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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絕對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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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長劍相思 [全書終]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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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身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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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0:13 |只看該作者
  是時,廟堂裡傳過來幾聲雲板聲音——和尚們用膳的時間到了。
  明智、明本兩個小和尚雙雙躬身合十告辭,麥小喬道了謝,即走進出雲和尚的禪房。
  山上天黑得快,這會兒工夫,四周已現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盞油脂松燈,奉向案上,麥小喬才發覺到桌上陳著一巨幅新寫的字,墨跡新干,想是出自出雲老和尚的手筆。
  明光小和尚低頭看著,喜道:「呀!老師父又寫字了,卻不知是寫些什麼?」
  小喬走過來就近細看,閱讀之下,雖不甚明白,卻感覺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這篇「偈言」,真個海闊天空,有一代大禪的家風。
  留偈寫的是——coc1「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誕誕誰誇半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coc2
  小喬一念再念,只覺得字裡行間,無限氣勢,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一代大禪大解脫的手筆,這就無怪乎禪家比丘,有佇足泊化的一樁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瞇縫著兩隻小眼,一個勁兒地眨著,彷彿是不能意會,眼巴巴地望向小喬求解。
  麥小喬搖搖頭,微似汗顏地道:「別看著我,我也不能全懂……不過,啊呀!莫非是老方丈這次坐關,悟出了什麼,倒像是一副已經解脫了的樣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燈來,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這幅字,寫得是龍飛鳳舞,真正叫人愛不忍釋。
  一隻素蛾恰於這時自外投入,撲翅向燈之際,不慎墮入油中,隨即為火焰所燃,滋滋作響。
  小喬呼了一聲,忙伸指搭救,蛾雖救出,無奈身沾燈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雙手合十連連道:「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麥小喬一時只管看著那燒焦了的蛾屍發呆,不自覺地湧出了一滴熱淚,直到她陡然覺出時,兩粒晶瑩淚珠,已籟籟跌落,相繼落在老和尚書就的字紙之上。
  「唉,我這是怎麼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最近自己像是變得很是脆弱,動不動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顯然有所驚,直著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見了?」
  說了這句話,她就把頭轉向一邊,向後窗外眺望出去,卻為了小小一隻飛蛾的死,憧憬著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觸發了所謂的「慈悲」。
  「呀——」禪房的門被推開來,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姑娘原來在這裡,我還當是師兄跟我鬧著玩兒呢,吃飯了。」
  他一面說,隨即把一盤素餐擱在几上,合十而退。
  麥小喬看著明光道:「小師父你不吃麼?」
  明光說:「小僧早已用過了……姑娘請吧!」
  說完合十指自退出。
  麥小喬倒真是有點餓了。
  今天的飯菜一如往常,並無特別,只是看過去卻像是特別的香——一碟黃芽白菜,一碟山筍素菇,一大碗黃米飯,香噴噴的直冒著熱氣。
  麥小喬便不客氣地全數都送進肚子裡,須臾明法進來收抬碗筷,見飯菜吃得如此乾淨,頗為驚喜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小喬才來山上最初兩天,心事重重,無心茶飯,送來飯菜,不過略略沾唇而已,怎麼端來怎麼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裡,心中甚覺痛惜,只當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卻沒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開,大碗飯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興,當下歡歡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飽了沒有?還要不要?」
  麥小喬不大好意思地道:「夠多了,已經撐得慌了。」
  說著便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去,不再去接觸對方那雙眼睛,一個大姑娘家吃這麼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們住持帥父很關心姑娘的身子……他說姑娘練過武,有一身好本事,練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連天來,姑娘你卻吃得這麼少……還當是你有病了呢!」
  麥小喬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盤裡,又去一旁沖茶侍候,麥小喬過意不去地阻止道:「喂!你可別這樣,我可不是朝山進香的客人,我還打算在這這裡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著一碗茶進退不得,一臉的憨態道:「這……」
  麥小喬一歎道:「既然已經泡了,就放下來吧……記住下回別再拿我當客人就是了。」
  明法應了一聲「是」,擱下茶,又要雙手合十,十根指頭對了半天,才算整齊了,這才合十一拜,告辭出去。
  麥小喬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繃住了臉,心裡由不住忖著,為什麼這些小沙彌個個看來都是傻里傻氣的,簡直是不經事故嘛!
  轉念一想,心裡頓時明白過來,如其說這些小和尚憨態可掬,倒不如說他們一個個不失赤子之心,渾金璞玉,一片純真樸實,就好比是一塊未經雕磨的美玉,約過無上佛法點化之後,來日必將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斗量,卻是不能小看了他們哩!
  經此一悟,麥小喬頓時收起了先時對他們的玩笑之心,改以無比虔誠。
  禪房裡,隱隱透著一縷淡淡的藏香氣味,耳邊上卻又聞得篤篤木魚聲音,敢情和尚們的晚課時間又到了。
  麥小喬站起來在佛堂裡踱了幾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見轉回,她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無聊地在桌面輕輕叩著。
  夜風輕啟,嘩啦一聲,揭開案上經卷,她的眼睛也就無意地看見了捲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難,汝等當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汝今欲從無上菩提,真發明性,應當直心酬我所聞。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專為說給她聽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問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為無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無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則二文殊,然我今日,非無文殊,於中實無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與諸空塵,亦復中是……』」
  這幾段經文對小喬的啟發性很大,她便坐下來,以手支頤,細細思索起來,一時似悟非悟,心裡想著:「嗯!我只當出家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了,誰知道佛學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來就是捨身從佛,作一個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由是心裡著實恐慌起來。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給我說「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頭上這「三千煩惱絲」,看來我確是頑愚不堪,連幾行簡短的經文偈語也是看它不懂,這便怎麼是好呢?
  心裡這個愁呀……
  翻過正面,見棉紙標籤,書寫著「大佛頂首楞嚴經」。
  其實這部經典,在佛法中並非必修正經,被認為是佛經中一部富於戲劇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結構卻極嚴謹,由於這部經乃出自荒唐的武則天女帝時代一個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來,為人屢屢挑剔,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從學大忌,那便是「邪人說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說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錯特錯的觀念了。
  其實綜觀起來,印度的佛經,又有幾部不是出諸於口述呢!就連孔老夫子的《論語》,又何嘗不是出之口述?至於道教中的必修經典《老子》一書,更是秦漢時代的集體創作,話似乎扯得太遠了。
  麥小喬看了看封面,記下了經名,便又翻回來琢磨著先前的那幾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聰明,悟性又高,幾經推敲,果然便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於是自個兒深思起來。
  從箇中的哲理想到了「實體」,而「輪迴」「宿業」更是千萬年來人們永不會解開的一個死結,她可就越想越糊塗了,最終在慨然一歎之後,合上了書。
  「我太渺小了,太淺薄了,如何能盡透這個中深奧,最好能找些淺顯的來看看才好。」
  一念之興便站起來,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飽學之人,四壁經書浩瀚,汗牛充棟,其中卻並非全是佛家經書,也有屬於「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於富宦之家,雖是書香世家,卻不曾念過多少書,這是她最大的遺憾,每見人家學富五車,心裡直覺地便生欽佩。
  這一卷《民婦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來,燈下展開,見民歌一首——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遣君?」coc2
  聳一聳眉尖,這才是對了她脾胃的東西。coc1「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鐐之。
  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
  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
  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coc2
  啊呀!可真說到了她心眼兒裡頭去了,正是「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那「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更像是刺到了她心裡的痛楚。」
  眼淚在眸子裡打轉,再看下文:coc1「雞鳴犬吠,
  兄嫂當知之,
  妃呼豨,
  秋風瑟瑟晨風颼,
  東方須臾高知之。」coc2
  敢情這是一首漢朝民婦的民歌,歌名「有所思」。敘述當時棄婦心聲,歷歷如繪,而生活與現實畢競是不可分,是以當「雞鳴犬吠」天亮之時「兄嫂當知之」,還是得快起來吧!」「妃呼豨」一句更說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還要去餵豬呢!」
  歌詞裡的聲聲淒涼,深深感染著此一刻的麥小喬,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為之一掬同情之淚。
  「關雪羽,你這個忘情的人……怎麼就見異思遷了呢?」
  「我只當你至情不貳,是一個專情的君子,誰知你……」
  轉念再想,自己實在與關雪羽也沒有見過幾次面,如非心有靈犀維持波此間的默契,只是從表面上看來,這感情未免過於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書面上緩緩離開,凝視向一處,思慮的極致,便構成了清晰的畫面,畫面中的人物無疑的便是關雪羽了。
  於是乎「麥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種下了深摯的一點情因,繼而「竹林夜步」,更見到了他嶙峋的風骨,接下去自己曾誤會了他,誤會他怕死貪生,事實證明自己錯了。老金雞的出現,證明了關雪羽的仁心俠骨,他有情、有義、有仁、有愛、有勇、有智……正是因為這些,才贏得了小喬的一顆芳心。
  她簡直沒有理由去怪罪他,懷恨他……為了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嗎?那樣,她未免表現得又太自私了。
  「他難道與鳳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對兒麼?」
  兩個人本事都這麼大,同屬武林世家,相貌相當,況乎鳳姑娘更有情有恩於他,救過他的命,這樣的一對,該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雜亂極了,有如亂紅叢中的鞦韆,一忽兒蕩起來,一忽兒又落下去,皎亮的雙瞳在思及這些問題時,忽然變得遲滯了。
  她總是在思索著一個問題……
  關雪羽豈能負心於己?他那樣的人焉能會負情於人?她永遠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視時,透過對方那雙俊朗神采的眼睛所傳達過來的「緩緩激流」,這「緩緩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實甚為恰當,那種微妙感受,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麥小喬正是太過堅信透過對方緩緩激流目神所傳遞過來的「默契」與「摯誠」,乃至於自認為終身有托,種下了終身不貳的癡心。然而,無論如何,她卻沒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殺出了一個鳳姑娘來,這鳳姑娘膽大妄為,好不害羞。
  想到這裡,心裡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難耐——其實這鳳姑娘她卻也恨她不來。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復何言?
  想著想著,只覺得無限氣餒,簡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裡的書,卻似覺得身邊彷彿立著一個人的影子。
  她霍地轉過身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麼時候,出雲老和尚竟然已經回來了,看他那般從容姿態,顯然已經在那裡站了半天了。
  「大師父,你來了很久了?」
  「嗯,有一會兒了,阿彌陀佛!」
  說著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幾步,欠下身來,把適才小喬所閱著的一卷《民婦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這書寫的可好?」
  「啊……」麥小喬怪不得勁兒地道:「我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她既決心出家,便該一心念佛,讀經,此刻的涉獵別物便證明她猶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裡,自然心裡有數,隨即在一具蒲團上跌坐下來。
  「阿彌陀佛,姑娘來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習慣這寂寞的沙門生活?」
  「我覺得很好。」麥小喬隨即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正是想要問老師父你什麼時候為我正式持戒,說三皈依?」
  「呵呵……」出雲和尚微笑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沒有弄清楚,在你沒有具備出家的信念與資格以前,老衲是不會為你剃度與說三皈依的。」
  麥小喬皺眉道:「怎麼樣才算叫具備出家的信念?難道我來這裡是鬧著玩兒的嗎?還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搖著頭道,「在我看來,姑娘之決計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時激動,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來說,這便不敢苟同了。」
  麥小喬娥眉一挑,不勝氣惱。
  她這裡話還未曾出口,卻發覺到老和尚笑得那麼神秘,一念忽興,她隨即垂首不再言語。
  老和尚那個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說含蓄著深深的責備之意:咄!你還要嘴硬麼,一個出家的人,豈能如此氣概、聞過則怒乎?
  想了想,終是不肯甘心。
  輕輕一歎,麥小喬幾乎是哀求地道:「老師父,我生性要強,我已經決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還是依了我好。」
  「你是說要盡快皈依佛門?」
  「是……」麥小喬道,「這個願望我一天達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師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雲和尚訥訥宣了一聲佛號,一雙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攏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時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顆虔誠的心,實在說已是難得,其實一個人向佛,並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澤,藏身古剎,只要有心,何時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麥小喬冷冷道:「這個道理,我實在還參不透,老師父你能說清楚一點麼?」
  出雲和尚沉吟著,點點頭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其實方纔我早已回來,見你對著我所寫的經文揭語,一知半解,這又為何?」
  麥小喬道:「那是因為它們的寓意太深奧了。」
  「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業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漸進,想要一蹴而成,那是無能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強收留了你,為你剃度,讓你正式入門,你的功業不及,也只能望洋興歎而已。」
  麥小喬一時臉色慘白,失望地道:「這麼說,找便此生與佛門終是無緣了。」
  「這便又錯了。」老和尚說,「姑娘請看,芸芸眾生,十里紅塵裡,多的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這其中更多大字不識之人,他們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專一致誠,一直繼續下去,便可證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於此。」
  出雲和尚微微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這才又繼續說道:「這便是我為什麼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須知,能作到這一步,也是功德無量啊!」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對了,」和尚道,「不用幹別的。比如說,不參禪、不打坐、不觀想,只是口念、耳聞、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聲,在你內心升起,勝過一切的紛亂妄想,那時間這一片佛聲便掌握了你整個的心靈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在內心盤桓,這便是入了佛門。」
  「這……可能麼?」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說,「但是只須持之以恆,日子久了,一定可以辦到的,這就和你練武初習坐功時的情形是一樣的。」
  麥小喬點點頭,臉上無限嚮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謂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話,「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證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門的一個境界。只須持之以恆,不讀經、不求理、不入廟、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麥小喬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師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裡有說不出的沮喪,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來就向外走去。
  背後傳來了老和尚拉長聲音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這「佛在生春」一語,使得她又站住,回過身來,老和尚那一雙眸子像是特別的光亮,充滿了無限智光。
  一個內心有佛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也不能任性而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這句話,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氣也。
  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說又說不出來,終於回過身來拜倒在老和尚座前:「老師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時哭泣起來。
  出雲和尚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
  「癡兒,癡兒,嗔悲由心……這就證明你凡世間孽業深重,老衲絕不逼你離開,端看你自行抉擇,來日方長,你且在此出雲寺,暫時住下來再說吧!」
  說著說著,老和尚長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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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發表於 2010-12-8 00:10:31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兩雄相對弈 難決一高下

  夜深,雪重,風如吼。
  關雪羽翻身下床,只覺得遍體颼颼,敢情睡前忘記關窗,夜半起了風,降大雪,氣溫猝降,這會子確是冷得人心眼兒裡發慌。他披上長衣,過去拖了窗,只覺得兩片牙床恁自咯咯交戰,這七指雪山可真夠冷,此時此刻,滴水成冰,真夠人受的。
  點起了一盞燈,才發現到,這燈盞別出心裁,是一隻整個透剔靈巧的海螺,空其心,置油芯,一經燃起,光透貝質,其色晶瑩,朦朧乎又似有了一層霧色,端的誘人遐想。
  記得初來第一夜,婢子冰兒捧過這盞燈來,說是姑娘的恩賜,囑咐要他收下留用,原來是物者出自佳人靈思創作,感君幽人獨衾,故而相贈,這番情意,便是木頭人兒,也應有所感受。
  關雪羽點著燈時,便彷彿看見了鳳姑娘美麗的笑靨,美人的心思恁地這般靈巧,想是物出自佳人的纖纖玉指,一向伴眠芳枕,竟而割愛贈用,此中情意,真正在不言之中。
  然而,關雪羽卻寧可自己是一個瞎子——對一切視而不見,情願自己是個聾子——對一切聞而不知,可悲的是,他既不瞎,又不聾。
  因此,他便對環繞在他周圍的一切,不能不有所感觸,是情也,將何以堪?
