  群眾雜亂地喊著,比第一次的口號稍稍見得不整齊。她們的大隊已經湧到了管理部那一排
房子的遊廊前,她們已經包圍了這管理部了。在她們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個人,拿著自來
水管的鉛棒,在喝罵,在威嚇。阿祥也在一處,頻頻用眼光探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沒接到
命令應該怎麼辦,他們只是監視著,準備著。
  突然,屠維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現在管理部門前了!他挺直了身體,依舊冷冷地微笑。
  群眾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這「夜壺」!好大膽呀!然而只一剎那,這群眾的潮
水用了加倍的勇氣再向前逼進,她們和李麻子一夥二十人就要接觸了,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
狂怒的她們現在是意識地要對敵人作一次正面的攻擊,一次肉搏!第一個火星爆發了!群眾的
一隊已經湧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遊廊。豁浪!玻璃窗打碎了!這是開始了!群眾展開全陣線進
攻,大混亂就在目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夾在一隊群眾裏亂打,他們一步一步退卻。
  屠維岳也退一步。從他身後忽然跳出一個人來,那是吳為成,厲聲喝道:
  「李麻子!打呀!打這些賤貨!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開槍!」
  又是兩個人頭從窗裏伸出來厲聲大叫,這是馬景山和曾家駒。
  這時候,李麻子他們一邊退,一邊在招架;五六個女工在混戰中陷入了李麻子他們的陣線
,正在苦鬥突圍。群眾的大隊已經上了遊廊,管理部眼見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這時候,
群眾的後路起了紛擾。十多人一隊的警察直衝進了群眾的隊伍,用刺刀開路。李麻子他們立即
也轉取了攻勢,陷在他們包圍中的五六個女工完全被他們抓住了。群眾的大隊往後退了一些,
警察們都站在遊廊上了。
  可是群眾並沒退走,她們站住了,她們狂怒地呼噪,她們在準備第二次的攻擊。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一齊都跳出來了,跺著腳大喊:
  「開槍!剿除這些混蛋!」
  群眾大隊立刻來了回答。她們的陣線動了,向前移動了,呼噪把人們的耳朵都震聾了!警
察們機械地舉起了槍。突然,屠維岳挺身出來,對警察們搖手,一面用盡了力氣喊道:「不要
開槍!––你們放心!我們不開槍,聽我幾句話!」
  「不要聽你的狗屁!滾開!」
  群眾的隊伍裏有一部分怒吼著,仍舊堅定地向前移動。可是大部分卻站住了。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遊廊的石階上了,大聲喊道:
  「你們想想,一雙空手,打得過有刀有槍的麼?你們罵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們一樣
,都靠這廠吃飯,你們想打爛這廠,你們不是砸了自己的飯碗麼?你們有什麼條款,回去舉代
表來跟我談判罷!你們回去罷!現在是我一個人主張和平!你們再鬧,要吃眼前虧了!」
  桂長林忽然也在旁邊閃出來,直貼近那站住了而且靜了下去的大隊群眾旁邊,高聲叫道:
  「屠先生的話句句是好話!大家回去罷!工會來辦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虧!」
  「不要你們的狗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女工群裏一片聲叫罵。可是現在連那一小隊也站住了。同時那大隊裏騰起了一片聽不清楚
的喧鬧。這顯然不復是攻勢的呼噪,而是她們自己在那裏亂烘烘地商量第二步辦法了。俄而大
隊裏一個人站了出來,正是姚金鳳。她先向群眾喊道:
  「小姊妹!他們捉了我們五六個人!他們不放還,我們拚性命!」
  群眾的回答是一陣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眾的目標轉移了!姚金鳳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
屠維岳的面孔說:
  「放還我們的人!」
  「不能放!」
  吳為成他們也擠出來厲聲吆喝。李麻子看著屠維岳的臉。
  屠維岳仍舊冷冷地微笑,堅決地對李麻子發命令:
  「放了她們!」
  「人放還了!人放還了!大家回去罷!有話派出代表來再講!」
  桂長林漲破了喉嚨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眾的大隊周圍跑。歡呼的聲音從群眾堆裏起來了
,人的潮水又動盪;可是轉了方向,朝廠門去了。何秀妹一邊走,一邊大喊「打倒屠夜壺!打
倒桂長林!」可是只有百多個聲音跟她喊。「打倒錢葆生!」––姚金鳳也喊起來。那一片應
聲就是女工們全體。陳月娥和張阿新在一處走,不住地咬牙齒。現在陳月娥想起昨晚上瑪金和
蔡真的爭論來了。她恐怕「衝廠」的預定計畫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眾的潮水將到了廠門的時候,張阿新高喊著「衝廠」,群眾的應聲又震動了四方。
  「衝廠!衝廠呀!先衝『新廠』呀!」
  「總罷工呀!我們要自己的工會呀!」
  女工們像雷似的,像狂風似的,掃過了馬路,直衝到吳蓀甫的「新廠」,於是兩廠的聯合
軍又衝開了一個廠又一個廠,她們的隊伍成為兩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個鐘
頭,閘北的大小絲廠總罷工下來了!全閘北形勢緊張,馬路旁加了雙崗!
  裕華絲廠工場內,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廠大門口站了兩對警察。廠內管理部卻是異常緊張
