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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松本清張]女人階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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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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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46: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女人階梯 作者:松本清張
  

大女人和小男人
鄰室的圖案設計家
一天假
婦女雜誌的女編輯
精神與理性
兩年後
在博多
無形的箍
妨礙
重返故地
神秘的線
調查報告
九州來信
可能性
旅行後的幸子
幸子獨立
抓痕
犯罪之夜
懷疑
反偵查
抓證據
脖子上的繩索
訂婚
岡野的變化
證據和證言
檢察官的推理
犯罪行為的設想
醜女人的作用
檢察官的「自由心證」
挑戰
檢察官的失敗



  松本清張(1909~)日本推理小說作家。出生於北九州小倉市的一個商販家庭。由於家境貧寒,幼而失學,從13歲起被迫輟學謀生,當過街頭小販、學徒,也做過朝日新聞社駐小倉的西部本社廣告製圖工。1943年應徵入伍,被驅往朝鮮當衛生兵,戰後遣送回國,到報社復職。在戰後初期日本經濟蕭條的情況下,他為了養活七口之家,不得不奔波於關西和九州之間,批發笤帚。他在文學回憶錄《半生記》(1966)中,感人地描繪了這段辛酸的往事。松本清張長期受歧視受屈辱的生活,為他的思想發展提供了真實的社會和心理依據。他的《某〈小倉日記〉傳》(1952)、《菊花枕》(1953)《斷碑》(1954)等等,都是通過逆境中人物的生活道路和失敗命運來展示時代和社會生後的。
  松本清張於1955年以《埋伏》一書躋身於推理小說作家隊伍,他以權與法、善與惡、罪與罰等社會問題為題材、披露了日本社會的黑暗,就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而言,比起歷來的刑事偵破小說表現出難能可貴的拓展與超越。他的《點與線》(1957)、《隔牆有眼》(1957),間世後深受讀者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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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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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47:58 |只看該作者


  清晨,一位35歲左右的男子在九州溫泉區的旅館裡穿衣起床——故事就從這個平凡的動作上開始。
  在日常生活中,如果發生意外事件,那一天就異乎尋常;如果平安無事(雖然潛在出事因素卻未表露出來),那一天便以無聊、單調告終。異常事態的因素,有的潛在於人本身;有的同人無關而潛在於外部起著影響作用。前者是人可以預料,可以期待的;後者則完全是偶然的,出人意外的。在平凡的生活中,這兩種因素或多或少地纏繞在一起。
  這位起床入浴的男子叫桑山信爾,是大阪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可是,他並不是因為工作關係來到九州的這所溫泉——比起現名福岡縣築紫郡X鎮,倒是往日的武藏溫泉更為人知。從前的上司、曾經幫助過自己的福岡地方檢察廳檢察官因病去世了,他是順便來博多參加弔唁的。桑山信爾有胃病,人很消瘦。
  從浴室的窗戶,可以望見聳立在前方的高山。4月上旬的朝陽斜映在山坡上,綠草冒出嫩芽,山腳下盛開著雪白的櫻花。這座山叫天拜山。
  傳說過去這座山上松樹林立。古時,營原道真被貶滴到附近的太宰府,悲憤之餘,登上這座天拜山,化作雷霆,從松林飛入京城,劈死了籐原時平。羽根本旅館提供的一張「觀光指南」上就有這段介紹。
  桑山信爾望了望平淡無奇的天拜山,走出了浴室。聽旅館的女詩說,今天是釋迦如來的誕生日,童男童女要排著長隊手拿紙花,從附近的寺院出來遊行。
  回到房間,屋裡已收拾停當,黑色的桌子上放著報紙和茶杯,小小的梅子上像霜一樣沾滿了白糖。
  打開報紙,漫不經心地剛瀏覽幾段,女侍送來了早點。
  「天真好,看櫻花的人不少吧?」桑山拿著筷子,同這位中年女侍拉起了家常。
  「這一帶櫻花少,沒多少人來看,梅花開時人就多了。」女侍用普通話說。
  「唔,太宰府的梅林是有名的,剛才拿來的梅干也是在那兒采的?」
  「是的。
  「聽說今天有童男童女的隊伍出來遊行,是附近的寺院嗎?」
  「天拜山腳下有座寺院,就是從那寺院裡出來,還招待上常山茶呢。」
  「上常山茶,還是小時候媽媽領著我在寺院裡喝過一回。我想散散步到寺院去看看,要走多大會兒?」
  「三四十分鐘吧。」
  「吃了飯,就穿著木屐去,怎麼樣?」
  女侍吞吞吐吐地說:「兩天前,寺院的後面發生過一起兇殺案。」
  女侍說這些,並非知道桑山是檢察官,住宿登記簿上登記的是公務員。她似乎是因為聽說客人要去浴佛會,才說出這番聳人聽聞的話題。
  「哦,什麼人被殺了?」
  職業意識絲毫未動,他現在是旅客。
  「一個21歲的姑娘,聽說可漂亮了。」
  「真可惜!本地人嗎?」
  「不,佐賀縣伊萬里人。」
  「那地方陶瓷頗負盛名啊。罪犯抓住了?」
  「對,當場就抓住了。」
  「太好了!」
  「可是,先生……」女侍皺著眉頭說,「兇手是個精神病人。那姑娘真可憐!」
  桑山本想穿著木屐去,最後還是換上西裝。他穿過旅館街,順著田間小道朝天拜山走去。菜花像黃燦燦的地毯覆蓋在田野上,周圍除了農家的村落,還有一些新添的小住宅。
  不到30分鐘,他便走到田野的盡頭,來到山腳附近。一條狹窄的舊式汽車道橫在前方,桑山走的小路橫穿車道,直通山腳下。寺院就在山谷後面。
  這好像是座禪宗寺院,密林中有座不大的山門,旁邊的石頭上刻著「不許葷酒入山門」幾個大字。這裡平素或許是個幽靜的所在,可今天卻人流如潮,還稀稀拉拉地擺著幾個小貨攤。
  進了山門,是一條用自然石塊粗粗砌成的參道,石縫裡生著草,兩邊杉樹成蔭,正面是以半山腰上的山林為屋脊背景的古老正殿。
  童男童女已集合在一起。頭上戴著嬰格的女童們臉上搽著白粉,額上描著眉黛,嘴上塗著口紅,歡快地又蹦又跳。那白色的坎肩使人聯想起在管原秘傳修行鑒的舞台上出場的官府聽差。
  這時,一個青年快步朝圍著童男童女的人群走來。
  「哎,警察正在寺院後面進行現場勘查呢!」
  聽到這話,四五個青年朝那邊跑去。
  ——被殺的女性屍體是昨天上午8點左右被寺裡的一個和尚發現的。正殿的後面是一片竹林,竹林裡有條小路通往開基僧坐禪石,屍體就仰臥在那條小路上,旁邊坐著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光頭青年。他上穿襯衣,下穿藍色工作褲,笑著朝那和尚招手。走近一看,身穿連衣裙的姑娘脖頸上勒著一條粗草繩,手提包開著口掉在一邊,其身份就是從包裡裝的東西上知道的。
  被捕的青年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精神分裂症患者。精神病院位於離這兒20公里偏西方向的佐賀縣K鎮邊上。他是一個農民家的次子,身高力大,雖被關在鐵門根的單間裡,可是,大概是門鎖鬆動了,他撬開鐵門跑了出去。逃走的方向是知道的,但是在那條路上沒人看到過他,可能是沿著山走過來的。
  被害的女性為何在這種地方活動尚不清楚,目前看來是在這裡不幸地遇上精神病人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好像是肚子餓了而發起怒來,他從出走那天晚上整整一天粒米末進,在這裡遇見人,便以為是捉拿自己的敵人。不用說,調查一無所得。
  那不幸的姑娘是伊萬里一個窯戶的女兒,寄宿在佐賀爾內的姑母家,在某公司當辦事員。
  旅館的女侍就向桑山介紹了這些。
  雖說現在正進行現場勘查,桑山並沒有心思去看看。他不想去作一番自我介紹,正在勘查的人若知道他是大阪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那反倒麻煩。
  他從外面往正殿裡面瞅,只見地板是磚砌的,上面擺著三把供僧侶就座的朱紅木椅;昏暗的正殿中,金色的佛像在天蓋下煙館閃光。寺院雖不大,倒好像頗有些來歷。
  旁邊的寺廚裡有孩子們的喧鬧聲,好像是在招待土常山茶。桑山朝那邊走去。
  紙花裝飾的佛堂靠近寺廚的套廊。那尊小迦如來一隻手舉到天上,身上水淋淋的,水盤裡盛滿了上常山茶水。有三個女人在給孩子們招待土常山茶,可是她們時常忘記手裡的活,聚在一起悄悄聊著什麼,大概在談論正在後面進行的兇殺事件現場勘查吧。
  桑山在寺院內轉了一圈,沒特意到後面去。自己是外人,與此無關。僅有的一株櫻花樹,被風一吹,花瓣落到了地上。
  童男童女的遊行隊伍出發了。
  來到山門,桑山同結束現場勘查的一行人不期而遇。
  「這不是檢察官嗎?」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男子寒暄著走上前來。桑山不認識他。
  「我是山村副檢察官,在檢察官遺體告別儀式上見過您。」
  「啊,對不起。」
  桑山在告別儀式上同此地檢察系統的許多人見過面,因此,見了他一時未想起來。
  他們不知不覺地站著交談起來。若冷淡地匆匆告別有失禮貌,桑山只好應酬一下,並不是想打聽案情。
  「好像是在勘查現場,辛苦了。」
  「唔,是啊。您在散步?」
  「我住在那邊的旅館裡,聽說這個寺院有浴佛會,來看看。真是個風雅之寺啊!」
  他是想暗示他對案件並無興趣。其實,這種用心是多餘的,副檢察官主動提起了此事。
  「昨天早上,寺院的後面發現了一具被勒死的年輕姑娘的屍體,兇手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案子很棘手。出了這樁人命案,連浴佛會也在一開始就被罩上了陰影。」
  「真遺憾!」
  「對被害者來說,就好像是遇上了交通事故,因為她是偶然來到這裡的。」
  「那姑娘到這裡來幹什麼?」
  「據她寄宿的姑母說,那姑娘喜歡遊覽古寺,以前經常利用工休日到肥前的國分寺遺址和附近的觀音寺、國分寺等古寺觀光,所以,這次又獨自來到這座寺院。若是再早一點兒,趁天沒黑就回去,那就好了。」
  「什麼時間死的?」
  「根據解剖結果,死亡時間是6日下午6時至7時之間。」
  「是在天黑的時候。行兇時寺院裡沒有人聽到姑娘的慘叫或求救聲嗎?」
  「據說當時正殿裡沒有一個人,人們都在寺廚裡製作今天浴佛會上用的紙花。行兇地點在正殿的後面,離得稍遠一些。」
  「可是,這地方這麼靜,若大聲喊叫,準會有人聽見的。」
  「加害者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所以情況無法查清,找他瞭解,他只是莫名其妙地胡說一通。……我猜想,那姑娘突然遭到瘋子的襲擊,說不定沒能喊出聲。瘋子可能原來就藏在竹林裡,今天在現場勘查中發現了他潛藏的痕跡,就在行兇現場附近。因為實在太意外了,說不定那姑娘猛然間從正面遇上瘋子,已嚇得目瞪口呆叫不出聲來。」
  「凶器是繩子嗎?」
  本想寒暄幾句了事,不想竟愈談愈深。
  「是草繩,好像是在旁邊的墓地拾的。繩子不長,風吹雨打得已經朽了。對被害者來說,真是太不幸了。」
  「瘋子為什麼拿著那條繩子?」
  「唔,這個還不清楚,他是瘋子,也許是胡亂拿在手上的吧,精神病人就像個孩子。」
  「那姑娘碰上他,真是災難啊!」
  「我們也很討厭這樁案子。那姑娘的父親十分富有,大家都說,要是不叫她去工作,把她關在家裡,早些擇個乘龍快婿就好了。」
  「是她本人想到佐賀去工作的嗎?」
  「據她父母說,她不喜歡一直呆在家裡,說好到佐賀工作兩年。她想追求少女的自由,心情可以理解。」
  「佐賀有相好的男朋友嗎?」
  聽副檢察官說她想追求少女的自由,桑山才問起了這件事。
  「聽她姑母說,絕對沒有這種事,工作單位也反映她人很正派。」
  不知不覺中,兩人談了很久。
  「好吧,下次再見。」桑山向對方告別。
  「再見!」副檢察官低頭致意後便走了。
  桑山沿著田間小道返回溫泉區。那邊的大路上,童男童女的隊伍在行進,人聚得很多。
  回到旅館,女侍給房間裡送來茶水。
  「您辛苦了,怎麼樣?」
  「啊,謝謝,時隔20年,我又看到了浴佛會。」
  「喝到上常山茶了嗎?」
  「沒有,茶倒沒喝。」
  桑山乘當晚的火車回到大販,那樁人命案再沒對人提起過。興趣只是當時那一會兒的事,時過境遷也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遺忘腦後也無甚不妥,本來就是一樁旅途中聽到的案件,與已毫無關係。檢察官這種職業一年中要處理各種各樣的案件,早已習以為常,何況那是在他管轄之外的九州發生的。
  日子越久,遺忘越深。桑山信爾有時去看看戲,欣賞一下「拉車」舞台。可是,即使天拜山寺院的浴佛會浮上腦際,精神病患者兇殺案的記憶卻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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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48:19 |只看該作者
大女人和小男人

  在丸之內一幢大樓的一樓,有個名叫「屋島」的法國餐館,老闆是一位擔任過駐法大使和駐英大使的高級外交官的私人廚師。在巴黎期間,他一面為主人做日本飯菜,一面學做法國榮,在主人辭去外務省公職的時候開始獨立。《屋島》是大使愛哼的一支小曲。
  經營者已是第二代。有風聲說,自上代主人死後,味道大不如以前了。不過這餐館本來就很僻靜,別具一格,年輕人是不大光顧的。
  晚上8點左右,裡面角上的一張桌子上。有一男一女在邊談邊吃,在遠離那張桌子的地方,還坐著三對顧客。
  經理站在門口的牆邊上迎候客人,他那若無其事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屋角裡的那張桌子上。
  男人看上去約莫二十五六歲,身材細長,溜肩膀,給人一種瘦弱之感,五官不算醜,但也不是美男子,眉毛過濃,眼睛細小,鼻樑高挺,相貌平庸。只是,惟有一點略顯特殊:他著意不使自己的服飾顯眼,穿著很樸素。
  女人似乎有三十七八歲,微胖的身上穿著花紋華麗的和服,顯得雍容華貴,一克拉左右的鑽石戒指像燈台上的轉燈一樣不時從手指熠熠發光,嘴唇用唇膏修飾得很小,一看便知是個闊太太。
  女人看上去顯得年輕,不僅是因為她穿著色調鮮明的和服,還因為她的髮型,那種髮型比她身上選用的任何一件衣物都更適合於她。她容貌平平,可她的髮型卻使經理看得不勝感歎。髮型做得恰適合其身份,準是個技藝高超的美容師做的。
  女人兩個月前開始光顧這個餐館,已經來過四五次了,每次來都是髮型剛剛做好。
  大女人談吐大方,就像姐姐對弟弟說話一般。小男人則態度拘謹,時常低著頭。交談也多是女人說,男的聽著,很少開腔。
  當然,經理早已看出,他們不是姐弟倆。只要留心那兩人的舉止,誰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大女人看著小男人時,眼神裡充滿著柔情,一些細小的動作中也流露出愛意。徵詢對方意見後吩咐上菜的總是女人,最後結賬的也是她。
  對這些,比女人年少的男人一直保持謙恭的態度,既好像對對方的恩惠感到為難,又好像一切都聽之任之。他謹慎地笑,有選擇地說,彬彬有禮。
  經理一面裝作注意其他桌上的客人,追視侍者們的動作;一面不時地盯著角上的這對男女。侍者剛撤下餐具,女人探著身子附在男人臉上輕聲說著什麼。
  身材細長的經理輕手輕腳地走近前去,像貓叫一樣小聲說:
  「味道怎麼樣?」
  「不錯啊!」
  女人眼瞼下爬出了皺紋,面頰上撒著幾個淡淡的雀斑,身上散發出高級香水的芳香。男人微微低著頭。
  「謝謝!」
  經理識趣地退回遠處原來的位置,眼睛依然盯著這對客人。
  「她是誰的老婆?」
  這會兒清閒無事,經理便在心裡猜測開來。
  丈夫一定很有錢,或許是個企業家,工作忙,經常出差或旅行,老婆發現丈夫有外遇,自己無聊得不堪忍受,便帶著個男人出來散散心。她是晚上8點左右來吃飯的。肯定不是普通人的老婆,從她的服飾上就可以看出丈夫是個闊佬。老婆是報復性地出來玩玩的。對周圍倒也很小心,可是一看就知,他們不是一般的關係。女人老是找男人說話,時常心蕩神馳地望著男人的臉。女人迷上了。
  男人的容貌不論怎麼看都沒什麼可讓女人著迷的地方,臉上沒有特徵,平平常常。長處只是比她年輕,而這一點,比他強的多著哪!這館子裡年輕的侍者就是一表人材。
  男人皮膚白細,也並不那麼富有性的勉力,不知她迷上了他哪一點。他特意穿些不值錢的衣物,生怕惹人眼目,服飾上沒什麼特別,那張股也沒什麼出眾之處。
  然而,經理發現,他的舉止多少有一些時髦之處,似乎很老練,比如說,他像是從事這種服務業的——說不定在旅館的賬房裡工作。不過,如果真如此,看上去應該更麻利些。對他的職業還難以捉摸。
  又來客人了,經理微笑著轉過身去。他知道,女人在他身後又把臉伸到男人面前,大概那兩人也因為經理離去而更加無所顧忌了。
  「不管怎麼說,要自己開店,地點是最重要的……」波多野雅子臉湊近佐山道夫說。
  經理忙於招呼新來的顧客,他們更無拘無束。他往邊上一站,令人發窘。這是個僻靜的ˍ上流餐館,顧客不多也會招來麻煩,下次得換一家。
  「……五個候選地,最後挑剩了三個,一個靠近市中心,但客源不集中;一個遠一點靠郊外,但那裡有一片從前建的高級住宅區,客源不錯,有太太、小姐,還有藝人;另一個附近有許多公寓,在那裡可以招待年輕人、酒吧和酒館的女侍。你看要哪個?」
  那口吻像是自己已經決定,再聽聽對方的選擇。
  「是啊,您就看著走吧。」年輕的男人用一般的表情客氣地回答。
  「哎,這是你的店呀,又不是我的店。」
  「是我的後不錯…不過我實在沒底,自己拿不定主意,今後萬一失敗了,那太對不起您了。」
  「別說什麼失敗不失敗的,你能幹好,要有信心。」
  「即使有信心,一旦著手干,心裡又動搖了。要花不少錢吧?就是連地皮一起把房子買下來,可裝修門面、配置店內設備,還要開銷很多……」
  「地皮嘛,買地皮是最費錢的啦,靠近市中心的地方,那兒的地皮價格太貴,最好拿出一筆押租金,承受那個大樓的店舖。」
  「是啊!」
  「離市中心稍遠一點的地方也大體上差不多,只要沒有很理想的不動產,獨門獨戶的店舖一時很難買到。地點不適中就沒有辦法,現在大樓或公寓的一個房間,要比市中心略便宜些。」
  「是啊!」
  「靠郊外的那塊地方倒是可以設個店,那兒鄰近高級住宅區,雖說價錢貴點,可是買下來地皮就歸自己了。」
  「是啊!」
  「嗯,哪個好?」
  傳者說了聲對不起,將一盤水果放在兩人的中間。雅子挪了挪上身,焦急而又有幾分愜意地瞅著佐山那優柔寡斷的神情。經理又回到剛才的位置。真是個討厭的傢伙,下次得換一家餐館,老上一家館子是危險的。
  「太太您的意思呢?」他十分恭敬地問。
  他並非膽小怕事,而是給人一種無性沉著的感覺。比她年少的男人如此態度,雅子心裡油然產生了一種壓迫感。
  「是啊,我覺得靠郊外的那塊地方合適,不過……」她在經理目光的注視下,略感膽怯地說,「不是因為那地方便宜,而是考慮到客源,怎麼樣?」
  不知不覺中她又把臉貼近了佐山:「像你這樣的才能,不論什麼女人的髮型你都會做好的。酒吧女侍的也好,現代派的小姐也好,您都會運用自如,包她滿意的。可是我想,要干,還是選擇上流地方的人為好,那樣對你的將來有好處。地點高級,錢也給得大方。酒吧裡的人也同樣講排場。」
  「不,服務業的人卻格外小氣,而且人事變動頻繁,都幹不長。」
  「是嗎?你也在研究?」
  「讓您拿出那麼多錢,我不能不慎重。」
  「慎重是應該的,但謹小慎微就不好了,那會錯失良機的。」
  「是的。
  「村瀨要是知道就麻煩了,他好像對你的動向漸漸注意起來。」
  「嗯,我覺得還不要緊。」佐山道夫歪起腦袋。那神態就像孩子,不禁喚起這位大女人的慈愛心。
  「村瀨的太太呢?」
  「她也沒覺察到什麼,現在對我還好。不過一旦察覺,她會火冒三丈的。她就是那種性格暴躁的人。」
  「是啊,你是店裡的台柱子,你準備另起爐灶,她當然會氣得發瘋的。店裡的人呢?」
  「好像隱隱約約聽說我要獨立門戶,不過出於仗義,他們守口如瓶,還沒對老闆夫婦說過。」
  「被蒙在鼓裡的都是男人。」雅子不由得嘟噥了一句。話剛出口,她便意識到這句粗鄙的俗語倒是更加現實地說中了自己眼下的際遇,連忙呷了一口杯子裡的水。
  「真討厭,店裡的人知道我是你的出資人嗎?」雅子滿臉緋紅地說。
  「這一點不要緊,沒人知道,因為我平時就對他們造輿論說,老家有亡父留下的山林。」
  「你老家在九州吧?」
  「嗯,是啊。」
  「九州什麼地方?」
  「宮崎縣,鄉下。」
  「噢,那一帶山林很多,日向杉是有名的吧?」
  「您倒知道得不少啊,您家先生出差的時候帶著您去過嗎?」
  「你真傻,證券商到那種地方去幹嗎?就是出差帶著女人,也是帶別的女人。他好像女人不少哩。」
  「我理解您的心情。」
  「不要你同情,我是給他自由的。這些年來他掙了不少錢,對他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恕我冒昧,你們真的只相差10歲嗎?」
  「他51歲了,差一輪呢!」
  「這麼說,他還年輕嘛,這麼年輕就當上了經理。」
  「他是鄉下人,工作起來死賣命。」
  「我也是鄉下人。」
  「是啊,在工作認真上你們很相似,不過,在能力上卻大相逕庭。你具有藝術才能,而他卻是個庸人,除了賺錢,什麼像樣的愛好也沒有。」
  「可是,我在賺錢方面卻一竅不通,也沒多大興趣。」
  「這就好嘛,別那麼貪得無厭,現在的年輕人許多都是那樣。不過,往後你可是要賺錢的喲。」
  「我不相信。」
  「憑你的才能和技藝,你會很快成為一流美容師的。我這髮型,誰見了都讚不絕口啊。嗯,是不是恭維,我還分得出,從他們的表情和眼神上可以看出,那是發自內心的讚歎。」
  「為了符合您的個性,我頗下了一番功夫,能使您滿意,我感到榮幸。」
  「你應酬別的客人不也都是這樣說的嗎?」
  「不,別的顧客多少有一些生意上的奉承話,而唯獨對太太您說的是真話。」
  「是嗎?」
  雅子眼望著天花板。電燈熄滅了,屋裡一團漆黑。談話的內容是剛才的繼續,但地點變了。為了使窗戶透點亮,厚厚的窗簾並沒關嚴,從窗簾的縫隙裡,可以望見下面的街燈像極光一樣映亮夜空。可是,近來超越這幢十七層旅館的高層建築愈來愈多,光區已高達半空。旁邊還可以看見,有一個地方燈光通明,亮如白晝,好像是夜間比賽的棒球場。
  這裡沒有「屋島」餐館經理那惹人心煩的目光,而是一個密封的單間,外邊的聲音進不來,裡面的聲音也出不去。剛才聽到鄰室有水響,那樣亂用洗澡水,當然能聽到一點。就是水響把她從瞌睡中吵醒的。
  「可是,」雅子腿壓著佐山的一隻腳說,「那個枝村小姐,你好像對她特別親熱,我到了店裡,你也聚精會神地給她做髮型,還快活地悄聲說著什麼,同她說話的神氣跟同我說話時一樣!」
  「這是照您的吩咐做的,對我的客人都是這樣,為了生意,沒辦法。這些你分不出來?」
  「分不出來。有一次,我在店門口往裡瞅,見到你正在為枝村做髮型,便不聲不響地走了。」
  「我知道,我從鏡子裡看到的,今後可別這樣。」
  「枝村小姐多大了?」
  「哈,大概有二十七人了吧。」
  「還沒出嫁」
  「好像是吧。」
  「討厭!」雅子猛地撲到佐山的懷裡,身子用力往下壓。「讓你開店以後,什麼顧客都行,就是不能接待枝村,絕對不能!」
  佐山道夫站在滅掉電燈的屋裡。透過窗簾敞開的窗戶,可以展望東京的夜景。燈光五顏六色,掛在天上的皓月顯得白刷刷的,窗外淡淡的光線映出床上的凌亂,折疊在一起的毛毯和褥單格子的陰影宛如一幅圖畫。
  衛生間的門開了,射進一束亮光。雅子露出臉來。
  「你來幫我一下。」
  雅子站在鏡子前。面前的擱板上放著從提包裡拿出的化妝品,旁邊的浴盆裡放了水,潔白的瓷缸被燈光映得眩人眼目,殘餘的洗澡水積在浴缸的角上,暖融融的水蒸氣淡淡地迷漫在衛生間裡。房事之後,雅子的身心依舊餘味末消。
  「來幫我整一整。」
  原來是整髮型。道夫轉到胸部豐滿的雅子身後。鏡子裡疊映出兩張臉,胖胖的女人臉白皙皙的,瘦瘦的男人臉黑黝黝的。女人用化妝來修飾年長的圓臉,男人富有朝氣的眼神此刻是職業性的。
  道夫兩手擺弄著雅子的頭。她是圓臉,為了修飾成鴨蛋形,要把前面的頭髮卷高,右側的分開,頭上整出波浪,這是她最中意的髮型。男人的手指敏捷地擺弄著,女人悠然地閉著眼。男人拿起放在擱板上的三四個髮夾夾到她頭上。前後不到2分鐘。
  「這樣,行嗎?」
  若是在店裡,他會說,您滿意嗎?
