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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商場寫實類 [茅盾] 《子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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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27 |只看該作者
  「那就好了!––莫先生,請你馬上掛出牌子去,開除錢巧林、周二姐、薛寶珠!」
  屠維岳突然轉向莫干丞,態度非常嚴厲。
  李麻子和王金貞她們也輕輕一怔。想不到剛才說的是「躲開幾天」,現在變做了乾乾脆脆
的「開除」。然而她們看見屠維岳那堅決的眼光,就明白這件事無可挽回;錢葆生他們一派,
這次一定要倒霉!
  莫干丞也出意外,看著屠維岳那冷氣逼人的臉,作不得聲。過一會兒,他遲疑地摸著面頰
骨說道:
  「薛寶珠給她一點面子,請三先生調她到『新』廠裏去罷?」
  「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關我們的事!我們這裏仍得掛牌子開除!」
  屠維岳冷冷地回答,掉過臉去對桂長林他們四個人瞥了一眼,就又厲聲接著說下去:
  「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寶珠她們三個先在車間裏哄動工人們來反對工錢打八折!她
們做不著吳老闆的廠,專想利用工人報私仇,反對桂長林!可是她們平常日子做人太壞,她們
儘管想討好工人,工人們還是恨死了她們三個!現在我們要開除她們,一點私心也沒有,就為
的一則她們三個是搗亂分子,二則也要戳破幾個出氣洞,工人們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
我辭職,一定要我幹下去,我只好做難人!要是靠大家幫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無事開工
,我的辭職還是要請三先生照准!」
  莫干丞他們都面面相覷,不作聲。
  「時間不早了。大家趕快拚命去幹,五點鐘再給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
  屠維岳威風凜凜地下了最後的命令,對李麻子做一個手勢,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們
扮鬼臉,笑了一笑,也就趕快跟了出去。
  到了那管理部一帶房屋的遊廊的盡頭,屠維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趕快搶前一步,站在屠維
岳對面,嘻開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齒。屠維岳的半個臉曬著太陽,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
卻微現蒼白。他側著頭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臉上,輕聲兒問道:
  「釘了半天的梢,還是沒有線索麼?」
  「沒有。跟她們兩個來來往往的,全是廠裏的人;我們也釘梢,可是她們走來走去只在草
棚那一帶!」
  「難道她們知道了有人釘梢麼?」
  「那個不會的!我那幾個人都是老門檻,露不了風!」
  「看見面生的人麼?」
  「沒有。跟何秀妹、張阿新來往的,全是廠裏人!」
  屠維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後側著頭,閉了一隻眼睛。他心裏忖量起來一定是李
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跡。他自己是早已看準了何秀妹、張阿新兩個有「花頭」。
  他眼珠一轉,又問道:
  「昨晚上她們兩個從姚金鳳家裏出來和什麼人同路?」
  「哦!昨晚上麼?何秀妹同陸小寶一路回去,兩個人一路吵。張阿新另外同兩個人一路走
,不多幾步,她們就分開了,走了三條路。」
  「那兩個是不是廠裏人?叫什麼?」
  「是廠裏人。也是姚金鳳家裏一同出來的。我沒有看見她們。聽我的夥計說,一個是圓臉
兒,不長不短,水汪汪的一對眼睛,皮肉黑一點兒。那一個是什麼模樣兒就記不清;人是高一
些。」
  屠維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圓臉兒,水汪汪一對眼睛,黑皮膚,中等身材:他知道這是
誰。
  「她們路上不說話麼?」
  「對你說過她們只走了不多幾步,就分開了。她們出來的時候,三個人臂膊挽臂膊,像煞
很要好的樣子。」
  李麻子也好像有點不耐煩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睜大了眼睛看著屠維岳。
  一個人影在那邊牆角一晃。屠維岳眼快,立刻跑前幾步看時,卻是阿祥。這一個新收用來
的人,此番屠維岳還沒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見屠維岳就站住了。屠維岳皺一下眉頭,就吩咐
道:
  「阿祥!全班管車都到草棚那邊關照工人明天上工;老闆出了佈告,有話上了工再講。你
去看看,她們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懶的,回來報告我!」
  「要是鬧了事,你不要客氣;招呼一聲就行了!草棚一帶,我們有人!」
  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張大了嘴巴笑。屠維岳也笑了一笑,隨即滿臉嚴肅地對李麻子說:
  「我們也到草棚裏去找一個人。你叫五六個人跟我們一道走!」
  屠維岳現在看準了那黑裏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頭」,決定親自去探險了。
  他們一路上看見警察雙崗,保衛團巡行,三三兩兩的絲廠女工在路旁吵鬧。太陽光好像把
她們全身的油都曬到臉上來了,可是她們不怕,很興奮地到處跑,到處嚷。靠近草棚一帶,那
空氣就更加緊張了。女工們就好像黃昏時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們都在議論廠裏開除了三個
人。「工錢打八折就不講了麼?騙人呀!」––這樣的叫聲從亂烘烘裏跳出來。
  屠維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們走進了那草棚區域。可是他的臉色更加蒼白。他覺
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條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壺!」「打倒夜壺呀!」最初不很響,也不很多
;後來卻一點一點多起來了,也響起來了。屠維岳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鐵青著臉,
咬緊了牙齒。
  黑大衫或是黑拷綢短衫褲的「白相人」也是三三兩兩地在這草棚區域女工堆裏穿來穿去,
像些黑殼的甲蟲。他們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們故意撞進了嚷鬧的女工堆裏,故意在女工們
汗濕的繃得緊緊的胸口摸一把。這裏,那裏,他們和女工們起了衝突了。一片聲喊打!可是一
下子又平靜下去了。女工們竭力忍耐,避免和這些人打架;而這些人呢,也沒接到命令真真出
手打。
  屠維岳低著頭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
  「屠夜壺來捉人了!」
  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門邊喊出了這一聲來。接著就是一個小小的身體一跳。那正是住在
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聲,伸出粗黑的大手來,搶前一步,就要抓那個
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著身體躲過,就飛也似的跑走了。屠維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
許他再追;他們兩個就一直闖進了朱桂英的家。帶來的五六個人守在竹門外左近一帶。
  等到屠維岳的眼睛習慣了那草棚裏的昏黑光線時,他看見朱桂英站在面前,兩道閃閃的眼
光直釘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圓臉上透著怒紅,小嘴唇卻變白。草棚裏沒有別的人,只是他們
三個;朱桂英、李麻子、屠維岳。是一種緊張的沉默。
  草棚外卻像潮水似的捲起了哄哄的人聲,漸來漸響。
  屠維岳勉強笑了笑說:
  「桂英!有人報告你是共產黨!現在兩條路擺在你面前,隨你自己挑:一條是告訴我,還
有什麼同黨,那我們就升你做管車;還有一條是你不肯說,你去坐牢!」
  「我不是!我也不曉得!」
  「可是我倒曉得了!另外兩個是何秀妹,張阿新––」
  朱桂英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就有點變了。屠維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著說:
  「另外還有誰,可要你說了!」
  「我當真不曉得。到警察所,我也是這句話!」
  朱桂英的臉色平靜了些兒,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裏滿是紅光。屠維岳輕輕冷笑一聲
,突然翻了臉,看著李麻子,厲聲喝道:
  「老李,搜一下!」
  這時候草棚外的喧擾也已經擴大。一片叫罵聲突然起來,又突然沒有,突然變成了人肉和
竹木的擊衝,拍剌!拍剌!咬緊了牙齒的嘶叫,裂人心肝的號呼,火一樣蓬蓬的腳步聲。然後
又是晴天霹靂似的勝利的呼噪,一彪人擁進了草棚,直撲屠維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聲的混
鬥!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
  屠維岳仗一條板凳開路,從人肉縫中跳出來了。可是第二彪人從草棚外衝進來,又將他捲
入重圍。外邊是震天動地的喊聲。屠維岳和兩個人扭打做一團。倉皇中他看清了一個正是張阿
新。忽然李麻子拖著一個人,就將那人當作武器,衝開一條路,掙扎到屠維岳身邊。於是包圍
著屠維岳的女工們就一齊轉身去搶人。屠維岳乘這空兒,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門,撲面他又撞著
了十來個的一夥。但這一夥卻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緊跟著這一
夥人捲上來。大混亂又在草棚前的狹路上開始!可是警笛的聲音也在人聲中尖厲地響了。女工
們蓬亂的頭髮中間晃著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兒。
  砰!砰砰!示威的槍聲!
  李麻子也逃出重圍來了,一手拖住那個女工。他對屠維岳獰笑。
  十多分鐘以後,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帶已經平靜。泥地上有許多打斷的竹片,中間也有馬
桶刷子。竹門也打壞了,歪斜地掛在那裏,像是受傷的翼膀。但在這草棚區域東首一片堆垃圾
的空場上,又是嚷嚷鬧鬧的一個人堆。女工們正在開大會。警察人少,遠遠地站著監視。李麻
子手下人也有八九個,散立在警察隊的附近。
  這是暴風一般驟然來的集會!這又是閃電一般飛快地就結束的集會!這是抓住了工人鬥爭
情緒最高點的一個集會!剛才「屠維岳捉人」那一事變,很快地影響到女工們內部的鬥爭。
  「屠夜壺頂壞!他開除了薛寶珠她們,騙我們去上工!薛寶珠她們是屠夜壺的對頭!他借
刀殺人!他帶了李麻子來捉我們!打倒屠夜壺!明天不上工!上工的是走狗!」
  張阿新站在一個垃圾堆上舞著臂膊狂呼。人層裏爆發了雷一樣的應聲:
  「上工的是走狗!」
  「哄我們去上工的是走狗!」
  「打走狗姚金鳳!」
  「工錢不照老樣子,我們死也不上工!我們要屠夜壺滾蛋!要桂長林滾蛋!我們要開除王
金貞、李麻子、阿珍、姚金鳳,我們要討回何秀妹!我們要––」
  張阿新的聲音啞了,喊不成聲,突然她身體一挫,捧著肚皮就蹲了下去。立刻旁邊就跳出
一個人來,那是陳月娥;她的臉上有兩條血痕,那是和屠維岳揪打的時候抓傷了的,她用了更
響的聲音接著喊道:
  「我們要改組罷工委員會!趕出姚金鳳、徐阿姨,陸小寶!想要明天上工的,統統趕出去
!」
  「統統趕出去呀!」
  群眾回答了震天動地的呼聲。張阿新蹶然跳了起來,臉像豬肝,漲破了肺葉似的又喊道:
  「沒有絲廠總同盟罷工委員會的命令,我們不上工!小姊妹!總罷委的代表要對你們說一
句話!」
  突然那烏黑黑的人層變做了啞噤。「總罷委」的代表麼?誰呀!誰呀!女工們流汗的興奮
的紅臉雜亂地旋動,互相用眼光探詢,嘈雜的交談聲音也起來了。可是那時候,一個女工打扮
的青年女子,一對眼睛好像會說話的女子,跳上了那垃圾堆了,站在張阿新和陳月娥的中間,
這女子是瑪金。
  「小姊妹!上海一百零二個絲廠總罷工了!你們是頂勇敢的先鋒!你們廠裏的工賊走狗自
己打架,可是他們壓迫你們是一致的!欺騙你們是一致的!你們要靠自己的力量,才能得到勝
利!打倒工賊!打倒走狗!組織你們自己的工會!沒有總罷委的命令,不上工!」
  「沒有命令不上工呀!」
  「––不上工呀!」
  黑壓壓的人層來了回聲。差不多就是真正的「回聲」。瑪金雖然努力「肅清」那些「公式
」和「術語」,可是她那些話依然是「知識分子」的,不能直鑽進女工們的心。
  「小姊妹們!大家齊心呀!不上工!不上工!––散會!」
  陳月娥又大聲喊著,就和張阿新、瑪金她們跑下了那垃圾堆。女工們一邊嚷著,一邊就紛
紛散去。正在這時候,公安局的武裝腳踏車隊也來了,還有大隊的警察。但是女工們已經散了
,只留下那一片空場。警察們就守住了這空場,防她們再來開會。一個月來華界早宣佈了戒嚴
,開會是絕對禁止的。
  姚金鳳、阿珍她們早逃進廠裏,一五一十報告了屠維岳。
  兩個人前前後後攢住了屠維岳,要他替她們「做主」。
  屠維岳冷冷地皺著眉頭,不作聲。他在工人中間辛辛苦苦種的「根」,現在已經完全失掉
了作用,這是他料不到的。他本來以為只要三分力量對付工人,現在才知道須得十分!
  「不識起倒的一批賤貨,光景只有用拳頭!叫你們認得屠夜壺!」
  屠維岳咬著牙齒冷冷地自言自語著,就撇下了阿珍她們兩個,到前邊管理部去。迎面來了
慌慌張張的莫干丞,一把拉住了屠維岳,口吃地說道:
  「世兄,世兄;正找,找你呢!三先生在電話裏動火,動火!到底明天,明天開工,有沒
有把握?」
  「有把握!」
  屠維岳依然很堅決,很自信,冷冷的微笑又兜上了他的嘴唇。莫干丞怪樣地眯著半隻眼睛。
  「三先生馬上就要來。」
  「來幹麼!––」
  屠維岳聳聳肩膀輕聲說;但立即又放下了臉色,恨恨地喊道:
  「王金貞這班狗頭真可惡!躲得人影子都不見了!莫先生,請你派人去找她們來,就在賬
房間裏等我!莫先生,愈快愈好!」
  這麼說著,屠維岳再不讓莫干丞多嚕嗦,快步走了。他先到工廠大門一帶視察。鐵門是關
得緊緊的了,兩對警察是門崗。李麻子帶著他的手下人在這裏一帶梭巡。那些人中間有幾個像
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坐在繭子間的石階上。李麻子跑到屠維岳跟前,就輕聲說道:
  「剛才一陣亂打,中間也有錢葆生那一夥人,你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
  「阿祥告訴我。」
  屠維岳冷笑了一聲,獰著眼睛望望天空,就對李麻子說:「現在用得到五十個人了!老李
,你趕快去叫齊五十個人,都帶到廠裏來等我派用場。」
  屠維岳離開了那大門,又去巡視了後門邊門,心裏的主意也決定了,最後就又回到管理部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頭碰頭地在管理部前的遊廊上密談。屠維岳不介意似的
瞥了他們一眼,忽然轉了方向,抄過那管理部的房子,到了鍋爐房旁邊堆廢料的一間空房前,
就推門進去。
  反剪著兩手的何秀妹蹲在那裏,見是屠維岳進來,立刻背過臉去,恨恨地把身體一扭。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仔細打量那何秀妹,靜悄悄地不作聲。忽然何秀妹偷偷地回過臉來
,似乎想看一看屠維岳還在這裏沒有。恰好她的眼光正接觸了屠維岳那冷冷的眼光。屠維岳忍
不住哈哈笑了,就說道:
  「何秀妹!再耐心等一會兒。過了六點鐘,你們的代表和我們條件講妥,就放你出去!」
  睜大了眼睛發怔,何秀妹不回答,可是也不再背過臉去了。
  「代表是陸小寶、姚金鳳;還有––你的好朋友:張阿新!」
  何秀妹全身一跳,臉色都變了,望著屠維岳,似乎等待他再說一點兒。
  「張阿新是明白人。我同她真心真意講了一番話,她就明白過來了。她是直爽的!她什麼
都告訴我了。她同你的交情實在不錯。她拍胸脯做保人,說你是個好人,你也不過一時糊塗,
上了共產黨的當!可不是?」
  突然何秀妹叫了一聲,臉色就同死人一樣白,驚怖地看著屠維岳的面孔。
  「你們一夥裏還有幾個人,都是好朋友,都是『同志』,是不是?張阿新都告訴我了!你
放心,我不去捉她們!我和你們小姊妹向來和氣!不過,同共產黨來往,警察曉得了要捉去槍
斃的。何秀妹,你想想,那裏頭誰是明白人,勸得轉來,我就幫她的忙!」
  「哼!阿新!阿新!」
  何秀妹身體一抖,叫了起來,接著就像很傷心似的垂下了頭。屠維岳咬著嘴唇微笑,他走
前一步,傴著腰,用了聽去是非常誠懇的聲音說道:
  「你不要錯怪了阿新!不要怪她!你要是回心轉來自己想想,也就明白了。上海許多趟的
罷工風潮都和共產黨有關係,可是末了捉去坐牢的,還是你們工人。共產黨住在洋房裏蠻寫意
。你們罷一次工,他們就去報銷一次,領了幾萬銀子,花一個暢心暢意。譬如那勾引你和阿新
的女學生,你們都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裏,是不是?她住在大洋房裏!她換了破衣裳跑來和你
們開會。她出來開一次會,就可以領到十塊二十塊的車費。你們呢,你們白跑兩條腿!她住在
大洋房裏。她家裏的老媽子比你們闊氣得多!有一回阿新碰見了她了。她就送阿新五塊錢,叫
她不要說出去。阿新沒有對你說過罷?她還有點不老實。可是她和你的交情總算不錯。她現在
拍胸脯保你!」
  何秀妹低了頭不作聲。忽然她哭起來了。那哭的神氣就像一個小孩子。驀地她又抑住了哭
聲,仰起那淚臉來看著屠維岳,看著,看著,她的嘴角不住地扭動,似乎有兩個東西在她心頭
打架,還沒分輸贏。屠維岳看準了何秀妹這嘴角的牽動是什麼道理,他立刻滿臉慈悲似的再逼
進一步:
  「秀妹!你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放你出去。我們已經開除了薛寶珠,缺一個管車了,回頭
我去對三先生說,升你做管車。大家和氣過日子,夠多麼好呢!」
  何秀妹臉紅了,忽然又淌下兩行眼淚,卻沒有哭聲。「可是,秀妹,你再想想,你們那一
夥裏誰是勸得轉來的,我們去勸勸她去!」
  何秀妹的眼光忽然呆定了。她低了頭,手指頭機械地捲弄她的衣角。俄而她嘆一口氣,輕
聲說:
  「你還是再去問阿新。她比我多曉得些。」
  再沒有話了。何秀妹低著頭,身體有點抖。屠維岳也看到話是說完了,聳聳肩膀,心裏看
不起這沒用的共產黨;他很驕傲地射了那何秀妹一眼,就轉身跑了出去。他滿心快活跑到了管
理部那邊,看見阿祥閒站在遊廊前,就發命令道:
  「阿祥!你到草棚裏把張阿新騙來!騙不動,就用蠻功!快去,快回!」
  這時候,一輛汽車開進廠來了,保鏢的老關跳下來開了車門。吳蓀甫蹣跚地鑽了出來,看
著迎上前來的屠維岳就問道:
  「那不是愈弄愈糟,怎麼明天還能開車?」
  「三先生,天亮之前有一個時候是非常暗的,星也沒有,月亮也沒有。」
  屠維岳鞠躬,非常鎮定非常自信地回答。吳蓀甫勉強笑了一笑,就在那停汽車的煤屑路上
踱了幾步,然後轉身對跟在背後的屠維岳說道:
  「你有把握?好!說出來給我聽聽。」
  這語氣太溫和了,屠維岳聽了倒反不安起來,恐怕吳蓀甫突然又變了態度。他想了一想,
就把經過的事情揀重要的說了幾句;他一邊說,一邊用心察看吳蓀甫的臉色。西斜的太陽光照
在吳蓀甫的半個臉上,亮晶晶地發著油光,對照著他那沒有太陽光的半個臉,一明一暗,好像
是兩個人。屠維岳鬆一口氣,望望天空。東方天角有幾塊很大的火燒雲。
  「那麼,捉來的那一個,何––何秀妹,你打算放了她,是不是?」
  「我打算等到天黑,就放她出去。我派了人釘她的梢,那就可以一網打盡。」
  屠維岳回答,嘴唇邊浮過一絲笑影。
  「姑且這麼辦了去再看光景。可是––維岳,你再發一道佈告,限她們明天上工!明天不
上工的,一律開除!」
  吳蓀甫忽又暴躁起來,不等屠維岳的回話,就鑽進了汽車。保鏢的老關在司機旁邊坐定,
那汽車就慢慢地開出廠去。兩扇方鐵梗的廠門一齊開直了,李麻子在旁邊照料,吆喝他的手下
人。但是那汽車剛到了廠門中間,突然廠外發一聲喊,無數女工擁上前來,擋住了去路。立刻
沿這廠門四周一帶,新的混亂又開始。警察,李麻子和他的手下人,都飛跑著來了;可是女工
們也立刻增加了兩倍、三倍、四倍、五倍,––把廠門前的馬路擠斷了交通,把吳蓀甫連那汽
車包圍得一動也不能動。車裏的吳蓀甫卜卜地心跳。
  「你放了何秀妹,我們就放你!」
  女工們一邊嚷,一邊衝破了警察和李麻子他們的防線,直逼近那汽車。她們並沒有武器,
可是她們那來勢就比全副武裝的人狠得多又多!
  老關跳在車沿踏板上,滿臉殺氣,拔出手槍來了。女工們不退。同時有些碎石子和泥塊從
女工隊伍的後方射出來。目標卻不準確。女工們也有武器了,但顯然還沒有正式作戰的意思。
吳蓀甫坐在車裏,鐵青著臉,一迭聲喝道:
  「開車!開足了馬力衝!」
  汽車伕沒有法子,就先捏喇叭。那喇叭的聲音似乎有些效力。最近車前的女工們下意識地
退了一步。車子動了,然而女工們不再退卻。一片聲吶喊,又是陣頭雨似的碎石子和泥塊從她
們背後飛出來,落在車上。老關發瘋似的吼一聲,就舉起手槍,對準了密集的女工。突然人堆
裏衝出一個人來,像閃電一般快,將老關的手膀子往上一托。砰!––這一槍就成為朝天槍。
  這人就是屠維岳。他撇下老關,立即轉身對那汽車伕大聲叫道:
  「蠢東西!還不打倒車麼?打倒車!」
  汽車退進了廠門。這一次沒有先捏喇叭。車裏的吳蓀甫往後靠在車墊上,露出了牙齒獰笑
。汽車伕趕快把車子調頭,穿過了廠裏的煤屑路,就從後門走了。這時候,一部分女工也衝進
了前門,大部分卻被攔住在鐵門外。門裏門外是旋風似的混亂。但是她們已經沒有目標。門外
那大隊先被警察趕散,門裏的二三十個,也被李麻子他們用武力驅逐出廠。
  天漸漸黑下來,又起了風。廠裏廠外現在又平靜了,但是空氣依舊緊張,人們的心也緊張
。廠門前加添了守衛。廠裏賬房間內擠滿了人,王金貞和阿珍她們全班管車,亂烘烘地談論剛
才的事變。李麻子叫來的五十多人也排齊在遊廊一帶。白天過去了,只剩得一夜,大家都覺得
明天開工沒有把握。可是屠維岳那永遠自信的態度以及堅定的冷冷的聲音立刻掃除了那些動搖
。他對全班管車說:
  「不准躲懶!今晚上你們是半夜工!你們到草棚裏拉人!告訴她們:明天不上工的就開除
;沒有人上工,吳老闆就關廠!再到廠門前來鬧,統統抓去坐牢!好好兒的明天上工,有話還
可以再商量!去罷!不准躲懶!我要派人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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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車班裏誰也不敢開口,只是偷偷地互相做眼色,伸舌頭。
  屠維岳又叫了李麻子來吩咐:
  「老李,你的人都齊了麼?他們要辛苦一夜!不過只有一夜!你叫他們三個兩個一隊,分
開了,在草棚前前後後巡查。你吩咐他們:看見有兩三個女工攢在一堆,就撞上去胡調!用得
到那拳頭的時候用拳頭,不要客氣!要是女工們在家裏開會,那就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
女工們有跑來跑去的,都得釘梢!––你都聽明白了麼?這裏是兩百塊錢,你拿去照人頭分派
!」
  屠維岳拿一卷鈔票丟在李麻子面前,就轉臉厲聲喊道:
  「阿祥呢?你把張阿新弄來了罷?」
  管車班的後面擠上了阿祥來,神氣非常頹喪。屠維岳的臉色立刻放沉了。
  「找來找去都沒有。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這爛污貨!回頭我再去找。」
  阿祥漲紅了臉說,偷眼看一下李麻子,似乎央求他在旁邊說幾句好話。屠維岳嘴裏哼了一
聲,不理阿祥,回頭就對大家說道:
  「各位聽明白了麼?壞東西已經躲過了一個!––可是,阿祥!你辦事太馬虎,放掉了一
個要緊人!不用你再去找了!等一下,另外有事情派你!」
  說著,屠維岳就站了起來,擺一擺手。管車們和李麻子都出去了,只留下阿祥,不定心地
等待後命。
  那時窗外已經一片暝色。烏鴉在對面車間屋頂上叫。屠維岳對阿祥看了一會兒,好像要看
準這個人能否擔當重大的責任。後來他到底決定了,眼光尖利地射在阿祥臉上說:
  「我們放了何秀妹,你去釘她的梢!這一回,你得格外小心!」
  於是什麼都分派定了,屠維岳親自打電話給就近的警察署,請他們加派一班警察來保護工
廠。
  晚上九點鐘光景,吳公館裏不期而會的來了些至親好友,慰問吳蓀甫在廠裏所受的驚嚇。
滿屋子和滿園子的電燈都開亮了,電風扇荷荷地到處在響。這裏依舊是一個「光明快樂」的世
界。
  吳少奶奶姊妹和杜姑奶奶姊妹在大餐間裏拉開了牌桌。大客廳裏吳蓀甫應酬客人(內中有
一位是剛回上海來的雷參謀),談著兩個月來上海的工潮。那是隨便的閒談,帶幾分勉強的笑
。吳蓀甫覺得自己一顆心上牽著五六條線,都是在那裏朝外拉;儘管他用盡精力往裏收,可是
他那顆心兀自搖晃不定,他的臉色也就有時鐵青,有時紅,有時白。
  忽然大家同時不作聲了,客廳裏只有電風扇的單調的荷荷聲,催眠歌似的唱著。牌聲從大
餐間傳來,夾著阿萱的笑。接著,出來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麼,那是杜家叔侄,
學詩和新籜。
  「你說我那些話是經不起實驗的空想麼?你的呢?你幾時辦過廠?你只會躺在床上想!」
  杜學詩盛氣說,他那貓臉變成了兔子臉。雖然他比他侄兒反小了三四歲,並且也不是法國
回來的什麼「萬能」博士,可是他在侄兒面前常常要使出老叔的架子來,他喜歡教訓人家。杜
新籜依然是什麼也不介意,什麼也看不慣的神氣,很瀟灑地把背脊靠在那大餐間通到客廳的那
道門框上,微笑著回答道:
  「那又是你的見聞欠廣了。那不是我躺在床裏想出來的。那是英國,也許美國,––我記
不清了,總之是這兩國中間的一國,有人試驗而得了成效的。一本初步的經濟學上也講到這件
事,說那個合資鞋廠很發達,從來沒有工潮。––這不是經過實驗了的麼?」
  「那麼,我的主張也是正在實驗而且有很大的成績。你看看意大利罷!」
  杜學詩立即反唇回駁,很得意地笑了一笑。
  「但是中國行不通。你去問問辦廠的人就明白。」
  「那麼,你說的辦法在中國行得通麼?你也去問問辦廠的人!蓀甫是辦廠的!」
  杜學詩的臉又拉長了;但生氣之中仍然有些得意。他找到一個有資格的評判人了。於是他
不再等新籜說話,也沒徵求新籜的意思是否承認那評判人,就跑前一步,大聲喊道:
  「蓀哥!你叫你廠裏的女工都進了股,同你一樣做裕華的股東,辦得到麼?」
  這一問太突然了,半沉思中的吳蓀甫轉過臉來皺了一下眉頭。坐在蓀甫對面的李玉亭也愕
然看著那滿臉嚴重的杜學詩。然而李玉亭到底是經濟學教授,並且他也聽到了一兩句杜家叔侄
在大餐間門邊的對話,他料著幾分了。他本能地伸手摸一下頭皮。這是他每逢要發表意見時必
不可少的準備工作。但是杜學詩已經搶在先頭說了。他的聲調很急促,很重濁,顯然他把眼前
這件事看得很嚴重。
  「我們是討論怎樣消弭工潮。新籜說,只要廠裏的工人都是股東,就不會鬧工潮。他舉了
英國一個鞋廠為例。我呢,說他這主張辦不到!有錢做股東,就不是工人了!光有股東,沒有
工人,還成個什麼廠!––」
  杜學詩一口氣轉不過來,驀地就停止了。一片聲的哄笑。連那邊的杜新籜也在內。只有吳
蓀甫僅僅微露了一下牙齒,並沒出聲笑。
  這笑聲又把大餐間裏看打牌的人引出了兩個來,那是吳芝生和范博文。似乎很知道大家為
什麼笑,這兩位也湊在數內微笑。
  「六叔弄錯了!我的話不是這麼簡單的。」
  在笑聲中,杜新籜輕輕地聲明著。杜學詩的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難看了。他轉臉對新籜盛氣
說:
  「那麼請你自己來說罷!」
  杜新籜微笑著搖頭,撮尖了嘴唇,就吹起一支法國小調來了。這在杜學詩看來,簡直是對
於他老叔的侮辱。他滿臉通紅了!幸而范博文出來給他們解圍:
  「我明白老籜的意思。他要一個廠裏,股東就是工人,工人就是股東。股本分散了捏在工
人手裏,不在幾個大股東手裏。這也許是一個好法子。就可惜蓀甫廠裏的女工已經窮到只剩一
張要飯吃的嘴!」
  吳蓀甫忍不住也笑出來了。可是他仍舊不說話。這班青年人喜歡發空議論,他是向來不以
為然的。
  雷參謀抽著香煙,架起了腿,也慢慢地搖頭。他來上海也已經有兩天了,然而在前線炮火
中的驚心裂膽,以及誤陷入敵陣被俘那時候的憂疑委屈,還不曾完全從他腦膜上褪去;他對於
戰局是悲觀的,對於自己前途也是悲觀的。所以他是想著自己的事情搖頭。
  「可不是!新籜的主張簡直不行!還是我的!我反對辦廠的人受了一點挫折就想減少生產
,甚至於關門。中國要發展工業,先要忍痛虧點兒本。大家要為國家爭氣,工人不許鬧罷工,
廠家不許歇業停工!」
  杜學詩覺得已經打敗了新籜,就又再提出他自己的主張,要求滿客廳的人傾聽。但是掃興
得很,誰也不去聽他了。新籜和范博文他們搭上了,走到客廳廊前石階上談別的事。吳蓀甫、
雷鳴和李玉亭,他們三個,雖然把「工人也進股」的話作為出發點又談了起來,卻是漸漸又折
到戰局的一進一退。杜學詩虎起了他的貓臉兒,一賭氣,就又回到大餐間看她們打牌。
  這裏三位談著時局。吳蓀甫的臉上便又閃著興奮的紅光。雖然是近來津浦線北段的軍事變
化使得益中公司在公債上很受了點損失,但想到時局有展開的大希望,吳蓀甫還是能夠高興。
他望著雷參謀說道:
  「看來軍事不久就可以結束罷?退出濟南的消息,今天銀行界裏已經證實了。」
  「哎!一時未必能夠結束。濟南下來,還有徐州呢!打仗的事,神妙不可測;有時候一道
防線,一個孤城,能夠支持半年六個月。一時怎麼結束得了!」
  雷參謀一開口卻又不能不是「樂觀派」。吳蓀甫卻微微笑了。他雖然並沒詳細知道雷參謀
究竟為什麼從前線到了天津,又回了上海,可是他猜也猜個八九分了;而現在雷參謀又是那樣
說,蓀甫怎麼能夠忍住了不笑。並且他也極不願意到了徐州左近,又是相持不下。那和他的事
業關係不小!他轉過臉去看李玉亭,不料李玉亭忽然慌慌張張跳起來叫道:
  「呵,呵!再打上六個月麼?那還了得!雷參謀,那就不了!你想想,這目前,賀龍在沙
市,大冶進出,彭德懷在瀏陽,方志敏在景德鎮,朱毛窺攻吉安!再打上六個月,不知道這些
共匪要猖獗到怎樣呢!那不是我們都完了!」
  「那些流寇,怕什麼!大軍一到,馬上消滅。我們是不把他們當一回事的!只有那些日文
報紙鋪張得厲害,那是有作用的。日本人到處造謠,破壞中央的威信。」
  雷鳴的「樂觀」調子更加濃厚了,臉上也透露出勇氣百倍的風采來。
  李玉亭不能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轉臉又對吳蓀甫嚴重地警告道:
  「蓀甫!你廠裏的工潮不遲不早在此刻發生,總得趕快解決才好!用武力解決!絲廠總同
盟罷工是共產黨七月全國總暴動計畫裏的一項,是一個號炮呀!況且工人們聚眾打你的汽車,
就是暴動了!你不先下手鎮壓,說不定會弄出放火燒廠那樣的事來!那時候,你就殺盡了她們
,也是得不償失!」
  吳蓀甫聽著,也變了臉色。被圍困在廠門口那時的恐怖景象立即又在他眼前出現。電風扇
的聲音他聽去就宛然是女工們的怒吼。而在這些回憶的恐怖上又加了一個尖兒:當差高昇忽然
引了兩個人進來,那正是從廠裏來的,正是吳為成和馬景山,而且是一對慌張的臉!