。吳為成他們都攢住了屠維岳哄鬧,說他太軟弱。屠維岳不作聲,只是冷靜地微笑。
  汽車的喇叭聲發狂似的從廠門口叫進來了。屠維岳很鎮靜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時,吳蓀甫已
經下車,臉上是鐵青的殺氣,獰起眼睛,簡直不把眾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著頭,臉是死白。
  屠維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吳蓀甫跟前,很冷靜很坦白地微笑著。
  吳蓀甫射了屠維岳一眼,也沒說話,做一個手勢,叫屠維岳和莫干丞跟著他走。他先去看
了管理部那一對打破的玻璃窗,然後又巡視了空蕩蕩的絲車間,又巡視了全廠的各部分,漸漸
臉色好看些了。
  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岳的報告。
  金黃色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色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個黑影,有
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岳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心裏冷笑。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唇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煩地截斷了屠維
岳的說話:
  「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麼?」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火性也就過
去了。」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可不是?」
  吳蓀甫的話裏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維岳一眼。屠維岳挺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罷?」
  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嶽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報告吳蓀甫
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麼?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不過五六個
盲從的人,捉在這裏更加沒有意思。」
  屠維岳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挺出了胸脯,擺出「士
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一下眉頭。
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
  「那麼,維岳,這裏一切事我全權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盡力去辦去!」
  屠維岳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復穩定。吳蓀甫笑了一笑揮著手,
屠維岳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
  「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麼?」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來那也是不會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辦事。在三先生面前
,我同他們是一樣的。三先生把權柄交給我,那我也不過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
  屠維岳異常冷靜地慢慢地說,心裏卻打一個結。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
  接著吳蓀甫就傳見了莫干丞。這老頭兒進來的時候,腿有點兒發抖,吳蓀甫一眼看見就不
高興。他故意不看這可憐相的老頭兒,也沒說話,只旋起了眼睛瞧那邊玻璃窗上一閃一閃的花
白的光影。他心裏在忖度:難道那小伙子屠維岳當真不曉得管理部這方面很有些人不滿意他今
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曉得。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說呢?怕丟臉麼?好勝!這個年青人是好勝的
。且看他今天辦的怎樣!––吳蓀甫忽然煩躁起來,用勁地搖一搖頭,就轉眼看著莫干丞,嚴
厲地說道:
  「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他們小伙子鬧意見,你應該從中解勸解勸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點開口。你總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在我耳朵邊說這個,說那個。我自有主意,
不要聽人家的閒話!誰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裏;到我面前來誇口,是白說的!你明白了麼?