  雅子轉過身,對著鏡子滿意地莞爾一笑。
  「每次你都給我做得這麼漂亮。」
  她取下像槍彈一樣立在擱板上的口紅棒,往咧開的嘴唇上塗抹。
  塗好口紅,她用一張薄薄的紙在嘴唇上輕輕地按了按,眼睛瞟著他道:
  「明天去看看地點吧,l點鐘,老地方,別來遲了。」
  「l點鐘恐怕趕不到,2點半還可以。」
  「l點鐘不行?」剛問過這一句,她像忽然想起什麼的,臉孔唰地拉了下來,匆匆地把擱板上的化妝品塞進手提包,兩眼直盯著道夫:
  「你是不是1點鐘同枝村有約會?」
  「不是。
  「那就怪了。她今天來過吧?」
  「嗯,大概是上午11點左右,她來梳整髮型……」
  「瞧,就是那時候暗地裡約定的吧?一面擺弄著她的頭髮,一面貼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就像一開始對我那樣。」
  「沒影兒的事。」
  「啊,你對我不就是那樣的嗎?」
  「對枝村可沒那樣,她也是一般的顧客,我對她毫無興趣,我不是說過好幾次了嗎!」
  「她可對你頗有興趣喲!真的,這是女人的直感。」
  「那是您瞎猜。」
  「什麼?告訴你,我可是一直在觀察你們哪!」
  「您用特別的眼光看待枝村,叫我不好理解呀。」
  「哦!討厭你為她辯解!」
  「不是辯解,您對我這麼好,我怎麼會忘恩負義?」
  「好啊,這話你可別忘了呀!」
  「那當然,都虧您,我才能夠獨立門戶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
  「我不喜歡你這麼說,難道我只是你的恩人?」
  「哦!愛您。雖然您在物質上給我很多,但如果您不愛我,我會拒而不受的,我可沒有那麼卑鄙。」
  「我也一樣,是因為愛你,才在經濟上支援你。用金錢做愛情的媒介,那樣的愛情是危險的。你可別認為這是一個闊太太尋歡作樂的遊戲,我是真的愛你,為你著想,才幫助你的。」
  「謝謝!」
  「你真怪,你既不是什麼美男子,又沒有什麼魅力超群的容貌,卻這樣深深地迷住了我。」雅子仔細端詳著道夫的臉。
  「我也覺得自己的長相、身材平淡無奇,心中有種自卑感,所以對您的美意,一開始真不知如何是好。」
  「你那平凡的長相讓女人放心,假若是個美男子或模樣出眾,那會叫女人終日忐忑不安的。唔,年輕的女孩子姑且不論,像我們這種年齡的女人,要考慮各種處境,往往被害意識較強,對那些好色之徒特別當心。你那像空氣一樣平凡的模樣叫我放心,而且總感到分外親切,就是這種放心和親切把我迷住了。」
  「這叫我怎麼回答好呢?」
  「行啦,不用你回答……不過,同枝村的事你要好好回答我,明天1點鐘真的沒有約會?」
  「當然嘍。」
  「那為什麼去不了?」
  「店老闆參加北海道的講習會要回來了,正好是12點左右。」
  「什麼,村瀨買回來了?」
  「是啊,村瀨剛回到店裡,我馬上就外出,不大合適,所以想往後推遲一點。」
  「原來是這樣,你幹嗎不早說!」
  出了衛生間,彷彿是要消除關在小屋子裡的寂寞,雅子來到窗前,欣賞窗外街燈輝映的夜景。她從煙盒裡取出香煙,道夫在一旁打著火機。小小的火苗將雅子的鼻子和圓圓的下巴、粗粗的脖頸映得通紅。
  「謝謝!」她噴出一口白色的煙霧,將火苗吹熄。道夫連忙往後退了一步。這個動作頗討她歡心。他那不惹人注目的容貌、慇勤的態度使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這兩點起著相互襯托的作用,而後者多半是出於職業習慣。
  「村瀨到北海道去了幾天?」
  「一個星期,跑了小博、旭川、苫小牧、釧路、帶廣幾個地方。」
  「你們店裡這麼忙,還經常出去?」
  「要把信譽擴大到各個地方,要讓各地的美容師都認為他是一流的。不光是村瀨,誰都是一有機會就放下東京的工作往外面跑。」
  「村瀨在美容界是一流的?」
  「他自己是那樣認為。」
  「唔,原來這麼沒有自知之明。」
  「您的嘴真厲害。」
  「我只是說了句真話。那個講習會,還有什麼人參加?」
  「山田美容室的山田真一、岡路美容室的岡路久美子…」
  「唔,不錯,我是聽說過,都屬於瑪麗·姆拉諾體系。」
  「是的。
  「他們三個都不相上下,可能出田略強一點吧?」
  「是的。」
  「這次是哪裡主辦的?」
  「東邦醫療器械店。」
  「哦,製造醫用工具的?」
  「是啊,也生產乾燥機。」
  「對了,就是那種烘缸。現在哪個公司生產什麼都搞不清楚,因為近來公司兼營多種生意。」
  「這些企業上的事,您丈夫很熟悉,他是證券公司的麻。」
  「別亂提我丈夫的事!」
  「對不起。」
  「要是你想以此來報復我說枝村的事,那我可不饒你!」
  「絕沒這個意思。」
  「哦,那我錯怪你了。……哎,你要是能早日作為講師去地方講習會授課就好了。」
  「哦才剛剛開始籌建自己的美容室,這些對我來說還只是夢想而已。」
  「別這麼說!」雅子強烈反對,「憑你的才能,別說村瀨,就是山田也要在你之下呀,很快作就會嶄露頭角的。凡是你想到的,都能辦到,我也會幫助你。」
  「謝謝您!」
  「要當上講師,需要找門路吧?」
  「恐怕還是要找一找。」
  「錢呢?」
  「在活動當講師的事之前,要取得相應的資格,也就是說,在社會上要有一定的知名度。」
  「哦,就是名字登在報刊上面?」
  「是的,美容專業雜誌上登載許多模特兒的髮型照片,面註明是某某人的作品,不在那上面介紹是不行的。」
  「那就是找雜誌社的門路?」
  「這一手效果特別靈,當然,能有美容界的大人物推薦那是最好的,不過我不想跟在大人物屁股後頭溜須拍馬。」
  「這正是你的長處,獨立獨行嘛!阿諛奉承巴結大人物就是不好,只有沒出息的人才會那樣做。」
  「是吧,我是個鄉下佬,不會討好大人物。」
  「你是心裡自恃有才啊,了不起!不過,要想到某些地方,沒有大人物的引薦還是不行的,倒不是自卑,請他們給予關照幫助你出名還是必要的,得罪那些大人物可是不上算啊!」
  「像我這樣的,那些大人物還不知道我的存在哩。」
  「我是說你要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是啊,沒什麼好法子,眼看不久就能把美容室籌建起來了,現在就要著手同雜誌社拉上關係,這是個好辦法。那些雜誌社資金一定不多,要是我同你不是這樣的關係,回去給我丈夫一說,他準會照顧他們一點兒的。」
  證券公司經理的太太從丈夫那裡知道一些他在金融上的權力,但遺憾的是她在這個關係上無法搬動丈夫。
  先下樓來的佐山道夫坐在大廳裡離服務台很遠的沙發上。十點半,這個混雜的地方此刻很少有人。面前,一個年輕的外國女人翹著二郎腿在看報;對面,一對年邁的外國夫婦在嘰哩哇啦地小聲說話。日本人都是男的。
  波多野雅子下了電梯,走到服務台結賬處。微胖的體型看上去有幾分滑稽。她原來並不胖。從她的體型上,道夫感覺到她那上流家庭闊太太的威嚴。就是現在,在別人的眼裡也一定是這樣。
  他從遠處若無其事地望著雅子。好像她轉過臉來朝這邊示意了一下。她付了錢。大概是外國的客機到了,一群機組乘員、空中小姐聚集到服務台前。
  進出這座飯店時,他們兩人都是分開的,也不一起在大廳裡走或乘電梯,因為那樣難免會被人看到。比起道夫來,倒是雅子更為擔心。她害怕被朋友或丈夫的熟人撞見,而道夫卻毫無顧忌。
  雅子結清賬,手拿提包扭頭朝這邊看了一眼,輕輕點頭示意。道夫悄悄地點了一下頭。
  雅子出了轉門後,道夫在沙發上又坐了10分鐘,一直等到雅子乘出租汽車遠去。
  他依然沉浸在一流飯店的豪華氣氛中。富麗堂裡的大廳把人們的心帶進短暫的優雅世界,使人不由得產生蔑視窮人的特權意識,這同美容院使顧客陶醉的經營方針大有相通之處。帶雕刻的奶油色牆壁上鑲嵌著幾塊玻璃長鏡,天花板上吊著華麗的冕形燈.格可可式的大廳裡掛著19世紀大的小巧的複製畫——在這樣的美容室裡,女賓們含羞帶澀而又自命不凡地享受著美容師的服侍。這些都已包含在道夫的藍圖裡。
  「讓你開店以後,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接待枝村!」
  波多野雅子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大女人的感覺並不遲鈍,枝村幸子的現在同雅子落入他手裡之前的狀況沒有兩樣。這位身材高挑、並不算美的27歲的女性,對道夫來說是十分必要的。
  據說她租住著一間價錢昂貴的公寓,平素穿著不俗,談吐高雅,交際的儘是社會名流,而且在言談話語中對他們隱約有幾分輕蔑之意。這一切都源於她的職業。
  枝村幸子的「職業」正是道夫所需要的,將來大有用處。波多野雅子卻沒有價值了。
  10分鐘過去了。道夫慢慢地站起身,出了轉門。門外停滿了出租汽車。一座座高大的建築物紛紛後退,人流如潮的街道飛速流向後方。
  過了三四十分鐘,佐山道夫又置身於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時間與空間並不銜接。這裡沒有從高層建築物上鳥瞰的市街風景,只能看到門面偏小的房屋擁擠在狹窄的小胡同裡,廣漠的夜空使人壓抑,月亮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
  這裡沒有電梯,只有附在公寓外側的狹小破陋的鐵樓梯;沒有轉門,只有油漆剝落的單扇門。
  打開房門,地上有一張紙條。
  角上印有「村瀨美容室」字樣的紙箋上,有鉛筆寫的留言:「明天請來我家吃早飯。村瀨美直子」
  是老闆娘。這是對店裡台柱子僱員的一種「厚遇」。大概是讓店裡的女傭送來的。道夫撕碎了紙條。
  他坐在榻榻米上,抽著煙茫然良久。天花板黑不溜秋,榻榻米呈紅褐色,拉門上佈滿了污跡,角上一張粗陋的桌子旁邊有一隻組合書櫃,裡面擺著《物理和化學》、《皮膚科學》、《生理解剖學》、《衛生法規》、《消毒法》、《傳染病學》、《美容理論》、《美容皮膚科學》,邊上還有《最新髮型集》、《髮型的感覺》、《姆拉諾式髮型技巧》、《我的技術秘密》、《技巧教程》等幾部厚書,都是老師們悉心著成的書,其餘還摞了一些女性服飾雜誌、娛樂雜誌等,剩下的就是顧客作為禮物贈送的八本日本文學全集。
  比起旅館的房間,還是這裡寧靜,畢竟是自己的屋子。不過這絕不是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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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48:47 |只看該作者
鄰室的圖案設計家

  鄰室傳來開門的聲音。
  少頃,響起了敲門聲。
  「佐山君,回來了嗎?叫門聲很大。
  打開房門,進來的是一位長髮蓬亂的30來歲的男子,胖得發腫的臉上戴著一副黑邊圓眼鏡,身上穿著時髦的紅色格紋毛衣,下身穿著一條土黃色工作褲,兩膝上染有紅、藍色的顏料。
  「啊,是岡野。」
  佐山道夫笑臉相迎。岡野正一是隔壁的鄰居。
  「聽到這邊有響聲,估計是你回來了。」
  岡野走進屋裡。他有點水蛇腰,進屋後便大模大樣地盤腿而坐。因為高度近視,眼鏡下的一對眼球高高凸起。他雙眼望著道天笑著說:
  「我呀,一個人在家工作,心裡老盼著你回來。」
  他煙抽得很凶,不整齊的牙齒熏得烏黑。
  「太太還沒回來?」
  桌上的鬧鐘已過11點半。
  「20分鐘以前打來電話,說再買點吃的,馬上就回來。」
  電話在樓下管理人的屋裡,在這個時候還打傳呼電話的只有岡野的妻子和子。和子在新宿的酒吧工作。
  「她買來的準是炸肉夾心麵包,她知道我餓了。你也來一起吃吧?」
  「謝謝。你有個好太太,真幸福啊!」
  「她很能幹,我不想讓她干現在這個行當。嗯,我再想想辦法,眼前只好暫時對付著。」
  「快了吧,我看你下的功夫不小,今天晚上也干到這會兒?」
  「我在畫一幅招貼畫,是有獎的,其它零碎工作傍晚就完成了。」
  「你真能幹」
  「能幹?不幹哪來錢呢?沒辦法,只好拚命啊。噢,這樣子也能提高水平嘛。」
  岡野正一4年前由他台來到東京,在圖案設計店為印刷廠繪圖。他是立志從事商業圖案設計來到東京的,這是他在仙台時的願望。他曾幾次在有獎圖案徵文中獲獎。他的願望是在東京成為一流圖案設計家。
  岡野尚未走運。首都精於此道的不乏其人,市場都被他們佔領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圖案設計家很難找到空子鑽進這個封閉嚴密的勢力圈。現在,他從熟識的圖案設計家手裡承接一些零碎的業務。
  道夫曾向岡野打聽過他們夫婦的收入。岡野收入不定,大致每月15萬日元,可是其中的二分之一要用作經費,酬謝把生意轉讓給自己的熟人,同朋友交際,經常乘車到可能有生意的單位,購買顏料、畫具等,這一來收入就花銷一半。
  和子在新宿的酒吧月收入20萬日元左右。因為沒有經驗,開頭收入不多,兩年前開始終於達到現在的水平。那間酒吧比較樸實,所以服飾就很省錢,也曾好幾次遇到外人的勾引,但她都厭惡地拒絕了。岡野也不贊成她調到豪華的酒吧去。
  岡野不擅獨立生活,兩個人一起生活就好得多了。為了將來,和子10萬日元10萬日元地存錢,岡野也想早日讓和子辭去酒吧的工作,現在的生活當然不是他的初衷。當前他希望能有理想的顧主,擁有一所設計事務所,和子儲蓄就是為了這個。作為一個圖案設計家,如果不能自立那就無法發展。
  道夫搬進四谷的這幢公寓時,岡野已住在隔壁,相鄰以來,關係一直處得很好。道夫沒有朋友,岡野也沒有什麼人來,有時是他去找一些朋友幫忙。
  岡野也說自己嘴巴笨拙,不搭社交。對圖案設計店那些把生意轉讓給自己的熟人,他竭力說奉承話。為了款待他們,光吃飯、喝茶就足足花掉他經費的三分之一。他經常懷著卑屈的心情回到公寓。
  這種心情促使岡野產生了求助於道夫的信念。和子不在家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屋裡工作到深夜,等待鄰室的道夫下班回來。
  岡野那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連插足之地都沒有。放著一隻小台燈的桌子像設計台一樣成斜面,上面擺著繪製的小圖案,散亂地扔著裁掉的邊角紙,堆著四五本攤開的參考書,旁邊擱著十來只不大的筆和筆洗、畫具盒、大小鴉嘴筆、圓規、除法器等,還有一些開了蓋的顏料瓶子。
  客廳裡橫放著一塊榻榻米大小的畫板,上面用水貼著畫』紙,底下墊著報紙,顏料撒得滿屋都是,連榻榻米也染上了顏色。畫板的邊上擺著一溜顏料瓶子,盛著顏料的盤子擺了一地。屋子裡有許多畫巨幅畫用的刷筆、手筆、長尖筆等。
  旁邊還有成卷的繪圖紙、定規、繪圖用具等,有個像汽車打氣筒似的東西上連著一隻小罐,那是噴色器。周圍,畫壞了的畫有的被撕破,有的被揉成一團,扔了一屋子。牆邊,畫冊像幾座小山一樣堆得老高。這些都集中在舊櫥子一類傢具之外的空地上,因此從外面進來的人不得不筆直地站著等候主人騰出一塊地方來。屋子惟有岡野坐著的地方空著。
  「我這就騰個地方讓你坐。」
  岡野彎著腰,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榻榻米上的紙和打開的畫冊等。
  「行啦,我隨便坐坐。」道夫站在那裡瞅著面板上巳畫好八成的畫,「喲,是招貼畫!」
  畫面上是三座連在一起的紅彤彤的山,上面的藍天上飄浮著波狀雲,下面的角上畫著東北地區特有的小芥子偶人。
  「唔,其實我叫你來是想請你看看這個。」
  岡野在道夫旁邊一起望著畫。
  「這好像是東北地區的秋景啊!」
  聽了道夫的話,岡野高興地說:
  「是啊,這是國有鐵路秋季用的宣傳畫,是公開徵稿,一等獎50萬日元··…」
  「啊,要是能中獎那可不錯啊!」
  「50萬日元獎金不算多,可是得獎者的名字卻能廣為人知,要登報的,那對我的生意是大有益處哇。」
  「能提高畫費?」
  「一下子還不會提高,不過我的名字就可讓設計界的一部分人知道了。即使是小號鉛字,可是登在中央報紙的角上,那也不簡單啊,對一般人來說並無意義,而在我們同行之間卻是個熱門的話題呀!」
  「是嗎?」
  那樣的話,要成為一流設計家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噢,我多想早點兒實現啊!一」
  「你會實現的,沒人像你這樣勤奮。」
  「不,大家都在干,而且我還浪費了一些時光,東京有不少既年輕又優秀的人才。」
  「我也26歲了,不能再悠悠忽忽地混日子了。」
  道夫的頭腦裡響起了波多野雅子的聲音。明天就要去看新店的地點,搬出這座公寓已指日可待。安慰岡野的話漸漸乏味起來。
  「你比我小5歲哩,可以多干5年,令人羨慕啊!」
  「相差5歲算不得什麼,這在有才能的人來說不是什麼問題。」
  「我有什麼才能啊!」岡野正一喟然歎息,「其實,我是想聽聽你的意見才等你回來的。」岡野把話題一轉,指了指貼在畫板上的畫。他性格懦弱,但對作畫卻有一股韌勁。
  「我可是個外行人。
  「不,哪兒的話,你的看法總是正確的,能切中要害。我覺得你對造型很有研究。」
  「你這麼說我真是不敢當。」
  「真的,我跟和子也這樣說過。怎麼樣,看過以後有什麼意見?這些大致上你是精通的。」
  岡野站在一旁熱情地望著道夫,樣子很自信。
  「滿好嘛!」
  「是嗎?」岡野神情興奮。
  其實,這幅畫給人一種不安定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從何而來的呢?作為主體的三座通紅的大山是抽像化的,而天上波狀雲的畫法卻是寫實的,就是這種不諧調使人產生不安定之感。右下角上的小芥子木偶人大概是作為東北地區的象徵添上去的,而這更加具象化,益發加重了這種不諧調,反而有畫蛇添足之嫌。
  波狀雲的描繪很細膩,但缺乏大膽的單純化,因而同主體大山相分離。沒有統一,就是技巧再好也畫不出好畫。
  他常看岡野的畫,因此有一些感受。岡野好像在細節上手法較為嫻熟,而不增長大膽的構思,就像這幅招貼畫上抽像與具象、變形與寫實相混雜一樣,他缺乏繪畫的感覺。
  道夫心裡那樣想,嘴上並未直說。望著岡野期待著自己說出感想的表情,他不願使他失望。
  「有什麼缺點嗎?別客氣,直說吧!岡野看看畫又看看道夫的臉說。光是滿好這句話不能使他滿足,他要聽一聽帶有分析性的意見。
  「不,好像沒什麼明顯的缺點。」
  若是把不足照直說出,他會全部返工重畫的。
  「是嗎?為了這片表現秋天的波狀雲,我可沒少下功夫啊。」
  岡野對道夫視作缺點的那塊波狀雲自我欣賞。
  「還有,就是這山。那些重疊的地方我想用噴色器噴成濃重的深紅色,使之產生立體感。」
  那樣一來,抽像的圖案或許能具體一點兒。道夫剛說了聲可以,岡野眼鏡下的雙眼便高興得味成了一條線。
  外側的鐵樓梯響起了腳步聲。
  「是和子回來了。」
  岡野疲憊的臉上又恢復了生氣。
  「我回來啦!」
  一個身著黑色和服的女人露出了瘦長臉。
  「喲,是佐山先生在這兒。」
  或許是太瘦的緣故,兩隻眼睛大大的。那和服穿在苗條的身材上十分合體。
  「你回來啦。我打攪了。」道夫站起身招呼道。
  「佐山君也是剛剛回來,我把他叫來的。買什麼來了嗎?咱們一起吃吧。」岡野打起精神說。
  「我不用了。
  「別客氣。還是老一套,炸肉夾心麵包,權當夜餐吃吧。」手裡抱著拎包進來的和子打量著屋裡的情景說,「哎呀,你看,弄得亂七八糟,我先收拾一下。」說著連忙放下包。
  「屋裡不是這樣我還畫不出來呢,沒有自己的事務所或畫室就沒有辦法,別抱怨了,馬虎著點吧。」
  「好,好!」和子笑著取下掛在牆上的圍裙。
  「哎,剛才這畫讓佐山君看了,他說畫得挺不錯哩。」岡野高興地對妻子說。
  「哦,是嗎?那好哇!」
  和子繫上圍裙,麻利地將屋子收拾出一塊地方,把雜亂的抹布掛了起來,於是騰出了能坐下三個人的空間。其間,她又燒好開水,徹上茶,將炸肉夾心麵包分放在兩個盤子裡。
  「太太辛苦了一天,回來還要忙碌。」道夫望著和子說。
  「不,白天的工作就像玩耍一樣。」和子將餐盤放到他面前說道。其實,白天她也沒能休息,要給岡野幫忙辦點雜務。
  和子每天晚上都在快到門點的時候回到公寓。酒吧的女侍,特別是在新宿一帶酒吧工作的女侍,常常會受到用心不良的顧客勾引,或被邀去吃飯,而她從不答應。因此,收入一直不高。
