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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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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長劍相思 [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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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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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2:39 |只看該作者
  「大和尚,你叫什麼名字?」
  「和尚沒有名字,只有法號,對了,你就叫我一聲大和尚吧!」
  說到這裡,即見那一邊灶房裡,探出了半個婦人身子,老遠地嚷道:「銀花,你個死鬼,喂鴨子喂到天邊去了?」
  叫「銀花」的小姑娘,嚇得吐了一下舌頭,向著和尚道:「我媽要打我了,我可得走了。」
  一面轉身向那婦人大聲道:「媽,這裡有個化緣的和尚哩。」逕直提著木桶向婦人走去。
  一聽說有和尚化緣,那婦人忙即由灶房裡走出來,一面整理著身上的衣服。
  這時候,那個長眉和尚已緩緩走了過來,一面雙手合十向著婦人半揖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了。」
  「啊!」那婦人在圍裙上擦著兩隻手,「大師父不要多禮,我們當家的在前面,要錢你可得找他,我可沒有……」
  長眉和尚搖搖頭道:「錯了,錯了,和尚不要錢,只是走了一日,還沒有吃飯,女施主如有現成的粥飯,佈施一碗,也好解饑。」
  婦人道;「原來是這樣。」
  一旁的銀花忙道:「有有,今天有貴客,我媽正張羅著做飯呢!」
  婦人狠狠地瞪了銀花一眼,嗔道:「小孩子少插嘴……」隨改笑臉道,「大師父這麼說,就請同我來灶房進餐吧!」
  「阿彌陀佛,打擾,打擾!」
  一面說,深深向婦人合十為揖,便同著這母女二人向著廚房走過來。
  廚房裡兩三個火灶都佔著,紅騰騰的火光閃爍著,灶上熱騰騰地蒸著東西,一邊案板上擺滿了雞鴨魚肉,看樣子這家裡要大請客。
  「阿彌陀佛,府上來了貴客麼?」
  大概是怕沾上葷腥,看見一桌子的血氣殺生,老和尚的腳便不再進了。
  「可不是嗎?」那婦人指著面前的銀花道,「她爸爸是這地方的驛官,大官小官來來往往,接待是免不了的。」
  「原來如此,這就失敬了。」
  和尚雙手合十地又自拜了一拜。
  「我看裡面是不大乾淨,大師爺你要是不嫌棄,就在外面吃吧!」
  「這敢情是好,我就在院子裡吧。」
  當地有一方石几,老和尚不客氣,兩隻手在石面上理了一理,便在一座石鼓上坐了下來。
  婦人這裡便張羅著端出了一碗稀粥,一盤熱騰騰的饅頭,一小碟當地的醬菜,這就挺不錯了。
  長眉和尚早就餓了,目睹之下,不禁食指大動,嘴裡叨著:「多謝!多謝!」便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婦人暗笑道:「師父你自己用吧,我不侍候你了。」
  老和尚嘴裡不得閒兒,兩隻手只是頻頻合十稱謝。
  婦人正自招呼著銀花進去,只聽見一陣子腳步聲,隱隱傳了過來,惹得正在用飯的老和尚,亦不禁停下筷子,抬頭向著驛道上張望過去。
  驛道上來了一夥子人,可不像是衙門口的公差,也不像是江湖人物,更不像是保鏢的鏢客,倒像是一夥子莊稼漢子。
  漸漸地來近了。
  可不是一夥子莊稼漢子麼?足足有三十來口子,每人都是一頂破草帽,披著蓑衣,腳下是草鞋一雙,多半肩上都挑著一副擔子,走起來咯吱咯吱響成一片。
  這麼大幫子人遠遠來到面前,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到了這裡可就再也走不動了。
  二十幾個挑子,都在驛站前面停了下來,驛站裡先已得到了消息,一個身著官衣的小吏慌張地迎了出去,兩下子互道了一陣寒暄,出來了幾個驛卒,彼此幫忙一陣,便把這伙子莊稼漢子全數迎了進去。
  銀花小姑娘看得仔細,仰起瞼來問她母親道:「媽,爸爸為什麼叫他們都進來……這就是我們的客人呀?」
  那婦人可也有些糊塗了,只道是什麼了不起的貴客上門,忙了一整天殺雞宰鴨的,到頭來敢情是一大群挑擔子的莊稼漢子,說不得還要趕快接應才行,這就顧不了外面吃飯的老和尚,慌不迭地奔進了廚房。
  驛官姓任,單名一個遲字。天下最可憐的官,大概就是他這一號了,論官位,七品縣令已是小得不能再小了,他這驛官說起來還得下降三級,連俗稱的縣「四老爺」都還不如,可也算是獨當一面的小主管,卻也有一個好處,巴結上差,可比縣大老爺還要方便,整日鞠躬哈腰,送往迎來的,說是「十個驛差九個駝」一語道出了這門差事的不好幹。大官來往固是難侍候,卻有規矩可循,怕的就是一班子芝麻小吏,衙門裡的解差、捕快,最是難纏。這號子人,都有一張護身符,八百里緊急文書,海捕公文,各個大小衙門主管的手令,無論亮出哪一張來,他這個驛官都得畢恭畢敬地迎接,一點點風吹草動,可都能令他吃不了兜著走。
  早先上面府台衙門就關照下來了,要他特別小心侍候著這趟子差事。
  詳細情形,任遲可不知道,只知道這趟子差事是杭州的三班大捕頭秦照會同各縣捕役,一同由省城押解下來的,人還沒見之前,各地公文已是紛紛來到,這就令任遲不敢掉以輕心。
  任遲幹這個小驛官,已有十來年了,大小差官,見的可多了。差不多的差事不用明說,他只拿眼睛一瞄,拿耳朵一聽,可就知道八九。憑著他這點機靈,看差行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竟然是無往不利。而眼前這趟子差事,他卻是打心眼兒裡有些納悶兒,弄不清檔子是什麼買賣?
  秦捕頭他們是老朋友了,再加上附近幾個鄰縣的李頭兒,蔡頭兒、馬頭兒,都是老交情了,這些個人頭,別看論不上官位,說起來亦不過是個身穿號衣的皂隸頭兒,可是平日在地方上,可是神氣活現啦,一般百姓,商家買賣,誰也都得買賬三分。
  這就令任遲想不通了。
  什麼樣的差事,竟然要一府六縣的捕頭大爺,全數都為之出動了,這可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臨到現在,雙方見了面,任遲這個悶葫蘆仍是沒有打開,反倒是更加重了。
  二三十條大漢,一一都迎進了驛館,呼茶要水的忙成了一團。
  任遲在側房裡勉強耐著性子,抽了半袋煙,這就來到了大廳。
  那位有千手神捕之稱的大捕頭秦照,已經洗過臉了,正鐵青著臉在一邊用茶,見了任遲忙站起來,抱拳打躬,強作微笑道:「打擾,打擾,這可是給你添了大麻煩了。」
  「什麼話?衝著你老哥親自出馬,兄弟還能不盡心招待嗎?」
  「不敢當,不敢當,改日差事交了,弟兄們再專程回來給老哥問安。」
  接著李、蔡、馬、張各諸捕頭兒都進來,彼此都含著笑跟任遲打上一聲招呼。
  各自坐定之後,任遲這才注意到,秦照雖是一身種田的莊稼打扮,卻在大笠內層,襯著一片白麻,腰上繫著草繩,鞋面上也粘著麻。對一個出外行走,尤其是有官差在身的人來說,這算是很重要的孝喪了。
  「這是怎麼啦?」任遲直著兩隻眼,大感詫異地道,「府上哪位……」
  不提倒也罷了,這一提起來,秦照兩隻眼都紅了,臉上一片雪白,只是慘笑著頻頻搖頭。
  一旁的富陽縣捕頭——黑豹子蔡揚,忙即向任遲擠了一下眼睛,任遲「啊」了一聲,可就沒有再接下去。
  氣氛似乎一下子沉了下來。
  看著發愣的任遲,蔡揚不得不略加解說。
  「任爺你老大概還不知道。」蔡頭兒寒著臉說,「秦大哥這一次出差,家裡可出了事了。」
  「這……」任遲驚詫著道,「我竟是沒聽說過……老爺子可好?」
  「這就不用提了……」蔡揚搖搖頭,臉色亦見深沉。
  一大屋子人,聽到這裡,一個個灰頭土臉,連一個吭氣兒的都沒有,自然也就沒人回答任老爺的話了。
  看看話頭不對,任遲忙即改變話題,用力地拍著巴掌,道:「各位趕了一天的路,一定肚子餓了,來來來,到後面吃飯去。」
  此時此刻,這句話可是最中聽了。
  千手神捕秦照,第一個站起來,笑著說:「人是鐵,飯是鋼,來,兄弟們咱們吃飯去,看看任老爺給我弄的什麼好菜?」
  到底是在地面上吃得開,拿得起,放得下,秦照這兩句話一出口,可又把大傢伙給逗樂了,一時皆大歡喜,大傢伙鬧哄著向後院食堂擁了過去。
  在走向食堂的半途,任遲拉住了黑豹子蔡揚,小聲道:「到底是怎麼回事?秦照家裡出了什麼事?」
  蔡揚搖頭歎了一聲道:「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任遲道:「我又沒有千里眼,順風耳,他家在杭州,這裡是無錫。」
  蔡揚這才把頭湊近了他的耳朵,用極低的聲音道:「老公母兩個都叫人給活宰了,兒子死了。房子燒了……咳!秦家嫂子也叫人給擄走了。」
  一聽見這等事,任遲嚇呆了。
  「這……我的老天……是誰下的毒手呢?」
  「這可是難說了……」蔡揚摸著下巴,「八成是那個娘兒們。」
  「那個娘兒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成了一個人的代名詞,代表在浙省殺人越貨,無所不為的那個女強人——雲四姑娘。
  一聽這裡,任遲可就不再吭聲了。
  大家都像是有個忌諱似的,一提到「那個娘兒們」,誰都三緘其口,不欲多說,雲四姑娘的淫威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個人在遭遇到類如秦照這等滅門毀家的血案之後,還能保持著他這般從容鎮定的人,實在是不多見,秦照之成為英雄,受人敬重的地方,正在於此。
  酒宴之間,豁拳的豁拳,起哄的起哄,完全不像是有那麼回事。
  千手神捕秦照只不過較其他人多上那麼一份沉默罷了。
  整個晚餐席上,他沒有大聲說笑,只大口吃飯,大口喝湯,酒是點滴不沾,非但他自己不沾,與他隨行的六縣捕快,也是一樣,沒別的,此行任務太重要,出了差錯,誰也擔當不起。
  大傢伙吃喝正歡的當兒,秦照卻先已放下了筷子,向著主位的任遲點了一下頭,逕自離座步離飯桌。
  任遲站起來說:「菜還多,我去廚房裡看看去,各位慢慢地吃。」
  他即步隨秦照之後,走出了廳外。
  秦照乾脆進了廚房,向著火灶上正忙著的任家嫂子抱拳道:「嫂子辛苦辛苦,這頓飯可也太講究了。」
  任家嫂子細認了一下,哎喲!一聲道:「這不是秦照兄弟嗎……你看我這雙眼睛,早先認了半天,還只當是來了一幫子莊稼漢呢,怎知改了衣裳啦?」
  秦照笑笑說:「這就叫官差不由己呀。」一面伸手摸摸銀花的頭:「唷,一年多不見,長得這麼大了?」
  銀花害羞地叫了一聲;「秦大叔。」
  這會於任遲也進來了,吩咐他家裡的道:「都餓壞啦!你忙你的去吧,我跟秦兄弟外面聊聊去。」
  於是相繼來到了後面院子,可就看見了孤單單坐在石頭上的那個和尚。
  「咦,」任遲有些意外,「這和尚是?」
  銀花「咭咭……」笑著道:「是來要吃的,走累了,說是在這裡稍稍歇歇腿……爸,我去把他叫過來。」
  「別別……」任遲拍拍銀花道,「沒你的事,一邊玩去吧!」
  銀花這才走了,「兄弟,這趟子差事可不好當吧!」
  任遲這才向秦照搭上了腔。
  「還用多說?」秦照苦著一張長臉,搖搖頭,「就差著這條命沒有賠上啦。」
  四十不到的年歲,滿臉的精悍,道道地地的北方大漢,卻想不到在南方當了差。
  任遲問道:「這趟子差事是……」
  秦照道:「押著重貨。」
  這就不便多問了,也不便多說,光棍一點就透,在公門裡辦事,這就是所謂的「落門落檻。」
  「打算在這裡有多久耽擱?」
  「總得三四天吧!」
  一聽有三四天耽擱,任退可真就樂不起來了,二三十口子人,押著重貨,在他這驛館裡,三天下來可保不住鬧事,萬一要是有了差錯,他這驛官第一個可就脫不了干係,是以聆聽之下禁不住面現愁容。千手神捕秦照當然看出來了,他卻也愛莫能助。
  「這叫沒法子的事。」秦照說,「這兩天雖說沒出岔子,可是道上來的消息,可不大平靜,那個娘兒們既然連我家裡都下了手,你想,她還會放得過咱們?」
  「那,我的老歪歪,這該怎麼才好呢?」心裡一急,連他家鄉南京話都出了口。
  「老弟,」任遲睜大了半醉的大眼,接著道,「要是那個婆娘真找來了這裡……兄弟……你的人能對付得了麼?」
  「哼,那可就很難說了。」
  「喲,這可得快想個法子,免得到時候出了岔子。」
  「你也別急。」秦照說,「這裡府縣衙門,我都已經派人通知了,要他們全力護差。」
  「可是,怎麼一點風聲都沒有啊?」
  「不會吧!我們這就瞧瞧去。」
  一前一後,兩個人就跨出了後院去。
  臨走之際,秦照著實地向那個和尚打量幾眼。
  「這和尚常來?」
  「那……倒是沒有……怎麼?」
  「沒事,我只是隨便問問。」
  「要不,我這就要他走路?」
  「不必,這樣一來,反顯得我們心虛。」秦照故意輕鬆地道,「要留就留,要去就去,這就自然多了,你明白吧,外面人看見有和尚在這裡化緣,反倒是一片詳和,我看他留下來反倒順眼。」
  任遲還不明白,不過秦照既如此說,總沒錯,就沒有再去攆那個和尚。
  出了宅子,池塘邊多了兩個釣魚的。二人對看一眼,心裡有數。
  任遲上前幾步,嘴裡招呼道:「有魚沒有?」
  釣者之一笑笑道,「水淺不上鉤。」
  另一個道:「剛才倒是見了兩條,老遠躲著,還拿不準是什麼路數。」
  這麼一說,就連不太懂「行話」的任遲也懂了,頓時面上變了顏色。
  秦照卻心裡有數,微微一笑道:「辛苦,辛苦。」拉著任遲邁上了田坎,往另一邊走下去。
  那邊上又見了人,六七個劈竹子的,遠遠看見了二人便都停下了手來。
  任遲在地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誰都認識他,於是有人老遠的衝著他哈下腰叫了一聲:「任老爺。」
  不用說,這也是官裡布下來的。看到這裡,任遲才算是放了心,老遠驛道上又來了兩輛車,卻有七八個人,愣頭愣腦地東西張望著。一個人一個包袱卷兒背在背上,誰都知道裡面的是「那活兒。」
  千手神捕秦照冷冷一笑,道:「指望著這些酒囊飯袋的廢物來拿賊,那可真稀罕,我們進去吧!」
  任遲經過這一看之後,心裡倒是踏實了,可是秦照的臉色,卻不見鬆快。
  進了後院,就見任遲家裡的,正在跟那個和尚在說話。一眼看見了任遲,前者就大聲道:「好了,我們當家的回來了,大師父你自己去跟他說吧!」
  任遲定下腳步道:「怎麼回事?」
  他家裡的說:「這師父說是要在我們這裡借住幾晚上,我可不敢答應他。」
  任遲愣了一愣道:「要住多久?」
  那和尚合十道:「施主方便方便,老和尚只是想住下來歇歇,我可以付錢,只要有個地方睡就行了。」
  任遲皺了皺眉道:「這可難了,你沒看見我這裡忙著嗎?人這麼多,哪裡還有房子給你住?」
  老和尚嘻嘻笑道:「不要緊,不要緊,地方我已經看好了,不用張羅,就這間柴房就很好。」
  他說的柴房,就離著不遠,雖說是柴房,倒也寬敞,以前原來是住著人,現在空著,這麼一說,任遲倒是不好說什麼了,總覺怪彆扭的,看了秦照一眼,希望他表示一下意見。
  秦照一直就在注意這個和尚,倒是沒有看出什麼異態來,本來嘛,老和尚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個出家人,出家人借住,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信步走到和尚身邊,秦照深施一禮,道:「沒請教大師父法號怎麼稱呼?寶剎哪裡?」
  「施主太客氣了。」老和尚訥訥道,「老衲只是一個遊行四方的野僧,早先倒是有個廟來著,在閩南叫大覺寺。」
  「那就叫你大覺師父吧!」秦照轉過臉向任遲道,「出家人就給他一個方便,任爺你就答應了他吧!」
  「阿彌陀佛,施主你可真是個大好人哪……」老和尚連連合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秦照苦笑了笑,也不欲跟他多說,自己獨自進屋裡去了。
  這邊任遲就關照下人為和尚準備鋪蓋,隨後跟進房中。食堂裡大家總算吃完了,正在喝茶聊天。
  秦照把六縣捕頭喚在一塊,小心地囑咐一切,就在這時,天可就擦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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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2:55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押運賑災銀 路遇雲四娘

  八匹快馬,一徑向這邊奔馳過來。
  蹄聲嗒嗒,敲打在乾裂的驛道上,老遠就傳了過來。
  今夜晚,大傢伙的耳內部特別尖,一丁點兒風吹草動,就能使人人心驚肉跳,更逞論是這等聲勢,早有人報了進來。
  剛剛才燙了腳,鑽進熱被窩的驛官任遲,聽到了消息,不得不套上了「臥地虎」(老棉鞋),披上了老襖,由一個貼身小廝打著燈籠,來到了前院大廳。
  雖說是南邊暖和,可是這已進入臘月的天,早晚的那陣子寒意,也是很夠人受的。
  任遲一個勁兒地往嘴裡吸著冷氣,心裡嘀咕著,這是從何說起,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會有人來?一眼看見了驛館的書吏毛大文,正站在簷下候著自己,任遲的氣就更大了。
  「這是怎麼說的大文,不是交代下去了嗎?不能再留客了,怎麼還有人來?」
  「輕著點兒,別讓人家聽見了。」
  毛大文慌不迭地上前幾步,湊到了任遲身邊,壓低嗓子道:「是京裡下來的高差。」
  任遲先是一怔,繼而冷笑道:「京裡來的,他就是閻王殿來的也不行呀,人滿了就是滿了,你叫我有什麼法子,你可真糊塗。」
  毛書吏忙拉住他小聲道:「大爺,你輕著點兒呀,不是玩兒的,是皇差呀!」
  「皇……皇差!」
  這後一句話,可真把他給嚇住了,頓時愣在了當場。
  毛大文擰著兩道眉毛,道:「架子可大著哪,我看爺你是趕快去一趟,要不然保不住可得出事哪。」
  才說到這裡,只聽得大廳裡已傳出了吆喝之聲大叫道:「驛官,驛官……猴兒崽子,架子還不小。」
  這幾聲吆喝,像煞戲劇裡的道白,標準的北京口音,稱得上字正腔圓。
  任遲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冷,可就知道今天晚上自己已是霉星當頭,來了不好侍候的主子了。
  嘴裡應了一聲,慌不迭趕上幾步,提高聲音應道:「石塘驛任遲求見,來遲了……來遲了……」
  話聲出口,人卻不敢直入,官場裡規矩多,尤其對方是當官差的,一點小疵,要是對方挑起來也能要自己腦袋搬家。
  老半天,裡面才傳出了句話來。
  「來了怎麼不進來,這個蠢勁兒哪,還得叫人提溜著是怎麼地?」
  「不……不敢……」
  怪就怪在毛書吏那「皇差」兩個字上,任遲有多大的膽量,哪能不嚇得心驚膽戰?
  一面匆匆把老襖穿好,這才發現到,倉促之間,自己竟忘了穿上官衣。這個罪可大了,一時間嚇得面如土色,嚥了一口唾味,只得醜話說在前頭。
  「卑職不知列位上差來到,衣衫不整,這就去換過,再來參見……還請……」
  「得了,等你再換衣服,天都亮了,咱爺兒們豎在這兒,都成了臘肉了。」
  緊接著藍布簾子「唰啦」一下子揭開來,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已走了出來。
  老長老長的一張「國」字臉,長板牙,濃眉,扁鼻子。一隻手撩著長袍的長襟,一隻手掛著馬鞭子,全身上下滿是疾勁的風塵之色。
  憑著任遲的老於世故,竟然在對方身上看不出一絲兒富貴氣息。
  倒是在對方撩起的大襟裡,窺見了一抹黃綾——這就足夠說明了對方的身份,再者對方這等精純的一口北京官話,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務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這地界的驛官?」長臉人打著官腔道,「這才多大會兒,你就挺屍(睡覺之意)啦?進來,進來……」
  就把任遲帶進了堂屋。
  這屋子裡可熱鬧啦,有坐著的、站著的,連同那個長臉漢子,一共是八個人。
  一樣的穿著打扮,每個都是一襲藍布的罩袍,裡面是一襲薄薄的兩襟子開叉的長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總在五十與三十歲之間,顯在各人臉上的那種氣色,真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倒是中間的那個雛兒,看上去顯得嫩一些,只是那雙眼神兒,卻數他最為凌厲。
  任遲哪敢一一仔細端詳,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頭,心裡卻忐忑著,弄不清這麼一夥子人,到底是幹什麼來的?
  長臉人哼了一聲道:「我們的身份,你知道嗎?」
  「是……」任遲口不應心地道,「幾位大爺,幹的是皇差不是?」
  「欽命上差。」長臉人白著一雙眼珠子,似乎怪他不會說話。
  「就是這麼檔子事。今天晚上,來不及投店,再說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個四間也就夠了,再就是,大傢伙的肚子都餓了,有什麼東西快弄出來,可別叫爺兒們等久了,聽見沒有呀?」
  任遲苦笑著臉道:「這……這位上差爺貴姓大名?卑職這裡事先沒有得到一點消息……這麼晚了,房子都滿了……」
  才說到這裡,就見其中一個矮漢子,驀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賬——」
  他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圓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極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還要察看我們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嗎?」
  任遲欠身應道:「卑職不敢,只不過——」
  委屈到了極點,也不禁有些氣往上衝:「這位老爺不出示身份,卑職這筆賬,可就沒法報銷,還請上差多多包涵。」
  那個山西矮子圓睜著兩隻眼,正待發作,正中坐著的那個像是頭兒的人,卻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著先前發話的「京油子」遞過去一個眼神兒,後者立時會意,嘿嘿一笑,直向任遲面前走過來。
  「這倒是句人話,咱們爺兒們還能白吃白住,要你貼銀子嗎?來,先拿著這個。」
  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錠的元寶,白花珵亮,一看就知剛從庫裡出來的。
  任遲雙手接過來稱了聲謝,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錠山西官銀,他心裡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庫的銀子,向不外發,一向是直送宮廷,然後再發出去。這錠銀子嶄新如斯,毫無疑問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庫,應是毫無疑問了。
  他久聞朝廷大內有所謂的錦衣衛士,東西二廠的「番子」一個個武技傑出,飛簷走壁無所不能。此類人物每為皇帝私人所喜惡辦事,動輒殺人,取人首級於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無不畏如蛇蠍。看來這八個人,想必就是這個路數了。
  長臉的北京客哼了一聲,道:「這些銀子應該夠了吧——至於我們的身份,你還是不便知道的好……聽明白沒有?」
  任遲哪裡還敢哼氣兒?答應了一聲,行禮告退。
  沒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窩裡叫起來,再次進了廚房,由於房子不夠,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間騰了出來,自己一家人擠到了後面的佛堂,這份淒慘可就夠瞧的了。
  還算好,來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對方的困境,也就沒有進一步再挑剔。
  三間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個看來像是雛兒,嘴上沒有鬍子的對方「頭兒」獨自佔了一間,剩下的七個人卻分配在另外兩間房子裡。
  一陣子窮忙,直到丑時前後才算安靜了下來。
  任遲上床之前,對著妻子方氏苦笑著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我這個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這群老爺送走以後,我就上辭呈,不想幹了……」這才吹燈睡覺。
  對於石塘灣驛館裡上上下下所有的人來說,今夜似乎都太長了。
  每個人都像是懷著過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個,家裡遭了滅門慘禍,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脫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覺,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錯,自己這顆項上人頭可就別想要了。
  正因為這樣,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謹慎。
  八位上差住入驛站的事,他當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辦事的謹慎,要在平時無論如何是不能允許這個驛站再收別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結果,由於來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聲了。
  官場裡的習氣極重,一頂官帽子足能壓死人。同樣是公門裡當差的人,當皇差跟公差,這個區別相差何止以道里計?對於這幫子傳說中的「錦衣」大內衛士,他自認是惹不起,只有「往邊裡站」,盡量地躲著他們為是,哪還敢自觸霉頭?