  來到七指雪山,這已是第五天了。
  使他大為驚訝的是,在此冰峰之巔,何人有此氣度,鬼斧神工,完成了此一巍峨乾坤?是出自鳳七先生的靈思奇想?抑或是先人的偉大構思?無論如何,這個人的超人氣勢便先已高人一等了。
  像是傳說中的廣寒宮,當唐玄宗夜夢貴妃羽化登仙,雙宿雙飛昇明月而人「廣寒」,那「廣寒玉為蟾」被形容一片瓊瑤世界,料是極美,想來亦不過如此耳。
  關雪羽一步踏入,便被安置在明台靜苑,一泓流水,半壁修篁,間以老梅臨窗,晨昏對望,簡直有如置身仙境,不知此身何從。
  他原以為,此行隨同鳳氏父女入山,未必就有殺身之禍,但畢競形同人質。大丈夫千金一諾,既然答應了來。便是刀山劍樹,也義無反悔,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被安置在如此世界,看來形同幽禁。五天來,除對方那個婢子冰兒之外,主人父女敢情一面未現。咫尺天涯,簡直弄不清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關雪羽早已作了最壞的打算,這般遇合,已是出人意料。他倒是端的好涵養,好整以暇,見怪不怪,五天來靜坐習功,倒也逍遙自在。五天來他甚至於足不出戶,除了面對著臨窗的那一株綻開紅梅,感覺有幾許沁人清芬之外,他簡直如坐關老僧,這番鎮定功夫,饒是持之不易。
  他豈能真的就此相安?今夜風雪催人,寒裳夢迴,既已醒轉,索性也就不再睡了。
  長劍在案——每一回當他無意間注視著這口劍時,便會滋生出過多感慨。
  父親當年以這口家傳的至寶「青桑劍」見贈時,曾賦與自已多少期望,燕字門一門興衰,隨同著此劍的移贈,沉重地便已經落在了自己肩上。時光荏苒,匆匆幾年過去,當年父親贈劍時的情景,恍如昨日,惟誓與願,卻個籌未展,回想起來,怎不令人惶恐?
  燈下寶劍如雪——每一回當他注視它時,又不禁會興起了多少豪情壯志,今夜情何必堪,索性舞劍一回吧!
  他們燕家奇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相衍數代,博大精深,如非身體力行,局外人實在難以窺測其身秘,每一回深思力究,便會益加地感覺出其不同凡俗。
  關雪羽取出了隱藏在貼身錦囊中的那卷劍譜,推敲觀看了一回,便仗劍來到院中。
  大雪未止,風勢猶猛,只搖得千百竿修竹啼嘩作響,那些積存竹梢上的雪花便有如萬點飛星,紛紛下墜,飛舞的竹葉,更似流星飛梭,這一切交織在大雪狂風裡,便見排山倒海之不凡氣勢。
  這情景使關雪羽憶起了昔日在青城山,父親每次傳授那套「燕子飛」劍法時的情景,正與今夜十分相似。
  今夜,他展開了身法,一口青桑劍在腕底施展得霍霍生風,迎著飛葉落雪,只看見一劍如龍,千氣千幻,劈葉斬雪,極見功力。
  驀地迎面疾飛來一隻雪鷹,俯衝掠勢,疾如飛星,關雪羽的劍招,正施展到第三十六式「一劍挑天」,觀諸這只飛鷹的來勢,竟是恰當其時。
  這一劍迎風破雪,直取鷹首,理當是萬無一失。
  偏偏那只雪鷹,是靈巧得緊,迎著如此劍勢,倏地一個馬翻,硬生生地閃開了正面首腹,卻脫不過側面之危,「劈啪」聲中,一隻右翅齊中被斬了下來。
  墜地的傷鷹,凌厲地翻撲不已,雪地上留下了片片血漬。
  關雪羽正自驚訝著此一劍的偏失,立即聽得身邊一人歎息道:「燕門劍法,果有不同凡響之處,我總算再一次地見識了。」
  這語音十分熟悉,像是傳自正面的竹林。
  關雪羽方自聽出似為鳳七先生口音,對方卻已似鬼影子一般地現身眼前。
  輕袍窄袖,說不出的輕爽利落,俟到他現身眼前,才看清正是此間居停主人鳳七先生。
  雪白的銀狐輕裘,既暖復輕,加以剪裁得當,毛翻在外,看來幾與白雪同色,莫怪乎一上來簡直看他不出。
  微微一愣之下,關雪羽似有所警地收起了長劍。
  這套「燕子飛」劍法,設非是與敵人對陣之間,平常是不易示人的,何況對方更是個中翹楚人物,關雪羽的無限惶恐,實在是可想而知。
  鳳七先生明明可以窺守一側,直到對方將整個劍法就其所知地演習完畢,如是便可得窺全豹,他倒偏偏中途現身子對方以警,這便說明了此人的風骨磷峋,有所不為,不失長者之風。
  「前輩你早已來了……」
  「嗯,倒是有一會兒。」他搖首微微一笑,「我無意看你練劍,但這『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對我來說,又非第一次拜賞,當年你父燕追雲展示此劍法時,我便拜賞過,高明之至。」
  關雪羽無意間似發現到,每次在他談到父親燕追雲時,表情便似有些不大自然,這其間或許隱藏著某些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只是對方既然不說,自己也就不便追問,倘使為對方恨心之事,便更不欲多問的好。
  「這麼說,倒要前輩指正一二了。」
  這麼說,旨在試探他是否真的知道,進一步更可瞭解對方對於此一燕門絕技到底知悉多少?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道:「就拿你方纔那一招『一劍挑天』來說,確已有了相當氣勢,你莫非不以為那只雪鷹來得太以湊巧?」
  關雪羽一驚道:「哦?原來前輩所促使……」
  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我雖不能盡知你燕家此一劍法之奧秘,但多年來確也下過一些功夫,方纔你那一劍,如果能在空中斬下鷹首,便是一等身手;能將那只鷹就中直劈為二,亦見火候了。劈落鷹翅,只能稱得上已具實力,差強人意而已。不過,以你的年歲來說,總算已是相當不錯的了。」
  關雪羽聆聽之下,由不住暗自驚心。
  須知鳳七先生所說,正與昔日父親傳授此一劍法時所持論調相彷彿。
  他只當此一燕門絕技,萬萬不能為外人所知,卻不知這鳳七先生敢情竟是大有研究,儼然是個老手,口氣老練的很。
  「你感到奇怪麼?」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如果我說,當今天下已無我所不知的奇招異式,這句話未免有些誇大其詞,但是我如果說,任何一門派的招式,即使是他們認為最神秘的招法,只要為我一經過目,便將會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記憶,永世也不會忘記,這麼說,實在並不過分——『燕子飛』這套劍法,便是這樣在我記憶中留下來的。」
  事實擺在眼前,不容關雪羽不信。
  「來,借你的劍給我一用。」隨即向關雪羽伸出了手。
  關雪羽微一遲疑,隨即把長劍遞上。
  鳳七先生接過來,細細在劍上看了一遍,用手指將劍尖彎過及握劍柄,復即松指彈出,只聽得「唏哩哩」宛如鈴串聲響,搖顫出一天銀光。
  他接著讚歎一聲道:「好一口罕世的寶劍——燕雪。你且看我施展此一劍挑天招法,與你可相似否?」
  話聲出口,長劍隨即揮出。於亂天飛葉裡,只見寒光一道,儼若蛇蟒,一起而落,隨即收住了劍勢。
  冷哼了一聲,他隨即向關雪羽問道:「如何?」
  關雪羽愕了一愕,心中好生欽佩,原來對方所施展的這一手劍法,正是燕門嫡繫手法,如非親睹,萬萬難以相信,竟然會出諸一門外人之手,此是其一。
  尤其令關雪羽感到驚異的是,這一手嫡傳的手法精湛,堪稱無與倫比,漫天飛葉裡,其數何止萬千,然而卻僅僅只有一片落葉,從中一分為一二——這便是關鍵神秘之所在了。
  「在下佩服之至,若以這一手劍招而論,便是家父亦莫過於此。」
  鳳七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父親麼……」便沒有再接下去。
  他隨即把手中劍遞還給了對方,關雪羽接過來插回鞘中。卻只見鳳七先生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直直盯視著他,像有話要說,卻又隱忍不發。
  「來,我們進去說話。」
  身形猝閃,隨即躍身而入。
  關雪羽跟隨進人、卻見鳳七先生端正地坐在位子上,只把一雙眸子直視過來。
  關雪羽感覺到他像是有話要說,只是對方既不說出,自己也就不必多問。
  「這裡你還住得慣麼?」
  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句閒話。
  「很好,只是長日無所事事而。」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臉上不失嚴肅。
  「有件事,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女兒下山去了。」
  怪不得一連幾天沒有看見她的人影,只是對此他卻也不便表示什麼,看著他,點一下頭而已。
  「你可知她上哪裡去了?」
  關雪羽亦只是微笑而已,笑話,你不說我又怎麼會知道?他顯然對鳳七先生把自己硬拘來山的措施,仍然不能釋懷。
  「我要她上臨淮關石頭嶺去了。」
  「啊?」
  這倒使得關雪羽不禁吃了一驚。
  石頭嶺上只有出雲寺,出雲寺裡的出雲和尚是自己家門至交,鳳七先生差鳳姑娘去石頭嶺又是幹什麼,莫非尋和尚的晦氣去了?轉念再想,出雲和尚功力智慧俱皆一流,足堪與對方所頜頑,如果是鳳七先生本人前去,情形或許不同,如果鳳姑娘,只怕還不是和尚對手。
  這麼一想,他索性也就不再多想。
  鳳七先生忽然一笑,諱莫如深地道:「你可擅手談?」
  「略知一二。」關雪羽道,「只是下得不好。」心裡卻驚異地忖道:「原來他是找我下棋來了。」
  「那好極了,隨我來。」
  站起來就走,反正是閒著沒事,下棋也好。
  關雪羽棋藝並非不精,出雲和尚堪稱是道上高手矣,有時候一個不慎,就許殺成了平手。倒要伸量伸量這位鳳七先生又高到哪裡?
  鳳七光生似乎很是快樂,須知棋藝一道,易學難精,最是孤高。在到達某一境界之後,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弈友,頗是不易,弈象包羅至廣,博大精深,更能見人胸襟氣勢。奸險狡黠,寬厚和平,一經手談立有所悟。固然雙方對奕,旨在於勝、無所不用其極,只是君子與小人,寬厚與刻薄,王道與霸道,一經交兵便無所遁跡。同樣求勝,有人泱泱大度,對敵人困而不殺,使其知難而退,有人則招招毒惡,胸羅萬險,恨不能殺得你片甲不留,這其中的分野判別可就大了。是以飽學和平之哲人,每能於棋弈之間,察見人氣度風骨,心性抱負,百試不爽,倒也並非無因呢!
  二人穿過了風雪交加之下的一道迴廊,那天色似明又暗,一片混沌,蓬蓬亂雪,在風勢裡滾動著,呼嘯而來,迤邐而去,這般情景設非是親身目睹,絕難想像,自然天籟變化如斯,人的存在益見可憐渺小。
  一樹冰珠,在風勢裡叮噹作響,飛雪之下,人的呼吸都似感困難,這般惡劣氣候,端是罕見。
  鳳七先生一腳踏進了拱形的石門,身形陡地拔空直起,落在了上方某處,關雪羽跟進來,瞠然四望,才覺出風停雪止,別有洞天。
  敢情這裡顯然已非先時的模樣,竟然巧奪天工地在萬丈峭壁之間開鑿出一片瓊瑤世界,珠簾玉雕,飛簷幻閣,每一樣無不出自自然,都別具匠心,乍見之下,真好比進入奇妙的幻境,如海底龍王寶殿,抑又似歡樂海中的璇宮畫舫,這一切在十數盞深垂的紫貝吊燈映襯之下,只覺得一片五彩繽紛,入目奇艷。
  鳳七先生是時已高踞壁巔,那裡高插雲天,築一亭,抹以碧綠,四面風鈴,全是五彩奇貝串列成,在頡頏其勢,而又不得其門而入的風勢迂迴之下,只是和諧地撞擊出一片零碎聲響音階,聽起來娛而不噪,只是悅耳而已。
  這亭子距離地面,少說也有二三十丈,即使輕功再好,也不可能一躍而及,三面石壁俱已巧具匠心地建築成蔚蔚宮室,惟獨這一面峭壁如削,拔然直起,不要說草樹不生,簡直連可以借手攀抓的物什也沒有一點,想要上到亭子,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鳳七先生竟然能在縱身俄頃之間,達於其上,這身輕功造詣,即使未必至「御風而行」境界,想來卻已相差不遠了。
  關雪羽這一霎,未免心裡有些緊張,打量著這般情形,他確實不敢斷言是否便可以毫無困難地達於頂峰?上是一定可以上得去,只是他卻不願意在鳳七先生面前現出尷尬形態。
  頂上的鳳七先生一身銀色狐襲,隨風獵獵起舞,下看著關雪羽,臉上顯示著微微的笑,倒要看看對方這個後生小輩,如何上來?
  關雪羽已經注意到了,這面峭壁非但平如刀削,觀其石質,像是石英鐘乳一類,想是長久風化所致,看來光滑如鏡。
  這種情形之下,便是想施展「壁虎游牆」一類輕功,也是萬難。
  當前有一灘引自暗泉所形成的人工湖泊,湖內種植著朵朵翻白吐蕊的雪蓮。
  關雪羽已失去了觀賞奇花的興趣,他卻藉著賞花為由,緩緩步向池邊,一隻足尖,有意無意地已沾著了些池水,打濕了足尖,僅此足矣。
  緊接著他向著高高在上的鳳七先生抱了一下拳,叫了一聲:「獻醜!」
  陡然間,他已擰身躍起,一飛沖天,約在五丈左右,身子忽地往壁上一貼,一隻足尖倏地向著壁上一踢一點,身子便第二次騰了起來。
  這一手借壁使力的絕技,設非是他事先在腳尖上先沾了些水,便萬萬不足以為功,如此三數次以後,便自攀升到頂點。
  最後一次,他雙臂一分,極其瀟灑利落地已飄身在鳳七先生身前站定。
  鳳七先生哈哈一笑,點頭道了聲:「好。」便自轉身向亭內步入。
  雖然說關雪羽事先在腳尖上沾了些水,使得腳尖與石壁接觸之時,多了一層附合之力,只是設非在內力提升上有了相當火候,似此數十丈峭立直壁,也萬萬不敢率爾施展,由此也當可見關雪羽驚人之實力了。
  關雪羽入亭,坐定之後,才發覺到那漫大飛雪敢情絲毫也未曾波及於眼前小亭,原因在於這裡地勢絕高,一峰孤峙,直插雲天,一經風雪雨露,即使雷電交加,也都屬於這個層次之下事,莫怪乎竟會有此一番旖旎風光,難得平靜。
  亭內石枰之上,黑白二色棋子俱已備齊,是時天色已漸有明意,一蓬紫森森的霞光,由東方升起,將半邊天色映得分外可人,那色彩分明似琥珀卻又似墨紫水晶,卻有一抹暗紅,與瑪瑙顏色近似,便是有一流的五彩畫筆,也難能描述出眼前景象。
  鳳七先生這時端坐不語,一雙細長的眸子微微瞌起,面向東方,深深行起了吐納之術。
  對於一個注重養生,浸淫武功的人,每日晨昏練習吐納之術,簡直是不待煩言的必行之事,是以,關雪羽不待他交待,也就立刻跟著練習起來。
  這種吐納術,各門派的練習方法是並不一致,練習上丹田者以「祖竅」(兩眉之間)為吞吐之口,中丹田者以「黃庭」(胸下腹上)為基,下丹田者以「臍下」(臍下三寸七分處)進出,各有其妙處。
  關雪羽所出身之燕字一門,皆以下丹田為練習之始,然後循序漸進,其次是中丹田,最後是上丹田,如是七度循環之後,待到遍體奇熱之後,便行止住,是時已盡得天地元氣矣。
  武林之中,門派繁多,就吐納一道而言,各處練習方法極不一致,卻是殊途同歸,最後的效果大體上說來,卻是一致的,雖說如此,其中傑出者卻每能於吐納之中,兼顧及洗骨易髓的。氣機提升之功,一舉數得,誠是可貴。
  關雪羽燕字門中之吐納術,有如長鯨吸水,練習之時,在於一氣呵成,一吸自踵,吐氣如絲,一呼一吸長可至半炷香時間。
  他這裡吐納方畢,才注意到對方鳳七先生敢情正在練習一種前所未見的特殊功夫。
  只見他雙腿微微分開,身子緩緩地向下蹲著,一雙細長的眼睛,似睜非睜,凝視向天邊一線之間,口鼻之間,卻在呼呼地出息不已。
  每一次當他吸進之時,身子就會情不自禁地興起一陣子劇烈的顫抖,整個身子在這一霎間,看過去忽然間像是胖大了許多。
  此時此刻,連帶著使得他滿頭長髮,俱為之一根根倒豎了起來,原先的一張瘦臉,驀然間變得又紅又漲,簡直成了一個胖子。可是當他這口氣為之徐徐呼出之後,一切的形象隨即又跟著回復了原狀,他只是這麼連續地重複著。
  關雪羽心裡微微一動,注意到了對方的一雙箕開的手指,妙在十根手指各有動作,一一彎曲又自一一張開,那張開的手指,當其中灌注氣機之時,一根根漲大得紅通通地,像是十根透明的紅水晶,一呼一吸之間,竟是孕育如此生機,焉能不令人為之驚愕?
