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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從德國人的觀點看,對波蘭的入侵是快活地進行的。軍用地圖上的箭頭和小針,從四面八方,一天一天地向華沙和拜倫·亨利逼近。
在全波蘭的土地上,一隊隊頭戴鋼盔、滿身塵土的德國兵,幾英里幾英里地連續不斷,步行著,或者乘汽車,或者騎馬。坦克和自動火炮跟他們一起軋軋地行駛,或者裝在火車上在附近隆隆地過去。這一切都緩慢地、沉悶地前進,總的說來是太平無事的。這一大群人的戶外冒險,儘管不能明
確地說是一場野餐旅行——一路上有一萬個德國兵被殺死——但也遠不是完全不使人心曠神怡的。每天向前走了一天之後,這一大群人就在野地裡或路邊吃飯,在星空下宿營,或者在大雨中搭帳篷;他們怨恨生活不舒服,然而享受著平平常常的好東西:劇烈的運動、新鮮的空氣、好吃好喝、賭博胡鬧、友誼以及甜蜜的睡眠。
當然,波蘭人不斷對他們射擊。這是在意料中的。德國人回擊,按照地圖上的座標進行有計劃的炮轟。於是霍維茲大炮發出令人滿意的吼聲,炮口閃著火光,炮身向後倒坐。每一個人都很快地動作,滿身大汗地幹著;軍官喊著命令,鼓動士氣。有幾個人被殺或者受傷,但是大部分沒有。樹木在燃燒,村屋被炸毀。過了一會兒之後,射擊停止了,侵略軍又沉重地向前進。
前線,就是一道移動著的政治界限;德國人正在把他們的民族意志強加於波蘭人。就像在氣象中的鋒線一樣,劇烈的颮線處在天氣變化的邊緣。一陣破壞一切的狂風猛掃綠油油的平地,後面留下一溜亂七八糟的東西。即使這樣,即使在這個戰鬥的區域,戰線上還是太平的時間多。戰鬥一小時之後,便有許多小時的宿營、機械修理以及穿過綠色田野和燒燬了的村莊的行軍。然而等到這條波浪形的戰線變成圓圈,向著華沙城收緊的時候,情況就不是這樣了。目標縮小了,火力也就更加猛烈,更加頻繁,更加集中。
這些侵略者,是德國兵的新的一代,他們從來沒有面對過敵人的子彈,儘管他們有些高級軍官曾經參加過上一次大戰。在每一個入侵開始的地方,只不過是幾百個戰戰兢兢的年輕德國人,衝過邊境,等著被人射擊。但是在他們背後,是成群的、更多的武裝青年,按照精確的佈置在德國的大路上向波蘭挺進,而知道這一點是能鼓舞人心的。在黎明的灰暗光線中把波蘭邊境的防柵推倒,打敗那幾個守兵,踩上他們在軍用望遠鏡裡觀察過的外國道路,這一切都是使人興奮的。但是一旦波蘭邊防軍開了火,他們就猶疑不決,驚慌失措,回頭逃跑,在困惑中進退不得。德國人還是運氣較好,因為波蘭人甚至更加驚慌,更加狼狽,再加上措手不及,就更無法採取行動。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在這種亂七八糟、渾渾噩噩的狀況下開始的。不過在德國人方面,就個人來說不管多麼害怕,至少還是按照計劃行動的。他們在關鍵地點有更多的大炮,更多的彈藥,而且頭腦清楚,知道在什麼時候向什麼地方開火。事實上,他們是進行了偷襲。
如果兩個男人站著友好地聊天,其中一個突然拳打另一個的肚子,腳踢他的小腹,其結果是即使另一個醒悟過來進行自衛,他也會遭到慘敗,因為第一個人進行了偷襲。沒有一本關於戰爭藝術的書不鼓吹它的好處。它看起來可能有點不正派,但是這和戰爭藝術毫無關係。從德國人的公開威脅和戰爭準備看,也許波蘭人不應該受到偷襲,但是他們受到了。他們的政治領袖也許希望德國人的威脅不過是嚇唬人。他們的將軍也許以為他們自己的軍隊已經作好準備。一大堆錯誤的猜測會和一場戰爭的開始同時產生。