  四更天,秦照獨個兒起來,來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見院子裡高揚著四盞官燈,自己隨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鋼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著差事,負責看守的人是金華縣的總捕頭朝天刀張子揚,張老頭兒。
  張老頭今天六十開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這個年歲,仍然還不能脫下身上的號衣,也叫無可奈何。
  他為人機警,幾十年來見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論武藝,雖非傑出,要講閱歷,以及辦案子的經驗,這些人裡,可就數他與頭兒秦照最為老練。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勞,值個大夜班,當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實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覺人之未覺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腳踏入院子的同時,但只見兩邊紫籐架子咯吱地響了一聲,一條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現出了留有一綹點羊鬍鬚,乾瘦巴拉的張子揚來。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驚之下,倏地向後面退了一步,才發現了來人是誰,不禁微微點了一下頭。
  「子揚,是你——?」
  「朝天刀」張子揚笑道:「原來是頭兒,這麼晚了,你竟然還沒有休息,卻是為何?」
  「子揚」秦照喚著他的名字,輕輕一歎,「這就叫事不關心,關心則亂——叫我怎麼能睡得著?」
  張子揚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過了,各衙門來的人還真不少,想要混進來還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頭兒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這驛館裡來了貴客……」
  秦照忽然輕吹一聲:「噓——」
  張子揚可也注意到了,趕忙收住口,即見後院通向這裡的月亮洞門處,忽然揚過來一片燈光,緊接著一條人影,隨著那片亮光之後,緩緩地踱了出來,果然是有人來了。
  來人一身藍布罩袍子,長臉,正是先時在內大打京腔的那個北京上差。
  夜深寒重,他特意地在頭上加了一頂帽子,式樣特別,軟塌塌地貼在頭皮上,披在後腦上的兩根緞帶子,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長臉人一手提著膝下長襟,一手持著燈籠,逕自走了進來,負責坐更的四名捕快,立時有了警覺,其中之一倏地抱刀而起,圓睜著一雙眸子,直向著對方逼視過去。
  長臉人白著一雙大眼睛珠子,向著他骨碌碌轉了一轉,滿臉不屑地笑了笑,倏地「噗」一聲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若無其事地繼續前行。
  看到這裡,千手神捕秦照不由皺了一下眉,向著來自金華的老捕頭張子揚遞了個眼神兒。
  他二人立身暗處,一時倒無虞被對方發現,倒是對方長臉人的一舉一動,卻能很清楚地被他們看在眼中。
  由於秦照與張子揚都關照過,這個院裡是絕對嚴禁外人進出,這名捕快——雙叉手謝義怎敢疏忽?當下一連向前跨了三步,橫身攔住了長臉人的去路。
  「朋友,幹什麼的?這裡奉命是不能隨便亂走的,請回,請回。」
  謝義早先也聽說了驛館裡來了大內身當皇差的貴客,是以嘴裡才像是格外留了情面,特意地說出了「請回」二字。
  可是這兩個字顯然在這位長臉朋友身上,並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
  長臉人「嗤」地冷笑了一聲:「我是幹什麼的?問得好,我正想問問你是幹什麼的?」
  揮了一下手,長臉人道:「給我閃開,免得我看得嘔心。」
  雙叉手謝義素日公門當差,哪裡受過這個?兩隻眼一翻,怒聲道:「你小子是找岔兒來的了,爺兒們可不吃你的這一套。」
  嘴裡說著,這個謝義霍地當胸一掌,直向著對方長臉人身上推過來。
  看到這裡,一旁暗處的張子揚眉頭一皺道:「不好——」
  他這裡正待出身攔阻,卻已來不及。
  原來那長臉人一身功夫可是不弱,似乎早就存心不良,謝義這麼一出手,可就正中下懷,即見他身子向外一閃,左手倏起,噗的一聲,已劈在了謝義手上。
  「你小子是活該欠揍。」
  腰上使了一股子巧勁兒,這個長臉人霍地向外一擰胳膊,呼的一聲,已把謝義給摔了出去,這一摔足足摔出了丈許開外。
  眼前正是斜出來的一截屋角,謝義這個來勢,可不免有一頭撞上的姿勢,要是真撞上了,這條命可就不保。
  暗中的秦照和張子揚相繼吃了一驚。
  朝天刀張子揚距離較遠,腳下一頓,霍地一個虎撲之勢,先自穿身而出,雙手同時向外一掄,已把空中的謝義攔腰托住,隨即放了下來。
  長臉人看在眼裡,並無絲毫退縮之意,只是望向這邊,嘴裡連聲冷笑不已。
  張子揚放下了謝義,伸手向著對面長臉人指了指,沉下臉道:「光棍眼裡揉不進砂子,你是幹什麼的?自己說吧,我們不吃你這一套。」
  長臉人原是一副官架十足的樣子,想不到被對方當面這麼一叱,像似被抓住了短處,頓時為之一驚,一雙黃焦焦的眉毛,在兩下裡一分,恨聲道:「老小子,你好大的膽,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張子揚一聲冷笑,說道:「大內的人物,我們見過,不是你們這副半吊子的德性。」
  話聲一頓,右手揮了一揮道:「給我拿下來。」
  身後的四名捕快,早已迫不及待地一擁而上,將長臉人團團圍住。
  長臉人一聲狂笑道:「哈哈,你們這是反了。」
  話聲出口,手上那只燈籠已呼的一聲掄起,直向當前一名捕快臉上直抽過來。
  這名捕快鋼刀掄處,喀嚓一聲,已將飛來燈籠斬成兩半,其他三人眼看著這般情形,便不再留情,吆喝一聲,幾口鋼刀,同時自四面八方,直向著長臉人全身上下招呼了過來。
  長臉漢子敢情不是弱者,只見他身子倏地向下一坐,身子驀地上個疾轉,右腿已勢若旋風般地掃了出去,「撲通」聲響中,竟被他掃倒了一人。
  他竟是得勢不讓人,手上燈籠早已拋棄,隨著右手的一個翻勢,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鎖鏈聲中,竟然由手掌中抖出了一條光華粲然的蛇骨鎖子槍。
  這條軟兵刃原來早已藏在他的右手腕袖之間,用時一抖即出,隨他的出手之勢,蛇骨尖槍上帶出了銀星一點,直向著第二名捕快腦門正中上力刺過來。
  這名捕快忙疾向後一閃,手上鋼刀方自一撩,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響,已為對方蛇骨輪槍纏了個緊。
  長臉人一聲冷笑,「撒手——」
  隨著他蛇骨槍一個硬扳之勢,「呼」地一聲,那名捕快手上鋼刀已忽悠悠脫手飛出。
  四名捕快在衙門裡,雖然稱得上是一時之選,但是卻俱非眼前這個長瞼人的敵手。
  長臉漢子得勢之下,殺機猝起,蛇骨槍一個反甩之勢,竟然指東打西,只聽見「撲哧」一聲,雪亮的一截蛇形槍尖,已深深穿進了前面那名捕快前胸之內,一時血如泉湧,頓時一命嗚呼。
  朝天刀張子揚雖然勒令眾捕快上前拿人,心裡到底不無顧慮,萬一對方當真是來自大內的衛士,自己這個罪可就大了,然而,對方竟敢下手殺了自己的人,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目睹之下,他嘴裡吆喝一聲,倏地一個飛縱,自空而降,情急裡一口雪花魚鱗刀,直向著對方長臉人當頭劈風蓋頂地猛砍下來。
  長臉人一聲怪笑道:「老小子,你納命來吧!」
  蛇骨槍反撩而上,噹啷聲響中,直向對方刀身上反捲了過去。
  然而,張子揚這口刀上已有數十年功力,可不比剛才幾名捕快那般容易打發。隨著他力抽之上的刀勢,對方蛇骨槍已捲了個空,張子揚一個猛進之式,魚鱗刀照著長臉人腰上就扎。
  剩下的三名捕快,眼看著同伴橫死於對方蛇骨槍下,一時懼把長臉人恨之入骨,張子揚這麼一加入,他們這裡頓時聲威大震,一聲吆喝,眾力齊下,長臉人雖說武藝不弱,到底並非是那等一流身手,可就有些張惶失措,幾個照面之下,後小腿上,已吃一捕快的刀尖子捅著了一下,一時血流如注。
  張子揚心中一喜,正待趁勢以刀背猛砍對方的下盤,將其生擒,卻聽得身後院牆上一人怪聲怒叱道:「好小子,以多欺少。」
  話出人到,「哧——」一條人影疾撲面前,現出了與長臉人同樣裝束的另一名漢子來。
  這人兩隻手上都掄著兵刃,竟是一雙峨嵋劍,雙劍一長一短,一經搶出,疾若驟雨般,直向各人身上劈砍下來,張子揚不得不即時撤回了遞出的刀,雙方一經接觸,頓時廝殺起來。
  千手神捕秦照這時站立在暗處,目睹此情,已發覺到情形不妙。
  此刻,他雖然內心甚是衝動,卻極力克制著,自忖著此番來勢,大悻常情,顯然是對方別有意圖,自己毋寧保持著超然姿態,靜中觀變的好。
  眼前打殺場面兀自持續著,秦照這一邊陸續又加入了多人,長臉人那一邊,卻仍然只是目前二人,由於雙方人數相差懸殊,長臉人這邊看上去便顯得力有不敵,只是他二人卻苦撐不退,亦未見有幫手加入。
  千手神捕秦照心裡一動,暗忖著對方必有意圖。果然,他這裡心方動念,即見面前人影連閃,三條人影,已自高處飄落直下。
  由於秦照所站立的位置是在暗處,又面向對方,是以把對方看得很清楚,卻不愁對方會發現自己。
  只見來者三人,顯然由後房踏瓦越脊而至,然而由高處飄身而下,自己近在咫尺竟然是未聞其聲,來者三人的這身輕功便可想而知。
  來者三人一少二老,兩個老的俱在六十上下,滿臉凶悍狡猾神態,倒是那個少的,看上去甚是清秀,白面無鬚,如不是身上這套穿著打扮,秦照真會把他當成了一個女的,三個人身上的功夫,卻都大有可觀,身子一經飄落,俱是向當前那座屋子撲了過去。
  不用說,秦照一行等所刻意保護的東西,便是停在這間屋裡了。
  對方先使長臉人等二人現身搗亂,引起騷動,把看守門戶的幾個捕頭,全數吸住,然後才現出主力,乘虛而入,這一手聲東擊西的手法,敢情是透著高明,只是卻仍然未能逃過千手神捕秦照的一雙眼睛。
  眼看著這般神態,自是事不宜遲。
  秦照一聲冷笑,單手向後腰一探,已把一雙判官筆取在手上,同時腳下一點,驀地騰身而起,「呼」地一聲,竟自搶先一步,落在了房門當前。
  對方三人自是沒有料到有此一人,頓時停身站住,年輕的那個居中而站,其他的兩個老的,極其快速地向兩邊閃開,成了三對一之勢。
  「相好的,到底是現了原形了。」秦照眼睛像噴出火,「這是想幹什麼?」
  卻只見當中那個無須少年鼻子裡哼了一聲,點點頭道:「很好,你既然已看出來了,倒也省了事,那就自己動手獻上來吧!」
  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出聲,顯然可就露了馬腳,敢情竟是個女的——「他」雖然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到底男女音色有別,仍是難以掩飾,一聽之下,不由得秦照為之大吃了一驚。
  說話的少年,頓時停住了嘴,卻把眼睛向著一旁隨行的老者之一看了一眼。
  二老之一,立時上前一步,手指向秦照道:「憑你們這點子陣仗,又能嚇唬得了哪個?還不給老子退開一旁?」
  這個老頭兒說話口音含著濃厚的川音,兩撇杏眉再加上一對三角眼,滿臉的暴戾神色,一望之下,即知道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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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3:18 |只看該作者
  秦照雖猜知對方一夥強人,心存不軌,意欲打劫,卻是不知對方的門路家數,直至聽出當中那個無須少年的女子口音,才驟然吃了一驚,一時恍然大悟,一種刻骨銘心的仇恨猝然自血脈中騰起,幾乎不能自己,以至於對方那個四川老人說的什麼,他根本就沒有聽見,只把一雙佈滿了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向那個姑娘腔口音的少年人。
  「朋友,你報個萬兒吧!」聲音裡充滿了怨毒,這顯示著他下意識裡的刻骨仇恨。
  那個姑娘腔口音的人,冷冷一笑,未能立刻置答。
  一旁的另一老人似乎情緒一直不大安寧,生怕事有惡變,右手後翻,已把背在後肩上的一口三尖兩刃刀取在手上,眼看著就要出手。
  中間那個白面無鬚少年忽然出聲道:「慢著!」即用手一指秦照,道:「你大概就是那個人稱千手神捕秦照吧?」
  秦照身子一陣發抖,冷聲說道:「如果我沒有看走眼,你便是那個雲四姑娘了吧?」
  對方那人聽得一愕,大概是沒有想到自己苦心的喬裝部署,一上來就被對方看破了行藏,臉上頓時大現尷尬,細眉頻挑,現出了一片殺機。
  「不錯——」她終於自承了身份,「我就是雲四姑娘,你原來也許還有活命之機,現在卻是饒不了你。」
  話聲微停,向著身邊的兩個老人微微作色,揚一下臉,後者早已迫不及待地雙雙向著秦照左右一齊撲了過來。
  二老者一名鑽天鷂子董方,一名火赤鏈何允中,後者即是持有兵刃三尖兩刃刀的那一個,其人最是心狠手辣,才博得了這麼一個外號,這時腳下一頓,一個虎撲勢,率先向秦照身前撲到,三尖兩刃刀不容分說,驀地照著秦照心上就扎。
  秦照既然已知道對方即是江南巨寇雲四姑娘等人一夥,想到了自己家毀人亡之恨,簡直情難自已,萬萬按捺不往,怒叱一聲,將束在腰間的一口罕見緬刀,倏地拔了出來。
  「嗆啷」一聲,銀光燦爛裡,這口緬刀竟架開了對方老人的兵刃——但只見刀梢卷處,潑出了一天銀芒,反向火赤鏈何允中臉上削來。
  一人拚命,萬夫難當。
  論及千手神捕案照,本身武功,雖說很是不錯,卻不見得就是董、何二老盜之敵,又是此刻以性命相搏,便見不同。
  何允中乍見刀光如疾風暴雨般迎面襲來,一時也難攖其鋒,慌不迭向後連退一步,把握著這一瞬間時機,秦照驀地騰身而起,一起即落,已撲向喬裝少年的雲四姑娘身前,怒叱一聲道:「女賊,看刀。」
  緬刀一個疾轉,夾著尖銳的一股疾風,直向著雲四姑娘當頭削落下來。
  雲四姑娘一聲冷笑,忽見她身子一個疾轉,一隻右手倏地搶出,在空中起伏一下,極其輕巧地直向著對方手上那口緬刀上封了過去。
  「嗡」地一聲。
  雲四姑娘的一隻纖纖玉手,迎著了對方那口精光四射的緬刀,兩相接觸之下,秦照手上的緬刀被震的高高彈起,雲四姑娘冷叱一聲,緊接著跟進的一掌,便直似要取他的性命。
  這一掌直取秦照當心,總算秦照命不該絕,猛可裡身子向一旁一個疾滾,閃開了對方的五指尖鋒,卻躲不開對方沉實有力的掌心。
  「千手神捕」秦照只覺得右肩頭上一陣急疼,緊接身子一震,已被震了出去。
  董、何二老更不容情,雙雙縱身而上,一口七星劍,一把三尖兩刃刀,即與秦照的百煉緬刀戰在一團。
  另一面眾捕快合戰長臉漢子等二人,一時也難分勝負。
  雲四姑娘看在眼裡,更不遲疑,足下一點,快速撲向當前客房。
  一名捕役抱刀當門,乍見來勢,奮不顧身地猛力勞出一刀。雲四姑娘何曾又把他看在眼中?身形略閃,有如曲轉之蛇,極其巧妙地避開了對方刀鋒,緊接著雲四姑娘遞出的右手二指,卻直直地插進了這名捕役的雙眼,後者慘叫一聲,頓時直直地向後面倒了下來,當場昏死了過去。
  情勢發展至此,已說明了雲四姑娘一行打劫的真實意圖,隨著她進擊的兩隻手掌之下,轟然大響聲中,兩扇緊閉的木門,已自分散開來。
  雲四姑娘一馬當先地切身而入,卻有兩口快刀,自左右雙雙砍劈下來——這一手似乎亦不出她的意料之中,兩手分處,雙雙拿住對方腕門,緊接著向外一分,已把暗襲的二人摔了出去。
  但只見不算寬敞的客房裡,擺列著十數具挑子,每一擔挑之前,皆有兩名持刀漢子守護著,不問可知,這些挑擔裡面裝載的是些什麼東西了。
  雲四姑娘冷笑一聲,一個快速的撲勢,衝向第一個挑子當前,雙手猝分,怒鷹搏兔地分向著當前二人胸上力抓過來。
  這一手既快又狠,那名捕快原本就蓄勢以待,準備好在對方快撲過來時狠砍一刀,這一刀砍是砍下去了,卻有似盲人舞杖,毫無準頭,一刀走空之下,已吃這個雲四姑娘當胸一把抓了個結實。
  另外那人也是一樣。
  雲四姑娘在江南地面黑道上的名聲極響,傳聞她功力極高,這一次出手,雖只三招兩式,卻極見功夫。
  隨著她兩隻手掌力插之下,尖尖十指,有如十把銳利的匕首,深深刺進到對方胸肉之間,一時皮開肉裂,鮮血四濺,由於出手部位,顯然要害所在,頓時就昏了過去。
  雲四姑娘身勢前襲,已來到了那擔子當前——伸手即向著竹簍抓去。
  在場雖然人手眾多,惟限於各有職司,兩人一組,奉命不得離開,這時眼見著對方這般厲害,更無一人再敢多事出手。
  室外打鬥得更為激烈,亦無一人再能分身兼顧。
  雲四姑娘胸有成竹,認定了這十幾擔子現銀手到可得。已把壇蓋揭開來了,眼前隨著她手揭處,入眼處,果然是耀眼生輝的大個兒元寶。
  有此一探,其他也就不必再看,當下冷笑一聲,即往後退開一步,就口吹了一聲胡哨。
  哨音方歇,兩條人影,已閃身而進,正是同來所謂的八名「皇差」其中二人。
  一個是滿臉虯髯的濃眉矮子,一個是面白如紙的長身瘦子,這一高一矮兩漢子突然的現身,襯著房間裡閃爍的燈光,真有點像是來自陰間的勾魂使者。
  卻聽得門外一人大喝道;「大膽,你們敢。」
  一人全身是血,手舞著流光四溢的一口緬刀,猝然殺了進來——正是此次押送災銀,身負全責的杭州府名捕千手神捕秦照。
  只見他上半身染滿了血漬,已有多處掛綵,身子一經撲入,更不多說,腳下一個上步,疾若飄風般已撲向雲四姑娘身前,掌中緬刀夾著一股子疾厲的尖風,直向著後者面上劈來。雲四姑娘唇角牽動,冷笑道:「你真是找死——」
  刀光下,只見她身子倏地一個快閃,已轉在了秦照側面,雙掌向外一送,尖尖十指,直奔向秦照右胸上按去,手掌未至,先已有疾勁的大股風力,休說為她手指沾上,就只是這股風力,一個打實了,也休想活命。
  秦照當然知道厲害,見狀著實吃了一驚,哪裡再顧得傷人?慌不迭向後拉刀收勢,就勢在地上一個滾翻,手足兼施,「呼」騰出了丈許開外,險乎躲開了對方要命的雙掌。
  是時,室外的鑽天鷂子董方,火赤鏈何允中已雙雙搶身進入。
  方纔一番激戰,董、何二人雖雙戰秦照,佔了上風,可是自己方面卻也並沒有落得什麼好處,董方右胸前,何允中左面胯間,也都各自挨了一刀,刀勢雖不甚重,卻也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是以,眼前二老再次闖入,真恨不能將秦照一口生吞下去。
  火赤鏈何允中最是性暴,一聲厲叱道:「姓秦的,你納命來。」
  驀地騰身直起,人下刀下,一口三尖兩刃刀直照著秦照翻身待起的背項上用力紮了下來。
  眼前之勢,端的十萬火急。
  千手神捕秦照原已身上多處掛綵,有此余勇,全賴一鼓作氣,到底有欠靈活。何光中是決計要取他性命,才會這般出手。
  眼看著秦照將無能為力,勢將濺血在對方三尖兩刃刀下。就在這一霎,猛可裡一股尖細的風力,急哨似的響了一聲。
  空中劃出了一條黑色的光線,稱得上細若游絲。
  即聽得「噹」地一聲脆響,不偏不倚,正好擊中在火赤鏈何允中的三尖兩刃刀尖之上。
  雖只是小小的一件細物,可是勁道實是如此的猛,以至於何允中手上的三尖兩刃刀幾乎為之把持不住,刀鋒一偏,準頭頓失,「咚」地一聲,深深地扎進地板之內。
  有此一誤,千手神捕秦照,乃得活命之機,身子一個快翻,刷地躍身站了起來。
  現場所有人都為之吃了一驚。
  尤其是何光中,倏地向著那枚暗器來處望去。
  不見任何異狀,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聲梵音佛號。
  「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各人忙即尋聲看去,俱是吃了一驚,也許是先前打鬥過於激烈,竟然沒有注意到,居然在混亂之中,鑽進來了一個老和尚。
  何允中同時也發覺到了剛才將自己兵刃擊落的那枚暗器,敢情是一枚指甲蓋兒大小的念珠,此刻猶在眼前地面上滴溜溜地自個兒打轉——不過是一件尋常什物,在迎撞刀尖之後,卻能保持著完整不損,顯然是由於內力貫注之因。那麼,這等功力,十足得駭人了。
  千手神捕秦照驚魂一瞬之間,僥倖不死,情知來了外人干預。
  這時發現到來的人是個長眉蒼發的和尚,忽然記起正是日間在驛館後院所見的那個也在此投宿的和尚。
  當時,秦照勸使驛官任遲答應留他住宿,卻想不到一念之仁,這時竟為自己解脫了一步殺身之難,卻是當時自己之始料非及。
  眾日睽睽之下,那和尚輕理袈裟,慢條斯理地一步步走了過來。
  奇怪的是和尚慈眉善目,自現身之始,從未疾言厲色,卻別有一種內在的威嚴,在場敵我雙方那麼多拿刀動槍的拚命之徒,居然在和尚的一聲佛號裡,俱是安靜了下來,齊向和尚行起了注目禮來。
  大和尚徐徐邁步,一直走近那個喬裝成少年男士的雲四姑娘面前站住,雙手合十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雲施主別來無恙否?」
  雲四姑娘在和尚最初一現時,便自己心存疑惑,這時迎看之下,更已確實了對方是誰,一時面色微微變了一變,緩緩地後退了一步。
  「是你——出雲大……師父?」
  「阿彌陀佛,」和尚長眉頻頻展動,雙目微合,「正是老衲,多年不見,姑娘竟然還不曾忘記老和尚,倒是難得,善哉!善哉!」
  雲四姑娘忽地後退一步,只見她臉上神態,頗似有感地道:「大師父,我知道你又要管閒事了,可是?」
  出雲和尚嘿嘿一笑道:「有人惹事,才有人管事,老衲睡夢正香,被這般人打殺之聲吵醒,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不容得老和尚我不出手干涉。」
  雲四姑娘聆聽之下,神色呆了一呆,有些怯虛地搖了一下頭道:「這些錢來自無道昏君,人人可以拿得,何況我們替天行道。」
  出雲和尚不待雲四姑娘說完,即高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你別再提起替天行道四字,老衲聽得多了。你說錯了,這些錢既非出自無道昏君,更非用之無道之途。哼!本來公門中事,老衲向來是理也不理,只是這一次關係著百萬蒼生,卻不容老衲袖手旁觀,雲姑娘還請多多海涵才是。」
  雲四姑娘儘管是臉上氣得青一陣白一陣,只是曉得對方這個和尚,非比等閒人物,便不能貿然行動。
  愣了一會兒,她才冷冷地笑道:「大師父,你是出家人,這件事我勸你還是少管的好,你要知道……這批貨,我是奉命,勢在必得。」
  說到「奉命」二字的時候,她特意地把聲音提高些,圓睜著一雙眼睛,果真是勢在必得的模樣。
  出雲和尚聆聽之下呵呵笑了。
  「無量壽佛,老和尚今夜多事,倒要看看誰能勢在必得?阿彌陀佛!」
  雙足跨動,站出了一個架式。
  老和尚雙手合十,平開兩腕,卻有大股內在的勁力,無風自起,把身上的一襲僧衣獵獵鼓起,老和尚擺起的這個架勢,當真是夠瞧的了。
  雲四姑娘所以說出奉命,無非是抬出了身後之人,想讓對方有所畏懼,卻是沒有發出預期的嚇阻效果,以她素日個性,真恨不能立刻拔劍,給對方一個厲害,偏偏是她沒有這個膽子。
  然而,她身邊的人卻不知天高地厚,顯然耐不住了。
  先時,聽見雲四姑娘哨音來援的高、矮二人,早已不耐,其中那個虯髯矮子,有個外號,人稱飛天刺蝟姓江名元猛,飛賊出身,最是手狠心辣。這時眼看頭兒與一個不曾相識的和尚在窮逞口舌,心裡早已不耐,更氣人的是那和尚膽敢螳臂當車,雲四姑娘居然頗有畏懼表情,似乎在和尚的堅持之下,大有退縮之意。
  江元猛實在捺不住心裡的一腔怒火,當下上前一步,厲聲叱道:「你這和尚真是可恨,我家姑娘與你好好商量,你卻偏要從中搗蛋,難道我們還怕了你不成?」
  出雲和尚雙手合十,不慍不怒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又待如何?」
  「又待如何?」江元猛怒叱道,「老子開你的膛。」
  這傢伙倒是說幹就幹,驀地騰身而起,起落之間,已撲到了和尚身前。
  他的兵刃是一對牛耳尖刀,驀地抖出來,照著對方前胸小腹兩處要害猛力紮了下來。
  這番出手,頗是出乎在場各人意料之外,尤其是雲四姑娘,也許現場只有她一個人才真正識得和尚的厲害,是以乍見之下,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
  「慢著!」
  這聲喝叱,顯然慢了一步,卻已無能阻擋住飛天刺蝟江元猛的出手之勢。
  眼看著這對匕首,閃爍出兩道銀光,一下子紮在了和尚身上,眾人俱為之一怔。
  這番得手豈非太容易了?