你去告訴他們!」
  「是,是!」
  「我還聽說曾老二和屠維岳為一個女工吃醋爭風,昨天晚上在廠裏鬧了點笑話,有沒有這
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
  莫干丞慌慌張張回答,他那臉上的神氣非常可笑。實在他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剛才給吳
蓀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話語當頭一罩,就不敢多嘴。這個情形,卻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他忍
不住笑了一笑說:
  「什麼!你也不很清楚!正經問你,你倒不說了。我知道你們賬房間裏那一夥人全是『好
事不惹眼,壞事直關心』!廠裏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就會通靈!我聽說這件
事是屠維岳理虧,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
  莫干丞的眼睛睜大了發怔。他一時決不定,還是順著吳蓀甫的口氣說好呢,還是告訴了真
情。最後他決定了告訴真情,他知道屠維岳現在還很得吳蓀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實在是曾家二少爺忒胡鬧了一些。––」
  吳蓀甫點頭微笑。莫干丞膽大些了,就又接著說下去:
  「二號管車王金貞親眼看見這一回事。屠先生沒有漏過半個字,都是王金貞告訴我的。昨
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貞找一個姓朱的女工來問她女工裏頭哪幾個跟共產黨有來往,––就是
在這間房裏問的,王金貞也在場。後來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繭子間旁邊,就被曾家二少爺攔
住了胡調。那時候有雷有雨,我們都沒聽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貞卻撞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
  吳蓀甫皺著眉頭不作聲,心裏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吳為成的報告完全是一面之詞。他猛
然想起了把曾家駒、馬景山兩個親戚,吳為成一個本家,放在廠裏,不很妥當;將來的嚕嗦多
著呢!
  「哦!干丞,你去關照他們。這件事,以後不許再提!」
  吳蓀甫說著,就擺一擺手,叫莫干丞退去。他側著頭想了一想,提起筆來就打算下一個條
子:把吳為成他們三個調出廠去,分調到益中公司那八個廠裏。「親戚故舊塞滿了一個廠,那
廠斷乎辦不好的!」––吳蓀甫心裏這麼想,就落筆寫條子。可是正在這時候,一個人不召自
來,恰就是吳為成。
  「誰叫你進來的?是不是莫干丞?」
  吳蓀甫擲筆在桌上,很嚴厲地斥問,眼光直射住了吳為成那顯著幾分精明能幹的臉兒。吳
為成就離那寫字桌遠遠地站住了,反手關上了那門,態度也還鎮靜,直捷地就說:
  「我有幾句話對三叔講。」
  吳蓀甫立刻皺了眉頭,但還忍耐著。
  「剛才工會裏的錢葆生告訴我,昨晚上工人開過會,在一個女工的家裏。那女工叫做姚金
鳳。今天工人暴動,要打爛賬房間的時候,這姚金鳳也在內。對工人說要是我們不放那六個人
,她們就要拚命的,也是這姚金鳳!一個月前,廠裏起風潮,暗中領頭的,也是這姚金鳳。聽
說後來屠維岳收買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開會就在她家裏!她很激烈,她仍舊在暗中領頭!」
  吳蓀甫尖利地看著吳為成的臉兒,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說什麼。昨晚上工人開會,有姚
金鳳,這一點點事,屠維岳也已經報告過了;吳蓀甫並不能從吳為成那話裏得到什麼新的東西
。可是姚金鳳那名字,暫時在吳蓀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記起來了:瘦長條子,小圓臉兒,
幾點細白麻子,三十多歲;屠維岳收買了後曾經出過一點小岔子,一個姓薛的管車,九號管車
,洩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後仍舊挽救過來了。
  「三叔,依我看來,這次風潮,是屠維岳縱容出來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預先防止,可是
他不做!今天他又專做好人!他和工會裏一個叫做桂長林的串通,想收買人心!」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到底聽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轉念後,他又驀地把臉色
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
  「阿成,你這些什麼話!現在我全權交給屠維岳辦理,你在廠裏,不要多嘴!––剛才你
那些話,只能在我面前說,外邊不准提起半個字!明白了麼?去罷!」
  揮走了吳為成以後,吳蓀甫拿起剛剛寫好的字條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團皺了,滿臉是遲疑
不決的神氣。俄而他蹶然躍起,把那團皺的字條又展開來看一下,搖了搖頭,就嗤的一聲,撕
得粉碎,丟在痰盂裏。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親戚故舊不放在廠裏」的決定。他抓起筆來,再
寫一個字條:
  本廠此次減薪,事在必行;一俟絲價稍有起色,自當仍照原定工薪發付,望全體工人即日
安心上工,切勿誤聽奸言,自干未便。須知本廠長對於工會中派別糾紛,容忍已久,若再傾軋
不已,助長工潮,本廠長惟有取斷然措置!