  陡的跳了起來,吳蓀甫在嚴肅中帶幾分驚惶的味兒問道:
  「你們從廠裏來麼?廠裏怎樣了?沒有鬧亂子罷?」
  「我們來的時候沒有。可是我們來報告一些要緊消息。」
  吳為成他們兩個同聲回答,怪樣地注視著吳蓀甫的臉。
  於是吳蓀甫心頭鬆了一下,也不去追問到底是什麼緊要消息值得連夜趕來報告,他慢慢地
踱了兩步,勉強微笑著,尖利地對吳為成他們梭了一眼,似乎說:「又是來攻訐屠維岳罷,噯
!」吳為成他們直挺挺地站在那裏,不作聲。
  雷參謀看見吳蓀甫有事,就先告辭走了。李玉亭也跑到園子裏找杜新籜他們那一夥去閒談
。大客廳裏只剩下吳為成和馬景山面面相覷,看不準他們此來的任務是成功或失敗。牌聲從隔
壁大餐間傳來。
  「有什麼要緊事呢?又是屠維岳什麼不對罷?」
  吳蓀甫送客回來,就沉著臉說;做一個手勢,叫那兩個坐下。
  然而此番吳為成他們並沒多說屠維岳的壞話。他們來貢獻一個解決工潮的方法;實在就是
錢葆生的幕後策動,叫他們兩個出面來接洽。
  「三叔!錢葆生在工會裏很有力量。工人的情形他非常熟;屠維岳找了兩天,還沒知道工
人中間哪幾個是共產黨,錢葆生卻早已弄得明明白白。他的辦法是一面捉了那些共產黨,一面
開除大批專會吵鬧的工人;以後廠方用人,都由工會介紹,工會擔保;廠方有什麼減工錢,扣
禮拜天升工那些事,也先同工會說好了,讓工會和工人接洽;錢葆生說,就是工錢打一個五折
六折,他也可以擔保沒有風潮,––三叔,要是那麼辦,三叔平時也省些心事,而且不會歷歷
落落只管鬧工潮。那不是強得多麼?他這些辦法,早就想對三叔說了,不過三叔好像不很相信
他,這才擱到今天告訴了我和景山。他這人,說得出就做得到!」
  「明天開工這句話,恐怕屠維岳就辦不到呢!工人們恨死了他!今天下午他到草棚裏捉人
,就把事情愈弄愈僵!那簡直是打草驚蛇!現在工人們都說,老闆虧本,工錢要打八折,可以
商量;姓屠的不走,她們死不上工!現在全廠的工人就只反對他一個人,恨死了他!全班管車
稽查也恨死了他!」
  馬景山又補充了吳為成的那番話,兩道賊忒忒的眼光忙亂地從吳蓀甫臉上瞥到吳為成臉上
,又從吳為成臉上瞥到吳蓀甫臉上。吳為成滿臉憂慮似的恭恭敬敬坐在那裏點著頭,卻用半隻
耳朵聽隔壁的牌響和林佩珊的晶琅琅的艷笑。
  吳蓀甫淡淡地笑了一笑,做出「姑妄聽之」的神氣來,可是一種猶豫不決的色調卻分明在
他眼睛中愈來愈濃了。俄而他伸起手來摸著下巴,挺一挺眉毛,似乎想開口了,但那摸著下巴
的手忽又往上一抄,兜臉兒抹了一把,就落下來放在椅子臂上,還是沒有話。早就在他心頭牽
著的五六條線之外,現在又新添了一條,他覺得再沒有精力去保持整個心的均勢了。暴躁的火
就從心頭炎炎地向上冒。而在這時候,吳為成又說了幾句火上添油的話:
  「三叔!不是我喜歡說別人的壞話,實在是耐不住,不能不告訴三叔知道。屠維岳的法寶
就是說大話,像煞有介事,滿嘴的有辦法,有把握!他的本領就是花錢去收買!他把三叔的錢
不心疼的亂花!他對管車稽查們說:到草棚裏去拉人!拉了一個來就賞一塊錢––這樣的辦法
成話麼?」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對於屠維岳的信任心整個兒動搖了,他捶著椅臂大聲叫道:
  「有那樣的事麼?你這話不撒謊?」
  「不敢撒謊!景山也知道。」
  「呀!怎麼莫干丞不來報告我?這老狗頭半個字也沒提過呀!」
  「光景莫先生也不知道。屠維岳很專制,許多事情都瞞過了人家。」
  馬景山慌忙接口說,偷偷地向吳為成擠了一個眼風。可是盛怒中的吳蓀甫卻完全沒有覺到
。他霍地站了起來,就對客廳外邊厲聲喊道:
  「高昇!你去打電話請莫先生來––哎,不!你打到廠裏,請屠先生聽電話!」
  「可是三叔且慢點兒發作!現在不過有那麼一句話,沒有真憑實據,屠維岳會賴!」
  吳為成趕快攔阻,也對馬景山使了個眼色。馬景山卻慌了,睜大著眼睛,急切間說不出話。
  吳蓀甫側著頭想了一想,鼻子裏一聲哼,就回到座位裏;然後又對那站在客廳門外候命令
的高昇揮手,暴躁地說道:
  「去罷!不用打了!」
  「最好三叔明天叫錢葆生來問問他。要是明天屠維岳開不了工,姑且試試錢葆生的手段也
好。」
  吳為成恐怕事情弄穿,就趕快設法下台,一面又對馬景山遞一個暗號。
  大客廳裏暫時沉默。外邊園子裏是風吹樹葉蘇蘇作響,夾著李玉亭他們的哄笑。隔壁大餐
間內是一陣洗牌的聲音,女人的尖俏的嗓子雜亂地談論著剛過去的一副牌太便宜了莊家。
  吳蓀甫聽著這一切的聲響,都覺得討厭;可是這一切的聲響卻偏偏有力地打在他心上。他
心裏亂扎扎地作不起主意來。一會兒,他覺得屠維岳這人本來就不容易駕馭:倔強,陰沉,膽
子忒大;一會兒卻又覺得吳為成他們的話也不能完全相信,他總得用自己的眼睛,不能用耳朵
。最後他十分苦悶地搖著頭,轉眼看著吳為成他們兩個。這兩位的臉上微露出忐忑不安的樣子。
  「我知道了!你們去罷,不許在外邊亂說!」
  仍是這麼含糊地應用了阿家翁的口吻,吳蓀甫就站起來走了,滿心的暴躁中還夾帶了一種
自己也不能理解的異樣的頹喪。
  他自己關在書房裏了,把這兩天來屠維岳的態度,說話,以及吳為成他們的批評,都細細
重新咀嚼。然而他愈想著這些事,那矛盾性的暴躁和頹喪卻在他心頭愈加強烈了。平日的剛毅
決斷,都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他自己也覺得奇怪。並且他那永不會感到疲倦的精力也像逃走
了。他昏沉沉地亂想著,聽得了窗外風動樹葉的聲音,他就喚回了在廠門前被圍困時的恐怖;
看見了寫字桌上那黃綢罩檯燈的一片黃光,他又無端的會想像到女工們放火燒了他的廠!他簡
直不是平日的他了!
  然而那些頑皮的幻象還是繼續進攻著。從廠方而轉到益中公司方面了!公債上損失了七八
萬,趙伯韜的經濟封鎖,那渴待巨款的八個廠,變成「濕布衫」的朱吟秋的乾繭和絲廠––一
切都來了!車輪似的在他腦子裏旋轉。直到他完全沒有清醒地思索的能力,只呻吟在這些無情
的幻象下。
  忽然書房門上的鎖柄一響。吳蓀甫像從噩夢中驚醒,直跳了起來。在他眼睛前是王和甫胖
臉兒微皺著眉頭苦笑。吳蓀甫揉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實實的王和甫已經坐下了。吳蓀甫忘其所
以地突然問道:
  「呀,呀,和甫!我們那八個廠沒有事罷?」
  「一點事情,小事情––怎麼,蓀甫,你已經曉得了麼?」
  吳蓀甫搖搖頭,心裏還以為是做夢。他直瞪著眼睛,看定了王和甫嘴唇上的兩撇鬍子。
  「眼前只是一點小事。無非是各處都受了戰事的影響,商業蕭條,我們上星期裝出去的貨
都如數退了回來了。可是以後怎樣辦呢?出一身大汗拉來了款子,放到那八個廠裏,貨出來了
,卻不能銷,還得上堆棧花棧租,那總不是永久的辦法。」
  王和甫說完,就嘆一口氣,也瞪直了眼睛對吳蓀甫瞧。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不是八個廠也鬧罷工,吳蓀甫心裏倒寬了一半。但是這一反常的心寬
的剎那過了後,就是更猛烈的暴躁和頹喪。現在是牽在他心上向外拉的五六條線一齊用力,他
的精神萬萬支持不下,他好像感到心已片片碎了;他沒有了主意,只有暴躁,只有頹喪。
  王和甫得不到回答,皺一下眉頭,就又慢慢地說:「還有呢!聽說這次中央軍雖然放棄濟
南,實力並沒損傷。眼前還扼住了膠濟路沿線。而且濟南以下,節節軍事重要地點都建築了很
堅固的防禦工程。這仗,望過去還有幾個月要打!有人估量來要打過大年夜。真是糟糕!所以
我們八個廠就得趕快切實想法。不然,前頭人跌下去的坑,還得要我們也跌下去湊一個成雙!」
  「要打過大年夜麼?不會的!––噯,然而也正難說!」
  吳蓀甫終於開口了,卻是就等於沒說,一句話裏就自相矛盾。這不是他向來的樣子,王和
甫也覺得詫異了。他猜想來吳蓀甫這幾天來太累了,有點精神恍惚。他看著吳蓀甫的臉,也覺
得氣色不正;他失望似的吁一口氣,就說道:
  「蓀甫,你是累得乏了,我不多坐。明天我們再談罷。」
  「不,不!一點也不!我們談下去!」
  「那麼,––吉人和我商量過,打算從下月起,八個廠除原定的裁人減薪那些辦法之外,
老老實實就開『半工』,混過了一個月,再看光景。––」
  「哦,哦,開半日工麼?不會鬧亂子麼?這忽兒的工人動不動就要打廠,放火!」
  吳蓀甫陡的跳起來說,臉上青中泛紅,很可怕,完全是反常的了。王和甫怔了一怔,但隨
即微笑著回答:
  「那不會,你忘記了麼?我們那八個廠多者三百左右的工人,少者只有一百光景,他們鬧
不起來的!蓀甫,你當真是累壞了,過勞傷神,我勸你歇幾天罷!」
  「不要緊!沒有什麼!––那你們就開半日工!」
  「綢廠要趕秋銷的新貨,仍舊是全天工。」
  王和甫又補足一句,看看蓀甫委實有點精神反常,隨便又談了幾句,就走了。
  現在滿天都是烏雲了。李玉亭他們也已經回去,園子裏沒有人,密樹葉中間的電燈也就閉
熄,滿園子陰沉沉。只那大餐間裏還射出耀眼的燈光和精神百倍的牌聲。大客廳裏的無線電收
音機嗚嗚地響著最後一次的放送節目,是什麼彈詞。吳蓀甫懶懶地回到書房裏,這才像清醒了
似的一點一點記起了剛才王和甫的那些話,以及自己的慌張,自己的弱點的暴露。
  這一下裏,暴躁重複佔領了吳蓀甫的全心靈!不但是單純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遷怒
著一切眼所見耳所聞的!他瘋狂地在書房裏繞著圈子,眼睛全紅了,咬著牙齒;他只想找什麼
人來洩一下氣!他想破壞什麼東西!他在工廠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
這時候全化為一個單純的野蠻的衝動,想破壞什麼東西!
  他像一隻正待攫噬的猛獸似的坐在寫字桌前的輪轉椅裏,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裏找尋
一個最快意的破壞對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惡意得到滿足發洩的對象!
  王媽捧著燕窩粥進來,吳蓀甫也沒覺得。但當王媽把那一碗燕窩粥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
的赤熱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媽的手上了。這是一隻又白又肥的手,指節上有小小的渦兒。包圍著
吳蓀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壞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熱化。他那一對象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霍地抬
起來,釘住了王媽的臉。眼前這王媽已經不復是王媽,而是一件東西!可以破壞的東西!可以
最快意地破壞一下的東西!
  他陡的站起來了,直向他的破壞對象撲去。王媽似乎一怔,但立即瞭解似的媚笑著,輕盈
地往後退走;同時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幾分疑懼和忸怩,可是轉瞬間,她已經退到牆角,
背靠著牆了;接著是那指節上起渦兒的肥白的手掌按著了牆上的電燈開關,房裏那盞大電燈就
滅了,只剩書桌上那檯燈映出一圈黃色的光暈,接著連這檯燈也滅了,書房裏一片烏黑,只有
遠處的燈光把樹影投射在窗紗上。
  到那電燈再亮的時候,吳蓀甫獨自躺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發楞。不可名狀的狂躁是沒有了
,然而不知道幹了些什麼的自疑自問又佔據在他心頭。他覺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夢。漸漸地那
轉輪的戲法––明天開工怎樣?八個廠的貨銷不去又怎樣?屠維岳,錢葆生怎樣?這一切,又
兜回到他意識裏。
  他獰笑一聲,就閉了眼睛,咬著嘴唇。
  這時候,書房裏的鐘指著明天的第一個時辰。前邊大餐間裏還是熱鬧著談笑和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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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5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迷天白霧。馬路上隆隆地推過糞車的時候,裕華絲廠裏嘟嘟地響起了汽笛。
保護開工的警察們一字兒排開在廠門前,長槍、盒子炮,武裝嚴整。李麻子和王金貞帶領著全
班的稽查管車,佈滿了絲車間一帶。他們那些失眠的臉上都罩著一層青色,眼球上有紅絲,有
興奮的光彩。
  這是決戰的最後五分鐘了!這班勞苦功高的「英雄」,手顫顫地舉著「勝利之杯」,心頭
還不免有些怔忡不定。
  在那邊管理部的遊廊前,屠維岳像一位大將軍似的來回踱著,準備聽凱旋。他的神情是堅
決的,自信的;他也已經曉得吳為成他們昨夜到過吳蓀甫的公館,但他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他
佈置得很周密。稽查管車們通宵努力的結果也是使他滿意的。只有一件事叫他稍微覺得掃興,
那就是阿祥這混蛋竟到此刻還不來「銷差」。
  汽笛第二次嘟嘟地叫了,比前更長更響。叫過了後,屠維岳還覺得耳朵裏有點嗡嗡然。絲
車間那邊的電燈現在也一齊開亮了,在濃霧中望去,一片暈光,鬼火似的。
  遠遠地跑來了桂長林,他那長方臉上不相稱的小眼睛,遠遠地就釘住了屠維岳看。
  「怎樣了呀?長林!」
  「女工們進廠了!三五個,十多個!」
  於是兩個人對面一笑。大事定了!屠維岳轉身跑進管理部,拿起了電話筒就叫吳蓀甫公館
裏的號頭。他要發第一次的報捷電。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在旁邊斜著眼睛做嘴
臉。屠維岳叫了兩遍,剛把線路叫通,猛可地一片喊聲從外面飛來。吳為成他們三個立刻搶步
跑出去了。屠維岳也轉臉朝外望了一眼。他冷冷地微笑了。他知道這一片喊聲是什麼。還有些
堅強的女工們想在廠門口「攔」人呀!這是屠維岳早已料到的。並且他也早已吩咐過:有敢「
攔廠門」的,就抓起來!他沒有什麼可怕。他把嘴回到那電話筒上,可是線路又已經斷了,他
正要再叫,又一陣更響的吶喊從外面飛來;跟著這喊聲,一個人大嚷著撲進屋子來,是阿珍,
披散了頭髮。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阿珍狂喊著,就撲到屠維岳身邊。電話筒掉下了,屠維岳發狠叫一聲,一把推開阿珍,就
飛步跑出去,恰在那遊廊階前又撞著了王金貞,也是發瘋一樣逃來,臉色死人似的灰白。
  「攔廠門麼?抓起來就得了!」
  屠維岳一直向前跑,一路喊。他的臉色氣得發白了;他恨死了桂長林、李麻子那班人,為
什麼那樣不濟事。但是到了繭子間左近時,他自己也站住了。桂長林臉上掛了彩,氣急敗喪地
跑來。那邊廠門口,一群人扭做一團。警察在那裏解勸,但顯然是遮面子的解勸。那人堆裏,
好像沒有什麼女工,廠門外倒有幾十個女工,一小堆一小堆地遠遠站著,指手劃腳地嚷鬧。桂
長林攔住了屠維岳,急口叫道:
  「去不得!我們的人都挨打了!去不得!」
  「放屁!你們是泥菩薩麼?李麻子呢?」
  「那人堆裏就有他!」
  「這光棍!那樣不了事呀!」
  屠維岳厲聲罵著,揮開了桂長林,再向前跑。桂長林就轉身跟在屠維岳的背後,還是大叫
「去不得!」那邊近廠門一條凳子上站著曾家駒,前面是吳為成和馬景山;三個人滿面得意,
大聲喝「打!」而在廠門右側,卻是那錢葆生和一個巡長模樣的人在那裏交談。這一切,屠維
岳一眼瞥見,心裏就明白幾分了;火從他心頭直冒,他搶步撲到曾家駒他們三個跟前,劈面喝
道:
  「你們叫打誰呀,回頭三先生來,我可要不客氣請他發落!」
  那三個人都怔住了。曾家駒吼一聲,就要撲打屠維岳;可是猛不防被桂長林在後面勾了一
腳,曾家駒就跌了個兩腳朝天。屠維岳撇下他們三個,早已跑到廠門口,一手扳住了錢葆生的
肩膀向旁邊一推,就對那巡長模樣的人說:
  「我是廠裏的總管事,姓屠!那邊打我們廠裏人的一夥流氓,請你叫弟兄們抓起來!」
  「哦––可是我們不認識哪些是你們廠裏自家人呀!」
  「統統抓起來就得啦!這筆賬,回頭我們好算!」
  屠維岳大叫著,又轉臉去找錢葆生。可是已經不見。巡長模樣的人就吹起警笛來;一邊吹
,一邊跑到那人堆去。這時,人堆也已經解散了,十多個人都往廠門外逃。應著警笛聲音趕來
的三四個警察恰好也跑到了廠門前。屠維岳看見逃出去的十多人中就有一個阿祥,心裏就完全
明白了;他指著阿祥對一個警察說:
  「就是這一個!請你帶他到廠裏賬房間!」
  阿祥呆了一下,還想分辯;可是屠維岳就轉身飛快地跑進廠裏去了。
  這一場騷亂,首尾不過六七分鐘,然而那躲在管理部內發抖的阿珍卻覺得就有一百年。屠
維岳回到了管理部時,這阿珍還是滿臉散髮,直跳起來,拉住了屠維岳的臂膊。屠維岳冷冷地
看了阿珍一眼,摔開了她的手,粗暴地罵道:
  「沒有撕爛你的兩片皮麼?都像你,事情就只好不辦!」
  「你沒看見那些死屍多麼凶呀!他們––」
  「不要聽!現在沒有事了,你去叫桂長林和李麻子進來!」
  屠維岳斬釘截鐵地命令著,就跑到電話機邊拿起那掛空的聽筒來喚著「喂喂」。驀地一轉
念,他又把聽筒掛上,跑出管理部來。剛才是有一個主意在他心頭一動,不過還很模糊,此時
卻簡直逃得精光;他跺著腳發恨,他忿忿地旋了個圈子,恰好看見莫干丞披一件布衫,拖了一
雙踏倒後跟的舊鞋子,鐵達鐵達跑過來,劈頭一句話就是:
  「喂,屠世兄,阿祥扣住他幹麼?」
  屠維岳板起了臉,不回答。忽然他又冷笑起來,就衝著莫干丞的臉大聲喊道:
  「莫先生!請你告訴他們,我姓屠的吃軟不吃硬!我們今天開工,他們叫了流氓來搗亂,
算什麼!阿祥是廠裏的稽查,也跟著搗亂,非辦他不可!現在三先生還沒來,什麼都由我姓屠
的負責任!」
  「你們都看我的老面子講和了罷?大家是自己人––」
  「不行!等三先生來了,我可以交卸,捲了鋪蓋滾;這會兒要我跟搗蛋的人講和,不行!