  事情的發展,顯然更為出人意料。
  眾目之下,那雙匕首敢情雙雙插中在和尚事先布好的掌心之內,每一口刀尖都被和尚有力的指拇緊緊拿住,妙在和尚這番佈施,誠然在對方發刀之先,是以才會瞞過了眾人的眼睛,也使得出刀的江元猛大吃了一驚。
  老和尚臉上兀自掛著微笑,顯然不以為忤,對於江元猛的攻勢,簡直不把它當上回事。
  他這裡儘管不當它回事,江元猛那邊可是遭了大難,只見他滿臉漲得通紅,像是施出了全身勁道,兀自未能把掌中的雙刀奪下,心裡一急,嘴裡也就不乾不淨起來。
  「禿驢!老王八蛋,老子……」
  話還沒有說完,即見出雲老和尚長眉微展,兩手輕輕一振,江元猛的身子驀地躥天直飛而起,篤篤兩聲,手上雙刀已深深扎進到梁木之內。
  妙在這雙短刀,雖然深深扎入梁木,卻仍然緊緊地握在江元猛手上——敢情在其飛身上躥的一霎,同時亦為老和尚隔空點中了穴道,是以這雙手也就保持著原狀,分不開來,只是僵直地在半空中搖晃著,卻是並不下墜。
  出雲和尚不過是牛刀小試地展示了一下身手,卻把現場各人驚得無不為之赫然色變。
  雲四姑娘固不待言,蓋因為她早已識得對方和尚的厲害,倒是董方、何允中等,並不知和尚底細的人,目睹此情景之後,亦都嚇得一個個目瞪口呆,深深知道老和尚身手了得。
  眼前情形,明顯地說明了,只有兩條路可行,一條是與老和尚一拼生死,另一條便只有走路一途。打既然打不過,只好知難而退了。
  雲四姑娘卻顯得極不甘心,她臉色蒼白,圓瞪著雙眼,直直地看了對方老長一段時間,才自點點頭,冷笑一聲:「好吧,今天晚上,我們算是認栽了,栽在了大師父你的手上。」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深深一揖道,「雲四姑娘造福蒼生,老衲專此致謝。」
  雲四姑娘眉毛挑了一挑,極想發作,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她這邊連她自己在內,雖還有七把好手,卻不敢面對和尚一人,實在是老和尚身手已太驚人了,一個弄不好,自己的一世威名,便將付於流水,權衡輕重之下,這口氣便只得吞向肚裡。
  揮了一下手,雲四姑娘面若寒霜般道:「我們走。」
  隨她同行的幾個人,一個個神色沮喪,退向門前。
  雲四姑娘一腳待將跨出之前,終因氣忿不過,冷笑一聲,目注向出雲和尚道:「大師父,你是出家人,今夜你硬要插手管這件閒事,只怕你將來後悔不及……今夜我可以不與你計較,只怕有人會放不過你……」
  出雲和尚一雙長眉,頻頻眨動不已,聆聽之下,只見他神色頗是黯然地點了一下頭道:「老衲明白……老衲明白……老衲知道雲姑娘你身後的能人是誰……請代為致意一聲,說我老和尚向他問候了。」
  他顯然沒有退出之意,分明是管定了這件閒事。
  雲四姑娘點頭道:「好吧,我為你把話帶到了就是,大師父你不聽我良言相勸,那大家就走著瞧吧!」
  老和尚雙手合十高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這裡還有一位施主,就請下來一塊走吧!」
  話聲一歇,一隻大袖倏地向著空中揮了一揮,風力過處,空中的飛天刺蝟江元猛驀地滴溜溜打了個轉幾,直直地墜落了下來。
  也就在落地的一霎,江元猛身上的穴道也已自行解了開來,啊唷地叫了一聲,倏地翻身坐起,圓瞪著一雙紅眼,那副樣子,真像是要把和尚生吞下去。
  「我……給你這個禿……」
  想到了剛才那一句「禿驢」帶來的懲罰,不能不心存警惕,是以只說出了一個禿字,下面的話可就萬萬不敢出口,一時只管望著對方和尚,張口結舌發起傻來。
  早與他隨行的一個同伴,上來用力地拉了他一下,頭也不回地便隨著雲四姑娘一行數人轉身自去,卻留著一雙明亮晃眼的匕首高高插在大梁之上,為後人留下了一段茶餘飯後的趣談。
  千手神捕秦照原以為此番休矣,無論如何,再也難以保全住差事,自忖著災銀果然有失,自己也只有自殺身死之一途,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在危機一瞬之間,出現了這個救命的和尚。
  這個和尚非但是救了秦照的命,最重要的是保全了護送的災銀。在秦照的眼睛裡,這趟子差事簡直比命還要緊,這麼一來,眼前這個和尚對他可真是恩重如山了。
  老和尚看著他嘻嘻一笑道:「你也不要謝我,這只是頭一回,只怕下來事情還多著呢!你這個差事可真不好當,阿彌陀佛,不可說,不可說。」
  一面說,晃了一下頭,這就向室外踱出。
  秦照忙自追出道:「大師父請留雲步,大師父……」
  出雲和尚站住了腳步,回過身來道:「秦施主有事麼?」
  秦照深深一揖道:「早先不識大師父高人,多有失禮,還請原諒。」
  出雲和尚「唉」了一聲,像是嫌其囉嗦,倏地轉身就走。
  秦照話還沒有說完,急忙追上道:「大師父,在下還有後話……喂喂……」
  前行的老和尚一路前行,並不理睬,一直走出了這片跨院,向自己居住的後院柴房走去。
  秦照自是不容失之交臂,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
  出雲和尚終於站住了腳步。
  從他站立之處,通過一片竹籬,便是那條筆直的驛道。和尚的一雙眼睛,只是目不轉睛地向著那邊注視著,緊接著蹄聲響處,一行八匹快馬,風馳電掣地自眼前駛過,即行快速遠揚而逝,正是雲四姑娘一行八人的背影,果然知難而退了。
  看到了這裡,出雲和尚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回身道:「他們走了。」
  秦照這才明白,何以老和尚要走到這裡,原來是為監視對方的離去,心裡甚是欽佩。
  「你受傷了……」
  老和尚那雙長長的眸子,在他身上轉了一轉:「進來!」即步進了柴房。
  柴房裡別無物什,一張木板硬床,上鋪草墊,另有一張倚牆而立,缺了一隻腿的八仙桌子,上面一個破碗,內置燈油,燃著豆大的一點亮光,光度僅僅只能辨物而已。
  「坐下來。」
  說了這一句,老和尚便盡顧自己找尋著什麼。
  千手神捕秦照心情沉重地坐下來,歎了一口氣,以手撐著下頷,陷入沉思之中。
  老和尚已來到了他面前,秦照忙欠身欲起,卻被和尚一隻大手又按了下來。
  「不要動,讓我瞧瞧你的傷。」
  他手裡拿著一疊薄薄的像是干了的荷葉,打開來,才知是一種特製的膏藥,在秦照全身傷處,各自貼了一張。
  秦照立刻便感覺大見輕鬆,一種涼涼的痛快感覺,很快地便掩飾了先前的疼痛,這麼靈異的效果,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感覺過的。
  他用著一種驚異但感激的目光,向著老和尚注視著,卻不知如何致謝才好。
  老和尚緩緩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對方眼前雖然走了,卻是不會就此甘休。」老和尚緩緩地道,「你要怎麼來防患未然?」
  「這個……」
  似乎他便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老和尚輕輕一歎道:「由此下去,至杭州這一段短短行程,最是多事,你要特別注意了。」
  秦照怔了一怔:「老師父,你是說姓雲的那個女賊她還會來?」
  「她當然會來,不過,這一次來的人,卻比她更要厲害得多……」
  秦照可就又傻了眼。
  「雲四姑娘本人並沒有什麼特殊了不起的能耐。」老和尚緩緩地道,「但是她背後的人.卻極有來頭,武功之高,當今武林之中,只怕很難找到敵手……」
  聽到這裡,秦照不禁一呆,冷笑道:「反正我這條命捨給他們了,一個人一條命,他們誰來都行,看著辦吧!」
  老和尚低低地唸了一聲道;「阿彌陀佛,要是這樣,這一次我也就不必多事了……」
  秦照立刻覺出對方臉色不悅,同時亦發覺到自己的意氣用事,苦笑著搖搖頭道:「老師父不必怪罪,是我說錯了話,唉……眼前我可是亂了方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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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3:32 |只看該作者
  一面說,他果然顯得那麼浮躁,站起來在房子裡轉了一圈,又回來坐下,頻頻用拳頭在桌子上敲著,一副忿忿、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老和尚輕輕地又宣了一聲佛號道:「無量壽佛,秦施主你對這件事,卻是急躁不得,據我所知,意圖染指這批銀子之人,又豈止雲姑娘一夥?人數還多著呢!」
  秦照苦笑了一下,道:「老師父所指的,莫非是皖北下來的幾個巨盜?」
  出雲和尚一笑道:「你倒也有些耳聞,不錯,是由皖北下來的。」
  秦照冷笑道:「沈邱四老?」
  出雲和尚搖搖頭:「真要是這四個人,倒也不值得擔憂了。」
  秦照的瞼色突然為之一變,在他眼裡,傳說中的沈邱四老在皖北地面,是作案纍纍的巨盜,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實在想不出,那個地方還有什麼人比他們更厲害?
  他如今已是驚弓之鳥,乍聽及此,禁不住神色大變,只是怔怔地看著面前和尚不發一語。
  出雲和尚原本想說出來自遼東的金雞太歲過龍江其人,只是料著對方未必認得,卻也不便過早說出其人的行蹤,略一思忖便沒有接說下去。
  「老師父,這件事在下確是不知如何應付,還請大師你指引一條明路才好。」
  秦照說時,滿臉渴望求助表情,悲憤填膺,兼以觸及自己家破人亡之奇慘遭遇,由不住熱淚怒湧而出,點點滴滴拋落塵埃。
  老和尚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的遭遇,確實奇慘,一個服務公門,努力盡職的人,落到你今日的境地,實在令人同情。難得你卻仍然堅持正義,不離你所工作的位置……這也是為什麼我這個早已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還要來管這件閒事……」
  說到這裡,老和尚微微頓了一頓,輕輕地發出了一聲歎息道:「我既已經伸手管了這件閒事,便很難置身事外,只怕事情的發展,到頭來連老衲也無能收場……這件事若有閃失,我固然愧對於你,最重要的是無顏以對皖省百萬災民……阿彌陀佛……」
  老和尚情不自禁地可就又宣起佛號來了,一雙銀眉只是頻頻顫動不已,顯然內心遇到了極大的困惑。當然,對老和尚來說,最大的困境是,他是早已封劍之人,要他出手管閒事,已是有違佛前誓言,若要出手殺人,即或是被迫傷人,也是違背出家人的本分,內心更是萬萬難以自安,他在決定之前,內心勢將作一次猶豫掙扎。
  秦照聽說老和尚自承協助自己,不覺精神一振,站起來深深向著對方一拜道:「大師父如肯出來相助,實在功德無量,在下也就寬心大放了。」
  出雲和尚面色忽然沉重地搖搖頭,吶吶說道:「你哪裡知道這件事的棘手……老實說,老衲雖然自承助你一臂之力,可是是否就能夠穩操勝券,卻是一點把握也沒有……這是我生平所遇最感困難的一件事,如僥倖助你成功,及屬我佛上天之道,如果失敗了,那就不堪設想了。」
  說到這裡,頹然自歎一聲,滿臉沮喪表情,一時耷下眉頭,不再言語。
  千手神捕秦照雖不知對方這個老和尚的來頭,只是方才觀諸他的出手,武藝之高,簡直是他生平僅見,歎為觀止,對他來說一個人的武功能夠練到這等境界,實是不可思議。
  然而,以老和尚這等能耐之人,竟然在面對前途之際,猶自如此顧忌,顯然對於即將來到的敵人,大生畏懼,以此推想,暗中敵人的實力誠是可想而知。
  有此一念,秦照不禁又自擔起心來。
  出雲和尚一笑道;「雖然前途多波,倒也未見得便是絕路一條,夜色已晚,你身負重任,手下人更需多加安撫,卻不便在我這裡多耽擱,且先回去,明日午時我來看你,再作行程的安排,且回去吧!」
  說得有理,秦照這便起身告辭。
  出得柴房,一陣寒風刮來,禁不住使得他打了一個寒戰。
  恍惚中似乎聽見了一陣亂噪之聲正由前院傳來,猛可裡即見一條人影,極其快速地由前院躥了過來。
  院子裡一片漆黑,看不十分清楚,借助於天上的月光,才能依稀窺知來人似乎身著黑色緊身衣褲,是一個高瘦個頭,背形略拱的漢子。
  由於來勢極快,不過是幾個起落,已來到了眼前。
  千手神捕秦照一經著眼,首先已自警覺到,對方絕非善類。
  耳邊上再聽見身後自己人的吶喊之聲,便自料定不錯,狹道相逢,自是不容對方輕易過關。
  當下怒叱一聲:「鼠輩,哪裡走?」
  話聲出口,秦照左足向前微一彎屈,右手抖處,「嘶——嘶——」先自飛出了兩口飛刀,直迎著來人左右雙肩上齊發了出去。
  來人鼻子裡「哼」了一聲,手裡原拿著一根彎曲的鐵杖——蛇形拐,就勢向前方一探,耳聽得「叮噹」兩聲,已把飛來的一雙飛刀雙雙打落塵埃。
  秦照腳尖用力一點,一個虎撲之勢,已到了這人身前,兩隻手用野馬分鬃的招式,驀地向前一探,直向對方小腹上擂過去。
  這人滿臉氣躁忿憤表情,身後又有窮追之人,是不欲再多逗留,冷笑一聲,不等秦照的雙手來到,先自拔身直起,直向著高有兩丈的屋簷一角上落去。
  千手伸捕案照一招走空之下,覺出對方來人一身輕功不弱,卻是放他不過,緊跟著一個凌空翻身之勢,尾追著騰空而起——卻在縱身直起的一霎,已把束在腰上的一口緬刀抖了出來,反向對方漢子當頭直劈下來。
  這人一橫手上的蛇形拐,「噹」的一聲,架住了秦照緬刀,好小子,身子骨的確是夠滑溜的,即見他全身向後一個倒剪之勢,兩隻腳同時在瓦面上用力一踹,「嗖」一聲再次飛出了一丈五六,直向著正中瓦面上落去。
  月色如銀,灑落在瓦面上,就像是染了一層霜也似,這人在月光之下,便不易遁形。
  他似乎因為已經敗露了身形,急于思退,身子一經縱出,緊接著在瓦面上一個疾滾,嘩啦啦碎瓦聲中,第二次又自縱身而起,身勢之快,有如一隻戲簷的狸貓,反弓著身於,直向另一座瓦簷上撲去。
  秦照心中一驚,想不到對方滑溜至此,看來比較輕功,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因恐他趁隙脫逃,心裡一急,左手翻處,嘶!打出了一枚暗器「瓦面透風鏢」。
  那漢子「嘿嘿」一笑,月色裡顯示著他森森白牙,像是一隻狼。
  蛇形拐再一次揮出,「嘿」一聲,激起了火星一點,秦照的飛鏢,便又被磕飛一旁。
  那漢子手足兼施,「呼」一聲由瓦脊上第三次躍身而起,卻是腳上頭下,想出攀附斜生當空的一截樹枝——這一次卻是未能合了他的心意。
  猛可裡,那截斜刺生出的樹枝,忽然嘩啦一響,硬生生地向後收進了尺許,像是猝然間為巨風所襲,這麼一來這漢子翹起的雙腳,便直落了個空,整個身子重心頓失,一個倒栽,又成頭上腳下之勢,直落下來。
  與他身子幾乎同時之間,一條人影,突然自空而墜,呼嚕嚕大片風聲裡,落下來一個高大的人影,正是住在柴房的那個出雲老和尚。
  先時,在和尚現身之先,秦照早已取了一支「瓦面透風鏢」扣在右手。他雙手發鏢絕技,遠近馳名,此時更不遲疑,嘴裡一聲叱道:「看鏢!」
  聲出,鏢現!
  左手抖出,一點寒星,直向著先時現身的那個夜行人後背上飛來。
  那人原有一身利落功夫,只是為忽然現身的和尚嚇了一跳,兩面應敵,可就亂了身法,聆聽之下,忙自向右面一閃,卻是慢了一步,閃開了正面卻是閃不開側面。「噗」一聲,秦照的這一鏢,不偏不倚的正好打在了他小腿肚子上。
  這人「啊」地叫了一聲,身子向前一蹌,就勢向著瓦面上一個疾滾,嘩啦啦,可又壓碎了一大片的瓦。
  正當他挺身往起的一霎,「呼」地一聲,那個高大的出雲和尚,又自來到了眼前。
  這人一聲悶哼,身子不及躍起,先自把手上的蛇形杖倏地掄起,直向著正面和尚的身上力砸了下去。
  和尚冷哼一聲,右手霍地向前一探,硬生生地直向著對方蛇形拐上力拿過來。
  這漢子吃了一驚,由對方和尚的手眼身步上看來,立刻便知道來人不是好相與,自己決非敵手,再者腿上的鏢傷,痛楚難熬,更不敢與對方戀戰,是以不待蛇形拐打實在了,倏地向後一撤,一個疾滾,便自躍向了另一片屋脊之上。
  要論起來,這人身法確是夠快的,負傷之下猶能如此,實在太不簡單,無奈今夜他運氣不佳,竟會遇見這個難纏的和尚,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這裡身子方落下,面前人影一閃,對方和尚挾著大股氣力,又攔在了眼前。
  這漢子二話不說,身子向後一折,一式「金鯉倒竄波」,嗤!再次竄了出去。
  饒是這樣,他仍然未能逃開和尚的糾纏,一時間,但見人影穿梭,滿空飛影,有如互相撲戰的一雙大雁。
  在這場看來像是遊戲的追逐過程裡,先見的那名漢子無論施展出何等身法,掉換過許多方向,卻都不能把眼前和尚給拋開一旁。
  這漢子情急之下,大吼一聲,蛇形拐就在他第五次落身的同時,鋪頭蓋頂地向和尚當頭直落下來——在他想來,和尚即使身手過人,也不敢以空手硬性迎接自己的拐勢。
  卻沒有料到,事情敢情蹊蹺得很。
  他這裡蛇形拐方自以無比巨力猛揮直下,卻不料和尚的一隻巨靈之掌,竟突然改變了方向,居然改由他身後遞出,「噗」的一聲,抓住了蛇形拐,緊跟著用力地向後一帶,已自那漢子手中奪了出來。
  那人雖是施展全身力量,緊抓住杖身不放,無奈和尚的臂力是大得出奇,兩相較力之下,那人兩隻手的力道竟敵不過和尚一隻手,手中蛇形拐硬生生地便自到了對方老和尚的手裡。
  隨著老和尚的杖勢輕落,「呼」一聲,一片杖影已落在了那漢子眼前,卻未曾真地落下,要不然那漢子必將腦漿迸裂。
  一股凌人的勁道,直由鐵拐拐首逼近,指向這人面門,迫得他眉眼生寒,連連眨動不已。
  此時此刻,這漢子倘若心存脫逃,哪怕是移動一下,也只怕有性命之憂,原因即在於老和尚傳諸鐵拐的內力勁道,實在驚人,這使他不得不暫時放棄脫身的念頭,只是頻頻翻著雙白眼珠子,盡自在老和尚身上轉動不已,想是對這個老和尚的出現,感到無比的詫異。
  是時,千手神捕秦照也已來到了眼前,也許是他心中充滿了仇恨,對於來此意圖不軌的任何匪人,都大感恨惡,眼前這個人也不例外。
  當下怒叱一聲,一抖手上的緬刀,直向這人胸前插來。
  刀光乍然一現,只聽得老和尚道:「使不得。」大袖卷處,「嗆啷」一聲,已將他手裡的緬刀捲住,力道之猛,幾乎使得秦照掌中刀為之脫落。
  老和尚雖然出手止住了秦照落下的刀勢,一雙眸子卻是瞬也不瞬地盯在對方那漢子瞼上,另一隻手上的蛇形拐仍自指點著對方的臉,使得那漢子空有脫逃之心,卻無逃脫之膽。
  秦照收回了刀,這才看清了對方那漢子的尊容,月色之下,這人有一張瘦削的臉,尖下巴,臉上似有一道彎彎曲曲的凸出疤痕。最明顯的是,這人那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因此,在他正面看人的時候,也像是斜著眼睛似的,卻是怪異得很。
  想是被老和尚的枴杖逼得進退不得,大不是滋味,這人冷笑著道:「老和尚你這算是幹嗎?要下手就快,逗著大爺好玩,我可要罵你了。」
  出雲和尚微微一笑,放下了手上蛇形拐。
  那漢子踟躇了一下,仍是不敢離開。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道,「足下身手不弱,方纔那一式『彩虹在天』,便是中原武林少見的招式,敢莫是來自白山黑水之鄉麼?」
  這幾句話,頓時使得尖臉漢子為之一愕。
  「咦——老和尚你怎麼知道?」嘿嘿冷笑了幾聲,他連連眨動著那雙白果眼,卻又搖搖頭道,「我們先不談這個……老和尚,你我素不相識,幹什麼跟我過不去?你這出家人還要管閒事麼?」
  原來這漢子正是金雞太歲過龍江手下跟班祝天鬥,因奉命打探災銀之事,前來刺探,不意運氣不佳,一上來便露了行藏,又遇見了這個和尚,如此一來,丟人現眼,便為意料中事。
  是時眾多捕快,早已齊集房下,燈籠火把渲染成為一片,大傢伙仰首房上,叫囂著要把祝天斗給生擒下來。
  千手神捕秦照卻看向出雲和尚,意思是要聽候他的發落。
  他在想,對方賊人此刻已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飛,擒住了他,便不難由他嘴裡探出一干同黨的下落用心,難得他自行送上,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跑了。
  出雲和尚在聽過祝天鬥一番話後,嘿嘿笑道:「你說對了,我這個出家人正是要管閒事,今天你落在了我的手裡,活該你倒霉。來來來,且跟我下去說話。」
  祝天斗一雙吊梢眉斜拋了一下,冷笑道:「你!休想,大爺要走,你們誰又能阻得了?」
  話聲一頓,身形突擰,有如旱地拔蔥般,嗖地拔空直起,直向著這片屋脊樓閣高簷上落去。
  祝天斗前此試了多次,未能逃脫,這一次改向高裡躥,在他以為自己輕功一流,和尚身法雖快卻未見得就有像自己這般高來高去的本事。
  他可是又想錯了。
  隨著他起身的勢子,一雙腳尖還沒落實了,對方和尚竟然較他更要快上一籌,居然搶先一步落在祝天斗預期落足之處。
  同時間,隨著和尚一隻揮出的大袖,噗嚕嚕,大截袖影,直向著他臉上拂了過去。
  祝天斗一驚之下,施了一個凌空觔斗,驀地向下墜落,這一落,其勢如鷹,直向地面墜下來,這一手反進為退,充分表明了祝天斗的靈活機智,只是較諸那個和尚,他仍然是慢了一步。
  老和尚依然搶先他一步,落在地面。
  同時間,和尚手裡的那根蛇形拐,向前微探,噗地一聲,已打在了祝天斗肩窩裡,後者頓時便動彈不得。
  這麼一來,祝天斗才算真正知道對方這個和尚確是武功高不可測,自己若不見機行事,只怕眼前在他手裡討不了好來。
  「阿彌陀佛,」老和尚眸子裡閃爍著精光,直直地逼視著他道,「你叫什麼名字?是誰叫你來的?實話實說,我或許網開一面,開脫了你,要不然,哼哼……你自己也看見了,只怕你是眾怒難犯。」
  秦照在旁邊一驚道:「老師父,千萬不能放走了他,你老人家把他交給了我,我有法子要他說實話。」
  老和尚冷冷一笑,怒聲向著祝天斗道:「你可聽見了?還不實話實說。」
  祝天斗近看對方這個和尚,越覺他菁華內蘊,正氣逼人,心知他所說不假,再見秦照手下一干公門中人,一個個如狼似虎,自己真是要落在了他們手中,只怕也是去死不遠,當下低頭尋思了一下,咬牙切齒地冷笑了起來。
  「大和尚,我信過你就是了,在下姓祝名天鬥,不過是為人當差,小人物一個而已。至於說是誰叫我來的,在下可不便說,也不敢說,老和尚你自己去琢磨吧。好了,話已說完,殺剮聽便,你就看著辦吧!」
  秦照在一旁看得火起,怒聲道:「死在眼前,還敢逞強,看我不宰了你。」
  倏地怒從中來,起手一掌,捆在了對方臉上。
  祝天斗為老和尚手中鐵拐點住了穴道,轉動不得,這一掌只打得他滿嘴鮮血,他卻厲害得很,斜著一雙白眼珠,怒視著秦照連聲獰笑不已。
  「這又算什麼英雄好漢?有種放開了老子,跟你一對一地好好玩玩。」
  秦照越發有氣,忍不住又摑了他一掌,卻為老和尚伸手阻住道:「算了。」
  出雲和尚接著輕宣了一聲佛號,向著祝天斗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了,臨淮關麥家那件勾當,便是你主僕所幹的了,可是?」
  祝天斗哼了一聲,斜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言。
  老和尚心裡越加有數,浩歎一聲道:「無量壽佛,這麼說,老衲已知道你家主人是誰了。」
  祝天斗冷冷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師父你還要管這件閒事麼?我勸你還是回山去吃齋念佛的好,要不然……」
  出雲和尚哼了一聲,眼睛裡精氣逼人,「要不然,又待如何?」
  祝天斗聳了一下肩頭,滿臉不屑地道:「大師父既然知道臨淮關發生在麥家的那件事,當然也應該知道有一個叫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的人,他又落得了什麼下場?」
  出雲和尚忽然仰首大笑了一聲。