德國人征服波蘭的計劃,叫作「白色方案」,提供了後來
發生的全部情節。他們有很多這樣的方案,例如「綠色方案」,是對捷克斯洛伐克的入侵(他們一直沒有用);「黃色方案」,是對法國的進攻。以色彩作代號的擊潰別的國家的全面計劃,遠在跟他們發生任何爭吵之前就制訂好了,這是德國人的現代戰爭新發明。所有的先進國家,都模仿起這個原理來了。例如美國,在一九三九年就有一個「橙色計劃」,是對日本作戰的,甚至還有一個「紅色計劃」,是對英國作戰的;而美國最後參戰,是按照「長虹五號計劃」。
歷史家們在爭論——而且還要繼續爭論——德國總參謀部的來歷,它開創了人類事務中行為的新方針。有人說,德國的天才們創造了這個總參謀部,是對拿破侖強加於他們的恥辱的反應;另一些人則斷言,一個平坦的國家,周圍與許多敵國接壤,在這個工業時代,只能發展這種計謀以求生存。無論如何,無疑是德國人首先掌握了工業戰爭,而且教會了其他國家:全面戰爭——事先把鐵路、工廠、現代化的通信聯絡以及全國的全體居民,集中到一個中央控制的體系之下,以摧毀鄰國,如果出現這種必要或衝動的話。
這個德國體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受到很好的考驗;在地理方面,他們向前衝了很遠,然後再撤退。在許多條戰線上和強大的軍隊作戰四年之後,他們要求停戰,那時候他們在每一處地方都深入敵境很遠。只是他們規模巨大的一九一八年進攻失敗了,他們的資源也越來越少。從此以後,儘管他們投降了,而且經歷了所有這些政治變動,他們還繼續在制訂這些「方案」。二十一年以後,白色方案兌現了,很快地嚇壞了一個有四千萬人口、有一支一百五十萬或者更多的軍隊的國家,叫它乖乖地聽命於德國人。這個,按照拿破侖的說法,就是戰爭的一切——威嚇敵人,叫它服從你的意志。
德國人在入侵波蘭的時候犯了錯誤,他們有時候在炮火之下散開了亂跑,他們不服從命令,他們對著頑強的陣地拒絕前進,他們謊報戰果,他們奪大遭遇的火力以借口退卻。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年輕人。但是他們之中還是有很好的領導者和頑強的傢伙,而且德國人是一個服從的、意志堅決的民族。波蘭人也干了所有這些錯事,而且火力的優勢、偷襲、人數的優勢以及白色方案,都在德國人這邊,因此這場侵略進行得很順利。
不久,新的坦克中隊,就是後來變得那麼有名的德國裝甲部隊,開始在戰線前面很遠冒險插入敵方縱深。這是古典的軍事錯誤。敵人在一個冒險離開戰線太遠的中隊後面包圍過來,把它圍困,然後把它消滅。這恰恰就是幾年之後俄國人對付有名的裝甲部隊的方法,從此以後,它的名聲就消失了。可是現在它們還是令人吃驚的。它們初次出場,在良好的天氣下在平坦的原野上,對付一個受驚的、組織不好的、較小較弱的敵人,就大為逞能。它們緩慢地前進,每小時只走五英里或十英里;它們不像通俗書籍和雜誌裡的地圖上畫的那種飛快的紅色箭頭,而像一長串移動著的巨大的鐵甲蟲。可是它們在波蘭兵士和老百姓眼裡看起來很可怕,而且的確是足以致人死命的。這些綠色機器爬上大路,爬出森林,壓壞成熟的穀物,打出巨大的炮彈。在九月明淨的天空裡,一種飛得很慢的叫作「斯杜加」的笨拙小飛機,不停地俯衝,向兵士們,或者兒童,或者牲口,或者婦女,或者不管路上逢到的什麼,進行掃射,增加了流血和恐怖的喧鬧。坦克和斯杜加殺死了許多波蘭人,嚇唬了他們大量的人群放棄這場看來毫無用處的戰鬥。