––可是,莫先生,請你管住電話,不許誰打電話給誰!要是你馬虎了,再闖出亂子來,就是
你的責任!」
  屠維岳鐵青著臉,尖利的眼光逼住了莫干丞。他是看準了這老頭兒一嚇就會酥。莫干丞瞇
著他那老鼠眼睛還要說什麼,但是那邊已經來了李麻子和桂長林,後邊跟著王金貞和阿珍。李
麻子的鼻子邊有一搭青腫。
  「你慢點告訴三先生!回頭我自會請三先生來,大家三對六面講個明白!」
  屠維岳再鄭重地叮囑了莫干丞,就跑過去接住了桂長林他們一夥,聽他們詳細的報告。
  他們都站在遊廊前那揭示牌旁邊。現在那迷天的曉霧散了些了,太陽光從薄霧中穿過來,
落在他們臉上。屠維岳聽桂長林說了不多幾句,忽然剛才從他腦子裏逃走了的那個模糊的主意
現在又很清晰地兜回來了。他的臉上立刻一亮,用手勢止住了桂長林的話語,就對阿珍說道:
  「你關照他們,再拉一次回聲,要長,要響!」
  「拉也不中用!剛才打過,鬼才來上工!」
  阿珍偏偏不聽命令。屠維岳的臉色立刻放沉了。阿珍趕快跑走。屠維岳輕輕哼一聲,回頭
看了桂長林他們一眼,陡的滿臉是堅決的神氣,鐵一樣地說出一番話:
  「我都明白了,不用再說!一半是女工裏有人攔廠門,一半是錢葆生那混蛋的把戲!這批
狗養的,不顧大局!阿祥已經扣住了,審他一審,就是真憑實據!這狗東西,在我跟前使巧,
送他公安局去!錢葆生,也要告他一個煽惑工人攔廠行兇的罪!本來我萬事都耐著些兒,現在
可不能再馬虎!」
  「阿祥是冤枉的罷?他是在那裏勸!」
  李麻子慌慌張張替他的好朋友辯護了。實在他心裏十二分不願意再和錢葆生他們鬥下去,
只是不便出口。屠維岳一眼瞧去就明白了,驀地就狂笑起來。桂長林蠢一些,氣沖沖地和李麻
子爭論道:
  「不冤枉他!我親眼看見,阿祥嘴裏勸,拳頭是幫著錢葆生的!」
  「哎,長林,冤家宜解不宜結,我勸你馬馬虎虎些!依我說,叫了錢葆生來,大家講講開
。他要是再不依,好!我李麻子就不客氣!噯,屠先生,你說對不對?我們先打一個招呼,看
他怎麼說!」
  這時候廠裏的汽笛又嘟嘟地叫了,足有三分鐘,像一匹受傷的野獸哀號求救。
  「現在到廠裏的工人到底有多少?」
  屠維岳轉換了話頭,又冷冷地微笑了;但這微笑已不是往常的鎮靜,而是裝出來的。
  「打架前頭我點過,四十多個。」
  王金貞回答,悶悶地吐一口氣,又瞥了桂長林一眼。這桂長林現在是滿額爆出了青筋,咬
著牙齒,朝天空瞅。屠維岳又笑了一笑,感到自己的「政權」這次是當真在動搖了。儘管他的
手段不錯,而且對於李麻子極盡籠絡的能事,然而當此時機迫切的時候,他的籠絡畢竟敵不過
李麻子和錢葆生的舊關係。他想了一想,就轉過口氣來說道:
  「好罷!老李。衝著你的面子,我不計較!錢葆生有什麼話,讓他來和我面談就是!不過
今天一定得開工!我們現在又拉過回聲了!我猜來錢葆生就在廠外的小茶館裏,老李,你去和
他碰頭!你告訴他,有話好好兒商量,大家是自己人;要是他再用剛才那套戲法,那我只好公
事公辦!」
  「屠先生叫我去,我就去!頂好長林也跟我一塊兒去!」
  「不!此刻就是你一個人去罷。長林我還有事情派他去做。」
  屠維岳不等桂長林開口,就攔著說,很機警地瞥了李麻子一眼,又轉身吩咐王金貞帶領全
班管車照料絲車間,就跑回管理部去了。桂長林跟著走。管理部內,莫干丞和馬景山他們三個
在那裏低聲談話,看見屠維岳進來,就都閉了嘴不作聲。屠維岳假裝不理會,直跑到吳為成他
們三個面前,笑著說道:
  「剛才你們三位都辛苦了。我已經查明白源源本本是怎麼一回事;光棍打光棍,不算什麼
,打過了拉拉手就完事。只有一點不好:女工們倒嚇跑了。可是不要緊!過一會兒,她們就要
來。」
  吳為成他們三個楞著眼睛,做不得聲。屠維岳很大方地又對這三個敵人笑了笑,就跑出了
那屋子。桂長林還在遊廊前徘徊。看見屠維岳出來了,又看看四邊沒有人,桂長林就靠上前來
輕聲問道:
  「屠先生,難道就這麼投降了錢葆生?」
  屠維岳冷冷地笑了,不回答,只管走。桂長林就悄悄地跟了上去。走過一段路,屠維岳這
才冷冷地輕聲說:
  「錢葆生是何等樣的人?他配!」
  「可是你已經叫李麻子去了。」
  「你這光棍,那麼蠢!我們先把他騙住,回頭我們開工開成了,再同他算賬!阿祥還關在
後邊空屋子裏,他們搗亂的憑據還在我們手裏!李麻子不肯做難人,我們就得趕快另外找人;
這也要些工夫才找得到呢!」
  「錢葆生也刁得很。你這計策,他會識破。」
  「自然呀!可是總不能不給李麻子一點面子。我們給了,要是錢葆生不給,李麻子就會盡
力幫我們。」
  於是兩個人都笑了,就站在絲車間前面的空地上,等候李麻子的回話。
  這時候薄霧也已散盡,藍的天,有幾朵白雲;太陽光射在人身上漸漸有點兒燙了。那是八
點半光景。屠維岳昨夜睡的很遲,今天五點鐘起身到此時又沒有停過腳步,實在他有點倦了;
但他是不怕疲倦的,他站著等了一會兒,就不耐煩起來,忽的又想起了一件事,他跳起來喊道:
  「呀!被他們鬧昏了,險一些兒忘記!長林!派你一個要緊差使!你到公安局去報告,要
捉兩個人:何秀妹、張阿新!你就做眼線!阿祥這狗頭真該死!昨晚上叫他釘梢,他一定沒有
去,倒跟錢葆生他們做一路,今天來搗鬼!長林,要是何秀妹她們屋子裏還有旁的人,也抓起
來,不要放走半個!」
  說完,屠維岳就對桂長林揮手,一轉身就到絲車間去。車間裏並沒正式開工,絲車在那裏
空轉。女工已經來了一百多,都是苦著臉坐在絲車旁邊不作聲。全班管車們像步哨似的布防在
全車間。屠維岳擺出最好看的笑容來,對迎上前來的阿珍做一個手勢,叫她關了車。立刻全車
間靜蕩蕩地沒有一點聲音,只那些釜裏盆裏的沸水低低地呻吟。屠維岳挺直了胸脯,站在車間
中央那交通道上,王金貞在左,阿珍在右;他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向四周圍瞥了一下,然後用出
最莊重最誠懇的聲調來,對那一百多女工訓話:
  「大家聽我一句話。我姓屠的,到廠裏也兩年多了,向來同你們和和氣氣;吳老闆叫我做
總管事,也有一個多月了,我沒有擺過臭架子。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很窮,我自己也是窮光蛋;
有法子幫忙你們的地方,我總是幫忙的!不過絲價老是跌,廠家全虧本,一包絲要淨虧四百兩
光景!大家聽明白了麼?是四百兩銀子!合到洋錢,就得六百塊!廠家又不能拉屎拉出金子來
,一著棋子,只有關廠!關了廠,大家都沒有飯吃;你們總也知道上海地面上已經關了二十多
家廠了!吳老闆借錢,押房子,想盡方法開車,不肯就關廠,就為的要顧全大家的飯碗!他現
在要把工錢打八折,實在是弄到沒有辦法,方纔這樣幹的!大家也總得想想,做老闆有老闆的
苦處!老闆和工人大家要幫忙,過眼前這難關!你們是明白人,今天來上工。你們回去要告訴
小姊妹們,不上工就是自己打破自己的飯碗!吳老闆賠錢不討好,也要灰心。他一關廠,你們
就連八折的工錢也沒處去拿!要是你們和我姓屠的過不去,那容易得很,你們也不用罷工,我
自己可以向吳老闆辭職的!我早就辭過職了,吳老闆還沒答應,我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你們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不要怕!」
  只有沸水在釜裏盆裏低聲呻吟。被熱氣蒸紅了的女工們的面孔,石像似的沒有任何表情。
她們心裏也翻騰著沸滾的怨恨,可是並沒升到臉部,只在她們的喉頭哽咽。
  屠維岳感到意外的孤寂了。雖然這絲車間的溫度總有九十度光景,他卻覺得背脊上起了一
縷冷冰的抽搐,漸漸擴展到全身。他很無聊地轉一個圈子,聳聳肩膀,示意給王金貞她們「可
以正式開車」,就逃了出去。
  在管理部遊廊前,李麻子和另一個人站著張望。遠遠地看見屠維岳背了手踱著,李麻子很
高興地喊道:
  「屠先生!找了你好一會兒了!葆生就在這裏!」
  屠維嶽立刻站住了,很冷靜地望著李麻子他們微微一笑,就挺起胸膛,慢慢地走近這兩個
人。剛才他從絲車間裏惹來的一身不得勁,現在都消散了,他的心裏立刻疊起了無數的策略,
無數的估量。現在是應付錢葆生,這比工人不同,屠維岳自覺得「游刃有餘」,而且決不會感
到冷冰冰的孤寂的味兒。
  錢葆生也沒出聲,只對屠維岳笑了一笑。這是自感著勝利的笑。屠維岳坦然裝作不懂,卻
在心裏發恨。
  他們三個人懷著三顆不同的心,默默地繞過了管理部一帶房子。只有李麻子很高興地大聲
笑著,說幾句不相干的話。他們到了那沒有人來的吳蓀甫的辦公室,就在那裏開始談判。錢葆
生拿著勝利者的身份,劈頭就把「手裏的牌」全都攤開來:他要求屠維岳回復薛寶珠、錢巧林
、周二姐三個人的工作;他要求調開桂長林;他又要求以後屠維岳進退工人,須先得他的同意
;他又要求廠方的「秘密費」完全交給他去支配;––他末了鄭重聲明,這都是工會的意思。
  「可是桂長林也是你們工會裏的委員呀!」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著說,並沒回答那些要求;他的既定方針是借這談判去延長時間給自己
充分準備,充分佈置。錢葆生那紫膛臉上的橫肉立刻起稜了,他捶著桌子大叫道:「他媽的委
員!不錯,長林也是工會裏委員,我們敷衍他,叫他做做!他媽的中什麼用!委員有五六個呢
?他一個人說什麼,只算做放屁!我是代表大家的!」
  「葆生,不要急!有話慢慢兒講,大家商量!」
  李麻子插嘴說,按住了錢葆生那捶著桌子的拳頭。屠維岳鎮靜地微笑著,就轉了話頭:
  「算了!你們會裏的事,你們自己去解決。我們談廠裏。三先生限定今天要開工。我們都
是自己人,總得大家幫忙,先把工人收服,先開了工。況且現在上海絲廠女工總罷工,局面很
緊,多延挨一天,也許要鬧大亂子。你們工會裏大概也不贊成鬧出亂子來罷?當真鬧了亂子,
你們也要負責任!我們先來商量怎樣全班開工。」
  「對啦!先得弄好了這回的風潮!」
  看見錢葆生沒有話,李麻子又插進來湊趣說了一句。屠維岳眼珠一轉,趕快又轉換了爭點
,冷冷地說:
  「葆生,你的要求都不是什麼大事情,都好商量。不過早上你那套把戲,有點冒失,動了
眾怒。三先生要是曉得了,一定動火。我不許他們去報告三先生。我們私下裏先把這件事了結
了罷。我們現在當面說定,不准再用今天早上那套把戲!自己人打架,說出去也難聽,而且破
壞了開工!」
  「什麼!你造謠!」
  錢葆生臉色變了,又要捶桌子;可是他那聲色俱厲的態度後面卻分明有點兒恐慌,有點兒
畏縮。屠維嶽立刻看明白了,知道自己的「外交手段」已經佔了上風,就又冷冷地逼進一步:
  「怎麼是我造謠呢!廠裏人好幾個挨打,你看老李鼻子上還掛著招牌呀!」
  「那是你們自己先叫了許多人,又不同我打招呼;人多手雜,吃著幾記是有的。」
  「我們叫了人是防備女工們攔廠的––」
  「我的人也是防著女工們要攔廠!我的人是幫忙來的!」
  「你簡直是白賴了!現有阿祥做見證,你們開頭就打廠裏的人!我們的人趕散攔廠的女工
,你們就扭住了我們廠裏人打架!」
  「阿祥是胡說八道!」
  錢葆生大叫,咬著牙齒,額角上全是黃豆大的汗粒了。他頓了頓,忽然也轉了口氣:
  「早上的事已經完了,說它幹麼!現在我乾乾脆脆一句話問你:我的條款,你答應不答應
?一句話為定,不要嚕嚕嗦嗦!工會裏等著我回話!」
  「可是我們先得講定,不准再玩今天早上那套把戲!並不是我怕,就為的自家人打架,叫
外邊人聽了好笑;況且自己人一打,就便宜了那班工人!」
  「那麼,你們也不要叫人!」
  「我們叫了人來是防備女工鬧事!我們不能不叫!老李,你說是麼?」
  「對,對!葆生,你放心,人都是我叫來的,怎麼會跟你抬槓!」
  「可不是!老李的話多麼明亮!那就說定了,不許再弄出今天早上的事!葆生,請你先去
關照好了你的人,––解散了他們,回頭三先生來了,我把你的條款對他說,我們再商量。」
  屠維岳抓住這機會,就再逼進一步,並且帶出了延宕談判的第二步策略。李麻子也在旁邊
湊趣加一句:
  「葆生,你就先去關照了他們不要再胡鬧,讓屠先生也放心。」
  「不用關照的!沒有我的話,他們不敢胡鬧!」
  錢葆生拍著胸脯說。可是他這句話剛剛出口,突然遠遠地來了吶喊的聲音。屠維岳臉色變
了,立刻站了起來。同時就聽得窗外一片腳步聲,一個人搶進門來,是莫干丞,口吃地叫道:
  「又,又,又出了事!」
  屠維岳下死勁釘了錢葆生一眼,似乎說「那不是你又搗亂麼!」就一腳踢翻了椅子,飛也
似的跑出去了。李麻子也跳起身來,滿臉通紅,一伸手揪住了錢葆生,滿嘴飛出唾沫來,大聲
罵道:
  「葆生,太不成話了!太不成話了!」
  錢葆生不回答,滿臉鐵青,也揪住了李麻子;兩個人揪著就往外跑;錢葆生一面跑,一面
掙扎出話來道:
  「我們去看去!我們去看去!––他們這批混蛋該死!」
  他們兩個人腳步快,早追上了屠維岳。他們遠遠地就看見廠門外烏黑黑一堆人。呼噪的聲
音比雷還響。他們三個人直衝上去看得明白時,一齊叫苦,立刻臉色都灰白了!這裏大部分是
瘋老虎一般的女工!他們三個人趕快轉身想溜,可是已經遲了!女工的怒潮把他們沖倒,把他
們捲入重圍!馬路上呼噪著飛來了又一群女工,山一樣的壓過來,壓迫到廠門裏邊的單薄的防
線了。滿空中飛響著這些突擊者的口號:
  「總罷工!總罷工!」
  「上工是走狗!」
  「關了車衝出來呀!」
  廠門裏那單薄的防線往後退了。衝廠的女工們火一樣的向前捲去。她們湧進那狹窄的小鐵
門,她們並且強力迫開了那大鐵門了!這都是閃電那樣快,排山倒海那樣猛!可是驀地從側面
衝過一彪人來,像鋼剪似的把這女工隊伍剪成了兩橛。這是桂長林帶著一班警察不遲不早趕到
了!警笛的尖音從呼噪的雷聲裏冒出來了。砰!砰!示威的槍!砰!砰!實彈了!廠門裏單薄
的防禦者現在也反攻了。衝廠的女工們現在只有退卻。她們逼退了桂長林那一隊,向馬路上去
了。
  「追呀,捉呀!見一個,捉一個!」
  桂長林狂吼著。同時馬路上四處都響起了警笛的淒厲的尖音;這是近處的警署得了報告,
派警察趕來分頭兜捕。桂長林帶著原來的一班警察就直撲草棚區域,在每扇破竹門後留下了恐
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個,他又驅著二百多個到廠裏去上工!
  屠維岳和錢葆生都在混亂中受了傷。錢葆生小腿上還吃著那兩響「實彈」的誤傷,犧牲了
一層油皮。然而他仍舊不能不感謝桂長林來的時機剛好,救了他一條命。
  在屠維岳的臥室裏,桂長林很高興地說道:
  「三百多工人開工了,你聽那絲車的聲音呀!何秀妹、張阿新,也捉到了;順便多捉了十
幾個。冤枉她們坐幾天牢,也不要緊!她媽的那班衝廠的騷貨,全不要命!也不是我們廠裏的
,一大半是別家廠裏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錢葆生談判得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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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4:54 |只看該作者
  「現在是我們勝了!長林,你打電話去告訴三先生!」
  屠維岳冷靜地微笑著說,他陡然想起還有一個人的下落要問問,可是他那受傷的地方又一
陣痛,他的臉變青了,冷汗鑽出了額角,他就咬緊了牙關不作聲。
  絲廠總同盟罷工中間一個有力的環節就這樣打斷了!到晚上七點鐘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
齊來的,是總同盟罷工的勢將瓦解。裕華絲廠女工的草棚區域在嚴密的監視下,現在像墳墓一
般靜寂了;女工們青白的臉偶然在暝色中一閃,低聲的呻吟偶然在凍凝似的空氣中一響,就會
引起警戒網的顫動,於是吆喝、驅逐,暫時打破了那墳墓般的靜寂!
  從這草棚區域的陰深處,一個黑影子悄悄地爬出來,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著,嗅著,––
要嗅出那警戒網的疏薄點。星光在深藍的天空眨著眼。微風送來了草棚中小兒的驚啼。一聲警
笛!那黑影子用了緩慢的然而堅定的動作,終於越過了警戒線。動作就快了一點。天空的星梭
著眼,看著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進了一個齷齪的里,在末衖一家後門上輕輕打了三下。門開了
一道縫,那黑影子一閃,就鑽了進去。
  樓上的「前樓」擺著三隻沒有蚊帳的破床,卻只有一張方桌子。十五支光電燈照見靠窗的
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旁邊又坐著一個,在低聲說話。坐著的那女子猛一回頭,就低聲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個人麼?」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們不曉得麼?」
  「曉得!我是問那個姓朱的,朱桂英罷,新加入的,怎麼不來?」
  「不能夠去找她呀!險一些兒我也跑不出來!看守得真嚴!」
  陳月娥說著搖搖頭,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隨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
。床上那女子拍著她同伴的肩膀說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樣的。瑪金,這次總罷工又失敗了!」
  瑪金嘴裏恨恨地響了一聲,卻不回答;她的一對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釘住了陳月娥的臉孔看
。陳月娥顯然有些懶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當前的難關怎樣打開。她知道瑪金在看她
,就放下茶杯轉臉焦躁地問道:
  「到底怎麼辦呀!快點對我說!」
  「等老克來了,我們就開會。––蔡真,什麼時候了呀?怎麼老克還不來!連蘇倫也不見
。」
  「七點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點半等我去出席!噯!」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顛了一顛,就坐了起來,抱住了瑪金,輕輕地咬著瑪
金的頸脖。瑪金不耐煩地掙脫了身,帶笑罵道:
  「算什麼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們廠裏小姊妹的『鬥爭情緒』怎樣?還好麼
?這裏閘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還堅決;今天上午她們聽說你們廠裏一部分上工,她們就自動地
衝廠了!只要你們廠裏小姊妹堅決些,總罷工還可以繼續下去。你們現在是無條件上工,真糟
糕!要是這一次我們完全失敗,下次就莫想幹!」
  「這一次並沒有完呢!瑪金!我主張今晚上拚命,拚命去發動,明天再衝廠!背城一戰!