  祝天斗嚇了一跳,嘴上卻不服輸地道:「老和尚你是明白人……姓祝的是一番好意才告訴你這些……你應該知道,任何人若是開罪了我家主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勸你還是……少管這件閒事的好。」
  出雲和尚微微點了一下頭,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道:「你說的倒也是兩句實話,老衲也知道了。」
  說罷,驀地垂下了指點在對方肩窩處的那根蛇形拐,並將蛇形拐交還道:「你走吧!」
  祝天斗似乎沒有想到老和尚竟然這麼容易地便放過了自己,一時還有點不敢置信。
  接過了蛇形杖,祝天斗試著動了一下身子,覺得一切如常,並無不妥之處,他就更奇怪了。
  「大和尚……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可以走了……」出雲和尚揮了揮袖子,面若寒霜地說道,「告訴你家主人,就說出雲寺的出雲和尚,在這裡問候他了……」
  祝天斗愕了一愕,出雲和尚這四個字,他彷彿曾經聽說過,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料必這個和尚大有來頭,且轉回去稟報主人再說。
  當下冷冷一笑,向著和尚抱了一下拳道:「這麼說,祝某人告辭了。」
  一雙眸子轉過來,又在一旁的秦照身上看了一眼,哼了一聲,反過手來,把先時插中在後胯上的那支瓦面透風鏢一下子拔在手中,低頭看了一眼,連連咬著牙道:「好朋友,你報個萬兒吧……姓祝的忘不了。」
  秦照對於出雲和尚放他離開的這番措施,頗不以為然,只是人是對方擒下來的,自不便硬加攔阻,況且老和尚這麼做,說不定含有深意,也就沒有多說。
  聽了祝天斗的話,他嘿嘿冷笑了兩聲道:「我看你是明知故問吧,我姓秦,這趟子買賣,就是由我姓秦的押送的,你總該明白了吧!」
  祝天斗獰笑著點了點頭道:「哦!原來你就是秦照,我知道你,今夜你賞了我一鏢,姓祝的老死也忘不了,我們後會有期。」
  說完,向著老和尚拱了一下手,驀地騰身而起,直向著牆外縱去。
  秦照見他明明是敗軍之將,偏偏還要故作姿態,心裡實在氣不過,忍不住循著他縱出的背影,霍地又發出了一鏢,叱了聲:「打!」
  祝天斗顯然已經防到了有此一著,一隻腳方自踏上了牆頭,身子倏地一個疾轉,蛇形拐向外一封,「噹」地一聲脆響,火星一閃,已經把秦照發出的鏢,磕飛半天,自此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一徑走了。
  千手神捕秦照狠狠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歎道:「真不該放了他,這下再想抓住可就難了。」
  出雲和尚自從側知對方的出身來路之後,神態之間一直顯得很是沉重,聆聽之下,只苦笑著搖了搖頭,說道:「讓他去吧!」
  幾個公門捕快,這時燈籠火把的齊偎了過來。
  出雲和尚看見如此的陣仗,便什麼也不想多說,歎了一口氣,竟自動地轉回到所居住的柴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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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4:12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奇怪八太爺 激戰過龍江

  一竿在手,獨釣著長潭寒霜。
  金雞太歲過龍江似乎有著重重的心事。
  這一次中原之行,似乎並未能使他得到預期的成功,散佈在他身側四周的強敵,或明或暗,都在窺伺著他,使他感覺到前途佈滿了荊棘,不能不小心加以防範。
  落日西墜。
  西天佈滿了紅霞,橘紅色的彤雲像是散滿山坡的羊群,而那高高的天台山,便恰似屹立空際的牧羊人——如此幻想著,這番景象便顯得壯觀而有趣多了。
  每一次,當他看著這些火紅色的雲塊兒時,內心都會有一種奇異的壓迫之感,下意識地總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似的。
  這種奇異的感覺,並非毫無原因,事實上在過去的時日裡,不乏證例,因此,潛意識裡,他便提高了警覺。
  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對他來說,這腳步聲實在是再熟悉不過,雖然距離尚遠,他亦能清晰地有所辨別。
  「奴才又受傷了。」
  靜寂的叢林裡,忽然有聳動聲響。
  一隻褐灰色的兔子竄出來,接著便現出了祝天鬥快速身形,一徑向眼前馳來。
  在雙方距離約莫有三丈前後,祝天斗停下了腳步,緊接著伏向地面,對他主子行了例行的跪拜大禮。
  過龍江的臉色竟是那麼的陰沉。
  「你受傷了?」
  「這……」祝天斗聲音顫抖地應了聲,「是……」
  「你過來。」
  「是……」他幾乎是爬著過去的——一直走到了他主人跟前,叩了一個頭:「只是胯上中了一鏢,不要緊的……」
  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臉色益見陰沉。
  他的一雙眼睛並不多看地上祝天斗一眼,卻注意向盤繞著附近的一片叢林,也許那叢林亦非他留目之所,倒是那泛起自叢林的烏鴉,才是他所注意的。
  他的臉色更為陰沉了。
  「說下去。」
  「是!」祝天斗訥訥道,「爺所料不差……小人遵照爺的囑咐。果然在那附近的驛館裡,找到了姓秦的一行下落……」
  過龍江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聽見了祝天斗所說的一切,又像是別有會心。他的一雙眼睛似乎一直留意著附近翱翔當空的那一天烏鴉。經過了一度盤旋之後,這些烏鴉緩緩地又落下來,仍然是先前盤踞的地方。
  過龍江微微一笑,然而這番微笑卻使得一旁的祝天斗打心眼裡生出了寒意。
  「大爺,小人還有下情稟告……」
  「不必再多說了,你站起來吧。」
  「這……是是是……」
  跟了他這麼久,當然把主子的習性探得一清二楚,主子叫他不要多說。那意思便真的是不要多說,連一個字也不許多說,貿然出口,便有不測之災。
  「祝天鬥。」過龍江提名道姓地喚著他,「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哦——」
  他被主人這句毫無來由的話,弄得幾乎不知所措,卻不能不回答。
  「總有十七八……年了吧?」
  「我想著也只有這麼個年頭了。」
  「大爺……你老忽然問這個,又為了什麼?」
  過龍江臉上顯出一片寒霜,輕輕歎息了一聲,一雙眼睛卻注意著另幾隻翱翔天際的白鷺,這幾隻白鷺也像是才由林子裡飛起來的。
  這些似乎都無關重要,而過龍江看在眼中,卻別有所悟,臉色黯然。
  「大……爺……」
  祝天鬥意識裡已覺出了不妙,聲音裡一片顫抖:「大爺……饒命……」
  「你猜對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念在你跟了我十七八年,我就給你一個痛快吧。」
  「大爺……」祝天斗雙腳一顫,跪在地上,一時面色慘變,「小人……武功不濟,一連失誤,負傷……丟了大爺的臉……自知罪該萬死,只是仍請看在……」
  「唉……」
  過龍江不等他說完,便自歎了一聲。
  這聲歎息也使得祝天斗臨時中止住待說之言,心裡一陣驚悸,臉上也跟著抽搐了起來。
  「大爺……小人一死不足惜……只請賜告,為……了什麼?」
  過龍江哼了一聲,打量著面前的他道:「你連番誤事、負傷……你對我非但無助,更已成了累贅,這些也就不去說它了,現在,你更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你可知道麼?」
  祝天斗打了個顫,青著臉道:「小人……糊塗……」
  「那我告訴你了。」過龍江看著他,大為遺憾地道,「你已經把敵人帶到了我的身邊……你對我更無一用,我便饒你不得。」
  說完了這句話,他一隻右掌,已疾快地遞了出去,正是他慣以傷人的「鐵手穿牆」之功。
  隨著他遞出的手掌,祝天斗叫了一聲,前心部位,立刻現出了一個血窟窿。大片的血便像是正月裡燃放的花炮一般,爆射當空。緊跟著他踉蹌的腳步,一連向前邁了幾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祝天斗的屍身,由高高的崖頭直落寒潭,狂湧的鮮血,立時染紅潭水,屍身墜落水面時,發出的巨大撲通聲,更不禁四山齊應。
  金雞太歲過龍江親手殺死了這個跟了他十多年的僕人,內心之悲憤,一霎時更高漲到了極點。
  猛可裡,一條人影,其快有如箭矢也似的,直向著他面前襲來。
  「呼——」凌厲的風力,連同著這個人的身勢,乍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隻怒擊長空的巨鷹。
  在這個招式裡,過龍江全身上下竟有五處部位在對方照顧之中。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
  過龍江早已料到有人來了,這也正是他所以要殺死祝天斗的原因。然而,卻也有他沒有料到的。
  他沒有料到來人武功如此之高。
  他也沒有料到敵人欺身如此之近。
  他更沒有料到……
  總之,這個人,這樣的身手,這等快速地來到,實在出乎他的意外。
  過龍江在極為倉促的一霎間,他施展了他多年來從來也沒有機會施用的一招——在他猛然向後弓縮的身子裡,身上長衣竟自行脫落。
  看似金蟬脫殼,其實這其間,更包含有厲害的殺著。無論如何,這件長衣,便成了過龍江替死的軀殼。
  這人那麼凌厲的厲害殺著,便只有盡情發洩在長衣之一途了。
  「砰砰!」
  在一陣凌厲的接觸聲中,過龍江那一襲脫身飛出去的長衣,早已變成了散花飛絮,散飛了滿天滿空。
  過龍江的這一次疾雷奔電接觸勢子裡,以一招金蟬脫殼倖免於難,卻也吃驚不小。
  雙方的勢子是那般地急、快,一沾即離,「刷——刷——」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卻又分向兩個不同的方向落了下來,快若鷹隼,輕似飄葉。
  過龍江落下的身子,獨踞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
  對方那人卻較他輕巧得多,居然落身在岔生橫出的一截枯枝上。
  那截枯樹枝充其量不過是核桃般粗細,橫生斜出,既已枯朽,隨時欲折,而來人那偌大的身軀站立其上,竟自形態自若,單只是看他這一身輕功,便是好樣兒的。
  來人五十開外的年歲,白皙瘦高的個頭兒,一身青緞雲字長衣,飄灑似仙,襯著飄有一雙長翎的同色便帽,十足的一副老儒模樣。
  這人帶著一抹微笑,正自瞬也不瞬地向過龍江注視著,他背負長劍,雖有笑意,眉目間卻不無遺憾,為著方纔的一手,未能成功,心中實有憾焉。
  這一霎,敢情是高潮疊起。
  五旬老儒的出現,僅僅不過是個前奏而已,緊跟著,附近樹帽正刷刷一陣聲響,一連四條人影分向四角一齊落下。
  四個人似乎是每人手裡都持著一桿三角形的小小旗幟,一經現身,立刻隱於樹叢不見。
  卻在四人之後,由正面崖上直直地又落下來一條人影。由於這人身高體大,尤其是身上那一襲鮮艷的紅袍,在空中噗噗帶出了極大的風力,落地之後,才見是一個身高七尺,滿面虯髯及亂髮的大漢。
  這漢子一隻腳顯得不大得勁兒,像是瘸子,手上架著一根枴杖,濃眉大眼,活似現世的張飛。
  隨著這人猝然現身之勢,手裡那根枴杖,驀地向前一伸,直指向過龍江正面。
  頓時,過龍江感覺出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道直逼眼前,等到他看清對方這人來勢時,才忽然感覺出,這個虯髯大漢會同先時現身的那個五旬老儒,竟像是早有默契,一左一右雙雙把過龍江夾持於中。
  過龍江何等精明之人,然而在他忽然發覺到眼前情勢之下,卻也有一種「驚悸」之感,實在是對方二人所選定向自己進身的架式,顯然高明之至,如照八封易理上來說,那是一明一暗,一正一反,一乾一坤,兩兩夾擊之下,構成了一個所謂的死角。
  過龍江一經驚覺之下,雙臂微振,飄身直下。
  眼前二人居然配合著他的行動,雙雙亦有了變化。那個五旬的老儒身子倏地騰起,有如穿花蝴蝶,虯髯大漢,亦是挺杖而前。
  三人一經站定,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過龍江仍不免在二人夾擊之中。
  耳邊上傳過來一陣子「呵呵……」長笑之聲。
  隨著笑聲之後,一條人影有如自空倒掛而下的銀河,直落坪前。
  俟到對方站定之後,過龍江才發覺到了對面高起的向陽坪上,此刻竟多了一個皓首銀髯的錦袍老人。
  「姓過的,此番你認識了吧,呵呵……呵呵……」
  說著,笑著,這個老人瞇著一雙細長的眼睛,抬起的一雙白皙細手,只是在那綹子南極仙翁也似的鬍鬚上捋著,話聲裡顯示著十足的江南韻味。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雙長眉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一個精細幹練如他的人,竟然也會著了人家的道兒。
  ——他確實十分忿恨。
  方纔祝天斗來時,他已由寒林宿鳥的驚飛,覺出了有人尾隨其後而來,只是以他平日的自負,雖感氣憤,殺了祝天鬥,卻也並未把想像中的來人看在眼中,然而,現在他才覺出來錯了。
  敵人顯然要比他想像中強大得多,而且分明是一個有計劃、有預謀,專為對付他而來的行動。
  錦袍老人神采若仙地捋著鬍子,另一隻手指向過龍江,繼續說道:「我們注意你很久了,由長白而兩淮,一直到此地,總算沒有落空,哈哈……你這隻金雞,果然滑巧得很,只是這一次你卻是插翅難飛了,你認命吧。」
  金雞太歲過龍江正打量著當前這個老人,卻也不敢疏忽了正面敵峙中的強敵。
  在他感覺裡,這兩個人都不是好相與,今天自己真正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老頭兒。」他目視著對方錦袍老人,沉聲道,「我不認認你。」
  「可是我卻認識你。」
  老頭兒臉上堆滿了笑容。
  「你不是自命當今當世,一身武藝天下無雙,今天就叫你知道一下厲害。」
  老頭兒說得興起,揚著那一雙雪團也似的眉毛,又自呵呵笑了起來。
  「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你那兩下子我見識過了,今天我們少不了就在這裡見見真章——我給你引見一下這兩位朋友……」
  說到這裡,他又自呵呵笑了。
  他所要引見的兩位朋友,就是過龍江正面左右夾峙的兩個人。
  「王劍書生和九天霹靂這兩個人,姓過的,你大概不會太陌生吧?」錦袍老人一面指著當前二人道,「呶呶呶!就是他們兩個。」
  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點了一下頭。
  「久仰,久仰——」
  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話,在遼東地面上,老一輩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識王劍書生和九天霹靂兩人大名的,那可就顯得孤陋寡聞了。
  至於後來這兩個人,忽然神秘地離開了遼東,長年地失去了蹤跡,也只有過龍江心裡有數,這麼一來,此番的邂逅,其間所蘊藏的殺機,也就不足為怪。
  過龍江的炯炯雙瞳,緩緩由當前二人臉上掠過。
  目光暫停在五旬的老儒瞼上:「閣下便是人稱的玉劍書生宮九如了?」
  五旬老儒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不久前他在邂逅關雪羽時,老人為他們彼此介紹時,他自稱姓「郭——郭九如」,顯然語出不誠,隱了姓氏。
  過江龍的眸子轉向那個猛張飛似的高大瘸子,微微點頭一笑:「這麼說,足下便是酒醉黑水,一夕殺人百八十名的九天霹靂佟烈,佟朋友了。」
  那猛張飛也似的漢子,自喉中厲哼了一聲,算是自承了對方所猜。
  他分明也同宮九如一般,隱了姓氏,將本來的佟姓改成了姓胡,莫怪乎當日的關雪羽竟是一些兒也不識得二人的來路。
  金雞太歲過龍江在悉知二人身份之後,著實吃驚不小。只是像他這等功力之人,內在的喜怒以及出手之前的打算,都不會讓人輕易猜出。
  他的頭緩緩抬起來,注視向那個錦袍老人:「足下大名又是怎麼稱呼?苦苦追蹤過某人,又是為了什麼?」
  錦袍老人一聲朗笑,聲震四野。
  「這你就不明白了,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
  一旁的九天霹靂佟烈怒聲道:「姓過的,這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天底下有八老太爺在,就容不了你姓過的如此猖狂,哼哼,廢話少說,你就亮傢伙吧!」
  話聲出口,手上輕輕一振,鐵杖頭上點出了一股疾風,直向過龍江身上襲來。無奈過龍江防身的一層真力,竟是那麼充實,一時竟是徹它不透。
  過龍江總算知道對方那個錦袍老人叫八老太爺了,雖然這個名字對他那麼陌生,料想對方老人,必然是大有來頭,不便說出真實姓名,這也無所謂,反正眼前即將大打出手,很可能你死我亡,動手之間,只看他出手的招式,也就大概可以猜知。
  是時,高立坪上的錦袍老人呵呵一笑,慢吞吞地道:「過龍江,都道你武功蓋世,天下無雙,今天在老夫手裡,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孫悟空,能有多少能耐?」
  這番口氣,雖然十分的托大了,既把對方比作掌心裡的孫行者,那麼自己無疑是如來佛了。再者,他一出口即道出了對方的真實姓名,使得過龍江更是吃驚不小,看來他一路追蹤自己,意欲置自己於死地,誠非虛話了。
  八老太爺話聲出口,冷冷一笑道:「宮、佟二弟,不必留情這就出手吧!」
  一言既出,九天霹靂佟烈第一個忍耐不住,高應一聲:「遵命!」
  人隨聲起,「呼——」大片疾風,裹著他旋風怒起的人影泰山壓頂般直向著過龍江當頭力壓下來。
  過龍江自識得宮、佟二人真實身份,深知此二人大非尋常眼前聯合出手,以二故一,更屬可觀,更何況有那位莫測高深的八老太爺在一旁接應策劃,其勢便難論矣。
  過龍江早已暗中探察了彼此虛實,作了必要的準備,佟烈的枴杖力道極猛,過龍江身形一個快閃,直直地向後縮出了七尺開外。
  他不左不右,筆直地向後退出,正是防備到另一邊的玉劍書生宮九如伺機出手。
  卻不意宮九如竟然直立不動,反倒是先時出招的九天霹靂佟烈,一招未已,緊接著就空一挺,如影附形的猛烈迫近過來。
  這個佟烈顯然身手大有可觀,第二次把身子附過來,手上鑌鐵長杖向前方一探,後腿直伸,全身成為一條直線,就在這個姿態裡,手上的鐵杖,「金雞三點頭」噗噗噗一連點出了三縷塵風,分向過龍江中元三穴上扎來。
  過龍江自然知道今日之會料無好會,方才雙方對答之時,早已將功力內注,這時隨著敵人的進身之勢,身子霍地向下一坐,右手後翻之處,白光乍閃,已把一口「長根劍」抓到手上。
  雙方兵刃的接觸極是巧妙。
  先是「叮」的一聲脆響,長根劍有如一條出穴的靈蛇,只一下,已緊緊的貼在了對方鐵杖之上。
  佟烈似乎吃了一驚。
  緊接著過龍江手中長劍,夾著一聲輕嘯,像是一道閃電般,順著佟烈鐵杖的杖身驀地向上展了出去。
  這一式敢情是出奇的快,隨著白光顫然的劍身,由對方的杖上削過,帶出了飛星四射的一條火龍——如此劍勢裡,佟烈的雙臂、上胸、頭臉部位全都在對方照顧之中。
  九天霹靂佟烈情知這隻老金雞不是好相與,卻沒想到對方這等厲害。
  尤其驚人的是,隨著過龍江展出的那口長劍之上,夾附著一股猛勁的吸力,如此情況之下,這一劍一杖的接觸,便似磁石引針般地難以分開。
  同時間,佟烈手上的鐵杖,更像是烈火焚燒過一般燙手,妙在那股子吸引之力,即使想甩手丟杖,也是不能。
  佟烈猝然一驚之下,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剎那,論攻守俱是不及,一咬牙,決計與對方一拼,左手霍地向外一推,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強勁的霹靂掌力,直向著過龍江當胸猛力劈了過去。
  九天霹靂佟烈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可不為對方所認同。
  就在佟烈掌力方自撤出的一霎,過龍江鼻子裡輕哼了一聲,劍芒乍然一收,人已騰身而起,一人一劍極其輕飄地已自佟烈頭頂上掠了過去。
  佟烈似已驚覺到了不妙。
  呼——過龍江身勢,居高臨下,已到了佟烈頭頂上,就在兩者交接而過的一霎間,前者一隻巨靈之掌,箕開的五指,直向著佟烈當頭直扣下來,佟烈長杖再盤,霍地打了一個旋風,疾穿而出。
  饒是這樣,左肩上亦不免為過龍江指尖掃著了一些。
  九天霹靂佟烈只痛得全身打了個冷戰,掌風所及,逼得他腳下一連踉蹌退了三步,才將身子站穩了。
  原來這個佟烈自幼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尋常兵刃設非傷中要害,已很難傷害得了他,卻不意為過龍江五指掃過,差一點骨斷筋折,破了他防身的真氣,一霎間只痛得瞼色大變,內心之驚恐激動,更非言語所能形容。
  此時此刻,過龍江果真乘勝追擊,佟烈性命休矣。
  一旁的王劍書生宮九如卻已不容他再有所施展,大袖翻處,先自發出了一雙寒星。
  以宮九如這等身份功力之人,設非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情況,決計不會施展暗器,此番眼看著佟烈危機一瞬,便顧不得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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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4:23 |只看該作者
  暗器乃是一雙「追風亮銀丸」,在兩股細小尖銳破空聲中,直取過龍江雙瞳。
  宮九如之所以延至現在才行出手,完全是出自「靜以觀變」心理,同時也是事先早與佟烈商量好的,其用心無非是佟烈果真一人即能戰勝對方,也就不必自己再行多插上一手。
  眼前情勢下,他自然萬難再自沉默。
  亮銀丸一經出手,宮九如陡地丹田提氣,掠身而起,一口兩尺五六的短劍,隨著他疾快的出身之勢,直直地向著過龍江劈下來。
  雙劍交輝,「嗆啷」一聲,迎在了一塊,隨著撤出的劍身,持劍的兩個人身手更為驚人。一個疾滾如兔,一個怒起如鷹,刷地向兩下裡同時分了開來。
  四隻眼睛,也在此一霎,緊緊地對吸到一塊。
  過龍江已由此雙劍交磕的當兒,感覺出宮九如劍上的實力,後者也不例外,四隻眼睛對視之下各自估量著對方的斤兩,接下去的這一招,便大費周章。
  一旁的九天霹靂佟烈,經過了短暫的喘息,終算鎮定下來。
  他險些喪生在對方劍下,更不禁把過龍江恨之入骨,這時一聲不響地忽然躍身而起,襲向過龍江身後,手上鐵杖捲起了大片的旋風,直向著過龍江全身平掃了過去。
  這一掃之威,端的是驚人之極,隨著他的杖勢去處,地面之上落葉如萬點飛蝗般地一齊捲飛了起來。
  敢情佟烈憤怒之中,施展出了他最具威力的「旋風三杖」,杖風過處,像是一面牆、一堵山那般猛烈地直撞過來。
  宮九如配合著佟烈的出手,更不怠慢,驀地騰身直起——乍看起來,真像是猝起雲空之間的一隻鷂子,俟到了過龍江頂上,倏然間身形一墜,掌中劍灑出了一天光雨,自上而下直向著過龍江全身上下卷殺過來。