  和子絕不是沒有魅力的女人。她懦弱膽小,但那窈窕的芳姿和那對略帶病態感的水汪汪的大眼足使一些男賓為之傾倒。自然有不少人勾引她,可忠於丈夫的她好像從來不屑一顧。她相信岡野的才能,認定他總有出頭之日。
  「來,佐山君,拿著吃吧。」岡野率先拿起炸肉夾心麵包吃著讓道。
  「真的,別客氣,佐山先生,吃啊!和子在一旁說道。
  「好,我吃。」
  和子用濕毛巾擦洗岡野染上顏料的手指。每當麵包的夾餡從嘴裡排下來,她就在一旁給他擦擦胸部或膝蓋,細心地照料著毫不講究的丈夫。
  和子當著佐山的面那樣侍候他,他反倒覺得厭煩。
  「哎,別這麼煩人了,你不如也看看這幅畫。」岡野不耐煩地說。
  「畫得真好!」和子站起身,望著畫說。
  「能感覺出這是秋天的東北地區嗎?」
  「能啊,小芥子木偶人也畫上了嘛。」
  「佐山君也說畫得不賴。」
  「真的,佐山先生?」
  「唔,我看滿好。」道夫點點頭。
  「等會兒我就用噴霧刷色器把山的重疊部分噴濃一點,佐山君也贊成。」
  「好啊。
  和子又膘了道夫一眼。她是耽心他故意對丈夫說好聽話。
  「這幅畫要是能得獎就好吸,現在能收入50萬日元可是幫大忙啊。」岡野吐出真言。
  「能得獎。」道夫給他打氣。
  「但願如此吧!」和子祈禱似地說。
  「唔,可是,高手如雲哪,東京就不用說了,九州和北海道的圖案設計家水平都很高,那些人經常得獎。」岡野心虛地說。
  「得獎選幾名?」道夫問。
  「前兩名,第二名是兩個,各20萬日元。至少也要得個第二名。」
  「那不會有問題吧。」
  和子打開一瓶啤酒,三人一同於杯。
  「現在幾點了?」吃到一半,岡野間。
  「12點5分。」
  「都12點了。……今天晚上得畫好這幅畫,因為黑田君轉讓的生意,明天,不,已經過了零點,今天下午3點以前必須完成。」
  「還有沒搞的嗎?」
  「還有三張飲食店的火柴標籤,洋貨店和食品店的廣告圖案已經完成了。」
  「對不起,我要告辭了。」道夫站起身。
  「再坐一會兒嘛!」岡野連忙留客。
  「你不是還有事嗎?」
  「哪裡,就三張小畫,一上午就能搞好,這幅招貼畫也只要再嘖嘖色,加上一段文字就算完成了。」
  「嘿,佐山先生,再坐一會兒嘛,岡野也正好該停下筆換換腦子了,同你聊聊很開心哪」
  「?嗎?不過,影響你工作可不好。」
  「好,再坐10分鐘吧。」岡野十分留戀似地說。
  「那好吧。」
  「真是對不起,你都該困了吧……」
  「我沒別的事,一會兒就能睡了,沒關係。」
  「佐山君也是一個小時以前剛回來的。」岡野對和子說。
  「你在店裡是台柱子,一定很忙,累了吧?」
  ——從高層建築外面射進來的微弱光亮和正在蠕動的又白又肥的肉塊在道夫的眼前晃動,他有點翻胃了。
  「你真叫人羨慕啊,我經常直接聽到一些顧客評論你的技藝,這下你有用武之地學。」岡野喝著啤酒說。
  「可是,在別人的店裡能幹出什麼名堂?顧客對僱員的評價是有限度的,自己沒有一個美容室,就不能得到社會的公認。」
  「這話也是。」岡野隨聲附和,接著又歎道,「我也是一樣啊,靠接受別人轉讓的工作就別想有出頭之日。廣告圖案、火柴標籤,這些零碎的工作是發揮不出實力的,不但價錢便宜,還要被轉讓生意的人抽去擁錢。我很想同大宗委託人直接洽談,那樣我的作品會被接受的,而現在我不論畫出什麼好作品,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我說你呀,別再發那些牢騷了。」和子道。
  「不是發牢騷,而是多年來懷才不?,忍不住想洩洩怨氣。我多想早日有個自己的工作室,一個幽靜、寬敞的工作室啊,在那裡可以盡情地工作!」
  岡野咬了一口夾心麵包。
  與家人住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裡,岡野的願望十分迫切。
  道夫想,要是對岡野說自己不久就要有一個美容室,他會是何表情?現在的岡野要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靠近市中心的公寓裡買一間房作事務所或工作室,恐怕還要四五年時間。不,恐怕還沒買到房子,岡野就遇到挫折了。道夫想,岡野要用自己的錢買房子,而我卻用別人的錢輕而易舉地達到了目的。利用女人也好,把她們當作階梯也好,都是不得已的,那是對方想叫我這樣做的。
  道夫感到,雖然問心有愧,但如今就是這種世道。如果都帶著罪惡感看待這些事,那麼自己也會鬱鬱不得志的。社會上有許多比自己還要幸運的人,他們腰纏萬貫,手段卑劣,若帶著傷感那是生活不下去的。冷漠無情這種指責就是第三者對那些幸運兒的評價。
  人是極端自私的,只要不觸犯自己的利益,對他人是友好的2而一旦自己的利益被觸犯,那種友好頃刻間就會變成敵意。這在人的集團,即團體上也是如此。團結也是立於利己心,政黨間的鬥爭、國家間的戰爭都是由集團性的利己心導致的衝突。出於傷感的同情而使自己破滅的傻瓜是不存在的。
  直截了當地說吧,把生意轉讓給岡野的那些朋友或熟人是想向他表示「善意」,但如果真的同情岡野的處境,就不該再從畫費中撈一把,而應該把委託人付的錢一分不剩地全部交給岡野;轉讓的生意也不應該都是零零碎碎的工作,而應該更好一些,並且主動地把岡野介紹給委託人,安排他們直接洽談。
  沒那樣做是因為那些「懷有善意的朋友」惟恐別人奪走自己的顧客,擠佔了自己的市場。從中撈一把是剝削,只給他一些零碎而無價值的工作是出於生意上的保身。
  對岡野來說,他之所以感歎現在,是因為他希望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悲歎不該悲歎的事物。他把現實看得太天真了。一句話,他不走運。但我卻時來運轉。同岡野相比,並不感到愧對於他。因為,將來岡野可能也會交上同樣的好運,也許明天就會遇上,兩人的境遇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反過來的。
  佐山道夫想了許多。
  意識常常是眼前的存在。如果岡野不是鄰居而住在別的什麼地方,也就不會拿自己的幸運同他的逆境相比較了。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一旦知道,心裡就會對那些產生無聊的想法。即使自己不知道,客觀存在的東西依然是存在的。
  道夫想起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比喻。俄國有個人分別給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筆錢,叫他們把錢交給他們認為最貧窮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錢交掉了,而托爾斯泰卻原封沒動地把錢帶了回來。後來一問,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他把錢交給了他見到的最貧窮的人;而托爾斯泰回答說窮人太多,沒法交出去。這個比喻用來說明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不同。這裡貧窮的人也可以換成不幸的人。目睹附近有個不幸的存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現實的人道主義往往會使人產生一種傷感,彷彿連自己也變成了窮光蛋。
  道夫想,必須把彷彿自己也破滅的傷感從自己的心底全部清除出去。以往是這樣,今後也必須是這樣!
  「啊,道夫君。」岡野正一臉上笑著,但表情同剛才略有不同,「我細想了一下。就像剛才說的那樣,我想同合適的委託人直接洽談,可是又沒有這種機會,理想的地方都被人控制得死死的,我想找個適當的介紹人。」
  接著,他又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說:
  「……聽說到你工作的那個村瀨美容室去的顧客都是上流家庭的太太、小姐,那些人中准有誰的丈夫是企業的公司經理或公司要人,至少是部、科長一級的高級職員吧?」
  「嗯,怎麼?我對顧客丈夫的事可是知道的不多啊,沒專門打聽過。」道夫答道。他已猜到岡野要說什麼。
  「唔,那也倒是,你不大關心這些。」岡野隨聲附合,接著又婉轉地說,「要是那些人的太太跟你熟,到你那兒去美容的話,能不能請你順便提提我的事,讓公司裡圖案設計方面的工作交給我幹。
  「一我說你呀,提這些會給佐山先生添麻煩的。」和子打斷了丈夫的話,那眼神卻是柔弱的。
  「嗯,我知道麻煩,只是想請你在不給你帶來壞影響的前提下給說一說,可以嗎?」岡野纏住不放。
  「噢,說說這點事還是可以的,不是我自己的事要好一些。」
  「哦,是嗎?能說?」
  岡野兩眼生輝,和子嘴都合不攏。
  「你能幫我說說那太感謝了。當然我不想給你造成精神上的負擔,不要勉強吧,雖然這是我的希望,但並不過分期待,不行也不要緊,現在這樣也還能湊合。」
  「佐山先生,我丈夫求你幫忙,給你添麻煩了。」和子垂首致謝。
  「哪裡,要能幫上忙,我也非常高興。」
  「在社會上幹什麼都要靠關係啊!」
  岡野用毛巾擦了擦沾上炸豬排油脂的手指。
  和子從來沒請道夫給自己做過髮型,都是到附近便宜的美容院。她是不便開口;而道夫也沒說過在餘暇幫她做做,這是礙於岡野。同他們夫婦的交往,他小心地不超越鄰居的範圍。
  道夫回到屋裡睡到床上已經過了一點。
  鄰室傳來往自行車輪胎裡打氣似的淋淋聲,因為是造價低廉的普通公寓,聲音通過地板傳到了這邊。和子正幫助丈夫用手往噴霧刷色器的小罐裡壓氣。他們買不起電動的,現在還使用這種老式的刷色器。岡野正一好像在用刷色器給招貼畫上滿是紅葉的山上著色。
  那幅作品大概不會得獎。

SOGO超級版主

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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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49:18 |只看該作者
一天假

  村瀨美容室的老闆村瀨進太郎住在四谷甕城的美容室附近。
  店裡有六名僱員,後面的公寓裡每個房間住兩個人;加上見習工,共有八個人工作。
  村瀨的私宅是五年前建造的,面積雖不算大,質量卻很好。那時候正是村瀨美容室的興隆期。
  佐山道夫走過茶室。村瀨的妻子美直子正戴著眼鏡在計算銀行存款折和證券之類,見到道夫,連忙把貼本放在上面蓋了起來。
  「早上好!』」
  「早上好!喲,看作的樣子沒睡好覺把。」
  「是嗎?」
  「昨天晚上睡得很遲。」
  「沒有,不到11點就回去了,在新宿遇見了熟人,又被拉到酒吧喝了兩杯。」
  「你不是不大喝酒嗎?」
  「我喝了一點就先走了,回去後看到了您留在屋裡的字條。」
  「是嗎?沒什麼事,想請你來吃吃早飯。」
  「謝謝!」
  「你在那邊等一會兒,我準備一下馬上就來。」
  村瀨美直子32歲,長得眼尖唇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老,同村瀨進太郎是戀愛結婚,以前也在鄰縣的美容院工作。她主管財務,參與經營。有人說她比丈夫還精明,店裡能經營到今天這樣全靠她。比起她丈夫,僱員們更加怕她。
  兼作居室的廚房像高級公寓裡的房間一樣乾淨漂亮,一等品的家用設備像廣告照片一樣應有盡有,明亮的窗外綠葉搖曳,潔白的窗簾微微擺動。
  道夫坐到椅子上,拿起聚酯加工的大理石花紋桌面上放著的晨報,翻到社會版。欄外載有昭和XX年5月12日,星期二。沒有什麼重要新聞,可是左側第三條消息的標題卻赫然入目:
  「一女僱員在公寓被殺,大阪消息」
  道夫正要往下看,村瀨美直子進來了。
  「這就好了,稍等一會兒。」
  美直子吩咐著女傭。裡面傳來鍋和盤子的響聲。
  等早餐的當兒,道夫測覽了一下。
  「大約11日上午6時50分,大阪市福島區下福島五丁目渡部莊公寓管理人伊籐作,發現女僱員日下部哲子(19歲)死在該公寓五號室,屍體渾身是血,衣服撕得稀爛。大阪府警察署偵查一科根據室內的紛亂情形判定系強盜殺人案,已在福島警察署設立偵查本部,現正調查被害者的交際關係。」
  一起常見的兇殺案。道夫翻著報紙,看了看廣播、電視版,目光落到婦女欄。一年中,不斷有女人被男人殺死。這些兇殺案同自己無關,過去也無關。
  「讓你久等了。」
  美直子把碗和盤子擺到桌上,有鹹菜、燒真紹魚、燴甘薯和蜂斗菜、煎荷包蛋、五香紫菜。
  「謝謝款待。」
  「我同你一起吃。」
  村瀨夫婦經常邀道夫到家裡吃早飯.這是對店內僱員表示的一種恩惠。午餐一般是在店裡同僱員一起吃,有時村瀨把他帶到外面吃午餐。
  「老師今天回來嗎?」道夫邊動著筷子邊問。在這裡他把村瀨稱作「老師」。
  「他來電說改到明天傍晚了。」美直子略顯得意地說。丈夫作為講師到各地講課使她心裡洋洋自得,但嘴上卻在抱怨,「經常去跑那些事,店裡忙起來真是應付不了。」
  「不過,那樣老師可以名揚天下,並不吃虧呼。」
  「哪也倒是,可是那就叫你受累羅,在店裡你可是老師的代理啊。」
  果真是村瀨進太郎的「代理」嗎?道夫在技術上並不亞於村源。比起老闆,顧客們倒是更加熱衷於自己,美直子也心中有數,當然這些不能明說。他們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僱員。
  村瀨不在時,顧客照樣不減,因而美直子把他說成是村瀨的「代理」。真是個爭強好勝而又工於心計的女人。
  假如宣佈辭離這個店,這位老闆娘會如何呢?一旦知道挽留無效,現在這副笑容可掬的臉孔準會歇斯底里地扭歪的。
  僱員們隱約知道他最近要獨立。可是,從美直子現在這副熱情的樣子來看,風聲還沒有傳到她耳朵裡。僱員同僱員一條心。
  今天下午2點30分要同波多野雅子去看地皮,約定在澀谷碰頭。傍晚6點,還要同另一位女賓幽會。他決定早上就請假。
  吃罷飯喝茶的時候,道夫若無其事地提了出來:
  「太太,對不起,我想今天下午請假。」
  「哦,為什麼?」
  不出所料,美直子表情驟變。
  「我有點兒事,同昨晚在新宿遇見的朋友有約會,對不起。」
  他想,這種事不宜過於偏就。
  「非今天不行?」
  美直子眉宇間皺紋凸起。
  「是啊,已經約好了。」
  「不知道你們是什麼樣的約會,能往後推一推嗎?」
  「已經沒法同那位朋友聯繫上了。」道夫不答應。
  「這可不好辦哪,老師又不在家。」
  美直子似乎想說,這一點你分明是知道的,可是對這位尖子僱員不能不客氣點,話沒說出口。
  「讓您為難了,對不起。其實,我原以來老師下午能回來的。」
  「計劃變了,沒能按預定時間回來。……哦,你那位朋友是誰?」
  「老家的同學。」
  「九州的。」
  「對,曾在宮崎縣的中學一起讀書,後來到了東京,現在在品川的一個工廠裡工作。聽說他最近要回九州,今天在一起聚聚。」
  「是這樣!」
  美直子臉上愈來愈顯得為難。
  美直子問到今天會的朋友是誰時,道夫認為她是想摸摸底,可她臉上卻裝作隨便問問的樣子。假如她從僱員那裡聽到他要獨立的消息,她準會凶相畢露,而現在是單純地對骨幹僱員今天請假感到為難。
  如果是別的僱員,她一定要斥責說不許放肆,對道夫卻得忍讓三分。當然,這是為了生意。
  「哦,對了,今天那位太太該來了。」美直於忽然想起來似地說道。
  「難呀?」
  道夫以為她指的是波多野雅子,心中不由得一驚。雅子今天不該到店裡來。
  「桑山太太呀!」
  「桑山太太?」
  「喏,就是臉蛋圓圓的、個子小小的那位呀,說是檢察官先生的太太。」
  「……檢察官的太太?」
  「看著不像吧?她沒架子。」
  「哎,你在想什麼?還沒想起來?」
  「不,我知道了。」道夫抬起頭,「不管怎樣,今天就給我一天假吧!」
  美直子好像對道夫意外強硬的話吃了一驚。
  「那好吧,有什麼法子呢!」
  果然不高興了。不快的氣氛一時籠罩著兩人。
  「對不起。」道夫從椅子上站起身,看到她的臉色,又微笑著坐下了。
  「哦,太太,冒昧向您打聽一件事,我們店裡有沒有丈夫在公司裡擔任要職的顧客?」
  「怎麼?」
  美直子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內心有種直感的不安。
  「是這麼回事,我住的公寓有個鄰居是商業圖案設計家,會畫招貼畫、小冊子、標籤什麼的。他想尋求合適的顧主,讓我給他介紹一些公司要人的太太。」
  他說這番話有兩個意思,一是履行給岡野幫忙的諾言;再就是想用這番題外話消除美直子的不悅。她也明白,這樣僵下去會下不來台的。
  「唔,可能有這樣的人吧。……波多野太太的丈夫不就是證券公司的經理嗎?」
  美直子可能也意識到冷淡的氣氛不合適,表情又恢復了常態。
  「證券公司好像不行吧,那裡不需要什麼宣傳品。」
  話裡有幾分嘲笑的意味。
  「是嗎?好吧,這樣的人我今後多留心。」
  2點20分來到約定的澀谷站附近那家點心店時,波多野雅子已經坐在裡面的座位上,因為體型微胖,一眼就看到了。今天穿著西裝。
  「讓您久等了。」
  道夫來到座位前彎腰。
  「我也剛到。」
  她是想表明並沒等多久,可是面前的茶杯裡紅茶已經喝乾了。
  「你要點什麼?」
  「咖啡。」
  「來杯咖啡!」
  「今天差點兒沒請出假。」道夫望著雅子說。
  「為什麼?老闆娘不高興?」
  「她說村瀨明天才能回來,叫我今天別請假。」
  「豈有此理!要是沒有你,她的店就完蛋了。」
  「不,是人手不足。」道夫謙虛地說。
  「你和村瀨一不在,那個美容室就門可羅雀,老闆娘大光其火了吧?」雅子開心地說。雖然搽著厚厚的香粉,可是臉上一笑皺紋就暴露無遺,實在無可奈何,豐滿的胸部把駝色西裝撐得鼓鼓的。
  「她很不高興,可是作為我還是這邊重要啊……」
  「哎,就是啊,這關係到你的未來。這次對不起她也是沒辦法的。」
  「而且,我也想見到你……」聲音很小。
  「真的?」她只拿眼睛瞟他,「別光說好聽的。」
  「哪兒的話,是真的。」
  「好,我相信你。……哦,你是怎麼說要請假的?」
  「我說得很巧妙。」
  「哪個老闆娘不會聯想到我吧?」
  「根本不會。」道夫使勁搖搖頭。
  「好吧,咱們這就去吧?」
  「走,去哪兒呢?」
  「先去候選地之一的自由之丘,然後一直坐車到另外幾個地方轉轉。」
  「帶車來了?」
  「真傻,我能開車來嗎?……喲,你的咖啡還沒喝完呢,不喝了嗎?」
  「不喝了。」
  道夫站起身。雅子不慌不忙地拿起傳票。
  他們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乘電車說不定會碰上熟人。
  身旁是雅子渾圓的大腿。雅子也為自己那雙胖腳而有一種自卑感。
  出租汽車一駛過繁華街,雅子的手便伸了過來。道夫悄悄地握住她的手。
  「我想好好和你兜兜風。」雅子說。從車窗吹進來的風拂動著她的髮際。
  「哦!也是啊。」
  「我可以在外過兩宿。」
  「沒關係嗎?」
  「我給我丈夫說過了。他自己也經常以出差為名外出旅行。」
  「是嗎?不過,我在村瀨的店裡工作就不能在外住宿,像今天這樣一天不上班已經不得了了。」
  「那就等你辭去村漱的店以後吧。」
  「那倒可以。可是辭退之後要忙著進行美容室的設計和改造,籌備開業,還要招一些人……」
  「你這樣說就沒完了,到時候找機會出去就是了。……咦,你臉上不大高興啊。」
  「哪裡,只是有了店以後,我也要對您負責,不免有些擔心。」
  「用不著那麼緊張,你會幹好的,所以我才對你投資的嘛。」
  「能盈利就好向您交待了。」
  「祝你如願!」雅子開玩笑地笑著說道,那口氣全然沒有盼他還賬的意思。
  出租汽車從新建住宅鱗次林比的寬闊馬路駛入一條狹窄的小街,街道兩側是商店,使人感到是戰後在郊外發展起來的繁華街。街面太窄,行人幾乎貼著車窗行走。
  「這一帶不大有美容院。」
  事前來看過的雅子作了說明。
  駛出商店街,是私有鐵路的站前廣場。
  「這是自由之丘車站,來過嗎?」
  「沒有,頭一回。」
  道夫透過車窗,饒有興趣地往兩邊張望。
  「先生,到哪兒下車?」司機回頭問。
  「唔,從那條沿著軌道的馬路到那邊去。」
  鐵軌路基的斜面長滿了雜草,雜草上開著小白花。
  出租汽車離開軌道朝右拐去。從那裡開始便是一大片結構顯眼的住宅區,寫著「奧澤X丁目」的地名標示牌掛在圍牆上。