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光榮的失敗!––瑪金!我細細想,還是回到我的第一個主張:不怕犧
牲,準備光榮的失敗!」
  蔡真搶著說,就跑到陳月娥跟前,驀地抱住了陳月娥,臉貼著臉。陳月娥臉紅了,扭著身
體,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著,又擲身在床上,用勁地顫著,床架格格地響。
  「小蔡,安靜些!––光榮的失敗!哎!」
  瑪金輕輕罵著,在那方桌旁邊坐了,面對著陳月娥,就仔細地質問她廠裏的情形。可是她
們剛回答了不多幾句話,兩個男子一先一後跑了進來。走在前面的那個男子拍的一聲在方桌邊
坐下了,就掏出一隻鐵殼錶來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發命令道:
  「七點半了!快點!快點!瑪金!停止談話!蔡真!起來!你們一點也不緊張!」
  「老克!你也是到遲了!快點!瑪金,月大姐!八點半鐘,我還要到虹口呀!」
  蔡真說著就跳了起來,坐在那新來的男子克佐甫的旁邊。這是一位不到三十歲的青年,比
蔡真還要高一點,一張清白的瘦臉,毫無特別記認,就只那兩片緊閉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
意的。和克佐甫同來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靈活,眼眶邊有幾條疲倦的皺紋;他嘻開著嘴,
朝瑪金笑,就坐在瑪金肩下。
  前樓裏的空氣緊張起來了。十五支光電燈的黃光在他們頭頂晃。克佐甫先對那胖些的青年
說:
  「蘇倫,你的工作很壞!今天下午絲廠工人活動分子大會,你的領導是錯誤的!你不能夠
抓住群眾的革命情緒,從一個鬥爭發展到另一個鬥爭,不斷地把鬥爭擴大;你的領導帶著右傾
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現階段,你做了群眾的尾巴!現在絲廠總罷工到了一個嚴重的時
期,首先得克服這尾巴主義!瑪金,你報告閘北的工作!」
  「快一點,簡單一點,八點半我要走的!」
  蔡真又催促,用鉛筆敲著桌子。於是瑪金說了五分鐘的話。她的態度很鎮靜,她提出了一
個要點:壓迫太厲害,女工中間的進步分子已經損失過半,目下群眾基礎是比較的薄弱了。克
佐甫一邊聽,一邊不耐煩地時時拿眼看瑪金,又看手裏的鐵殼錶;他的兩片薄嘴唇更加閉得緊
了。
  「我反對瑪金的結論!鬥爭中會鍛煉出新的進步分子,群眾基礎要從鬥爭中加強起來!瑪
金那種恐懼的心理也就是尾巴主義的表現!」
  蔡真搶著說,射了她對面的蘇倫一眼。現在蔡真是完全堅持著她自己心裏的「第一個主張
」了。因為那平淡無奇的克佐甫開頭就指斥右傾,指斥尾巴主義,而蔡真覺得克佐甫總是什麼
都對的。
  克佐甫不作聲,嘴唇再閉得緊些;他照例是最後做結論,下命令。
  被蔡真射了一眼的蘇倫卻同情著瑪金的意見。自然他也不肯承認自己的尾巴主義,他用了
圓活的口吻說:
  「蔡真說的是理論,瑪金說的是事實。我們也不應該忽略事實。老克說今天下午的活動分
子大會裏我犯了錯誤,我就承認是錯誤罷。可是今天的活動分子大會根本就不健全!到會的只
有一半人,工作報告不切實,不扼要;發表意見又非常雜亂。這充分暴露了我們下級幹部的能
力太差,領導不起來!如果我犯了尾巴主義的錯誤,那麼,目前下級幹部整個是尾巴主義!直
接指揮罷工運動的蔡真和瑪金也做了下級幹部的尾巴!」
  「為什麼我也是尾巴!––」
  「不要說廢話!趕快決定工作的步驟罷!月大姐有意見!」
  瑪金阻住了蔡真和蘇倫的爭辯,引起克佐甫注意陳月娥。
  克佐甫略偏著頭,對著陳月娥,眼睛睜得大大的。
  「到底怎麼辦,快點對我說!我們廠的兩個同志被捕了,只剩我一個!小姊妹們,小姊妹
們今天上工,是強迫去的!只要我們有好辦法,明天總還可以罷下來!到底怎麼辦呢,快點對
我說!」
  陳月娥的神情很焦灼,又很興奮;顯然她對於克佐甫以及蘇倫他們那些「術語」很感困難
,並且她有許多意見卻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白。她覺得瑪金的話很對,––不是何秀妹,張
阿新都被捕,只剩她一個,力量就薄弱了麼?然而她也不敢非議蔡真的話,因為她模糊地承認
那些就是革命的經典。她很困難地說完了話,就把焦灼的盼望的眼光射住了克佐甫的臉。
  克佐甫那平淡無奇的瘦臉忽然嚴厲起來。他再看一次手裏的鐵殼錶,就堅決地說道:
  「你們全體動員,加緊工作,提高群眾的鬥爭情緒,明天不上工!特別是裕華廠,明天一
定要再罷下來!無論如何要克服一切困難,明天罷下來!你們對群眾提出口號:反對資本家僱
用流氓!反對捉工人!」
  剎那間的靜默。衖堂裏餛飩擔的竹筒托托地響了幾下。鄰家小孩子的啼聲。十五支光電燈
的黃光在他們頭上晃著。終於又起來了瑪金的鎮靜的聲浪:
  「裕華廠裏的基本隊伍差不多損失光了,群眾在嚴密的監視之下;還沒有經過整理,不能
冒險!」
  「什麼!要整理麼?現在是總罷工的生死關頭,沒有時間讓你去從容整理!只今晚上便是
整理,便是發動新的鬥爭分子,展開新的攻勢呀!」
  「一個晚上萬萬不夠!我們的組織完全破壞了,敵人的監視很嚴,––那是冒險!即使勉
強幹了起來,立刻就要被壓迫,那就連我們現在剩下來這一點點基礎都要完全消滅!」
  瑪金很堅持,她的黑眼睛閃閃地朝大家看。克佐甫不作聲了,薄嘴唇閉得緊緊地,也是同
樣的堅決。情形有點僵,那邊蔡真忽然喊了一聲,卻沒有話;在她心裏曾經退避了的「第二個
主張」此時忽然又闖出來和她所選定的「第一個主張」鬥爭了,她咬著嘴唇苦笑。陳月娥焦灼
地睜大了眼睛。蘇倫就出來作緩衝:
  「瑪金!你的主張怎樣?說出來!」
  「我主張總罷工的陣線不妨稍稍變換一下。能夠繼續罷下去的廠,自然努力鬥爭;已經受
了嚴重損失的幾個廠,不能再冒險,卻要歇一口氣!我們趕快去整理,去發展組織;我們保存
實力,到相當時機,我們再––」
  瑪金的話還沒完,克佐甫就嚴厲地指責她道:
  「你這主張就是取消了總罷工!在革命高潮的嚴重階段前卑怯地退縮!你這是右傾的觀點
!」
  「對呀!一方面破裂了總罷工的陣線,一方面又希望別的廠能夠堅持,這是矛盾的!」
  蔡真趕快接口說,她心裏就又是「第一個主張」勝利了。
  瑪金的臉突然通紅了,她依然堅持:
  「怎麼是矛盾?事實上是可能的!冒險去幹,就是自殺!」
  「要是有好的辦法,我們廠明天可以罷下來。不過我們人已經少了,群眾很怕壓迫,倘使
仍舊照前天的老法子來發動,就幹不起來!頂要緊是一個好的新辦法!」
  陳月娥眼看著瑪金,也插進來說;她是用了很大的努力,才把她的意思表現成這麼一個形
式。可是克佐甫和蔡真都不去注意她的話。蘇倫是贊成瑪金的,也瞭解陳月娥的意思,他就再
作一次緩衝:
  「月大姐這話是根據事實的!她要一個好的新辦法,就是指著策略的變換;月大姐,是麼
?我提出一個主張:裕華裏的組織受了破壞,事實上必須整理,一夜的時候不夠,再加一天,
到後天再罷下來;那麼,總罷工的陣線依然能夠存在!」
  「不行!明天不把鬥爭擴大,總罷工就沒有了!明天裕華要是開工,工人群眾全體都要動
搖了!」
  蔡真激烈反對。瑪金也再不能鎮靜了,立刻尖利地說:
  「照這樣說,可見這次總罷工的時機並沒成熟!是盲動!是冒險!」
  克佐甫的臉色立刻變了,兩手在桌子上拍一記,堅決地下命令道:
  「瑪金!你批評到總路線,你這右傾的錯誤是很嚴重的!黨要堅決地肅清這些右傾的觀點
!裕華廠明天不罷下來,就是破壞了總罷工,就是不執行總路線!黨要嚴格地制裁!」
  「但是事實上不過把同志送到敵人手裏去,又怎麼說?」
  瑪金還是很堅持,臉是通紅,嘴唇卻變白了。克佐甫怒吼一聲,拍著桌子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黨有鐵的紀律!不許任何人不執行命令!馬上和月大姐回去發動明天
的鬥爭!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瑪金低了頭,不作聲了。克佐甫嚴厲地瞅了她一眼,轉臉就對蔡真和蘇倫說:
  「虹口方面要加緊工作,蔡真!堅決執行命令,肅清一切右傾的觀點!剛才『絲總』對這
次鬥爭有幾條重要的決議,蘇倫,你告訴她們!」
  這麼說了,克佐甫又看看手裏的鐵殼錶,站起來就先走了。
  留在前樓的幾位暫時都沒有話。蔡真伸一個懶腰,轉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響。
蘇倫看著那十五支光電燈微笑。陳月娥焦灼地望著瑪金。外邊衖堂裏有兩個人吵架,野狗狺狺
地吠著。
  瑪金抬起頭來,朝陳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喚道:
  「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犧牲都得去幹!我們來分配工作罷!時間不早了,緊張起來
!」
  「呀,呀!八點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經快八點!」
  蔡真一面嚷著,一面就跳了起來,撲到瑪金身上,順手在那個像要瞌睡的蘇倫頭了打了一
掌,卻在瑪金耳邊喊道:
  「瑪金!瑪金!有一團東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喲!一團東西!爆裂出來要燒燬了一切敵
人的東西!我要找到一個敵人,一槍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臉,多麼熱!––可是,瑪金,我
們分配工作!」
  瑪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嚴肅地對陳月娥說:
  「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訴她們,虹口、閘北,許多
廠裏小姊妹決定不上工,明天裕華廠要是開工,她們要來衝廠的;大家總罷工援助你們,要是
你們先就上工,太沒有義氣!再堅持一兩天,老闆們要讓步!––月大姐,努力去發動,不要
存失敗的心理!再過半個鐘頭,我就來找你。哦––此刻是八點,極遲到八點半。你在家裏等
我。可不要拆爛污!我們碰了頭,就同到總罷委代表會去!」
  「對了!你們九點半鐘到那個小旅館,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點半才能到呢!」
  蔡真慌忙接著說,又跳了開去,很高興地哼著什麼歌曲。
  「好了!都說定了!閘北還有幾個廠的代表,是阿英去接頭的,也許要早到幾分鐘,讓她
們在那邊等罷!月大姐,你先走罷!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記好!九點半,總罷委代表會
!我在這裏再等一下兒。要是再過一刻鐘,阿英還不來,那她一定不來了,我們在代表會上和
她接洽就是!」
  「慢點兒走,蔡真!還有『絲總』的決議案要你們傳達到代表會!」
  蘇倫慌忙說,就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來。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搶過那紙來望了一眼,
就又擲還給蘇倫,一面拉住了陳月娥的手,一面說道:
  「雞爪一樣的字,看不清!你告訴瑪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噯,我真愛你!」
  房裏只剩下蘇倫和瑪金了。說明那「決議案」花去了五六分鐘,以後兩個人暫時沒有話。
瑪金慢慢地在房裏踱著,臉上是苦思的緊張。忽然她自個兒點著頭,自言自語地輕聲說:
  「當然要進攻呀,可是也不能沒有後方;我總得想法子保全裕華裏的一點基礎!」
  蘇倫轉眼看著瑪金那苦思的神氣,就笑了一笑,學著克佐甫的口吻低聲叫道:
  「我警告你,瑪金!––任何犧牲都得去幹!這是命令!」
  「噯,你這小花臉!扮什麼鬼!」
  瑪金站住了,帶笑輕聲罵他。可是蘇倫的態度突又轉為嚴肅,用力吐出一口氣,鄭重地說:
  「老實說,我也常常覺得那樣不顧前後冒險衝鋒,有點不對。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一開
口提出了反對的意見,便罵你是右傾機會主義,取消主義;而且還有大帽子的命令壓住你!命
令主義!」
  瑪金的機靈柔和的眼光落在蘇倫的臉上了,好像很同情於蘇倫的話。蘇倫也算是半個「理
論家」,口才是一等,瑪金平時也相當的敬重他,現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瑪金覺得蘇倫比平時更
好,––頭腦清楚,說話不專用「公式」,時常很聰明地微笑,也從不胡鬧;於是瑪金在平日
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幾分親熱的感情了。
  「怎麼阿英還不來?光景是不來了罷!」
  瑪金轉換了話頭,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臉卻朝著蘇倫這邊,仍舊深思地柔和地看著他。
  蘇倫跟到了瑪金床前,不轉睛地看著瑪金,忽然笑了一笑說:
  「阿英一定不來了!她近來忙著兩邊的工作!」
  「什麼兩邊的工作?」
  蘇倫在床沿坐下,只是嘻開著嘴笑。瑪金也笑了,又問:
  「笑什麼?」
  「笑你不懂兩邊工作。」
  瑪金的身體在床上動了一下,怪樣地看了蘇倫一眼,很隨便似的說:
  「你不要造謠!」
  「一點也不!不是她這幾天來人也瘦了些麼?你不見蔡真近來也瘦了些麼?一樣的原因。
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時緊張!」
  瑪金笑了笑,很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蘇倫往瑪金身邊挨近些,又說道:
  「黎八今天又在到處找你呀!」
  「這個人討厭!」
  「他說要調你到他那裏『住機關』呢!他在運動老克答應他!」
  「哼!這個人無聊極了!」
  「為什麼你不愛他?」
  瑪金又笑了笑,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蘇倫又輕輕地嘆一口氣說:
  「小黃離開了上海就對我倒戈!」
  瑪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著蘇倫那微胖的臉兒,開玩笑似的問道:
  「因此你近來就有點頹唐?」
  「自然總不免有點難過––」
  瑪金更笑得厲害,咳起來了;她拉開了領口的鈕子,一邊笑,一邊咳。
  「總不免有點難過,瑪金,你說不是麼?雖然戀愛這件事,我們並不看成怎樣嚴重,可是
總不免有點難過呀!便是近來許多同志的損失,雖然是為主義而犧牲,但是我想來總覺得很淒
慘似的呀!」
  蘇倫說著就低了頭,瑪金仍舊笑。
  「哈,哈;蘇倫,你不是一個革命者,你變成了一個小姑娘了!」
  「哎!瑪金!有時我真變做了小姑娘,瑪金,瑪金!需要一個人安慰我,鼓勵我;瑪金,
你肯麼?我需要––」
  蘇倫抬起頭來,一邊抓住了瑪金的手,一邊就把自己的臉貼到瑪金的臉上。瑪金不動,小
聲兒笑著。
  「瑪金!你這,就像七生的炮彈頭!」
  瑪金忽然猛一翻身,推開了蘇倫,就跳了起來說道:
  「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
  說著,她又推開了詐上身來的蘇倫,就跑到那邊靠牆壁的一隻床前,揀起一件「工人衣」
正待穿上;蘇倫突然搶前一步,撲到瑪金身上,他是那麼猛,兩個人都跌在床上了。瑪金笑了
笑,連聲喝道:
  「你這野蠻東西!不行,我有工作!」
  「什麼工作!鬼工作!命令主義!盲動!我是看到底了!」
  「什麼看到底?」
  「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總路線是自殺政策,蘇維埃是旅行式的蘇維埃,紅軍是新式的
流寇!––可是瑪金,你不要那麼封建––」
  突然瑪金怒叫了一聲,猛力將蘇倫推開,睜圓了眼睛怒瞅著蘇倫,跳起來,厲聲斥責道:
  「哼!什麼話!你露出尾巴來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氣!」
  於是瑪金就像一陣風似的跑下了樓,跑出了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
  滿天的星都在瑪金頭上眨眼睛。一路上,瑪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爭論,想起了蘇倫的醜
態,心裏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這些回憶都撇開了,精神祇集注在一點:她的工作,她的使
命。草棚區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過了警戒線,悄悄地到了陳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隱隱有
人影。瑪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處不動,滿身是耳朵,滿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陳月娥草棚
前也就不動了。竹門輕輕地呀了一聲。瑪金心裏明白了,就輕靈地快步趕到那竹門前,又回頭
望一眼,然後閃了進去。
  陳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燈只有黃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聲如雷,那
是陳月娥的當碼頭工人的哥哥。瑪金輕聲問那兩個道:
  「都接頭過了麼?」
  「接頭過了。還好。––都說只要有人來衝廠,大家就關了車接應。」
  瑪金皺一下眉頭。外邊似乎有什麼響聲。三個人都一怔,側著耳朵聽,可又沒有了。瑪金
就輕聲說:
  「那麼,我們就到代表會去!不過我還想找你們小姊妹談一談。哪幾個是好的,你們引我
去!」
  「不行!這裏吃緊得很!你一走動,就有人釘梢!」
  陳月娥細聲說,細到幾乎聽不清楚。可是瑪金很固執,一定要她們引著去。朱桂英拉著陳
月娥的衣襟說:
  「我引她去罷。我來來往往還沒有人跟。」
  「你自己不覺得罷了!屠夜壺多麼精細,會忘記了你!還是叫小妹同了去!」
  陳月娥說著,就推了瑪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門邊的一個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
她尖起了耳朵聽到要她同去,兩隻眼睛就閃閃地非常高興。瑪金點了一下頭。
  「小妹也不行!這孩子喜歡多嘴,他們也早就釘她的梢呢!」
  朱桂英又反對。瑪金有點不耐煩了,說:
  「不用再爭,大家都去!桂英,你打頭走,我離開你丈把路,月大姐也離開我丈把路,跟
在我背後。誰看見了有人釘梢,誰先打招呼!」
  沒有人再反對了,於是照計行事。她們三個走出陳月娥的草棚不多幾步,就是一位意想中
「進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進去,接著是瑪金正待挨身到那半開的竹門邊,猛聽得黑地裏
一聲喝道:
  「幹什麼!」
  陳月娥在後邊慌了,轉身就逃,可是已經被人家抓住。接著吹起警笛來了。李麻子和桂長
林帶著人,狂風似的摸進了那草棚,不問情由,見一個,捉一個。草棚區域立刻起了一個恐怖
的漩渦。大約十分鐘後,這漩渦也平息了,笑臉的女管車們登場,挨家挨戶告誡那些驚惶的「
小姊妹們」道:
  「不要瞎擔心!是共產黨才要捉!你們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沒有事了!吳老闆遲早要給大
家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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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快天亮時,朱桂英的母親躺在那破竹榻上漸漸安靜了。一夜的哭罵,發瘋似的在草棚區域
尋女兒,幾次要闖進廠裏跟「屠夜壺」拚老命,––到這時候,這老太婆疲倦得再也不能動了
。可是她並沒睡著,她睜大了血紅的老眼,虛空地看著;
  現在是狂怒落火,冷冰冰的恐怖爬上了她的心了。
  板桌上的洋油燈燃乾了最後一滴油,黑下去,黑下去,滅了。竹門外慢慢透出魚肚白。老
太婆覺得有一隻鬼手壓到她胸前,撕碎了她的心;她又聽得竹門響,她又看見女兒的頭血淋淋
地滾到竹榻邊!她直跳了起來。但並不是女兒的頭,是兩個人站在她面前。昏暗中她認出是兒
子小三子和貼鄰金和尚;她好像心裏一寬,立刻叫道:
  「問到了麼?關在哪裏!剛才滾進來的,不是阿英的頭麼?」
  「什麼頭!不是!––有人說解到公安局了,有人說還關在廠裏,三人六樣話!他媽的!」
  金和尚咬著牙齒回答。拍達!小三子踢開一隻破凳,恨恨地哼一聲。老太婆怔了一會兒,
又捶胸跺腳哭罵。
  草棚區域人聲動了。裕華廠裏的汽笛威武地嘟嘟地叫。匆忙雜亂的腳步聲也在外邊跑過,
中間夾著大聲的吆喝,笑罵,以及白相人的不乾淨的胡調。
  忽然有一個瘦長身材很風騷的女人跑了進來。小三子認得她是姚金鳳,忽地睜圓了眼睛,
就想罵她。這時跟著又進來一個人,卻是陸小寶,一把拉開小三子到竹門邊,輕聲說道:
  「我替你打聽明白了。桂英阿姐還在廠裏。你去求求屠先生,就能夠放。」
  小三子還沒回答,卻又聽得那邊姚金鳳笑著大聲說:
  「怨來怨去只好怨她自己不好!屠先生本來看得起她,她自己不受抬舉呀!不要怕!我去
討情。屠先生是軟心腸的好人!不過也要桂英自己回心轉意––」
  姚金鳳的話沒有完,小三子已經跳過來揪住了她,瞪出眼睛罵道:
  「打你這騷貨!誰要你來鬼討好!」
  兩個人就扭做了一團。金和尚把小三子拉開,陸小寶也拖了姚金鳳走。老太婆追在後面毒
罵:
  「你們都是串通了害她!你們想巴結屠夜壺,自管去做他的小老婆!你們這兩個臭貨!垃
圾馬車!」
  老太婆一面罵,一邊碰上了那竹門,回來堵起了嘴巴,也不再哭。她忽然沒有了悲痛,滿
腔是刀子也砍得下的怨恨;她恨死了屠夜壺和姚金鳳他們,也恨死了所有去上工的女工。並且
這單純的仇恨又引她到了模糊的驕傲:她的女兒不是走狗!
  小三子和金和尚也像分有了這同樣的心情,他們商量另外一件事了。是金和尚先開口:
  「不早了!昨天大家說好全伙兒到那狗養的姓周家裏鬧一頓,你去不去?」
  「去!幹麼不去!他媽的『紅頭火柴』要停工,叫他『紅頭』變做黑頭!打爛他的狗窩!」
  「就怕他躲開了,狗窩前派了巡捕!」
  「嘿!那不是大家也說好了的麼?他躲開,我們守在他的狗窩裏不走!」
  小三子怒聲喊著,就在那破板桌上捶了一拳頭。在旁邊聽著的老太婆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她忽然跳著腳大聲嚷道:
  「我也去!你們一個一個都叫巡捕抓去,我老太婆也不要活了!跟你們一塊兒去!」
  一邊嚷,一邊她就扭住了她的兒子。是扭住!老太婆自己也不很明白她這「扭住」是為的
要跟著一塊兒去呢,還是不放兒子走。可是她就把兒子扭住了大嚷大哭,唬得金和尚沒有辦法
。小三子漲紅了臉,亂跳亂叫道:
  「媽!你發昏了!不要你老太婆去!那有什麼好玩的!」
  小三子使勁把老太婆推開,就拉著金和尚走了。
  金和尚他們一夥五六十個火柴廠工人到了老闆周仲偉住宅附近的時候,已經日高三丈。周
仲偉這住宅縮在一條狹衖裏,衖口卻有管門巡捕。五六十個工人只好推舉八個代表進衖去辦交
涉。大部分的工人就在衖口等候,坐在水門汀上,撩起衣角擦汗水,又把衣角當扇子。
  小三子也是代表。他們八個人到了衖裏,果然老闆家的大門緊緊關著。八個代表在門外吵
了半天,那宅子裏毫無迴響,就像是座空房。小三子氣急了,伸起拳頭再把那烏油大門捶得震
天響,一面炸破了肺管似的叫道:
  「躲在裏頭就算完事了麼?老子們動手放你媽的一把火,看你不出來!」
  「對啊!老子們要放火了!放火了!」
  那七個代表也一齊吶喊。並且有人當真掏出火柴來了。忽然這宅子的廂房樓月台上來了一
陣狂笑。八個代表認識這笑聲,趕快望上瞧,可不是周仲偉站在那邊麼!他披了一件印度綢短
衫,赤著腳,望著下邊的八個代表笑。這是挑戰罷?八個代表跳來跳去叫罵。然而周仲偉只是
笑。驀地他晃著腦袋,躡起了腳後跟,把他那矮胖的身體伏在月台的欄杆上,向著下邊大聲說
道:
  「你們要放火麼?好呀!我要謝謝你們作成我到手三萬兩銀子的火險賠款了!房子不是我
自己的,你們儘管放火罷!可是有一層,老闆娘躺在床上生病,你們先得來幫忙抬走老闆娘!」
  周仲偉說著又哈哈大笑,臉都笑紅了。八個代表拿他來沒有辦法,只是放開了嗓子惡罵。
周仲偉也不生氣;下邊愈罵得毒,他就愈笑得狂;驀地他又正正經經對下邊的代表們叫道:
  「喂,喂,老朋友!我教你們一個法子罷!你們去燒我的廠!那是保了八萬銀子的火險,
再過半個月,就滿期了!你們要燒,得趕快去燒!保險行是外國人開的;外國人的錢,我們樂
得用呀!要是你們作成了我這八萬兩的外快,我當真要謝謝你們,鴻運樓一頓酒飯;我不撒謊
!」
  八個代表簡直氣破了肚皮。他們的嗓子也叫罵啞了,他們對於這涎皮涎臉的周仲偉簡直沒
有辦法。而且他們只有八個人,就是想得了辦法也幹不起來。他們商量了一下,就跑回去找衖
口的同伴們去了。
  周仲偉站在月台上哈哈笑著遙送他們八個,直到望不見了,他方才回進屋子去,仍舊哈哈
地笑。他這「公館」不過三樓三底的房子;自從他的火柴廠虧本以來,他將半邊的廂房挪空了
,預備分租出去,他又辭歇了一個飯司務,兩個奶媽。「不景氣」實在早已瀰漫了他的公館,
又況他的夫人肺病到了第三期,今年甚至於在這夏季也不能起床;可是周仲偉仍舊能夠時常笑
。窮光蛋出身的他,由買辦起家,素來就是一個空架子,他的特別本領就是「抖」起來容易「
躺」下去也快;隨便是怎樣窘迫,他會笑。
  當下周仲偉像「空城計」裏的諸葛亮似的笑退了那八個代表,就跑到樓下廂房裏,再玩弄
他的一套「小擺設」。接長的兩張八仙桌上整整齊齊擺好了全套的老派做壽的排場。明年八月
裏,他打算替自己做四十歲的大壽。他喜歡照前清老式的排場,大大地熱鬧一番;今兒早上沒
有事,他就搬出他那寶貝的「小擺設」來預先演習。正當他自己看著得意的時候,八個工人代
表在外邊嚷得太厲害,他不得不跑上月台去演了那一幕喜劇。現在他再看那「小擺設」,忽然
想起夫人的「大事」也許要趕在他自己做壽之前就會發生,於是他就取消了做壽的排場,改換
成老派的「開喪」來玩一下。他豎起了三寸高的孝幃,又把那些火柴盒子大小的烏木雙靠椅子
都換上了白緞子的小椅披;他一項一項佈置,實在比他經營那火柴廠要熱心得多,而且更加有
計畫!
  剛剛他把一對橘子大小的氣死風甏燈擺好,想要豎立東轅門西轅門的時候,驀地跑進兩個
客來,他這大工程就此不能繼續。
  兩個客人是朱吟秋和陳君宜,看了看那兩張八仙桌上的小玩意,忍不住都笑起來了。周仲
偉很滿意似的搓搓手,也哈哈大笑。朱吟秋拍著周仲偉的肩頭說道:
  「仲翁,佩服你,真有涵養!不是貴廠的工人在外邊請願麼?衖口擠滿了人,跟巡捕吵架
呢!」
  「呀!真有那樣的事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對不起,少陪了,我要出去看一看。」
  周仲偉故意吃驚似的說,居然也不笑,把短衫的鈕子扣好,就故意想跑出去。陳君宜一把
拉住了他。
  「不要出去!隨他們去鬧罷!仲翁,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時不能露臉!」
  「陳君翁這話很對!前天吳蓀甫幾乎連人連汽車都打得稀爛!工人的囂張,簡直不成話!
––可是,仲翁,你這門生意也要弄到虧本停工,真是想不到的!你不比我們,你這生意是家
家戶戶開門七件事少不來的,可不是?馬路上的小癟三,飯可以不吃,香煙屁股一定要抽,那
就得招呼你一盒洋火的生意!」
  朱吟秋也接著說,從桌子上拿起那橘子大小的氣死風甏燈來看了一眼,微微笑著。
  周仲偉卻不回答,驀地又哈哈笑起來,像癩蝦蟆似的一跳,就跳到廂房後半間的一張書桌
邊,在一堆舊信裏亂爬亂抓:末了,用他的肥指頭夾出一件油印品來遞給了朱吟秋他們兩位,
說道:
  「請你們兩位看看這是個什麼,就明白我這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
  這是中華全國火柴業聯合會通告各會員的公函,並附抄廣東火柴行商業公會呈工商部的呈
文。那公函是這樣的:
逕啟者:
  本會迭據廣東土造火柴行商業公會函稱,據該省及香港報紙宣傳,瑞典商瑞中火柴公司借
款與我國,以瑞典火柴在華專利若干年為借款條件等語,火柴商恐懼萬分,請為調查答覆,以
釋群疑等情,並附呈工商部稿一通前來;復據東三省火柴同業聯合會函稱,據日本火柴商口稱
,聞該國駐滬領事聲稱,吾國政府財政部有與瑞典火柴公司借款,默許種種權利之說,究否屬
實,請為探明示知等情;據此:查瑞典商與政府接洽借款之傳聞,本年六月間,本會即已注意
;嗣經一再調查,知此項傳聞,並未成為事實,但傳說紛紛,如不有政府方面之確切表示,恐
各會員難免疑慮,故由本會據情呈詢工商部,請求明白答覆,一俟奉到批示,自當再行通知。
茲將本會呈稿及廣東土造火柴行商業公會呈稿分別抄錄附上,並希查照為荷!