  佟、宮二人的聯合出手,果然威力無匹,准此而觀,過龍江上下四方,俱在劍杖對殺之中。
  金雞太歲過龍江猝然間發出了一聲厲嘯——一蓬長髮霍地徹天直起,長劍掄處,捲起了一天狂濤,卻形成丈許方圓的一個漩渦。
  在這個劍氣所形成的漩渦裡,過龍江全身上下俱在包裹之中,就這樣,活像是一個旋轉中的陀螺,戛然有聲地衝殺出去。
  這一手非但出乎宮、佟二人意外,就連高踞在上,冷眼旁觀的八老太爺也吃了一驚。
  形勢緊迫逼人,緊湊處真個「一羽不加,蟲蠅不落」,使八老太爺也不及妄置一詞。
  耳邊上響起了清脆的一陣子金鐵交鳴之聲——大片流光裡,過龍江已破圍脫出,其勢有如出押猛虎,恰恰與奮身直上的佟烈迎在了一塊兒。
  這一霎,可真是驚險了。
  九天霹靂佟烈想不到對方如此了得,情急之下,迫不及待地施展出他那旋風三杖中的第二招「怒龍出水」,長杖一吐即收,第二次向著劍影中的過氏當胸力點下去。
  看到這裡,高處的八老太爺忽然一驚道:「不好——」聲出人起,猝然騰身而起,居高臨下地直向著過龍江身邊撲來。
  然而他畢竟距離較遠,即使以他傑出的輕功造詣,亦不能一撲而至。
  倒是宮九如卻遠較他要方便得多,他似乎也已發覺到了不妙,劍勢疾轉中,已撲向過龍江背後脊樑,緊接著的一劍,卻是大非等閒,然而作為對佟烈的救命之招,卻是慢了一步。
  九天霹靂佟烈杖勢方出,猛可裡感覺到對方劍上光華極盛,一霎間,像是有百十把劍,匯合成一大劍影,直向自己全身上下齊劈下來。
  這麼一來,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杖勢不足以克敵,心中一涼,再想抽招換勢,哪裡還來得及。
  隨著過龍江旋天劍影之下,佟烈的杖身,先自被搪向一邊,後者只覺得一片寒風罩體,即在千劍臨身的一霎,過龍江的一隻巨掌已由劍影中遞了出來。
  彷彿是一隻黑同墨染的巨掌。
  佟烈猝見之下,只覺得通體一陣發痛,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噗哧」聲中,已被對方那只黑手深深插進了左面心腔。
  正是過龍江名噪武林的「黑手功」,這門功力一名「黑手穿牆」之功,既有穿牆之能,其威力當可想知,端是十足驚人。
  佟烈的感覺,彷彿是身上一麻,緊接著打了一個踉蹌,手上的鐵杖「嗆啷」墜地,人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顆染滿鮮血,活蹦亂跳的人心,已到了過龍江手掌之上。
  他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招得手,腳下更是快得很,一式「黑虎剪尾」,盤過的身子,更加拍岸怒濤,恰乎與宮九如撲上的勢子迎在了一塊。
  這當口兒,八老太爺的身子也撲到眼前。
  佟烈的慘死,給了他極大的震驚。自然,如果他一上來不是那麼自負,心存警惕,佟烈便不會慘死,一招失算,鑄成了大錯,眼前可是後悔莫及,他的痛心,當可想知。
  三個人竟是不差先後地迎在了一塊兒。
  在一聲清脆的寶劍交磕聲裡,又一次揚起了刺目的寒光,急促之間,又一次交換了劍招。
  一抹子鮮紅,由宮九如右肋下現出。飄飄長衣,為之開成了四片,猶是這樣,他仍能奮身躍開了一旁,鼻子裡痛吟一聲,那張臉變得雪也似的白,緊接著助下淌出來的血,卻把那半邊身子都染紅了。
  幾乎是同時之間。
  八老太爺的一隻右手,迎著了過龍江的左掌,雙掌交接之下,兩個人俱都為之大大地搖動了一下,把握著這一霎良機,八老太爺的另一隻左手卻實實地印在了過龍江前胸之上。
  這一掌,雖非全力,卻亦可觀。
  以過龍江那般功力之人,亦是當受不住,腳下一軟,身子便似球般地被拋了起來。
  一口血箭直由過龍江嘴裡狂噴出來。
  他早已看清了四周情勢,重傷之下,亦不忘臨危逃生,這拋起來的身子,若非加上他自己本人的力量,萬不會有如此勁道。
  這一瞬間,眼看著他似拋又騰的身子,足足飛起了兩丈七八,嘩啦一聲,逕自落入叢林之中隱沒了。
  饒是他鋼鐵般的一條漢子,卻也是吃受不住。
  落在地上的金雞太歲過龍江,身子晃了一晃,「撲通」坐向地上。
  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嘴裡陣陣發甜,第二口血幾乎又要噴了出來。
  這一霎他腦子裡所想到的,只是逃命第一,要能逃過對方錦袍老人的毒手,才是上上之策。
  所幸,對方老人雖重手傷了過龍江,卻暫時沒有趕盡殺絕,窮追不捨之意。倒不是這位八老太爺心存仁厚,實在是眼前的宮九如,生死未卜,急需他的照顧,兩相權衡之下,自以宮九如的生死較他更為重要,不得不前往察看。
  這麼一來,過龍江可就意外地得到了喘息之機。他雖然僥倖未死,自知傷勢不輕,坐在地上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冷汗直淌,連中衣俱已濕透,思忖著對方八老太爺這一掌,柔剛並濟,分明是上乘的「氣忿」之功,當今武林之中,這等厲害的角色,實在前所未聞,好厲害。
  心裡盤算著,更不敢少有耽擱,一隻手在地上勉力撐著,把身子徐徐轉過。
  他生怕身子觸地,會帶出響聲,為錦袍老人覺察,便一手握劍用拳,一手用掌,勉強地把身子架空了,徐徐向林中退去,這般走法,要在平時,根本不算回事,可是現在過龍江行來卻是大為吃力,走不了幾步,已是汗下如雨,由於牽動了丹田力道,一口濁血,便自湧了出來。
  但附近幸虧是一片灌木叢林,佔地極廣,樹身約莫一人來高,用以掩遮身子,確是最為恰當。
  過龍江一步來到了灌木林中,不見敵人追來,才自意識到,自己這半條命算是保住了。
  他生性最恃強好勝,一身內外功力敢誇天下無敵,一朝敗在了對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老人之手,差一點失了性命,不啻是奇恥大辱,想到悲忿之處,真恨不能當場橫劍自刎。
  當然,他不會真的就這麼死了。
  停下來喘息了一陣,正待把手上長劍收入鞘中,猛可裡身後頸項間一陣子發涼,不容他回身顧盼,已有一口冷森森的劍鋒,架在了他的頸項之上。
  過龍江心中一驚,餘力盡失,手上一軟,再一次跌坐了下來。
  他畢竟是一條漢子,想到了不免一死,禁不住為之啞然一笑,方自道了聲:「老兒——」
  下面的話還來不及出口,只覺後脊樑上一陣子發麻;已吃對方點了「啞穴」。
  緊接著這人化劍為掌,不甚費力地已把他提了起來,接下去是一陣輕巧的快步疾行,直入叢林深處。
  天光已暗,林子裡更是黝黑。
  金雞太歲過龍江想到了此番落在老人手裡,當然是死路一條,偏偏對方竟不急於下手,這般活擺佈自己,真比立刻殺了他更覺得羞辱,心裡一急,氣血上湧,當場昏了過去。
  不過是極為短暫的一瞬,他便自又幽幽地醒轉。
  眼前已換了地方。
  出乎意外地,過龍江竟自發覺到自己置身於一處低矮的山洞裡。
  眼前黑得很,所幸有那麼一丁點兒的火光——像是燃著的一截松枝,光度僅容許照見面前尺許之地——再就是對方的那個人影。
  過龍江下意識地當對方是那個錦袍老人,不甘示弱地哼了一聲道:「無——恥老兒……」
  四字出口,忙即又吞住了。
  敢情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那位八老太爺……
  那是一張黑中透紅的臉,濃眉巨眼,亂髮如火,乍看之下,真把人嚇得一跳,火光明滅裡,像煞是廟裡所供奉的五殿閻羅。
  人世之間,當不會真的有這般角色。
  過龍江何等閱歷之人,自然一眼即看出了,那是一張經過喬裝易容之後的臉——極可能是一張人皮面具,有此一見,他反倒定下了心來。
  似乎只有兩種情況對方才會如此這般。第一,對方乃是自己之舊識,為了某種原因,不便讓自己認出本來身份。第二,他是一個神秘的敵人。
  無論如何,這人卻沒有殺害自己之心,否則用不著如此大費手腳,一劍結果了豈不方便?
  「你又是誰?」
  雖然在重傷之中,過龍江仍然傲氣凌人,一雙眸子直直向對面這人逼視著,臉上卻毫無示弱的表情。
  紅臉人「哼」了一聲道:「你死在眼前,還敢如此囂張麼?」
  這幾句話,他有意壓低了嗓音說出,自然也是不欲讓對方由聲音裡聽出了自己是誰。
  過龍江聆聽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股淒慘的笑意,襯著被鮮血染紅了的嘴,看來也煞是嚇人。
  「你是不會對我下手的。」
  「為什麼?」紅臉人眸子裡射出了精光。
  「很簡單,」過龍江微微自嘲地笑著,「要下手,你早就下手了,何必這麼費事?」
  「這麼說,你認為我是你的朋友?」
  「那倒未必,」過龍江冷笑著搖了一下頭,「過某人生平獨來獨往,沒有朋友。」
  他喘息了幾聲,不時睜大了眼睛,向對方辨認著,只可惜能見度是如此之低,來人又經過刻意的掩飾,致使他心機白費。
  「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其為人可想而知。」紅臉人說。
  「你也可以說是卓越超群,不落凡俗。」過龍江慢吞吞地說,「君子慎交遊。古往今來,越是卓越超俗之士,越是孤獨之人。」
  紅臉人搖搖頭:「德不孤,必有鄰。孤獨之人必有孤僻之情,也就是不盡常情之處,你生平為惡多端,殺人無數,說是卓越超低,倒也不假,說是君子,可就相去太遠了。」
  過龍江鼻中哼了幾聲,點點頭道:「你能說出這幾句話來,足見閣下不是尋常江湖人物,請教上下是——」
  「我不會告訴你的,」紅臉人緊咬一下牙,「我真恨不能……」
  紅臉人霍地站起來,在低窪的洞穴裡走了幾步,強自排遣著心裡的不寧靜。
  「恨不能殺了我?」過龍江慘笑了一下,「隨時請便,皺一皺眉頭,便不配姓過。」
  紅臉人倏地回過身來,手握劍柄道;「我就——」
  「你就是不敢下手。」
  「為什麼?」
  「因為你剛才沒有下手。」
  「剛才沒下手,現在怎見得不行?」
  「嗤——」過龍江嗤之以鼻地笑著,「難為你還是知書達理之人,莫非連『一鼓作氣』這句話都不明白?在你初用劍襲我後肩之時,那時如殺我,易如反掌,經過了隨後的這麼一折騰你便不能了。」
  「那也未必。」紅臉人劍握得更緊。只差點沒有拔出,劍勢一出,對方必死無疑。
  過龍江卻定得很——一絡子白髮由他過長的亂髮之間滋生出來,極似鷹鷲頂上那一撮怒生的角毛,很可能他這金雞綽號便是因此而來。
  此人無論善惡、倒不愧是鐵錚錚一條漢子。
  紅臉人果真是下不了手,搖頭一歎,緊握著劍把的那隻手,不覺便鬆了開來。
  「如何?」過龍江寒聲道,「你下不了手吧!過某人生平不受人點水之情,卻搭上了你救命之恩,無論你是誰,來日必有一份人心……我走了。」
  說擺拱了一下手,霍地站了起來,晃了一晃,卻又倚在石壁,顯然傷勢不輕。
  紅臉人冷冷地道:「你自信能出去麼?作夢!」
  過龍江哼道:「你是說,他們外面還有埋伏?」
  紅臉人一聲不吭,由地上撿起一物,扔過來道:「這是你的劍,接著。」
  過龍江吃了一驚,即見自己那一口長劍連劍帶鞘,橫在面前,不禁為之打了一個冷戰。這口劍即使在最艱難時候,也從未離開過自己手邊。想不到一朝失勢,竟自到了一個不相干人的手上,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家不殺自己,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他一聲不吭地,彎下腰來,將長劍撿在手裡,心裡端的不是滋味。
  偶然抬頭,紅臉人的一雙眼睛,正自灼灼有神地注視著自己。
  那是一雙充滿了仇恨的眼睛,也是一雙有著堅毅不拔勇氣的眼睛,似乎是有著這等眼神的人,便不應該是一個行事猶豫、無能果斷的人。那麼,對方不殺自己,誠然令人不解了。
  紅臉人一言不發地垂下了頭,心裡在盤算著一個難題。只見那一截被燃著了的松枝劈拍輕聲響著,已將是燃到了盡頭,忽然冒了一個火花,隨即熄滅。
  頓時,石洞內一片漆黑。
  黑暗中不時傳出來窸窸聲音。
  有人趁著黑偷偷摸出了山洞。
  紅臉人不只一次地握住了劍把,卻又不只一次地鬆開來。不可否認,他陷入到極度矛盾之中。
  他是一個不肯趁人於危的人,但是一朝落在敵人之手,他的敵人是否對他也會這麼仁厚?
  有此一念,禁不往再一次地使他感覺到熱血沸騰。
  「給他一個機會吧!」
  紅瞼人心裡想著,一隻手摸著了一截干樹枝,一隻手摸出了身上的火折子。
  「在這根松枝點燃以前,他仍有活命的機會,否則……」
  緊接著「噗」地一聲,火光大盛。
  他故意拖長了時間,直到那截松枝完全點著了為止,立刻石洞裡又現光明。過龍江已經不見了,早已遁出石洞。
  他發了一會兒愕,自嘲似的苦笑了笑,手裡的松枝舉高了,地面上的痕跡便清晰可見。
  他倒更仔細地看看。只見地面上清楚地現著許多手掌印子,有前有後,十分凌亂。由這些掌印判斷,這隻老金雞果然心思繽密,分明是採取迂迴路線,向洞外退出,他身受重傷,自知無能與紅臉人對抗,乃在黑暗中採取迂迴路線,停頓處皆有石塊可供掩護,這一切分明在火光熄滅之前,便先已經觀察好了,火光熄滅之後,仍能從容進退。
  看到這裡,紅臉人不禁低頭發出了一聲歎息,再一次感覺到這隻老金雞的可怕,不免心裡有些忐忑,卻有一股激動的熱血衝撞著。
  「讓他走吧!」他心裡怪喊著,「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要他甘拜下風地死在我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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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4:42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瓜園現紳士 竟是舊仇家

  一線曙光,現自東方大地之間。
  叢林裡現出了幾許生機——幾隻野斑鳩拍打著翅膀,離開了築在竹間的巢窩,開始了它們新生的一天。
  八老太爺緩緩地鬆下了按在宮九如背後「志堂穴」上的手,後者像是才由死神處討得了一線生機。
  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發出了微弱的氣息。
  八老太爺長長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道:「你總算甦醒過來了,我這一夜心血,總算沒有白費。」
  宮九如微弱地點了一下頭,才發覺到全身上下,已為汗水所浸透,肋下傷處,俱經過密密包紮,有一種清涼的感覺,大概敷有一種奇特的刀傷藥。
  這一切,顯然是八老太爺所賜了。
  八老太爺看著他苦笑了一下,神情間無不沮喪,緩緩地開口道:「這都怪我……他比我想像中更厲害得多……」
  宮九如疑惑地看了附近一眼,勉強開口出聲道:「他死了……」
  八老太爺道:「跑了……不過,已被我叩天掌力重傷……我思忖著,即使他還活著,也不比你強到哪裡。」
  這話並非他的大言不慚,事實上,以往數十年以來,還從來沒有聽過什麼人在身中這位老爺子的叩天掌力之後,還能夠活著不死。
  然而,這隻老金雞卻是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顯然還活著逃跑了。
  負責搜索的幾個手下回來報告,現場十里內外,不見任何蹤跡。那意思便是說,過龍江真的逃之夭夭了。
  宮九如淒慘地笑著,緩緩地把身子躺了下來。
  八老太爺道:「你的傷勢可是真的不輕,看樣子姓過的已經練成了劍氣,要不然以你的功力,萬萬不會傷得這麼重。我雖然用本身的元陽之氣,勉強幫助你不使真氣擴散,看樣子你想恢復過來,非得半年以上不可。」
  宮九如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苦笑著道:「這都怪我學藝不精,連帶著你老人家也臉上無光,啊,老呢?他……」
  他所謂的老乃指的是九大霹靂佟烈。
  八老太爺頓時氣色如土,搖搖頭說:「他死了……」
  宮九如身子顫抖了一下,恍惚中似乎記起來昨夕與過龍江動手的一節,那一霎時間太快,彷彿看見姓過的一隻烏黑的手,猝然間插進了佟烈的心窩,接下來自己已受了傷,幾乎喪命,便自顧不暇了。
  這麼看來,佟烈是慘死在對方「黑手穿牆」辣手之下,勢將作了無心之鬼。
  想到了數十年來誼同手足的情分,一朝分手,人天永隔,禁不住悲從中來,眼睛一澀,汩汩淌下淚來。
  八老太爺道:「我已叫人把他屍體運到杭州去了,等這件事情結束之後,再好好地為他料理後事……事情不能多耽擱,我們這就動身吧!」
  宮九如彷彿萬念俱灰……輕輕歎息了一聲,即閉目不再多說。
  他為人向稱厚道,早年讀書頗多,一朝失足,隱身黑道,為目前的八老太爺所羅致,結成同黨,幹些自欺欺人,所謂替天行道的勾當,每有所思「自反而縮」,輒生不安,經此一難之後,更不禁觸發良知。
  且不說他自此種下了反正之心,而他日後竟而與那位八老太爺落得水火不容,這卻是後話了。
  八老太爺猶是雄心勃勃,當下招手喚來手下,以擔架將宮九如小心抬起,囑咐他們即往杭州,並面諭了宮九如一番,囑他轉告雲四姑娘有關下手打劫災銀之事,這才帶了一個隨身小廝,飄然自去。
  他看來道貌岸然,飄飄若仙,隨身小廝更打扮得像是一個書僮模樣,身後為他背著一琴一劍。二人裝作成一副遊山玩水模樣,就此上路。
  走了一程,八老太爺定下身來,只覺得口渴難耐,這才想到昨日今晨,滴水未沾,加以為宮九如灌輸內力,耗力出汗不少,此刻思及,頓感口渴難耐。
  偏偏所帶飲水用罄,附近嶺岳重疊,獨獨不見一些山泉漬水,遂就著這一塊石頭坐下來,取過一個盛水的葫蘆,命小廝尋些水來。
  小廝接過葫蘆,離開之後,八老太爺這才盤膝坐定,將一隻右手袖子捋起,霍然才發覺到,右腕腕脈間,現出了一道烏黑痕跡,不禁暗吃一驚。
  他當然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昨夕他雖以「叩天掌」力,重傷了過龍江,可是右掌與過龍江對掌時,卻是吃力頗巨,自此而後,便覺得不大得勁兒。這時一經察看,才知道敢情多少已受了些輕傷,那道烏黑形跡,正說明是淤血所積,所幸自己飲了千年蟒血,可不畏毒,否則久聞過氏毒掌厲害,以自己功力,即使不至於當場就死,毒發之下,這條膀子也就別想要了。
  心裡想著,氣得連哼了幾聲,自此益發地把過龍江恨之入骨髓。
  當下為思安全計,一面運用功力,將右腕氣血封住,隨用左手長長指甲,將右脈割開一孔,頃刻間淌下了許多紫黑色淤血,直到血色完全轉為鮮紅為止,又自取出隨身所攜帶的止血靈藥,敷住了傷處,這才覺得了鬆快。
  可是經此一來,失血出汗,更覺口渴難耐。
  老半天,打發去尋水的那個小廝才自轉回,卻苦著臉,連連搖頭道:「老太爺……全找遍了,一點水影子也看不見,這可怎麼辦呢?」
  八老太爺罵了聲:「蠢材。」站起來,凝神細聽了一下,果然聽不見有流水之聲,向前看了看,山路迂迴,上面林木倒也蔚然成陰。
  他便想到林子裡尋些山果解解渴亦未嘗不可,於是吩咐小廝,繼續前行。
  走了一程,那童兒停下來喘道:「老……太爺……我累壞了,歇會子吧!」
  八老太爺見他已是汗流俠背,罵了一聲:「無用的東西,」只得停下步來。
  他這裡心中盤算著,卻也莫怪這小子,昨午今晨,幾乎一個對時,沒有進過飲食,自己已覺著飢渴了,又豈能怪他來。
  心裡正自轉念著,要找些什麼東西止渴充飢,忽然聽見身側不遠處,呼啦聲響,即見草叢中,探出了一個頭紮著巾,面形瘦削的老者身影,緊接著這個老人便出來了,原來是個獵人。
  說獵人或是樵夫都可以,只見他一隻手拿著鋼叉,背上背著箭,還擔著一肩乾柴,腰上拴著兩隻兔子,另有一串柑子。
  這串柑子,算是一上來就把八老太爺的眼睛給緊緊地吸往了。
  老者身手頗是矯健,翻石跨野,甚是利落,不一刻已來到了八老太爺等二人近前,這才停了步子,呵呵笑了幾聲:「稀客,稀客,今天算是遇見了貴人。想不到這個夢還是……」搖搖頭又遮住嘴,自警地道,「說不得,說不得……」
  八老太爺見對方老者,生有青皮寡肉的一張瘦臉,眉目倒也不差,以他身材論,像是無能負重之人,他卻偏偏在山間打柴,嶺巒獵戰,背負如此大捆乾柴,尋常百姓,萬萬吃受不往,足見平日訓練有素,早已養成勤勞負重習慣,倒是難得。
  自他現身之始,八老太爺與他那個隨身小廝,即一直注視著他腰上那一串三個既大又紅的柑子了,此時此刻,如能到口,可是千金難求。
  「老兄請了。」
  八老太爺降尊纖貴地拱了一下手:「這裡是什麼地界?」
  樵子點點頭,笑道:「這是山陽溝,再下去是山陽村,可就進了縣城了。」
  「謝謝,謝謝。」八老太爺是打定了主意了,非把他腰上那三個柑橘弄到嘴裡不可。
  他此時打扮,儼然是知書達理的富家翁,既是知書達理,便不能動手搶,總要對方心甘情願才行。
  「老兄住在這附近麼?」
  「不遠,不遠,」樵夫向山上指了一下,「繞過山去就到了,貴客這是……去哪裡?」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習慣地捋著胸前白鬚,先不回答對方問題,卻道:「方纔你口說什麼說不得,說不得,又是什麼夢來……」
  年老樵夫又自呵呵笑了,一面樂不可支地擺著一隻看來甚白的手,欲語還休地道:「咳!咳!見笑,見笑,是這麼回事……」
  一面頻頻搖頭著,像是一副被迫無奈的樣子,卻仍然忍不住說了出來。
  「是這麼回事……貴客,昨天夜裡,老兒我做了一個夢,夢著了山陽嶺的土地山神對我說,今天此刻,我會遇見一位好心的貴人,向我購些東西,運氣好,便能發上一個小財。」
  八老太爺「哦」了一聲,瞇起了一對細長的三角眼,毋寧是很感興趣。
  「無非是個夢吧,」老樵夫臉上堆滿了笑道,「於是我今天特地起了個早,打完柴,獵了兩個兔子,便前山趕回後山,後山又繞向山腰,別說是什麼貴人了,連小人也沒看見一個……就在這時候,卻看見了你老爺主僕二位,一時心喜,這才口不擇言……還請老太爺你多多原諒……失言,失言。」
  說著連連打了兩躬,聳了聳肩上的柴架,便待離開。
  「老哥你慢一點走。」
  看見老樵夫站住,八老太爺一面點手作勢道:「坐下歇歇,坐下歇歇,我們來一個商量,你看怎麼樣?」
  老樵夫坐下來,莫名其妙地翻著一隻眼:「商量些什麼啊……老太爺?」
  八老太爺輕咳了一聲,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連他自己都怪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指了一下老樵夫緊繫在腰帶上的柑子說:「我們取個商量,你把這三個柑子賣給我,我就給你五兩銀子。」
  老樵夫怔了一下說:「什……麼?」
  八老太爺又說道:「也罷,就讓你真的發上一個小財吧,只要你把這三個柑橘給我,我就給你十兩紋銀,我是說話算數的。」
  一面說,探手入懷裡,摸出了白燦燦的一大錠銀子,嗖地拋了過去。
  對方樵夫慌不迭雙手接住,嘴裡「啊喲」叫了一聲,把那錠銀子看了半天,咬了一咬,咧嘴笑道:「老太爺,你說的……是真的?」
  「銀子你都拿去了,還有假的?」
  「好……老天……我可是真的發了財啦……」
  收起了銀子,抖著兩隻手,費了半天勁兒,才把插在腰帶上的三枚柑橘解了下來,走過去雙手奉上。
  八老太爺接過來,扯下一個拋給身邊小廝,後者接過來,立時笑逐顏開地剝皮吃了起來。
  這裡八老太爺搖搖頭,歎了口氣,一面剝著柑皮,一面向那年老樵夫道:「這山上還有人種柑橘麼?」
  樵夫那隻手緊緊護著身上銀子一面搖頭道:「沒有啊,老太爺,是野生的,全樹上就只有三個,都叫我老兒搞來了。」
  八老太爺送上一瓣到嘴裡,覺得有些苦澀異味,皺了皺眉,也就顧不得,三口兩口,吃下去一個了。
  老樵夫這邊忍不往鞠躬打揖要告辭了,像是怕時候久了,對方又要向他要回那十兩銀子似的。
  八老太爺道:「借問一聲——」