  「司機,慢點兒。」
  雅子朝道夫那邊瞅。
  「漸漸地,從這一帶開始好房子就多起來了。」
  兩邊的房屋緩緩向後流去。住宅都有大門,還帶著圍牆,和式的、西式的、日西合壁的,各式各樣。也有一些是舊房子,但新房居多。新房子大概是文人住宅,備有車庫。
  「到那兒往左拐。」
  向左或向右,雅子—一吩咐司機。汽車每轉一個彎,便出現一條新的大街,可是房屋的外形和格調卻依然沒變。道夫仍是那副沉靜而做作的表情。
  「怎麼樣,這地方?」
  雅子同道夫一起朝外看。
  「可以。
  實際上道夫心裡想,這裡很不錯嘛,照這樣看來,自己設想的客源同實際就一致了。這是一條僻靜的街道,看不到有女人行走,可是住著這樣的住宅,有沒有女人是不難想見的。要說缺點麼,就是人口少了點兒。一些公寓還正在建著。
  「什麼可以,簡單地說吧,你是要建一個店的。」
  「是啊。」
  「別有什麼顧慮,你看怎麼樣就直說吧!」
  「我覺得不錯。」
  「我看把握不大,再看一看吧。」
  出租汽車像遊覽一樣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往右,緩緩地來回行駛,剛才看過的房子又出現了兩三次。
  「太太,這一帶好像沒有什麼空地……」
  雅子東張西望地朝外看著。
  「這裡是建築定型的街道,所以沒有空地。即使有,在這樣的住宅區裡孤零零地建一個店也不上算,不靠近商店街,招不到顧客。」
  「就是啊。」
  「你好像是在察看你的顧客。」
  波多野雅子有經營意識。
  雅子是從哪裡籌措出「投資」款的呢?說是五千萬日元。六千萬日元,她果真有那麼多存款嗎?若是私房錢就太多了,是打算一大半從別處通融嗎?這些都是以前的疑問,如今道夫已略知一二。雅子好像在做股票生意,她時常露出這樣的口風。
  雅子的丈夫是證券公司的經理,表面上她本人並不經營股票。她從丈夫那兒一知半解地懂得了有關股票的知識。於是一開頭,為了賺點零錢,她背著丈夫通過別的證券公司買進賣出,漸漸地摸到了竅門,錢愈賺愈多,這些都是可以想見的。對股票行情,她能從丈夫和到家中來的部下那裡得到信息。
  這個推斷可以認為是正確無疑的,但是這一點雅子對道夫也不公開。她似乎不想暴露錢款來源這一醜事,想永遠在他面前顯示神秘的慷慨大方。他理解她的心情,沒向她提出那些現實的疑問,以免傷了她的虛榮心。他只管欣然領受。
  雅子靠股票賺了錢,因此在生意上好像頗有見地。選定美容室的地皮,她非常重視地點條件,考慮周到細緻。這個胖女人看起來感覺遲鈍,實際上格外精明。
  吩咐出租汽車來回跑了四五趟後,雅子在站前的商店街與住宅區連接的那一帶下了車。
  「我看這裡很好,太太您看見?」
  雅子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道夫。
  走在路上時,雅子不敢同他並肩而行,因為年齡懸殊大,太引人注目了。為了使人看不出是同伴,她總是讓道夫跟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有事就回頭使眼色招呼他。
  不單是年齡的不自然引人注目。她丈夫有時把證券公司的幹部叫到家裡;有時夫婦一起出席不得不出席的宴會;有時還受人之托替人說媒,說不定她自己還不知道就在什麼地方被熟人看見了。因此,同道夫說話時,要先察看有沒有被人瞧見的危險。
  雅子大概認為這一帶很安全吧,竟同道夫席並肩地說了起來。因為要選定地點,這也是不得已的。
  道夫看到,這一帶位於商店街的一頭,在熱鬧的中心地段外沿。美容院既不可夾在商店街的中間,也不能設在偏辟的住宅街上。顧客的心理就是這樣。
  雅子讓他看的候選地點正是最佳地點。
  然而,剛才所見並無空地,街道兩側商店林立,商店後面,住宅的屋脊鱗次櫛比,裡面綠樹成蔭。當然,在那裡毫無用處。
  「現在地皮都賣光了。」雅子回答道夫的問話道。
  「哦,是嗎?」
  「看到這一帶有前途,都在建房吶。」
  「咱們去找找別的地皮吧?」
  「建新房不一定只是要地皮。」雅子像笑話道夫幼稚似地微微一笑,圓圓的下額如前面指了指,「把那間店舖買下來,怎麼樣?」
  順地指的方向看去,那裡有一家二層樓的小點心店。
  「那個……點心店?」
  外面掛的招牌上寫著「森林」二字,入口處搭著伸出去的紅帳篷,與招牌同名的幾個大字已經發黑,沉重的水門漆成麻栗色,裝在白牆上的三個窟窿似的窗戶掛著綠窗簾和白窗紗。二樓像是住宅。
  「那個店式樣太老了。」雅子像是無所不知似地說,「聽說這房子是兩年前建的,房主說家鄉出了事要回去料理,打算把房子賣掉,實際上是接連虧本,因為這裡作點心店太偏僻,站前那一帶熱鬧的地方有不少家。將來也許不錯,可是等不到那會兒呀!」雅子侃侃而談。
  聽了她的介紹走近一看,也許因為是白天,店堂內冷冷清清,像落上一層塵埃一樣灰濛濛的,從窗戶也望不見人影,一副蕭條景象。
  「點心店不行,作美容院還可以吧。」
  道夫也有同感。
  「據說這個店用地面積42坪,每坪100萬日元,計4200萬日元,連房子共計6000萬日元,地上建築物不能作為定價額,要叫他扣除掉。」
  不知她是從哪兒瞭解到的,道夫對雅子準備得這樣細緻驚奇不已。
  「聽房主說,房子是兩年前建的,內部改造一下就可以做別的生意。要是買的話,只對地皮部分估價。房主正愁沒錢還債呢,價錢要壓到5000萬日元左右,那樣就便宜了。」
  道夫同意雅子的意見。
  「這一帶地皮是要漲價的,抓到手裡放著就是投資。」
  雅子的口吻就像是已屬自己所有似的。
  「您買下以後怎麼辦呢?」道夫立刻說。對貪得無厭的人要表現出淡泊無慾。
  雅子以前對道夫說過「把店給你」,可是能名副其實地真給嗎?她能做後台老闆嗎?這些還十分曖昧,聽她說好像全部給他。她的話裡狡猾地包藏著女人的心計和計男人歡心的用意。
  道夫自然心領神會,對她說要用店裡的利潤償還她。這是一種試探。對他的試探,雅子半開玩笑地說了聲拜託啦,那口氣彷彿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可是話裡卻包含著她的本意。
  然而,這些事沒必要現在就分得一清二楚。友好的關係持續在金錢關係漠然不清之中,暢通無阻的思路隱藏在曖昧的霧德裡。
  「您怎麼知道這個店正在待售?」道夫拐彎抹角地問。
  「打聽的。盲目地跑來看不是沒有意義嗎?這可不是光兜兜風就算了。」雅子得意地答道。
  「是啊,那倒也是…」
  「那倒也是?怎麼?」
  「太周到了……」
  「沒想到吧?這些事,那是當然的呼。你今後也要開始經營了,凡事不可粗枝大葉喲,像以前那樣逍遙自在那可就……
  「唔,沒有你跟著,我可心中沒底呀!」
  「你老是指靠我,到底想怎麼辦哪?真是沒用!」雅子得意地斥責道夫。
  額頭光禿的不動產商笑容滿面地在狹小的店堂裡接待雅子和道夫。外邊的大辦公桌和一套接待設備佔去了房間的大半,一個臉色難看的女辦事員在角上翻閱賬簿。
  「差不多定了吧?」
  從不動產商聲音嘶啞的話裡,可以知道雅子以前已來過幾次。
  「這麼好的舊房可不多見,不少人都來爭購,我對太太盡情義才一直等著的。不過,我總不能老等著哇!」
  不動產商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拘謹地坐在雅子身旁的年輕男子。雅子閉口不提同伴的事。
  「價錢上能再想點辦法嗎?」雅子不慌不忙地說。
  「除了地皮,還帶有兩年前建的房子,太太,那同新房子一樣啊!」
  「可是,地面建築不是不能算嗎?」
  「那要看情況,舊房子當然不能算,可那房子新得很嘛,稍微改造一下就行了,要是您開點心店,那就等於是出兌了。」
  「我不開點心店。」
  「您要經營什麼?」
  「經營什麼嘛……是這一位的事。」
  雅子含糊其辭,連同伴也用「這一位」一帶而過。
  不動產商頭一回正面看著道夫,可是因為他緘口不語,又慌忙轉過臉來對著雅子。
  「這房子按現在的狀況不管經營什麼都能用,這樣的房子打著燈籠也不好找哇。不瞞您說吧,在同類交易中不少人來問價呢。……怎麼樣?」
  不動產商向雅子敬煙,等雅子拿了一支後,又把煙盒遞到道夫面前說:「您看怎麼樣?」那樣子像是在刺探兩位顧客之間的關係。
  臉色蒼白的女辦事員送上兩杯不冷不熱的茶水,兩眼露骨地透出探究的神態。雅子睬也不睬,只顧抽著煙。
  不動產商和雅子開始洽談價格。雅子提出要在5000萬日元以下,堅持了近一個小時;不動產商則聲稱那是辦不到的。雅子裝作不感興趣的樣子;不動產商則表示出強硬的態度。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彼此都有了底,雙方互不相讓。
  道夫像事不關己似地聽著,有時百無聊賴他左顧右盼。外面的窗玻璃上貼滿了寫有物品介紹的廣告,透過廣告之間狹窄的縫隙能夠看到街上的行人。他的目光只集中在過路的女人身上。
  還是表現出漫不關心的樣子為好.波多野雅子終究是要買下來的。由於被保護者沒有任何要求,保護心理反而過剩,於是會益發關心自己。就這樣一直沉默下去,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慢慢就會知道的。
  因為,這個問題的一切責任全在波多野雅子身上,萬一今後她同丈夫之間發生齟齷,自己也不會被牽連進去,可以還口說,是太太自己定的,我沒提過任何要求。
  雅子同不動產商的洽談還在繼續。她不斷地還價,碟喋不休地吹毛求疵,說什麼地點偏僻啦,經營什麼都要虧損幾年啦,等等。不動產商慢條斯理地—一反駁。
  道夫想,雅子是怎樣對不動產商介紹她自己的呢?不動產商只稱她「太太」,那口氣似乎還不瞭解她的身份。雅子大概沒報出真名實姓,可能要盡量隱瞞到最後吧。生意談成後怎麼辦?她害怕公開自己的名字,希望一切都在曖昧中進行……
  正談著,雅子忽然拿起提包站了起來。不動產商好像是以為洽談破裂了,慌忙抬頭一看,她走到那個臉色不好的女辦事員面前去了。女辦事員帶著她往裡面的廁所間走去,雅子扭動著寬大的屁股跟在後面。不動產商眼睛裡現出高興的神情,又拿起了煙盒。
  年近40歲的雅子毫不掩飾;而27歲的枝村幸子則有些忸怩作態,以顯示自己是個年輕而富有知識的女性。這些方面幸子表現得比一般人都明顯,可是在這種場合,那要比波多野雅子的庸俗強多了。她又是一種味道。
  同枝村幸子的約會是傍晚6點。在這之前還必須巧妙地擺脫雅子的糾纏。
  「您想在那裡經營什麼生意呀?」不動產商對道夫說。他想順便刺探一下已猜出幾分的他同那位胖太太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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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49:45 |只看該作者
婦女雜誌的女編輯

  5點30分,道夫走進了銀座R堂的點心部。枝村幸子是個一喜歡高雅氣氛的女人。登上帶有中世紀風格的白色欄杆和鋪有綠色地毯的螺旋狀樓梯,是一間裝飾奢華的客廳。在那裡,客人們輕聲地交談著,就像淡黃色的台布上飾著花紋一樣,客人們的言談舉止也好像繡上了飾物。
  客人幾乎都是生活穩定的中年人階層,看上去個個顯得從容老練。室內充滿了進口化妝品似的高雅氣氛,年輕的客人習慣不了,很少涉足。
  枝村幸子坐在窗戶旁邊的座上看書。咖啡還剩下一點。聽到道夫的聲音,她把那本紅色封面的小書放到桌子上。書本上印著燙金的英文字母。
  「來得挺早嘛!」枝村幸子微笑著說。
  這不是發自內心的微笑,好像是肌肉的一種變化。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近乎冷淡,眼睛好像帶答不理的。
  「嘿,我急急忙忙地把事辦了。」
  「都出汗了。」
  「是啊。」
  道夫掏出了手帕。他在同波多野雅子分手後來這裡的途中,特意買了一塊新的。
  「誰叫你這麼急著往這兒跑的?」
  「啥可是……」
  「我沒關係,我帶著書吶。」
  「嘿」
  「要點什麼?」
  道夫瞅了瞅幸子面前的飲料。
  「也來這個?」
  幸子朝正在那邊桌子旁忙碌的侍者慢慢轉過臉去,下巴下靜脈血管脹得發青。
  她本來可能是鴨蛋臉,現在瘦得又尖又長,因為顴骨有點凸出,臉不圓潤,顯得瘦骨嶙峋。可是,那也不乏動人之處。
  她髮際稍短。以前是短髮型,自到村瀨美容室讓道夫做髮型後,就留成普通髮型。為她做髮型時,他力求保持以前的男微短髮型的風格,使之增加新鮮感,頗使她滿意。
  她一向注重自己的服飾,尤其長於色調的搭配,一般都統一成單一色彩,只在某一處配上不同的顏色,以突出重點。道夫接待了這位顧客之後,時常貼在她耳邊誇獎她那高雅的審美觀。
  枝村幸子是婦女雜誌《女性迴廊》的女編輯。這家雜誌以知識和修養為特色,可是由於主要面向20歲左右的讀者,知識寓於薔薇色,修養寓於浪漫性之中。最近一個時期,也出現了一些貌似高雅的色情內容,於是使得文藝界大倒胃口。
  枝村幸子是這個雜誌藝術方面的責任編輯。據她本人說,她以前負責文藝方面,為了培養新人,兩年前更換了。她參加工作已經6年。《女性迴廊》是個富有傳統的雜誌,發行量雖不算大,但看來在讀書界頗有權威,參與編輯的枝村幸子本人態度上就充滿了自負。
  這女人出於何種心情把美容師邀來匆匆相會,一般令人費解。自命清高的女人是看不起那些「手藝人」的,這種女人的脾氣也變化無常。
  所謂變化無常,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一些交際「高級」的女人有時會為了一時散散心,半有風趣地接近低階層的人,其本人覺得是換換空氣。木確切地說,那種心理或許就是想從修養不高的男人那裡感受樸實的趣味,並從反面驗證自己的修養。
  然而,這些解釋可能未必充分,因為女人同男人的相互關係這一點被忽略了。雖然看不起對方的地位,但是那一半的興趣則是緣於女人這個因素,一種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滑入有意識的無戒備中去的因素。這個例子也許過於誇張未必恰當,平安朝貴族的妻子與下人私通,就錯在相互關係太隨便上。在這個意義上,自我意識強的女人性格變化無常往往是危險的。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在外面會面,這是第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在銀座的其它點心店,時間也都在道夫的假日和吃過午飯之後,兩次都是一小時左右。就是說,她同道夫會面只不過是為了消除午飯後的一時的無聊。這句「只不過是」說明技村幸子的心情——不是心理——同她的意識分流是兩碼事。
  她很賞識道夫的才幹,然而那只是「手藝人」的才幹,而不是別的。在這個限度裡,她的心情就好比是有修養的人鼓勵一個有才幹的手藝人,她要利用自己職業上的有利條件幫助他。
  身為雜誌編輯的枝村幸子認識許多名人。聽她的口氣,其中有好友,也有「巴結」她的人。她好像擁有某種權勢,似乎她一句話就能使往山道夫聞名天下。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存在於不同職業的世界裡。她認為自己的職業屬於上流,心中十分滿足,有時也冒出一些令人厭惡的話語,但根據不同的理解,也可以認為那是一種虛榮。所謂虛榮,是指給一個沒有名氣的美容師出名的機會,讓他瞧一瞧自己的世界,從而欣賞一下他那驚歎的神態。虛榮中也包含著一種優越感,因為那樣一來他在美容室裡對待她就會比其他顧客更加慇勤的。
  「剛才我在Y·K那兒,是帶編輯部一個新編輯去的。」技村幸子揚起臉噴著煙霧說道。Y氏是流行作家。
  「編輯部去人請他寫篇小說他不答應,我是去說說他的。Y·K以前同我有聯繫,我什麼話都能拉下臉來說,我諷刺他幾句,我說,你現在了不起啦!於是他連忙道歉說,真是對不起你!我叫他馬上就寫。最近新來的那個男編輯可真是個窩囊廢!」
  她被煙熏得瞇著眼睛,一臉高傲的神氣。
  「這麼說,那位編輯感謝您了吧?」道夫滿懷敬意地說。對她輕而易舉地制服了有名的小說家讓他寫稿這種實力,他表現出由衷的敬佩。
  「那當然啦,不過,那是我的工作。」
  在工作上,枝村幸子似乎頗有手腕。
  「對Y·K說那些沒關係,他最近很忙,心情不錯。同我聯繫那會兒並沒有這麼忙,那時候他很熱心,對我真是一副低姿態。最近他紅起來了。回想起以前的他,真覺得好笑呢,稿件給我看的時候都提心吊膽的,我讓他重寫了好幾回。所以,在我面前他可不敢翹尾巴。」
  枝村幸子的話語裡時常出現讓某某寫書,讓某某如何之類的使役動詞。所謂某某都是名字時常見諸雜誌的名流,當然並不都是作家,也有評論家、大學教授、隨筆作家等。現在她負責的範圍裡有電視、電影、戲劇的著名男女演員、歌星、評論家。所謂「讓」,就是讓這些人在富有權威的雜誌上露面。讓與不讓似乎都在於她的權限之內。
  「R·M打電話來說,今天晚上要見見我,我沒心思就拒絕
  枝樹幸子轉變了話題。R·M是個有影響的電視女演員。
  「她是想叫我介紹她自己,我知道她的心思才不願見她的。上月的雜誌上刊登了她的競爭對手A·I的話,她惱火了。」
  A、I也是一位電視演員。
  她的談吐簡直就像把這些名人放在身邊一樣,同道夫確實像置身兩個世界。
  她提到的兩個女演員,都是婦女週刊雜誌和藝術雜誌捧起來的,一般人難以接近。美容院裡為等候人烘缸的顧客準備了不少這類雜誌,道夫也很熟悉。對面前這個瞪大眼睛聽她說話的單純的男子,枝村幸子不禁有一種滿足感。
  枝村幸子提出來說,要是能為女演員或歌星做髮型就好了。她勸他說,現在是宣傳時代,要想迅速擴大影響,這是最好的辦法。這話是第一次會面閒談時說的。
  道夫嘴上說自己水平還不夠,可心裡卻牢牢記住了她的話。他謙虛一番之後說,如果有這種可能,一定好好做。他是以年輕人的熱情說出這番話的。
  枝村幸子輕輕應允說:行啊。有機會就說說著。
  第二次會面時沒說起這件事。但她並沒有遺忘腦後,談話中提到哪些人在為名演員和名歌星做髮型。那些人全都是美容界老師級的美容師。
  沒有直接提起道夫上次說的事,證明她已把他的事記在心上。道夫認為,如果是不負責任逢場作戲的允諾,那麼第二次她也一定會說些好聽話,因為她在認真地考慮,所以才慎重對待,不隨便亂說。
  因此,他不願再次提出自己的願望。他倒不是顧慮那樣做未免強加於人,而是在等待著她自發的幫助。他胸有成竹。
  枝村幸子一再向他炫耀自己的能耐,自然有責任向他顯示一些實際成績。
  如果她後悔不該吹那些大話,那麼她就再也不會到村瀨美容室去了。可是她依然上門,而且給她梳整髮型時,還趁他貼在耳邊說話的當兒,悄悄地往他手裡塞了一個約定今天會面的紙團。
  正在吃飯的時刻,從點心店去餐館是當然的路線,在這種時候,枝村幸子邀他也絕非不自然。從年齡、職業、收入、修養、地位來看,她請客是理所當然的。
  枝村幸子還是個「美食家」。她進的都是赤阪、電視台附近的餐館,從經理到侍者都熟識。這裡也很幽靜、高雅。
  她向道夫介紹了這家餐館的首席廚師,又向他介紹了其它幾家餐館的特色。那些店名道夫都是初次耳聞,對她的知識不禁歎服不已。
  道夫想,她對歲還沒有結婚,也許還沒有談戀愛吧?她好像就是為了彌補沒有戀愛才吃遍各家餐館的。她選擇比較高級的餐館,好像也是為了在豪華的氣氛中排遣子然一身的寂寞。因為沒有戀愛,所以用不著花錢,這樣一來,她把錢花在服飾上就不難理解了。
  首先,有了情人就沒有現在這樣空閒,那豈不太浪費時間了。如果是消遣,她就只會喝喝茶,不會理睬自己的。她把自己邀到這裡,與其說是消遣,不如說是內心空虛。
  雖然心裡這樣想,仍不可大意,說不定技村幸子背地裡進行得非常巧妙也未可知,在這方面她好像也很精明。
  她要了啤酒。她很能喝,菜才吃了一點兒,一人就喝了三瓶。其間,她大談工作中接觸到的名人秘聞。
  她不太露骨地說,藝術週刊雜誌上刊登了某某人同某某人的關係,那不是事實,某某人同某某人之間還有尚未發表過的關係,等等。所謂不太露骨,是因為她在敘談時都選用一些文明的詞語。她好像醉了。
  「哎,道夫君,」她突然轉變話題,「經常去找你的那個胖女人,她是誰?」
  一聽就知,她說的是波多野雅子。
  「說啊,是誰呀!」
  「嘿,她常穿著不怎麼樣的和服去找你,是個年近40歲的胖乎乎的太太,我覺得她在糾纏著你呢!」