  關雪羽同時也注意到對方那雙眼睛,在他凝視某處之時,不時地張開又合起,開合之間,乃至於射發出尺許來長短的兩道白氣——這便是所謂的目神了。
  昔日在青城時,關雪羽悉知父親燕追雲是具有這般功力,所謂「練精化氣,練氣化神」,也只是吐納之術所達到的一個境界驚人之處,乃在於將無形的神化之為有形,這般造詣,便十足的難能可貴了。
  猶記得燕追雲當年曾十分自豪地評為天下無雙——他自從達到此一境界之後,便越加地深居簡出,不再過問武林江湖中事,所追求的是更為令人玄迷的天人合一境界,想不到在此邊極雪山,居然也有人達到了此一離奇境界,其造詣之深,未見得就令父親燕追雲專美於前,甚或有所過之,亦未可知。
  心裡這麼想著,不覺對於面前的這個鳳七先生由衷地生出了欽佩之意,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他所以把自己押來雪山,其目的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只為了陪他下棋?還是有什麼別的用心?」
  「難道有意要傳授我一些什麼特殊的功夫?」
  果真這樣,自己倒不可失去此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
  心裡想著,一雙眼睛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對方那雙箕開復又彎曲的手指,正在做著一種特殊又奇怪的動作——這個動作一經他留心注意,便自深深地記在心裡。對方漲大的腹部,也似波浪狀地在作一種規則性的顫動,這個動作很怪,關雪羽前所未見,但是他肯定如果自己學樣,也是可以做得來的。
  他很細心地記住了這兩個動作,方自會意,鳳七先生已經停住了動作,坐下來道:「我們這就較量較量吧!」
  隨即手拈白子,布下一子,關雪羽著黑子跟進,二人乃自手談起來。
  弈棋一道,博大精深,真是論之不盡。大體來說,貴在嚴謹,所謂「高者在腹,下者在連,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法也,卻也有謂「寧輸數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後者,有後而先者,擊左觀右,攻後瞻前,兩生不斷,俱活不連。說起此道來,學問可也就太大了。
  原來此一棄道,關雪羽自幼承自家學,樂此不疲,就此一道而論,其造詣堪稱至為精深,燕追雲也不過與他在伯仲之間,出雲和尚也曾在他手下,不只一次地吃過敗仗。
  眼前這位鳳七先生,顯然是道上的高手,關雪羽不得不留下了十二萬分的仔細,與他好好較量一番。
  也許是鳳七先生上來不曾把這個後生小輩看在眼中,雙方落子如雨,漸漸地鳳七先生領教到了對方實力,子兒落得可就沒有這麼利落了。
  旭日東昇,在半天渲染出一色的紅,紅得像是少女臉上的胭脂。
  這局棋已足足下了多半個時辰。
  鳳七先生吟哦著道:「與其戀子而求生,不著棄之而取勢。」隨即落下了一子,頻頻苦笑搖頭,看了雪羽一眼道,「你以為如何?」
  雪羽繞邊一角,補上一子:「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前輩以為如何。」
  「哈哈……」鳳七生發覺出對方一點也不笨,硬是不肯上當,乃即打卦站起,道,「回頭再戰,小子下得不錯啊!」
  關雪羽盱衡是局,心裡已有了一定之規,這局棋自己似已取得不敗之地,樂得順從,倒要看他如何出奇制勝,當下跟著站起,微笑不言。
  鳳七光生移動腳步,出了亭子,關雪羽徐徐跟進。
  忽然,鳳七先生回過身來道:「看你棋勢路數,不全是燕家路數,哼,倒像是得自你母親的親自傳授,可是?」
  關雪羽呆了一呆,這倒是真的。
  如以弈棋一道論,雪羽之母關氏確實要較諸其夫燕追雲高出一籌。彼時「關家弈子傑家劍」確曾在武林中傳頌一時,燕追雲雖說屢次敗於愛妻棋下,但他性格孤高,並無意向乃妻求教,決計自思高招克敵制勝,偏偏關氏看破乃夫用心,她為維護她關家棋子不敗勝譽,這一方也下了苦心,競爭的結果,仍然是高出乃夫一籌。
  關雪羽迂迴於父母弈道的夾縫之間,兩方受益,加以他天質穎悟,鑽營的結果,居然還後來居上,竟與父母分庭抗禮,成了鼎足其三之勢——這是他們燕家一件小小的隱秘,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自不會為外人所悉知。
  鳳七先生竟然看出了他棋藝中的家數,不禁令他暗自吃驚,綜上以論,此人對燕家確實鉅細皆知,若是存心為敵,確是大大堪憂。
  眼下,他目注向鳳七先生道:「原來前輩深精關、燕兩家棋路,怪不得我走避無門,下得如此辛苦了。」
  鳳七先生一雙眼睛在他的臉上掠過,心中卻有了個印象,此子像煞其父,且具有其母的冰雪氣質,尤其聰明,我卻要對他不可過於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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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0:47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孤峰小亭上 億述少年事

  鳳七先生隨即想到了那日女兒的對他求情,以女兒之麗質天生,目高於頂,尋常人何消一顧,卻獨獨對此子心存青睞,看來確非無因。這麼想著,他又向前面走了幾步。
  果真我收下此子為徒,將女兒終身匹配他,復將我一身絕技傾囊相授,此子日後,料必當世無雙,無人可及,這樣豈不是好?然而,另一個念頭卻又興起,卻是與前一個念頭大相逕庭。
  我與燕追雲舊恨未消,這麼一來,豈非太便宜他了?我原指望踏上青城,與他決一勝負,也讓關飛卿那個無情賤人見識一下我的蓋世神功……若這樣做可就化干戈為玉帛,這個架可就打不成了。
  可是又有什麼不好?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萬一格鬥的結果,落敗的一方並非是燕追雲,而是我陸青桐,又當如何是好?
  他順著崖邊,又自向前走了幾步,冷冷一笑,那是不可能的,燕追雲他萬萬不會是我的敵手,這一次我要他敗得心服口服,無話可說。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了燕追雲妻子關飛卿那張美麗的臉,而在她目睹其夫慘敗之後失望驚愕的表情,從而使得他興起了,一陣莫名的快感。
  畢竟這不過只是不著邊際的幻想而已,鳳七先生目光再轉,注視著當前的關雪羽時,驀地心中為之動了一動。
  只因為他腦子裡方自憧憬著關飛卿的當年絕姿,眼下忽然間再接觸向關雪羽時,才發覺到這兩張面容竟然如此酷似,他的一腔盛怒頓時為之冰消。
  畢竟,關飛卿是他至愛之人。
  那幾乎是早已褪了色的一件往事,時間必須要推前四十餘年……
  「孩子,你可曾知道莫干山這個地方嗎?」
  這句話口氣,一霎間像是出自慈父對於愛子,絲毫不著凌人的躁氣。
  關雪羽直如身沐春風,點點頭道:「知道的,是在浙省武康附近吧?」
  「不錯。」鳳七先生喟然歎息了一聲,緩緩地道,「那是一處美麗的地方……你對它的印象僅是如此?」
  「難道你還應該知道得更多一些?」
  「當然……」鳳七先生瞇起了細氏的一雙眼睛,無限神馳地道,「那是你母親家族最早發源之地啊!」
  「噢?原來這樣……」
  現在鳳七先生再談到有關他家門中事,無論涉及如何離奇,也都不會再令他驚奇了。
  他知道這其中必有隱秘,既然謂之隱秘。當事者一定不會恣意吐露,自己也就不必多問。
  「你外公名關一鷗,外號人稱七指光生,嘿……是一個了不得的奇俠。」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了,只是此刻經對方一提,忽然讓他想到七指先生與七指雪山之間的這個巧合。
  「你可知他為何叫七指先生?」
  「那是因為他只有七根手指。」
  「為什麼只有七根手指?」
  「那是……」關雪羽看了對方一眼,接下去道,「因為他老人家早年練功不力,我曾外祖父一怒之下,乃切下了他三根手指為懲。」
  「對了……你原來也知道……想是你母親講給你聽的,可是?」
  關雪羽又點了點頭——這還用問?
  鳳七先生含著微微的笑,捕捉著什麼似地:「你母親那年十五歲吧——啊,不……大概有十六歲了,她老愛騎一匹白馬……人人都叫她白馬姑娘,她常常自詡武功,說是周圍五百里內外,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
  聽到論及母親的往事,關雪羽一時為之神往。
  確實情形也是這樣,那附近不要說同齡少年無論男女,俱非是她對手……」鳳七先生娓娓道來說,「就是成年之人,也難以望其項背,只是,有一天,一個大她四歲的少年,卻是不服輸,來到了莫干山,踢倒了她關家門前的一棵老槐樹,還指名要會一會這個驕傲的姑娘,就與你母親大打了起來。」
  關雪羽很感興趣地聽著。
  「你母親這一番敗了,而且敗得很慘。」鳳七先生瞼上洋溢著微微的笑,那少年十分得意地在這位白馬姑娘發邊摘下那朵海棠花,竟使得你母親當時羞極為之大哭了起來。」
  鳳七先生臉上的微笑漸漸為之消失:「那少年只是一時心喜,其實並無輕薄之意,哪裡想到為此竟會羞辱了你母親,否則他萬萬不會這麼做的。」
  「後來呢?」
  你母親這麼一哭,那少年才知事情不妙,當時也傻住了。這位關姑娘乃待機搶過了對方手中海棠花,並乘機狠狠地在對方臉上劈了一掌。
  關雪羽一時失態,「哈」地笑了一聲:「打得好。」接著遂又問道:「後來呢?」
  「那少年便自悻悻轉回去了……」鳳七先生訥訥地道,「按說這件事到此本應平息了,偏偏竟然還有未了的下情……」
  關雪羽聳了一下眉尖,難以想像出當年母親竟是如此任性,和她今日的平和端莊,居然有著如此的差異,這件往事,他卻是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不免有些好奇。
  鳳七先生微微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一嘴牙齒,一個人的牙齒潔白整齊,不只是顯示著他的聰明智慧,他必然出身良好,又似乎律己甚嚴,有教養,彬彬有禮;健康良好……當然,更與其外表容貌大有關係……這一切其實並沒有絕對的關係。只是給人這樣一連串的聯想而已。
  關雪羽從而也就注意到,鳳七先生這個人,敢情是個十分俊秀的人物。
  這件事情過去一年之後,另一個少年卻找到了前番打敗你母親那個少年的門上,指名要與他劍上來往,比個高下。
  「前此少年也不甘示弱,便與後來少年一言不合打了起來,他二人武功原相伯仲,戰了多時難分勝負,後來少年卻立意要分個高下,一時施出了他家傳獨門劍法,終致傷了前番少年的左膀,這才得意而去——」
  說到這裡,鳳七先生忽然頓住,頗似有所傷感,卻仍淡淡地溢出了一絲微笑。
  「如此一來,這兩個年輕人就種下了仇恨,往後的二十六年,他們互相往訪,凡十數次之多,有時甲方勝過乙方,有時乙方勝過甲方……嘿嘿,最奇怪的是,他們兩個誰也不服誰。」
  他忽然停住了,長長的眉毛注上挑了一挑,簡直是少年人的遺興豪情,畢竟他是老了,不得不壓下那種層次的激情,而顯諸於當今年歲下的情緒。
  當今年歲,是永不激怒的年歲。
  「這兩個少年,你可知是誰?」
  關雪羽喉結動了一動,但是他還是寧可讓對方說出來,他不便說,也不想說。
  鳳七先生微微一哂道:「前此生事的那個少年就是我,後來的那個少年便是你父燕追雲。」
  關雪羽在他訴說一半之時,就已經猜知是誰了,只是有待對方的肯定而已。
  「這就怪不得他對於我家中一切瞭若指掌了。」關雪羽心裡這麼想著,不免向著自己父親的冤家多看了一眼。
  他心裡不自禁地又自想到,鳳七先生所提到與父親二十年來常相互訪峙鬥,那指的是前二十年,以後的二十餘年卻不曾提起,顯然這後二十年以來他們是不曾見過,難道說已經化釋前嫌?
  這個疑問,他仍然是想過就算,不想多問。
  鳳七先生訴說過此一段往事經歷之後,像是心裡大為輕快,反倒是關雪羽卻覺得一時難以自處了,他不知鳳七先生將是以如何一種態度來對付自己。
  如果他當自己是故人之子,禮當優遇善待。
  如果他仍然念及與父親的前嫌,那麼自己可就是他最佳洩忿的對象了。
  「他到底視同自己是哪一項呢?」
  這麼一想,他幾乎明白過來,何以鳳七先生給自己的感受那麼的錯綜複雜?時冷時熱,敢情其中隱藏著這等關竅,只怕他自己也難以分析得透吧!
  老少二人,各有所思,不旋踵間,東方旭日,早已燦爛耀眼,只是卻穿不過厚厚的雲層,准以想像下面仍在落雪否?