  老樵夫站住腳,回過頭來只是傻笑。
  「這附近哪裡可以找到水喝,可有人家居住沒有?」
  「有是有,不過這……噢!」這樵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用手向著山間小徑上指了一下:「那前頭三里左右,倒有個瓜園子……只是路太遠了,怕老太爺你走不了啊!」
  一聽見有瓜園,八老太爺頓時為之精神一振。三幾里路在他來說又算什麼,隨即揮了一下手,任那個年老樵夫走了。
  他這裡兩個柑子下肚,精神為之一振,笑嘻嘻地向著身邊小廝道:「你看,天無絕人之路吧,方嚷著口渴,這就有人送柑子來啦,只是太少了,前面就有瓜園,福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有西瓜可吃,走吧,我們這就瞧瞧去。」
  那小廝一聽說上面有瓜園,早已按捺不住,八老太爺既然這麼說,自是喜出望外,當下抖擻著精神,便隨著他向山上行進。
  如此,約莫往前行走了小半個時辰,即見一條羊腸小道迂迴直上,小道上築有石階,不似先前那般難以行走,更有一個木製的指標,直指而上,上面寫著李家果園,果園、瓜園想來是一回事,足見方纔那個老樵夫並沒有騙人。
  八老太爺打定了主意,要在那李家果園內好好歇上一陣,不只是要喝些什麼,還要擾上一頓飯才能稱心。
  前行約有一箭之程,可就看見了所謂的李家果園了,一行刺荊棘,衍生在那高山的道路旁邊,也算是一片圍牆,卻聽見一人正在唱著山歌。
  想是聽見了動靜,歌聲忽然停止。
  即見一個頭纏白布的十八九歲小子,探頭出來張望了一下,很驚訝的樣子,蓋因為這裡一向罕有人跡,更沒有像八老太爺那般風度翩翩,舉止若仙的人物了。
  八老太爺站住腳笑道:「喂,小兄弟,這就是李家果園麼?」
  頭纏白布的年輕小子揚了一下眉毛道:「是呀,老爺子要找哪個?」
  出口竟是四川味道。
  八老太爺很驚訝地道:「你們原來不是本地人呀?」
  「是啊,」那小子道,「我們主人是從四川遷過來的嘛……老客人可是口渴了吧,吃個西瓜吧!」
  八老太爺嘿嘿一笑,對方的話,可是說到了自己心眼兒裡去了。
  不容他回答,他身邊的小廝,先自叫起了好來。
  八老太爺笑罵道:「沒見過你這個奴才,連一聲客氣話也不會說麼?」
  年輕小子先自跑了出來,一面打開了一扇滿生荊刺的柵欄,把對方這老少主僕二人讓了進來。
  八老太爺二人這才發現面前敢情是一片沙土稀疏的瓜田,地裡長滿了西瓜,很多看來都已成熟,附近堆著已摘下的西瓜,有待裝車。
  「呵呵……」八老太爺笑道,「這可好了。」
  園內有個茅亭,此刻權作瓜台,其內也堆滿了西瓜,還剩下一個石桌,幾個座位,八老太爺不客氣地走進去坐了下來。
  卻見桌上放著一把切西瓜的鋼刀,一旁幾個籮筐裡儘是拋棄了不要的爛瓜。
  八老太爺笑道:「來來來,小朋友,光弄一個未嘗嘗,好了,有賞。」
  一面說,先摸出了一塊碎銀子放置桌上。
  年輕小子驚喜得呆住了。
  八老太爺跟前的那個小廝見狀,早已不耐,搶上一步,自己便拿起了一個西瓜。
  年輕小子見狀忙道:「這個不好,我來,我來——」
  他果然挑了一個黃沙瓜——甜得出奇的大瓜,直把八老太爺主僕二人吃得眉開眼笑。
  那個年輕小子在他主僕大吃過癮之際,也就不客氣地把桌上那塊碎銀子收進袋裡。
  「今天我可是運氣真好,連得了兩次賞銀,嘻嘻!」
  八老太爺一大塊西瓜下肚,只覺得遍體生涼,爽快極了,聽見對方小子的話,就停下來道:「怎麼會得了兩次銀子?莫非先前也有客人來這裡吃瓜不成?」
  那小子笑道:「誰說不是?就是剛才不久來了一個樵夫,在這裡吃了西瓜,送了我一塊銀子,還說不久就有貴客上門,並且為我選好了一個大的,說是客人一高興了,一定會賞我銀子,果然沒有錯,不大會兒的工夫,你老人家和這位哥兒可就來了。」
  八老太爺一笑說道:「原來是這樣的……」
  接著他眉頭微微一皺,暗忖著,這老兒好快的腳程,背著大捆的柴,竟然這麼快就先到了。
  心裡想著,便自問道:「那老樵夫走了麼?」
  「啊,還沒有吧,剛才還看見他在那邊打盹兒呢。」
  方說到這裡,即聽得一人笑道:「哪一個尋我?」
  即見由近側草屋裡,緩緩步出一個羽衣星冠,神采飛揚的紳士人物來。
  各人不看則可,一望之下俱不禁為之一怔。敢情這個風度翩翩,上流紳士的人物,正是方纔那個背負柴薪的山間老樵,旋踵間,竟自變為另外一人。
  八老太爺心中一驚,已自覺出了其中有詐,只是用一雙湛湛有神的眼睛,向對方注視著。
  卻見那老紳士舉止翩翩的一搖來到了近前,先自向著八老太爺一拱道:「姜公別來無恙,只怕記不得我這老朽了?」
  八老太爺這一驚,不啻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
  那是因為八老太爺實在就是姜隱君其人,這個隱秘,當今天下,只怕還不會為任何人所知,即使冰雪聰明如鳳姑娘者,也只是有所懷疑而已,眼前何許人也,竟然一口道破,言下語氣簡直不容否認,實已一口認定。
  「噢……」八老太爺一雙細長的三角眼,睜了又睜,仔細在對方臉上轉著,「閣下是……哪一個?你是認錯人了吧……」
  搖身一變,由老樵夫而變為老紳士的這個人,聆聽之下,嘻嘻笑著,簡直笑瞇了眼。
  「怎麼會認錯了?憑著兄弟我這雙眼睛,豈能認錯了人?」
  老紳士一面說,不客氣地大刺刺地坐了下來:「想當年,天山冰池之會,你我俱是風流少年,時光荏苒,一晃眼的工夫,我們可都老了——姜極——你真的不認得我了?」
  八老太爺倏地自位子上站了起來,目光炯炯地道:「你是?恕我眼生……我可是真的不認識你了,你認錯人了。」
  老紳土冷冷一笑,搖搖頭道:「就算我認錯了人,卻也不會認錯了這『六朝焦尾』……」
  說時,伸手向著對方隨身小廝背上古琴指了一下,哈哈一笑道:「六十年來,為思此琴,真讓我魂牽夢繫,今天總算讓我找著,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吧!」
  話聲一歇,倏地騰身而起,狀似展翅之鷹,已自隔座躍起,到了對方小廝的座前。
  這勢子快極了,尤其大膽的是,竟然當著八老太爺面前這般施展,可真是膽大之極。
  八老太爺在他說到這具「六朝焦尾」時,早已心存戒備,忽然見他躍來,吃了一驚,叱一聲:「大膽……」
  二字出口,右手忽起,倏地直向對方身上劈空抓去。
  他的「無形劈空掌」力早已深具氣候,相隔又是如此之近,照常理來說,應該是有何等威力,無奈這一霎可是有點兒「欠靈」。
  就在他老人家的手勢方自一舉起的當兒,驀地左臂下似有一根筋抽動了一下,一陣子徹體的奇酸。
  「啊!」八老太爺才舉起了一半的手,不得不立時垂下來,所發力道只不過才在丹田打了個轉兒,隨即消逝無蹤。
  也就是這麼點空檔的工夫,對方那個老紳士已把背在小廝背後的那具「六朝焦尾」取到了手上,一來一往,有似飄風,忽地回來,又坐在了位子上。
  那個小廝猝然大叫一聲,向著對方撲去,不想身子方自移動,像是忽然牽動了身上痛處似地,臉上一陣子抽搐,晃了一晃,隨即直直地坐了下來,一瞬間汗如雨下,卻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到這裡,八老太爺恍然而有所悟。
  「你……」
  第二次抬起右掌待將掌力發出,情形一如先前模樣,內力在丹田滾了一滾,隨即為之消散。
  八老太爺本人乃是精於醫道病理之人,當此一刻,總算悟出了其中道理。
  「毒……我竟是中了毒?」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隨即用那雙十分置疑的眼睛向對方那個老紳士看去。
  當然,現在他眼裡的這個老紳士,已並非再是什麼紳士,他已是變成了一個十分可怖的強敵了。
  促使他憶及眼前此人的根底,全系來自他生平最為喜愛的「六朝焦尾」。
  這古琴,真是屬於它現在的主人,八老太爺所有之物麼?未必!
  實在的情形是——
  六十年前,冰池之會,當時的姜極以卑劣的手段,巧取於當日在座八友之一的神州鬼鳳陸青桐,自此而後,古琴便為姜極所有。
  姜極何止是只取了這古琴而已?他甚至還取了陸青桐的性命。那一日,他運籌鬼使,巧施毒藥,使得除他之外的七個與會之人,皆都身中奇毒,喪了性命。想不到,事隔六十年,竟然有人會翻出了這件他所認為天衣無縫、再也不會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使他震驚的是眼前這人所說的那一句「物歸原主」,簡直令他心驚膽寒。
  「莫非……你就是……陸……神……州……」
  「神州鬼鳳——陸青桐。」老紳士用著這比寒冰還要冷的聲音糾正了對方的語句顛倒。
  在他說出了本名陸青桐三字之後,忽然間在八老太爺的眼睛裡,他那張臉便真的是當日的陸青桐了。
  儘管已是六十年的歲月悠悠,人們對於他所曾經經歷過的可怕往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真的忘懷的。
  陸青桐雖然老了,依然是陸青桐,正如同姜極雖然老了仍然還是姜極一樣。
  姜極——姜隱君——八老太爺,其實正是一人,只是三個不同時代年月的不同化身而已。
  陸青桐——鳳七先生亦是一樣。
  所不同的是,姜隱君眼裡的陸青桐早已中毒而死,如此後來的鳳七先生,便與他在感覺上沒發生一點點牽連,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他們之間會有什麼關係,甚至到現在為止,他仍然還沒有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便是那個與自己齊名,令人聞名喪膽的「七指雪山」主人鳳七先生。
  「陸青桐——你竟然還活著?」
  「不錯,還沒有死。」鳳七先生調侃地說,「看樣子還很健康,短時間還死不了。」
  姜隱君身子顫抖了一下,一聲狂笑道:「好,想不到今天竟會著了你的道兒……你怎麼會得手的?告訴我,也讓我長長見識。」
  鳳七先生搖搖頭道:「姜老頭,我不會要你死的,你死了誰受罪呀?」
  「這麼說……你對我是手下留情了……哼哼……」姜隱君一連哼了好幾聲,才厲聲道,「也許你還不知道,我曾服過千年毒蟒之血,百毒不侵,這一點也許你還不知道?」
  「我當然知道。」
  鳳七先生轉過頭來,看著幾乎嚇傻了的那個果園裡的小子,微微一笑:「這裡沒有你的什麼事了,我們是老朋友,你幹你的活兒去吧,我們坐一會兒就走。」
  年輕小子巴不得趕快離開,應了一聲,慌不迭轉身離開,鳳七先生這才轉向姜隱君點點頭道:「我曾到你在寧國府的旅邸,拜訪過你,可惜你不在家,那一夜,我原可把此琴拿去,只是明人不做暗事,總要你心甘情願才是,你的解毒靈藥,我見識過了。」
  姜隱君在他說話時,曾不只一次地運用內力,只是第一次功力待發之時,便莫名其妙地又自散了開來,看來自己身內,已為某一種怪異的藥物所控制,竟使得自己空負一身蓋世功力而竟然一籌莫展。
  一霎間,他無限氣餒地坐了下來,當真是萬念俱灰,鳳七先生從容地微微笑著:「半途之中,你所吃的那個柑橘,其中便藏有隱秘,它可暫時使你身上的防毒抗力失效,那麼接下來西瓜裡的第二道手腳,才能在你身上產生了效果……」
  姜隱君怒血翻湧,偏偏發作不得。
  「可歎你一生行事縝密莫測,更通醫道,卻仍然粗心大意著了我的道兒。」
  說到這裡,他含笑道:「我原可於此時,不費吹灰之力,致你於死命,只是……我卻寧可欣賞你活著更好。因此,在這裡對你不犯秋毫……你所中的毒,更不是什麼致命之毒,以你功力,到了一定時候,也不難化解。那時你必然對我不肯善罷干休,我們再好好較量較量,只是阻止了你發財的美夢,實在抱歉之至,也就說不得了……」說到這裡,他即將那具「六朝焦尾」背向背後;向著姜隱君舉了一下手,隨即大搖大擺地向外步出,卻剩下了眼前藝高絕倫的姜隱君,似乎只有翻白眼的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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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4:57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姑娘灌烈酒 醉後吐真情

  好大的一陣雨呀!
  雷聲隆隆,電光閃閃,大雨點子就像是灑豆子也似的自天空灑落下來。
  於是,房上、路上,凡是所能看見之處,水花四濺,暴雨如珠。
  這陣子雨來得可是時候,最起碼,來年的稻田水是有了。江南到底是江南,即使是乾旱季節,也不會長久,自有及時之雨解人憂慮。
  大雨之下的即景,確是新奇而熱鬧,黃土街道上頻頻爆起的水花,土珠兒,就像是開了鍋的稀飯,來往行人一個個抱頭鼠竄,狀似過街老鼠,都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塊相當大的招牌——廣和居——有名的素菜之家。
  「廣和居」的素菜包子、餃子,以及整桌的素菜筵席都十分出名,是當地兩位樂善好施的佛門居土所聯資經營。除了這家遠近馳名的飯館子之外,另有一家「廣和居客棧」,就在飯店的後首,來往的客官先吃飯後住棧,或是先住棧後吃飯,都極為方便。
  大雨來臨,卻為飯店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生意,一時間門限欲穿,張張桌子都擠滿了人,後來的便只有擠在門簷下「望洋興歎」的份兒了。
  小夥計柱子老早就支起了大紅紙上面專寫著斗大的一個「滿」字招牌,只是這招牌剛一支出去,就被斜掃進來的雨點兒給打濕了,看起來一片模糊,紅黑混淆,不知道上面寫些什麼東西。
  大雨唏哩嘩啦,黃土道上泥點兒四濺,偶爾馳過來的快馬,遍體水濕泥濘,蹄掌翻飛之際,兩側行人可都遭了殃,簡直都成了蠕動在田畦裡的泥鰍。
  小夥計柱子看看雨勢不歇,來者有增無減,確實發了大愁,把一塊防雨的大油布,用竹竿支架高高挑起來堵向正門,這樣一來可以防雨,再來兼可防人。
  他這裡方自把油布架子支好,卻順著布篷子邊沿淅瀝瀝淌下來一撮子水來,正好淋到了他的脖子裡。
  「啊唷……好涼!」話聲未歇,他的一雙綠豆小眼珠子可就直住啦。
  像是忽然被人點了穴,又像是得了急中風,一雙小眼在猝然接觸到面前這個人兒時,他確信那可是再也分不開來了,心裡是通通地直跳,張著嘴傻著臉。
  「我的老娘——這是哪來的一個小娘兒們……不……還是個大姑娘吧……可也他娘的太俊了些吧……我的個老娘,簡直是再世仙女嘛……」
  美色當前,竟然連臉上的雨水都忘了抹了。
  就這樣,柱子直瞪著兩隻小眼,眼巴巴地瞧著那個他認為再世的仙女一徑地來到了他眼前,敢情是好標緻的一個大閨女。
  二十上下的年歲,白淨淨的臉蛋兒,高鼻子,小嘴,兩道黑而秀長的眉毛微微顰著,一身黑油綢子雨衣,近腰肢的地方用一根同色的油綢帶子紮著,空出了纖細的小小蠻腰,不過是那麼一□,那麼笨重的一身雨衣,穿戴在她身上,竟然不覺出一些兒累贅,只是好看。
  這個姑娘一路淋著雨水,直由對街走了過來,身後牽著一匹高大的灰鬃大馬,人馬被雨水沖洗得油光水亮,一徑直奔到眼前。
  小夥計柱子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射,看了個唏哩嘩啦,不經意全身早成了落湯雞,只是望著對方姑娘發愣。
  「對不起,」那姑娘向著他點了一下頭,「給我找個座兒,要獨個兒的。」
  「是……有有……請——」
  那姑娘淡淡地笑了笑,怪淒涼的樣子。
  「啊,對了,還有我的馬,麻煩給牽到廄裡,好好喂些草料。」
  「是是……有有……」
  好像是除了「是」和「有」之外,別的話他可全都忘了——等到接過馬,轉交給另一個小廝,拉向槽頭的當兒,這才忽然傻了眼。
  只顧了「是是是」「有有有」把客人讓到了屋裡,眼睛在座頭上這麼一掠,他可真的傻了眼啦。
  卻只是滿屋子黑壓壓坐的都是人,加上了許多臨時新加上來的座頭,可真是舉步維艱,老天,再還能從哪裡找到這麼個空座兒讓給眼前這個姑娘。
  「這這……」柱子紅了臉,「真對……不住……我可真是沒地方……安置……這……」
  大姑娘早已把一身油綢子雨衣脫了下來,露出了裡面的緊身衣褲,長身細腰,襯著烏黑的一頭長髮,看過去越見標緻,一聽見說是沒有了座位,臉上表情可就透著失望,兩道秀眉可就顰在了一塊兒,似乎有些怪對方小夥計為什麼不早說。
  「可,真是對不住……這裡早就客滿了。」
  這話可就更有語病了,既是早就客滿了,為什麼現在才說?
  心裡一氣,也不多理他,只拿著一雙冷冷眸子瞧著他,那意思是說倒要看看你怎麼安置我,想打發我走可沒那麼容易。
  「這……」柱子可真是作了大難。
  大姑娘冷冷哼了一聲,往後面退了幾步,拿背靠著身後的牆,抱著一雙胳膊,似乎是要在這裡泡上了。
  柱子無奈,只得端上了一把椅子,賠著笑道:「大姑娘,你就請先坐一會兒吧,待一會兒有了空兒,再請上座,可好?」
  這個姑娘用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向他掃了一眼,隨即不吭不聲地坐了下來。
  柱子這才鬆了一口氣,趕忙轉身張羅著倒茶拿手巾兒,大姑娘接過了熱騰騰的面巾,剛要往臉上抹,想是忽然發覺出上面的氣味不堪承受,皺了皺鼻子,又退了回去。
  「嘻……」柱子嘻著一張大嘴,「大姑娘你貴姓呀?這是往哪裡去呀?」
  人家姑娘可是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說了等於沒說,她好像壓根兒沒聽見一樣。
  這時方纔那個牽馬的小廝,才背著大姑娘一具簡單的行囊走了進來,嘿,柱子這才發覺到,行囊外面還插著有一口寶劍——不用說,對方這個姑娘準是個跑馬賣解的江湖少女了,卻又看上去文文靜靜地,一些兒也不沾江湖氣息。
  即使是坐著,也怪不是個滋味,滿屋子亂哄哄的客人,笑聲、叫聲、呼盧喝雉的猜拳聲音,真能把耳朵給吵聾了。
  大姑娘忍不住正要站起來冒雨離開,即見一個頭戴著瓜皮小帽的店家由裡面步出,睜著一雙黃眼睛珠子東張西望,賊也似的。
  忽然一眼看見了角落裡的這位姑娘,頓時堆起了滿臉的笑容,一路上殺出重圍,直到眼前。
  「這位大概就是麥小姐吧?對不起,怠慢,怠慢!」一面說,這店家一手摘下了頭上的瓜皮小帽,連連直向著面前大姑娘打躬不已。
  大姑娘驚了一驚,盯著他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姓,誰告訴你的?」
  「這……大小姐你馬上就知道了……」一眼看見了面前的柱子,立時瞪眼作色道,「你可真是糊塗蛋一個,沒位子你不會往後面帶嗎?」
  柱子訥訥地道:「後……面?後面不是客棧嗎?」
  「混蛋東西。」那店家怒聲斥道,「客棧裡不是照樣吃飯……還不把大小姐的行李背著?」
  敢情來人是這裡的主人之一,人稱「二先生」的賬房兼管事,他姓曹,人家管他叫曹二。經他這麼一喝叱,柱子哪裡敢出聲?立時背起了大姑娘行囊,往後院裡就走。
  大姑娘還有些轉不過彎來,只看著曹二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大小姐你跟我來見一個人,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原來這位姑娘正是麥小喬,前些天恭送父母入川,在哥哥家住定之後,終是閒不下來,過了幾天便稟明父母說是欲往九華山尋師。二位老人家雖是十分割捨不下,無奈情知愛女自為金雞太歲過龍江擊傷之後,雖賴鳳姑娘之續命金丹保住了性命,身上仍有餘毒未去,早晚不定哪一天發作起來,便不得了。偏偏這類潛在毒傷,一般醫家萬難解救,也只有寄望那些山野奇人異士,是以小喬說要轉回師門,麥氏二老便也不再阻攔,一番叮囑之後,含淚而別。
  麥小喬原本是想去九華山尋師,半路上想到了關雪羽,總是放心不下,便取道江浙欲向皖南切入,心裡甚是猶豫。
  她心裡雖是一直惦念著雪羽,卻不知他如今落腳之處,記得臨別之際,關雪羽曾說過,如欲打探他的下落,便去出雲寺問出雲和尚便知,於是她便私下打定了主意,先去找出雲和尚。
  卻是沒有想到,方入浙境,便遇見了這陣子大雨,雨勢之大,簡直前此未見,更勢將要延續數日。說不得,也只好先在這裡住了下來。
  此刻,曹二忽然道出了她的姓氏,說是有人要見她,便不禁令她暗暗吃驚。
  她此行外出,為恐被人疑惑,衣著行止,已是盡量隨俗,絲毫不願出異樣,想不到依然為人認了出來。
  這時一面隨著曹二向裡面行走,心裡雖忐忑不安,暗忖著如是老金雞等一夥強人,便將如何是好,心裡思忖著見面後應處之道,已同著曹二步進到後院廣和客棧。
  一彎長廊直通內院,滿園蕭瑟,襯以半池枯荷,一切在雨的襯托之下,更顯得無限惆悵。
  雨勢實在太大了。
  唏哩嘩啦由兩廊邊簷傾潑下來的雨柱子,看上去就像是兩條大水龍。
  這道朱紅色長廊一路婉蜒伸展,直達湖心,就在那湖心之處,聳峙著一座六角石亭,儘管風雨交加,這湖心一亭,卻獨能享受到風雨中的寧靜。
  顯然那神秘的客人,便在湖心亭了。
  麥小喬忽地停住腳步,道:「這人要見我麼?」
  曹二笑道:「是是……」
  麥小喬道:「我剛來這裡,他又怎會知道?別是認錯了人吧!」
  □二道:「萬萬不會,大小姐既是姓麥,便錯不了……」
  方說到這裡,即見前面六角亭驀地啟開,由裡面走出來一個身著半短長衫,白長襪,足踏一雙多耳芒鞋,高個頭的尖臉漢子。
  曹二忙站住腳道:「這位麥大小姐,我給請來了。」
  尖臉漢子那張死人也似的臉上,看不見一些笑容,點點頭道:「沒你什麼事,下去吧。」
  曹二笑著應了一聲,躬身而退,一面招呼著身後的柱子,逕直把麥小喬的衣物行囊,扛向後面客房。
  這裡,那個尖臉的漢子,掀動著一雙吊梢眉,一雙凸出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麥小喬身上轉了一轉。
  「是麥姑娘麼?我家姑娘等候多時,裡面有請。」
  「你家姑……娘?」
  麥小喬顯然為之一驚,接著也就猜出是誰了。
  「難道是鳳……姑娘?」
  想著隨即快速步入亭內。
  果然沒有猜錯。
  但只見偌大的六角亭裡面,擺置有一席講究的飯菜,鳳姑娘獨自一人坐在席前,卻另設有一個座位,杯箸排置,卻是空著: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著粉紅,卻披著水綠色的一領長披,一蓬秀髮,又黑又長的直披肩後,想是獨個兒飲了一些酒,臉上微微現出一抹酡紅,更憑添了幾許嬌媚。
  「請坐,」她微微含笑說,「專為了等你,這一桌子萊,我還沒有下筷子呢。」隨即轉問身後的尖臉漢子,「大四兒,給麥姑娘獻茶。」
  尖臉漢子大四兒應了一聲,轉身倒茶。
  雖是客居之間,她這裡可是一應俱全,敢情無異於她的行宮別館。
  「姐姐你太客氣了……」
  說著,麥小喬隨即在那張空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一切簡直就像個謎,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她可還真的有些弄不清楚,不過,在這個地方,碰見了這個人,卻是一件意想不到,令人喜悅的事情。
  大四兒獻上了精瓷蓋碗的一碗香茗。
  麥小喬實在口渴了,端起來輕輕呷了一口,只覺得茶質清碧,入口生芬,端是上好佳茗。她的眼睛不經意地又注意到對方鳳姑娘纖纖玉指上的那枚碧綠的翠馬蹬戒指上,白手碧翠,相映生輝,卻是美極了。
  「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也真懂得享受……」
  再低下頭看看自己的布衣裙權,光淨的十根手指頭,未免相顧失色,她雖自幼生長在官宦富貴之家,可沒有養成一些兒嬌慣氣息,像眼前鳳姑娘這般排場享受,也是從來未曾有過。
  老實說,這個鳳姑娘,對她幾乎是完全陌生的,對於「她」,她有太多的納悶兒,太多的好奇。
  其實,鳳姑娘又何嘗不是一樣?