這就是所謂閃擊戰。它到了華沙城下停止了。這個事實在當時並沒有十分強調。德國人不得不用老式的、馬拉的、拿破侖式的炮轟來打擊這個城市,因為這些裝甲機械化部隊的機器瘸著腿進了修理工廠,汽油用完了,許多坦克打壞了。它們已經完成任務。波蘭軍隊已經被切碎,嚇成了齏粉。盟國和美國的報紙對閃擊戰作著可怕的描述,「這是戰爭的新方式」。
可是德國裝甲部隊是九月九日到達華沙的。十日,德國最高統帥就在他的戰鬥日記裡寫下:戰爭已經結束。到十七日,華沙依然屹立著。德國空軍所有能調動的飛機,都在這個城市上空不遇抵抗地飛過,扔下炸彈,然後急忙飛回德國去再裝。無數的馬匹從普魯士和波美拉尼亞拉來更多更多的榴彈炮,圍住城市,把炮彈打進去。可是華沙廣播電台仍然在播送波蘭舞曲。
現在主管華沙美國大使館少數幾個剩餘人員的,是萊斯裡·斯魯特。他是一個能幹的、特別機靈的人,但是在這當口他卻不能發揮他的長處了,因為他是一個懦夫。但是他的外表或者他的行為卻不像。在耶魯大學,他參加田徑運動——這是他有意選擇的,因為他知道羅茲獎學金的要求——這項男子漢氣概的象徵,加上他在大學報紙的工作,他的美國大學生聯誼會會員資格,以及他和某些很有用處的教授的友誼,使他輕而易舉地獲得了這項獎學金。到了牛津大學,他又成為那裡很出風頭的幾個美國人之一;後來進了外交部,人們又說他是他那一輩裡的一個傑出官員。他對自己的問題頗有自知之明,他要是知道這個環境需要行動上的勇敢,他就決不會自告奮勇。他對自己性格上的這個弱點思考很多,而且還有一套理論,中心要點是由於母親對他的過分關心和童年時期的幾個意外事件。這種理論不能改變任何東西,然而它卻可以用來在他的頭腦裡容忍這個弱點,把它看作一個軟骨病瘸子的不幸,而不是看作損傷他自尊心的草木枯萎症。斯魯特對他自己,對他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來,都自視很高。可是現在,倒霉的壞運氣卻把他弄到這樣一個地方,在這裡,他的淵博的政治知識、他的分析能力、他的幽默、他的外語,統統一無用處,只要有簡單的膽量就行。這個他卻偏偏沒有。
他在內心鬥爭中把這個缺陷隱藏了起來,表面上顯露出來的只是神不守舍,不斷頭痛,急躁易怒,和一種毫無理由就發笑的傾向。大使臨走時叫他留下,他竟哈哈大笑。自從德國人打過來的消息一來,特別是自從第一顆炸彈在華沙落下,他就驚慌異常,焦急地等待他和其他美國人能夠離開的命令。他把自己的指甲咬得太厲害,只得把好幾個指頭包了起來。可是這個大使竟然要他在這樣的恐怖中留下來!這陣尖銳的笑聲倒是發自他的內心。大使用挖苦的眼光望著他,沒有理他。在華沙的大多數人對空襲的反應態度很好,只要第一批炸彈落下來沒有把他們殺死,他們就變得心情輕鬆,堅忍而有決心。但是對於斯魯特,這個地獄卻深不見底。只要空襲警報一響,就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和所有的人一起,衝下大使館的厚牆地下室,而且總是沖在頭裡,一直在下面呆到空襲警報完全解除。由於他是負責人,倒幫了他的忙。他名正言順地從公寓裡搬出來,搬進大使館,住在那裡,成了堅決遵守空襲警報規定的榜樣。沒有人猜得到他的苦惱。