  「我們該去吃點東西了,你,隨我來——」
  說著鳳七先生便轉至一方高出的巨石之後,關雪羽跟上去,霍然發現到石後朱欄迂迴,竟沒有一螺旋梯,直通下面,甚是有趣。
  拾級而下,沿梯皆見鑿空的窗扇,不但通風,而且通明。關雪羽很是好奇,不時地四下打量,忽然,他發覺到鳳七先生前行的速度極快,便不經意地注意到了他的一雙腳步,敢情竟是虛踏著地面一路下降的——這等輕功,真不禁令關雪羽暗自地吃驚起來,想起了傳說中的一種輕功「踩雲步」來。
  似乎正是這種功夫,只見他每踏一步,身子便自輕輕彈起,隨即飄飄下墜,滑行約丈許之後,才自再次沾地,也只是腳尖微微著向地面而已,如此雙腳循環交替,旋踵間,已降身數十丈下。
  關雪羽暗暗記住了他起身落地的腳步交換方法,對於一個聰明人來說,這些動作一旦在時機成熟之時,皆有莫大稗益。
  眼前光華大盛,關雪羽恍然發覺到已置身於一間極為雅致的堂室之內,只見光分兩面,強弱適度,透射過一抹翡翠色的細細竹簾,整個堂室顯現出一種蒼翠欲滴的奇異氣氛。
  另一面湘簾半卷,六角形的窗扇敞開著,正可見窗外皚皚積雪,那一層晶瑩透明、參差不齊的冰枝,在光艷映射之下,有如七彩寶石串列,交織出一片五彩繽紛奇光異彩——自此遠眺,更可見綻放在水池裡的朵朵雪蓮,當其時,正有一隻麋鹿,緩緩由池前繞過,引頭豎耳,狀作瞥人。
  關雪羽暗暗讚歎一聲,警覺到敢情天已放晴,昨夜之風雪猶在跟前,轉瞬之間,竟然又是另一番世界,好一番艷雪吐梅景致,似這樣面對美景,他發了一陣子怔,再回過身來,才發覺鳳七先生敢情已經不在身後,整個房裡,只有自己一人。
  風鈴聲響,一個俏麗的丫環,托著食盤姍姍地步進,正是先前派來照顧雪羽起居的那個婢子冰兒。
  這時只見她放下了手上的食盤,向著關雪羽請了個安站起來道:「堂主到前面去了,要相公你獨自用飯,說是回頭再去請你下棋。」
  關雪羽點點頭坐下來,冰兒過去拿起了暖壺道:「我們這裡的雪蓮仙露還是姑娘去年才制的,相公可要嘗些?吃了很補身的呢!」
  雪羽微笑道:「多謝你了。」
  冰兒笑道:「相公用不著客氣,我們姑娘走的時候還說,要相公你不用客氣,要什麼東西,或是想吃些什麼,只管吩咐我。」
  關雪羽道:「這裡應有盡有,一切都太好了……」
  冰兒眨了一下眼睛,兩側打量了一下,一笑道:「誰說不是,就只是太清靜了點兒,長住下去真受不了……」
  雪羽說:「你是說太寂寞了?」
  「誰說不是呢?」
  冰兒放下了暖壺,略帶傷感地道:「是相公你來了,多少還給這裡帶來了些生氣,要是照往常看——唉,那就不用提了。」
  難得這個婢子今天開心,話不打一處來,關雪羽自是樂得多知道一些。
  「這麼說住在金風堂的人很少了?」
  「很少?」冰兒苦笑了一下,「裡裡外外總共才五個人——堂主,我們姑娘,我,瞎婆婆,再就是大四兒了。」
  大四兒關雪羽自然是知道的,倒是瞎婆婆他卻是第一次聽說過。
  「瞎婆婆?」
  「別提那個老婆子了……真是要多討厭有多討厭。」冰兒輕歎一聲道,「相公請想,這麼大的地方,總共才五個人,堂主和姑娘有時候出門,大四兒是負責前面的,沒事不准進來,這後面可就只我一個人了,有時候真跟孤鬼似的。」
  說著她的眼圈紅了。
  關雪羽不禁有些兒後悔多此一問,平白無故地引起了對方滿懷傷感。
  冰兒苦笑了一下,想是亦自覺出有些失態,匆匆拿起了暖壺說:「我這就給相公你拿雪蓮仙露去……」即匆匆去了。
  關雪羽獨自吃完了早餐,才見冰兒去而復還,除了一暖壺的開水之外,另外還端來了一個小小的綠玉小壺,備有同樣色澤的一隻杯盞。
  這就是所謂的雪蓮仙露了。
  徐徐地酌上了一杯,入口冰芬,微微有那麼一丁點甜,人口即散,沁人心肺,全身上下,立刻興起了一片暖意,說不出的一番舒泰感覺。於是乘興連飲了三杯,綠玉小壺也就空了。
  冰兒吐了一下舌頭,道:「相公的酒興真好,我們這裡,也只有堂主才有這個量,你不覺得頭暈?」
  說時,睜著一雙大眼睛,只是骨碌碌地在關雪羽臉上轉個不已。
  關雪羽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是酒,聽她這麼一說,心裡禁不住為之一動,猛可裡發覺,一陣子奇熱上衝腦門,霎時間,全身上下如同著火也似的發熱,由不住地「噢!」了一聲,身子向後靠了下去。
  所幸這椅子靠背夠長,要不然整個身子都將會倒下去,不過瞬息之間,他卻已有了將要醉倒的感覺,這才識得厲害。
  冰兒乍見之下,「呀」了一聲,才似乎有些慌了手腳,只急得頻頻翻著白眼兒。
  「這怎麼是好……都怪我上來沒有說個清楚……相公,相公,你覺得怎麼樣了?」
  關雪羽搖搖頭,微微一笑,想說「不妨事」,只是偏偏舌齒不清,只說了個「不」字,便接不下去。
  這一霎,他感覺迥異,當真是生平從來也未曾有過的奇妙,整個身子有如火爐一般地奇熱,那發熱之源,卻出自下面丹田之處,有如暖泉噴口之處,自是全身俱處於這股暖流之中。
  關雪羽只覺得遍體發軟,百骸之間饒是暖烘烘的,偏偏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頭不昏,眼不花,卻是真的醉倒了,這番醉態也真是稀罕。
  冰兒忽然間變傻了,只嚇得臉色蒼白,原來她想起了當年鳳姑娘釀造這種雪蓮仙露之時,曾經是參照古法記載炮製,曾說過,這類蓮露,有大活氣血之功,平常人哪怕只飲上小半杯,也受不往,只有內氣功力達到一定境界之人,才能服用,惟初服之時,亦只能少量飲用,以鳳姑娘內外功力之高,每次亦只能飲上兩杯而已,眼前這位關相公一上來竟是三杯下肚,如何挺受得往?萬一因此受了傷,又或有個什麼意外,自己又豈能脫得了干係。
  這麼一想,難怪冰兒竟自嚇出了一身冷汗,只管望著關雪羽,直著一雙眼睛發起了呆來。
  良久,她才鎮定下來。
  「我的相公……你倒是說句話呀!」
  關雪羽睜了一下眼睛,臉上就像是染了紅顏色那般地紅,由他臉上現出的笑容來看,他顯然並不痛苦,只是有嘴不能說話。有腿卻不能站起而已。
  冰兒連急帶嚇,幾乎哭了起來。
  金鳳堂家法極嚴,一個怪罪下來,卻是冰兒萬萬吃受不住的,心裡越急,就是不知如何是好,當下伸手在對方額頭上摸了一下,一摸之下,簡直像是火燒了一般的燙:「我的爺……這可怎麼是好呀……」
  「啊——有了。」她上前一步,兩隻手霍地把關雪羽托了起來,轉身向外就跑。
  出得堂屋,一陣寒風襲來,她定住了腳,看看懷中的關雪羽,正自瞪著一雙被燒紅了的眼睛望著自己,目光之中,無比懸疑。
  「關相公,這都怪我不好,忘了告訴你這雪蓮仙露是不能多喝的,你這個樣子可真把我嚇壞了……現在我帶你去看一個人,也許她有辦法也不一定……」
  說著隨即展開身法,一路踏雪而出。
  金鳳堂出身的人,無有不擅武功的。這個冰兒一身輕功甚是了得,眼下更是處於心急狀態,身法自然越發的快,「嗖嗖嗖!」一連三個飛快的騰縱,已出去十數丈外,來至了荷池之畔。
  關雪羽急於要知道對方要把自己帶去哪裡,偏偏嘴不能言,卻是哼了一聲。
  冰兒忽然站住了腳步,半驚半喜地道:「你總算出了聲音,證明相公你是真氣內聚,一半時也許還不要緊,我現在帶相公去看瞎婆婆,她本事最大,也許有辦法也不一定。」
  關雪羽其實心裡明白,怪只怪自己上來不知是酒,喝得過猛了,其實以自己內功真元,只消靜靜地躺下來,運行一遍,雖不能說立刻便可復原如初,最起碼是傷害不了自己,是可認定,偏偏對方這個丫頭大驚小怪,一路顛沛之下,想要聚神運氣也是不能。
  冰兒當下抱著關雪羽一路飛縱直達後院,來到了一座小小紅樓當前。
  這座樓舍,是用清一色的紅色石塊砌築而成,清一色的冬青樹繞宅一圈,這些都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一面是紅白,一面是白綠,看過去只覺得無限清爽。
  冰兒在樓前定下腳步,小聲向關雪羽道:「瞎婆婆人很古怪,如果她有什麼言語冒犯,相公你千萬不要與她一般見識才好。」
  關雪羽哼了一聲,表示明白。
  冰兒剛要舉步,想起一事又道:「噢,這件事情之後,請相公不要在堂主與我家姑娘面前提起,要不然他們可要怪我了。」
  關雪羽勉強地點了一下頭,冰兒這才面現喜色地走到樓前,咦了一聲,道:「她的耳朵一向最靈,今天居然沒有聽見。」
  一面說,正待伸手向著門上的拉鈴拉去,卻只見那扇厚厚的紅木門扇,驀地自行啟了開來。
  冰兒嚇了一跳,慌不迭向後急忙閃開。一個黑髮烏亮,長身瘦削的女人已自當門站立——這女人穿著一襲長得幾乎可以垂到地面的黑色發亮袍子,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眉目之間,甚是清秀,設非是過於瘦削蒼白,應該是一個頗具姿色的女人,由外表上看過去,不過是四十許人,武林之中,很多人擅具駐顏之術,冰兒既稱呼她為「婆婆」,可見得年歲是不小了。
  「誰說我沒聽見?」黑衣女人冷漠地向著冰兒注視著,忽然怔了一下,退後一步,蒼白的臉上頓時現出了一片怒容,「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同著生人來我這裡,看我不活宰了你。」
  好厲害的女人,可真是劍及履及,說到「宰」字時,只見她一雙瘦手,倏地掄起,驀然向下一落,有如夜叉探海,雙方雖是距離甚遠,冰兒竟然未能逃過。
  這種「隔空拿人」的手法,關雪羽固然並非第一次見過,可是觀諸眼前這個黑衣女人所施展,顯然為其中最傑出者。冰兒那麼巧快靈活的身子,竟然未能閃躲得開,一下子被拿了個緊,隨著瘦女人比劃著漸漸收緊的雙手,冰兒分明是被對方隔空鎖住了喉嚨,一時間只漲得面紅耳赤,兩眼翻白,那副形象看來簡直是一口氣接不下來,馬上就得香消玉殞。
  「說!」瘦女人圓睜著雙眼,怒聲叱道,「那是什麼人?」
  她總算手下留情,兩隻手暫時鬆了一鬆,冰兒托著關雪羽的身子打了個蹌,幾乎跌倒在地。
  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瞎婆婆竟然會有這麼一手,更因為平日冰兒在她面前隨便慣了,忽然間受制於對方毒手,差一點還為之喪命,連急帶氣,簡直要哭了起來。
  「說,他是誰?」
  她顯然已發覺到關雪羽在那裡,一雙大眼睛,只認著對方轉個不停。
  如非關雪羽事先早已知道她是個瞎子,只由眼前表面上看來,簡直和正常人毫無異狀。
  冰兒咳了老半天才似緩過了一口氣來,氣得她直想哭。
  「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嘛,也不問問清楚,這一位關相公是堂主請來的朋友……問也不問一聲,你就……」
  說著說著,兀自禁不住傷心落淚。
  黑衣女人挑動了一下眉毛,將信又疑地哼了一聲,道:「朋友……什麼朋友?姓陸的人緣壞到了家,還能有什麼朋友?」
  忽然她認著關雪羽大聲道:「你怎麼不說話?」
  「他……不會說話……」冰兒沒好氣地說。
  「是個啞巴?」
  「不是……」冰兒氣不過地道,「難道我們不能進去再說?」
  黑衣女人總算接受了她這個要求,身子向後一閃,空出了門,冰兒隨即托著關雪羽身子走了進來,她雖然武功相當不錯,但長時間的托著關雪羽這等健壯的一個人,也自感覺到有些吃不消。
  把關雪羽身子平平地放置在一張長案上,冰兒累得身上都見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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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1:03 |只看該作者
  黑衣女人不等冰兒說話,驀然間,已自閃身案前。
  那是一條長長的古玉石案,關雪羽睡在上面,只覺得全身冰涼,想是專為練功所用,不及多想卻已為黑衣女人一隻手按住了前胸之上。
  關雪羽猝然一驚,猛可裡這才覺出對方那隻手,簡直如同一塊冰那般地冷,禁不住身上打了個哆嗦,再看那黑衣女人已自收回了手,退後一步,睜著那雙看似黑白分明的瞎眼,盯向自己,臉上神色,大是令人費解。
  「原來你是喝多了酒——是雪蓮仙露吧?」
  關雪羽「哼」了一聲。
  一旁的冰兒忙插口道:「這都怪我不好,事先沒有說清楚,這位關相公,他一連喝了三杯。」
  黑衣女人冷冷地說:「知道了。」遂向關雪羽道,「把手伸出來。」
  關雪羽一面伸出了手,一面仔細向對方觀察著,老實說,對於自己眼前的失常,他壓根兒也不擔心,倒是對方的出身來路,令他暗自納罕,實在弄不清楚。
  黑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道:「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知道不?」
  關雪羽「哼」了一聲——就在黑衣女人那隻手方自握住的一霎間,只覺得身上為之一震,一股冰涼之氣,驀地灌輸過來,頓時大大地消除了身上燥熱,只覺得通體上下,無限舒坦,敢情或許真的可以說話了。
  「你叫什麼名字?」
  「關雪羽。」
  微微一頓,他忽然覺出不宜再用化名,只是既已出口,也就罷了。
  黑衣女人雖然是雙目失明,眼不能看,可是其他官能卻敏銳得很,似是已發現了對方的情不由衷。
  「是你的真實姓名?」
  「噢!」關雪羽訥訥道,「是借用母姓而已。」
  「這麼說你母親是姓關了?」
  「嗯。」
  「她必然也深通武技了?」
  「嗯,不錯。」
  關雪羽嘴裡這麼答著,心裡不禁大是狐疑,她幹嘛要問這些?怪事!可是答案立刻就出來了。
  「這麼說,你母親可是當今燕字門的當家主婦關飛卿了?」
  關雪羽頓時為之一愕,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對方聯想之力竟是如此之強,只憑著一個姓氏,立刻會想到了這麼多,而且猜得如此之準。
  「你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
  「你猜對了。」
  「這麼說,你父姓燕,燕追雲——你竟是燕家的後人,倒是幸會之至……」
  直到這時候,她臉上才微微現出了一絲喜悅的顏色,看在一旁冰兒眼中,固是大生其趣,好生不解。
  多少年以來,她簡直就沒有看見過這個女人笑過,就是像方纔那一絲喜悅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見過,以至於才在背後咒詛般地稱呼她是瞎婆婆。
  「你應該早一點告訴我。」黑衣女人狠狠地盯向冰兒,說道,「不會辦事的丫頭。」
  冰兒氣得直翻著白眼,很多事她簡直也被弄糊塗了,怎麼好好地,這位關相公忽然又變成姓「燕」了。
  只是礙於身份,儘管心裡狐疑,卻也不便多問。
  關雪羽奇怪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女人,心裡盡多不解,卻也不欲多說。
  黑衣女人放下了抓住他的一隻手道:「你既是燕家人,這點酒性應該傷不了你,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關雪羽想了想道:「身上奇熱,只是無力。」
  黑衣女人點了點頭道:「那是你喝得太猛了……你們燕家『九轉真功』你可懂得?」
  關雪羽又是一驚,點頭回答道:「學過。」
  「這就是了。」黑衣女人冷冷地說,「那是內功中最有實效的一門功夫,你且試試看。」
  關雪羽點點頭,隨即閉上了雙眼,運施這門功夫,並無需花費許多時間,隨時可為,只須內吸一口氣,按照他們燕門獨特的傳統,將真氣內裡九轉,歸入丹田,隨即告成。
  在黑衣女人的提醒之下,他隨即運施這門內功,一連三次,果然身上燥熱大去,已不似先前那樣懊熱。
  黑衣女人伸出手在他身上觸摸了一下,點點頭道:「嗯!好多了。」
  話聲出口,她隨即發射出一股冰寒氣機,直入雪羽氣脈之間,會合著後者本身功力運行,霎時間走遍全身。
  不過是瞬息之間,隨著黑衣女人離開的手掌,他已能欠身而起,一切如常了。
  冰兒「呀」了一聲,笑逐顏開地道:「相公,你好了?」
  關雪羽輕歎一聲道:「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其實應可不必勞累這位前輩,只怪我一時有口不能說話,倒害得姑娘空自著急一場。」
  冰兒道:「阿彌陀佛,只要相公身子復原就好了……剛才可把我嚇死了,萬一您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光只是我們姑娘就饒不了我……」
  黑衣女人聆聽至此,冷冷笑道:「小鳳那個丫頭也回來了?我還以為她不在家呢!」
  冰兒道:「回來又出去了,大慨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
  黑衣女人冷冷一笑,沒有說話,臉上顯著地露出了不屑神態。
  關雪羽這才想起未曾向對方道謝,即又問道:「還沒有請教前輩大名怎麼稱呼?」
  黑衣女人那冷漠的臉上,綻開了兩道笑紋。
  笑容裡涵蓄著幾許陰森,卻把一雙眼睛轉向一旁的冰兒注視過去,雖然視而不見,卻是氣勢逼人的。
  冰兒起先並沒有留意到,但過了一會兒才發覺到那雙眼睛仍然緊盯著自己沒有離開,她才悟出了其中道理。
  「哼!你別是在要我離開這裡吧?」
  黑衣女人兀自一言不發。
  冰兒聳了一下肩,把頭轉過一邊,假作不答理她,可是到底抵不住對方凌人的氣勢,歎了一口氣,只好站起來。
  「我先走就是了,只是你可不能把關相公留在這裡太久,要不然,讓堂主知道了……」
  「哼!」黑衣女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少在我面前提他,別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你快去吧!」
  冰兒看了關雪羽一眼,正要囑咐什麼,雪羽卻向著她微微搖了搖手,示意她不必多說,自己有數,冰兒這才站起來賭氣走了,臨行前,重重地帶上了門。
  黑衣女人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狠狠地道:「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奴才……」
  說著她輕輕地歎口氣,很勉強地壓下了心中一團怒火,凝神傾聽了一下,像是確定了冰兒已然離開,這才轉向關雪羽,「你剛才問到我的名字,可是?」
  關雪羽道:「前輩如有礙難,不說也罷。」
  「那倒不是,只是太久沒有人問起過我,忽然聽你提起,使我感到一些震驚……我彷彿可以想到,一個人的姓名,對某些人來說,確實有存在的必要,只是,對於我來說,好像已不再有什麼意義了……」
  嘴裡這麼說著,黑衣女人來回地在房間裡走了一轉,卻停步在關雪羽跟前,冷漠的面頰上,竟然感染了一些喜氣。
  第一次讓關雪羽感覺到她真的是個女人——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人,最起碼她曾經也有動人的姿色。
  「你真的想要知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好吧,我就告訴你。」
  一霎間,她那張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姓盧,名幽,你可曾聽過這個名字?」
  關雪羽搖搖頭,忽然想到對方眼睛看不見,正要開口,盧幽卻已先開口。
  「你在搖頭,我感覺得出來。」她冷冷地接下去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道,這個天底下,大概認識我的人,不會超出十個人,這還是在四十年以前。四十年之後的今天,怕只有四五個人知道我了,這四五個人當中,還要去掉陸青桐和現在的你。」
  「陸青桐?」
  「就是這裡的主人鳳七先生,你還不知道?」
  關雪羽原已知道了鳳七先生的本名,只是還不熟悉而已,經過黑衣女人盧幽這麼一提,他才忽然熟悉,加深一些印象。
  「我知道,只是我習慣了稱他為鳳七先生,就像他的女兒,我也習慣了稱她是鳳姑娘。」
  盧幽道:「不要提那個丫頭。」
  關雪羽皺了一下眉不解道:「聽你口氣,莫非前輩與陸氏父女有什麼芥蒂?」
  「芥蒂?」盧幽冷笑了一聲,「那倒是沒有,我只是對他們很失望,很寒心,你可知道『哀莫大於心死』這句話?」
  關雪羽又點點頭。
  盧幽立刻接下去道:「對了,這就是我對他們父女倆的印象,用這一句話來形容,實在是極為恰當。」
  「盧前輩你的身世也離奇了,我實在弄不明白……」如果這是對方的隱秘,他卻也實在不便過問,是以說到後來,便顯得有些吞吐。
  盧幽輕輕地哼了一聲,搖搖頭說:「你現在不必知道,不過,終究,你會知道的。」
  說著,她隨即在關雪羽對面坐了下來,一雙眸子遲滯地在關雪羽臉上轉著。
  「告訴我。」她殷切地問道,「你父母可好?——我的意思是他們快樂麼?」
  關雪羽道:「很好,也很快樂。」
  「這就好……」盧幽微微地笑著,「唉!這一晃,該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漸漸地,她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淒苦。
  「你可知道?」她說,「我跟你母親很早就認識了,那時候,都還是姑娘的時候。」
  一句話可就洩了底兒,原來她也已是結過婚的人了——那麼對象是誰呢?