  四隻幾乎是一樣清澈、一樣美的眼睛,有意無意地彼此都在靜靜觀察著對方。
  「你真美……」
  鳳姑娘微微笑著,發出由衷的讚美。
  其實這句話,小喬早已經說過了,只是在心裡說,沒有出口而已。
  「姐姐怎麼也在這裡?」
  「我比你早來兩天。」鳳姑娘的那雙澄波雙瞳向著窗外瞟了一眼,窗外仍然是大雨如注,「可巧碰見了這陣子大雨,就被留了下來。」
  「你又怎麼會知道我來了這裡?」
  「這可是一件巧事……你過來。」
  一面說,她隨即走下位來,麥小喬跟著過去。
  鳳姑娘望向另一側,推開一扇窗,大雨之中,即現出了當前不遠的街景一面,包括廣和居館正面大街在內。
  「明白了吧。」鳳姑娘說,「我的眼尖,你一來我就看見了。」
  小喬這才明白,笑笑道:「可是我們就兩個人,也犯不著叫這麼多菜呀?」
  「我習慣了。」鳳姑娘淺淺憂鬱的眼神兒,在她臉上轉了一轉,「人的一生,就像螢火蟲一樣的,即使有那麼一丁點兒光,又能光彩多久?尤其是我們女人家,所以,別那麼苦了自己,該吃就吃一點該玩就玩一點,有好穿的好戴的,別藏著啦,趕快穿戴起來,怎麼舒服就怎麼過,莫待春去冬來……」
  眨了一下眼睛,她似顰眉卻又笑了,露出的一排潔白又整齊的牙齒,忽然像是觸及了什麼,搖搖頭就不再多說下去。過了一會兒,她才指了一下桌子:「我們吃吧,菜可是要涼了。」
  小喬的肚子實在也餓了,對方既是一番誠心,也就不再客氣,兩個姑娘家就大大方方地吃喝起來了。
  「你可會喝酒?」
  小喬搖搖頭,一笑說:「不過,你有興趣,我也可以奉陪一些。」
  「好極了……」鳳姑娘眼睛一掃旁邊的大四兒,「給麥姑娘斟酒。」
  大四兒答應了一聲,雙手自矮几上捧起了一個古瓷的小酒壺,正待上前。
  「慢著。」鳳姑娘喚住了他,看向小喬道,「我差一點忘了,你是不能喝酒的……也幸虧……幸虧……」
  「為什麼呢?」
  「你身上有傷,怕是見酒就發……」
  小喬這才想到了自己的毒傷未去,果然是喝不得酒。
  鳳姑娘說:「我平常一直是不喝酒的……你猜我為什麼會忽然又發了酒癮?」
  小喬搖搖頭道:「為什麼呢?」
  鳳姑娘說:「那是因為我忽然想到,我們女人實在太可憐了……很多事男人能,我們女人就不能,我就是不信,所以乾脆就喝它一個痛快……」
  小喬「嗯」了一聲,半笑道:「說的也是……只是這……又何必?」
  鳳姑娘瞇起了一雙鳳眼,含著笑說:「巧的是,我在那隻老金雞的住處,發現了好多前朝的佳釀……棄之可惜,我爹爹嗜酒如命,就帶了一些預備孝敬他老人家,一時興起,就打開了一壇嘗嘗……」
  「味道怎麼樣?」
  「好是好,就是太辣了點……」鳳姑娘張開櫻口,吐了一口氣,用手扇了扇,顯示著她根本就不擅飲酒。
  一旁的大四兒,忍不住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就被鳳姑娘的目光阻止,他終於不敢再置一詞,搖搖頭歎了口氣,隨即退回原處。
  自從上次跟蹤鳳姑娘,慘被修理之後,大四兒算是乖得多了,也學會了看眼色兒說話,像現在,鳳姑娘喝多了幾杯酒,表面無事,一旦發作起來,便是不行了,大四兒還是三緘其口,悶不吭聲的好。
  酒入愁腸,似乎增加了無限惆悵。
  鳳姑娘向著她的跟班兒大四兒揮了揮手道:「你到外面去,這裡用不著你。」
  大四兒怔了一下,終於訥吶地道了聲:「是……」隨即退出。
  他前腳退出,鳳姑娘隨即用手捧起滿滿一觥酒,大口的飲了個精光。
  小喬「呀」了一聲,睜大了眼道:「別喝醉了……」
  鳳姑娘斜過一雙鳳眼瞟著她,笑得那麼邪:「這點酒……又算得了什……麼?唉……我心裡悶得慌……喝點酒,也許會好受些。」
  說罷,又自斟了滿滿一觥。
  小喬倒是一番好心,皺著眉毛說道:「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喝醉了可怎麼是好?」
  鳳姑娘這時臉上一片桃紅,看過去益增嬌媚。她臉上顏色過於白皙,又不著笑容,看上去冷冰冰的,令人不敢親近,現在喝了酒,臉現酡紅,再加上不拘言笑,頓時如春花怒放,望之如桃李爭春,嬌艷極了。
  「你放心吧,我不會醉的……我只是心裡千頭萬緒,不知向誰吐訴才好。喝一點酒鬆弛鬆弛,果然像是好受得多。」
  小喬的肚子原本餓了,這麼多佳餚在前,她也就不客氣,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又吃了好些菜,喝了一碗湯,這才放下筷子。
  鳳姑娘在她吃飯的時候,只是不停地喝酒,直到把用紅布包著的滿滿半罈子酒喝了一個精光,才停了下來。
  小喬嚇了一跳,道:「吃點飯吧!」
  鳳姑娘搖搖頭,卻由位子上站了起來,一直走到窗前站住,外面風雨不息。
  二女並肩而立,眺望著大雨的天——
  「好大的雨呀……」小喬說,「這一下旱象總可以排除了吧,不知道我們那邊下了沒有?」
  鳳姑娘雙手攏了一下肩後長髮,連帶著她身後的一領披風,都被大風吹起,一平如肩,模樣兒更俏了。
  六角亭內灌滿了風,迂迴不出,「轟轟」作響,聲勢頗是驚人。
  「你不是回四川了麼?」鳳姑娘眼睛注視著窗外,卻在跟麥小喬說話,「怎麼又來了,莫非有什麼未了的事?」
  「喔……」小喬搖搖頭,訥訥道,「倒也沒什麼………只是想回去看看……」
  「難道還有什麼你放不下的人?」
  說著,她當然轉過臉,睜大了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小喬,這話可是說得過直了,小喬被她這麼直直地注視著,原來很自然的表情卻變得不自然了,由不得臉上微微紅了一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鳳姑娘忽然笑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我猜出了你的心事?」
  小喬搖搖頭,怪不自然,又有些生氣地道:「我有什麼心事?」
  「你別亂說——」說了就把頭轉向一邊,直向窗外望去。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難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的消息下落?」
  小喬心裡由不得微微一動,回過眸子來瞟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誰的下落?」
  「哼!你可真會裝蒜。」鳳姑娘揚了一下頭,「既然你不想知道,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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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麥小喬臉上一紅,笑了笑道:「你是說關先生?」
  鳳姑娘看了她一眼:「不錯,就是他,關先生。」
  麥小喬由不得臉上又紅了一下,想了想,落落大方地道:「他的近況可好?」
  「好極了……」鳳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你想知道他住在什麼地方麼?」
  說完,她靜靜地向小喬注視著,微笑了笑,笑容裡包涵著幾許神秘,卻是「諱莫如深」。
  麥小喬總是不便承認,微微搖了一下頭:「那倒……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他的近況如何?我父母對他一直心存掛念……」
  「你自己呢?」
  鳳姑娘的那雙眼神兒,忽然變得極其犀利,像是兩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到小喬心窩裡。
  麥小並可是有些臉上掛不住了,以她性情,平常要是有人敢對她這麼無理說話,她早就還以顏色了,只是眼前這個鳳姑娘,卻是有大恩於她,甚至於她家門中人,那就不便發作了。
  聆聽之下,她乾脆不答理她了,把頭轉向一邊,臉上神色明顯地現出了不悅。
  鳳姑娘迎著冷瑟的風,苦笑了笑,忽然道:「我們不談這個了……」
  一陣寒風襲過來,她腳下情不自禁地搖晃了一下。
  麥小喬忙自挽住她道:「呀,你有些醉了。」
  鳳姑娘掙開了她的手,搖搖頭,道:「別胡說……這點酒,算得了什麼?」
  話雖如此,她卻情不由己地現出了醉態。須知她素來不擅飲酒,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喝過,再者所飲之酒,正是當日過龍江取自古堡地窖所藏。數百年前的烈酒,酒性奇強,雙重原因之下,她如何挺受得往?
  這陣子迎面寒風,猝然間引發了強烈的酒興。鳳姑娘忽然覺得酒力上衝,一陣子天昏地暗,心裡雖明白是怎麼回事,卻不願在人前出醜,身子見了一晃,便在近窗前的一張石几上坐了下來。
  她想嘔吐,身子前傾,探出窗外,乾嘔了幾聲,卻是吐不出來。
  麥小喬看著,心裡老大的不忍。
  「鳳姐,你可是真的醉了……我扶你到屋裡去休息休息吧……」
  說罷,再也不由她使性子,胳膊上著力,用力地把她攙了起來。
  鳳姑娘真的醉了,一頭秀髮,雲也似的垂了下來。手觸處全身滾燙如焚,恁地星眸圓睜,幾番作勢,卻挽不回已經癱瘓了的醉態。
  「謝謝你……你就扶我一把吧……」
  「你就別客氣了。」
  麥小喬攙著半醉的鳳姑娘一腳步出了湖心亭,只把一旁守侍的大四兒嚇了一跳。
  「怎麼了,我家姑娘,她怎麼了?」
  搶上幾步,就要去攙扶,卻被鳳姑娘推了開來。
  「沒你什麼事……我只是多……喝了一點酒……」
  「唉……」大四兒重重地歎了一聲道,「剛才不是早跟姑娘說過了麼?這種酒喝不得……偏偏又在這當口兒,不是誤事了麼?」
  麥小喬道:「不得事,她只休息一會兒也就好了,你前頭帶路吧!」
  大四兒也只有搖頭歎氣的份兒,他雖受鳳七先生嚴詞關照,一路照顧鳳姑娘的起居飲食,不得出半點差錯,無奈這位姑娘任性,動輒大發嬌嗔,好幾次差一點連命都送掉,哪裡還敢有所頂撞?只是職責所在卻又不能置若罔聞,須知道一旦那位背後的鳳七先生怪罪下來,自己便真是有十條小命,也是難以保住,這可是左右為難的一件差事,卻又不容他抽身而退,也只好克盡綿力,勉為其難了。
  好在,這座園子,自鳳姑娘下榻於此,便整個地包了下來,倒不愁外人撞見,否則張揚出去,可就麻煩,尤其是眼前這當口兒,可是一點點紕漏也出不得,大四兒心裡一個勁兒的這麼嘀咕著。
  穿過了曲折的長廊,一徑來到了後院客舍。
  大四兒老大不放心地回過身來道:「還是我來……吧……」
  鳳姑娘雖然在醉酒之中,心裡面卻清楚,只向著那大四兒揮了揮手:「去……給我滾的……遠遠的……」
  大四兒真傻了眼啦。
  「姑娘你……」
  「再說一句,我把你眼珠子給挖了出來。這裡沒有你什麼事了,我不叫你進來不許你進來……去去……」
  邊說邊自連連向著大四兒揮手不已。
  大四兒直恨得頻頻咬牙,一腔忠心,不意竟落得如此下場,心裡一陣子難受,只覺得遍體生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呆在當地,可叫他不是個滋味。
  倒是小喬看不過去,含笑安慰他道:「你就下去吧,你家姑娘交給我吧,保管沒錯兒……」
  大四兒望著她苦笑了笑,一時連眼淚都淌了下來。
  把鳳姑娘擱在了床上。
  這一霎,天色昏暗得厲害,大雨兀自不停地落著,雖然還沒到天黑的時候,卻幾乎已經像是天黑了。
  關上了窗戶,點亮了一盞燈。
  望著床上的鳳姑娘,麥小喬無可奈何地舒了一口氣,她的臉色緋紅,摸起來燙人,一雙娥眉緊緊皺著,紅而薄、呈現著動人弧度的嘴,緊緊地繃著,那麼醉態掬人,看著也令人憐愛。她那裡不時地哼上一聲,翻個身子,散亂的髮絲任性地披下來,像是一片雲,而雲中的這一隻「鳳」便更加難以令人猜測了。
  即使像她——鳳姑娘,這等武功之人,一旦醉倒之後,景象亦是如此,由此推想她所飲的酒,該是何等的醇烈了。
  「水……水……」一聲聲的曼吟,出自鳳姑娘的芳唇,她確是有些醉糊塗了。
  麥小喬應了一聲,趕忙站起來,由一旁暖壺裡倒出了一杯,走過去扶起她來。
  婆娑的燈光之下,鳳姑娘臉紅如火,身上的熱煞是燙人,小喬嚇了一跳。
  「哎呀,這麼熱,我看你八成竟是病了,得找個大夫來瞧瞧才行……」
  「用……不著……」鳳姑娘用力地搖頭,嘴裡含糊地說著,「我……身上……有藥,清……心散……」說完了,麵條似的又軟了下去。
  小喬答應著,把她平身放好了。
  對方說出了「清心散」三個字,毫無疑問地,這是一種藥名,那就在她身上搜吧。
  鳳姑娘可真的醉得厲害,睡在床上,霎時之間已似人事不省。
  麥小喬見她醉態如此,也是心裡發急,當下,先把她腳上靴子脫下來,靴子方脫,叮噹兩聲,各自落下了兩口小刀,嚇了她一跳
  檢視之下,見是一種薄如紙片,狀似柳葉的細小的物件。
  麥小喬在手裡掂了掂,份量極輕,比了比,恰與中指一般長短,往手上一附,任他神仙也瞧不出來,諒必是一種稀罕的暗器,鳳姑娘竟然把它隨身藏在靴子裡面,也真是有心人了。
  脫了靴子再脫衣裳、披風、長裙……還真費事,好在彼此都是姑娘家,倒無須忌諱。
  以鳳姑娘那等自負、嬌縱任性的人,也竟然有被人隨意擺佈的一天。
  衣服脫光了,拉一床絲被把她蓋上,麥小喬這才鬆了口氣,瀰漫在眼前的酒氣重極了,麥小喬被熏得受不了,跳起來去一邊打開窗戶,讓大股的冷風灌進來,才像是好一些。
  窗戶一開,才看見鳳姑娘的那個跟班大四兒,遠遠打著一把傘,佇立在雨地裡,兀自向這邊戒備著,倒是真的盡忠職守,誠是難得。
  吹了一會兒風,麥小喬才又把窗戶關上,想到了還沒有為對方找藥,這才找到了她藏在裙邊的細皮革囊,裡面漲鼓鼓的,裝的東西不少,小瓶小盒子多的是,可就不知道哪一個裡面裝的是「清心散」。
  摸了一會兒也沒有找著,麥小喬乾脆嘩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時琳琅滿目,玩藝兒還真不少。
  清心散裝在一個小小的扁盒子裡,是一種小小的淡黃顏色丹粉。那盒子形式橢圓,上面有幾個凸出的陽文字體——「金鳳堂秘製」。
  麥小喬待取藥在手,眼睛無意中瞟了瞟,卻看見了一方打著相思情結的頭巾,於是抖開來一看,嘿,上面竟然花花綠綠真還繡著東西呢。
  麥小喬自幼不擅女紅,每見別家姑娘做的好針線,私下便羨慕不已,眼前這位鳳姑娘的針線活計,她倒是要好好瞧瞧。
  那是一方閃亮著點點星光的湖色上好絲巾,滾著一圈銀絲邊兒,十分雅致,打開來,先自有淡淡的一縷暗香——李清照詞中的「暗香盈袖」,那「暗香」二字實在是形容女子的鉛華粉脂與本身體香的一種混合味兒,最能令人蝕骨銷魂。
  顯然,鳳姑娘這方紅帕上便是這股香味兒。
  麥小喬只是注意這方紅帕上未完的繡工——尤其是大紅色絲線,繡在上面的幾個字十分醒目。一經觸目,由不得令她為之怦然一驚。
  「雪羽清賞。」
  麥小喬忽然地睜大了眼睛,接下來的幾個更大的字,由不得令她心旌頻搖——那是「永結同心」四個大宇,下款落名之處,卻是用銀色絲絨精心繡成的一隻鳳,卻是還沒有繡完,只繡了一半而已。
  看到這裡,小喬的手抖了一陣,只覺得眼前一陣子發黑……她簡直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會是真的,抖著手,把這方絲帕捧在了眼前,看了又看,認了又認,心裡面一陣子酸楚、差一點淌下了淚來。
  「雪羽清賞……」她心裡想著,「這不是關……大哥……麼?」
  那「永結同心,」四個字,只要是認識字的人都能知道是什麼意思。
  不用說,這方絲帕正是鳳姑娘的貼身之物,並由她拿來,親手繡上字,贈與她私心眷愛的關雪羽,用以為定情之物。
  看著,想著,麥小喬只覺得一時萬念俱灰,遍體生涼。
  床上的鳳姑娘又自翻了個身子,卻把一張鮮紅的臉,映向小喬。
  麥小喬生恐她忽然醒轉,被她瞧見了不好意思,匆匆把那方絲帕收入原來的革囊,偶一抬頭,迎著的鳳姑娘那張醉態可掬的臉,竟似春花怒放般地綻著甜甜的微笑。
  「我的天……難道是她醒了,都看見了?」
  麥小喬心裡一驚,這麼想著。可是轉瞬之間,她隨即打消了這個疑念——鳳姑娘只不過是在睡夢之中而已。
  她剛想走前去喚醒鳳姑娘吃藥,手方伸過去,卻聽見鳳姑娘嘴裡含糊的聲音說著:「你,要走了……」
  小喬一驚,剛要置答。
  鳳姑娘卻又道:「不……我不要你走……我要你留下來……雪……羽……你知不知道……」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這才知道自己錯會了意,敢情人家並不是在跟自己說話,而是跟……她真想把耳朵捂起來,不要聽,偏偏還是聽見了。
  「我要你教我唸書……就像現在這樣的教我……」
  麥小喬由不得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由自己的兩行清淚淌了下來。
  鳳姑娘還在不停地說著醉話,小喬卻不願再聽下去了。她默默無言地獨自走向窗前,打開一扇窗,讓冷風直灌進來,猛厲的勁風襲在她身上。她恍然覺著自己是一根冰柱子,由頭到腳都涼透了。
  眼睛看見的是一天飛瀑的大雨,耳朵裡卻並沒有聽見雨的聲音,只是混混沌沌的,彷彿置身太虛,無人無我……就這樣的,不知佇立了多久,才恍然似有所警覺。卻發覺到整個臉上都沾滿了雨水,並且把她上半個身子都打濕了。
  麥小喬順手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退回了身子,關上了窗戶,目注那一位兀自在床上醉話連篇胡折騰呢!
  「唉!看來她也是個可憐人呀!我這又是何苦?」
  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淚痕,她就落落大方地走到了鳳姑娘床前,推了她一下道:「醒醒吧,吃藥啦!」
  鳳姑娘驀然一驚,倏地坐了起來。
  「啊……我?」
  「鳳姐,你可是真醉啦,醉得胡話連篇——」
  「我醉了?」揉著惺忪的醉眼,兀自有幾分意態朦朧。
  「得了,別再瞎說了。來,這是你們金鳳堂的清心散,吃上些吧!」
  一面說,她就扶著鳳姑娘坐好了,把一粒其實是「丹」而名為「散」的清心散,放到鳳姑娘的嘴裡。
  她又小心把她麵條兒也似的無力身子倚向床欄,坐踏實了,這才去又為她倒了杯水,連搖帶哄地費了好一番勁兒,才算把藥給灌了下去。
  真沒想到,像鳳姑娘這擁有一身好武藝的人,一旦醉倒了,卻也是與常人無異,這是遇見了自己,要是在外面,遇見了居心不良的男人,來上這麼一手兒,那還得了?