九月十七日黎明,他坐在一張大寫字桌前面,嘴裡叼著一隻煙斗,正在仔細地重新起草他給國務院的最新報告,講
的是關於大使館和一百來個被圍在華沙城裡的美國人的情況。他一面去掉他個人神經質的激動的痕跡,一面力圖保持這個消息的緊急性和嚴重性。這是千鈞一髮之時,尤其是由於那麼些報告去了沒有答覆。他沒法說美國政府對它在波蘭首都的國民的困境是否有所瞭解。
「進來。」他聽見敲門聲說。
「外面是大白天了,」拜倫·亨利走進來,粗嗄地說。「要不要拉開窗簾?」
「外面有什麼事沒有?」斯魯特猶著眼睛說。
「沒什麼特別的事。」
「好吧,來點兒亮光吧,」斯魯特笑了。他們一起把厚重的黑窗簾拉開,淡淡的陽光透過窗上斜釘的木條變成破碎的小塊照了進來。「水怎麼樣了,拜倫?」
「我弄來了。」
窗簾一拉開,就能聽到德國大炮的遙遠沉濁的隆隆聲。斯魯特寧可讓這厚窗簾多關閉一會兒,擋掉這灰暗、破碎、燃燒的華沙的這些白日喧鬧。拉上了黑窗簾的安靜的房間,點著一盞台燈,也許會產生幻覺,引起安逸的學生時代的遐想,可以使他感到安慰。他從窗格子裡望出去。「那麼多煙!有那麼多地方著火了嗎?」
「天哪,是的。天空可怕極了,直到天亮。你沒看見?你往哪裡看都是一片通紅,煙霧騰騰。簡直是但丁1的地獄。還有那些大大的桔紅色發亮的大炮彈,到處轟轟地響,它們飛得很高,然後慢慢地飄飄蕩蕩地落下來。真好看!在瓦萊夫斯基路那邊他們還在用鐵掀和沙子設法撲滅兩處大火。水的問題更叫他們毫無辦法。」
1但丁(1265——1321),意大利詩人,在長詩《神曲》裡描寫了地獄。
「他們昨天應該接受德國人的建議,」斯魯特說。「那麼他們至少還能保存半個城市。這樣干沒出路。你用什麼辦法弄到水的?是不是你總算弄了一些汽油?」
拜倫搖搖頭,打著哈欠,坐到棕色皮子的長沙發上。他的運動衫和褲子上沾滿了磚灰和煤煙,他的亂蓬蓬的長髮糾結在一起,他的眼睛呆板無神,周圍有個黑圈。」沒有一個機會。從現在起我們得忘掉那輛卡車了。我看見救火車停在路中心開不動了。這個城市裡已經沒有汽油。我正在到處偵察,結果被我發現一輛馬拉的大車。這花掉了我大半個晚上。」他對斯魯特笑笑,他的下嘴唇因為勞累而縮了進去。「美國政府欠我一百七十五元美金。最吃力的事情是把鍋爐從卡車上搬下來,裝到大車上去。不過賣給我大車的農民幫了我忙。這是算在交易裡面的。一個長鬍子的小矮個兒,不過挺強壯。天哪!」
「當然,會還你錢的。對班說一聲吧。」
「我能不能在這裡躺一會兒?」
「你要不要吃早飯?」
「很難說我有沒有力氣來咬東西。我只要半個來鐘頭。這裡挺安靜。那地下室簡直是瘋人院。」拜倫擱起腳,身子躺到皮墊子上,橫下瘦削骯髒的身體。「歌劇院轉角那地方已經沒有水了,」他閉著眼睛說。「我沒辦法只好一直跑到抽水站。這馬走得很慢,它肯定不喜歡拉一隻裝滿晃蕩的水的鐵鍋爐。」
「謝謝你,拜倫。你幫了大忙。」
「我和貢格·丁。『你能夠談論金酒與啤酒,』」拜倫用一隻胳膊遮住臉悶聲說,「『只要你是安全地紮營於此。』1
1這兩句詩,引自英國詩人吉卜林(1865—1936)的敘事詩《貢格·丁》,此詩的主角貢格·丁是一個印度人,為英國殖民軍服務,在鎮壓印度起義人民的戰鬥中被打死。
——娜塔麗在哪裡?在醫院裡嗎?」
「大概是。」