  是鳳七先生?卻又不大像,果真那樣,鳳姑娘豈不是她的女兒了?然而,由她說話的口氣裡卻是極不相似……這就又不對了。
  「這應說,盧前輩你的家,是……」
  「我沒有家。」
  「那麼尊夫?」
  「我也沒有丈夫。」
  答得真夠爽快利落,卻使得聆聽的關雪羽為之一怔,實在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接著他立刻便明白了,想是她丈夫如今已死,或是中途佌離,這也不足為奇。
  「這世界上,如果沒男人該多好。」
  那麼冷澀地笑著,果真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突然間冒出了這麼一句,真叫人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的感覺,因為怨到了男人,身為男人的關雪羽一時倒不知如何置答了。
  盧幽冷笑了一聲,站起來在室內踱了幾步,緩緩地又轉回,坐下來。
  「你別誤會,實在是這個天底下,大多數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卻非是全部。」
  關雪羽微笑了一下:「這幾句話不是同樣也可以用在女人身上?」
  「女人?」盧幽再一次地冷笑著,「女人還是人麼?在這個世界上,女人是沒有份量的,三從四德、七出……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關雪羽一時不再吭聲,他實在也無話可說。
  盧幽忽然改了面色,訥訥地道:「我把話扯遠了,我所以單獨把你留下來,是想要知道,你與陸青桐父女之間的關係,你能告訴我麼?」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你們是朋友?」
  「不盡然。」
  「是敵人?」
  「也很難說……」
  「那麼,你又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
  「告訴我,為什麼?」
  關雪羽想了一想,認為並無保守秘密的必要,隨即把此來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他雖然說得簡單,盧幽卻聽得很是仔細。
  「哼!原來如此……」盧幽道,「你可知道你們燕家與陸青桐之間多年的積怨經過?」
  關雪羽說:「我知道一點,剛才鳳七先生告訴我了。」
  盧幽道:「這已經很明顯,他打算把多年舊恨發洩在你身上,你也許還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在最後一次與你父親比鬥劍法時,曾經敗在了你們燕家『燕子飛』第六十四招上」。
  關雪羽微微一驚,道:「那便是『燕翅雙飛』的一招了?」
  盧幽點點頭道:「不錯,就是這一招。」冷冷笑了一下,接道,「你們的燕家劍法我是不懂得的,不過這一手『燕翅雙飛』卻是威力十足,陸青桐到如今還沒有把握勝過它……他早晚定會要拿你來試過身手,你可要小心了。」
  關雪羽道:「陸前輩劍法精湛,今晨我已經見識過了。看來我父親也未見得是他敵手,我就更不用說了。」
  「哼!那也不一定。」
  盧幽忽然間像是想到了什麼,問道:「在這裡你還要住多久?」
  關雪羽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並無意住在這裡,真想早一點離開。」
  「這是天意,你用不著後悔,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從明天起,每天你抽出一個時辰來,到我這裡一趟……」
  「這,為什麼?」
  「為什麼?」盧幽冷笑了一聲,「現在你也就別多問,來了就知道了。」
  說到這裡忽然神色凝了一凝,眉頭輕輕一皺道:「躺下。」順手一掌,按向關雪羽前胸:「有人來了。」
  關雪羽簡直無暇多思,順其手勢躺向長案。
  那盧幽身法之快,簡直使關雪羽大為震驚,像是花底的一隻流鶯,雙臂開合之間,已飄出丈許以外,落坐在另一張座椅之上,一起一落,宛若無物。
  就只是這一手輕功,即令關雪羽大為折服;在他印象裡,簡直是不見前人的一番新的境界。
  這番動作實在太快了。
  關雪羽方自睡倒,也正是盧幽坐下之時,同時之間當前的一扇門霍地自行張了開來,一條人影鬼魅也似的飄身而入。
  這一切簡直如在幻境。
  直到關雪羽忽然警覺這個進來的人,正是此間主人鳳七先生時,才使他明白到了是怎麼回事,心頭驚得一驚,隨即回復如故。
  鳳七先生目光一掃躺下的雪羽,倏地轉向盧幽,長眉挑了一下不悅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怎麼了?」
  盧幽冷冰冰地道:「多喝了兩杯雪蓮露,醉了,不妨事的。」
  鳳七先生「哼」了一聲,身子微微一閃,飄向雪羽身前,低下頭向著他臉上注視了片刻,確定盧幽所說不假,臉上才似現出了自然。
  「你怎麼會找來這裡的?是冰兒帶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找來的。」
  想到了冰兒可能因此受責,關雪羽隨即臨時撒了個謊。
  盧幽冷冷一笑,說:「怎麼,我這裡是毒窟,來不得麼?」
  鳳七先生那等倔傲之人,似乎在這個盧幽面前,卻也不得不有些收斂。
  「那倒不是——七姨娘你又何必多心呢?」
  「哼,還怪我多心麼?想想看,你足有三個多月未來看我了。」
  「我……是太忙了。」
  「不忙的時候呢?」
  「……」鳳七先生臉上微微現出不安,看了一旁的關雪羽一眼,說道:「怎麼,好了吧,我們走吧!」
  關雪羽緩緩坐起來,轉向盧幽道:「謝謝盧前輩救助之恩,我走了……」
  盧幽點點頭道:「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可是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一面說著,她把臉轉向一旁的鳳七先生,冷冷道:「青桐,你這一輩子缺德的事幹得不少了,可不能再犯錯了,這個孩子我很喜歡……他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是決不答應你的……」
  鳳七先生一雙長眉倏地向兩下一分,發出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卻自行忍著,改為笑臉道:「誰說我要怎麼他了?你就省省心吧!」
  盧幽點頭道:「這樣就好……」
  接著她隨即又自發出了一聲輕輕歎息:「青桐……我這都是為著你好……」
  一面說,她隨即自行站起來,轉身向裡面步入,揮手表示說:「你們去吧!」
  鳳七先生看向關雪羽說道:「我們走吧!」
  出得門來,鳳七先生臉上儼然像是罩上了一層寒霜,一語不發,獨自前行。
  二人一徑來到了早上下棋的亭子,坐下來。
  「你怎麼知道她姓盧?」
  鳳七先生精芒四射的一雙眸子,直直地逼視在他臉上。
  關雪羽道:「是她自己說的。」
  「她?說了些什麼?」
  「沒有什麼。」關雪羽道,「只告訴我她的名字叫盧幽,她好像眼睛看不大清楚。」
  「當然,她本來就是一個瞎子,哼哼,你可知道她的身份麼?」
  關雪羽搖搖頭,忽然想到了鳳七先生方才稱呼她的一聲「七姨娘」,由不得猝然間使得他吃了一驚。
  七姨娘?難道說這個盧幽的身份竟會比眼前鳳七先生還要高麼?
  「你可知道她的確實年歲?」
  「不知道。」關雪羽微似意外地道,「前輩為何問起?」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不只是神秘,多少還隱藏著一些不懷好意的陰森……
  「如果我說出了她實在的年歲,你必然會覺得大吃一驚,我告訴你,她的實在年歲,已經九十六歲了……」
  關雪羽真的嚇了一驚。
  鳳七先生緩緩地道:「她是一個厲害復又精明的女人,若不是皇天有眼,讓她眼睛瞎了,只怕今日的武林勢將會大亂特亂了,可就不是今天這般太平了。」
  言下之意,倒似乎盧幽這個女人無惡不為了。
  然而,關雪羽並不曾因他的言語所蠱惑,他寧可凡事相信自己的眼睛與耳朵。
  「方纔我聽見前輩你稱呼她是『七姨娘』,莫非她是你老的長輩?」
  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鄙夷的笑容,欲言又止,伸手拿起了棋子道:「來,我們下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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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夤夜闖禁地 一睹混元功

  鳳七先生與關雪羽這局棋直下到日落黃昏時分,關雪羽以二子見負,輸了這一局。既是這樣,鳳七先生卻對他刮目相看,大力讚賞。他哪裡知道,關雪羽存心忠厚,並未施展全力,一來給對方面子上好看,再者自己也好早一點擺脫他的糾纏。這局棋設若是關雪羽贏了,鳳七先生是以長者之尊,必將不肯善罷甘休,勢將繼續下去,那可就是頭痛之事了。
  返回居住處,他先行靜坐,練了一遍內功,只覺得遍體生溫,雖然外面冰雪沃野,氣溫甚低,他卻並沒有覺出來一些兒寒冷之意,顯然方才飲下的雪蓮仙露,已經發生了效果,當真是「靈物生靈」不可思議了。天黑以前,冰兒照例送來了晚餐,一隻烤透了的雪雞,卻將紅米雪菇冬筍等配合作料置入雞腹,是以雞熟飯亦熟,吃起來別具滋味。
  「味道好不好?」冰兒笑著說,「白天害你受了罪,特地弄點新鮮的給相公你嘗嘗新,這裡的雪菇和雪筍味道美極了,別處任它哪裡也比不上。瞎婆婆就最愛吃這個,再來上一杯大八片,咳,那味道可就更美了。」
  關雪羽問:「什麼叫大八片?」
  「是茶!呶,相公你看。」一面說,隨手揭開了攜來的茶碗碗蓋,現出了碗裡的茶,碧澄澄的茶水裡沉澱著幾片如同小兒手掌般次小的茶葉,那茶葉色澤嫣紅,呈半透明體,絕難想像,以紅色的葉體,竟然會溶出碧色的汁水,也算是一奇了。
  「這也是七指雪山特有的產品,是我們姑娘自己採下來炒制而成的,你等會一喝就知道了。」
  雪羽倒是真的覺得餓了,不大會兒的工夫,整只雪雞都下到了肚裡。
  冰兒笑瞇瞇地雙手奉上了茶,他接過來呷了一口,果真異香蕩漾,唇齒留芳。
  冰兒轉頭把一個猩紅色的軟墊鋪好在憑窗的一張靠背椅上,推開窗扉回頭笑道:「來吧,我的爺,在這裡歪一會;比什麼都舒坦,你瞧瞧外面這花,開得可有多歡——」
  一片奼紫嫣紅,著實地使他著迷了。除了盤龍虯結的那株老梅樹之外,光只是一些盆景亦是奇觀,其中一多半,他竟然連名兒也叫不上來,善解人意的冰兒,偏喜多事。
  「這是鬱金香,這是虞美人,這是美女櫻……」那個最迷人的墜有串串小紅花,紫色花甕,冰兒指著說:「這是我們姑娘最喜愛的『吊鐘冰海棠』,種植這盆花可費事了。」
  這些花雖都比較耐寒,可是在七指雪山冬季這般氣候裡能夠生存下去,不能不稱得上是奇跡,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特殊的培養方法,才能適應。
  冰兒捧上了香茗,雪羽接過來呷了口,目光瀏覽在窗外那一片五色繽紛裡,只覺得無比溫馨。
  一個念頭陡然自腦中興起:「我此來禍福尚在未知之數,豈能沉耽於眼前安樂之中?此間雖然好,卻與我素行不符,焉得就此沉醉?卻須振作才是。」
  一念之興,頓時有如兜頭澆了一盆水,霍地心如明鏡,一雙眼睛隨即自花叢中收了回來。
  冰兒卻是善解人意,立刻就覺出了有異。
  「咦?相公,你怎麼啦?」
  雪羽搖頭道:「你用不著這麼服侍我,我一向自己動手慣了,再說這裡也不是我的家……」
  冰兒嘻嘻一笑說:「姑娘臨去的時候,還讓我關照你說,要相公你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一樣,千萬不要拘束,你可怎麼又客氣起來了呀……」
  關雪羽微微一笑,心知與她說也說不清,倒是眼前一件事,卻十足地令他覺得有趣。
  「你可曾去過瞎婆婆那裡?」
  提起了瞎婆婆這個人,冰兒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頭:「去過了,每天一次,給她送飯去。」
  「每天一次?」
  「早就這樣了。」冰兒說,「其實她早已練成了辟谷之術,十天半個月不吃一點東西也沒有關係,卻還要我每天送飯去,吃的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東西,簡直都成了神仙了。」
  關雪羽道:「她來到七指雪山有多久了?」
  「總有一二十年了。」冰兒仰著臉想了一會兒道,「到底有多久我可是不清楚,在我來到以前她就來了……」
  「她的武功如何?」
  「誰也沒見過,不過……」冰兒說:「聽說是高不可測,不過,只可惜她是一個瞎子,一個人眼瞎了,本事再大,又能怎麼樣呢?」
  話說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關雪羽轉過話題談些別的,「想不到七指雪山金鳳堂,竟然會有如此氣勢,這麼大的地方,卻只有你們這麼幾個人居住,實在是太孤單,太冷清了。」
  冰兒歎息道:「誰說不是呢!假使堂主與姑娘都不在家,唉……那就不用提了……」
  「這裡少了一個女主人。」關雪羽想起來忽然問道,「鳳姑娘的母親呢?」
  冰兒神色微微一愣,苦笑著搖搖頭道:「不知道……」
  她左右看了一眼,用一根手指輕輕壓在唇上輕噓了一聲,道:「可別再問了,這是我們家的忌諱,無論是堂主或是姑娘,誰都不願提這件事,多年來早已成了習慣,相公你可千萬別在他們面前提起呀!」
  關雪羽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說,內心未免有些狐疑。想一想到底是人家家裡的私事,既然不願提起,自然有難言之隱,自己又何必要知道?