  「我沒有那樣的感覺,所以不知道……」
  「別隱瞞啦!」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說在糾纏我,我可受不了。」
  「就是那個姓波多野的呀。」
  枝村幸子的瞳孔從發紅的眼瞼下盯著他的臉。她頭一次說起波多野雅子,連姓都知道。
  「噢,波多野的太太嗎……」
  「剛才你就知道了,故意裝糊塗的吧?」
  「那是我的顧客,不能亂說。」
  「你是她的寵兒吧?」
  「哪裡,她只是因為喜歡我做的髮型,才指名要我接待的,沒有別的意思。」
  「她的態度可是有相當的粘性啊,大概是個游手好閒的太太吧,她瞧你的時候那副眼神真叫人討厭極了。」
  她說得有點誇張。她雖不認識卻觀察得如此細緻。
  「而且,她對我的態度有點兒反常。」
  「怎麼了?」
  「我也不明白,她好像對我有些不正常。在你們店裡同你在一起時,我覺得她在瞪著我,那是懷有敵意的神態。」
  枝村幸子冷笑與激動交織在一起。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有一次我讓你做髮型的時候,她從店門往裡瞅了瞅就走了。她不想讓我知道,可是我從鏡子裡看到了。她在嫉妒我嗎?」
  波多野雅子在店門口回去的事幸子也發現了。
  「嫉妒我?她不夠格!……她怎能與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
  枝村幸子竟出人意外地貪杯。她說在這家餐館不能開懷暢飲,就把佐山道夫帶走了。酒錢自然是從幸子的手提包裡出。
  赤阪一木大街的商店街正是燈火輝煌的時刻,車也很多。幸子搖搖晃晃。
  「危險哪,枝村小姐。」
  道夫自然而然地從一旁扶住幸子,作出保護她的樣子。
  「沒關係,別擔心。」
  幸子伸出袖子的手腕部分不時地搞著道夫。他不知她是醉了,還是有意的。身後響起了汽車喇叭聲,道夫抓著幸子的手臂把她推到路邊上,於是手臂和穿著流行西裝的身子發生反作用,身子的反彈力像被吸住了一樣異常沉重。同香水和酒精不一樣,一股又酸又餿的氣味撲鼻而來。這是少女身上沒有的。
  道夫已經習慣了。在沒徹底弄清之前不可造次,這是他的經驗。他知道,萬一魯莽行事出了問題,那就無可挽回了。技村幸子是個自命不凡的女人,十分高傲,必須適應這一點。要充分瞭解她的意志,不能操之過急主動引誘。現在只能粘住這個女人。
  「我想再喝點兒,道夫君,陪我去嗎?」
  她的眼神像是要他回答。可以說這是女人最初的表情。
  「非常高興陪您,不過我可不能喝。」
  「行啊,你就坐著。讓人看到一個女人獨自喝酒多不好意思呀……叫輛出租車。」
  「去哪兒?」
  「有個叫花房的小餐館。」
  「在新橋一帶嗎?」
  「S飯店呀!」
  道夫吃了一驚。那是個大飯店,同波多野雅子在那裡會過四五次面。
  「幾樓?」
  「地下室啊,你不知道?」
  「是啊,我哪兒都沒去過。」
  「總店在銀座,S飯店是個幽靜的好地方,不會碰上熟人,裡面住著不少外國人,在裡面就像到了香港一樣愜意。」
  「您常去那兒?」
  「不,以前只是作家H先生在裡面招待過我一兩次,那是在H先生因為工作到飯店裡來的時候。」
  H先生是位年愈古稀的老權威。
  進入S飯店正門的時候,道夫有些難為精。那裡是他同雅子幽會的「地方」。在服務台前,他總是同雅子分開著,沒人發覺他們是同伴。然而,整理房間的侍者見到過他們,這一點使他略感不安。可是侍者經常換班,客人又這麼多,不會一直記者的。雖然不擔心,卻也不痛快。
  然而,枝村幸子領著他並沒走到大廳。沒走多遠就是去地下室的階梯。地下室裡有寶石店、鐘表後、紀念品商店和航空公司的介紹以及咖啡館、快餐館、飯卷店等小吃店,店舖同別的旅館差不多。那家「花房」烹飪店在地下室的裡頭,擁有相當大的面積,正面是橫長的廚房,前面是賬台、餐桌和用幾扇屏風隔起來的榻榻米座席,客人連外國人在內一共十來個。這會兒正是冷清的時候。
  「在這兒吧?」
  幸子選擇了角上的餐桌。
  從菜譜上點了醋螃蟹、生魚片等一些不脹胃的菜。道夫往幸子的杯子裡斟上了酒。幸子也給他回斟了一杯。
  「我不能喝。」
  「哎,沒關係,少來點兒。」
  「好吧。您愛喝啤酒?」
  「並不特別愛喝,有時候喜歡喝一點兒。」
  「您經常喝吧?」
  「不,只是偶爾喝上一次,也都是工作上的應酬。自己想喝的時候,就找朋友一起喝。不過女朋友中沒有多少很投機的,同男人一起又惹麻煩……」
  同男人對飲就招麻煩,大概指的是被男人勾引的意思。過去她肯定遇到過這種事。酒後失態的女人容易成為男人的獵物,像幸子那樣的女人,自然也誘發過男人的春心,那時候她怎麼辦呢?聽剛才的口氣似乎並沒理睬男人。
  同時,那話音似乎還說,同道夫一起到這種地方來不會出現麻煩。她的話還可以理解成另一個意思,可以理解成一種警告,警告他二人之間有差距,她並不把他的危險性放在眼裡,因此起邪心也是癡心妄想。她說女朋友中沒有很投機的,那是她的自我意識。
  幸子轉眼就喝完了一瓶啤酒,又要了第二瓶。
  店裡幽雅靜謐,有三對外國夫婦,日本人多是上了年紀的,倒有幾分幸子說的香港氣氛。
  「上次說過……」她眼圈又微微發紅,「讓你給哪個演員做髮型的事,我想,籐浪龍子怎麼樣?」
  「籐浪龍子?」
  道夫不由得一震。
  籐浪龍子是歌劇演員出身,歌唱得好,演技也很出色,既是歌星,又是演員,經常演電影、上電視,還經常舉辦獨唱音樂會,是位大名鼎鼎的明星,她那精神飽滿的風韻尤其受到中年階層的歡迎。
  「她怎麼樣?」
  「嘿,她是大明星,名氣那麼大的人,我可不敢高攀。」
  不是迎合,是真心話。
  「我同籐浪關係特別好,有時碰巧一起吃吃飯,或者到她家去玩玩,對她的發展方向我參謀過呢,她說我的忠告好極了,可高興啦,非常感謝我給她的幫助。」
  《女性迴廊》確實經常介紹籐浪龍子。有一次刊登過她的手記,還登載過獨唱音樂會的照片,也經常在藝術界專欄裡登載有關地的短訊。道夫這才知道那都是技村幸子一手安排的。他沒想到幸子有這樣的神通。
  「不光是這些。」幸子進一步強調地同籐浪龍子的親密關係,「籐浪連個人私事都同我商量。過去她有一些頭痛的事,後來依照我的話做,問題頓時迎刃而解。新聞界也不知道。有的雜誌可能隱約有所察覺,可是我巧妙地周旋一番給糊過去了。從那以後,她什麼事都來找我。」
  紅得發紫的明星同眼前喝著啤酒的枝村幸子無法聯在一起,可是她一旦恢復高傲的女編輯神態,她的話就具有現實性了。看來,只要是她的請求,籐浪龍子就會答應。
  「我想,你一給籐浪做髮型就會大大出名的,最好是在她辦獨唱音樂會的時候。喔,在獨唱音樂會上登台時要經常換裝吧,髮型也要常變,那就引人注目啦,還要在電視上播放,多少人要看哪!」
  這樣是最好不過的了。道夫恍惚已看到自己正在劇場的後台忙著為籐浪龍子做髮型的身影,雜誌照片欄的角上用黑體字寫著:「髮型設計,佐山道夫。」
  「只是,有一點不好辦。」枝村幸子突然說道。
  道夫抬眼看著她,於是她說:
  「你還在村瀨的店裡幹著,這是個障礙,不獨立就不好辦呀,上次就想對籐浪龍子說你的事,可是因為這一點沒好說,所以……」
  「枝村小姐,」道夫打斷她的話叫道,「我最近就開一個店,在自由之丘那邊I」
  出了「花房」已是10點多鐘。枝村幸子比剛才醉得厲害,走起路來東倒西歪。
  聽說道夫要獨立,幸子大為驚奇,說了聲恭喜,就把酒杯在他面前高高舉起。她說,這樣就好對籐浪龍子說了。
  從地下室通往一樓的階梯上沒有一個人影。醉醒醒的枝村幸子拖著高挑的身子,吃力地往上走。
  「行嗎?」
  「行啊!」
  可是,看上去她渾身酥軟。道夫走上前一隻手臂輕輕地摟住她的腰。此時的心情是提心吊膽的,不光有可能遇到拒絕,說不定還會被她訓斥一頓,那就完了。天上吊下來的一根細線繩,弄得不好就給拉斷了。
  然而,幸子一聲沒吭,也沒推開他的手,聽憑他摟著往上走。這並不是感情的流露。她兩眼盯著前方,彷彿男人的這點慇勤是應該的一樣,神態坦然,無機可乘。
  地下室的樓梯上空無一人,自己完全可以裝出微醉的樣子,借照料她之機握握她的手,用力拉拉她的胳臂,或稍微隨便點兒,抱住她吻吻她的嘴唇。實際上道夫已有這種衝動,但他克制住了。他擔心失敗。
  但是,他也並非毫無自信。枝村幸於如果絲毫沒有那樣的動機,就不會邀他去餐館吃飯,也不會說沒喝夠,又把他帶到這兒。她好像也在等待著什麼。
  不過,對編輯這一特殊職業化一無所知。可能她經常同男人一起喝酒,受男人護衛也是常有的事,那些她並不在乎。可是,如果對她動手動腳,說不定她會突然嘲笑他,把他扔在一邊。籐浪龍子的美好幻影消失了。
  他那各佔一半的自信使他膽怯起來。就這樣,他們扯扯拉拉地來到大廳的門旁。看門傳者叫了一輛等在門口的出租汽車。
  枝村幸子先上了車。她兩隻腳貼在一起,身子往裡鍛坐在座席的一頭。
  道夫猶豫不前。幸子從車裡伸出頭說:「送送我。」
  道夫上了車,看門侍者使了個眼色,關上了車門。
  幸子軟綿綿地對司機說了聲「信濃盯」,便倒在座席上。汽車一顛簸,她就徹底癱倒了,腦袋仰在後面,身子癱在座席上,兩臂伸開耷拉著,嘴裡嘟嘟啼啼地說:「喝醉啦。」好機會。
  汽車開得飛快,幸子的身子劇烈地左右搖晃,道夫毅然抓住了她的一隻胳臂。
  幸子沒吱一聲。道夫緊張地一看,她眼望著前方,身子依舊搖搖晃晃。在對面來車的前燈照耀下,從側面能看見她臉上輕蔑的微笑。
  道夫心裡一涼,以為那是冷笑,慌忙想放開她的手。這當兒,只聽她懶洋洋地說道:
  「道夫君,問你一件事。」
  道夫莫名其妙,未使作答。
  「你說你最近就要離開村瀨的美容室,自己在自由之丘建個美容院?」
  「是啊·」
  手臂還握在他的手上。
  「那錢,哪兒來的?」
  那聲音好像並不感興趣。
  道夫嚥了口唾沫。
  「我積攢的。」
  「喲,存那麼多錢?真沒想到哇!不過,在那邊建,要花不少吧?」
  「是啊,一半是我從熟人那裡借的。」
  「誰呀?波多野雅子?那位胖太太吧?」
  「不,不是,我怎能跟她借!」
  「是嗎……」枝村幸子輕輕地、慢慢地說,「啊,我真的喝醉了!」她用另一隻手摀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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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50:11 |只看該作者
精神與理性

  租汽車停車的地方是一條微微傾斜的坡道,那裡殘留著一些老式建築的遺跡,公寓就在那條街的拐角。這是一幢六層樓的建築,看上去像是一座中等旅館。
  「我先進去,你隨後就來。」枝村幸子下車後對道夫說。
  護送一個醉酒的女人,按禮節在公寓門前就該分手。既然女方相邀,男方就不管那麼多了。
  好像人口在拐角處。她指著那邊說道:
  「我先從那邊進,你從這個正面進去。嘿,那是個停車場吧?裡面的左側有電梯,到四樓,415號房間。」
  「415號房間?路上不會碰見人嗎?」
  「遇上人裝作沒看見就行了。」
  枝村幸子說完就走了,轉眼拐進了拐角。看上去完全沒有醉酒的樣子。
  道夫想隔10分鐘後再上去,就挨近前面一家的房簷下,來回地原地踱步。手錶已近11點。
  照這樣看來,枝村幸子可能真是獨身生活,現在沒有情人。在出租汽車裡她沒把自己的手甩開,那或許是因為下車前一直醉得迷迷糊糊吧,不過她從沒作出積極的反應,而那既像冷淡又似嘲諷的微笑則更令人捉摸不透。難道她要把矜持保持到最後?
  既然如此,她叫自己到房裡去又是什麼意思呢?用心是顯而易見的,可是對幸子多少要存些心眼兒,別被她耍了。說不定剛到門前她就把門砰然關上,或者是只讓他看看房間就下逐客令。
  他一直盯著四樓。黑洞洞的窗戶沒有一個開燈的。看來415號房間在那一邊。10分鐘過去了。
  道夫穿過馬路,向對面走去。樓前是個帶頂的車場,水泥地上停放著五六輛汽車。裡面角落處的電燈泡下,有三個年輕人站著聊天,其中一人回頭朝道夫看了一眼。他裝作沒看見,朝左邊走去。左面果然有電梯。
  電梯很小,乘三個人就能擠滿。裡面空著。他按下四樓的按鈕。
  四樓的樓道也沒有人影。到底不是旅館,走廊很窄。出了電梯,迎面是410房間。他朝右邊走去,走廊兩邊的房間都關著。
  415號室在左側。道夫鎮定一下,輕輕地敲了兩下房門。
  門立時開出一條縫,露出幸子的腦袋。道夫進了屋。
  房間有八張榻榻米大小,當然是西式的。地板上鋪著紅色地毯,擺著立地燈,中間是一套待客用具,奶油色的牆壁上掛著複製的油畫,一面牆邊擺著大書櫥、梳妝台,梳妝台前放著一隻圓凳,玩物櫥裡擺著各式各樣的外國玩具;另一面牆邊擺著長沙發,掛著間壁房間的花布簾;天花板上吊著華麗的吊燈。——房間的文明裝飾是無可挑剔的。
  「坐坐好嗎?」
  枝村幸子站在沙發旁。外出用的禮服已經換成了平常穿用的布拉吉,上面印著紅色和紫色的大花圖案。
  「愣著看什麼?真是的!」
  「這屋裡大漂亮了……我都看呆了。」道夫木然呆立著說。
  「沒什麼。」幸子輕輕地說道,唇邊微微一笑,露出得意的神色,「坐坐吧?」
  「好啊。」
  「喝點什麼嗎?」
  「行。」
  瞟了一眼書箱上的座鐘,11點零8分。要是攆自己出門,這會兒就該說請回吧,可是她要招待飲料,看來還有希望。
  幸子走到坐在這兒也能看到的廚房那邊,從冰箱裡取出一瓶飲料,連桿子一起拿了過來。
  「謝謝!」
  道夫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端起飲料送到嘴邊。幸子坐在他對面。
  「這裡真靜。」
  「是啊。
  確實很靜,連汽車聲也很少聽到。是喝完這一杯後就該回去,還是能夠再坐一會兒,道夫心中沒底。
  「你來的時候沒被人看見吧?」幸子問。她的眼睛還有幾分醉態。
  道夫說在停車場被幾個年輕人瞟了一眼。幸子聽後點點頭。那樣子彷彿是說,在那兒被人看到並不能知道他是上幾樓去的,因此沒有關係;如果在這層樓上被人看到,那就壞了。
  於是,他覺得她的話或許是對他的誘惑。對一般的來訪者,不該詢問是否被人看到過。若被人看到就壞了這種口吻,說明她把自己的來訪者得非同一般。
  道夫的戒心稍稍放鬆了一點兒。在車裡以及下車後把他叫到屋裡,深夜在一個獨身女人的屋裡也不趕他走,這一連串的態度意味著什麼已經昭然若揭。他覺得,過分小心並非良策。
  剛才就若無其事地觀察了整個屋子,沒有什麼東西使人感到有男人的存在;如果有,即使掩蓋也會露出蛛絲馬跡。這女人房間收拾得整潔、奢華,可是生活卻十分空虛。眼前的她站在這套空虛的房間裡,醉醺的臉上惟有可憐的裝腔作勢。
  看到枝村幸子顯得可憐,道夫從沙發上站起身。對女人抱有同情感的時候,男人就會產生優越感。
  幸子對來到身旁的道夫似乎嚇了一跳,可是在他看來,她好像已有所料。
  「枝村小姐」,他抑制著激動對她說,「今天晚上實在感謝您的美意,我心裡非常高興。」
  他在利用年少的特權,對年長的女人撒嬌。略失理性的言行掩飾在薄薄的外衣裡。女人或許會出於年長的沉穩與寬容,主動地引誘他。
  「是啊,不過,你何必那麼客氣呢!」
  果然,枝村幸子表面上悠然自得,語調卻微微發顫。
  「我不能不向您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道夫的語氣一直是激動的。
  「不過,籐浪龍子是否能答應還說不準。」幸子故意賣關子。她兩手放在圓桌上,像戒備著男人的手似的手指緊握在一起。中間的一根手指上帶著藍色的翡翠鑽戒。
  「這個我也不抱多大指望,因為簡直是奢望!像我這樣的無名後生想給籐浪龍子做髮型,那好比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過,您能為我說說,我又拖一線希望,心中高興得難以自制。」
  「哎,道夫君,」幸子像躲閃似地擋住了他,「你說最近要獨立開業,真是你自己的錢、』
  「是啊,自己的,還有一些是朋友和九州的親戚賣掉部分山林借給我的。」
  一提起錢的事,道夫不禁心裡一涼。他明白幸子關心的原來是這個。
  「真的不是波多野出的錢?」
  幸子從正面盯著道夫,那眼神彷彿在審問他。
  「不是的。」
  「真的!」
  「真的。」
  他能夠沉著應付,是因為她的眼睛裡流露出醋意,眼都發紅了。
  「枝村小姐,」道夫孤注一擲地伸手按住了幸子扶在桌上的呼。籐浪龍子說不定再也不會出現,自己那近在眼前的錦繡前程也許就要化為泡影,而且,厄運可能會來得更快。這是鋌而走險的衝動。
  幸子想縮回手。他壓著不放,不過也並不要用多大力氣。她顯然沒有反對的意思。
  「我早就喜歡……您了。」
  幸子扭過臉去。
  「傻瓜!」
  她作出不理睬的表情,嘴上掛著一絲微笑。那微笑彷彿是對這位年輕男子的魯莽表示訓斥、告誡和寬恕一樣。
  道夫嗅到了在旅館地下室裡沒有人影的樓梯上嗅到的那股酸味。
  地彎著上身,嘴貼到她的後脖頸——給她做髮型的手指經常觸到的脖頸上,兩手從背後攔胸抱住她。
  幸子並不驚慌。
  「住手!」聲音帶著威嚴。
  然而,道夫知道,現在放開她那就徹底失敗了。一旦服從了她的命令,她接下來準會說:出去!那是她擺出的威嚴在進退兩難時的自然結果,恐怕並不是其本意。
  道夫嘴貼在她汗津津的皮膚上並不放開,從後面抱著的雙手也不放鬆。在這一瞬間,他是投機的。
  幸子一面扭動著身軀,想把他從身後甩掉,一面考慮如何處置。她似乎在考慮一種既不用逃,也不用叫就能制服這個年輕人的聰明的解脫辦法。她又說了一遍:「住手!」
  然而,那聲音使道夫覺得,她在同自己的理智作最後的抗爭。
  皮膚堵住鼻孔透不過氣來,可是他仍舊緊貼著嘴唇。她左右搖晃著後背想擺脫他的嘴唇,但他一直貼得緊緊的。舌尖嘗到了鹹味。
  酸甜的氣味是從她皮膚上發出的。皮膚比波多野雅子的年輕,皮膚細嫩。微胖的脂肪在旁邊的落地燈照耀下,像瓷器一樣帶有光澤。波多野雅子皮膚脂肪太厚,不討人喜歡。
  幸子終於有了變化。她漸漸身子不動彈了。頭耷拉著,脖頸伸得老長。他一直把嘴貼在脖頸上,哪怕窒息了也不願放開,這會兒可以稍稍放開換口氣了。她的脖頸已經不再躲閃,靜靜地一動也不動。他不慌不忙地將嘴唇移到近處的部分,兩手一下摸到隆起的部位。布拉吉下戴著厚厚的乳罩。嘴唇移至耳部。他微微露出牙齒。
  幸子依然耷拉著頭不作聲,肩膀像發冷一樣瑟瑟發抖。道夫覺得事情有眉目了。
  「把燈關掉。」幸子背過臉去輕輕說。威嚴不見了。
  道夫鬆開手,抬起嘴唇,站了起來。她坐到沙發裡,縮著肩膀,那樣子好像知道下面要幹什麼。
  他走到牆邊,站在開關處,用手關緊鬆動的房門。門是自動鎖。接著他又關上了開關。房裡依然能看到幸子的身影。落地燈是單獨的開關,燈光略暗,呈橙色。
  道夫輕手輕腳地回到幸子的身後。這次他摟著她的肩膀,幸子一動也不動。
  「枝村小姐,」道夫輕聲叫道,聲音溫柔。他採取任何時候都不對等的姿態。
  他手摸著她背後的拉鏈,一下拉到底。布拉吉裂開了,白皙的脊背露出個V字型。她沒穿襯裙,布拉吉的襯裡是黑色的。
  「關掉落地燈。」幸子彎著身子命令道。
  道夫並沒關燈。他手插到她的兩助下,把她抱了起來。她有些反抗,抱著發沉,可是隨即就變輕了。
  他抱起幸子讓她面對著自己。她的臉左右搖擺。一會便停了下來。他從正面吻著她的嘴唇。幸子身子晃晃悠悠,他用胸部抵住了她。
  幸子的嘴唇輕易不起反應。嘴唇雖然開著,可她卻不主動吻他。
  落地燈就在旁邊,他伸出一隻手去拉開關。燈滅了。可是,遮擋窗簾縫隙的花邊使窗外的一線光亮透進室內。
  儘管如此,幸子的嘴唇依然如故。道夫趁她的身子像喝醉酒一樣搖搖晃晃,把她連拖帶拉地抱到牆角上,來到長沙發前,把她的身子用力往沙發上一放,隨即猛撲上去。枝村幸子在長沙發上癱軟了。
  布拉吉從肩膀兩邊滑落下來,胸罩被扒開了。窗外微弱的光亮像是昏暗的間接照明。他又把嘴唇貼到她的脖頸上。
  幸子突然像魚一樣激烈反抗起來。
  「不行,這裡不行!」她連聲斥責,「那會留下紅印子來的,明天就沒法上班了。」
  他慌忙抬起嘴唇。
  幸子從下面一動不動地瞅著他的臉。他突然在背後親吻她使她產生的衝動已經平靜下來了。
  「這地方不行,走,到那邊去。」
  拉著簾子的那間屋是臥室。
  以布簾間隔的臥室很小,一個人住,床不算窄,但也不是雙人床,幾乎佔滿了整個空間,旁邊只有一個裝有小台燈的側桌,奶油色的牆壁上適中地掛著一幅畫有薔薇的小型畫框。