  周仲偉躡起了腳尖,站在朱吟秋背後,一同念完那通告;又喘著氣,大聲朗誦那廣東火柴
行商業公會呈文中的警句:「惟吾國兵燹連年,商業凋零,已達極點;而政府以值此庫款奇絀
之秋,火柴入口原料,稅外加稅,厘裏添厘,公債庫券,負擔重重,陷於萬劫不復。乃該瑞典
火柴托辣斯以壓倒吾國土造火柴之時機已至,遂利用舶來火柴進口稅輕,源源貶價運來,使我
國成本較重之土造火柴無法銷售,因此貨積如山,不得不折本賤售,忍痛支持,以求周轉。惟
吾國土造火柴商人,資本微薄,難敵財雄勢大橫霸全球之瑞典火柴托辣斯,因而我國火柴業相
繼倒閉者,幾達十分之五有奇!」––周仲偉搖著頭,驀地又哈哈大笑說道:
  「可不是!朱吟翁,陳君翁,我這門生意真是再好也沒有!要是不好,瑞典火柴托辣斯肯
來轉念頭麼?」
  陳君宜和朱吟秋對看著皺了眉頭。他們兩個局外人倒覺得周仲偉那哈哈的笑聲就有幾分像
是哭,然而在周仲偉卻是貨真價實的笑。他是常常能夠高聲大笑的。不然,他決不能那麼肥。
  這時候,周仲偉的包車伕慌慌張張跑進來報告工人們又舉了十個代表要進衖堂來了。朱吟
秋拉了一下陳君宜的衣角,站起來就想走。周仲偉卻攔住了不放,大聲叫道:
  「再坐一會兒。我有幾句正經話,要跟你們兩位商量呢!十個代表怕什麼!」
  「不是那麼說的!仲翁,你總得和工人代表開談判,我和陳君翁閒身子夾在熱鬧裏,沒有
意思。你有什麼正經話,我們下午再談,還不是一樣的?」
  「呀!不行!朱老哥,對不起;既然來了,再坐一會兒,奉屈你們兩位充一下臨時保鏢罷
!放心!我廠裏的工人很文明,我待他們也很文明!萬一驚動了你們兩位,我賠不是。」
  周仲偉臉也漲紅了,一邊說,一邊就拱手作揖,又拓開了兩臂,把朱吟秋他們兩個攔到椅
子裏,硬要他們坐下去。兩位猜不透這「紅頭火柴」玩的什麼把戲,忍不住都笑了;恰就在這
笑聲裏,猛聽得外邊那一對烏油大門上蓬蓬地打得震天響,於是兩位的笑臉立刻又變成了哭形
。工人代表在門外面大聲嚷罵了。「狗老闆賊老闆!」一句句都很刺耳。陳君宜和朱吟秋也覺
得難受,臉上直紅到耳根,可是周仲偉依然笑嘻嘻地,拍一下胸脯,看著陳君宜他們的面孔說
道:
  「我說他們文明,可不是?文明透頂!罵幾句不傷脾胃。陳君翁,我們從前做買辦的時候
,碰得不巧,大班發洋脾氣,有時罵的還要惡毒些;然而工人們到底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
人,他們罵我們,只算罵自己。」
  「仲翁!你的涵養工夫真不錯!光景打你一記耳光,你也不生氣!」
  陳君宜挖苦著,卻笑不出來。朱吟秋在旁邊皺了眉頭。周仲偉立刻晃一晃腦袋,很正經地
回答:
  「可不是!從前某某洋行的大班––是花旗人呢,或是茄門人,我就記不清;不管他,總
之是外國人;他對我說:你們中國人真是了不起的寶貝,被人家打倒在地下了,你們倒覺得躺
在那裏就比站著舒服些;你們不用腿走路了,你們就滿地滾!君翁,你說這話對不對?虧他摸
透了中國人的脾氣。中國人本來是頂會享福的!」
  大門外的呼噪這時更加兇猛。突然有兩個人頭爬在這廂房的朝南窗洞的鐵柵欄外邊,朝裏
面窺視。朱吟秋猛轉臉看見,把不住心頭一跳。人頭也就下去了,接著是一陣更緊急更震耳的
呼噪叫罵。廂房裏幾乎對面講話聽不到聲音。朱吟秋鬆一口氣,對周仲偉說道:
  「不過,仲翁,你不要太寫意!你還是打一個電話到捕房裏,叫巡捕來趕他們走!」
  「對呀,我也是這個主意。況且尊夫人病重,這樣的驚嚇,也究屬不相宜!」
  「不要緊!內人耳朵聾得很。再說一句笑話,內人保的壽險後天滿期,要是當真今天出了
事,就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哈,哈!––可是,他們吵了這半天,喉嚨也啞了,我體恤他們,
發放他們先回去。這可要借重朱吟翁和陳君翁兩位一句話了!都是老朋友,幫忙一回!」
  「仲翁!到底你玩的什麼把戲呀?工人面前開玩笑,那可是險得很!」
  陳君宜慌慌忙忙說,就站了起來。朱吟秋也學著樣。大門外的呼噪驀地低落下去了。
  「我擔保,傷不了你們兩位半根毫毛!只要我說什麼,你們兩位就答應什麼,那就感恩不
盡!」
  周仲偉還是不肯明白講出來,哈哈笑著,就親自去開了那大門,連聲叫道:
  「不要鬧!不要鬧!多吃飯,少開口:你們不曉得這句老古話麼?現在大家有飯吃了!」
  大門外十個工人代表中間卻又多了一個人。是武裝巡捕,正在那裏彈壓。十個代表看見周
仲偉出來,就一擁上前包圍住,七嘴八舌亂嚷。周仲偉雖然是經過大陣仗的老門檻,到這時候
也心慌了;他急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想不出先說哪一句話好。他也想逃,可是已經沒有路
了。
  「不要吵呀!聽周老闆怎麼說,你們再開口!一點規矩都不懂麼?」
  那武裝巡捕也擠進那十個代表的圈子來,大聲吆喝。周仲偉立即膽壯一些,伸手到額角上
抹下了一把汗,又嚥下一口唾沫,就放大嗓子喊道:
  「大家聽呀!本老闆是中國人,你們也是中國人,中國人要幫中國人!你們來幹麼?要我
開工!對啦,廠不開工,你們要餓死,本老闆也要餓死!你們不要吵鬧,我也要開工。謝謝老
天菩薩,本老闆剛剛請到兩位財神爺,––喏,坐在廂房裏的就是!本老闆借到了錢了,明天
就開工!」
  周仲偉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卻也因為話說快了,呼吸急促,只笑了不多幾聲,就張大了
嘴巴喘氣,瞪出一對眼睛。代表中間有幾個仍舊虎起了臉孔,卻不作聲。有幾個就跑進大門去
看看那廂房裏到底有沒有財神爺。周仲偉一眼瞥見,也趕快退進大門去,也顧不得還在喘氣,
就衝著那廂房叫道:
  「陳行長、朱經理,請移步見見敝廠的工人代表!」
  朱吟秋忍住了笑,慢慢地踱到客堂裏朝外站著,皺了眉頭。跟著陳君宜也出來了,卻帶著
笑容。
  那十個代表忽然都沒有聲音。他們自伙裏用眼睛打招呼,似乎在商量那兩位是不是真正的
財神爺。
  「好了,好了;周老闆已經答應開工,你們回去!吵吵鬧鬧是犯章程的!再鬧,就到行裏
去!」
  武裝巡捕在門外厲聲吆喝。但是周仲偉反倒攔住了那巡捕,笑嘻嘻對那十個代表拱拱手道:
  「真要謝謝你們!不是你們那一吵,陳行長和朱經理還不肯借錢給我呢!現在好了,明天
準定開工。本老闆的話,有一句算一句!」
  「不怕你躲到哪裏去!」
  十個代表退出去的時候,小三子走在最後,這麼罵著,又對準周公館的大門上吐了一口唾
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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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位老闆再回到廂房裏,齊聲大笑;周仲偉好像當真已經弄到了一筆款子,晃著他的胖腦
袋,踱來踱去,非常得意。
  他本來有理想中的兩條門路去借錢,現在得意之下,他的「扮演」興趣忽又發作;他看了
朱吟秋一眼,心裏便想道:「這一位算他是東洋大班罷」他忍不住又哈哈笑起來了。可是他的
笑聲還沒住,忽然陳君宜很鄭重地說:
  「仲翁,你總得想一個辦法。今天是開了玩笑,哄他們走了;明天他們又來吵鬧,豈不是
麻煩!」
  「不錯。明天他們再來,一定不肯像剛才那樣文明了,仲翁,你得預先防著!」
  朱吟秋接口說,皺一下眉頭。周仲偉卻覺得朱吟秋這麼一皺眉就更像那東洋大班,忍不住
帶笑喊道:
  「辦法麼?哦!––辦法就在你們兩位身上!」
  陳君宜和朱吟秋都怔住了。特別是因為周仲偉那神氣不像開玩笑。周仲偉也擺出最莊重的
面孔來,接著說:
  「我早就盤算過,當老闆已經當厭了,誰要這破廠,我就讓給他;可惜瑞典火柴托辣斯不
想在中國辦廠,不然,我倒願意跟他們合作。剛才我對你們兩位說,有幾句正經話要商量;喏
,正經話就來了。眼前我想好了兩個門路:一條路是向來認識的一位東洋大班,他肯幫忙;另
一條路就是益中公司。我是中國人,看到有什麼便宜的事情總想拉給自家人:況且王和甫、孫
吉人、吳蓀甫,他們三位,也是老朋友,人情要賣給熟面孔,我是有這意思,就不知道他們怎
樣。哎,朱吟翁、陳君翁,你們兩位跟益中公司合作得很好,你們看來他們買不買我的賬呢?」
  「哦––仲翁打算走這一著麼?你是想出租呢出盤呀?他們可不做抵押!」
  陳君宜慢吞吞地回答,望了朱吟秋一眼。然而周仲偉這番話卻勾起了朱吟秋的牢騷,並且
朱吟秋生性多疑,又以為周仲偉是故意奚落他,便皺著眉頭歎一口氣,不出聲。
  「都可以!都可以!反正大家全是熟人,好商量!」
  周仲偉連聲叫起來,彷彿陳君宜就是益中公司的代表,而他們這閒談也就是正式辦交涉了
。陳君宜笑了一笑,覺得周仲偉太猴急,卻也十分同情他;因此就又很懇切地說道:
  「仲翁,你總該知道益中公司大權都在吳蓀甫手裏罷?這位吳老三多麼精明,多麼眼高!
你找上門去的生意,他就更加挑剔!要是他看中了你的廠,想要弄你,可就不同了;他使出辣
手來逼你,弄到你走頭無路,末了還得去請求他!朱吟翁就受過他的氣––」
  「你還是去找東洋大班罷!跟吳老三辦交涉,簡直是老虎嘴裏討肉吃!」
  朱吟秋搶前說,恨恨地嘆了一口氣。
  周仲偉一肚子的如意算盤統統倒翻了。他漲紅了臉,兩隻眼睛睜得銅鈴那麼大。本來他和
那東洋大班接洽在先,為的條件太苛刻,他這才想到了益中公司;現在聽了陳君宜和朱吟秋的
論調,他這一急可不小。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能夠哈哈笑了!然而他還沒絕望。只要經濟上他
有少許利益,受點氣他倒不介意。他抹去了額角上的一把汗。哭喪著臉,慌慌張張又問道:
  「可是,陳君翁!出租是怎麼一個辦法?你們兩位的廠都是出租的麼?」
  「不錯,我們都是出租。朱吟翁把廠交了出去,自己就簡直不管,按月收五百兩的租金。
我呢,照常管理廠務,名目是總經理,他們送我薪俸;外場當我還是老闆,實在我件件事都得
問過王和甫,––這也不算什麼,王和甫人倒客氣,夠朋友!我的廠房機器都不算租金,另是
一種辦法:廠裏出一件貨,照貨碼我可以抽千分之十作為廠房機器生財的折舊。這都是他們的
主意,你看,他們多麼精明!」
  「你那樣出租的辦法,我就十二分贊成,贊成!」
  周仲偉猛的跳起來叫著;他的希望又復活了,他又能夠笑了。但是朱吟秋在旁邊冷冷地給
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冷水;他說:
  「恐怕你馬上又要不贊成,仲翁!你猜猜陳君翁是多少薪俸?二百五十塊!管理一座有三
百工人的綢廠總經理的薪俸只有二百五!吳老闆他們真好意思開得出口!陳君翁,你也真是『
二百五』,我就不幹!」
  「沒有法子呀!廠關了起來,機器不用,會生銹;那是白糟蹋了好機器!我有我的苦處,
只好讓他們沾點便宜去!況且自己在裏邊招呼,到底放心些。呵,仲翁,你說是不是?」
  周仲偉點了一下頭,卻不開口;他的胖臉上例外地堆起了嚴肅的神情,他在用心思。陳君
宜那綢廠出租的辦法很打動了這位周老闆的心。尤其是照常做總經理,對外儼然還是老闆這一
點,使得周仲偉非常羨慕。這也不單是虛榮心的關係,還有很大的經濟意味;年來周仲偉的空
架子所以還能夠支撐,一半也就靠著那有名無實的火柴廠老闆的牌頭,要是一旦連這空招牌也
喪失,那麼各項債務一齊逼緊來,周仲偉當真不了,不能夠再笑一聲。
  當下周仲偉就決定了要找益中公司試試他的運氣,滿擬做一個「第二的陳君宜」!
  他猛然跳起來拍著手,對陳君宜喊道:
  「你這話對極了,機器擱著就生銹!不是廣東火柴同業那呈文裏說得很痛切:近年來中國
人的火柴廠已倒閉了十分之五有奇!我是中國人,應得保護中國的國貨工廠!東洋大班重利收
買我,––雖說他是東洋人,中日向來親善,同文同種,不是高鼻子的什麼瑞典火柴大王,然
而我怎麼肯?我這份利益寧可奉送給益中公司,中國人理應招呼中國人!得了,我打算馬上去
找吳蓀甫談一談!」
  「何苦呢,仲翁!我未卜先知,你這一去,事情不成功,反倒受了一肚子的氣!」
  朱吟秋冷冷地又在周仲偉的一團高興上澆了一勺水。周仲偉愕然一跳,臉就漲紅了。陳君
宜趕快接口說:
  「可以去試試。益中新近一口氣收進了八個小廠,他們是幹這一行的!不過,仲翁,我勸
你不要去找吳老三,還是去找王和甫接洽罷;王和甫好說話些。他又是益中公司的總經理。」
  周仲偉鬆一口氣,連連點頭。他自己滿心想做「陳君宜第二」,就覺得陳君宜的話處處中
聽有理。像朱吟秋那麼黑嘴老鴉似的開口就是不吉利,周仲偉聽了可真憋氣。他向朱吟秋望了
一眼,驀地又忍不住笑起來,卻在心裏對自己說:「當真愈看愈像那東洋大班了!東洋人!壞
東西!」
  午後一點鐘,周仲偉懷著極大的希望在益中公司二樓經理室會見了王和甫。窗前那架華文
打字機前坐著年青的打字員,機聲勻整地響著。王和甫的神色有些兒焦灼,耳聽著周仲偉的陳
述,眼光頻頻向那打字員身上溜,似乎嫌他的工作太慢。忽然隔壁機要房裏的電話鈴隱約地響
了起來,接著就有一個辦事員走到王和甫跟前立正,行了個注目禮,說道:
  「請總經理聽電話!」
  「對不起,周仲翁,我去接了電話來再談。」
  王和甫不管周仲偉正說到緊要處,就抽身走了,機要房那門就砰的關上。
  周仲偉鬆一口氣,抹了抹額角上的汗,拿起茶來喝了一口。他覺得這房裏特別熱,一進來
就像悶在蒸籠裏似的,他那胖身體上只管發汗,他說話就更加費力。電扇的風也是熱惹惹地叫
人心煩。他站起來旋一個圈子,最後站在那打字員的背後隨便地看著。一道通告已經打好了一
半,本來周仲偉也無心細看,可是那中間有一句忽然跳到了他眼前;他定眼看了一會兒,心裏
的一團希望就一點一點縮小,幾乎消滅。那通告上說的就是八個廠暫開半日工,減少生產。
  再回到原座位裏,周仲偉額角上的汗更加多了,可是他那顆愛快活的心卻像凍僵了似的生
機索然。他機械地揩著汗,眼睛瞪得挺大,釘住了那邊機要房的小門,巴望王和甫趕快出來。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也過去了;王和甫不見面。周仲偉雖然好耐性,卻也感到坐冷板凳
的滋味了。那個打字員已經完畢了手頭的工作,伸一個懶腰,探頭在窗口看馬路上的時髦姑娘
和大腹賈。
  周仲偉簡直耐不住了,並且又熱得慌,就打算去叫王和甫出來;可是匆忙中他走錯了路,
他跑向那經理室通到外邊去的彈簧門邊,伸手去門上彈了一下,方才覺得,忍不住獨自哈哈笑
了。而那道彈簧門居然被他笑開。撲鼻一股濃香!一男一女兩張笑臉。都是周仲偉認識的:男
是雷參謀,女是徐曼麗,臂膊挽著臂膊。
  「呀!雷參謀!幾時回上海的?真是意外!」
  周仲偉大聲笑著招呼,滿肚子的煩惱都沒有了。沒等雷參謀回答,他趕快又招呼著徐曼麗
。一下裏他那好像凍僵了的心重複生氣蓬勃,能夠出主意,能夠鑽洞覓縫找門路了。他立刻從
徐曼麗聯想到趙伯韜,聯想到外場哄傳的趙伯韜新近做公債又得手;並且,最重要的,也立即
聯想到那流傳已久的老趙組織什麼托辣斯,收買工廠!希望的火焰又在周仲偉心裏烘烘地旺盛
起來。他怪自己為什麼那樣糊塗,早沒想到這位真正的財神爺!
  王和甫這時也出來了,一兩句客套以後,就拉雷參謀到一邊去,頭碰頭密談。滿心轉著新
念頭的周仲偉抓住這機會,竭力和徐曼麗周旋。他的笑聲震驚了四壁。徐曼麗抿著嘴微笑,說
道:
  「密司脫周,你代替主人招呼我了,『紅頭火柴』,名不虛傳!」
  周仲偉笑的更加有勁;忽然地收過了笑容,很鄭重地說:
  「密司徐!有一點小事情奉託!非你不辦!一定要請你幫忙,事情是很小的。」
  「哦––什麼事呢?」
  「哈,一點點小事情。我那爿火柴廠,近來受了戰事影響,周轉不來了;––」
  「噢,噢!碰著打仗,辦廠的人不開心呀!可是,密司脫周,你是有名的『紅頭火柴』,
市面上人頭熟悉,怕什麼!」
  「不過今年是例外,當真例外!公債庫券把現銀子吸光了,市面上聽說廠家要通融十萬八
千,大家都搖頭。我當真有點兜不轉了!我的數目不大。有五萬呢,頂好;沒有呀,兩三萬也
可以敷衍。密司徐!請你幫忙幫忙罷!」
  「阿唷唷!同我商量?你是開玩笑!噯?」
  「哪裏,哪裏,你面前我沒有半句假話!我知道趙伯韜肯放款子,就可惜我這『紅頭火柴
』徒負虛名,和這位財神爺竟沒有半面之交!今天我不知道哪裏來的運氣,碰到了你徐小姐了
,這是我祖宗積德!就請你介紹介紹!有你的一句話,比聖旨還靈;老趙點一下頭,我周仲偉
就有救了!」
  周仲偉的話還沒完,徐曼麗那紅春春的俏臉兒陡的變了色。她尖利地白了周仲偉一眼,彷
彿說「這你簡直是取笑我!」就別轉了頭,把上半截身體扭了幾扭。周仲偉一看情形不對,卻
又摸不著頭路,伸伸舌頭,就不敢再說。過一會兒,徐曼麗回過臉來,似笑非笑地拒絕道:
  「趙伯韜這混蛋!我不理他!你要鑽他的門路,另請高明罷!」
  周仲偉聽著心裏就一跳。簇新的一個希望又忽然破滅了。他那顆心又僵硬了似的半籌莫展
。徐曼麗扭著細腰,輕盈地站了起來,嘲笑似的又向周仲偉梭了一眼。周仲偉慌慌張張也跳起
來,還想作最後的努力;可是徐曼麗已經翩然跑開,王和甫卻走過來拍著周仲偉的肩膀說道:
  「仲翁!剛才我們談到一半,可是你的來意我都明白了。當初本公司發起的宗旨,––就
是那天吳府喪事大家偶然談起的,仲翁也都知道;我們本想做成企業銀行的底子,企業界同人
大家有個通融。不料後來事與願違,現在這點局面小得很,應酬不開!前月裏我們收進了八個
廠,目前也為的戰事不結束,長江客銷不動,本街又碰著東洋廠家競爭,沒有辦法,只好收縮
範圍,改開半天工了。所以今天仲翁來招呼我們,實在我們心長力短,對不起極了!」
  「哎!中國工業真是一落千丈!這半年來,天津的麵粉業總算勢力雄厚,坐中國第一把交
椅的了,然而目前天津八個大廠倒有七個停工,剩下的一家也是三天兩頭歇!」
  雷參謀踱到周仲偉身邊,加進來說。周仲偉滿身透著大汗,話卻說不出;他勉強掙扎出幾
句來,自己聽去也覺得不是他自己說的。他再三申述所望不奢,而且他廠裏的銷路倒是固定的
,沒有受到戰事的影響。
  「仲翁,我們都是開廠的,就同自家人一樣,彼此甘苦,全都知道。實在是資本沒有收足
,場面倒拉開了,公司裏沒有法子再做押款。」
  「那麼,王和翁,就像陳君翁那綢廠的租用辦法,也不行麼?」
  「仲翁,你這話在一個月以前來商量,我們一定遵命;現在只好請你原諒了!」
  王和甫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望著周仲偉的汗臉兒苦笑。
  希望已經完全消滅,周仲偉突然哈哈大笑著,一手指著雷參謀,一手指著王和甫,大聲叫
道:
  「喂,喂,記得麼?吳老太爺喪事那一天!還有密司徐曼麗!記得麼?彈子台上的跳舞!
密司徐丟失了高跟緞鞋!哈哈!那真是一齣戲,一場夢!––可是和甫,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我們老朋友,還用著客套麼!我說一句老實話,中國人的工廠遲早都要變成殭屍,要注射一點
外國血才能活!雷參謀,你不相信麼?你瞧著罷!哈哈,密司徐,這裏的大餐檯也還光滑,再
來跳一回舞;有一天,樂一天!」
  雷參謀和徐曼麗都笑了,王和甫卻皺著眉頭變了色。當真是吳老太爺喪事那天到現在是一
場大夢呀!他們發展企業的一場大夢!現在快到夢醒了罷?
  「時間不早了,快點!蓀甫約定是兩點鐘的!」
  徐曼麗蹙著眉尖對王和甫和雷參謀說,有意無意地又梭了周仲偉一眼。周仲偉並沒覺到徐
曼麗他們另有秘密要事,但是那「兩點鐘」三個字擊動他的耳鼓特別有力。他猛然跳起來說一
聲「再會」,就趕快跑了。在樓梯上,他還是哈哈地獨自笑著。還沒走出益中公司的大門,他
已經決定了要去找那個東洋大班,請他「注射東洋血」!他又是一團高興了。坐上了他的包車
後,他就這麼想著:中日向來親善,同文同種,總比高鼻子強些;愛國無路,有什麼辦法!況
且勾結洋商,也不止是他一個人呀!
  一輛汽車開足了一九三零年新紀錄的速率從後面追上來,眨眨眼就一直往前去了。
  周仲偉看見那汽車裏三個人:雷參謀居中,左邊是徐曼麗,右邊是王和甫。這三個會攪在
一處,光景有什麼正經要事罷?––周仲偉的腦子裏又閃過了這樣的意思,可是那東洋大班立
即又回佔了他的全部意識。他自個兒微笑著點頭,他決定了最後的政策是什麼都可以讓步,只
有老闆的頭銜一定要保住;沒有了這個空招牌,那麼一切債務都會逼緊來,他仍是不得了的!
  第二天,周仲偉的火柴廠果然又開工了。一張簇新的更加苛刻的新頒管理規則是周仲偉連
夜抄好了的;兩個不大會說上海話的矮子是新添的技師和管理員,也跟著周仲偉一塊兒來。
  周仲偉滿面高興,癩蝦蟆似的跳來跳去,引導那新來的兩個人接手各部分的事務。末了,
他召集了全廠的五六十工人,對他們演說:
  「本老闆昨天答應你們開工,今天就開了!本老闆的話是有一句算一句的!廠裏是虧本,
可是我總要辦下去;為什麼?一來關了廠,你們沒得飯吃;你們是中國人,本老闆也是中國人
,中國老闆要幫忙中國工人!二來呢,市面上來路貨的洋火太多了,我們中國人的洋錢跑到外
國人荷包裏去,一年有好幾萬萬!我們是國貨工廠,你們是中國人,造出國貨來,中國工人也
要幫忙中國老闆!成本重了,貨就銷不出;你們幫忙我,就是少拿幾個工錢,等本廠賺了錢,
大家一齊來快活!中國老闆虧了本,不肯關廠,要幫助中國工人;中國工人也要拚命做工,減
輕成本,幫忙中國老闆!好了,國貨工廠萬歲萬歲萬萬歲呀!」
  演說到最後幾句,周仲偉這胖子已經很氣急,幾乎不能完卷;他勉強喊完,那最後的萬歲
萬萬歲的聲音,就有點像是哭叫。他那漲紅了的胖臉上,儘管是那麼胖,卻也梗出了青筋來;
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落下。
  五六十個工人就同石像似的沒有表情,也沒有聲息。周仲偉喘著氣苦笑一下,就揮揮手,
解散了他的「臨時講演會」。不多一會兒,馬達聲音響動了,機器上的鋼帶挽著火柴桿兒,一
小束一小束的密密地排得很整齊,就像子彈帶似的,轆轆地滾著滾著。周仲偉的感想也是滾得
遠遠的。他那過去生活的全部,一一從他眼前滾了過去了:最初是買辦,然後是獨立自主的老
闆,然後又是買辦,––變相的買辦,從現在開始的掛名老闆!一場夢,一個循環!
  周仲偉忽然呵呵地大笑了。無論如何,他常常能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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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5: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沒有風。淡青色的天幕上停著幾朵白雲,月亮的笑臉從雲罅中探視下界的秘密。黃浦像一
條發光的灰黃色帶子,很和平,很快樂。一條小火輪緩緩地衝破那光滑的水面,威風凜凜地叫
了一聲。船面甲板上裝著紅綠小電燈的燈綵,在那清涼的夜色中和天空的繁星爭艷。這是一條
行樂的船。
  這裏正是高橋沙一帶,浦面寬闊;小火輪莊嚴地朝北駛去,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中心漸離
漸遠。水電廠的高煙囪是工業上海的最後的步哨,一眨眼就過去了。兩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
像是罩著一層淡灰色的輕煙。
  小火輪甲板上行樂的人們都有點半醉了,繼續二十多分鐘的緊張的嘩笑也使他們的舌頭疲
倦,現在他們都靜靜地仰臉看著這神秘性的月夜的大自然,他們那些酒紅的臉上漸漸透出無事
可為的寂寞的煩悶來。而且天天沉浸顛倒於生活大轉輪的他們這一夥,現在離開了鬥爭中心已
遠,忽然睜眼見了那平靜的田野,蒼茫的夜色,輕撫著心頭的生活鬥爭的創痕,也不免感喟萬
端。於是在無事可為的寂寞的微悶而外,又添上了人事無常的悲哀,以及熱癢癢地渴想新奇刺
激的焦灼。
  這樣的心情尤以這一夥中的吳蓀甫感受得最為強烈。今晚上的行樂勝事是他發起的;幾個
熟朋友,孫吉人、王和甫、韓孟翔,外加一位女的,徐曼麗。今晚上這雅集也是為了徐曼麗。
據她自己說,二十四年前這月亮初升的時候,她降生在這塵寰。船上的燈綵,席面的酒餚,都
是為的她這生日!孫吉人並且因此特地電調了這艘新造的鎮揚班小火輪來!