  二人又談了些別的,冰兒想到還有些事情有待料理,便自告辭去了。
  關雪羽獨自個在屋裡看了半卷書,天色益晚,一片月色瀉進來,顯示著今乃良宵。
  推開窗望出去,月色下的白雪,簡直亮若燦銀,刺迫得肉眼生疼,恍惚中,他又看見了那隻小麋鹿,正自昂著一顆初出頭角的腦袋,在雪地裡左右顧盼,於是,老樹、寒梅、蒼松……在均勻的月光之下,俱是各有姿態。那是一種純屬靈性的靜態美,只有心有靈犀的人,才能完全領會到。
  關雪羽一霎間心靈上得到無比振奮,情不由己地拔身直起,「刷」地掠身窗外。
  正自昂首的幼鹿,乍見人影,嚇得轉身就跑。
  關雪羽似乎動了童心,心裡吶喊著「哪裡跑!」便自發足疾追下去。
  假藉著追鹿,就勢活動一下身骨,關雪羽隨即施展出傑出的輕功絕技,一瀉如箭地直追下去。
  一人一鹿,展開了亡命般的奔跑。
  陡然間,關雪羽施展出燕家輕功絕技「追雲箭」身法,一連五六個起落,最後這個縱勢身子下落時,卻已趕越在鹿身當前。
  這勢子施展得快極了,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右手霍地向前一遞,「噗」地一聲,已經按在了這只幼鹿的頭頂上,鹿勢奇猛,霍然間重心猝失,頭部向下一沉,衝勁未去,至於整個身子都為之翻了起來,卻為關雪羽左手一托,就勢將這只麋鹿擒到了手,舉了起來。
  這番施展,真個痛快,淋漓盡致,自然,他無意傷害這只可愛的幼鹿,遂輕輕把它放下來,任其自去。
  明月、白雪,映襯得極其清爽——一陣風襲過來,樹葉子唏哩嘩啦直是作響。
  在搖曳開來的枝丫空隙之間,關雪羽忽然發覺到一幢巍然茸立的樓閣。
  這裡四面多樹,且是參天古樹,是以偌大的一幢樓舍隱蔽其間,設非來到近前,幾乎不為所見。
  關雪羽心裡不禁為之一動,忖思著:「我只顧一路追趕那只麋鹿,眼前竟不知來到了何處,設若是主人的禁處,又當如何是好?」
  心裡這麼盤算著,到底由不住有些好奇,身子微微一閃,便自來到了樓前。
  在無數參天大樹圍繞之中,眼前這座石樓越加顯得氣勢雄偉,想是年代久了,樓壁上爬滿了糾葛的老籐,近看簡直就像是一堵小山。
  就在眼前大片樓影之中,隱約地透出了一點暗淡燈光,顯然這裡有人居住了。
  關雪羽忽然猜想著,很可能鳳七先生便居住在這裡,雖說是自己無心來此,一旦被他撞見,卻也是尷尬之事,心裡念著,便即匆匆繞向一邊,穿林而出。
  地上積著薄薄的一層雪,關雪羽惟恐留下腳印,特意地施展出踏雪無痕的絕技,一徑地向林內步入。
  他原想盡快離開這裡,不意這一存心迴避,竟然反倒切入核心。
  敢情這片樹林,是主人有意栽來遮蔽什麼用的,關雪羽原本腳下甚快,一腳待將踏出,忽然似有所警,趕忙把那一隻待出的腳又收了回來。
  正前方五丈開外,原來是一面高起的向天平台,很可能是這座山峰的最高峰頂,約莫有十丈見方,形成了一塊地勢高亢,極為特殊的空曠場地。
  使關雪羽感到吃驚的倒不是這塊空地,而是空地上直直佇立著的那個人——一身雪白大氅,迎風籟籟飛舞,兩隻手上各自調弄著一隻同樣白色的雪鷹。
  關雪羽目力精銳,只一眼就看出了這個人正是鳳七先生,如此深夜不去睡覺,卻在這裡玩鷹,倒是好雅興。
  隨著他的衣袖揮處,那雙雪鷹只管圍著他翩翩起舞,一人二鷹在此雪夜這番戲耍,看上去真有仙人氣派,卻使得關雪羽不便造次而忽然現身了。
  所幸他見機抽身得早,要不然勢將為對方所發現,只是他卻知道鳳七先生聽覺靈敏,只消一點聲音,定必會為他所察知,不得不特別小心。
  這時,他悄悄隱身於樹後,一雙眸子注意著場子裡的一人二鷹,倒要看看下一步究屬如何?
  月白雪明,照見得場子裡十分清晰,隨著鳳七先生雙手揮處,那一雙雪白大鷹霍地鼓翅而起,沿著現場四周翩翩飛舞起來。
  看到這裡,不禁使得關雪羽又自吃了一驚,暗忖著鷹性最是機靈狠厲,莫非鳳七先生是借助這對雪鷹來放哨存警,以為戒衛不成?
  果真如此,他又待將何為?
  心裡盤算著,關雪羽簡直進退不能,生怕一個不慎,驚起了兩隻飛鷹,暴露了身形,倒像是自己存心來此偷窺了,豈非有嘴也說不清楚。
  場子裡的鳳七先生這時已脫下了身上的大氅,現出了裡面的一襲黑色便裝。
  忽然,他面向西面拉開了一個架勢。
  關雪羽頓時大悟:「噢——原來此老是在練功夫……倒要瞻仰瞻仰,看看是什麼奇特的功夫,值得他如此心存警戒?」
  關雪羽這一霎心旌頻搖,生怕忽然被他發覺,卻又不免心存好奇,一時掩身樹後,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鳳七先生果然是在練功夫,只見他左腳緩緩地向外跨出一步,成了左弓右箭之勢,同時仰天的面,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氣,竟自行起了吐納功夫來。
  關雪羽不禁大是奇怪,武林中雖然門派迥異,各門派練習武功,都有他們自己的方法,但是就吐納一門來說,卻是大同小異,像眼前鳳七先生這般拉著了馬步練習的方式,卻是前未之聞,不免引起了他極度的好奇,隨即屏息凝神地仔細觀望下去。
  這一陣別開生面的吐納之術足足持續了有半盞茶的時間,雙方相距甚遠,關雪羽極力辨認,亦難看出他的面部表情,卻可以看見他原本瘦頎的身子,漸漸漲大起來,隨著他每一次的呼吸,身形即漲大了許多,漸漸地,這個身子竟像是吹滿了氣的羊皮筏子,使得關雪羽大大為之駭異不止。
  這種能使體魄元氣漲大的功力,在內功中屬於「混元一氣功」,能練成這般功夫的人,多半全身上下刀槍難犯,且能以氣機傷人百步內外,是一種極厲害的內家功夫。
  武林中雖然很多人都知道這門功夫,但是識其門而入者,卻少之又少,能夠練成功的,更是千不聞其一,那就更少了。
  關雪羽心裡甚是驚異,這才知道眼前的鳳七先生莫怪乎在江湖上有這麼大的名頭,敢情實在是有真功夫,今夜如非是自己親眼看見,簡直難以相信,他已練成了混元氣功。
  兩隻雪鷹兀自環繞這片場地四周,翩翩起飛著,略有風吹草動,勢將逃不過它們那四隻銳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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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2:01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少俠遇奇緣 黑房練異功  

  鳳七先生練完了氣功之後,身子重新站好,緊接著卻又擺出了一個姿勢。
  鳳七先生那個站姿很奇怪,蜷著右腳,只用左腳站在地上,身子微微半蹲,隨著右手的緩緩推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待到收回時,才又慢慢的吸進,顯然是先前的吐納未了之勢。
  關雪羽原意恨不得立刻離開,偏偏勢又不能,須知武林之中,最忌諱洩露本門身法,一旦為鳳七先生撞見,極可能反臉成仇,即使是落下一個窺人隱私的罪名,也不光彩,心裡越是後悔有此一來,越不敢驚動對方,落得有口難辯。
  鳳七先生顯然沒有一些警覺,兀自繼續著,如此又持續了一段時間,才停了下來。由於他一再重複著相同的一個動作,關雪羽即使無心窺伺,卻也情不由己地在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
  所幸鳳七先生沒有再繼續下去,這「混元一氣功」正是他目前練習的重心,當下取衣在手,轉過身來,一徑向住處樓閣轉回,兩隻雪鷹長瞅一聲,就像一雙護駕的衛士,緊緊跟隨著主人身後緩緩前進,轉瞬之間,這一人二鷹,隨即消逝於樹林之中。
  又過了一會兒,關雪羽才敢移動身子,自忖著主人必然已經轉回樓舍,這才循著來路退回。
  一路上他仍然施展踏雪無痕的輕功絕技,生怕在現場留下了任何足跡,待到出得樹林,一陣風起,直使他機靈靈為之打了一個寒顫,想及方纔所見,兀自由不往猶有餘悸。他原本就知道這個鳳七先生一身武功甚是了得,直到方纔那一霎,才親眼證實了對方的精湛實力,竟然較諸他想像的更要高出甚多。
  一個習武的人,他本人必然是對於武學有所仰慕,一個習武的人,尤其是有著傑出武功的人,也必然會多少有一點「惟我獨尊」的英雄觀念,通常一般而論,那便是最不能容忍別人的武功高過於自己。關雪羽顯然是屬於前者類型的人,這個念頭的滋生,不禁使得他對於鳳七先生這個人油然生出了幾分尊敬之意,自然,同時也感傷於自身的不成氣候與渺小。
  颼颼的風貼著雪地刮過來,在此高山極峰,真有股子冷勁兒,直有如萬千根細小的鋼針,紛紛刺向肌膚,猝當之下,真叫人有些吃受不住。
  關雪羽出時過於倉促,根本不及多穿衣服,這時不得不借助本身真力,將一股暖洋洋的丹田元陽之氣自小腹提起,隨即布及全身,漸漸地身上隨即生出了一番暖意,那刺膚的寒風,也就不再可畏了。
  他順著一條曲折的雪間小道直直而前,走了一程,定下腳步,四周認了一認,覺得很是陌生,很可能把路走岔了,驀然抬頭,雪光映襯裡,發覺到側面前方聳立著一座小小閣樓。
  他先是心裡一驚,只以為自己糊里糊塗地看花了眼,再看之下,才認出了正是日間同著冰兒一起來過的那一座紅石小樓——瞎婆婆盧幽居住的地方。
  真沒想到胡走瞎撞之下,竟然會來到了這裡。
  心裡想著,正待轉身,卻又動念道,這位盧婆婆曾說過要我每天抽出一個時辰到她那裡去一趟的,想是有什麼特別用意,我何不此刻……只是現在太晚了一點,不便打擾就是。
  思念之時,腳下已來到樓前,想著不妥,便又轉過身來,不意身子方自轉過一半,耳邊上已聽見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就進來吧!」
  關雪羽心中大吃了一驚,他一路之上,皆是施展輕功而來,況乎距離對方樓外,少說也有兩丈開外,其間還隔著一層石牆,就是這樣,仍然未能逃過對方耳朵,這盧幽可真有些不可思議的怪異伎倆了。
  事出突然,關雪羽一時為之愕然,正不知回答什麼,卻只見正面的兩扇樓門,已霍地自行張開來了。
  到了此時,容不得關雪羽躊躇不前。
  他輕輕道了一聲「打擾」,即行舉步直向著門內走進去。迎面襲過來一陣微風,卻是柔中帶剛,緊接著身後房門「吱」地一聲輕響,又自合攏。
  關雪羽猛地抬起頭來,目光所接觸到的,只是那一盞青濛濛的孤燈,別無所見,整個大廳空蕩蕩的,卻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你覺得奇怪麼?」
  聲音落自頂上,有似空谷回音。
  隨著關雪羽抬起的頭,幾乎把他嚇了一跳,原來他所要見的那個盧幽高高在上,整個人活像一隻大守宮,平平地貼在天花板上。
  內家武功之中,原來就有「壁虎游牆」這一門,但是也只能作側面的貼壁而行,像眼前盧幽這般垂直地懸在頂上。接觸而僅僅不過只是一雙手掌,兩隻腳尖,只憑著這麼小的接觸,竟能把整個的身子懸貼室頂,簡直是不可思議之事。
  即以「壁虎游牆」這門功夫而論,也是走動較靜止為易,能夠定身不動者,才是一等一的內家高手,自然,像眼前瞎婆婆盧幽如此施展方法,足足可以稱得上前所未見,未之聞也。
  盧幽說完了這句話,雙掌微鬆,直直的軀體,隨即脫離室頂,緩緩向下落來,不是飄,卻還比飄更要來得緩慢,那麼徐徐地下墜,簡直輕若無物,直把關雪羽看得毛髮悚然,由不得後退了一步,若非是他早已確定對方這個人的存在,簡直要把她當成一個鬼怪,一個幽靈……
  那麼緩慢的下落之勢,足以顯示出她身子該有多麼輕,卻又並非僅僅只是一個輕字所能涵蓋——那是一種驚人的氣功提升,關雪羽在神色微定之下,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眼前落下的人影,待到距離地面相當位置時,忽然靜止住,接著上身直起,下身下降,緩緩地直立地上,整個過程配合得恰到好處,天衣無縫。
  「燕雪,你可見過這種身法麼?」
  臉上一片冷漠,語音卻十分和藹,那一雙空具形象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對方。
  關雪羽搖頭說:「沒有。」
  「那麼,你可曾聽人說過?」
  「也……沒有……」盧幽臉上終於泛起了淺淺的一抹微笑.像驕傲卻又含蓄著幾許淒涼。
  「你是燕家門的子弟,不應該一無所知。」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道:「如果我判斷正確,你父親燕追雲多少也該有了入門的功力,雖然我們的練法並不一樣。」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父母功力甚高,但是還絕難達到這般境界,盧前輩,這是一種氣功的提升功夫麼?」
  「你果然有些見識。」
  「我只是如此猜想而已……」
  「你猜的不錯……」
  盧幽坐下身來,隨著指了一下道:「坐下說話。」
  關雪羽依言坐下,正在她對面。
  「燕雪,我告訴你,方纔你所看見的這門功夫,本名就叫『提升術』,乃是當年蒼松老人所創始,百年以來,擅此術者鳳毛麟角,據我所知,大概只有三人。」
  「三個人?」
  關雪羽不禁吃了一驚,才知道自己真正是「孤陋寡聞」了。
  盧幽點了一下頭,伸出一雙白淨的瘦手,用兩根手指頭比了一個掐的樣子,距離座前三尺以外的燈捻子忽然為之一明,落下了一些火星子。
  她雖然雙目失明,但這些動作,簡直比起有眼睛的人還更為仔細,不容你不為之怦然驚心。
  用凌虛的劈空掌力,盡可以在百步內外取人性命,其實極難,卻是有道可循,而似眼前「信手捻燈」,看似易,卻是真難而又無跡可循。
  這個女人真正有不可思議、令人匪夷所思的武功了。
  「這三個人一個是長白山的老人參,人稱銀髮藥王社可喜,第二個便是你祖父燕七,第三個就是我——」
  關雪羽由不得心裡又自一驚,這其中牽扯到自己祖父,已是讓他吃驚,而更令他吃驚的是,老人參這個人,如果他記憶不差,這個老人參便是當今橫行天下金雞太歲過龍江的師父了。
  盧幽木訥道:「如今你祖父已作了古,老人參東江戰後,外面傳說他也已死了,果真如此,便只有我一個人了。」
  關雪羽道;「老人參即使死了,他弟子金雞太歲很可能繼承了他一身絕學。」
  盧幽道:「你提的是那個姓過的小子?我聽說了。」
  提起了過龍江這個人來,關雪羽確實有過多感慨,其中不僅僅只是仇恨,更有著無限遺憾……那一晚,在石窟中,自己原可不費吹灰之力將他殺死,為世間除此大害,偏偏竟是下不了手,以至於任其見機而遁,自此渺無蹤影,也不知他的下落如何?