拜倫睡著了。電話鈴刺耳地響起來,可是他連動都沒有動。這是市長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史塔欽斯基市長正在來大使館的路上,他要與美國代辦討論一件十分緊急的突然情況。斯魯特激動起來,立刻打電話給門口站崗的海軍陸戰隊讓市長進來。這一定是好消息:讓華沙的外國人安全撤退,或者可能是立即投降!現在只有投降還是個辦法。他想叫醒拜倫,讓他離開辦公室,但是又決定等一等。市長也許要過一會兒才到。這個骯髒的小伙子需要睡覺。
水變成了全華沙的一個大問題。在大使館裡住著七十個人,而且還有很多人搬來,這是——或者可能已經是——一個緊急情況,一個災難性的問題。但是自從自來水總水管被破壞的那天起,拜倫·亨利就開始做供應水的工作,儘管沒有人要求他這樣做。斯魯特還在向市長辦公室打電話——在這倒霉的第一天打了二十次——要求立即給他保護下的美國人運送水,並且趕快修復水管子,拜倫卻已經駕著大使館的福特輕便卡車出去了,他從一座炸毀的房子的地下室裡,弄回來一隻破裂的生銹的小鍋爐。不知從什麼地方,他弄到了焊接工具,把它修補好,現在他就利用它暫作為水桶,裝水到大使館來。如果他不這樣干結果會怎麼樣,誰也沒有說。水管仍然破裂,而且現在到處的水管都已破裂,市政府的水槽車光是供應醫院和救火隊就已難以負擔。
一天又一天,就像理所當然似的,拜倫在炮火底下空襲之中運著水,對自己的恐懼開著玩笑,常常比現在這樣弄得
更髒地回來,因為他一聽見一顆榴彈炮炮彈在空中飛過的「噓噓」聲,就得鑽到瓦礫堆裡面去躲著。斯魯特從來沒有聽到過許多人所描述的這種「噓噓」聲,而且他也永遠不想聽。儘管有這些恐怖,拜倫·亨利倒的確看來在這圍城之中挺能自得其樂。這種思想狀況斯魯特認為比他自己更為愚蠢,沒有什麼可佩服的。他自己的恐懼起碼是合情合理的。娜塔麗曾經把拜倫說的覺得挺好玩之類的話對他講過。斯魯特想,這小伙子有神經病,他那種過分和藹可親的好脾氣是假面具。不過他天天運水卻是無法否認的一件好事情。
亨利在娜塔麗·傑斯特羅不到醫院去的時候老纏住她,斯魯特為此也很感激他,不過比較隱蔽。娜塔麗是在華沙的一個能夠看透他內心恐懼的人。到現在他肯定她還沒有看出來,那只是由於她和他接觸不多。這女孩子在華沙,是他一個無法擺脫的負擔,使他心裡痛苦得要恨她。這是因為,她的存在,她沒從世界上消失,使他感到內疚和煩惱。他對這個意志堅強的黑頭髮猶太姑娘有一股狂熱的肉慾,可是他又不願意和她結婚。他是一個處理浪漫的男女關係素稱手腕圓滑的人,可是他還從來沒有逢到過這樣一個鐵一般的姑娘。她在巴黎中斷了他們的肉體關係,從來沒有再恢復過;她對他說過五六次,不要管她,把她忘掉——這是一件他辦不到的事情。那麼,可惡的是,為什麼在這倒霉的時刻,在這大破壞的地方,在這炸彈炮彈下顫抖的城市裡,他正肩負著他這輩子最沉重的責任而感到自己被恐懼所嚇昏、所閹割的時候,她卻撲到他身上來?他比任何東西更怕把自己的恐懼向娜塔麗暴露,除了真的受傷。現在他想,如果他們都活著逃出去,
他一定要集中他的意志力量把這段拖泥帶水的事情一刀兩斷。她也許有這個能力能燃起他的慾火,然而她是無可救藥地頑固和外國氣派,對他的前途和對他自己完全不利。現在她倒沒有老擋在他面前礙他的事,這真得感謝這個渾身骯髒、呼呼睡著的青年人。
不一會兒,史塔欽斯基市長坐著一輛舊的大轎車來了。他是個留鬍子的矮胖子,裡面穿一件綠毛線背心,外面穿一套沒有燙的髒黑衣服,鞋上沾滿了紅泥。他有一種熱情的、激動的、幾乎快活的神色。這個人領導著一座垂死的城市,他的廣播演說比任何東西都有效地促使華沙繼續戰鬥。一晚上他幾乎很難睡兩個小時覺。整個城市的負擔都落在他身上。每一個人,從外交使團到街上的救火隊員和醫院的醫生,有什麼需要,都跳過市政府懶散的官僚主義,直接向他提出。然而他看起來還是那麼活躍,那麼富有戰鬥精神;他是眼前的英雄,也是所有尖刻嘲笑的對象。最近幾天德國飛機扔下來的新型重磅炸彈,被叫做「史塔欽斯基捲心菜」;反坦克的鋼製尖樁,被稱為「史塔欽斯基牙籤」。