  船是更加走得慢了。輪機聲喀嚓––喀嚓––地從下艙裏爬上來,像是催眠曲。大副揣摩
著老闆們的心理,開了慢車;甲板上平穩到簡直可以豎立一個雞蛋。忽然吳蓀甫轉臉問孫吉人
道:
  「這條船開足了馬力,一點鐘走多少里呀?」
  「四十里罷。像今天吃水淺,也許能走四十六七里。可是顛得厲害!怎麼的?你想開快車
麼?」
  吳蓀甫點著頭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孫吉人說破了。他的沉悶的的心正要求著什麼狂暴的
速度與力的刺激。可是那邊的王和甫卻提出了反對的然而也正是更深一層的意見:
  「這兒空蕩蕩的,就只有我們一條船,你開了快車也沒有味兒!我們回去罷,到外灘公園
一帶浦面熱鬧的地方,我們出一個轡頭玩一玩,那倒不錯!」
  「不要忙呀!到吳淞口去轉一下,再回上海,––現在,先開快車!」
  徐曼麗用了最清脆的聲音說。立刻滿座都鼓掌了。剛才大家縱情戲謔的時候有過「約法」
,今晚上誰也不能反對這位年青「壽母」的一顰一笑。開快車的命令立即傳下去了,輪機聲軋
軋軋地急響起來,船身就像害了瘧疾似的戰抖;船頭激起的白浪有尺許高,船左右捲起兩條白
練,拖得遠遠的。撥剌!撥剌!黃浦的水怒吼著。甲板上那幾位半酒醉的老闆們都仰起了臉哈
哈大笑。
  「今天盡歡,應得留個久長的紀念!請孫吉翁把這條船改名做『曼麗』罷!各位贊成麼?」
  韓孟翔高擎著酒杯,大聲喊叫;可是突然那船轉彎了,韓孟翔身體一晃,沒有站得穩,就
往王和甫身上撲去,他那一滿杯的香檳酒卻直潑到王和甫鄰座的徐曼麗頭上,把她的蓬鬆長髮
淋了個透濕。「呀––哈!」吳蓀甫他們愕然喊一聲,接著就哄笑起來。徐曼麗一邊笑,一邊
搖去頭髮上的酒,嬌嗔地罵道:
  「孟翔,冒失鬼!頭髮裏全是酒了,非要你吮乾淨不可!」
  這原不過是一句戲言,然而王和甫偏偏聽得很清楚;他猛的兩手拍一記,大聲叫道:
  「各位聽清了沒有?王母娘娘命令韓孟翔吮乾她頭髮上的酒漬呢!吮乾!各位聽清了沒有
?孟翔!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差使,趕快到差––」
  「喔唷唷!一句笑話,算不得數的!」
  徐曼麗急攔住了王和甫的話,又用腳輕輕踢著王和甫的小腿,叫他莫鬧。可是王和甫裝做
不曉得,一迭聲喊著「孟翔到差」。吳蓀甫,孫吉人,拍掌喝采。振刷他們那灰暗心緒的新鮮
刺激來了,他們是不肯隨便放過的,況又有三分酒遮了臉。韓孟翔涎著臉笑,似乎並沒有什麼
不願意。反是那老練的徐曼麗例外地羞澀起來。她佯笑著對吳蓀甫他們飛了一眼。六對酒紅的
眼睛都看定了她,像是看什麼猴子變把戲。一縷被玩弄的感覺就輕輕地在她心裏一漾。但只一
漾,這感覺立即也就消失。她抿著嘴吃吃地笑。被人家命令著,而且監視著幹這玩意兒,她到
底覺得有幾分不自在。
  王和甫卻已經下了動員令。他捧住了韓孟翔的頭,推到徐曼麗臉前來。徐曼麗吃吃地笑著
,把上身往左一讓,就靠到吳蓀甫的肩膀上去了,吳蓀甫大笑著伸手捉住了徐曼麗的頭,直送
到韓孟翔嘴邊。孫吉人就充了掌禮的,在嘩笑聲中喝道:
  「一吮!再吮!三––吮!禮畢!」
  「謝謝你們一家門罷!頭髮是越弄越髒了!香檳酒,再加上口涎!」
  徐曼麗掠整她的頭髮,嬌媚地說著,又笑了起來。王和甫感到還沒盡興似的,立刻就回答
道:
  「那麼再來過罷!可是你不要裝模裝樣怕難為情才好呀!」
  「算了罷!曼麗自己破壞了約法,我們公擬出一個罰規來!」
  吳蓀甫轉換了方向了;他覺得眼前這件事的刺激力已經消失,他要求一個更新奇的。韓孟
翔喜歡跳舞,就提議要徐曼麗來一套狐步舞。孫吉人老成持重,恐怕闖亂子,趕快攔阻道:
  「那不行!這船面顛得厲害,掉在黃浦裏不是玩的!罰規也不限定今天,大家慢慢兒想罷
。」
  現在這小火輪已經到了吳淞口了。口外江面泊著三四條外國兵艦,主桅上的頂燈在半空中
耀亮,像是幾顆很大的星。喇叭的聲音在一條兵艦上嗚嗚地起來,忽然又沒有了。四面一望無
際,是蒼涼的月光和水色。小火輪改開了慢車,迂迴地轉著一個大圓圈,這是在調頭預備回上
海。忽然王和甫很正經地說道:
  「今天下午,有兩條花旗炮艦,三條東洋魚雷艇,奉到緊急命令,開漢口去,不知道為什
麼。吉人,你的局裏有沒有接到長沙電報?聽說那邊又很吃緊了!」
  「電報是來了一個,沒有說起什麼呀!」
  「也許是受過檢查,不能細說。我聽到的消息彷彿是共匪要打長沙呢!哼!」
  「那又是日本人的謠言。日本人辦的通訊社總說湖南、江西兩省的共匪多麼厲害!長沙,
還有吉安,怎樣吃緊!今天交易所裏也有這風聲,可是影響不到市場,今天市場還是平穩的!」
  韓孟翔說著,就打了一個呵欠。這是有傳染性的,徐曼麗是第一個被傳染;孫吉人嘴巴張
大了,卻又臨時忍住,轉臉看著吳蓀甫說道:
  「日本人的話也未必全是謠言。當真那兩省的情形不好!南北大戰,相持不下,兩省的軍
隊只有調到前線去的,沒有調回來;駐防軍隊單薄,顧此失彼,共匪就到處騷擾。將來會弄到
怎樣,誰也不敢說!」
  「現在的事情真是說不定。當初大家預料至多兩個月戰事可以完結,哪裏知道兩個半月也
過去了,還是不能解決。可是前方的死傷實在也了不起呀!雷參謀久經戰陣,他說起來也是搖
頭。據他們軍界中人估量,這次兩方面動員的軍隊有三百萬人,到現在死傷不下三十萬!真是
空前的大戰!」
  吳蓀甫說這話時,神氣非常頹唐,閉了眼睛,手摸著下巴。徐曼麗好久沒有作聲,忽然也
驚喊了起來:
  「啊唷!那些傷兵,真可怕!哪裏還像個人麼!一輪船、一輪船、一火車、一火車,天天
裝來!喏,滬寧鐵路跟滬杭鐵路一帶,大城小鎮,全有傷兵醫院;廟裏住滿了,就住會館,會
館住滿了,就住學校;有時沒處住,就在火車站月台上風裏雨裏過幾天!唉,上有天堂,下有
蘇杭;現在蘇杭一帶,就變做了傷兵世界了!」
  「大概這個陽曆七月底,總可以解決了罷?死傷那麼重,不能拖延得很久的!」
  吳蓀甫又表示了樂觀的意思,勉強笑了一笑。可是王和甫搖著頭,拉長了聲音說:
  「未必,––未必!聽說徐州附近掘了新式的戰壕,外國顧問監工,保可以守一年!一年
!單是這項戰壕,聽說花了三百萬,有人說是五百萬!看來今年一定要打過年的了,真是糟糕
!」
  「況且死傷的儘管多,新兵也在招募呀!鎮江、蘇州、杭州、寧波,都有招兵委員;每天
有新兵,少則三五百,多則一千,送到上海轉南京去訓練!上海北站也有招兵的大旗,天天招
到兩三百!」
  韓孟翔有意無意地又準對著吳蓀甫的樂觀論調加上一個致命的打擊。
  大家都沒有話了。南北大戰將要延長到意料之外麼?––船面上這四男一女的交流的眼光
中都有著這句話。小火輪引擎的聲音從軋軋軋而變成突突突了,一聲聲扎到這五個人的心裏,
增加了他們心的沉重。但是這在徐曼麗和韓孟翔他倆,只不過暫時感到,立即便消散了;不肯
消散,而且愈來愈沉重的,是吳蓀甫、孫吉人、王和甫他們三位老闆。
  戰爭將要無限期延長,他們的企業可要糟糕!
  這時水面上起了薄霧,遠遠地又有閃電,有雷聲發動。風也起了,正是東南風,撲面吹來
,非常有勁。小火輪狂怒地衝風前進,水聲就同千軍萬馬的呼噪一般,漸引漸近的繁華上海的
兩岸燈火在薄霧中閃爍。
  「悶死了喲!怎麼你們一下子都變做了啞巴?」
  徐曼麗俏媚的聲浪在沉悶的空氣中鼓動著。她很著急,覺得一個快樂的晚上硬生生地被什
麼傷兵和戰壕點污了。她想施展她特有的魔力挽回這僵局!韓孟翔是最會湊趣的,立刻就應道:
  「我們大家乾一杯,再各人奉敬壽母一杯,好麼?」
  沒有什麼人不贊成。雖則吳蓀甫他們心頭的沉悶和頹唐絕非幾杯酒的力量所能解決,但是
酒能夠引他們的愁悶轉到另一方向,並且能夠把這愁悶改變為快樂。當下王和甫就說道:
  「酒都喝過了,我們來一點餘興。吉人,吩咐船老大開快車,開足了馬力!曼麗,你站在
這桌子上,金雞獨立,那一條腿不許放下來。––怕跌倒麼?不怕!我們四個守住了四面,你
跌在誰的一邊,就是誰的流年好,本月裏要發財!」
  「我不來!船行到熱鬧地方了,成什麼話!」
  徐曼麗故意不肯,扭著腰想走開。四個男人大笑,一齊用鼓掌回答她。吳蓀甫一邊笑,一
邊就出其不意地攔腰抱住了徐曼麗,拍的一響,就把徐曼麗掇上了那桌子,又攔住了,不許她
下來,叫道:
  「各人守好了本人的崗位!曼麗,不許作弊!快,快!」
  徐曼麗再不想逃走了,可是笑得軟了腿,站不起來。四個男人守住了四面,大笑著催她。
船癲狂地前進,像是發了野性的馬。徐曼麗剛剛站直了,伸起一條腿,風就吹捲她的衣服,倒
剝上去,直罩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腰一閃,就向斜角裏跌下去。孫吉人和韓孟翔一齊搶過來接
住了她。「頭彩開出了,開出了!得主兩位!快上去呀!再開二彩!」
  王和甫喊著,哈哈大笑,拍著掌,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聲怪叫,把作樂的眾人都嚇了一跳
,接著,船身猛烈地往後一挫,就像要平空跳起來似的,桌子上的杯盤都震落在甲板上。那五
個人都晃了一晃。韓孟翔站得出些,幾乎掉在黃浦裏。五個人的臉色都青了。船也停住了,水
手們在兩舷飛跑,拿著長竹篙。水面上隱約傳來了喊聲:
  「救命呀!救命呀!」
  是一條舢板撞翻了。於是徐曼麗的「二彩」只好不開。吳蓀甫皺了眉頭,自個兒冷笑。
  船上的水手先把那舢板帶住,一個人濕淋淋地也扳著舢板的後梢,透出水面來了。他就是
搖這舢板的,只他一個人落水。十分鐘以後,孫吉人他們這小火輪又向前駛,直指銅人碼頭。
船上那五個人依舊那麼嘩笑;他們不能靜,他們一靜下來就會感到難堪的悶鬱,那叫他們抖到
骨髓裏的時局前途的暗淡和私人事業的危機,就會狠狠地在他們心上咬著。
  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了。工業的金融的上海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夢中呻吟,夜總會的酒
吧間裏卻響著叮叮噹噹的刀叉和嗤嗤的開酒瓶。吳蓀甫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著頭,無目
的地看著那酒吧間裏進出的人。他和王和甫兩個雖然已經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他們臉上一
點也不紅;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動不起他們的悶沉沉的心情。並且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
樣悶沉沉。
  在銅人碼頭上了岸以後,他們到徐曼麗那裏胡鬧了半點鐘,又訪過著名的秘密艷窟九十四
號,出一個難題給那邊的老闆娘;而現在,到這夜總會裏也有了半個鐘頭了,也推過牌九,打
過寶。可是一切這些解悶的法兒都不中用!兩個人都覺得胸膛裏塞滿了橡皮膠似的,一顆心只
是粘忒忒地擺佈不開;又覺得身邊全長滿了無形的刺棘似的,沒有他們的路。尤其使他們難受
的,是他們那很會出計策的腦筋也像被什麼東西膠住了––簡直像是死了;只有強烈的刺激稍
稍能夠撥動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唉!渾身沒有勁兒!」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眼睛仍舊迷惘地望著酒吧間裏憧憧往來的人影。
  「提不起勁兒,吁!總有五六天了,提不起勁兒!」
  王和甫打一個呵欠應著。他們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隨即又分開,各自繼續他們那無
目標的瞭望。他們那兩句話在空間消失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好像不是自己在說,自己在聽;
他們的意識界是絕對的空白!
  忽然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嚷嚷笑笑進來,從吳蓀甫他們桌子邊跑過,一
陣風似的往酒吧間的後面去了。吳蓀甫他們倆麻痺的神經上驟然受了一針似的!兩個人的眼光
碰在一處了,嘴角上都露出苦笑來。吳蓀甫仍舊自言自語地說:
  「那不是麼?好像是老趙!」
  「老趙!」
  王和甫回聲似的應了兩個字,本能地向酒吧間的後進望了一眼。同時他又本能地問道:
  「那幾個又是誰呢?」
  「沒有看清。總之是沒有尚仲禮這老頭子。」
  「好像內中一個戴眼鏡的就是––哦,記起來了,是常到你公館裏的李玉亭!」
  「是他麼?嘿,嘿!」
  吳蓀甫輕聲笑了起來,又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可是一個戴眼鏡的人從裏邊跑出來了,直
走到吳蓀甫他們桌子前,正是李玉亭。他是特地來招呼這兩位老闆。王和甫哈哈笑道:
  「說起曹操,曹操就到,怎麼你們大學教授也逛夜總會來了?明天我登你的報!」
  「哦,哦,秋律師拉我來的。你們見著他麼?」
  「沒有。可是我們看見老趙,同你一塊兒進來。」
  吳蓀甫這話也不過是順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紅起了一個圈。彷彿女人偷漢子
被本夫撞見了那樣的忸怩不安也在他心頭浮了起來。他勉強笑了一笑,找出話來說道:
  「聽說要遷都到杭州去呢!也許是謠言,然而外場盛傳,你們沒有聽到麼?」
  吳蓀甫他們倆都搖頭,心裏卻是異樣的味兒,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悶。李玉亭又接著說下
去:
  「北方要組織政府,這裏又有遷都杭州的風聲,這就是兩邊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個
勝敗!蓀甫,戰事要延長呢!說不定是一年半載!民國以來,要算這一次的戰事最厲害了;動
員的人數,遷延的時日,都是空前的!戰線也長,中部幾省都捲進了漩渦!並且共匪又到處擾
亂。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觀!」
  「過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嘆一口氣說,他這樣頹喪是向來沒有的。李玉亭聽著很難受,轉眼去看吳蓀甫,那
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張臉。這也是李玉亭從來不曾見過的。李玉亭忍不住也嘆一口氣,再找
出話來消釋那難堪的陰霾:
  「可是近來公債市場倒立穩了,沒有大跌風;可見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時局前途還樂觀呀!」
  「哈哈!不錯!」
  吳蓀甫突然獰笑著說,對王和甫使了個眼色。王和甫還沒理會到,李玉亭卻先看明白了;
他立刻悟到自己無意中又闖了禍,觸著了吳蓀甫他們的隱痛了。他趕快一陣乾笑混了過去,再
拿秋律師做題目,轉換談話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錢莊,虧空四十多萬;存款佔五分之四。現在存戶方面公請秋律師代表打
官司。蓀甫,令親范博文也吃著了這筆倒賬!近來他不做詩,研究民訴法了。聽說那錢莊也是
傷在做公債!」
  吳蓀甫點著頭微笑,他是笑范博文吃著了倒賬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說:
  「沒有人破產,哪裏會有人發財!頂倒霉的是那些零星存戶!」
  「可不是!我就覺得近年來上海金融業的發達不是正氣的好現象。工業發達才是國民經濟
活動的正軌!然而近來上海的工業真是江河日下。就拿奢侈品的捲煙工業來說,也不見得好;
這兩三年內,上海新開的捲煙廠,實在不算少,可是營業上到底不及洋商。況且也受了戰事影
響。牌子最老,資本最大的一家中國煙草公司也要把上海的製造廠暫時停工了。奢侈品工業尚
且如此!」
  李玉亭不勝感慨似的發了一篇議論,站起身來想走了,忽然又彎了腰,把嘴靠在吳蓀甫耳
朵邊,輕聲說道:
  「老趙有一個大計畫,想找你商量,就過去談談好麼?那邊比這裏清靜些。」
  吳蓀甫怔住了,一時間竟沒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著,似乎說「你斟酌罷」,就轉身走
了。
  望著李玉亭的背影,吳蓀甫怔怔地沉入了瞑想。他猜不透趙伯韜來打招呼是什麼意思,而
且為什麼李玉亭又是那麼鬼鬼祟祟,好像要避過了王和甫?他轉臉看了王和甫一眼,就決定要
去看看老趙有什麼把戲。
  「和甫,剛才李玉亭說老趙有話找我們商量,我們去談談罷。」
  「哦!––就是你去罷!我到那裏去看一路寶。老趙是想學拿破侖,打了一個勝仗,就提
出外交公文來了!」
  兩個人對看著哈哈笑起來,覺得心頭的沉悶暫時減輕了一些了。
  於是吳蓀甫一個人去會老趙;在牆角的一張小圓桌旁邊和趙伯韜對面坐定了後,努力裝出
鎮靜的微笑來。自從前次「合作」以後,一個多月來,這兩個人雖然在應酬場中見過好多趟,
都不過隨便敷衍幾句,現在他們又要面對面開始密談了。趙伯韜依然是那種很爽快的興高采烈
的態度,說話不兜圈子,劈頭就從已往的各種糾紛上表示了他自己的優越:
  「蓀甫,我們現在應得說幾句開誠佈公的話。我們的舊賬可以一筆勾銷!可是,有幾件事
,我不能不先對你聲明一下:第一,銀團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們有一個整計畫;可是我們
一不拒絕人家來合作,二不肯見食就吞;我們並沒想過要用全力來對付你,我們並不注意繅絲
工業;蓀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吳蓀甫笑了一笑,聳聳肩膀。趙伯韜卻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說道:
  「你不相信麼?那麼由你。老實說,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過同你開玩笑,並不是存心
搗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麼了不起的計策,也不要緊,也許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樣的看法,
我們再談第二樁事情罷。你們疑心我到處用手段,破壞益中;哈哈;我用過一點手段,只不過
一點,並未『到處』用手段。你們猜度是我在幕後指揮『經濟封鎖』,哎,蓀甫!我未嘗不能
這麼幹,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拚性命,何苦!」
  「哈哈,伯韜!看來全是我們自己太多心了!我們誤會了你?是不是?」
  吳蓀甫狂笑著說,挺一下眉毛。趙伯韜依舊很嚴肅,立即鄭重地回答道:
  「不然!我這番話並非要聲明我們過去的一切都是誤會!我是要請你心裏明白:你我中間
,並沒有什麼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兩條路,也不是有了你就會沒有我,––益中即
使發達起來,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損害到我,所以我犯不著用出全副力量來對付你們!實在
也沒有用過!」
  這簡直是勝利者自負不凡的口吻了。吳蓀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問道:
  「伯韜!你找我來,難道就為了這幾句話麼?」
  「不錯,一半是為了這幾句。算了,蓀甫,舊賬我們就不提,––本來我還有一樁事想帶
便和你說開,現在你既然聽得不耐煩了,我們就不談了罷。我是個爽快的脾氣,說話不兜圈子
,現在請你來,就想看看我們到底還能不能大家合作––」
  「哦,可是,伯韜,還有一樁事要跟我說開麼?我倒先要聽聽。」
  吳蓀甫攔住了趙伯韜,故意微笑地表示鎮定,然而他的心卻異常怔忡不寧;他驀地想起了
從前和老趙開始鬥爭的時候,杜竹齋曾經企圖從中調停,––「總得先打一個勝仗,然後開談
判,庶幾不為老趙所挾制」:那時他是根據著這樣的策略拒絕了杜竹齋的,真不料現在竟弄成
主客易位,反使老趙以勝利者的資格提議「合作」,人事無常,一至於此,吳蓀甫簡直不能相
信自己的耳朵。
  趙伯韜也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看透了吳蓀甫的心情。他很爽利地說道:
  「這第三樁事情倒確是誤會。你們總以為竹齋被我拉了走,實在說,我並沒拉竹齋,而我
這邊的韓孟翔卻真真被你們釣了去了!蓀甫,這件事,我很佩服你們的手腕靈敏!」
  吳蓀甫聽著,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也有點變了;趕快一陣狂笑掩飾了過去,他就故意探
問道:
  「你只曉得一個韓孟翔麼?我還收買得比韓孟翔更要緊的人呢!」
  「也許還有個把女的!可是不相干。你肯收買女的,我當真感謝得很!女人太多了,我對
付不開;嗨嗨!」
  現在是趙伯韜勉強笑著掩飾他的真正心情了。這也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於是吳蓀甫也感
到若干勝利的意味;他到底又漸漸恢復了他的自信力,他擺脫了失敗的情緒,振起精神來,轉
取攻勢。他劈頭就把談話轉入那「合作」問題:
  「你猜的很對!我們的收買政策也還順利!伯韜,我想來就是你本人也可以收買的!我也
是爽快的脾氣,我們不說廢話了,你先提出你的『合作』條件來,要是可以商量的話,我一定
開誠佈公回答你!」
  「那麼,簡簡單單一句話,我介紹一個銀團放款給益中公司!總數三百萬,第一批先付五
十萬,條件是益中公司全部財產做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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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5:09 |只看該作者
  吳蓀甫很注意地聽著,眼光射定了趙伯韜的面孔。忽然他仰臉大笑起來,聳聳肩膀。趙伯
韜卻不笑,悠然抽著雪茄,靜待吳蓀甫的回答。吳蓀甫笑定了,就正色問道:
  「伯韜!你是不是開玩笑?益中是抱的步步為營的政策,雖然計畫很大,眼前卻用不到三
百萬的借款!益中現在還擱著資本找不到出路呢!」
  「不是這麼說的。借款的總數是三百萬,第一批先交五十萬,第二批的交付,另定辦法。
你是老門檻,你自然明白這筆借款實在只有五十萬,不過放款的銀團取得繼續借與二百五十萬
的優先權!」
  「然而益中公司連五十萬的借款也用不到!」
  「當真麼?」
  「當真!」
  吳蓀甫把心一橫,堅決地回答。可是他這話剛剛出口,他的心立刻抖起來了。他知道自己
從前套在朱吟秋頭上的圈子,現在被趙伯韜拿去放大了來套那益中公司了;他知道經他這一拒
絕,趙伯韜的大規模的經濟封鎖可就當真要來了,而益中公司在此戰事未停,八個廠生產過剩
的時候,再碰到大規模的經濟封鎖,那就只有倒閉或者出盤的了;他知道這就是老趙他們那托
辣斯開始活動的第一炮!
  趙伯韜微笑著噴一口煙,又逼進一步道:
  「那麼,到底不能合作!益中公司前途遠大,就這麼弄到擱淺下場,未免太可惜了!蓀甫
,你們一番心血,總不能白丟;你們仔細考慮一下,再給我回音如何?蓀甫,我們打開天窗說
亮話,益中目前已經周轉不靈,我早就知道。況且戰事看去要延長,戰線還要擴大,益中那些
廠的出品,本年內不會有銷路;蓀甫,你們仔細考慮一下,再給我回音罷!」
  「哦––」
  吳蓀甫這麼含糊應著,突然軟化了;他彷彿聽得自己心裏梆的一響,似乎他的心拉碎了,
再也振作不起來;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個意思在他神經裏旋轉:有條件地投
降了罷?
  驀地他站了起來,冷冷地獰笑。最後一滴力又回到他身上了,並且他也不願意讓老趙看清
了他是怎樣苦悶而且準備投降;他在老趙肩膀上重拍一下,就大聲說:
  「伯韜!時局到底怎樣,各人各看法!也許會急轉直下。至於益中公司,我們局內人倒一
點不擔心。有機會吸收資本來擴充,自然也好。明天我把你的意思提到董事會,將來我們再碰
頭罷。」
  接著又狂笑了一聲,吳蓀甫再不等老趙開口,就趕快走了。他找著了王和甫,把經過的情
形說一個大概,皺了眉頭。好半晌,兩個人都不出聲。後來王和甫從牙齒縫裏迸出一句話來:
  「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館裏商量罷!」
  吳蓀甫回家的時候已經一點半鐘了。滿天烏雲遮蔽了星和月亮,吳公館園子裏陰森森地,
風吹樹葉,聲音很淒慘。少奶奶她們全伙都沒在家。男當差和女僕們擠在那門房裏偷打小牌,
嘈雜地笑著。直到吳蓀甫汽車上的喇叭在大門外接連叫了兩次,門房裏那一夥男女方才聽到。
牌局立刻驚散了,男當差和女僕們趕快奔回他們各自的職守;然而吳蓀甫已經覺得,因此他一
下車來,臉色就非常難看。男女僕人偷打牌,他是絕對禁止的!
  而且少奶奶她們不在家,又使得吳蓀甫火上添油地震怒起來。「公館不像公館了!」––
他在客廳裏叫罵,眼光掃過那客廳的陳設,在地毯上、桌布上、沙發套上、窗紗上,一一找出
「訛頭」來喝罵那些男女當差。他的威厲的聲浪在滿屋子裏滾,廳內廳外是當差們恐慌的臉色
,樹葉蘇蘇地悲嘯;一切的一切都使得這壯麗的吳公館更顯得陰沉可怖「公館不像公館了!」
  當差高昇抱了一大捆新收到的素幛子(吳老太爺開喪的日子近了),很冒失地跑進客廳來
請吳蓀甫過目,然而劈頭一個釘子就把高昇碰得哭又不是,笑又不得。大家這才知道今晚上「
三老爺」的火性不比往常!
  但是高昇這番冒失,也就收束了吳蓀甫的咆哮;他慢慢地往沙發上一橫,便轉入了沉思。
他並不是在那裏盤算著老太爺的開喪;那是五天以後的事,而且早就全權交託給姑奶奶和少奶
奶去辦理了。他是忽然想起了老太爺初喪那時候,他和孫吉人他們發願組織益中公司的情形!
故世的老太爺還沒開喪,而他們的雄圖卻已成為泡影!
  這麼想著,吳蓀甫在幻覺中便又回到夜總會酒吧間牆角的那幕活劇;趙伯韜那些充滿了威
脅意味的話跟著吳蓀甫的卜卜地跳著的心一個字一個字跳了出來。老趙的用意再明白也沒有了
,因而現在留給蓀甫的路就只有兩條:不是投降老趙,就是益中公司破產!只這兩個念頭,就
同走馬燈似的在吳蓀甫腦子裏旋轉,不許他想到第三種方法;並且絕對沒有掙扎反抗的泡沫在
他意識中浮出來。現在的吳蓀甫已經不是兩個月前吳老太爺初喪時候的吳蓀甫了!發展實業的
熱狂已經在他血管中冷卻!如果他現在還想努力不使益中公司破產,那也無非因為他有二十多
萬的資本投在益中裏,而也因這一念,使他想來想去覺得除了投降老趙便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
保全益中––他的二十萬資本了!
  「然而兩個月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哼出了這一句來,在那靜悄悄的大客廳裏,有一種刺耳的怪響。他跳起
來愕然四顧,疑心這不是他自己的話。客廳裏沒有別人,電燈的白光強烈地射在他的臉上。窗
外有兩個當差的黑影蠕蠕地動著。吳蓀甫皺著眉頭苦笑。再躺在那沙發裏,他忽然又記起了不
久以前他勸誘杜竹齋的那一番話:「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
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我們弄那八個廠,最不濟也要學學那些專頂房子的精明鬼呀
––而且只要我們粉刷裝修得合式,鼎鼎大名的趙伯韜就是肯出大價錢的好戶頭呀!」這原是
一時戲言,為的想拉住杜竹齋,但是現在卻成了讖語了!吳蓀甫想著又忍不住笑起來,覺得萬
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強!
  他倒心定些了。他覺得膽小的杜竹齋有時候實在頗具先見之明,因而也省了多少煩惱。他
又進一步計算著益中公司的全部財產究竟值多少,和趙伯韜進行實際談判的時候應該提出怎樣
的條件,是乾乾脆脆的「出頂」好呢,還是藕斷絲連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勁兒,臉上亦紅噴噴
了。他不但和兩個月前打算進行大規模企業的時候是兩個人,並且和三小時前在小火輪上要求
刺激的時候也截然不同了!現在他有了「出路」。雖然是投降的出路,但總比沒有出路好多罷!
  可是他這津津有味的瞑想突然被擾亂了。四小姐蕙芳像一個影子似的踅到他的面前,在相
離三尺許的地方站住了,很惶惑不安似的對住他瞧。
  「哦––四妹麼?你沒有出去?」
  吳蓀甫確定了是真實的四小姐而不是他的幻覺的時候,就隨口問一句,頗有點不耐煩的神
氣。
  四小姐不回答,走到蓀甫旁邊的椅子裏坐定了,忽然嘆一口氣。蓀甫的眉頭立刻皺了一下
,幾句嚴厲的話也已經衝到他嘴唇邊,但到底仍舊嚥了下去。他勉強笑了一笑,正想換用比較
溫和的話,四小姐卻已經先開口:
  「三哥!過了爸爸的開喪,我打算仍舊回鄉下去!」
  「什麼!要回鄉下去?」
  吳蓀甫吃驚地說,臉色也變了。他真不懂四小姐為什麼忽然起這怪念頭,他的獰厲而驚愕
的眼光釘住了四小姐那蒼白得可憐的面孔。四小姐低了頭,過一會兒,方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是一向跟爸爸在鄉下的,上海我住不慣––」
  「兩個月住過了倒反覺得不慣了麼?哈哈!」
  吳蓀甫打斷了四小姐的話,大聲笑了起來,覺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氣。可是他這猜想卻不
對。四小姐猛抬起頭來,尖利地看著她的哥哥。她這眼光也就有幾分很像吳蓀甫下了決心時的
眼光那麼威稜四射。她和她哥哥同稟著剛強的天性,不過在她這面是一向斂而不露。現在,她
這久蘊的天性卻要噴發!