  私村幸子始終沒作出什麼強烈的反應。對道夫的性行為她或閉著眼睛,或望著遠處,只是在瞬間失去抑制平衡的時候,有時手握得緊緊的,有時指甲抓著褥單,從沒有兩手從下邊摟住他的脖頸。
  幸子額上冒出點汗,氣息也有些紊亂,但並未達到道夫期望的程度。眼睛雖然閉著,臉上卻若有所思,從未痛得苦著臉。雖然也皺過眉頭,但那表情卻好像是厭煩道夫的胡來。
  幸子的身子似乎沒有習慣性的經驗,但已十分成熟,肉體雖不豐滿,細嫩的皮膚卻像肥皂一樣光潤而富有彈性。她的肉體要比長相顯得年輕。
  道夫不由得將此時的幸子同波多野雅子作了一番比較。雅子的肉體和年齡同步老化了,厚實的肉塊徒有笨重的份量,皮膚也鬆弛了。
  而且,雅子十分貪婪。她自己也說自己可能是異常體質。她藉著年長的厚臉皮,在他身上作出種種無恥的醜態,百般對他調情。她由於自己過於衝動而失去常態,瞪著眼,大聲呻吟著,扭動著身軀,因為心臟肥大,呼呼地喘著粗氣。
  雅子說她對丈夫沒有興趣,同他不做這些事。這或許是真的。她丈夫對她興趣索然,同她疏遠。於是她便將欲求轉向比她年少、比丈夫更有朝氣的年輕的道夫,而且既不顧體面,也不加掩飾。有夫之婦同外人接觸時,往往會受異體感和不倫感的刺激而產生慾念,她的慾念一開始就是那樣生成的。
  何況,對方的年齡比自己小,那種母愛般的感情容易激起帶有刺激性的衝動,一切都處於教誨的角度,形成中年男子對待年輕女子似的顛倒的意識。有的竟有一種錯覺,誤以為是自己在凌辱對方。
  雅子開頭把從丈夫那兒學來的都手把手地教給了道夫,後來又教他許多新的技巧。她訓斥他,對他發脾氣,可是轉眼又極力安撫他。平平淡淡是不能使她滿足的。
  道夫只是被動地應付。像母豬似的白皙的肉塊纏著他瘋狂地淫亂,那情景確實是醜惡的。他那精力充沛的機能還能夠抵擋得了。他起初對那些無處的技巧驚愕不已,可是漸漸地就習以為常了。不過,除此而外他從沒有主動要求的慾望。
  對他的消極,雅子多少有些不滿,可是另一方面又喜歡他那柔順的性格,沉浸在對年少男子的征服感之中。他只要一味對她撒嬌,處處表現出天真的順從就行了…。··
  可是,枝村幸子同雅子卻遲然不同。她將肉體交給道夫,身子木然不動。好像不是因為惱羞,相反倒是因為過於冷靜而無動於衷。本來是她把他叫到屋裡,後來又按照她的要求睡到了床上。可是,她卻毫不動情,十分冷靜,甚至沒忘記高聲提醒他別使脖頸鬱血。
  幸子對這個年少男人任性的狂亂表現出寬容的態度。她始終保持著比他高一等的姿態,嘴唇上一直掛著輕蔑的微笑。
  道夫雖然被幸子看不起,卻要利用這一點破除她的裝腔作勢。因為沒有經驗,她的身子十分緊張,這使他頗費了不少努力。他慢慢地開始在她身上試用從波多野雅子那兒學來的各種技巧。
  當然,那只是些簡單的技巧。如果一開始就使出同雅子一樣的高招,幸子難免會產生誤解。因此,他努力裝成沒有經驗的衝動自然地發展到性行為的樣子。他相信,即使是簡單的技巧,幸子也會驚異不已的。實際上他知道,她的身上蘊含著不少這種因素,並不單純是心理作用——
  然而,枝村幸子依然不發情。她的精神是頑固的。她始終不平等地對待道夫,所以不論他悄悄對她說什麼,做什麼,她都無動於衷。
  床頭燈沒熄,燈光昏暗。幸子敢開著燈,並不是要製造感情的氣氛,好像是為了迴避黑暗所意味的愛情的融和感。公然開著燈,象徵著她的倨傲。
  幸子的確沒有習慣性的經驗,就像個處女。因此,她承受著他的刺激,一直木無表情地克制著自己。可是,他曾感覺到,在她的手突然握緊時,手指抓著褥單時,肩膀痙攣時,她的瞬間現出了比雅子微弱的興奮。那不是精神,而是肉體中蘊含的某種東西背叛了她的意志,絕望地開小差了。只是同雅子相比,那些還太微弱。
  雅子的技巧可謂爐火純青,道夫雖然多少受些影響,卻也沒傾心地去學那些東西,一直只是個被動的追隨者。而同幸子,他是積極的,野心勃勃的。
  他對幸子的精神毅力大為驚歎,決心在近期內攻克她的抑制力——欺騙性的抑制力。
  儘管如此,道夫卻在想,這女人的情人是誰呢?已經27歲還毫無經驗,令人不可想像。她的過去和現在是個謎。第一個男人就不說了,最近的一個將是誰呢?或者曾經是誰呢?她是個要強的女人,想必是百里挑一的。一般想來,她可能在其職業範圍內尋求,像作家或類似作家的人,總之文化界或新聞界的人士可能性較大些。不過這些人的身份也未必合適,她是個自命清高的女人。
  枝村幸子肉體上的稚拙與無知恐怕與此不無關係。她要求過高,便不可能在日常得到這種享受。就是說,左一個右一個地更換男人,這是她的自尊心所不允許的。此外,即使有相中的男人,他也不一定能經常到這兒來。男人如果工作忙,在時間上就沒有自由。就像她好裝腔作勢一樣,或許男方虛榮心更強,輕易不肯與其亂來。於是,她雖然年齡與日俱增,經驗卻如一張白紙。她極力抑制自己的慾念,幼稚得就像個處女。
  實際上,幸子的這種潔癖和精神並不是厭惡性行為,而是相反。她抑制的是意志.而不是精神。他發現了證據。
  枝村幸子走進浴室,淋浴器的水聲透過房門傳了過來,響聲很大。她像是在氣恨被道夫玩弄了的自己,彷彿要通過淋浴,洗去身上的污跡,重新恢復對他的優越地位。
  水聲給道夫留下了深深的記憶,他不由得浮想聯部他把同波多野雅子和枝村幸子的經驗作了一番比較,於是回憶起同另一個女人的往事。
  因為時過境遷,剛才一直沒想起來,那女人幾乎同幸子一樣沒有經驗,但她是全身心地熱戀著自己。一次在通過鄉間小道的公共汽車終點站附近充滿鄉土氣的旅館裡;一次在樹林子裡;聽到瀑布聲的那次是在誰也沒去過的一個地方;還有一次是在清水溫濕的堤下草叢裡。一結果,在瘋狂的氣氛中釀出了一出悲劇。……水聲停了,枝村幸子換上潔白的睡衣走出浴室。
  「回去吧!」她走過去對著鏡子,看也不看道夫一眼。
  道夫木然仁立在其身後,望著幸子漠然地往臉上抹雪花膏。他神情頹喪,彷彿干下一樁無法挽回的壞事。她的手指在臉上飛快地揉搓著。
  道夫誠惶誠恐地走到幸子身旁。
  「枝村小姐……」他像咽喉被堵住了似地說。
  「行啦!」幸子不容分說地打斷他的話,眼睛依舊對著鏡子,根本不往他瞅一眼。可是,剛才的事好像餘韻未消。「你再別到這兒來了。」
  外面傳來汽車聲,聲音在樓下停了下來,深夜又萬籟俱靜了。同玩物櫥裡的西洋偶人擺在一起的座鐘已快到兩點。
  「枝村小姐……」
  「好啦!什麼也別說了,我現在不想聽!」臉孔通紅,聲音又恢復了威嚴。「再也別到這裡來了,好嗎?」
  道夫乘電梯下樓,路上沒碰到人,樓下的停車場上也沒有人影。
  他抬頭望了望這幢公寓,只有兩個窗戶透出昏暗的光亮,一會也熄滅了。
  他獨自走在沒有行人的大街上。身後開來了兩三輛汽車,車上印著白色的號碼,車裡有男人和女人偎在一起。
  來到寬廣的大街上,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司機已送走乘客,正要回營業所去。
  道夫認為,枝村幸子並沒完全拒絕。她說再別到這裡來了,並沒說不再見面,那意思是說別到家裡來,在外面會面還是可以的。
  幸子好像不論何時都不看重同他的關係,上下的差別觀念根深蒂固。她不想打破這種觀念,她在房事中的消極態度就顯示出這一點。
  然而,她的克制有些微妙。在精神與生理的分離上,她多少是咬牙堅持的。
  可以認為,幸子並沒割斷籐浪龍子這條線,相反,倒會辦得更快。現在看來,當時的投機成功了。
  出租汽車的無線報話機剛才就哇哇地響著,營業所在羅裡囉嗦地調度車輛,現在開始播送一件遺物啟事。
  「有位乘客在出租汽車裡遺忘了一件大件行李,是大件行李。此人是男性,年齡二十七八歲,微胖,皮膚淺黑,戴眼鏡,隻身一人,如有線索請速報告。是大件行李。」
  說到大件行李的時候,司機就擰動旅鈕,把廣播聲放大,啟事一播送完,又把聲音擰小了。與此同時,司機的雙眼朝後望鏡裡瞟了腰。
  道夫也看到了鏡子裡的那雙眼睛,兩人若無其事地對視一眼。
  「出租汽車公司真不錯,連丟在車裡的東西也要用無線電話同各車聯繫。」道夫半解嘲地說。
  「是啊!」司機帶答不理地應道,眼睛仍不時地朝後望鏡裡瞟。
  到了十字路口,前面停著一排出租汽車,有兩三隻手電筒在那邊晃動。
  道夫明白這是盤查。以為是檢查酒後開車的司機,可是家用車和卡車只停一下馬上就放行了,唯獨扣下出租汽車。
  前面的車隊一點點地向前移動,漸漸來到一群警察面前。便衣警察和制服警察從兩側車裡窺視。看樣子是出事了。
  輪到這輛車了。一個便衣警察打亮手電隔著窗戶往道夫的臉上照。
  別的便衣警察訊問司機是在哪兒搭的客。
  另一個警察急急忙忙地來到拿著手電的警察身旁,打量著道夫的臉。
  「從哪兒上的車?」那人嚴肅地問。
  「信濃盯,回四谷XX盯自己的公寓。」
  「您好像是一個人,這麼晚了,幹什麼去了?」
  「在朋友那裡玩麻將。」
  道夫打算如果他們問起朋友的名字和住址,就隨便敷衍一.下。反正自己與事件無關,不會有什麼事,因此他並不在乎。
  那當兒,又一個警察走了過來,往道夫的臉上膘了瞟,便對其他警察說:「行了,行了。」他們一起往後退。司機坐在駕駛席上點點頭,開車走了。
  「出了什麼事?」道夫問司機。
  「嗯,什麼事?發生殺人案了吧。」
  「殺人?」
  「兇手好像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皮膚淺黑,身材微胖,戴著眼鏡。與您年齡相仿,不過其他條件不像。」
  「就是剛才無線電裡說的在出租車裡丟行李的那個人嗎?」道夫探著身子問。
  「所謂忘了行李的人,是指通緝的人犯。警察署一通緝到公司,公司就向各車發出那樣的通知。忘了行李的人是暗語。」
  此刻,一個殺人兇手正被追捕。
  他回想起在能聽到瀑布聲的樹林裡同那個狂女人的罪惡經歷。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當時的罪犯依然逍遙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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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50:39 |只看該作者
兩年後

  東京高等檢察廳檢察官桑山信爾伏在桌子上,審閱一起上訴
  案件的記錄。在辦公室處理不完的時候,他就把文件一包,帶回家來。
  這是一樁殺人案,被告申訴自己無罪,原判12年徒刑。桑山已看完一審檢察官的求刑材料,正反覆審閱檢察官訊問筆錄、警察署預審筆錄、證人的證言、案發初期階段的勘查記錄等。現在,看來被告的主張有些牽強。
  桑山的桌子上不僅有他受理的案件材料,還堆著其他一些書籍。雖然看材料是工作,但老看那些東西未免令人乏味,每當看膩了,就翻翻別的書,換換味道。這樣,再接著剛才的往下看,又會有新鮮的感覺。
  不過,有時候因為用來調劑味道的書很有趣,不知不覺就超過了預定時間。
  這樁案件的被告在警察署就已自首了。也許是因為他已自首而大意了,警方在取證上有許多疏漏之處。可是,在受到起訴、檢察官受理之後,被告又突然翻供,否認自己犯罪。桑山那樣細心地反覆閱讀案發初期的偵察記錄,原因就在這裡。
  妻子拉開拉門,端著一杯紅茶走進屋來。
  「還在看吶?」
  妻子放下茶杯。
  妻子又做了一種新式髮型,看樣子白天到美容院去過。
  桑山正想休息片刻,便同妻子聊了十來分鐘。
  「還是在常去的那家美容院嗎?」他隨便地問。
  妻子點頭應道:「近來到處都開了不少新店,不過還是常去的地方隨便些…」說著,微微綴著眉頭,「村瀨美容室自從佐山走了以後就冷清下來了,現在看來,那時候佐山的技藝就很不一般。村瀨可是放走了一棵搖錢樹啊!
  桑山已多次聽到妻子提起佐山這位美容師的名字。據說他兩年前辭退妻子常去的那家美容院,自己獨立開業,如今頗有些名氣。
  「那沒辦法呀,有本事的人說什麼也是要獨立門戶的。」
  「當時,村瀨發了好大的火,老闆的太太也氣得要死,說他辭職幹得太陰險了。佐山自己獨立開業,老早就著手準備了,可是從沒對老闆夫婦說過。他們覺得是被他背棄了…。現在,佐山名氣大了,老闆娘對佐山更加嫉恨。如今同以前不一樣,她反倒閉口不提往山了。
  「那位佐山君怎麼這麼快就出名了?」
  「知道有個叫籐浪龍子的演員吧?本來是歌唱家,也會演戲,是個經常上電影、電視的明星。她辦獨唱音樂會的時候,佐山就負責為她做髮型。在獨唱音樂會上,佐山一直守在後台,每當換場景的時候,他就按照場景要求為她設計髮型,頗獲好評。那是他開店不久的事。」
  桑山知道籐浪龍子這個名字。正如妻子所說,她是個大明星。他也常看雜誌、週刊。他認為檢察官必須具有豐富的知識面。
  戰前有位有名的大審院法官,名叫三宅正太郎。他主張,判決書必須是一篇好文章,為此,要廣泛閱讀文學作品。他本人就是一位著名文人,有隨筆集等遺著。
  按照三宅的觀點,法官不讀哲學和文學著作,就不能接觸人情世故,就不能深入瞭解被告的心理。此刻,桑山的桌子上放著一本三宅正太郎的隨筆集。雜誌或週刊雖不能算是三宅先生說的哲學和文學著作,但也能幫助廣泛瞭解社會。桑山之所以知道籐浪龍子,就得助於這些刊物,經常在雜誌的照片頁上見到她。
  「不知情的顧客進了村瀨的美容院,有時就問,這裡以前有個叫佐山的吧?對此,村瀨就不用說了,反正地太太是不大高興的。」
  「為什麼?那樣有名的人曾經在自己的美容院裡工作過,應該自豪呀!」桑山一面呷著紅茶,一面說道。
  「那位太太是個要強的人,一想到自己店裡的僱員出了名,心情就不愉快,因為她不免要拿他同自己的丈夫相比較。往山辭職以後,店裡客源稅減,她心情就更不好了。」
  「顧客減少很多嗎?」
  「以前有些人是佐山的老主顧,一些有錢的太太、時髦的小姐,都是指名點佐山,這樣的人明顯減少了。」
  「佐山君在哪兒開的店?」
  「聽說在自由之丘那邊。前不久,我翻閱一本婦女雜誌,在一個模特兒的照片下,注有『梳發、佐山道夫』。」
  能上雜誌,那不簡單哪!這麼說佐山君的美容院生意興隆?」
  「我想是吧,佐山這個人,怎麼說呢?與其說是他技藝好,倒不如說你富有美感,這一點地在村瀨的店裡工作時就顯露出來了。在現在的時代,美感要很諧調」
  「佐山君是靠自己的力量建成那個店的?」
  「聽說他本人對店裡的同事說基本上是用自己的錢建成的,但村瀨夫婦不相信,因為傳說證券公司經理的夫人波多野雅子同他關係親密。不過,他這麼年輕就能在這樣的雜誌上露面,確實很了不起。」
  妻子給他看的雜誌是《女性迴廊》。
  妻子走後,桑山想離開桌子一會兒,可是現在是自己調劑胃口的時間,便又拿起旁邊的另一本書。書名是《無罪·不起訴案件探討》。
  桑山點著一支煙,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有兩種情況應宣判無罪,一種是被告本身不構成犯罪;另一種是對被告本身沒有犯罪證據,在這兩種情況下,法官必須宣判無罪。」
  在對事實的認定上,法官的觀點經常與他對立。但是,法官的意見對他不無參考價值。他繼續往下著。
  「關於後者,刑事訴訟法第一條已明確規定,一切訴訟手續都是為了查明案情真相,都是為了發現實質性的事實。因而,法官如果在真實性上沒得到確實可信的心證,即使有嫌疑,也不能宣判有罪。倘若認為被告的辯解合乎常情,便不能無視被告的辯解而作出有罪判決。這是刑事訴訟的一大原則。因此,在我們認為已徹底查清的案件中,有不少會意外地判決無罪。當然,無罪或有罪在這一部分中是最成問題的,在上述無罪案件的統計中,這一部分佔七成至八成便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那麼,法官是在怎樣的過程中對於構成犯罪的事實是否存在形成心證的呢?不理解這一點,就不能理解無罪的理由,也不能對偵查的情況作出反省。
  「無罪判決應在認定事實的基礎上和證據不足的情況下作出。證據不足的情況分為以下幾種:證據缺乏或者由於證據失去效力,不具有實證性,即證據數量不足;證據齊全,但缺乏證明事實的效力(證據價值),缺乏人人都能接受的理由,即證據質量粗劣·」
  桑山對照著最近自己受理的案件,不知不覺地看到這裡。接下來,他便看到作為無罪判決實例列舉出的一個強盜殺人案部分。
  案件發生在福岡縣築紫郡某村,一個農戶深夜被強盜殺死了妻兒五日,罪犯沒有線索。警察署在開始偵查的一星期後,將被害者的朋友作為嫌疑人逮捕起來,疑點是,附近有人看到嫌疑人在推斷的作案時間之後不久,在被害者的住宅後面轉悠,像是在找什麼東西。他對村上的人說,第二天早上他訪問被害者家時,有個小孩從屋裡出來,告訴他說家裡沒有人。實際上他應該知道那孩子已被他殺了,因此,他是故意說謊。
  抄家時發現了嫌疑人當晚穿著的雨衣和沾在長靴上的人血,這成了有力的證據。可是,對血跡同被害人血型是否一致,兩個鑒定人的意見有分歧。因此,決定性的血跡未能構成充分的證明,終於判決無罪。——實例的情況大致如此。
  由於這個犯罪實例發生在福岡縣築紫郡的一個村子裡,桑山意外地回想起八年前在太宰府附近的武藏溫泉遊覽的舊事。武藏溫泉也在築紫郡。那時候還擔任大阪地方檢察廳的檢察官,正好是在4月8日釋迦誕生日,遊覽與營原公有緣的天拜山寺院。在櫻花盛開的山門下,還看到童男童女排著隊伍遊行。
  當時,寺院的後山正為一個年輕女人被勒死案件進行現場勘查。聽說被害者是佐賀某公司職員,罪犯是精神病院裡跑出來的患者。說起櫻花樹下的瘋子,倒頗有風趣,可是被殺死的年輕女人未免太可惜。據說手持草繩的瘋子藏在寺院的後山裡,那個可憐的女人剛好從那裡經過。作案時間是傍晚。
  他記得,同那位在福岡會過面的副檢察官交談之後,他就沿著田間小道回旅館了。兒童們的隊伍在山腳下進行,人們蜂擁著聚集到一起的情景猶在眼前——
  那樁案件該是無罪的,不知後來怎麼樣了。桑山出神地回憶往事。
  桑山同妻子聊起往山道夫的幾天之後,有一件事需要他們夫婦一同去九州。妻子的故鄉是熊本縣的小城五名市。妻子的侄子要在那裡結婚,他們要去參加婚禮。
  本來妻子一個人去就行了,可是桑山喜愛這個鄉下小城。還是在福岡地方檢察廳工作時去過的。好久不見,想去看看。他只請了五天假。這一陣子沒出過東京,很想到鄉下走走。
  五名市靠近熊本縣西北端,離福岡縣境不遠,從博多乘快車,兩個小時就到了。桑山決定去參加婚禮前在靠近博多的二日市武藏溫泉小住。前天晚上無意中又回想起山阪寺的浴佛會。
  開頭計劃乘新幹線快車到博多,後來因為工作關係,時間太緊,又改乘飛機。
  乘的是下午3點20分發出的日航班機,他們提前30分鐘坐在候機室的長沙發上等候。乘客仍然很多。
  廣播播送登機時間到了。檢票口排隊時,妻子伏在桑山的耳朵上輕聲說:
  「嘿,佐山來了,在那兒。」
  桑山知道不宜馬上回頭,便跟著隊伍朝前移動,通過檢票口時,若無其事地朝後看了看。
  他並不認識他,所以分不出人群中哪個是佐山,映入眼簾的是五六個聚在一起的穿著華麗的年輕女人。
  「你看到有個戴太陽鏡,穿白西裝的女人吧?那個戴寬簷帽子……肩膀後面的那個人,就是戴墨鏡的那個……」
  妻子急急忙忙地向他介紹。
  那裡一片亂哄哄的,桑次在前上飛機也沒能認清。
  座位靠近尾部。妻子坐到窗前。
  後上來的乘客順著通道往前走。有人論空中小姐幫著找座位,有人自己找,機內一時紛亂嘈雜。
  剛才那群華麗的女人上來了,從桑山的身旁走過。那個戴太陽鏡、穿西裝的女人走在前面,惟有她手裡沒拿行李,其他人都提著兩個白色和紅色化妝用手提包。跟在後面的是五個男人。
  「嘿,就是他!」妻子伏在桑山的耳朵上嘀咕。
  女人的身後有個戴深色太陽鏡的男人,在同一個女人說笑,接著坐到這一邊的窗前。坐在他旁邊的男人像是同伴。
  桑山朝妻子說的那個人瞟了一眼。那人約摸30歲光景,相貌平凡,身材適中,髮型也很普通,妻子要是不說,準以為他是個出差的公司職員。只是,他同女人談笑時,樣子顯得很溫和。恐怕那也是聽妻子說他是美容師,才有那種印象的吧。桑山回想起前天晚上妻子在書房裡給他看的雜誌照片上的髮型。
  「男美容師近來都乘飛機到各地去嗎?」機艙裡安靜下來時,桑山問妻子。引擎開始轟鳴了。
  「是啊,不過佐山好像是在跟著演員們做髮型設計。」妻子瞅著前面的座位說。女人們隔著通道,分別坐在左右兩邊的座位上,從這裡只能望見腦袋,有一半人的頭髮被染成了紅色。
  「哪些女人是演員還是歌唱家?」
  「嗯,最前面的那個穿白衣服的大概是個明星,不知是哪一個。不過既然是佐山隨從,一定不是一般的歌唱家。」
  「佐山君那麼了不起嗎?』
  「正紅著哪!他不會為了使自己出名跟一些跑龍套的演員外出的。一開始他是從籐浪龍子的獨唱音樂會上發跡的,當然不願去了自己的名聲。」