  「你在想什麼?」
  盧幽的話,使得他猝然警覺,忙問道:「沒有什麼,老前輩,你可見過這個人麼?」
  搖搖頭,盧幽說:「沒有,不過我知道老人參收了這麼一個好徒弟,並把他一身所學,傳授給了他……果真這樣,這個姓過的當是十分了得了……」
  頓了一頓,她才又接下去道:「如果你祖父燕七也傳授了你父親,那麼你父親如今功力,當必不會在陸青桐之下,很可能還超過了他。」
  關雪羽頗似意外地道:「這麼說陸前輩並沒有學會……」
  盧幽冷冷一笑道:「我沒有教他,他一輩子也學不會,也可能是他為什麼不得不還養著我的道理,如果我已傳授了他,只怕早已活不到如今……」
  關雪羽暗中打了個冷顫,沒有搭腔。
  「你不識青桐的為人,認識他不夠深……」盧幽喃喃地道,「他是一個極具心機,心胸險詐的人……他太要強好勝,見不得這個天底下任何人的武功高過於他,且又心狠手辣,作事只問目的,不擇手段,再加上他武功高強,聰明多智,因此,便成了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我只怕你會著了他的道兒。」
  關雪羽冷冷一笑道:「我無求於他,又怎麼會著了他的道兒?只是他好生生地把我帶來這裡,卻令我大是不解,究竟又為了什麼?」
  盧幽「哼」了一聲道:「你用不著急,就快會知道了,你也用不著懊喪,若沒有這個機會,你不會認識我,也就錯過了你畢生難逢的機遇。」
  關雪羽為之一怔,道:「老前輩的意思是……」
  「我要收你為徒,傳授你幾種武功,你可願意?」
  關雪羽微微一驚,由不得喜形於色。
  盧幽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且看你的造化吧,你且先莫高興,十天之內,你可能盡得我傳,也可能一無所獲,其中奧妙,端在你的靈悟之力……」
  說到這裡,她竟長歎了一聲,道:「這你就知道了,要造就一個非常身手的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僅僅只憑毅力有時候仍是不夠的。」
  關雪羽道:「老前輩要傳授在下武功,自是難能可貴,只是若要列在下為門牆之內,收為弟子卻是與我燕家門規有礙,這就恕難從命……」
  盧幽說道:「這個我也就不強你所難了。」
  她隨即又歎息一聲道:「看來我這一輩子是命中注定了的孤獨到底,到老也沒有傳人的了。」說到這裡,她站起來道,「你跟我進來。」轉身向裡面走進。
  關雪羽應了一聲,跟著她進入內室。
  他這裡方自一腳踏入,頓時只覺得四下裡一黑,有如掉進了染滿了墨汁的巨缸,耳聽得身後房門關閉之聲,簡直不知道置身何境,此時此刻,非但看不見前行的盧幽,簡直伸手不辨五指,這個盧幽把自己帶來這裡,卻又是鬧的什麼玄虛?
  「你覺得黑麼?」
  黑暗中傳過來盧幽的聲音。
  「太黑了。」關雪羽莫名其妙地道,「老前輩還是請亮著了燈,才好說話。」
  「那倒不必。」盧幽冷冷道,「數十年以來,自我雙眼失明以後,一直就是過著這種日子……這樣你便可與我處於相等地位,有著同樣的感覺,我所要傳授你的功夫,正是非此不可。」
  關雪羽暗忖著,原來如此,卻是不迭地叫苦。
  盧幽道:「這是一間十分寬敞的屋子,裡面各物不缺,慢慢的,你便會有所適應。」
  話聲微頓,關雪羽只聽得一絲極為細微的破空之聲,自右側方,向著自己臉上襲來,如非關雪羽昔年在暗器聽風術上下過一番苦功,像耳邊上這一絲異音簡直無能聽見。
  然而此一霎,他卻不能掉以輕心,驚惶之中,眼睛既不能有所見,便只有憑諸感覺,慌不迭地把頭一偏,「絲」一聲,一件比蚊子還要小的細小物什,由耳邊上滑了過去。
  緊接著另一絲異音,較諸比前一次更為細小的,直循著他顏面正中直飛了過來,簡直細小到若有似無。
  關雪羽卻寧可信其有,慌不迭地向後一個倒仰,像是恰恰躲閃而開。
  耳邊上即聽得盧幽微笑道:「很好,你總算沒有讓我失望,通過了入門第一關,有資格登堂入室,接受我的『神寶無相定心止觀』功力了,可喜可賀。」
  關雪羽既驚且慰地道:「方纔是什麼暗器,這麼細小?」
  盧幽道:「哪裡是什麼暗器,只是兩根細小的髮絲而已,尋常人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出來的,這證明了,你曾練習過燕家的『暗器聽風之術』有了這樣的根底,對你現在參習我太乙門的功力,大有裨益。」
  「太乙門?」
  「你當然不會聽過這個門派。」盧幽道,「因為這個門派早已不存在武林,而我是僅有的一個而已。」
  話聲一頓,關雪羽立刻覺出面前疾風襲近,猛可裡一股勁風直向他臉上襲來。
  關雪羽「啊」一驚,仰面翻身,躲過了對方無形的一拳。只是躲過了上面,卻躲不過下面,緊接著腰上一緊,卻似中了對方一掌。
  這一掌盧幽當然留了分寸,雖然這樣,關雪羽不禁被打了一個踉蹌,腳下一閃,撲通一下栽倒地上。
  他身子方倒,耳聽得盧幽聲音道:「小心。」
  緊接著「叭!叭!」兩聲,關雪羽左右雙頰上已自各著了一掌。
  這兩巴掌可是打得不輕,等到關雪羽起手阻攔時,對方早已退回了身子,一來一往,真是快若飄風。
  關雪羽被打得兩邊臉直是發熱。
  耳聽得暗影中盧幽冷冰冰的聲音道:「一錯再錯。哼哼,你要記住,受創之後最要保持鎮定,因為最厲害的殺手常常是待機而出,如果你能鎮定,這兩巴掌你應該是躲得過的。」
  挨了打還要聽訓,心裡的確不是滋味,但是對方說的確是實話,卻令他好生慚愧。
  他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以自己官感聽覺,真要是能沉著鎮定,對方這兩掌一定是傷害不到自己,雖然說起來人人省得,可是做起來卻又是一回事,倘能深記,也不在白白挨了兩掌。
  心裡思忖著,隨即站起,方自道了聲:「老前輩——」
  話方出口,只覺得右肩上一沉,「啪」的一聲,又著了一掌。
  這一掌不重,關雪羽方自愧窘,耳邊上「呼——呼——」的兩聲疾風掃過,直向他左右雙頰上摑來。
  「原來那肩上一拍只是一個引子,旨在聲東擊西,接下來的左右開弓,才是原來打算。」
  有了方纔的前車之鑒,關雪羽總算學乖了,急切間慌不迭身子向下一矮,同時雙手一插,雖然看不見對方,卻用假想方式,猝然分開雙手,向對方兩腕上抓去。
  他雖然招式施展得極快,卻仍然撲了個空。
  只是有一樣,卻沒有再冤枉地挨上兩掌。
  「這一次好多了。」
  聲音發自身後頗遠處,顯示著盧幽的來去自如以及奇快身法。
  同樣在暗室之內,關雪羽總算還比對方多了兩隻眼,只是比較之下,盧幽倒像是好人一個,而關雪羽反倒像是一個瞎子了。
  但其中微妙何在?
  關雪羽一經思忖,突生出無限嚮往,陡然間有所徹悟,感覺出此番造化大非尋常,萬不可失之交臂。
  盧幽說道:「這十天之內,我所要傳授你的功課,均將於這間黑室之內完成,你如具有靈性又能細心體會,將是受用無窮。」
  說話之間,關雪羽已隱約可以看見身側黑暗之中,忽然間現出了兩點極為細小的火星。
  在遍室極黑,伸手不辨五指的情況裡,這小小兩點火星,不啻是惟一能見之物,雖然細小到較諸針尖大不了多少,到底還能看見。
  他身形連閃,即向其中之一快步走了過去。
  勿聽見盧幽道:「小心腳下。」
  話聲才住,叮噹兩聲,已被他踢倒了一隻瓶子。
  「噢——這是什麼?」
  一面說隨即彎下身來,伸手就往地上摸索。
  費了老半天的勁兒,才被他摸著了,果然是一隻空了的瓶子。
  盧幽道:「你找到了?」
  關雪羽道:「還好沒有打破。」隨即擺好原處。
  「好,你繼續走吧!」
  關雪羽暗忖著地上既有東西,還是小心的好,不敢像先前這般冒失,聆聽之下,緩緩地向前又自邁出了一步。
  不想慢儘管是慢,仍然不免觸及了腳前的物什,叮噹聲中,又是一隻瓶子倒下了。
  盧幽的聲音一笑道:「不必管它,你只小心前進就是了。」
  關雪羽應了一聲,自忖著防不勝防,便自小心著繼續前進,他雖然盡量的小心謹慎,亦不免再三失足,只聽得連續叮噹聲響中,也不知踢倒了多少,最後才自走到了那點亮有小火星之處。
  試著用手輕輕一觸,才知道是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細細線香,被一根長線垂吊在空中。
  那點火星,充其量只不過是點火星,僅僅只能供明眼人用以識別而已,若想以之照明未免過於天真,心裡實在不明白盧幽何以如此佈置,用心何在?身邊卻聽見盧幽微笑之聲。
  「你一共踢倒了十八隻瓶子,比我所設想的二十一隻,竟是少了三隻,倒也難得。」
  她接著道:「這屋子裡,一共有一百○八隻瓶子,是按照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混合陳列,你不要小看了這個陣仗,認為無足輕重,有一天你忽然開了竅,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已是另一番造就。」
  關雪羽心中納悶,問道:「老前輩的意思……」
  盧幽道:「物與物之間,均應有所感應,這些瓶子擺在地上雖然只是一個靜物,但人是活的,在你舉手跨足之間,如不能借助氣機的折射有所感應,你的身手便只能達到一個一定的境界,反之突破了這個關口,便海闊天空,無上無境,任你遨遊自在了。」
  關雪羽心頭一明,點頭道:「我明白了。」
  「只是明白還不夠。」盧幽接著道:「我現在所要傳授你的,是你以前聞所未聞的,每一樣都必須靈智結合,妙用巧思,一經突破,便左右逢源了。」
  盧幽接著說道:「就像眼前這間暗室,對我來說,可以說是絲毫不受影響,我雖然雙目失明,卻比你們有眼的人更為靈活,這其中道理,便是如今你所要領會的了。」
  話聲一頓,只聽得「呼」的一聲,由近身的風聲感應裡,可以猜知對方已來到了面前。
  關雪羽慌不迭向後退了一步,「噹」一聲,又踢倒了一隻瓶子,俟到站定之後,才知道對方並沒有向自己出手,好不慚愧。
  盧幽冷冷地道:「你的時間十分緊迫,十天之內如不能有所體會,只怕便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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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句話還未說完,身形已飄然遠揚,她身法必定巧妙十分,隨著身形的連轉,話聲也變得高低抑揚,須臾而遠,待到尾聲時,又復來到了近前。
  關雪羽一驚之下,好生欽佩,立刻明白了對方是借助聲音的高低回轉,指示身法的運用——既然如此,又何必不乾脆點亮了燈,要自己看個清楚?噢!他緊接著就明白了。
  因為那麼一來,自己便只用眼睛而忽略了聽覺於諸般感應,盧幽確實是用心良苦。
  一霎間,他提高了警覺,聚精會神地向對方留神注意。盧幽道:「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滿乾坤——」
  每說一句,字音抑揚分出高低,顯示著她身法轉動的疾緩,其流動靈活,一如蝴蝶穿花,四句話帶領著她轉動的身子,走遍了暗室每一個角落,卻不會碰倒地上任何一隻瓶子。
  關雪羽暗自叫了聲苦,他雖百般仔細,卻仍然聽辨不出一些門道來。
  盧幽也不再與他答話,盡自說道:「虛無者空空也,含一氣者即不為空,虛而生有,是逆運先天真一之氣也——」
  關雪羽心裡一動,由不住屏住真息,凝神以注。
  「此先天真一之氣,為人性命之根,造化之源,生死之本……」
  話聲未已,已是數度來回。
  這一次關雪羽終於抓著了竅門,注意到對方話聲中一絲連續的氣機,將斷未斷,絲絲相連。
  「這先天真一之氣,形跡未露,其理已具,一出乍收,收即復出,可以遊行四方——觸人之未觸,識人之未識,其形象儼然太極一氣也。」
  話聲一如前狀,身法之巧快曲折,恰如出穴之蛇,形未至,氣音先使,關雪羽已不似先前之朦朧,似悟不悟,已是呼之欲出。
  盧幽又將前說之言再說一遍,關雪羽已深深為對方形態所吸引,試著將本身真力逼出體外。
  盧幽道:「人為萬物之靈,能感通諸事之應——」
  一面說,盧幽已旋身來到雪羽正面。
  關雪羽幾乎可以肯定,她來到了那個方向。
  盧幽接下去道:「是以心在內,而理周乎物。物在外,而理具於心。」
  關雪羽不覺轉動了一下身子,感覺到盧幽的身子,又到了另一個方向。
  「意者,心之所發也,是故心意誠於中,而萬物形於外,內外總是一氣之流行也。」
  話聲一頓,身形已戛然而止。
  「燕雪,你可記住了?」
  關雪羽不知不覺裡,已是大汗淋漓,點頭道:「弟子拜領,不敢忘記。」
  「你可知我此刻身在何方?」
  黑暗之中,話聲如清風遍吹,不可捉摸。
  但關雪羽卻已認定了她的藏處,仰首道:「上面。」
  盧幽發出了一聲微笑,緊接著疾風轉過,耳聽得「吧嗒」一聲,一片火光出自前方,只見盧幽手持著一個火折子,發出了大片火光。
  接著她燃著了一盞燈,即行收起了火折子。
  關雪羽環顧四周,才發覺到這間密室,顯然就是對方用以練功之用,室內雖然有窗,早已為布幔封死,故此連星月之光,亦不可見,卻只見滿地都是倒下的瓶子,末倒下來的,卻按照八卦形象排滿全室每一個角落。
  這番景象看在關雪羽眼中,由不住怦然心驚,慢說是在黑暗之中,就是眼前燈光火亮,想要一隻瓶子不倒地全然通過,也是不易。
  盧幽這時已盤坐在石几之上,微微歎道:「你總算不錯的了,今日回去,細細地把我所說的話想上一遍,如能貫通,便是你天大的造化,終生享用不盡。」
  微微一頓,她含著笑道:「你居然自行將真氣放出,可見你生具慧根,這種觸類旁通的靈思,不是一般人所能領會的,我很高興,你回去吧,明天起,日來兩次,時間隨你。只是切記,不可讓陸青桐知道,甚至於冰兒那個丫頭跟前,也不可露出一點口風。」
  關雪羽嘴裡答應,即行告辭轉回。
  這一夜他再也難以入睡,集中精力用以思索盧幽所說之言——那些含有高深哲理的內家真訣,直到天光明亮,才被他悟出了真諦,頓時心情大為暢快。隨即盤膝榻上,連施了一陣吐納氣功,直到冰兒送來早飯,他才起身漱洗。
  早餐只是一大缽粘米香粥,粥裡摻有三絲,卻是雪山的特產,雪雞、雪菇、雪筍,三樣切絲,混同香米一併熬煮,又稠又粘,香噴噴的真好吃,關雪羽一口氣吃了個精光。
  冰兒一旁看見,好開心地說;「還要不?」
  「不要了,不要了。」關雪羽說,「吃得太飽了。」
  冰兒一面收拾碗筷,一面說:「堂主一早就出去了,說是明後天才回來……」
  「啊?他上哪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冰兒搖著頭說,「他老人家不說,誰也不敢問。」
  說到這裡,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啊,我差一點還忘了,大四兒說相公救了他的命,要親自來向你道謝,一直還候在外面呢!」
  關雪羽說;「他也太客氣了,我看不必了。」
  冰兒道:「他跟我說了好幾次,早先堂主在,他不敢隨便進來,今天一大早他就來了,傷得這麼重,看起來也是怪可憐的……相公你就見他一見吧!」
  關雪羽一笑道:「客隨主便,這就請他進來吧!」
  冰兒答應著,隨即轉出,過了一會兒即同著大四兒一併進來。
  關雪羽乍見之下,倒真不禁嚇了一跳,幾天沒見,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變成了這個樣。原來大四兒前次受傷頗重,若不是鳳七先生醫治得法,藥性通靈,就算這條命不至於送掉,也必將落成殘疾了,雖然如此,看上去也夠瞧的。
  大四兒人本來就生得精瘦,現在看過去,簡直成了皮包骨頭,胸肋間由於刀傷奇重,暫時還不便直腰,拱著個背,活似一隻大蝦米,那張臉乍看上去,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年似的,黃焦焦的,像塗了一層黃蠟。
  雙方乍一見面,只見這個奴才拱手道了一聲:「關大俠……我來給你老謝恩來了。」
  說完「撲通」一聲,拜倒地上,連連直向著關雪羽叩頭不已。