「這是誰?」市長的一隻肥粗的大拇指指著長沙發問。
「一個小伙子。睡著了。他聽不懂波蘭話。我可以叫他出去。」
「不要緊,不要緊,」史塔欽斯基舉起兩隻手搖著,在斯魯特指給他的椅子上坐,兩隻肥厚的手放在膝蓋上,吁了一口長氣。他環顧了一下這個陳設著講究傢具的寬敞房間,手指在光亮的寫字桌面上劃著。「啊,你們這裡看來一切都好。有沒有什麼事要我們辦?你的人都好嗎?」
「我們很好。我們對華沙人欽佩極了。」
「是嗎?德國人是無話可說了,嗯?昨天晚上我們在北邊把他們趕了回去。柏林電台說,戰爭已經結束。我們走著瞧吧。」市長驕傲得臉都發紅了。「今天早晨,我們的軍隊離開和莫德林1守備隊的會合點只有十二英里!到時候全世界就會看到一些東西了!我們會重新有一條戰線,而不是一個包圍圈。」
1莫德林,波蘭要塞,在華沙東北二十英里。
「這是個美妙的消息,閣下。」斯魯特的手指撫摸著他煙斗的溫熱的煙鍋,企圖用他並沒有感受到的高興來微笑。
「是的,可是另外一個消息卻並不那麼好。」市長頓住了,瞧著斯魯特的臉,戲劇性地說:「俄國人進軍了。今天黎明,蘇聯入侵我國。他們成百萬地湧過邊境。他們的借口是他們要保護他們在波蘭的同胞以免落到德國人手裡。當然,這是個露骨的、偽裝的謊話,不過俄國人從來沒有變。他們已經佔領了泰諾波爾和巴拉諾維齊,羅夫諾在一個鐘頭之內就會陷落,如果它還沒有陷落的話。我們在東邊沒有軍隊。我們已經犧牲了一切在西邊擋住了德國人,等待盟國進軍。現在俄國人來了。在華沙和邊境之間沒有任何東西阻擋他們。」斯魯特放聲大笑。市長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怎麼了,先生?你不相信我?我告訴你,俄國人趁波蘭在受難的時候從背後撲上來。這是一樁歷史性的背叛。我有一封信給你們的總統!」他從胸前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打開,攤在斯魯特面前的桌子上。「如果你在措辭方面有建議,我們歡迎,但是現在生死存亡的問題是快,要用最快的速度。」
斯魯特幾乎沒法在頭腦裡把這張灰色官方文件上的波蘭字譯出來。現在他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蘇聯的坦克和兵士正在接近華沙。他都幾乎看到了那些在爬動的機械和斯拉夫型的臉。也許他們不為別的,只是來要求這筆邪惡交易中他們的一份的。也許他們會和德國人交戰,把華沙變成哈米吉多頓1
。也許他們會把有名的俄國大炮帶來,幫著德國人用兩倍快的速度把這個波蘭首都變成齏粉。這個消息在他看來是真正的世界末日,而他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在笑。他朝這張在他眼前飄浮的紙瞥了一眼。「我明白,這個情況異乎尋常,」他總算開口說了,對自己有條有理的流利的話連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但是一座城市的首長要寫一封信給一個政府的首腦,這是失禮的。由莫斯西斯基總統2或者史密格萊-裡茲元帥3或者貴國政府的什麼人出面,也許會更有效些。」