  想到這裡,麥小喬也就越加警惕著自己,往後兒,這酒可是千萬沾不得。
  鳳姑娘吃下了藥,醉態不減,拉著小喬一會兒叫「好妹子」,一會兒又是「好哥哥」,又哭又笑,纏了好一陣子才像是藥力發作,慢慢地安靜下來。
  麥小喬把她侍候著躺好了,摸摸她仍然是滾燙滾燙的,按說,她應該離開了,可是她卻偏偏放心不下。
  當她找到了洗臉盆,在院子裡接了一盆雨水,用條清潔的布巾浸濕了,為她敷在頭上,這樣兩條替換著,好一陣子,才覺出體溫下降,也許那粒清心散發生了作用,鳳姑娘就此才真正的入睡過去。
  麥小喬這才鬆下了口氣兒。
  她獨自在鳳姑娘床邊守了一會兒,見她呼吸均勻,又不再像先前那般胡話連篇,這才是放寬了心。
  她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累了,鳳姑娘既已服藥入睡,她也就不再鵠守一旁,當下便熄了燈,悄悄步出室外。
  這會子天可是真的太黑了,再加上大雨如注,可真是伸手不辨五指。
  麥小喬伸手想去摸火折子,才發覺到原來不在身邊。連同隨身的革囊,都叫先時那個小夥計柱子給扛走了。
  所幸,就在此時,她瞧見了一盞油紙燈寵,向這邊走了過來。
  敢情是大四兒走了過來。
  大四兒一眼看見了她,輕輕喚了聲:「麥姑娘麼?」
  麥小喬看見他一身的雨衣雨靠,雖然現身子廊子裡,身上仍然是沾滿了水珠,可見得雨有多麼大了。
  雙方走近了。
  麥小喬點點頭說:「你家姑娘可真是醉了,好一陣子折騰,這會子已服下了清心散,睡著了,大概是不礙事了,你大可放心了。」
  大四兒「啊」了一聲,上前幾步,推開了房門,把燈籠探入照了照,認清了鳳姑娘果然安睡在床,這才輕輕退出廊內,關上門。
  麥小喬情知他是不放心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氣,轉念一想:「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反而可見這大四兒護主之切,倒也怪不得他。
  「謝謝姑娘!」大四兒向小喬深深一揖道,「天這麼黑了,姑娘還去哪裡?」
  「去哪裡?」小喬道,「回我自己的房子呀!」
  「原來如此,姑娘睡房就在這裡,請隨我來——」
  一面說,他特意把手裡的燈舉高了,半側著身子前頭帶路,不過是繞了個彎兒,即行來到一間房前。
  大四兒推開了門回身道:「姑娘請進。」
  麥小喬倒沒想到自己住室距離鳳姑娘如此之近。
  她原以為鳳姑娘整個包下了這片院子,看來自己住進來,似乎是經過了她的特准才會有此榮幸。
  房間甚是潔淨,一切應用之物,無不齊備。
  銅床錦帳,連被子都是新的。
  大四兒齜牙一笑,道:「我家姑娘特別關照店伙,要他們一切都比照我家姑娘……姑娘你好好休息吧!」
  說了躬身告退。
  麥小喬點點頭說:「太客氣了。」
  大四兒退了下去,小喬拴好了門,才見自己隨身各物俱已收拾眼前,那口隨身的長劍亦插在行囊裡。
  室外傳過來滂沱大雨的淅瀝聲,聽久了膩得發慌。
  麥小喬獨自坐在床上,腦子裡一片空白,不自禁地又想到了關雪羽。
  「看來鳳姑娘是知道他下落的。」臉上掛著一絲苦笑,「她當然知道,看來非但知道,而且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情誼……」
  「那也不見得吧……」
  「還不見得?連夢裡都叫著他的名字,還能錯得了?」
  又想到了那方繡有「永結同心」的絲帕,心裡越加的不是滋味。於是乎,那一夜關雪羽持燈相送,共步竹林的影子,不期然地湧現眼前,接下來是共禦強敵,石橋話別一幕幕並不甚久的往事歷歷自眼前掠過……
  在她認為,關雪羽雖然並沒有明顯地向自己表示出內心的感情,然而,彼此也應該是「心有靈犀」,這般感觸微妙到只能意會,是不能訴之情理的,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移情別戀……這「移情別戀」四個字誠然是言重了,然而捨此之外,麥小喬似乎找不到更為恰當的字眼……她真有些意亂情迷了。
  一個人坐在床邊只是沉思悶想,彷彿一些兒興頭也提不起來了,心情之影響於人,竟是這麼的大,這種感觸是她以前從來未曾有過的。
  遠處傳過來一陣子晚鐘聲,噹噹聲混合在淅瀝雨聲裡,更見淒涼。
  麥小喬忽然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冷冷一笑,自己對自己說:「我這是怎麼了……睡覺吧。」
  吹熄了燈,方摸索著待要脫衣上床的當兒,耳邊卻聽見了一陣瓦響。
  麥小喬霍地為之一驚,慌不迭坐起來,仔細地再聽聽,果然不錯——似有人踏瓦行走之聲,憑著她靈敏的聽覺,即使在此大雨天,也萬萬不會聽錯。
  「這就奇怪了,什麼人會在這種天躥房越脊?莫非是貓?」
  好在衣裳還沒脫,這就出去瞧瞧。
  心念一動,她伸手拔出了插在行李卷兒裡的長劍,身子向前輕襲,悄悄拉開了風門一線,向外伺探究竟。
  果然不錯。
  她看見了一條疾快的人影,正自由大雨淋漓的瓦簷上巧快地翩入長廊,身上的油綢子雨靠,借助於一點殘燈,反應出閃爍亮光——這人身手不弱。
  使得麥小喬更吃驚的,卻是大四兒手掌燈籠,早就等在那裡了,似乎對於這個夜行人的突然來到,並不十分驚訝。
  那人身入長廊之後,輕輕抖了一下身上的雨水,把一頂油棕瓦楞帽,摘下來甩了甩,直瞪著大四兒,道:「點子可是來啦!大姑娘她——」
  大四兒應了聲道:「小點聲兒——」
  那人愕了一愕,道:「怎麼,這裡還有外人麼?」
  麥小喬藏身室內,在暗中打量,可就把來人看得分外清楚,只見來客瘦削的一張臉,卻留有一綹子山羊鬍須,大概是五十開外的年歲,說話口音,帶著濃重的湖北腔調,一臉的風塵氣息,一眼看上去,即可知是一個既狠且滑的江湖人物。
  大四兒先不答他的話,一雙吊稍長眉,只管挑動著,頻頻向著小喬住室顧盼不已。
  麥小喬立刻就意會到是怎麼一回事了,當下匆匆關上了房門,快速上床,拉被蓋好。
  她這裡方自睡妥,只聽見一陣子輕微的聲響,一扇窗戶輕輕張開,接著探進了大四兒一顆三角怪頭,張望了一刻,隨即又收回去,窗戶隨自關好。
  這番動作明擺著是有鬼了。
  麥小喬心中暗自詫異,稍待片刻,便自悄悄潛出。
  即見大四兒正把那個夜行來人引向一間客房,卻把一盞油紙燈籠插在門上。
  大雨兀自不停地落著,事實上在外面根本就不能說話,自然非要進入房間裡面才能聽清楚。
  麥小喬疑念既啟,勢將要探一個水落石出,當下施展身法,一徑掩向對方窗前。所幸這裡有廊簷這著,雨淋不著,由於外面風雨聲勢甚大,倒也不愁弄出聲音被對方聽見。
  很快地紙窗上便自現出了一點亮光,屋裡大概已亮著了燈。麥小喬用指尖輕輕在窗角上點了一個破孔,就目其上,室內二人便落在了眼裡。
  先時現身的夜行人這時脫下了雨衣,現出了裡面穿著的一襲灰白長袍,想是礙於雨天行走,特意撩起來在腰上緊了一個大結,佩著鏢囊,腰上卻纏著一條油黑珵亮的鐵兵刃——「蛇骨槍」。
  「我就知道今夜你們准有訊兒,所以專誠候駕,四當家的辛苦辛苦,請坐,來碗熱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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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05:32 |只看該作者
  一面說,大四兒盡自倒茶奉客。
  來人雙手接過茶碗,沉聲笑道:「大管事,你客氣了。」
  喝了一口,放下茶碗,來人翻著一雙深邃的眸子,嘿嘿笑了兩聲,用著濃重的鄂省口音道:「倒真是叫鳳姑娘給猜對了,他們真的來啦——」
  大四兒臉色一喜道:「怎麼說?」
  羊須客哼了一聲道:「大管事還不明白?我是說那批賑災的解銀來了。」
  大四兒點頭道:「那還用說,我們姑娘一向是料事如神,哼哼……來了那就好,你們還沒動手吧!」
  羊須客一笑,露出了發黑的牙,樣子更見猙獰:「什麼話,沒有姑娘的命令,哥兒們有天大的膽子可也不敢呀,這就勞駕請姑娘金身一現吧!」
  大四兒搖搖頭說:「不行,姑娘才入睡不久,有什麼事你跟我說也是一樣。」
  被稱為四當家的,羊須怪客略一思忖,點點頭道:「也好——我們哥兒四個奉了姑娘的命,在這附近八條要道上都埋伏了人,日夜注意著來往可疑的人,直到今天早上,才算是踩著了……」
  大四兒點點頭道:「辛苦,事成後,姑娘一定重重有賞。」
  羊須客嘿嘿一笑,起手摸著下巴上的那一綹子山羊鬍子:「那倒是不敢,兄弟此來,奉了我們呂老大的命令,要跟姑娘討個口訊地,這趟子買賣是怎麼樣一個做法?姑娘本人是不是要親自出手?」
  聽到這裡,窗外的麥小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
  「我的天,原來鳳姑娘竟然是……」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眼前見聞,豈能是假?真叫人難以置信,接下去的話便是非所不可了。
  「這還用說?」大四兒那張白臉上滲出了一絲冷笑,「四當家的,說一句我不該說的話,倒不是在下我小瞧了四位當家的,這檔子買賣非同小可,如果姑娘不出手,哼哼……只憑尊駕哥兒四個能拾掇得下來麼?」
  羊須客被挖苦得臉上一陣子發青,憑著他們沈邱四老昔年在地方上的聲勢、威風,豈能容忍對方一個下人的當面奚落?
  然而,對方「七指雪山」這個名號的來頭實在太大,盛名之下,即使大四兒這個聽差跟班兒,他也是得罪不起。
  「哈哈……」仰天怪笑了一聲,來人——要命鮑無常算是吞下了這口惡氣,「叫貴管事這麼一說,我們哥兒四個可真成了廢物了,既然如此,也只有聽候姑娘指示發落。」
  大四兒「嘿嘿」笑了幾聲道:「在下豈敢小瞧了四位當家的,只是這件事情。江湖上消息走露,風聲太緊,知道的人實在已不在少數,為穩重計,還是要姑娘親自出手的好。」
  要命鮑無常任了一怔道:「怎麼,大管事,你莫非聽見了什麼傳聞麼?」」
  大四兒冷笑道:「難說得很,這件事我看四當家的先回去轉告呂老當家的,就說我家姑娘有令,請四位當家先把買賣穩住,一切聽令行事,這就不會錯了。」
  鮑無常站起來道:「好吧,只是事不宜遲,一切還要請姑娘早作指示才好。」
  大四兒點點頭道:「我知道。」
  麥小喬還想再聽下去,忽然覺得頸後一股冷風直襲過來,不禁吃了一驚,慌不迭向側面施了個旋風,「嗖」地旋身出去。
  容到她身子飛縱出去,方自掩向一堵牆後,即見方才窺伺的那間房門開處,大四兒等二人已閃身而出,其勢甚險,麥小喬如果慢上一步,保不住便會敗露了形跡,這麼看來,那道襲向頸後的寒風,倒似有意在向自己示警了。
  這人又是誰?
  隨著小喬目光轉處,似乎看見了一條疾快的影子,陡地自右側拔起來;在滂淪的雨勢裡,落向一片瓦脊。
  這個方向恰與大四兒二人現身之處相背而馳,大可不必擔心為他們發現。麥小喬心中不解,倒要看看來者何人?
  好奇心起,身子向後一翻,藉著兩腳後蹬之力,嗤——驀地躥了起來,緊隨著那人身後,也自落足於那片平敞的瓦脊之上。
  容得她身子落定之後,霍然警覺到迎頭撲身的大雨,其勢未已,自己只顧了追人,竟是沒有想到此刻身上未著雨衣,一上來即弄了個遍體淋漓。
  眼睛瞟處,似有一條人影,直向牆外街心飄落而出,勢子絕快,竟似不為大雨影響。
  麥小喬心情十分沮喪,卻也不容這人逃開自己眼前,倒要追上探個來龍去脈。
  咬了咬牙,她不顧遍體淋漓,也跟著縱身追出,幾個起落,隨即也來到了街心。身子方自落下,禁不住暗自連聲道苦,敢情是大雨不歇,街道兩渠排水不及,不過是兩三個時辰,已積水及膝了。
  黑夜裡看它不清,這一落下來,可就慘了,一雙鞋襪,頓時浸了個透濕,連帶著半截裙角,也泡在水裡——而對方那人顯然早已留意及此,落腳之先,早已尋好了地方,自然免卻了此番尷尬,此番卻貼在對街一堵牆上,向這邊觀望著。
  麥小喬真想大罵他幾聲,無如幼受庭訓,不容她信口雌黃,想要上去打上一架,偏偏又追不上對方。
  那人高高的身軀,一身油綢子雨靠早已打點得十分利落,猿臂蜂腰,背扎長劍,雨勢裡絲毫無損颯爽,他那裡遠遠佇立張望,目光炯炯,其勢雄偉。
  他只是遠遠地向小喬注視著,未發一言,雨勢阻隔了麥小喬的視線,天又是如此的黑,想要辨清對方是個什麼長相,即非全無可能也是極難之至。
  麥小喬拖著半截打濕了的裙子,在街心動彈不得,撲面而來的大雨,使得她連張開眼睛都極感困難,真後悔來時未料及此,否則只須兜上一塊油綢子,權作雨笠,其勢便將大為不同,偏偏頭上長髮,未及挽好便出來,這時給雨水一沖,一根根清湯掛面般便都拉直了,披頭蓋臉,直往下淌著水珠子,真是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窩囊相。
  這是不可能追上對方了。
  麥小喬理了一下頭髮,兩手叉著腰,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遠遠打量著那個人,對方既無敵意,也就罷了,這麼一想,乾脆不再追了。轉過身來,方自在水裡走了幾步。
  忽聽得身後人聲道:「接著——」
  麥小喬忙自一個轉身,眼前呼然作響,一片黑影直向著她迎面襲來,麥小喬心裡一驚,未曾多想,一掌即向著來物擊去,「噗」一聲,觸手稀鬆一片,「叭」地落在地面積水之上,敢情並不是什麼傷人的物件,卻像是一件長衣——一件寬大的雨衣。
  耳邊上似聽見那人發出的一聲歎息,似乎說了句什麼,卻被雨聲混淆了。
  容得麥小喬想明白怎麼回事,取衣到手,那人已施展輕功,一縷輕煙般地消逝無蹤。
  麥小喬涉水臨途,望著黑沉沉的天,確信是無計可施,只得循著來路,悻悻轉回。
  雨實在太大,她只是把對方拋來的雨衣張開來遮在頭上,又怕驚動了大四兒,腳下不得不放輕點了。
  這樣回到住處,幸好還沒有驚動外人,接下來更衣沐體,好一陣子才把自己洗擦乾淨,一個人倒在床上,想著方才情形,兀自由不得有些臉紅,卻是猜不出那個向自己示警之人又是哪個?真個好生令人不解,一個念頭忽然由她腦中興起:
  「難道他是關雪羽!」
  這個念頭確是令她心中為之一震,回想著方纔那人遠遠佇立的偉岸體形,果真與關雪羽有幾分相似,只是接下來的疑團,在困惑著她。
  如果說,這個人真是關雪羽,他為什麼不與我上前相見?他來這裡幹什麼?難道他是來找我的?不,這似乎是不大可能,他怎麼會知道我住在這裡?
  如果他並不知道自己住在這裡,而又來這裡,情形就很明顯了。
  他是來找鳳姑娘的。
  情形必然是這樣——他原是來找鳳姑娘,無意間發現了自己,覺得很不是個滋味,不便相見,這才欲隱又現,連句話都不跟自己說了,總算他還念上那麼一點點的交情,向自己示警,臨走更留下了自己的雨衣。
  這一連串的自我猜測,麥小喬當時想來,確實甚合情理,一時越是氣餒、傷心,真恨不能立時就見到關雪羽其人,倒要問問他是不是這樣?
  這一霎她已是「芳心片碎」,想著想著,眼角不禁滴下了熱淚。
  如果真是這樣,他與鳳姑娘之間的情誼該是何等深摯,這一點該是應無疑問,麥小喬睜著一雙淚眼,越想越是氣餒,越覺得自己此行不值,一時間腦子裡像是倒了五味瓶兒,懊一陣,氣一陣,傷心一陣,也不知折騰到什麼時候才自沉沉睡去。
  麥小喬一覺醒來的時候,天色早已大亮了。
  雨早已經停了。
  院子裡到處都是積水,那片原已幾乎乾涸了的水池子,給連宵大雨的灌注,現在看過去端的是十分壯觀了,雨過天晴,嬌暖的秋陽再現天際,一切的一切顯然已是大為不同。
  到處都在滴著水珠子,透過敞開的窗戶,那些水珠兒一顆顆給陽光映射得五光十色,有如明珠美玉,珍珠有聲地跌落下。來,這便是大自然原始的靜態美了,只是又有幾個人能夠懂得去欣賞?
  麥小喬伸了個懶腰,推門來至院外,所見一切,都被雨水刷洗得煥然一新。
  就在這個園子裡,她掬了一些新積的雨水,漱洗一番,想到了近在比鄰的鳳姑娘,不知昨宵宿酒是否已經醒轉?便自向對方住處信步走過去。
  那扇房門緊緊地關著,一個小廝正自坐在門前發著呆,見了麥小喬連忙站起來道:「姑娘起來了啊?」
  麥小喬點點頭說道:「鳳姑娘在麼?」
  那個小廝搖搖頭說:「一大早就出去了……啊,鳳姑娘臨走的時候交待,說是姑娘要吃什麼儘管吩咐,還說要姑娘你不要走遠了,她晚上就會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知道了,還有,她的那位跟班兒管事先生呢?」
  小廝道:「啊,是四爺麼?跟著一塊去了,大姑娘,你要吃些什麼,我到前面給您端去,燒餅,麻花兒,豆腐腦都現成,還有——」他瞇著一雙小眼睛笑瞇瞇地道,「不瞞大姑娘說,我們店裡的小籠湯包,菜肉餛飩可是遠近大大有名,姑娘您一嘗就知道了。」
  經他這麼一說,小喬可是真有些餓了,點點頭說道:「好吧,你就一樣來一點吧!」
  小夥計答應了一聲,一溜兒小跑離開眼前。
  麥小喬心裡不禁暗暗驚異,思忖著鳳姑娘主僕二人一早離開,必有重要之事,很可能便是昨夜大四兒與那個夜行客所談有關「解銀」之事。
  想到了這裡,麥小喬可是有些坐不住了。
  有關鳳姑娘是否真的參與了盜伙組織,意欲劫持這批所謂的賑災災銀這件事,麥小喬雖然已由大四兒與那位夜行客嘴裡,聽知了一個大概,但是她卻不敢就此認定,非要自己親眼看見了鳳姑娘參與其事,或是由其嘴裡親口道出,才能相信是真的。
  現在似乎便是自己要開始瞭解鳳姑娘其人真相的時候了。
  對於麥小喬來說,這實在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如果在自己從事一番調查之後,證明了鳳姑娘果然是這樣的一個人,則又該如何?她曾是自己甚至雙親的救命恩人,又豈能反戈相向?
  這番突如其來的思潮,大大地困惑了她,一時真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那個小廝已提著飯盒進來——果然好精緻的一份早點。
  麥小喬打發了賞錢,隨即令他為自己備馬,匆匆吃完了早點後,這就來到了前院,看看自己這匹馬,經過一番調養果然精神許多。
  她惟恐鳳姑娘轉回之後對自己的離開起疑,乃謊稱在附近遛馬,容得跑出一段距離之後,才向一家鐵匠鋪打聽江南會館的方向,鐵匠鋪裡幾個人都出來了,說也說不清楚,後來還是一個路人指示了她確切的地址,她就循著那人指示的方向一徑快馬奔馳了下去。
  原來所謂的江南會館,其實與一般的驛店形式相若,內裡住客十有八九是一些官場上的人物,一些晉京趕考路過的舉子,歸省返鄉的清寒京官,公門來往的差人,即使並非是官場人物,也都與官面上沾著一些關係。那麼,秦照這一夥子人,住在這裡也就不足為奇了。
  麥小喬好不容易找來這裡,只見這江南會館地方倒是還夠大,也夠氣派,只是房子太舊了些。門前立著兩個大石頭獅子,黑漆的大門,油漆多見斑蝕,由門前往裡面看,足有四五進院子。昨天那一陣子連夜大雨,把進門的一片青石板道沖洗得點塵不沾,卻也為破舊的房頂帶來了意外的災害,很可能多處都漏了雨,由外面看進去,到處都是接水的破鍋爛罐子,叮叮噹噹響成一氣,被雨水打濕的舊褥子被子,衣服,曬得滿院子都是。
  麥小喬先在一片林子裡,把馬拴好了,獨自繞到了會館正門,看看沒有什麼人注意,抽個冷子忽然走了進去,卻聽見一人大聲道:「喂喂……你找哪個?」
  敢情進門處,還有個門房。
  一個彎著腰的瘦老頭兒,一隻手架著煙袋桿子,瞇縫著兩隻紅眼,只是上上下下往小喬全身看個不已,雖說是江南多佳麗,可是像眼前麥小喬這般出色的姑娘,確也難得一見,麗質當前,無怪乎連一大把子年歲的糟老頭兒也看直了眼。
  麥小喬只得停下來道:「我是找人來的。」
  瘦老頭嘻嘻一笑,露出兩排被燻黑了的牙齒道:「找人,誰啊?來來來,你給我說說,這裡住的人多了,雜得很,你一個大姑娘可不便隨處亂跑呢!」
  麥小喬不得不耐著性子道:「我是來找……一位解爺……不知他可住在這裡?」
  瘦老頭皺皺眉道:「姓解的,這個姓倒是不多,來來來,我給你查查。」
  麥小喬道:「錯了,不是姓解,而是一位解差。」
  「噢,是這麼回事。」瘦老頭嘻嘻笑道,「這位差官貴姓呀?」
  一面說他就轉身來到了小屋,麥小喬只得跟了進去。
  瘦老人隨即找出了住客名簿來,翻了一張,道:「噢,這裡有一位,是應天府裡來的劉老爺吧?」
  「對了,就是他。」
  麥小喬順口應著,心裡可有些發慌,瘦老頭立時堆起了一臉笑容道:「原來是劉老爺的寶眷,來來來,我帶著你去,劉爺我熟得很。」
  小喬原是隨便亂說,無非打算混進去以後,自己再慢慢找尋,總能找到那批押解災銀的官差,想不到這個瘦老頭兒偏偏多事,非要送她進去不可,一時大為作難,推辭不掉,只得隨著他向裡院步進。
  瘦老頭因見對方是個年輕的姑娘,便一口認定是那個劉差官的親眷,因這位姓劉的差官,平常對他出手闊綽,賞銀頗多,瘦老頭早已銘感於心,卻是苦無所報,今天難得有此表功機會,自是不會輕易放過,當下笑嘻嘻地在前引導著一路向後面行進。
  他邊走邊說:「劉老爺來了可有不少的日子啦,平常最是照顧我,可真沒有少使錢……說的也是,可真是個好人哪!」
  身後的麥小喬沒有答理他。
  瘦老頭又道:「我聽說過,劉老爺還沒成家,說是家裡有個妹妹來著,前些日子還在念著,嘿嘿,你看看,今天可就來了……」
  說著笑著,他倒是蠻能自得其樂的。
  一連穿過了兩進天井院子,來到了那位劉差官的往處,新漆的大門,一邊還掛著一盞燈籠。
  瘦老頭叭叭地往門上拍了兩下,大聲道:「劉老爺,您老瞧瞧誰來了?」
  姓劉的剛要出門,立刻開了門道:「誰呀?」
  瘦老頭一笑道:「誰?您老這不瞧見了嗎?你妹妹來啦!」
  一面說回頭就要招呼麥小喬,怔了一怔,頓時可就傻了眼啦!妹妹?哪來的妹妹呀!
  劉差官直著脖子也糊塗了:「誰?誰?我妹妹……」
  「可不是嗎?許是跟您老在鬧著玩兒吧!喂!喂!」一邊嚷著,他忙自回裡頭找。
  劉差官也傻了眼跟著他找,可就是再也沒有看見這個妹妹。
  麥小喬早在瘦老頭自言自語的當兒,從容抽身離開,來到了第三進院子的入口處。
  兩名帶刀的武弁守侍左右,不用說這進院子裡一定是住著特殊的人物,尋常人是不便出入了。
  她此行只不過是確定一下,倒不一定現在就要面見對方。心是有了準兒,轉身向外踱出。
  為了避免再被門房的那個瘦老頭兒發現,惹出類似妹妹找哥哥的鬧劇,她也就說不得客串一下飛賊——抽個冷子嗖地躥上了房,轉一個方向,掩住了身子,看清了眼前一片樹林,自忖著不會為人發現,這才飄身落下。
  卻聽得一人道:「你的膽子也太大了,只道是好心救人,卻忘了自己,真是泥菩薩過江——我看你是自身難保啊!」
  麥小喬心裡一驚,卻是沒有料到眼前林子裡竟然還藏有人。當下定了定神,隨即向前走去。
  這才看見林子裡一片池塘,正有一個頭戴大笠的高大和尚,在塘邊垂釣。
  和尚盤坐在一塊青石板上,背倚著一棵光禿禿的柳樹,一竿在手,其狀自得。
  麥小喬心裡動了一動,暗忖著,莫非這個和尚並不是在跟我說話麼?
  可是這附近並無外人,若非是和尚自言自語,便只有跟自己在說話了。
  水面上粼光閃爍,敢情是魚兒上鉤了,遂見他起竿抄手,捉住了那條魚,嘴裡兀自不閒地念著:「在水裡原本自由自在,何苦吞鉤上釣,你只道自家聰明,小看了別人,到頭來卻是苦了自己,真正是糊塗之至,阿彌陀佛!」
  話是在跟魚說,誰又知道不是含沙射影在暗指著人?
  麥小喬這時距離和尚不遠,發現對方和尚好一副清奇相貌,頭上雖戴著竹笠,卻有大蓬蒼發自頸後披下,並非一般和尚傳統的落發禿頂。
  令她驚訝的是對方和尚那一雙長眉,和自斜出面頰兩寸開外,襯著他那一身素色肥大袈裟,看上去真有古仙人的風采。
  這時,和尚已取魚到手,歎息一聲,信手又自拋落池塘,道:「爾本清波自由身,不惹凡俗不沾塵,一朝躍起混飩外,始知天界有乾坤。魚兒,魚兒……此去好自為之,一切皆在天算之中,莫為已甚,你就認了命吧!」
  說完了一大串廢話,和尚才忽地側過臉來正與佇立道邊的麥小喬迎了個對面。
  「阿彌陀佛,這位姑娘你此去哪裡啊?」
  說時,和尚豎起單掌,向著麥小喬施了一禮。
  麥小喬直直地看著他道:「大師父,你剛才那些話是在跟我說麼?」
  長眉和尚呵呵笑道:「我自說自話,卻為姑娘聽見,尚請不要見笑……無量壽佛,我先見姑娘形色張惶,自客館飛身躍出,莫非有什麼急事不成?」
  麥小喬不禁臉上立時一紅,大白天躥房越脊,形同盜賊,尤其是一個姑娘人家,真教人是難以解說。
  「原來大師父都看見了。」
  「我確是都看見了。」老和尚嘻嘻一笑道,「湊巧的是老衲也在那會館裡掛了個單。」
  麥小喬含笑道:「原來這樣……」
  「姑娘像是在尋人,不知可會見著了沒有?」
  「還沒有……」看對方是個出家人不像是個壞人,她隨道,「大師父既然也住在這裡,可知有幾個解差是住在這裡?」
  和尚宣了一聲佛號,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這一問算是問對了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不錯,是有幾名官差住在館裡,那為首的一個姓秦名照,乃是杭州府行大大有名的一個捕頭,姑娘你要找的可是此人?」
  麥小喬問的乾脆,和尚答得更乾脆。
  聆聽之下,麥小喬不禁為之怔了一怔,心裡盤算著,果然那些解送災銀的官差住在這裡,我何不透過眼前這個和尚,要他把話傳給對方?只是這件事卻也冒失不得,是否恰當?
  心裡盤算著,一時難定取捨。
  長眉和尚一笑道:「我明白了,姑娘可是有話,要讓我轉告那些官差不成?」
  麥小喬吃了一驚,微笑道:「你可真是神仙,竟然連我心裡想的都知道。既然這樣,我也就不必再瞞你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因打探出有一夥厲害的匪人,要向這些官差下手,搶劫他們押送的災銀,所以想事先給他們送個訊兒,要他們小心提防……」
  「阿彌陀佛,」老和尚喃喃地說道,「原來如此,老衲知道了,姑娘可知道這伙子匪人的來龍去脈麼?」
  麥小喬想了想,總覺得茲事體大,不便信口胡言,萬一鳳姑娘與此事並無關聯,事關其一生名節,可就亂說不得。
  搖了搖頭,她向和尚道:「詳細情形,我還不大清楚,不過卻知道他們人數不少,而且武功高強,那幾個押銀的官差,絕不是他們的對手……我走了。」
  說完匆匆轉身離開,她惟恐和尚喋喋追問不休,自己又實在無能奉告,只能快速離開,耳邊上卻聽得身後和尚冗長的歎息之聲,似乎嘴裡兀自在喃喃說些什麼,卻也不想再多留片刻,逕自到了先時來處,找著了自己的那匹馬,上馬飛馳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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