  「不慣!住過了覺得不慣,才是真的不慣!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慣,是另一種不慣,我說
不明白!天天像做亂夢一樣,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覺得太閒了,手腳都沒有個著落似的!
我問過珊妹她們,都不是這樣的!想來就因為我是一向住鄉下,不配住在上海!」
  四小姐例外地堅持她的意見,忽然眼眶紅了,滴下幾點眼淚來。
  「哦––那麼,四妹––」
  吳蓀甫沉吟著,說不下去;他的臉色異常溫和了。雖然他平日對待弟妹很威嚴,實在心裏
他是慈愛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認為確切不移的原則替弟妹們謀取一生的幸福,所以現在聽
得四小姐訴說了生活的苦悶,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樣難過,可是企業家的他,不能瞭解少年女郎
的四小姐那種複雜的心靈上的變化和感情上的衝突!
  四小姐卻就敏感得多。蓀甫那溫和的臉色使她驀地感到了久已失去了的慈母的撫愛。這是
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罷?她隨侍老太爺十年之久,也不曾感到過這樣溫暖的撫愛。老太爺對待
她始終就像一位傳授道法的師傅,他們父女中間的內心生活是非常隔膜的,而現在,四小姐從
哥哥那裏得到這意外的慰藉,她的少女的舌頭就又更加靈活起來。
  「三哥!我剛到上海的時候,只覺得很膽小;見人,走路,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怯。現在
可不是那樣了!現在就是總覺得太悶太閒;前些時,嫂嫂教我打牌,可是我馬上又厭煩了。我
心裏時常暴躁,我心裏像是要一樣東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
些什麼;我就是百事無味,心神不安!」
  「那麼,你是太沒有事來消磨工夫罷?那麼,四妹,你今天為什麼不跟嫂嫂一塊兒去散散
心呢?」
  吳蓀甫的臉色更加溫和了,簡直是慈母的臉;可是他的企業家的心卻也漸漸有點不耐煩。
  「我不想出去––」
  四小姐輕聲回答,吁一口氣,就把餘下的話都縮住了,往肚子裏咽。無論如何,哥哥總是
哥哥,況又是一向嚴厲的哥哥,有些複雜的女孩兒家的心情,她不好對這位哥哥講。她低下了
頭,眼眶裏又潮濕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了幻象:一對青年男女,好像就是林佩珊和杜新籜罷,
很自然地談笑戲謔。她覺得那是很愜意的,然而她是孤單,並且她心裏有一根線,不知道什麼
時候生根在那裏的一根線,總牽住了她,使她不能很自然地和接近她的男子談笑。她恨這根線
,然而她又無法拔去這根線!她就是被這樣感情上的矛盾衝突所磨折!她想躲避,眼不見,心
不亂!可是她這樣的苦悶卻又無處可以告說。她咬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毅然說:
  「三哥!我自己曉得,只有到鄉下去的一法!也許還有別的法子,可是我現在想得起來的
,只有到鄉下去這個法子了!再住下去,我會發狂的!三哥!會發狂的!」
  「哎,哎!真是奇怪!」
  「我自己也知道太奇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
  「沒有什麼的!再住住就好了,就慣了!你看阿萱!」
  吳蓀甫的語氣稍稍嚴厲些了;他不耐煩地搖搖身體站了起來,就想結束了這毫無意味的交
涉。可是四小姐卻異常堅決,很大膽地和蓀甫眼對眼相看,冷冷地回答道:
  「不讓我回鄉下去,就送我進瘋人院罷!住下去,我遲早要發瘋的!」
  「哎,哎!真是說不明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說不明白!可是我倒要問你,到鄉下去,
你住在哪裏呢?」
  「家裏也好住的!」
  「你一個人住在家裏不是更加悶了麼?」
  「那麼,四姨家裏也好住!」
  吳蓀甫搖著頭,鼻子裏哼了一聲,踱起方步來。對於這妹子的執拗也沒有辦法,他是異常
地震怒了!他,向來是支配一切,沒有人敢拂逆他的命令的!他又始終不懂得四小姐所以要逃
避上海生活的原因,他只覺得四小姐在老太爺的身邊太久,也有了老太爺那種古怪的脾氣:憎
恨近代文明,憎恨都市生活;而這種頑固的憎恨,又是吳蓀甫所認為最「不通」的。他突然站
住了,轉臉又問四小姐道:
  「那麼,你永遠躲在鄉下了麼?」
  「說不定!我想來一個人的性情常常會變的!不過現在我相信回到鄉下去,比在上海好!」
  吳蓀甫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得找到了一個根據點,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頑固的堡寨了;但
是他還沒開口,忽然一片聲汽車喇叭叫從大門外進來,當差高昇在園子裏高聲喊道:
  「少奶奶和林小姐他們都回來了!」
  接著就是錯雜的笑語聲和高跟皮鞋響。第一個跳進客廳來的,是阿萱,手裏拿著一把戲台
上用的寶劍。他顯然並沒料到蓀甫也在客廳裏,一邊笑,一邊很得意地舞弄他這名貴的武器。
可是猛一轉臉,他看見蓀甫那獰厲的眼光射在他身上,於是手就掛下去了,然而還很大膽地嘻
嘻笑著。吳蓀甫皺了眉頭,覺得眼前這寶劍就是上次那隻「鏢」的擴大;阿萱也敢公然舉起叛
逆的旗幟了,不許他玩什麼鏢,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長傢伙,這還了得!
  這時少奶奶也進來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蓀甫要發作,趕快回護著阿萱說道:
  「不是他自己要買這傢伙,學詩送給他的。近來學詩也喜歡什麼武俠了;刀呀,槍呀,弄
了一大批!」
  「姊姊,不是鎮上費小鬍子有一個電報來麼?還擱在你的錢袋裏呢!」
  林佩珊也在暗中幫忙阿萱,把話岔了開去。這就轉移了吳蓀甫的注意。阿萱捧著那寶劍趕
快就走了。
  電報是說鎮上同時倒閉了十來家商舖,老闆在逃,虧欠各處莊款,總計有三十萬之多,吳
蓀甫開在鎮上那錢莊受這拖累,因此也是岌岌可危,請求立即撥款救濟。吳蓀甫的臉色變了,
倒抽一口冷氣,一言不發,轉身就離開了那客廳,到書房裏去擬回電;那是八個大字:「無款
可撥,相機辦理!」
  身邊到處全是地雷!一腳踏下去,就轟炸了一個!––躺在床上的吳蓀甫久久不能入睡,
只有這樣恐怖的感想反覆揉砑他那發脹發熱的腦袋。而且無論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權
又已處處露著敗象,成了總崩潰!他額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鋼絲軟墊忽然變成了刀
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卻又在夢中呻吟嗚咽。
  漸漸地遠處隱約響著汽笛叫,吳蓀甫忽然看見四小姐又跑來鬧著要回鄉下去,說是要出家
做尼姑,把頭髮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幫著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蓀甫的不是,要蓀甫分
財產,讓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門戶;忽然又看見阿萱和許多人在大客廳上擺擂台,園子裏擠滿了
三山五嶽奇形怪狀的漢子;而最後,蓀甫又看見自己在一家旅館裏,躺在床上,劉玉英紅著臉
,吃吃地笑,她那柔軟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熱,按在他胸前,一點一點移下去,移下去了,––
  夢中一聲長笑,蓀甫兩手一摟,就抱住了一個溫軟的身體,又聽得細聲的嬌笑。吳蓀甫猛
睜開眼來,窗紗上全是斑剝的日影,坐在他身邊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奶,對他微笑。吳蓀甫忽
然臉紅了,趕快跳起身來,卻看見床頭小茶几上那托著一杯牛奶的賽銀橢圓盤子裏端端正正擺
著兩張名片:王和甫、孫吉人。那杯子裏的熱牛奶剛結起一張薄薄的衣。
  在小客廳裏,吳蓀甫他們三位開始最嚴重的會議了。把趙伯韜的放款辦法詳細討論過以後
,吳蓀甫是傾向於接受,王和甫無可無不可,孫吉人卻一力反對。這位老闆搖著他的細長脖子
,冷冷地說:
  「這件事要分開來看:我們把益中頂給老趙,划算得通麼?這是一。要不要出頂?這是二
。蓀甫,你猜想來老趙說的什麼銀團就是那謠傳得很久的托辣斯罷,可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
!製造空氣是老趙的拿手好戲!他故意放出什麼托辣斯的空氣來,好叫人家起恐慌,覺得除了
走他的門路,便沒有旁的辦法!我們偏偏不去理他!」
  「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層,大概不是空炮;現在不是就想來套住了我們的益中麼?」
  「不然!儘管他當真要放款,那托辣斯還是空炮!老趙全副家當都做了公債了,未必還有
力量同美國人打公司;也許他勾結了洋商,來做中國廠家的抵押款,那他不過是一名掮客罷了
;我們有廠出頂,難道不會自己去找原戶頭,何必借重他這位掮客!」
  「對呀!我也覺得老趙厲害煞,終究是變相的掮客!凡是名目上華洋合辦的事業,中國股
東骨子裏老老實實都是掮客!」
  王和甫贊成了孫吉人的意見,吳蓀甫也就不再堅持,但還是不很放心地說:
  「要是我們找不到旁的主顧,那時候再去和老趙接洽呢,就要受他的掯勒,不去和他接洽
呢,他會當真對我們來一個經濟封鎖,那不是更糟了麼?吉人,你心裏有沒有別的門路?」
  「現成的可沒有,找起來總有幾分把握。剛才我說這件事要分開來看,現在我們就來商量
第二層罷,照現在這局面,益中還能夠維持多少時候?」
  孫吉人這話剛出口,王和甫就很沮喪地搖頭,吳蓀甫摸著下巴嘆氣。用不到討論,事情是
再明白也沒有的:時局和平無望,益中那八個廠多維持一天就是多虧一天本,所以問題還不在
吳蓀甫他們有沒有能力去維持,而在他們願意不願意去維持。他們已經不願意,已經對於企業
灰心!
  他們三個人互相對看著笑了一笑,就把兩個多月來熱狂的夢想輕輕斷送。他們還覺得藕斷
絲連的「抵押」太麻煩,他們一致要乾乾脆脆頂了出去。孫吉人假想中的主顧有兩個;英商某
洋行,日商某會社。
  過了一會兒,吳蓀甫乾笑著說:
  「能進能退,不失為英雄!而且事情壞在戰事延長,不是我們辦企業的手腕不行!」
  王和甫也哈哈笑了,他覺得一件重擔子卸下,夜裏睡覺也少些亂夢。孫吉人卻是一臉嚴肅
,似乎心裏在盤算著什麼。
  忽然他拍一下大腿,很高興地看著兩位朋友,說道:
  「八個廠出頂,機器生財存貨原料一總作價六十萬,公司裏實存現款七萬多,扯算起來,
我們的血本是保得住的;現在我們剩一個空殼子的益中公司,吸收存款,等機會將來再幹。上
次雲山來的電報不是說他在香港可以招點股麼?我們再打電去,催他上勁,不論多少全是好的
!––還有,蓀甫!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
我們把辦廠的資本去做公債罷!再和老趙鬥一鬥!」
  吳蓀甫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熱烘烘一團勇氣又從他胸間擴散,走遍了全身,他的手
指尖有點抖了。在公債方面,他們尚未挫折銳氣。況且已經收買了女間諜,正該出奇制勝。當
下吳蓀甫就表示了決心:
  「那就得趕快做,而且要大刀闊斧去做!這幾天來,公債又回漲了一些,那是『多頭』們
的把戲;戰事遷延不決,關、裁、編三種債券都會跌到每萬三千塊;我們今天就拋出幾十萬去
!」
  「對呀!我也是這個意思。」
  王和甫也接著說,躊躇滿志地摸著鬍子。
  從前他們又要辦廠,又要做公債,也居然穩渡了兩次險惡的風波,現在他們全力來做公債
,自然覺得游刃有餘。他們沒有理由不讓自己樂觀。因此他們這會議也就在興奮和希望中結束
。孫吉人最後奮然說:
  「那麼,我馬上去找門路辦交涉。八個廠的受主不論是一家或者幾家,我們扣定的總數是
五十二萬,再少就拉倒,我們另找辦法!益中公司仍舊辦下去,專做信託。和甫!你接洽得有
點眉目的十多萬存款趕快去拉了來;『儲蓄』我們也要辦。黃奮那邊的消息,也交給和甫去聯
絡。剩下一件要緊事,指揮公債市場,蓀甫,這要偏勞你了!也只有你能夠擔當!」
  三個人分手後,吳蓀甫立即打了幾個電話。他先和經紀人陸匡時接洽,隨後又叮囑了韓孟
翔一番話。公債市場的情形很使吳蓀甫樂觀,幸運之神還沒有離開他。可是他打算再聽聽女間
諜劉玉英的報告,然後決定拋出多少;於是他又四處打電話找這野鳥似的劉玉英,他連肚子餓
也忘記了。
  十一點鐘時,吳蓀甫的汽車在園子裏柏油路上慢慢地開動;車裏的吳蓀甫滿臉紅光。他要
出去親臨公債市場的前線了!不料還沒到大門,汽車引擎發生障礙,汽車伕搖了三次,那車只
是咕咕地發喘,卻一步不肯動。「這不是好兆!」素來自詡破除了迷信的吳蓀甫也忍不住這樣
想。他賭氣下了車,回到客廳裏,但同時大門外忽然汽車喇叭響,一輛車開進來了,車裏兩個
人是杜竹齋夫婦。
  杜姑奶奶特為吳老太爺開喪的事情來找蓀甫,她劈頭就說道:
  「明天要在玉佛寺裏拜皇懺了。今天我們先去看看那經堂去。」
  「哦,哦,二姊,就託你代表罷!我有點要緊事情。要不是汽車出了毛病,我早已不在家
裏。」
  吳蓀甫皺著眉頭回答,眼看著杜竹齋,忽然想得了一個好主意:在公債上拉竹齋做個「攻
守同盟」,那就勢力更加雄厚,再不怕老趙逃到哪裏去。可是怎樣下說詞呢?立刻吳蓀甫的思
想全轉到這問題上了。
  「也好。就是我和佩瑤去罷。可是明天九點鐘開懺,你一定要去拈香的!佩瑤,四妹,阿
萱,全得去!」
  「呀!說起四妹,你不知道麼,她要回鄉下去呢!這個人,說不明白!」
  吳蓀甫全沒聽清姑奶奶上半截的話,只有「四妹」兩個字落在他耳朵裏,就提起了他這項
心事。
  姑奶奶卻並不驚異,只淡淡地回答道:
  「年青人都喜歡走動。上海住了幾天就住厭了,又想到鄉下去玩一回!」
  「不光是去玩一回!二姊,我正想請你去勸勸她,也許她肯聽你的話!怪得很!不知道她
為什麼!二姊,你同她一談就明白了。也許是一種神經病!」
  吳蓀甫乘機會把姑奶奶支使開,就拉住了杜竹齋,進行他的「攻守同盟」的外交談判。他
誇張地講述戰事一定要延長,公債基金要被提充軍費,因而債價只有一天一天跌,做「空」是
天大的好機會。他並沒提議要和竹齋「打公司」,他只說做「空」如何有利,約竹齋取同一步
驟。
  杜竹齋一邊聽,一邊嗅著鼻煙,微笑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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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5:1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四小姐蕙芳已經兩天不肯出房門。老太爺開喪過後,四小姐不能達到「回鄉下去」的目的
,就實行她這最後的「抗議」,什麼人也勸她不轉,只好由她。
  老太爺遺下的《太上感應篇》現在又成為四小姐的隨身「法寶」了。兩個月前跟老太爺同
來的二十八件行李中間有一個宣德爐和幾束藏香,––那是老太爺虔誦《太上感應篇》時必需
的「法器」,現在四小姐也找了出來;清晨、午後、晚上,一天三次功課,就燒這香。只有老
太爺常坐的一個蒲團卻找來找去不見。四小姐沒有辦法,只好將就著趺坐在沙發上。
  四小姐經過了反覆的籌思,然後決定繼承父親這遺教。並不是想要「積善」,卻為的希望
借此清心寡慾,減輕一些精神上的矛盾痛苦。第一天似乎很有效驗。藏香的青煙在空中裊繞,
四小姐嘴裏默誦那《太上感應篇》,心裏便覺得已不在上海而在故鄉老屋那書齋,老太爺生前
的道貌就喚回到她眼前,她忽然感動到幾乎滴眼淚。她沉浸在甜蜜的回憶裏了,––在故鄉侍
奉老太爺那時的平淡恬靜的生活,即使是很細小的節目,也很清晰地再現出來,感到了從未經
驗過的舒服。她嘴邊漾出微笑,她忘記了念誦那《太上感應篇》的神聖的文句了。藏香的清芬
又漸漸迷醉了她的心靈,她軟軟地靠在沙發背上,似睡非睡地什麼也不想,什麼都沒有了。這
樣好久好久,直到那支香燒完,她方才清醒過來似的鬆一口氣,微微一笑。
  就在如此這般的回憶夢幻中,四小姐過了她的靜修的第一天,竟連肚子餓也沒覺得。
  然而第二天下午,那《太上感應篇》和那藏香就不及昨天那樣富有神秘的力量。「回憶」
並不爽約,依然再來,可是四小姐的興味卻大大低落;好比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昨天是第一次
重逢,說不完那許多離情別緒,而今天便覺得無話可談了。她眼觀鼻,鼻觀心,刻意地念誦那
《感應篇》的經文,她一遍一遍念著,可是突然,啵啵的汽車叫,闖入她的耳朵,並且房外走
過了男子的皮鞋響,下面大客廳裏鋼琴聲悠揚宛妙,男女混合的快樂熱鬧的笑––一一都鑽進
她耳朵而且直鑽到她心裏,蠕蠕地作怪。一支藏香燒完了,她直感到沙發上有刺,直感得房裏
的空氣窒息也似的難當;她幾次想跑出房去看一看。究竟要看什麼,她又自己不明白。末後總
算又坐定了,她捧著那名貴的恭楷的《太上感應篇》發怔,低聲歎息了足有十來次,眼眶裏有
點潮濕。
  晚上,她久久方能入睡。她又多夢。往常那些使她醒來時悲歎,苦笑,而且垂涕的亂夢,
現在又一齊回來,弄得她顛顛倒倒,如醉如迷;便在這短短的夏夜,她也瞿然驚覺了三四遭。
  翌日清晨她起來時,一臉蒼白,手指尖也是冰涼,心頭卻不住晃蕩。《感應篇》的文句對
於她好像全是反諷了,她幾次掩卷長歎。
  午後天氣很熱,四小姐在房裏就像火燒磚頭上的蚯蚓似的沒有片刻的寧息。照例捧著那《
太上感應篇》,卓起了藏香,可是她的耳朵裏充滿了房外的,園子裏的,以及更遠馬路上的一
切聲響;她的心給每一個聲響作一種推測,一種解釋。每逢有什麼腳步聲從她房外經過,她就
尖起了耳朵聽,她的心不自然地跳著;她含了兩泡眼淚,十分誠心地盼望那腳步聲會在她房門
口停住,而且十分誠心地盼望著就會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而且她將去開了門,而且她盼望那
叩門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們是來勸她出去散散心的!
  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腳步聲一直過去了,過去了,再不回來。她被遺忘了,就同
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於是對著那裊裊的藏香的青煙,捧著那名貴恭楷的《太上感應篇》,她
開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於恨那小鳥似的林佩珊。她覺得什麼人都有幸福,都有快
樂的自由,只她是被遺忘了的,被剝奪了的!她覺得這不是她自己願意關在房裏「靜修」,而
是人家強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這巧妙的方法剝奪她的人生權利!
  她記得在家鄉的時候聽說過一樁悲慘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樣的「閥閱華族」的一位年青小
姐,因為「不端」被禁錮起來不許見人面!也是說那位小姐自願「靜修」的呀!而且那位小姐
後來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樣麼?」––四小姐想著就覺得毛骨悚然。突
然間昨夜的夢又回來了。那是反覆做過好幾次的老夢了,四小姐此時簡直以為不是夢而是真實
;她彷彿覺得三星期前那一個黃昏,大雷雨前的一個黃昏,她和范博文在花園裏魚池對面假山
上那六角亭子裏閒談一會兒以後,當真她在黑暗的掩護下失卻她寶貴的處女紅了;她當真覺得
那屢次苦惱她的大同小異的許多怪夢中間有一個確不是夢,而是真實;而這真實的夢就在那六
角亭子裏,那大雷雨的黃昏,那第一陣豪雨急響時,她懶懶地躺在那亭子裏的籐睡椅上,而范
博文坐在她對面,而且閉了眼睛的她聽得他走到她身邊,而且她猛可地全身軟癱,像醉了似的。
  「噯!––」四小姐猛喊一聲,手裏的《太上感應篇》掉落了。她慌慌張張四顧,本能地
拾起了那《感應篇》,苦笑浮在她臉上,亮晶晶兩粒淚珠掛在她睫毛邊。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
夢就是荒唐的真實;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為了這荒唐,他們用巧妙的方法把她「幽禁」起來,
而表面上說她「自願」!而且她又覺得她的結果只有那照例的一著:自盡!吞金或者投繯!
  而且她又無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這條絕路,她的專制的哥哥終有一天會惡狠狠地走進來
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臉卻發燒。她咬緊著牙關反覆自問道:「為什
麼我那樣命苦?為什麼輪到我就不應該?為什麼別人家男女之間可以隨隨便便?為什麼他們對
於阿珊裝聾裝啞?為什麼我就低頭聽憑他們磨折,一點兒沒有辦法!當真我就沒有第二個辦法
?」她猛可地站了起來,全身是反抗的火焰。然而她又隨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獨的,沒有一個
人可以商量,沒有一個人幫她的忙!
  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到她房門口停住了。門上一聲猛叩。四小姐無端認定了這就是她哥哥
來逼她來了。她絕望地歎一口氣,就撲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全身的血都冰冷。
  「四妹!睡著了麼?」
  女子的尖音刺入四小姐的耳朵,意外地清晰。四小姐全身一跳,猛轉過臉來,看見站在床
前的卻是那位元氣旺盛的表姊張素素!真好比又是一個夢呀!四小姐揉一下眼睛再看,然後驀
地挺身躍起,一把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忍不住眼淚直瀉。在這時候,即使來者是一頭貓,一條
狗,四小姐也會把來當作親人看待!
  張素素卻驚異得只是笑。她就在床沿坐了,搖著四小姐的肩膀,不耐煩地問道:
  「噯?怎麼喲!一見面就是哭?四妹!你當真有點神經病麼?噯,噯,怎麼你不說話!」
  「沒有什麼!哎,沒有什麼。」
  四小姐勉強截住了那連串的淚珠,搖著頭回答。她心裏覺得舒暢些了,她明白這確不是夢
而是真實,真實的張素素,真實的她自己。
  「四妹!我真不懂你!他們全都出去了,滿屋子就剩你一個!為什麼你不出去散散心呢?」
  「我不能夠––」
  四小姐沒有說完,就頓住了,又歎一口氣,把張素素的手捏得緊緊地,好像那就是代替了
她說話。
  張素素皺了眉尖,釘住了四小姐的面孔看,也不作聲。無論如何,四小姐那全身的神情都
不像有神經病!但是為什麼呢,關起了房門寸步不動,尼姑不像尼姑,道士不像道士?張素素
想著就有點生氣。她忽然想起了吳老太爺故世那一天,她和范博文,吳芝生他們賭賽的事來了
;她帶著幾分感慨的意味說道:
  「四妹!前些時候,我們––芝生,博文,佩珊,還有杜家的老六,拿你來賭過東道呢!
我們賭的是你在上海住久了會不會變一個樣子。可是你現在這一變,我們誰也料不到!」
  「你們那時候料想來我會變麼?啊!素姊!你們料我怎樣變呢?」
  「那倒不很記得清了。總之,以為你要變樣的。現在你卻是變而不變,那就奇怪得很!」
  「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經不是住在鄉下的我!––」
  「咄!四妹!你是的!你有過一時好像不是了,現在你又回上了老路!」
  張素素不耐煩地喊起來,心裏更加斷定了四小姐一點沒有神經病,蓀甫他們的話都是過分。
  「噯!回上了老路麼?可是從前我跟爸爸在鄉下的時候,我同現在不同。素姊!我現在心
裏的煩悶,恐怕沒有人能夠懂!也沒有人願意來懂我!」
  四小姐很鎮定地說,她那烏亮的眼睛裏忽然滿是剛強的調子。這是張素素第一次看見,她
很以為奇。然而只一剎那,四小姐那眼光就又轉成為迷惘惶惑,看著空中,自言自語地說道:
  「哦––還拿我來賭東道呢!也有范博文在內。他,他怎麼說呢?噯!素姊,我問你––
可是,問也沒有意思。算了罷,我們談談別的!」
  張素素突然格格地笑了。猛可地她跳起來挽住了四小姐的頸脖,咬住了四小姐的耳朵似的
大聲叫道:
  「為什麼不問呢!為什麼不要談了呢!四妹!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注意博文!可是為
什麼那樣膽小怕羞?蓀甫干涉你,是不是?我也是早就知道的!你的事,他沒有權力干涉,你
有你的自由!」
  立刻四小姐的臉飛紅了。多麼暢快的話!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頭,也說不出口。她在心
底裏感激著張素素,她拉住了她的手,緊捏著,她幾乎又掉眼淚。但是張素素驀地一灑手,挺
直了胸膛,尖利地看住了四小姐,鄭重地又說道:
  「你現在這麼關起了房門不出來,捧著什麼《太上感應篇》,就算是反抗蓀甫的專制麼?
咄!你這方法沒有意思!你這反抗的精神很不錯,可是你這方法太不行!況且,我再警告你:
博文這人就是個站不直的軟骨頭!他本來愛佩珊,他們整天在一塊;後來蓀甫反對,博文就退
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蓀甫的專制,爭得你的自由,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一個站不直的
軟骨頭!」
  張素素說著就又笑了一聲,雙手齊下,在四小姐肩頭猛拍了一記。四小姐沒有防著,身子
一晃,幾乎跌在床裏,她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過後,她立刻又是滿臉嚴肅,看定了張素素,
很想再問問范博文的「軟骨頭」,同時她又感到再問是要惹起張素素非笑的;現在她把素素看
成了俠客,她不願意自己在這位俠客跟前顯得太沒出息。終於她掙扎著表白了自己的最隱秘的
意思:
  「噯!素姊!你是看到我心裏的!我拘束慣了,我心裏有話,總說不出口;我也沒有一個
人可以告訴,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條路好走,我覺得住在這裏很悶,很苦,我
就只想要回鄉下去;他們不許我回去,我就只想到關起門來給他們一個什麼都不理!可是我這
兩天來也就悶得慌了!我也知道這不是辦法!素姊,你教導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
  「哈哈哈––」
  張素素長笑著,一扭腰就坐在四小姐身邊,捧住四小姐的面孔仔細看著。這臉現在是紅噴
噴地火熱,嘴唇卻是蒼白,微微顫抖。張素素看了一會兒,就嚴肅地說道:
  「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膽大老練,對蓀甫說個明白!況且你應該去讀書。要求蓀甫,讓你
下半年進學校去讀書!」
  四小姐用勁地搖著頭,不出聲。張素素睜大了眼睛詫異,眉尖也皺緊了。
  「你不願意去讀書麼?」
  「不是的!恐怕沒有我進得去的學校呢!中國古書,我倒讀過幾書櫥,可是別的科學,我
全不懂!」
  「不要緊!可以補習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裏越躲越短氣!跟我到外邊去走走罷!」
  張素素說著就拉了四小姐起來,催著四小姐洗一個臉快動身。在洗臉的時候,四小姐忍不
住獨自笑了起來,接著又偷偷地滴兩點眼淚。這是快樂的眼淚,也是決心的眼淚!雖然還沒知
道究竟怎樣辦,但四小姐已經決定了一切聽從張素素的教導去做!