1史密格萊-裡茲(1886—1943),當時波蘭總司令。
2莫斯西斯基(1867—1948),當時波蘭總統。
3見《新約》《啟示錄》第十六章:世界末日天下眾王聚集爭戰之處,希伯來語叫做哈米吉多頓;指世界末日一場大戰。
「可是先生,我們的國民政府已經越過邊境到了羅馬尼亞。現在他們可能已經被軟禁起來了,不出這個星期,德國人就會把他們都吊死。現在只剩下華沙,可是我們不害怕,我們在繼續戰鬥。我們要知道我們能盼望什麼。」斯魯特定下心來,把這信件看了一遍。這是一些熟悉的、可憐的懇求的話,和這幾個星期來華沙廣播電台向法國英國廣播的話一樣。事實上,這位市長所講的話也跟他在廣播裡講的話風格相同。「先生,我不能肯定我能多快地把這個送出去,最近通過斯德哥爾摩,我經常遭到十二小時或者更久的耽擱。」
「我保證你立刻發送。你可以用明碼發出,讓全世界都知道,」市長揮著拳頭,高喊著,「儘管俄國人背信棄義,華沙的人民還在戰鬥,我們呼籲美國總統說一句有希望的話。只要他說話,盟國就會聽從。他們會進軍,趁現在還不晚。還是能夠從背後把德國人打垮的。他們所有的兵力都在波蘭。只要兩個星期,盟國就能對著柏林怒吼。只要讓總統說話,他們就會進軍!」
「我們可以很快地把它譯成密碼,閣下。我覺得這樣更妥當些。在半小時之內我們就可以準備發出。」
史塔欽斯基用比較一本正經的口氣說:「打電話到我的辦
公室,我們可以給你安排與斯德哥爾摩或者伯爾尼直接通話。」他站起來,朝房間四周看了一眼。「一塊和平的綠洲。德國空軍倒是尊重美國國旗。他們很聰明。這小伙子睡得真香。」
「他累了。市長先生,中立國僑民的撤退問題怎麼樣了?昨天你跟德國人討論這個問題沒有?」
「現在不是時候。他們是打著停火的旗子來要求我們投降的。德佐瑪將軍不肯接受這個信件,德國軍官也不肯討論任何別的問題。他們說要把我們變成一堆瓦礫!」市長的嗓音提高到廣播時一樣。「今天早晨他們在全城撒傳單,也是這樣威嚇。可是他們講的『成群的飛機』和『炮彈的風暴』在哪裡呢?德國人已經把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拋在我們身上了。他們除了恐嚇的話,沒有什麼別的可增加。這兩個星期來,他們幹盡一切壞事,我們卻依然存在!請羅斯福總統只要說一句
話,世界的文明還能在維斯杜拉河上看見一次歷史性的勝利。」他的聲音低下來,興奮的神情從臉上消失。「我提到了中立國僑民的問題。他們的使者指出,很快就會有辦法。」市長冷冷地看了斯魯特一眼,微笑得鬍子都彎了起來,又說:「我們並不期望你呆下來和我們共命運。」
「你要明白,我們有十九個婦女在這裡,」斯魯特在這種微笑的壓力下感到有必要進行辯解。
「男人,女人,還不都一樣?你們是中立國。」市長伸出手來。「請你把信發出。我最後還是必須把它廣播出去。我願意讓你們偉大的總統有一段時間在私下考慮他的答覆。」
斯魯特握緊他的手。「我們在這裡的美國人敬佩華沙的堅強不屈;這一點我能夠向你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回去以後會講給大家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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