  飛機離地升空。乘客們身子都往後仰。飛機鑽入雲層。
  「佐山君知道你坐這班飛機嗎?桑山過了一會兒問。
  「唔,沒看到吧。」妻子答道,「還是兩年前找他做過,況且我的髮型並不光是佐山做,誰做都行。」
  「佐山君的設計是面向年輕人嗎?」
  「對,這是他的特長,他做得是很漂亮,不過中年人的髮型也做得不錯。我看他確實名不虛傳。」妻子說著,像是在想什麼。大概是在—一回想那些中年女顧客的模樣吧,但她並沒告訴丈夫。
  飛機轉入水平飛行,周圍紛紛響起解安全帶的聲音。空中小姐送來手巾。
  桑山從皮包裡拿出一本書,書名是《供述心理研究》他翻到夾上書籤的地方。
  「……按照澤裡希的《供述心理學》,嫌疑人的假供在否認與坦白的範疇之外,即在不重要的附屬情況以及有關嫌疑人經歷的供述上都會發生。這些謊言一旦被戳穿,往往當場就被認為是不可靠的表現。因此,充分瞭解沒有犯罪事實的人也會因為各種原因撒謊,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
  「就是說,這些人撒謊或者是為了隱瞞自己的某些弱點;或者是為了保守連親屬也不知道的秘密;或者是為了不使近親捲入官司;或者是為了不暴露與特定人的性關係;或者是為了保守職業秘密;或者是因為擔心如實回答會在訴訟手續上給自己帶來不利;或者是為了驗證真實是否會得不到理解,等等。」
  妻子的胳臂輕輕地搞了他一下。桑山抬起頭。
  那邊的通道上站著兩個年輕女人,把筆記本似的東西遞到座位上。戴太陽鏡的女人就坐在那裡。女乘客接過筆記本寫了起來。兩個年輕的女人高興地在一旁看著。
  「哦,我想起來了。她戴著太陽鏡,我沒認出來。她是草香田鶴子啊。唱流行歌曲出名的…」
  妻子一說,桑山又看了一眼。坐在這裡只能看到頭髮。草香田鴿子,殺出在電視裡經常見。妻子說的不錯,她是近來走紅的青年歌星。
  「佐山是跟草香田鶴子來的。可能地在福岡的劇院辦獨唱音樂會。大概她也傚法籐浪龍子,讓佐山設計舞台上的髮型,一定是這樣。」發現了草香田鶴子的妻子自信地說。
  不知不覺中,三四天前在書房裡交談的內容變成現實展現在緩前,妻子不由得有些興奮。桑山也並非不感興趣。
  不多時,桑山便無心看書了。這一次是他自己注意到的。戴墨鏡的男人離開座位,順著通道住這邊走來,好像是上廁所。桑山若無其事地看了看他。原來是個並不出眾的普通男子,顴骨略高,薄薄的嘴唇。要說特徵也就是這些。上身是黑色更服,繫著黃色領帶,飾著同色的手絹;下身是細腿褲,布料是高檔的,做工報考究。那身打扮並非多麼人時,只是走起路來多少有些故作姿態。
  安子勝朝著窗戶,飛機穿雲破霧,漸漸越過茶褐色的富士山頂。
  「男美容師也並不怎麼討人厭嘛!」
  桑山又低頭看書。
  「在實際生活中的許多重要點上,男性與女性的心理症狀存在著明顯的差異。供述研究花費了很大精力,試圖在供述作業上也發現這種差異。可是,其成果只要以正確的確認為基礎,便是消極的。女人很少忘事,卻經常授說,這一Stud的陳舊的原則屢屢得到驗證;但同時。在許多場辦…」
  佐山道夫從桑山旁邊走過,使他的閱讀中斷了。他的眼睛盯著他的背影。
  佐山的座位在前面隔十二三排。他沒有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中途停下來,臉轉向一邊說起話來。
  在同桑山隔七排座位的前面,好像坐著什麼熟人,他像是在同熟人打招呼。從這裡只能望見白色座椅上露出來的女人頭髮。
  不到一分鐘,佐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桑山又低下頭來看書,可是忽然想了起來,忙問妻子說:
  「草香田鶴子不用說也是藝名吧?」
  「大概是吧,不大清楚。說不定草香是仿姓。」
  桑山並不同意妻子的推測,但什麼也沒說,又埋頭看起書來。
  接下來是關於嫌疑人和證人供述的闡述。人的供述實在靠不住,追求真實談何容易。
  「……但同時,在許多場合又得不到證實。女人一般情緒性較強,這種說法是正確的,但這一點在供述作業上幾乎並未引人注目;並且由於人格以外各種原因的差異,被掩蓋、隱瞞了。」
  抵達板付機場後,桑山夫婦先行離開座位,走下了舷梯。草香田鶴子一行同後頭的那群乘客一起走在後面。
  機場大樓頂上的接送大廳和出四周圍,一群年輕的女人頻頻向桑山的身後招手致意,有人高聲呼喚著草香的名字。
  出口處的候機室裡也聚集了許多年輕人,他們紛紛朝後面的乘客中張望,許多人手拿劇院和演出公司的小旗。
  桑山到大廳裡等候從機內卸下的皮箱。草香田鶴子一行從到達口走了出來,於是,年輕人發出一片歡呼聲。旁邊接客的人們不知出了什麼事,都站起來朝那邊張望。打著演出公司小旗的人們分開人牆站到前排。草香田鶴子頭上戴著白帽子,身上穿著自西裝,走在那群女人的前面,連連點著頭,臉上笑吟吟的。後面的女人穿著染有花紋的圓袖戲裝,同她那身西裝相互襯托著,隨行的幾個男人攔著請求簽名的青年歌迷。就是那兒熱鬧。
  一行人快步走出大廳,鑽進等候在出口處的幾輛轎車。佐山道夫同另外幾個男人就跟在她們身後,可是因為隔著人群,一轉眼就看不見了。汽車一開走,人們陸續散去。
  這裡聚集了許多取行李的乘客,替歌星一行取機內行李的演出公司四五個年輕人也擠在裡面。
  「今晚6點在福岡國際劇院舉辦獨唱音樂會,連演兩天,預售票五天前就賣光了。草香田鶴子可紅啦!」
  年輕人在等行李的當兒,回答周圍的詢問。
  東京來的乘客也聚在那裡。身後站著一個穿藍色西服、戴太陽鏡的女人,她好像是故意躲在人後面等候似的。
  皮箱終於等到了。桑山和妻子往出租汽車站走去。
  告訴司機去武藏溫泉,就把行李放到後部行李箱裡。汽車往博多相反的方向行駛。多年未見的天拜山映出不高的陰影。山下有座不大的寺院。
  司機聽汽車上的乘客說是同草香田鶴子乘同一班客機,便不停地打聽她的情況。對他說因為座位離得遠,知道得不多,年輕的司機頓感失望,接著便談起了她的傳聞。大概都是從雜誌上看來的。
  桑山讓車開到八年前住過的那家旅館,可那家旅館很小,已經客滿了。司機又把車開到旅館街中間的一家大旅館門口。
  桑山洗過澡正在看報紙,女侍來做用餐準備。房間裡的燈亮得刺眼。
  「你以前就在這裡嗎?」桑山放下報紙問女侍。女侍三十四五歲,頭髮、眉毛都很稀疏。
  「唔,七年了。」女待用普通話回答。
  「七年?」桑山想,還差一年。又問,「說起來你也許知道,天拜山下有座寺院,八年前在寺院後面有個年輕的女人被殺死了……知道嗎?」
  正在擺餐具的女侍停下手說:「嗯,聽說過,殺死那姑娘的是個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聽說是在我來這裡的一年前發生的。」
  「是啊。後來那個殺人的瘋子怎麼樣了?沒聽說過?」
  「聽說判決無罪。」
  原來真是這樣。
  「那瘋子現在怎麼樣了?」
  「不是還在精神病院裡嗎?我不太清楚。」女侍又開始擺餐具,「要麼我去問問下面賬房的人,好嗎?」
  「不必專門去問,順便打聽一下就行了。」
  「我知道了。」
  在女侍拿來的旅客登記表職業欄裡,桑山只填上了「公務員」。
  妻子洗完澡出來了。
  「看樣子很好吃啊!」妻子望著豐盛的飯菜說。
  外面傳來三絃琴和歌謠聲。歌謠同八年前是同一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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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51:02 |只看該作者
在博多

  最近一場是八點半開始。道夫打算給草香田鶴子做好髮型就離開後台。終場後,由隨從的女入為她梳成平常的髮型。當然,如果他連這些瑣碎的活也做,草香田鶴子準會感激他的,不過道夫留給她們做了。
  按合同規定,他負責在每場獨唱音樂會上為她梳發。因此,他已完成任務,留在後台待30分鐘終場節目後為她梳發,那算是額外服務或表示慇勤。
  開始在獨唱音樂會上為籐浪龍子做髮型時,那是徹頭徹尾的服務,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和精力。
  然而,經過一年半的時間,對像變了,條件也今非昔比。時間的推移意味著他的名聲擴大了。其間,他按照她的要求,為籐浪龍子的髮型又加了一番工,還為兩個流行模特兒設計製作了髮型。這次,草香田鶴子鄭重地聘請他為她在各地公演做髮型,一開始就談要不要他額外服務。對是否隨從她,他有選擇的權利。
  草香田鶴子是位歌星,因為新近才嶄露頭角,資歷不深,說起來她架子還不大。雖然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但這個世道常常是以現實取人。她還太激,她上面還有許多「大人物」。
  這樣說來,她同美容新秀佐山道夫恰恰有共通之處。可是對道夫來說,水平跟他相等是不行的,他服務的對象必須比他高。不是大人物,自己的地位就不能提高。
  這種傾斜的關係使別人總是要抬著眼睛看他,使他慢慢地,有時是迅速地往上爬。在水平的關係上就很難爬高。不僅如此,經常為身價未定的人服務,甚至有下降的危險。社會只以他服務的對象的水平來衡量他。他拿定主意,要想出名就只為大人物服務。他為兩個流行模特兒做髮型,一個是因為其設計出名,另一個是因為她自己有名。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受雇於草香田鶴子利不算大,但也不吃虧。草香正在走紅,將來或許會更好。實際上她最終會紅到什麼程度尚難斷言,反正會比現在更紅吧。就這樣,這次他跟著她來到了博多。
  ——個中別有緣由。
  「我到小倉的一位朋友那兒去,今晚不回來,要是有人問起就替我說一聲。」道夫回到飯店後,對隨從的助手柳田利男說。
  「好吧。明天什麼時候回到這兒?有人問起我好告訴他們。」
  「獨唱音樂會日夜都有,日場12點半開演。必須提前一小時到後台為草香田鶴子梳整髮型。」
  「11點半以前回來。」
  「好吧。」
  道夫換上外出的服裝,照了照鏡子。他換上一件灰色新上裝,下面穿著一條運動褲。
  劇院裡的那些人還沒回來,大概還要30分鐘吧。草香田鶴子在這家飯店的五樓包了三個房間,一間住著她的姐姐、經理兼隨員的岡野良子;一個胖乎乎的獨身女人;另一間住著那幾個從東京跟來的女人。道夫和柳田在三樓各住一個房間。——這裡叫做博多N飯店。透過窗戶可以望見那河川。
  「已經9點多了。」道夫看了看手錶說,「明天上午10點左右給長谷川打個電話,問問店裡的情況。」
  「知道了。」
  柳田像低頭致意地點點頭。他今年22歲,因為身材矮小,看上去只有19歲。道夫收徒,最注重姿容。長谷川不是徒弟,而是僱員,因為年紀大些,在店裡相當於經理,他的長處是為人忠厚且有點小聰明。
  「對長谷川說,我回來後再給他打一次電話。」道夫一面戴眼鏡,一面對柳田說。
  工作算是辦完了,剩下的就是別的事了。可是.工作的意識並沒有完全消除,還殘留在心間,腦子裡仍在設想著今後的路。現在已來到野心與滿足的十字路口。路走得這麼快,連自己也沒想到。
  可是,今後就難了。同業界的反感已從局部往面上擴展,以往潛在的敵人已漸漸公開化。
  敵人並不僅僅是嫉視他的同業界,對此,道夫也懷有不安的預感。
  道夫乘上在飯店門口等客的出租汽車。柳田送到車前,隔著車窗對司機說:
  「請把老師送到博多車站。」
  真是多管閒事!道夫心裡一陣不悅。司機用手調整一下後望鏡,點了點頭。
  出租汽車越過商店街上燈火通明的電車道。每當遇到信號停下來,司機就瞅瞅後望鏡。道夫想,他可能是在看後面的車吧。目的地的方向與車站相反。
  「哦,司機,到平尾去可以嗎?」快列車站的時候,道夫望著前方說道。
  「不去車站了?」
  「因為有事,想到平尾去,到平尾山莊旅館。變化太突然了吧?對不起。」
  「平尾山莊旅館?那兒不錯呀!」
  「不怎麼樣。」
  「那家旅館很賺錢哪!」
  司機調轉了方向。他說話無拘無束,年齡同道夫相仿。
  越過鐵路道口,商店街就到頭了。前面冷冷清清,路也暗了下來。
  (在飛機裡看到的是桑山檢察官的老婆。她也是村瀨美容室的顧客,兩年沒見面了,不過肯定沒認錯。)道夫坐在座席上想著心事。(坐在那女人身旁的是她的丈夫檢察官,一看就知是夫婦。他在看書,是個四十二三歲的瘦子。他是官吏中常見的那種生活樸素而自尊心強的中年男人。)
  他看著書沒抬頭,但他妻子如果看到了會偷偷告訴他的。夫婦一同外出旅行,顯然不是因公。
  (可是,他們去哪兒呢?是休假回九州?還是到九州有什麼事?)
  夫婦同行去哪裡都沒什麼,可到九州來卻令人不快。雖然沒什麼原因,但僅僅是東京的檢察官在九州出現這一點便足以令人不安——還不到惴惴不安的程度,可以說令人不平靜吧。如果在別的地方遇上他們那就沒什麼了。雖然不算心神不安,卻令人心情不快活——
  汽車嘎然而止。私營鐵路的道口上放下了橫道欄杆。
  「先生,」司機說道,「你不是官場先生嗎?」
  道夫吃了一驚。若叫他佐山倒也平常,而叫他宮阪,他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喊他佐山,他還能裝糊塗,可是竟叫出他的真姓宮阪,他覺得像被人識破了真相似的,一時沒找到遁辭。
  「你是誰?」
  他瞅著司機的後腦勺。
  「哦,真是宮阪君哪?我是江頭啊,大川的江頭善造,還記得嗎?」
  一列燈火通明的長長電車從眼前隆隆駛過。
  大川市位於福岡縣西南部,在築後川的下游,與佐賀縣一橋之隔,是櫥櫃等傢具的著名產地。道夫的故鄉就在那裡,他那不堪回首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那裡度過的。
  從肥前(佐賀縣)到築後,姓江頭的人很多。司機叫江頭善造,可是道夫在小學時代和中學時代都沒有叫這個名字的同學。那麼,後來——
  「喏、我就是在大川傢具廠櫥櫃木工部的木工江頭善造啊,你不是在成品部嗎?那時候我同你說過三四回話哩,不記得了』
  「是嗎?」
  道夫含糊其辭。汽車越過道口。
  心中的緊張久久沒能平靜。越過道口,司機又慢慢地停下車,打開車頂燈,朝後轉過臉來讓道夫看。
  笑嘻嘻的長方臉,眉毛烏黑,眼簾厚厚的,鼻子和嘴巴又肥又大。道夫望著那張臉,終於想了起來。在木工部操作電鋸的學徒工中的確有這樣一個人,只是很少來往。
  道夫無奈,只好曖昧地笑著點點頭。
  司機江頭懷念地問:「現在在東京?」
  「是的·」
  「從那時起又過好多年了吧?我離開大川傢具廠都七年了。老是當個做櫃的木匠沒什麼意思,就開起出租汽車,來到了博多。你是比我早三年離開那裡的吧?」
  「大概是吧……」
  他漸漸被捲入司機的話題,說不定還要談到他不願觸及的過去。
  「是吧?你瞧,一晃就是10年,好久沒見面啦!」
  道夫眼前浮現出一排河邊上的舊式房屋。他就出生在那條胡同內的一所房子裡。他記得屋子的一半被當木匠的父親用來做木工活,只有兩個小間住人,一個有六張榻榻米大,一個只有三張榻榻米大。父親經常幹活,腰都干彎了,晚上還要在昏暗的屋子裡點著燈加夜班。
  「大川傢具廠的人都說你從那裡辭退以後到有田去了,說你在有田燒彩釉,是真的嗎?」
  同鄉真的問到了令人討厭的地方。可是傳聞如此準確令人意外,其實去有田的事沒對任何人說過。那麼,關於以後的職業和住址家鄉知道多少呢?道夫很想知道,可是又不敢貿然向江頭善造打聽,於是若無其事地答道:
  「在有田沒待多久,後來就到東京去了。」從他的反應上可以大體知道自己想瞭解的情況。
  「是嗎?這麼說,在東京很久?」江頭毫不置疑地說。看樣子對詳細情況並不瞭解。道夫略微放下心來。
  「8年多。」他連忙回答。
  「8年多?那不短呀!——住在N飯店?」
  「是啊。」
  「住N飯店,身份就不一般啊!剛才在飯店門口那個年輕人叫你老師,你當的是什麼老師啊?」
  「我開美容院。」
  「醫院?哦,你當醫生了?」
  「不是醫院,是美容院,給婦女燙髮的那種店,就是做髮型。」
  「晤,美容院。九州都是女人干,東京是男的幹嗎?還是東京開化呀!」
  「九州男美容師也多起來了,聽說博多也有。」
  「哎,是啊!沒想到你當起燙髮的來了。他們稱你老師,想必你幹得不賴啊。到博多也是來搞這個。
  「歌星草香田鶴子在這兒的劇院演出,知道嗎?」
  「是啊,在福岡國際劇院,觀眾可不少哪!草香田鶴子也住在N飯店?」
  「我就是應那位草香小姐之請,為她演出做髮型。」
  「哦,你為草香田鶴子做髮型?!」駕駛著汽車的江頭失聲驚叫起來,「晴,真不敢相信,你真了不起!你什麼時候混成這樣的?不敢相信哪,真是……」
  出租汽車在漆黑的郊外疾駛。
  聽說他在東京開美容院倒沒什麼驚奇,可一聽到草香田鶴子的名字,江頭卻大力驚歎。
  「你什麼時候學的這套本事?」
  一個鄉下木工學徒竟出息成這樣,江頭甚感不解。
  道夫不禁愁上心來。前面去的地方是山莊旅館。這是一座高級的情人旅館,在東京也很有名氣,他已讓幸子先住了進去。
  幸子與他同乘一架飛機,跟他不坐在一起。在飛機裡上廁所的時候,兩人曾說過話,同行的人沒看到。可是讓車開到那家旅館,江頭就會知道他是去會女人。尤其是離開N飯店時那個徒弟曾吩咐司機「到博多車站」,他中途又改變了方向,因此,江頭一定會明白他的意圖。江頭幹出租汽車司機這種行當,這方面的經驗肯定不少。…自己的業績已使江頭感歎不已,卻暴露出這種「醜行」,真叫人頭痛。這次偏偏乘上了這輛倒霉的出租車。
  「哎,宮飯君,」江頭一邊開車,一面喊著道夫的舊姓(實際上是真姓),「明天我歇班,我到劇院的後台去找你好嗎?」
  「我想到後台從近處親眼看看草香田鶴子。我是草香的歌迷呀!不光是我,我的妻子、妻子的妹妹,都是她的歌迷。要是你能給我說說情,讓她給我簽個名就好學。」
  這個鄉下佬!道夫在心裡暗暗罵了江頭一句。可是還要靠他送到山莊旅館,他沒好一口回絕。
  「什麼時候到後台去好呢?」江頭繼續問。
  「12點左右吧。」道夫勉強應著。
  「12點左右?這麼說,她的獨唱音樂會我也能免費欣賞哩?真是謝謝了!」
  江頭的聲音充滿了興奮,益發使道夫厭煩。
  這一帶同東京新開發區的景象相似,有新村,有洋樓,也有樹林。
  「那片有樹林子的地方就是野村望東尼住過的平尾山莊,據說高杉晉作和西鄉隆盛也到這兒來過。」
  江頭介紹這一帶的古跡。道夫討厭極了。
  在女侍的引導下,穿過過廳,來到院子裡。在那兒跟上拖鞋,沿著踏石走去。女侍手裡打著燈籠。腳下是一片草坪,圍牆外面黑黝黝的樹林遮住了天上的群星。旅館比想像的要大一些。
  打開低矮的樹籬上的柵欄門,裡面有三個獨間。拉開同普通房間一樣的拉門,從鋪著碎石的門口走進屋裡,女侍在隔扇外招呼一聲,於是,裡面輕輕地應了一聲:「請進!是枝村幸子。
  換上浴衣的幸子坐在屋角。屋中間是張餐桌,飯菜上面蓋著一塊白布。
  「你來了!」
  幸子招呼著站了起來。她身材修長,看慣了西裝,總覺得這身打扮不諧調。
  她穿西裝時沒什麼特殊的感覺,可是一穿上和服,就顯得頭髮太稀。道夫下了不少功夫為她掩飾這一缺陷,可是仍嫌顯眼。兩年前的枝村幸子怎麼看都年輕,而現在,她眼簾下、面頰周圍都開始起皺了。
  「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
  「是嗎?」
  幸子瞟了瞟餐桌上的白布,又回頭望著女侍,說了聲:「哎,好啦!」女侍連忙鞠了一躬退出去關上了拉門。
  幸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道夫換上浴衣。不過並不是要為他收拾脫下的西裝。她已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好勝與懷疑。
  道夫沒理會她,逕直進了浴室。浴缸就在過廳的對面,小巧而舒適,剛好能容下兩個人。
  ——這次博多之行,枝村幸子說什麼也要跟來,給她解釋也不聽,而且越解釋疑心越重,反倒咬住不放了。她懷疑他要帶別的女人來。如果硬性阻止,又不好直接對草香田鶴子說,為了不惹麻煩,道夫只好應允。
  剛才說吃過飯了,她頓時就變了臉。大概她一直等著想同他一起吃飯,所以懷疑他在外面同別的女人一起吃過了。近來她的疑心愈來愈重。
  他泡在熱水裡想,要是一個人外出旅遊該是多麼自由啊!被她纏著,便格外渴望自由。獨自一個人,那多自由自在啊!