  雇了一輛雲飛汽車,張素素帶著四小姐去吸新鮮空氣了。這是三點多鐘,太陽的威力正在
頂點。四小姐在車中閉了眼睛,覺得有點頭暈。並且她心裏漸漸又擾亂焦躁起來。她的前途畢
竟還是一個「謎」;她巴望這「謎」早早揭曉,可是她又怕。汽車從都市區域裏竄出來,此時
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捲起了辣味的曬熱了的黃塵。兩旁是綠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饅
頭一樣的荒墳。驀地車身一跳,四小姐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身在鄉間,就以為又是一
個夢了;她定了定神,推著旁邊的張素素,輕聲問道:
  「你看呀!沒有走錯了路麼?」
  張素素微笑,不回答。這位感情熱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覺得今天是意外
地成功,把四小姐帶了走了;她正也忙著替四小姐設想那不可知的將來,––海闊天空的將來
,充滿著強烈鮮艷的色彩。
  從張素素的不出聲,四小姐也就知道路並沒走錯,她們的目的地便是鄉村。四小姐就覺得
很高興了。她專心觀玩那飛馳過的田野,她的心魂暫時又回到了故鄉。這裏和她的故鄉並沒多
少差異,就只多了些汽車在黃塵中發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叫一聲,又推著張素素了。她們的
汽車已經開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許多汽車,五顏六色的,停在柳樹蔭下。而且也有紅嘴唇,
細眉毛,赤裸著白臂的女人,靠在男子肩旁,從汽車裏走出來。這裏依舊是上海呀!
  跟著張素素下車,再跟著走進了一座怪樣的園林以後,四小姐的驚異一步一步增加,累墜
到使她難堪。這裏只是平常的鄉下景色,有些樹,樹上有蟬噪,然而這裏仍舊是「上海」;男
女的服裝和動作,仍舊是四小姐向來所怕見而又同時很渴慕的。並且在這裏,使得四小姐臉紅
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這邊樹蔭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隻白腿翹起,高跟皮鞋的尖頭直指
青天;而那邊,又是一雙背影,挨得那麼緊,那麼緊!四小姐閉一下眼睛,心跳得幾乎想哭出
來。
  在一頂很大的布傘下,四小姐又遇到認識的人了。是三個。四小姐很想別轉了臉走過,可
是張素素拉住了她。
  「啊喲,坐關和尚出關了麼?這是值得大筆特書的!」
  大布傘下一個男子跳起來說,險一些把那張擺滿了汽水瓶啤酒瓶和點心碟子的小桌子帶翻
。四小姐臉紅了;而因為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無賴的「夢境」突又闖回來,所以四小姐在一
下臉紅以後,忽然又轉為死灰似的蒼白。她的一雙腳就像釘住在地上,她想走,卻又走不動。
她下死勁轉過臉去,同吳芝生招呼。
  「那麼,博文,你做一首詩紀念這件事罷!題目是––」
  「不行!別的詩人是『窮而後工』,我們這范詩人卻是『窮而後光』!他哪裏還能做詩!」
  不等李玉亭說出那題目來,吳芝生就拿范博文來挖苦了。
  范博文卻不在乎,搖著頭說:
  「沒有辦法!詩神也跟著黃金走,這真是沒有辦法!」
  大家都笑了,連四小姐也在內,只有張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齒,就皺了眉頭問道:
  「你們成群結黨地來這裏幹什麼?」
  「可是你同四妹來這裏也是成群結黨幹什麼的?」
  吳芝生接口反問;他近來常和范博文在一處,也學會了些俏皮話了。
  「我麼?我是來換換空氣。我又同了四妹來,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鄉下來干的
什麼玩意兒!」
  「哦––那麼,我們也是來看看的。因為李玉亭教授這幾天來飯都吃不下,常常說大亂在
即,我們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今天我們帶了他來,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國貴族和資產階級怎
樣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嚴重的一件事,你又當做笑話講了!」
  李玉亭趕快提出抗議,機械地搔著頭皮。張素素聽著看著,都覺得可笑又可氣。她拉了四
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來很鄭重地叫道:
  「你們聽清了沒有?李教授萬事認真,而且萬事預先準備。他這主意很對!你們看那邊來
的白俄罷,光景也是什麼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見人家捧酒瓶開酒瓶,現在卻輪到他自己去
伺候別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學會,他現在也能夠一隻手拿六個汽水瓶!」
  「實在是到了我們那時候就連他們這點兒福氣都沒有!」
  李玉亭忽然很傷心似的說,惹得吳芝生他們又笑起來了。
  「無聊極了!你們這三個寶貝!」
  張素素冷笑著,拉了四小姐,轉身就走。她們到一個近河邊的樹蔭下,也佔定了一張小桌
子喝汽水。這裏很清靜,她們又是面對著那小河;此時毒太陽當空,河水耀著金光,一條遊船
也沒有。四小姐也不像剛才那樣心神不定。她就有點不明白,喝汽水,調笑,何必特地找到這
鄉下來呢?這裏一點也沒有比眾不同的風景!但是她也承認這鄉下地方經那些紅男綠女一點綴
,就好像特別有股味兒。
  張素素卻似乎感觸很深,默默地在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地輕聲說:
  「全都墮落了!––然而也不足為奇!」
  於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個懶腰,就拍著四小姐的肩膀問道:
  「要是蓀甫一定不讓你去讀書,怎樣辦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驚喊著,臉也紅了,眼光遲疑地望著張素素,似乎說「這,你不是開玩笑罷!」張
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臉微笑。她看見自己所鼓動起來的人有點動搖了。然而四小姐
也就接著說道:
  「素姊!那是你過慮。事情不會弄到這樣僵!況且也可以請二姊幫我說話。」
  「好呀,––我是最後一步的說法。」
  「但是素姊,我不願意再住在家裏了!一天也不願意!」
  「噢!––」
  現在是張素素吃驚地喊了一聲。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臉紅了,惶惑地朝四面
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著張素素。末後,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頭去,輕聲說:
  「你不知道我在家裏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們全有伴。我是一個人!而且我總覺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會發瘋!」
  張素素笑起來了。她終於猜到幾分四小姐所苦悶的是什麼。「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煩悶罷
!」––張素素心裏這麼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並且也因為剛才把四小姐的反
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時便有點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憐的樣子也使張素素同情;她想了一
會兒,決不定怎樣發付這位沒有經驗的女性。但在張素素還沒想好主意的時候,四小姐自己卻
又堅決地說道:
  「我不願意再住在家裏!一天也不願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師!」
  這是充滿了求助的熱望的呼聲,感情豐富的張素素無論如何不能不答應。雖然她明知道自
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舊要感到寂寞苦悶,可是她也沒有勇氣說出來澆冷四小姐的
一團高興。
  太陽躲過了。小河那邊吹來的風,就很有些涼意。四小姐覺得大問題已告解決,瞑想著未
來的自由和快樂。她並沒知道張素素的生活底細,她僅僅知道素素本來在某大學讀書,而現在
暑假期內則住在女青年會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賴著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親一樣。
  忽然水面上吹來了悠揚的歌聲。四小姐聽出這是她家鄉的聲音,並且很耳熟。她無意中對
張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聲又來了,一點一點近來了,四小姐聽出是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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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9-10 01:15:19 |只看該作者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四小姐記得這是《鵬鳥賦》上的詞句,而且辨出那聲音就是杜新籜。她忍不住出聲笑了。
她覺得那杜新籜很有風趣,而且立即也聯想到林佩珊了。此時張素素也已經聽明白,也笑了一
笑,驀地跳起來,就悄悄地走到河灘邊,蹲在一棵樹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學張素素的榜
樣。
  一條小船緩緩地汆來,正靠著四小姐她們這邊的河岸。杜新籜打著槳,他的大腿旁邊翹起
了棕色的草帽邊兒,淡黃色的帽帶在風裏飄。四小姐認得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來的更近了
,相離不過一丈。張素素拾了一塊泥對準那小船擲過去了。
  「啊喲!」
  是林佩珊的聲音。那棕色的草帽動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張素素跳了起來,大聲笑
著叫道:
  「你們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說寂寞了!」
  杜新籜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見了張素素,卻沒有看見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槳
聲又響,船攏到岸邊來了。
  蹲在樹背後的四小姐聽得林佩珊嬌嗔地說:
  「素!女革命家!你近來不是忙著大事情麼?請你來一塊兒玩,也要被你罵幾聲腐敗墮落
!」
  「可是密司張,你這一下手榴彈真不錯!有資格!」
  「你們猜猜,還有誰?猜不著,把阿珊給我做俘虜!」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貓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聲音。四小姐覺得不好意思露臉了。同時聽得那小船擦著岸邊的野草蘇蘇地
響。猛可地張素素格格地笑著跑了來,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於是四小姐就呈現在林佩珊
他們面前了。她紅著臉招呼道:
  「珊!這裏你是常來的罷?也不見得怎樣好玩!」
  「啊喲!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當真厲害,多少人勸她
勸不轉,你一拉就拉她到這裏來了!」
  於是三位女郎的笑語聲雜亂地混做一團。只有杜新籜把槳插在泥裏,微笑著不說話。在他
看來,一切變化都是當然的,都不算什麼;四小姐所欲不遂,當然逃遁到《太上感應篇》,而
現在又是當然的拋開《感應篇》,到這神秘的麗娃麗妲村。
  天空忽然響動了雷聲。烏雲像快馬似的從四面飛來,在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們回去罷。」
  張素素仰臉看著天說,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麼!不會有大雨的。素,你們
也到船裏來玩一下。」
  「不來!––要是你還嫌不熱鬧,范博文他們也就在那邊,我代你跑腿去叫他們來罷!」
  張素素忽然對林佩珊放出尖刺來,長笑一聲,就和四小姐走了。
  這裏杜新籜望著張素素她們的後影,依然是什麼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槳來在河灘的
樹根上輕輕一點,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緩緩地淌著。風轉勁了,吹得林佩珊的衣裳霍霍地響。
林佩珊低了頭,看水裏的樹影,一隻手捲弄著衣角。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把眼光注在杜新籜的
臉上,她的眼光似乎說:「怎麼辦呢?照這樣下去!」杜新籜仍然微笑。
  他們這小船現在穿過一排柳樹的垂條,船舷刮著什麼蘆葦一類的葉子,索索地響。林佩珊
幽然歎一口氣,身體挪前一些,就把頭枕在杜新籜的腿上。槳從水裏跳起來,橫架在船舷上了
,船自己慢慢地汆。林佩珊腿一翹,一聲嬌笑。
  「可是,你總得想一個法子呀!––只要設法叫蓀甫不反對我們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斷斷續續地細聲說,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籜的面孔。
  「噯噯,怎麼你總不說話?聽得麼?我說的是只要蓀甫不反對!想一個什麼方法––」
  「蓀甫這人是說不通的!」
  「那麼我們怎樣了局?」
  「過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過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麼話!」
  「可是,珊!你細細兒一想就知道我這話並不算錯。要他們通過是比上天還難;除非我們
逃走,他們總有一天要你去嫁給別人,可不是麼?然而你呢,覺得逃出去會吃苦,我呢,也是
不很喜歡走動。」
  「噯,噯,你倒說得好笑!就好像我們不曾有過關係似的!」
  「不錯,我們有過關係!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麼!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麼!你的
嘴唇依然那樣紅,臂膊依然那樣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樣會說話!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麗,
可以使得未來的正式丈夫快樂,也可以使你自己快樂,難道不是麼?」
  林佩珊聽著忍不住笑起來了。可不是杜新籜這話也很有理麼?在林佩珊那樣的年紀,她那
小小的靈魂裏並沒覺醒了什麼真正意義的戀愛,她一切都不過是孩子氣的玩耍罷了!一枝很長
的柳條拂到林佩珊臉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斷了那柔條,放在嘴裏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
笑著問道:
  「那麼誰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這可還沒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們要把我給了你家的老六呀!」
  「這倒不很有味!老六這人也是天字第一號的寶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緊,人生遊戲耳
!」
  林佩珊笑著舀起一掌水來向杜新籜臉上灑,嬌嗔地射了他一眼,卻不說什麼。船穿完了那
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狹一些了。杜新籜長笑一聲,拿起槳來用勁刺到水裏,水聲潑剌剌地響
,船就滴溜溜地轉著圈子。
  五點鐘光景,天下雨了。這是斜腳雨。吳公館裏的男女僕人亂紛紛地把朝東的窗都關了起
來。四小姐臥房裏一對窗也是受雨的,卻沒有人去關。雨越下越大,東風很勁,雨點煞煞煞地
直灑進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貴的《太上感應篇》浸透了雨水,夾貢紙上的朱絲欄也都開
始漶化。宣德香爐是滿滿的一爐水了,水又溢出來,淌了一桌子,浸蝕那名貴的一束藏香;香
又溶化了,變成黃蠟蠟的薄香漿,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應篇》旁邊。
  這雨也把遊玩的人們催回家來。吳少奶奶是第一個。因為雨帶來了涼意,少奶奶一到了家
就換衣服。接著是林佩珊一個人回來了。她的紗衣總有四成濕,可是她不管,跑到樓上就闖進
了四小姐的臥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腳雨是這臥室的主人翁時,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頭,轉身就跑,
三腳兩步,就跳進了她姊姊的房裏,忽然笑得肚子痛,說不出話來。
  吳少奶奶是看慣她妹子的憨態的,也就不以為奇,兀自捧著一杯茶在那裏出神。
  房裏稍覺陰暗。驟雨打著玻璃窗,忒忒地響,園子裏來了吳蓀甫的汽車叫。林佩珊笑定了
,就踅到吳少奶奶身邊悄悄地問道:
  「阿姊,你知道我們這裏出了新聞麼?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裏去了?」
  吳少奶奶似乎一驚,但立即又抿著嘴微笑,以為佩珊又在那裏淘氣撒謊。
  「我剛才見過她。在麗娃麗妲看見了她!––」
  吳少奶奶卻笑出聲來了,以為一定又是佩珊撒謊逗著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隨手放下
了那茶杯。
  「不騙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來了,她卻沒有回來!她房裏是一房間的水了
!」
  林佩珊銳聲叫著,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吳少奶奶覺得妹子的開玩笑太過火了,皺一下
眉頭,正想說她幾句,忽然房門一響,吳蓀甫滿臉怒容,大踏步進來,劈頭第一句就是:
  「佩瑤!怎麼四妹跑走了你簡直不知道?」
  這是聲色俱厲的呵斥了。吳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並沒開玩笑,但對於吳蓀甫的態度也起了
反感,她霍地站了起來,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沒交代我看守她;前幾天她發怪脾氣,大家都勸她出去逛逛,你們還
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麗娃麗妲去逛一回,你倒又來大驚小怪罵別人了!」
  「那麼你知道她出去的,為什麼你不攔住她,要她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噯,噯,真奇怪!我倒還沒曉得你不許她出去呀!況且她出去的時候,我也不在家;是
阿珊看見她在麗娃麗妲。阿珊,可不是麼?」
  「咄!誰說不許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現在逃走了!『逃走!』聽明白了麼?你看這字條!」
  吳蓀甫咆哮著,就把一個紙團擲在少奶奶眼前。這是用力的一擲。那紙團在桌子上反跳起
來,就掉在地下了。吳少奶奶把腳尖去撥一下,卻也不去拾來看;她的臉色變了,她猛可地猜
疑到剛才佩珊笑的蹊蹺,敢怕是她看見四小姐和什麼男子在麗娃麗妲?而現在四小姐又「逃走
」了!這一切感想都是來的那麼快,沒有餘閒給少奶奶去判斷;她本能地再看著地下,想找那
紙團。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裏,而且展開來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靈飛經》體,確
是四小姐的親筆。
  「那麼,阿素來的時候,佩瑤,你已經出去了麼?我想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頭!」
  吳蓀甫說這話時的神情和緩些了。但驀地又暴躁起來,劈手從少奶奶手裏奪過那字條來,
很仔細地再看著。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發裏,就溫柔地說道:
  「這麼一點事何必動火喲!不過四妹也古怪,一忽兒要做坐關和尚,一忽兒又要去讀書,
連家裏都不肯住,倒去住什麼七顛八倒的女青年會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讀書,只管對我說好了,難道我不准她麼?何必留一個字條空身走,好像
私逃!就是要先補習點功課,家裏不好補習麼?沒有先生,可以請。跟阿素去補習?阿素懂得
什麼!」
  「隨她去罷。過幾天她厭了,自然會回來的!」
  看見吳蓀甫那一陣的暴怒已經過去,少奶奶又婉言勸著。
  林佩珊也插進來說: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時候,四姊和平常一樣,不多說話。素素也沒說起這樁事。光景是
後來談得高興,就一塊兒走了。不過前回覺得四姊很固執,現在卻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吳蓀甫點著頭,不再說什麼,卻背著手在房裏踱,似乎還不肯放開,還在那裏想辦法。他
現在有幾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麼了。這損傷他威嚴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視,但是剛
才聽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議論,就又觸起了吳蓀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張素素
「瘋瘋癲癲」愛管閒事,亂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卻又要和張素素在一處,這
危險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萬萬不能坐視呀!
  於是陡然站住了,吳蓀甫轉臉看著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臉色更顯得陰沉,他的眼睛閃
著怒火。他向少奶奶走進一步。這是一個「攫噬」的姿勢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麼事情要爆
發,心裏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過一絲的冰冷。但是憑空來了個岔子:王媽進來報告「有客」
。吳蓀甫的眼珠一翻,轉身便走,然而將到房門邊,他到底又站住了,回頭對少奶奶說道:
  「佩瑤!你馬上到女青年會寄宿舍去同四妹來!好歹要把她叫回來!」
  「何必這麼性急呢!四妹是倔強的,今天剛出去,一定不肯回來。」
  吳少奶奶意外地鬆一口氣,婉轉地回答。卻不料吳蓀甫立即又是怒火沖天。他大聲喝道:
  「不用多說!你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來!今天不把她叫回來,明天她永不會再回來
!」
  只是這樣命令著,也沒說出理由來,吳蓀甫就快步跑下樓去會客了。
  來客是王和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一眼看是吳蓀甫出來,連半句「寒暄」也都沒有,只
是慌慌張張地拉著到小客廳裏,反手就將門碰上,這才很機密地輕聲說道:
  「一個緊要的消息!剛才徐曼麗來報告的!老趙知道我們做『空頭』,就使手段來和我們
搗蛋了!這傢伙!死和我們做對頭!可是,據曼麗說,老趙自己也不了,也有點兜不轉!」
  吳蓀甫聽王和甫說完,這才把屏住的那口氣鬆了出來。眼前還沒鬧亂子,他放了一半心了
。老趙「使手段」麼?那已經領教過好幾次了,算不了什麼!可是老趙自己也感著經濟恐慌麼
?活該!誰叫他死做對頭的!––這麼想著的吳蓀甫倒又高興起來,就微笑著答道:
  「老趙死和我們做對頭,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們頂出那八個廠的時候,不是活
活把老趙氣死麼?那時我們已經分頭和某某洋行某會社接洽定局,我們卻還逗著老趙玩;末了
,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還在他那後台老闆跟前大吃排頭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
!我們總算把老趙的牛皮揭開來讓他的後台老闆看看。老趙怎麼不恨呢!––可是,和甫,怎
麼老趙自己也兜不轉?」
  「慢點兒!我先講老趙跟我們搗蛋的手段。他正在那裏佈置。他打算用『內國公債維持會
』的名義電請政府禁止賣空!秋律師從旁的地方打聽了來:他們打算一面請財政部令飭中央,
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許發行鈔票的銀行對於各項債券的抵押和貼現,一律照辦,不得推諉拒
絕;一面請財政部令飭交易所,凡遇賣出期貨的戶頭,都須預繳現貨擔保,沒有現貨繳上去做
擔保,就一律不准拋空賣出––」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那就簡直是變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營業!和甫,我想來這是老
趙故意放這空氣,壯『多頭』們的膽!」
  吳蓀甫插口說,依然很鎮靜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卻正相反;也不知道因為他是說急了呢,
或者因為他是心裏著急,總之他是滿頭大汗了。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吳蓀甫說完,就大聲叫道:
  「不然,不然!這已經夠受了!況且還有下文!老趙還直接去運動交易所理事會和經紀人
會,慫恿他們即日發一個所令要增加賣方的保證金呢!增加到一倍!蓀甫,這是可以辦到的!」
  「呵!––當真麼?『多頭』的保證金照舊麼?」
  吳蓀甫直跳了起來,臉色也變了。他又感到老趙畢竟不能輕視了。
  「自然當真!這是韓孟翔報告的消息。陸匡時並且說,事情已經內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這也是不合法的!買賣雙方,都是營業,何得歧視!這是不合法的!」
  吳蓀甫搖著頭說,額角上青筋直爆,卻作怪地沒有汗。王和甫拍著大腿嘆一口氣。
  「儘管你說不合法,中什麼用?蓀甫,老趙他們處處拿出『保全債信,維持市面』的大帽
子來,他們處處說投機賣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擾亂市面;這樣的大帽子壓下去,交易所理事會
當然只好遵命了!」
  「這是明明吃癟了『空頭』了,豈有此理呀!」
  吳蓀甫咬緊了牙根說。他此時的恐慌,實在比剛才王和甫加倍了。
  暫時兩個人都沒有話了,皺著眉頭,互相對看。汽車喇叭在園子裏響,而且響出去了。「
光景是佩瑤出去接四小姐罷?可是她為什麼那樣慢!」––吳蓀甫耳聽著那汽車叫,心裏就浮
起了這樣的念頭。隨即他又想到了杜竹齋。這位姊丈是膽小的,在這種情形下他還敢拋空麼?
吳蓀甫想來沒有把握,他心裏非常陰暗了。末後,王和甫再提起話頭來:
  「我和吉人商量過,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麼先得交了現貨做擔保然後能夠賣出期
貨,光景是辦不到的;卻是保證金加倍一說,勢在必行!這麼著,老趙五千銀子就抵上了我們
的一萬!轉瞬到了『交割』,他要『軋空』是非常便當的!那不是我們糟了麼?」
  「那麼我們趕快就補進如何?等老趙佈置好了的時候,一定漲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見有點不同。他覺得此時我們一補進,就是前功盡棄;他主張背城一戰!
時局如此,債價決不會漲到怎樣;我們冒一下險,死裏求活!要是當真不幸,吉人說譬如沉了
一條輪船,他的二十多萬安心丟在水裏了!––我覺得吉人這一說也是個辦法。」
  王和甫堅決地說,一對圓眼睛睜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吳蓀甫。像這樣有魄力很剛強的議論,
若在兩個月前,一定是從吳蓀甫嘴裏出來的,但現在的蓀甫已非昔比,他動輒想到保守,想到
妥協。目前雖經王和甫那麼一激,吳蓀甫還是游移,還是一籌莫展。他皺著眉頭問道:
  「可是我們怎麼背城一戰呢?我們八個廠頂得的五十多萬,全做了空頭了;我又是乾繭存
絲那兩項擱淺了將近二十萬;現款沒有,可怎麼辦呢?」
  「這個,我和吉人也商量過。辦法是這樣的:我們三個人再湊齊五十萬,另外再由你去竭
力攛慫杜竹翁,要他再做空頭––那麼兩下一逼,或者可以穩渡難關!」
  「竹齋這一層就沒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約好同做空頭,他倒居然拋出了三百萬去,可是前
天我方才曉得他早又補進了;一萬頭只賺到二十元,他就補進了!而且,這二十元的賺頭也就
是我們拋出那兩百萬去的時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這麼膽小的人,拿他來怎麼辦!我們約
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攜,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料他倒先來沾我們的光了,這還有什
麼可說!」
  「可是蓀甫,你仍舊去試試看。眼前離『交割』近極了,即使竹齋不肯拋空,只要他不做
多頭,守中立,也就對於我們有莫大的好處了!」
  王和甫說著就哈哈笑起來,摸一下鬍子,好像勝利極有把握。於是吳蓀甫也只好答應了。
接著他們又商量到他們三個人怎樣拼湊五十萬出來。王和甫不慌不忙疊著指頭說:
  「益中裏新拉來的存款就有二十萬光景,剩下三十萬,我們每人十萬,還怕籌不出來麼?
要是雲山在香港招股有點眉目,趕這五六天裏電匯這麼二三十萬來,那就更不用怕了!況且,
––黃奮那邊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蓀甫,這是難得易失的機會!怎麼你
近來少決斷?」
  吳蓀甫默然不響。過一會兒,他的臉上透出紅氣來,他的眼光一亮,就拍著椅臂厲聲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樣好興致,我也幹!可是我當真現款乾了。我打算拿我的廠
去做一筆押款!還有我這住身房子,照地價算,也值十多萬,簡直就連廠一總去押了二十萬罷
!」
  王和甫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來衝著吳蓀甫一揚,吳蓀甫卻又接著說: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門路;押廠,卻非得吉人幫忙不辦!」
  「得了!我去對吉人說了,讓他再和你面談。那就定了,竹齋那邊,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興地說著,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廳階前正要鑽進汽車,王和甫卻又轉臉
叫道:
  「蓀甫!還有一句話!那個姓劉的女人,據說靠不住;她兩頭取巧!」
  「哦––怎麼知道她也替老趙做偵探?」
  「是韓孟翔說的。徐曼麗也叫我們小心。曼麗又是雷參謀告訴她的。」
  「那麼我就防著她。––怎麼她又粘上了雷參謀呢?」
  吳蓀甫一邊回答,點著頭沉吟。王和甫哈哈笑著,就鑽進汽車去了。
  這時大雨早止,天色反見明朗;天空有許多長條的黃雲,把那天幕變成了一張老虎皮。吳
蓀甫站在那大客廳的石階上沉吟,想起了公債市場上將要到來的「背城一戰」,想起了押房子
、押廠,––想得很多且亂,可是總有點懶懶地提不起精神來。他站在那裏許久,直到少奶奶
回來的汽車叫,方始把他提醒:他還得去找杜竹齋辦「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來!我看那邊也還清靜規矩,就讓她住幾天再說。」
  少奶奶下車來就氣急喘喘似的說,以為蓀甫不免還有一次發作。可是意外地蓀甫只點一下
頭,就拉著少奶奶再進那車去,一面對汽車伕說道:
  「到杜姑老爺公館去!––姑老爺公館!還沒聽明白!」
  少奶奶坐在蓀甫旁邊忍不住微笑了。她萬萬料不到蓀甫去找姑老爺是為了公債事情,她總
以為蓀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來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這,她又以為未免小題大做。並且她
又居然感到四小姐這舉動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嘗不覺得公館裏枯燥可厭呀!於是她臉上的笑
影沒有了,卻換上了憂怨無奈的灰色。忽然她覺得自己的手被蓀甫抓住了,於是她就勉強笑了
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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