  此布。
  把字條交給了莫干丞去公佈,吳蓀甫也就要走了。臨了上汽車的時候,他又嚴厲地吩咐屠
維岳道:
  「不管你怎麼辦,明天我要開工!明天!」
  午後一點鐘了。屠維岳在自己房裏來回踱著,時時冷笑,又時時皺著眉頭。他這樣焦躁不
安,正因為他是在可勝可敗的交點上。早晨工潮發動的時候,他雖然聽得了許多「打倒屠夜壺
」的呼聲,可是他看得準,他有勝利的把握。自從吳蓀甫親自來了後,這把握就成疑問。儘管
吳蓀甫再三說「全權交給屠先生」,然而屠維岳的機警的眼光看得出吳蓀甫這句話的真實意義
卻就是「全權交給你,到明天為止!」
  明天不能解決罷工,屠維岳就只有一條路!滾!
  並且吳蓀甫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維岳看在眼裏。像吳蓀甫那樣剛愎狠辣的
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難伺候;這又是屠維岳看得非常明白的!
  忽然窗外閃過了人影。屠維嶽立刻站住了,探頭去窗外一看,就趕快跑出房外。外面那個
人是桂長林,他們兩個對看了一眼,並沒說話,就一同走到莫干丞的房裏,那已經是整整齊齊
坐著三四個人,莫干丞也在內。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瞥了眾人一眼,就先說話:
  「三先生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現在只剩半天一夜了,侷促得很!早半天我們找工人代
表談話,沒有找到。她們不承認本來的工會,她們現在組織了一個罷工委員會。剛才我派長林
和她們的罷工委員會辦交涉,她們又說要聽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這是太刁難了!我
們不管她們什麼『總』不『總』,我們廠我們單獨解決!現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開工!哪
怕是開一半工,我們也好交代三先生!長林,你看明天能不能開工?她們現在到底有什麼要求
?」
  桂長林並不立刻回答。他看看屠維岳,又看看莫干丞,就搖著頭嘆一口氣道:
  「我是灰心了!從昨晚上到今朝,兩條賤腿沒有停過,但求太平無事,大家面皮上都有光
;哪裏知道還有人到老闆面前拆壁腳!現在屠先生叫我來商量,我不出主意呢,人家要罵我白
拿錢偷懶,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說我存私心,同誰過不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為難麼
?」
  房間裏沉靜了。屠維岳皺著眉頭咬嘴唇。莫干丞滿臉的慌張。坐在牆角的阿珍卻掩著嘴暗
笑。她推了推旁邊的王金貞,又斜過眼去瞟著屠維岳。她們全知道桂長林為什麼發牢騷。李麻
子卻耐不住了:
  「屠先生,你吩咐下來,我們去辦,不是就結了麼?」
  「不錯呀!屠先生吩咐下來吧!不過,長林,你有主意說說也不要緊,大家來商量。」
  王金貞也接口說,眼卻看著莫干丞。這老頭兒也有點覺得了。屠維岳慢慢地點著頭,看了
李麻子一眼,又轉臉朝著桂長林。
  「那麼,我說幾句良心話。老闆虧本,工人也曉得。老闆掛的牌子說得明明白白,工錢打
八折,為的絲價太小,將來還好商量。工人罷工,一半為錢,一半也為了幾個人;薛寶珠強橫
霸道,工人恨死了她,還有錢巧林、周二姐,也是大眾眼裏的釘!明天要開工不難,這三個人
總得躲開幾天才好!」
  桂長林一邊慢吞吞地說,一邊不轉眼地看著莫干丞那驚愕的面孔,屠維岳也是一眼一眼地
往莫干丞臉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莫干丞了。莫干丞心慌,卻也明白了;他是中間人,犯
不著吃隔壁賬,就趕快附和道:
  「好,好!只要明天能開工,能開工!」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知道這一番「過門」已經很夠,再拖長也是多事,就要按照預定計畫
來發命令。他陡然臉色一沉,舉起左手來,在空中虛按一下,叫大家注意,就嚴厲地說道:
  「人家的閒話管不了那麼多!我們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們就公事公辦!阿珍,你和
姚金鳳碰過頭麼?什麼罷工委員會裏,除了姚金鳳,還有些什麼人?哪幾個和姚金鳳要好?」
  「管她們還有幾個人呢!不過是何秀妹、張阿新那一夥!跟金鳳要好的有兩個:徐阿姨、
陸小寶。」
  阿珍噘起了嘴唇,斜著眼睛說,永不忘記賣弄她的風騷。
  屠維岳突然生氣了。
  「你辦事太馬虎!阿珍!罷工委員會是哪幾個人,一定要打聽明白!我派王金貞幫你的忙
。你們先叫姚金鳳拉住了姓徐的和姓陸的。告訴她們得小心!何秀妹一淘壞胚子是共產黨,公
安局要捉!明天不上工,吳老闆要不客氣了,有話上了工再說。你們召齊了各管車,大家分頭
到草棚裏挨家挨戶告訴她們,不要上人家的當!」
  「那可不行!這時候到草棚裏去拉人,老實是去討一頓打!」
  王金貞和阿珍齊聲叫了起來。
  「怕什麼!打就打!難道你們也要保鏢的麼?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心保護!」
  屠維岳很不耐煩地說,聲色俱厲了,阿珍漲紅了臉,還想分辯,可是王金貞在旁邊拉她的
衣角,叫她不要響。屠維岳也不再理她們兩個,轉臉就向桂長林問道:
  「到底她們那什麼總同盟罷工,背後是哪些人在那裏攪?」
  「還不是共產黨乘機會搗亂罷了!虹口、閘北,總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廠,現在都罷下來了
。她們有一個總機關,聽說是做在什麼旅館裏,––今晚上可以打聽到。」
  「今晚上太遲了!我們今天下午就要打聽明白!可是,長林,眼前另外有要緊的事派你去
做。工人們仗著人多,膽子就大;要是我們鄰近的幾家廠不開工,我們這裏的工人也就不肯爽
爽快快聽我們的好話。長林,你要趕快去同那幾家廠裏說好,明天大家一定開工。用武力強迫
上工!請公安局多派幾個警察,有人敢在廠門口『攔』,就抓!」
  「對,對!我們這裏也這麼辦罷!屠先生,我早就想幹乾脆脆幹她們一下!」
  李麻子聽得要動武,就趕快插嘴說,兩隻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從今天早
上起,他就猜不透為什麼屠維岳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對於屠維岳還有「忠心」,他也要在
背後說屠維岳的壞話了。現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卻仍舊很忠順地望著屠
維岳的臉色。
  屠維岳看著李麻子的臉孔,微微一笑,像是撫慰,又像是讚許。同時他又半解釋半命令似
的說:
  「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頭總要發一次利市!會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還有
,我們廠裏不比別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動手,也許反倒弄僵了事情!吳老闆向來是寬
厚的,我們也得順著他的意思。長林,你明白了罷?讓別人家殺雞,嚇我們這裏的猴子!」
  「包在我身上,辦的四平八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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