  同兩年前相比,枝村幸子已判若兩人。在他面前,以往的裝腔作勢和文質彬彬的外表早已蕩然無存。在外面依然裝模作樣,而只有他倆時,她就完全是普通的那種肉慾和嫉妒心強烈的女人。道夫也沒想到她會變得如此驚人。
  半年前他就想把她甩掉,可是她知道後反而貼得更緊了,一說起要同她分手,她就驚慌失措。深知她過去的道夫對如今的她膛目而視。
  有兩個原因彌補了他們之間的裂痕。技村幸子不願辭去她工作的雜誌社。她熱愛《女性迴廊》編輯這一職業,因此不喜歡外界知道同他的戀情。她在職業上有效地運用自己的知識,滿足於在採訪對像這個圈子裡擁有一點小權,工資也不算低。若辭去現在的工作,可能再也找不到這樣舒適的職業了。對這一點她很清楚,因此她不希望同他之間發生無聊的糾紛,弄得滿城風雨以致不得不辭職。
  從道夫這一方面來說,枝村幸子還有些利用價值。在籐浪龍子的事上,她有思於他,後來一有機會就在《女性迴廊》上介紹他。給他創造「出名」機會的,確實是編輯枝村幸子。不僅如此,她還向服飾雜誌、婦女雜誌等別的編輯同行們介紹,他們也把他吹了一番。
  可是,從道夫追求的目標來看,那只是前進道路上的一小段。要想不靠枝村幸子的幫助,還需要一段時間。在完全自立,不是依靠新聞界,而是對方有求於自己之前,必須掌握住幸子。因此,不能太冷淡,要適當地討好她。
  尤其是在潛在的敵人開始露面的現在,把枝村幸子推到對立面上去更加不利,說不定會被用來進行攻擊誹謗,弄得不好她會反戈一擊,因此不能不忍著點。地位鞏固以後,就任何攻擊、誹謗都不怕了。
  兩人的這些利益牽制著幸子,也制約著道夫,使情慾導致的徹底破裂不至於馬上發生。
  浴室門開了,枝村幸子走了進來。燈光透過水蒸氣模模糊糊地照在她白皙的肩膀和胸部上。她的脖頸和兩條腿又細又長,鎖骨突出。浴盆裡的水溢出來了。
  「怎麼,你還洗?」道夫身子朝一邊讓讓,問道。
  「想洗幾次就洗幾次,不行嗎?」
  幸子臉扭向一邊。胸部已不像兩年前那樣豐滿。
  「那是你的自由。」
  「你同誰一起吃的晚飯?」
  「跟一起來這裡的人。」
  「誰,是誰?」
  「草香田鶴子的經理、樂隊的指揮,還有店裡的柳田等。」
  「你不知道我沒吃飯在等著你嗎?」
  「我想到了,可是要應酬,沒法子呀!」
  「你是同草香田鶴子一起吃飯的吧!」
  幸子猛然扭頭朝著道夫,銳利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不,她忙得很,沒同我們一起吃。她說要等演出結束後再吃。」
  他知道她要問這些,連下面要問什麼也猜出幾分。
  「你在打草香田鶴子的主意吧?」
  「別開玩笑,我怎麼會打她的主意,根本沒有興趣。」
  「哪你為什麼要跟著她來到這麼遠的九州?」
  「我並不想來,可是她再三請求,不好推辭。她懇求我好幾次了。」
  「你這樣說,誰相信啊?她又年輕,長相嘛,又漂亮。」
  「她長得漂亮?」
  「別裝蒜!」
  「我就討厭那副模樣兒,年輕倒是年輕,但人很幼稚,修養差。」
  說她修養差,這略使枝村幸子開心點兒。其實,她剛才就想同道夫和好了,沒叫她卻自己跳進浴缸,就是想表示這個意思。
  「這話當真?」
  「那當然!」
  「我跟你到這兒來,不討厭?」
  「不討厭。」
  枝村幸子轉動著身子。在狹小的浴缸裡移動著那雙腳根不方便,她叉起雙腿。道夫的膝蓋插在她兩腿的中間。
  「不行!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哄住我!」
  「不是要哄你,這樣地方能寬敞點,坐著舒服些。」
  她的脊背摸上去有種清瘦的感覺。他用手按住她那像浮在水面上似的身子。幸子顫巍巍地兩手勾住道夫的腦袋,嘴唇一下貼到他的嘴上,舌頭伸進去攪弄著。她用力過猛,害得他咕嘟喝了一口水。
  兩人摟抱著走出浴室。
  臥室的外面傳來烏鴉的叫聲。薄薄的被子在身下揉成一團。幸子將兩條長腿擱在被子上,仰臥在床上,赤裸的身上只蓋了件浴衣,悠然地閉目養神。被單也被揉得淨是褶子。
  「都是你把我搞成這樣!每當事過之後,枝村幸子就這樣說。
  道夫並不否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幸子最初表現出的消極漸漸不見了。開始,她總是保持比道夫高一等的姿態,始終以她那高度的精神力量控制自己的肉體,只是這種努力愈來愈痛苦。她在精神與生理的分離上嘗到了苦頭,不久便開始放棄這種痛苦的努力。在懂得她的修養不可能戰勝初步嘗到的野蠻的陶醉那一瞬間,她便願意讓其精神服從於肉體了。
  自己願意一次,便漸漸往縱深發展。可是,她仍相信自己的修養,因此不認為自己那些知識的信仰就會因為這些事而崩潰。而今她似乎認為,由於有形地混入一種與知識無關的異物,使肉體的內部發生變革,以至對精神和意識都產生了沒有條理的影響。
  枝村幸子對道夫談到自己「變了」時,常常這樣說:
  「就是因為你我才變成這樣的,你那討厭的細胞分子混到我的細胞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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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0-18 21:52:28 |只看該作者
無形的箍

  驀地醒來,屋裡已濛濛透亮,套窗上的玻璃窗一半映照在陽
  光下。道夫拿起枕邊的手錶一看,已經過了9點。
  幸子臉朝著那邊,頭枕在枕頭上,身子蜷曲著,大概是累了,發出輕微的鼾聲。她背對著他,那樣子似乎不大高興。
  道夫俯臥著從枕邊拿出一支香煙。他一動,幸子的鼾聲停了,不一會兒又響了起來。她早晨6點鐘醒來偎到他懷裡,後來就一直沒動彈。
  被窩裡暖烘烘、滑溜溜的,想早點兒起床,又有點戀戀不捨,他依舊趴著沒動。
  幸子今晚還住在這裡,明天早上乘飛機返回。社裡只給兩天假,乘明天下午的班機就晚了。雜誌社中午前能趕到就行,編輯部上班時間比營業部晚,也比營業部鬆弛,因此,遇到這種情況優越性就顯示出來了。當然,機票費和旅館費她都是自己負擔。不當男人的累贅,這是她的主義,她從不破例。
  既然這麼麻煩為什麼還硬要跟他到博多來呢?一是為了在旅地監視道夫;再就是想在旅地盡情地享樂一番。他一走,她不願寂寞地獨守東京。她曾經說過,只要他在東京,即使見不上面也覺得放心;可是他一出差到外地,心裡就不踏實,禁不住有些悵惘。
  幸子把兩年來發生這些變化的責任都推到道夫身上,其實這只是一向清高的她所作的詭辯。她早就有快感的基礎,只不過體驗得遲了些。女性的妙齡使她情竇初開,於是她竭盡努力,以圖盡快彌補體驗遲的損失,體內暴發出的欲求過於激烈,她便把那些看作是外界刺激所致。
  以知識和修養自詡的幸子從不用粗俗的語言來表現那種獸性的衝動和行為,也不願那樣去想。那不是出於羞恥心,而是因為她富有知識。
  然而,在道夫看來,她那些高尚的語言已越來越不入耳。雖說他征服了枝村幸子的修養,可是,在欲求愈來愈甚的現在,這已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相反倒成了負擔。照這樣下去,她的感情會更執著,她的嫉妒會更強烈。她那不厭其煩的教誨最叫人討厭。
  他想等自己的基礎再鞏固些,就在適當的時候同她一刀兩斷。即使同她分道揚鑣,也能利用她的自尊心。
  工作上比預料的要順利。自由之丘果然是個好地方,客源很好。近年來日本人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差距逐步縮小.像以前那樣懸殊很大的上流階層已不多見,只是有上流意識的人還不少。酒吧女郎等服務行業的女賓不大多,幾乎都是「良家女子」。顧客的質量無可挑剔。
  美容院一開張,道夫很快便贏得了聲譽。招待顧客並沒費勁,往後就是如何使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滿足了。光是技術好並不等於有扭力,必須擅於滿足她們的虛榮心。
  首先是店裡的設計。買下的房子不大,必須有效地利用那塊狹小的空間。經過精心設計,終於達到理想的效果。顧客對他那別出心裁的設計大為讚賞。店裡的服務大大地滿足了她們的虛榮心,有些女客甚至都不好意思起來。人的習慣是很奇怪的,開始對恭恭敬敬的侍候不好意思,漸漸地便習以為常,以至明知是店裡的經營手段,可是如果不這樣又會感到不滿。
  然而,要滿足顧客的虛榮心,首要的一條是店老闆必須是名人。當然,誰都希望是名人,但要想實現談何容易。只要有實力就能得到承認,這個道理在學校的課本上是這樣,而在實際的社會上卻不能通用。即使能夠得到承認,也要經過長年累月。那種平淡而漫長的過程不符合道夫的性格,不是他的理想。他要一舉成名,出了名就能使顧客滿足,就能激起顧客的虛榮心,就能生意興隆。他已實現了一半。
  這不能不感謝使自己成名的枝村幸子,遺憾的是她沒有錢。
  幸子輕微的鼾聲停了。
  最近有一件喜事。
  青山的一家酒吧想出賣產權。房主想連房子一起出售。但酒吧方面說他們是拿出押租從以前的經營者手裡承受下來的,因此,不拿出一筆相當於或高於押租的錢來就不能轉讓。房主說他連一半也不出,買房的人也不願多出錢。為此,各方爭執起來。酒吧方面說,是因為不景氣才歇業的,買方如能承擔要價的三分之一,事情都好商量。
  房產面積有助坪,價值5000萬日元,再添上1000萬日元,6000萬日元能買下來。道夫認為,那一帶太冷清,作酒吧不合適,開美容院倒挺好。
  他看中青山,是因為那裡過去就有許多高級住宅,更主要的是,那一帶有許多酒館和酒吧的女郎。
  良家太太作為客源還可以,但是不夠大方,小費雖然也給,但出手太少。就是說,都是些吝嗇鬼。工錢不算高,表面上滿闊氣,實際上很小氣,往往只從找零的錢裡丟給兩個100日元的硬幣。儘管如此,給小費的還算是些上等顧客。
  道夫在村瀨的店裡就知道,那些酒吧的女侍們大方得很,小費一給就是1000日元、2000日元。可以說,沒有比服務業的女侍再大方的顧客了,即使工錢在7000日元以上也不在乎,價錢比這個店高一倍。
  近來,青山附近添了不少高級公寓,住著不少服務行業的女人。她們在一流的店裡工作,生活在奢侈的氣氛中,錢的來路是可以想見的,大方的原因也不難理解。
  道夫想,要想賺錢,就必須招徠這種顧客。高級住宅區的女顧客從美容院的體面來說也不算差,但利潤微薄,賺頭不大。
  從髮型的流行來說,酒吧女郎也是接受得最敏感的,這一點同電視、電影演員差不多。有這些人,作為美容師也好露露本領。中流階層以上的太太和服務業的女郎,這兩種人的發到他都能做,因此,在業務上也能取得平衡。中年與青年、保守與先進、定型與試驗——他的胃口愈來愈大。
  可是,手裡缺乏資金,沒有購買青山那間酒吧所需的6000萬日元。
  即使有錢,波多野雅子為在自由之丘開美容院拿出7000萬日元,兩年來只還了不到500萬日元。雖然本來就沒打算全部償還,可是如今要想借到一筆錢,仍然只有找雅子。叫她再拿出6000萬日元,實難啟齒,而且,雅子也不會拿出那麼多錢來。半年前她就催要這筆貸款了。
  一想到因為沒有錢,而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丟掉那個賺錢的地方,道夫就很心痛,可是其它又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通融。——
  背朝著這邊的幸子腦袋在枕頭上動了一下。
  「你在想什麼?」
  她鼾聲剛停下就醒了,一直在注意著他。
  「什麼也沒想,我在抽煙哩。」
  幸子這下把身子也轉向這邊,翻眼瞅著道夫。
  「不可能什麼也沒想,准想什麼了吧?」
  「沒有。
  「胡說,你在想女人。」
  「哪裡呀,我在考慮生意上的事。」
  「別想騙我!我從你的表情上就看出來了。」
  「嘿,叫我怎麼說呢!」
  「要我替你說嗎?你在想草香田鶴子。」
  「你看,又來了。那女人根本沒有什麼魅力;而且,我如果胡來,人們是不會原諒我的。」
  「要是沒人指責,恐怕你早就下手了吧?」
  「一睜開眼你就胡攪蠻纏。絕對不會有這種事,你放心好了、她那樣傲慢,我才不喜歡呢。以前我不瞭解她,這次在一起搭檔才知道。」
  「就是啊,年紀輕輕的尾巴就翹上了天,演技還不怎麼樣嘛,得在什麼上面敲敲她!」
  話裡暗示著雜誌。這是枝村幸子的武器。
  「對,不錯!」
  阻止她反而自找麻煩,只好附和。
  「可以這麼幹?」
  「你干就是了,我沒什麼關係。」
  「於是硬充好漢?」
  「這些事,就是逞強又能怎麼樣?」
  「那麼,你在想生意上的什麼事?」
  「我想新開一個分店,只是沒有錢。」
  對她提起錢的事是最好不過的,一提起錢她就無話可說了。
  「分店?打算在什麼地方?」
  她竟問起這個,大概是要驗證他剛才想的是否真是嘴上說的這些事。
  「青山,那裡正好有個地方。」
  為了使她相信,他故意說得詳細些。這當兒,幸子緊貼著他的肩膀。她那光潤而暖呼呼的身子貼過來,是因為聽了他的話,知道他不是撒謊。
  「……反正這事已沒有可能,心裡很遺憾,所以老在想。」
  自己也下了結論。
  「你很有創業精神,不過來日方長,別性急嘛!」
  回答早在意料之中。
  他們起床後進了浴室。在道夫刮鬍子的當兒,幸子支起一條腿,細心地擦洗腳丫。鏡子裡映出她那蜷曲著的脊背,脊樑骨凸得老高。整個缺陷暴露無遺。
  「哎,你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太無聊,就在這一帶玩玩。」
  幸子語調歡快起來。真是個脾氣古怪的女人。
  「對,到博多看看吧?」他拿開剃鬚刀說。
  「博多我以前去過,太宰府沒玩過,想到那兒去看看。」
  道夫輕輕地在面盆裡洗去附在刀片上的鬍鬚和肥皂沫。
  「現在去太宰府沒多大意思,那裡早春時節還不錯,梅花有名。」
  「是嗎?不過沒有梅花我也想去看看。那裡有都府樓的遺跡,還有觀音寺,又是管原道真聽著鐘聲朝京都方向叩拜的地方。」
  「還是別去吧!」
  「為什麼這麼不高興?」幸子吃驚地回頭望著他。
  「……不,我投不高興,沒什麼可不高興的,不過,那裡沒意思,還是到別的地方去好,遊覽的地方別處多著呢。」
  「哦,對,對了。」幸子像才想起來似地小聲叫道,「這裡是九州,你一定很熟悉吧?」
  「唔,雖然是九州,我不是在這出生的,也不很熟悉,反正我知道現在去太宰府沒什麼意思。對呀,博多的市街我很熟
  「是啊,你乾脆叫我抽空到劇院去看看草香田鶴子的演出吧,我不會幹的!」
  幸子將盆裡的水往他腳上亂潑。
  「我怎麼會說這個。」道夫歎了口氣,又苦笑著說,「到小侖、門司去怎麼樣?從博多站乘電車約一個小時,正好可以消磨時間,還能乘車通過關門隧道。」
  「我不想去!」幸子斷然反對。耳邊的頭髮沾上了水,粘在一起。『設有你我可不想一個人到那裡去。」
  「你說要我一起去?我回到這裡同昨天晚上一樣,要到九點以後呢?」
  「啊,在這之前你不打算同我見面?」
  「哪裡…」
  「白天的音樂會是3點半結束吧?你3點鐘就沒事了。就是6點鐘去後台,那還有兩個半小時嘛!中間不能同我見面嗎?我3點鐘以前到博多,在一個好找的地方等你。」
  「這不大好辦,到時候我還有很多事呢,那段時間就讓我自由一會兒吧。」
  「想同草香田鶴子一起吃飯、喝茶?」
  「你又胡說了!」
  「那你到時候就出來一下,嗯,行嗎?我3點鐘往劇院掛電話,叫你的徒弟柳田君轉達。」
  「我是來這裡工作的!」
  「工作?什麼呀!請你少關心草香田鶴子那樣的女流氓,多想想閒著無聊的我!」
  怪不得不叫我跟你到九州來!這話差一點說出口,她又嚥了回去。她也不想吵架。
  這次來九州真不吉利。在飛機裡遇上檢察官夫婦;到這座旅館來時偏偏又乘上了大川的江頭開的出租汽車;剛才幸子還要去太宰府。他感到有股不祥的旋風正在自己的周圍旋轉,今後一不小心,就會被捲進漩渦。同幸子平安回到東京以前,也許還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變故。
  洗完澡,房間裡已準備好早餐。正要打開場盆蓋時,一個女侍拉開門走進屋來。
  「早上好!先生,昨天晚上的那位司機到門口接您來了。」
  道夫不禁一愣。
  道夫來到旅館門口,江頭善造正站著同女侍說什麼。外面停著一輛藍色中型轎車。
  「啊,早上好!」江頭看見道夫高興地招呼道。今天穿著一身漂亮的西裝。
  「好!」
  道夫並沒顯示出高興的樣子。
  「昨天沒有班,我休息,開家裡的車來接你,你可要讓我到後台見見草香田鶴子喲!」
  原來是這個目的,他憑著老相識的關係硬是獻慇勤。道夫很反感,卻又不能明確拒絕。
  「早上飯吃了嗎?」
  「嘿,正吃著呢?」
  「那你慢慢吃,時間還早著吶。」江頭下指示似地說。
  道夫默默地正要轉身進屋,他又叫住了他:
  「哎,宮阪!」語調似乎很親密,「就你自己去劇院?」
  「是啊。
  「要有同伴就坐我的車好了,別客氣,來一個兩個都一樣。要是你的同伴不到劇院,可以在中途下車。」
  江頭知道道夫帶著女人。他不光是推測,一定跟旅館裡的人打聽過,剛才在門口同女侍說話可能就是談這個。女侍看到道夫出來就轉身溜走了。
  道夫覺得被江頭抓住了把柄,沒好說什麼便回到屋裡去了。
  他在過廳裡一邊走一邊想,還是不讓江頭見到枝村幸子好,讓過去的熟人見到她不僅沒有必要,而且還不知那個多嘴多舌的江頭會對幸子說些什麼。
  道夫對人說自己出生於宮崎縣,那是有原因的。如果知道他實際上出生於福岡縣大川市,在傢具廠當過徒工,那同他平時的話就矛盾了。必須提防這一點。不論怎樣,也不能讓幸子知道,不,不光是幸子,連東京的那些人都不能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經歷。
  回到房間,幸子已吃完飯,正在看電視。電視擺在兩間屋子的中間。
  「哦,我要走了。」道夫站著說。
  「啊,不是還早嗎?」
  幸子抬起頭望著他。
  「時間還早,可是汽車來了。」
  「噢,草香田鶴子扼來的?」
  「不,劇院派來的。」
  如果說是草香派來的,她就要諷刺他說,對你真好啊!接著便會同他大鬧一場。
  「飯不是還沒吃好嗎?」
  「好了。」
  他到那間屋裡去了。壁櫥在那間屋裡。
  「我也同你一起出去吧?」
  幸子站起身。
  「你別走這麼早,3點鐘去時間也綽綽有餘哩,來早了我可抽不出空。」
  「可是,我一個人呆在這兒多難受呀!」
  一那就到你想去的太累府看看嘛。
  「哦,你剛才還說太宰府沒意思,不讓我去那兒,這會兒又這麼說,算了!」
  「我想了想,覺得到那兒去要比在博多消磨時間好一些,在太宰府轉一轉,再到博多,時間正好。」
  「好吧,就這麼辦,反正我原來就想去那兒的。一起坐你的車去,好嗎?」
  「可是,方向相反哪!太宰府在博多相反的方向,你就乘別的包車或出租汽車吧。」
  道夫嘴上說著,慌忙穿上襯衫,蹬上褲子,他竭力阻止幸子同行。
  「是嗎?方向相反?」
  「所以,你乘我的車不合適。」
  「那,這樣吧,我送你到劇院門口,爾後從那裡坐出租汽車逛太宰府,怎麼樣?」
  這樣一來,江頭同幸子說話的機會就更多了,事情更糟。
  「算了吧,汽車在等著呢,不能再磨蹭了,你現在還要化妝,換衣服,耽誤時間。」
  「嘿,馬上就好,我這就準備。」
  「哎呀,讓我一個人去吧,同一個女人一起從旅館乘坐來接我的車到劇院,外界知道就不好了,司機會到處張揚的。」
  「你真是怪人!」幸子嘟噥了一聲,到底勉強答應了。
  江頭看到道夫一個人出來,連忙上前問道:
  「你的同伴呢?」
  他好像對他的女伴很感興趣,這也使道天心中不快。
  「唔,她沒事。」他冷冷地說了一聲便鑽進車裡。
  「是嗎!」
  江頭有些納悶地坐到駕駛席上。
  汽車開了。同昨晚不一樣,樹木茂密的新開發區到處是明媚的景象。
  江頭閉口不再提女伴的事了。好像終於理解了道夫的心情,嘴也不亂扯了。這會兒,他開始炫耀起搭載道夫的這輛家用轎車。他自豪地說,在出租汽車司機中有家用車的不多;即使有車也都是些舊車,而自己的是新車;買這輛車不是分期付款,而是一次付清,所以價格略便宜些(其實是想炫耀一次付清);假日經常開著這輛車帶著老婆、孩子出去兜風等等。
  同老相識在東京取得成功相比,這也是江頭的小小榮耀。不是想與之對抗,而是想顯示自己也並不多麼寒慘。
  江頭說,如今後悔的是結婚太早了點兒,都有兩個孩子了。可是從他帶著老婆兜風討她歡心來看,他說的似乎並非真話。
  「我對我老婆,」江頭開車說道,「我對我老婆提起了你,她說想觀看今天晚上的演出。我老婆喜歡看電視,聽歌曲,是草香田鶴子的大歌迷呀!她對歌星的事知道得可多了,真的,像三笠月子啦、若萊津美子啦、奈良鹿夫啦,我不知道的她都知道,就那麼著迷。她說很想親眼見見草香田鶴子。我想麻煩你,請你設法給我老婆和小姨子搞兩張票,行嗎?」
  他在歇班的時間特意用自家的車來接道夫,原來是為了這個。
  「預售票全賣光了,當天票很少,不一定能搞到。」
  明知他的用心,道夫有意裝糊塗。
  「行啊,什麼票都行,沒有招待票吧?」江頭說出了本意。
  「哦,這個嘛,」他真想一日回絕,可是如果得罪了他,他再胡說一通就麻煩了,於是又改變了主意。「如果加座可以的話,也許還有辦法。」
  「是嗎?那可太幫忙了。」
  「不過,加座不怎麼舒服。」
  「不舒服沒關係,只要能看演出就行,我老婆一定很高興。」
  汽車漸漸來到市內街區。
  「加座要多少錢哪?」江頭明知故問。
  「不要錢。」
  「什麼?不要錢?對不起呀,謝謝啦,給你添麻煩了。」
  江頭向前低了兩次頭。
  道夫想同他談條件。讓他免費入場,條件是不要對人說起他跟女人在旅館同居和他以前的經歷。
  可是,這筆生意用兩張免費的入場券作交換條件是太便宜了。要封住他的嘴,除此之外還要給他一筆財物。不然,不能保持平衡。
  不過這也值得考慮。特意給他一筆錢或禮物,叫他為此事保密,總使人感到不大自然,反而會使對方聯想到,花那樣的代價讓他保密,一定是非同一般的秘密。
  一旦知道這些是「秘密」,像江頭這種人肯定會悄悄地四.下傳播,他是保不住密的。傳播之前他會先提出要求:不要對外人說。他會對老婆說,對小姨子說,還會神秘地在要好的司機同行中披露,並且聲明:不可外傳。他老婆又會告訴她的朋友。因此,不能讓對方產生過分的好奇心。物極必反——想到這些,道夫打消了念頭。
  他只好將江頭帶進後台,白送他兩張票,並叮囑他別亂說。可是,江頭會怎麼樣,實在沒有把握。
  劇院的後門到了。江頭將家用車停到收費停車場。因為不能不帶他到後台,道夫便站在門前等他。
  這當兒,徒弟柳田從門內走了出來。
  「啊,老師,早上好!」
  白淨的柳田像在等著他似地來到道夫面前,「東京來電報了。」
  「東京?」
  「兩小時前發到飯店的,就是這個……」
  柳田用做作的姿勢拿出電報。道夫連忙打開。他感到不妙。
  「16時到板付。雅子」
  波多野雅子要來,下午4點抵達板付機場。
  道夫一時不知所措。沒想到波多野雅子竟會追來,四天前的夜裡才同她會過面,當時看她的樣子根本不像要來九州,所以才放心地把枝村幸子帶來的。
  波多野雅子是有夫之婦,在東京出去走走是自由的,到外地過夜卻不太容易,沒有一定的借口很難辦到,雅子自己也這樣說過。可是她竟突然追來了。
  道夫覺得,恐怕出了什麼事。
  可以考慮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丈夫發現了她的不貞,家裡鬧起來了;另一種是她心血來潮,想來會會面。兩者都有可能。
  若是前者,事情更嚴重,發生不必要的糾紛就不好辦了。她被丈夫訓斥後,說不定會來找他要賬的。當然,並不是還不起,還了500萬日元之後他就不想再還了。不僅不想還,要是有可能,他還想讓雅子再出資購買音山那間店舖。這當然不容易辦到,不過他一直沒有死心。
  而且,事情一旦公開,就可能被當成醜聞四下傳播,還有可能被特有敵意的人利用。好容易混到今天,怎甘心為這些事情前功盡棄。尤其美容是一種以女性為對象的人情生意,傳出這種醜聞,顧客就丟光了。這是最關鍵的。
  還有,眼前更加現實的問題是這件事會影響到枝村幸子。道夫一直對幸子瞞著他同波多野雅子的事,幸子懷疑過他同雅子的事,把他幾乎騙得走投無路。道夫開始就矢口否認,因此不能改口,只好一個勁地不承認。她追問了很久,漸漸地便相信了他的辯解,最近只是偶爾提及雅子。
  如果因為此事暴露出同雅子的關係,結局會怎樣呢?幸子會因為被欺騙而惱羞成怒,氣惱之極,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那時候,她會利用她自己手裡的輿論工具進行報復,那不光是指婦女雜誌《女性迴廊》,她準會以她那廣泛的交際關係,動員其他雜誌和報紙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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