  關雪羽慌不迭上前攙住他道:「大管家不必多禮,不敢當,不敢當。」
  大四兒連磕了三個頭,才抖顫顫地站起,在一張位子上坐下來。
  關雪羽道:「這一次你傷勢過重,該要好好休息一陣,暫時卻不便走動呢!」
  「恩人說的是。」大四兒凝著那張黃臉,兩片嘴唇一咧,眼淚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抬起手用袖子在臉上抹了一下,吸著鼻子道,「這一次要不是恩人你仗義援手,大四兒這條命肯定的是保不住了……經過這件事後,我才算真正認清了關大俠你這個人,大四兒以前是狗眼看人,錯待了你老的地方,還請恩人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往心裡放……」
  說著說著,眼淚可就又情不自禁地淌了下來,想到悲處只管張嘴喘著大氣兒,不經意地嗆得直咳嗽。
  冰兒皺著眉毛,看似同情又責怪地道:「老大不小的了,你又哭個什麼勁兒?真沒出息。」
  一面說,忙自為他端過痰盂去。
  大四兒又是哭又是咳,嗆了半天,吐出了一大口帶血的痰,自個兒撫著前胸,噯喲喲地直喘著氣兒。
  冰兒「嘖」了兩聲,瞟著他道:「平常看你不是能得很嗎,這會子怎麼成了這個德性啦!當著人家關相公,你也不嫌丟臉?」
  大四兒白著一雙黃眼睛珠子,鼻子裡直哼哼地道:「冰兒姑娘,你就別……別……這麼多年以來,你……哪裡知道……我心裡受的這個冤……我能跟誰哭?誰又理……咱們?」
  說著說著,他這邊可就又喘開了大氣兒,鼻涕眼淚,掛了滿臉都是。
  冰兒賭氣地歎了一聲,說:「可也不能在人家關相公跟前哭呀!」
  「無妨。」關雪羽看向大四兒道,「心裡有冤,哭哭也好,只是你傷在肝肺,只怕不宜過悲,還是節制一點的好……」
  這麼一說,大四兒倒是真不敢再大聲哭了。
  「唉,恩人,你哪裡知道……」大四兒訥訥地道,「人各有志,我大四兒也不是天生的下賤,甘心供人驅使,作奴才的……」
  冰兒一驚,睜大了眼道:「你要死……啊!」
  大四兒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露骨,歎了口氣,哼哼著又搖搖頭,半天才訥訥地道:「……就拿劫取災銀這件事來說吧……費了這麼大的力,殺了這麼多人,到了最後不過是隨著主子的高興像是鬧著玩兒似的……這又何必呢?」
  邊說邊自歎息,一副心灰意冷樣子。
  關雪羽道:「莫非你不以為然?你應該知道這批銀子關係著多少黎民的存亡?貴主既能及時反悔,證明他確有覺悟之心,一念之仁,總比為惡到底的好,你居然還為此遺憾,實在令人失望。」
  大四兒惶恐地道:「恩人可千萬不要這麼想,經過這一次之後,我真是洗心革面,要再世為人了……我只是想,這個差事恐怕不能……」
  冰兒不勝驚訝地在一旁盯著他,大四兒終究不敢大過於放肆,隨即把到嘴的話,又吞回到了肚子裡。
  關雪羽察言觀態,確知大四兒已有了背叛之心,只是他卻不願在此一事件裡插上一手,聽在耳中,佯作不解,大四兒坐了一刻,亦覺無話可說,便自告辭。
  俟其離開之後,冰兒吐了一下舌頭道:「他真是好大的膽子,要是給堂主知道,不把他活活吊死才怪。」
  「你們堂主這麼厲害?」
  「哼!相公你是不知道——」冰兒站起來向窗外看了一眼,才道,「這裡的主人最恨手下人對他背叛,一旦抓著了,立刻賜死,手段駭人極了……過去就有過這麼一個例子……」
  冰兒聲音放低了,繼續說道,「過去在金鳳堂當差的有一個叫郭大年的,就因為犯了錯,被堂主吊了兩天,後來想逃,被抓回來以後,活活的被罰凍死,死的樣子可怕極了,全身都結了冰,凍成了一根冰柱……」
  關雪羽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總算對於這位鳳七先生的為人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
  冰兒話匣子一經打開,便是說個滔滔不絕。
  「相公你在這裡住久了就知道,我們堂主人可是古怪了,好起來好得不得了,一個脾氣犯了,天皇老子也要怕他三分哪……現在總算好了,現在相公來了,我們的日子總算好過一點啦。」
  關雪羽心中一愕,卻不予說破,微笑道:「你以為我在這裡要住多久?」
  冰兒眼睛忽然睜大了。
  「咦?難道相公你還要走?」
  關雪羽點點頭道:「我當然要走,這裡既不是我的家,又非久留之處,我只是奇怪,陸老前輩為何要把我留在這裡?」
  冰兒低頭一笑,說道:「相公真的不知道?」
  關雪羽搖搖頭,奇怪地道:「難道你知道?」
  冰兒微微一笑,臉上有些發紅地道:「我只是猜想罷了。」說著她把臉湊近了「……那是堂主有意要選相公你這個女婿吧?」
  關雪羽心中怦然一驚,呆了半天,沒有作聲。
  「難道相公你還不……樂意?」
  關雪羽只是冷笑。
  冰兒一臉費解地道:「能娶到我家姑娘,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人漂亮,本事又大……而且還……」
  沒等她說完,關雪羽卻已站起離開,獨自走向窗前。
  冰兒更費解了。
  忽然關雪羽回過身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她問道:「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我……」冰兒訥訥地道,「我只是猜想而已……」
  關雪羽神色才見緩和下來,見她嚇得不輕,也不便再責備她些什麼。
  「記住,這句話以後不可再提,因為不是真的。」
  冰兒見他神色莊嚴,不怒自威,自有其神聖不可侵犯之一面,她所以作如此猜想,自然有所根據,只是因摸不清關雪羽對這件事的態度如何,萬一因此降怒,罪過不輕,因此也就不敢再多說,當下收拾了碗筷,藉故告辭離開。
  她走了以後,關雪羽心情反倒難以平靜下來了,這件事他並非完全沒有想,只是在對方沒有明確表態之前,實在不必自作多情,現在冰兒也這麼說了,雖然只憑猜測,卻只怕多少有些蛛絲馬跡可供追尋,不能不心存警戒,早作打算的好。
  從而他更想到了鳳七先生對自己的此番善待較之前時顯然判若天壤,不能說其中無因。
  「難道冰兒猜測的果然屬實?鳳七先生真的有意要把女兒許配與我?」
  這些事不想也就罷了,一經想起,可就由不住他內心大為紊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鳳姑娘對他好,他焉有不知之理,好好色,惡惡臭,更是人情之常,更何況鳳姑娘對他有情有恩,人又是出色的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即使鳳七先生真有這個想法,也不能說他不對,問題就在於關雪羽自己本人這一面了。
  來回地在房裡走了幾步,定下來,他的臉色更見沉重。
  「不能……我不能……」
  一霎間,浮現在眼前的,卻是另一張臉,含著無限深情、真摯、沉鬱,這張臉對他有著極深刻的意義,不容有所忘懷。
  「小喬姑娘……」
  情不自禁地他輕輕喚了一聲,腦子裡便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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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2:27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宿毒未盡除 小喬感厭世

  雪花片片,石頭嶺飄雪了。
  佇立在禪房裡,麥小喬向著窗外的穹空張望著,遲滯的眼睛,輕顰的黛眉,散亂了的髮絲……顯示著她內心的不開朗,這般心情之下,人可是消瘦多了。
  滿以為進了廟,出了家,古佛青燈,日誦經文,便能一了百了,誰知道卻不是這麼一回事,無邊思緒,深深情孽,更是得寸進尺,有如水銀瀉地,敢情是無孔不入,便這樣,她跌入了痛苦深淵。
  來廟的日子不少了,總共才見了老方丈出雲和尚三回,每一次當她向和尚表明出家的決心,要求落發剃度時,老和尚總有他的一套托詞,以至於到如今,仍然被戴著來時的三千惱人情絲。
  其實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又雲佛在心中生,一個人的情緒完全取決於這個人的個人意志、毅力與智慧,但是卻有一個先決的條件——你必須,拿得起,放得下。
  「拿得起,放得下。」說來容易,不過只是短短的六個字而已,做起來,可就不是那麼回事,首先你當有一副鐵石的心腸,那意思便是你必須絕對冷靜,做一個無情的人,只這一點,便不易為。
  堂前燕子,水上鴛鴦,皆為有情之鳥,無邊翠柳,似笑桃花被形容為多情之樹,其實放開視野,一切萬物都為有情而生……明乎此,池邊小草,枝上閒花,一滴水,一點露……悵悵秋風,絮絮春雨,一人有情之目,皆為有情之物,這個世界上如果一朝失去了情,真不知何以為物了,是以,除非你「天性涼薄」,想要作真正的無情該是何等之不易?
  一個即使真正出了家的人,也未必便真的四大皆空,君不見天下多少廟宇,僧侶成群,能夠成佛,皈入正果的又有幾人?
  麥小喬這才是真正的自己找罪受,越想忘掉的事,越是忘不了,越欲無情,偏偏更為有情,正是「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老方丈所能傳授給她的,仍然只是「持齋念佛」四字而已,「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不知念了千萬遍,仍然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賭氣,佛也不念了,改為讀經,這讀經更非有萬般毅力不可,頭幾天,苦心鑽營之下,為她理解出幾段奧秘的經文,接下去便是了無頭緒,味同嚼蠟。
  人便是這樣清瘦下來的。
  昨日,出雲和尚來了一趟,問知了一下她的近況,麥小喬再一次表示她的出家意願,老和尚只是微笑。
  「大師父,求求你可憐可憐我吧,讓我落發吧!」
  「再等等看吧!」
  老和尚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她的臉,又翻看了一下她的眼皮,一聲不吭地走了。
  晚上服待她的小沙彌明法來了,帶來了一大碗藥汁,說是老和尚的關照,要她喝下去,又關照她說這兩天要靜居休息,不要出去。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顯地是在暗示她生病了。
  麥小喬卻絲毫也體會不出病態來,只是一種懶懶的倦態而已,尤其是整天悶在房子裡不想念佛,又不想讀經,剩下的便只是淡淡的遐思——這才是她的病根子,揮之不去,驅之不離,眼巴巴地看它往心上鑽,血裡流,終於佔滿了她整個的軀體、思維、靈魂……
  「當當……」廟院裡傳過來寧靜的鐘聲,鐘聲何以被稱為寧靜?只因為它確有鎮靜情緒與神魄、清心滌俗的功效,即使你是一個不經一智的狂野傖夫,在你聆聽著鐘聲的這一霎,也會有所領受,那便是去腐生新,喚回你內在良知的一霎。
  麥小喬輕輕歎了一聲,在位子上坐了下來。
  明法小沙彌在門外探了一下頭又收回來,然後咳嗽一聲:「姑……姑……」
  小喬道:「進來吧!」
  明法小和尚這才邁步進來,一張臉臊得就像塊紅布那個樣。
  「姑……姑娘,好些了沒有?」
  兩隻手干搓著,臉上是說不出的那種靦腆。
  麥小喬道:「我沒有病呀……」
  明法說:「不……老師父說姑娘病得不輕……要我小心侍候著……姑娘,你要喝茶……嗎?」
  小喬搖搖頭,不自禁地看著這個小和尚笑了。
  她倒是很感激這個小和尚,這些日子以來,虧了他照顧自己,送茶送水,噓寒問暖,真夠盡心的。
  「姑娘……我這就給你沏壺茶……去。」
  他幾乎連眼睛也不敢瞟她一眼,說了這句話轉身就要離去。
  小喬道:「你別走,我不喝。」
  「是……」明法又回過身子來。
  「你坐下……」小喬打量著他道,「你今年十幾了?」
  「十……五了……」
  一面說,只敢壓著椅子一角坐下來。
  「進廟有多久了?」
  「才……一年多一點……」
  「念過多少經了?」
  「沒……沒有……只是念佛。」
  小喬點點頭,心說,原來跟我是一樣的。
  再看看這個小和尚的長相,豹頭環眼,濃眉厚額,好端莊樸實的外貌,正是出世人的寫照,心裡不禁盤算著,老和尚目力不差,所物色的幾個三代弟子,一個個都別具異質,最難得的是一個個質樸性純,年紀既輕,更不知人世煩惱為何物了。
  她不禁又聯想到了自己,過去多年以來,一直在九華山隨師練功,快樂得就像是一隻小鳥,從不識感情為何物,也從不相信自己會跌進感情的漩渦裡。
  就只是那一次邂逅……
  那一次午夜的邂逅,在麥家祠堂臨時改置的書齋裡,關雪羽便輕輕地踏進了她的心扉,從此以後,這個人的影子便一直佔據著她整個的心靈不去了。
  像是亂紅影裡的鞦韆,一下子蕩起了無邊的漣漪,萬紫千紅,五彩繽紛,一霎間她心如飄絮,蕩漾在撲朔迷離的雲霧之中,四顧茫茫,一顆心卻撲通通跳得那麼緊,這才知道,來廟日子饒是不短了,可並沒有收住了自己的心。
  說不出的自怨、自恨、自憐……卻賺得瑩瑩熱淚,只是在眸子裡頻頻打轉。
  「姑……娘,你怎麼了?」
  小和尚的一句話,才又把她由無邊的遐思裡給拉了回來,四目對看之下,小和尚的迷惘與真摯忽然讓她感覺到無比羞愧,霎時間羞紅了臉。
  面對著的是胸無城府、一片純樸的向佛童子,處身之地更是無比莊嚴,寶相萬千的靈隱古剎,自己亦曾誦經千遍,發誓向佛,原以為每日來的結果,總能使自己漸歸於平靜,誰知道依然是如此脆弱,不堪心魔作祟,真令人好生不解了。
  明法小和尚眨了一下眼睛,訥訥道:「姑娘……你哪裡不舒服麼?」
  小喬苦笑著搖搖頭說:「沒有……都沒有,你不要亂猜,我只是想著過去,心裡很亂……」
  「那就念降魔咒吧,靈得很。」
  一面說時,小和尚手捏中指,呢嘛哪哞地念了一遍。
  麥小喬搖搖頭,自忖著這咒兒早先不知念了千百遍了,只是念的當時有用,一下口頭,便上心頭,看起來,自己真是情孽深重,所謂去山中之賊易,去心中之賊難,就是較諸眼前這個小和尚,也還差得遠呢!
  這麼一想,更覺氣餒,轉念又想,老和尚顯然是早已看出了自己的重重孽障,才會遲遲不肯收容,怪在每一次向他苦苦要求時。對方總是笑而不答,似乎早已認定自己不是佛門中人那般模樣,抑或是別有所知?真正令人費解得很。
  她心裡這麼盤算著,不由暗暗對自己落了個狠,哼!老和尚你不是想攆我走,我就偏偏在你這廟裡住定了,你認為我不是佛門中人,我就偏偏要出家給你看,你認為我挨不下去,我就偏偏挨給你看……
  明法小和尚不明究竟,在一旁見她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只當是病情發作,嚇得著實不輕,訥訥道:「喂……姑娘,你別是真的病……病了吧?」
  小喬道:「沒的事——」冷笑了一聲,她看向小和尚道,「是老方丈說我病了嗎?」
  明法連連點著頭:「是呀!」
  「你放心,我壓根兒一點病也沒有,你去告訴他說我好好的,哼!我呀,我在這個廟裡出家出定了……」
  「可……」小和尚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這裡是和尚廟呀……你一出家不就是變成了尼……尼姑了嗎?」
  這尼姑兩個字,對小喬來說,顯然還不大習慣,怪刺耳的。
  「那有什麼關係?不都是一樣的出家嗎?」
  「是……」小和尚跟著連連點頭,「說的也是。」
  小喬冷笑了一聲道:「老方丈還跟你說我些什麼沒有?」
  明法小僧道:「有……說是姑娘病好了,就要走了……姑娘,這是真的麼?」
  麥小喬怔了一下,忿忿道:「你看怎麼樣?我就知道他是盼著我走,這一次可是對不住,請神容易送神難,是他把我接來的,想叫我走,可沒那麼容易,你把我說的這些話轉告他去。」
  明法漲紅了臉道:「我……可不敢……還是你自己說吧!」
  「他很凶麼?」
  「不……是……」小和尚吞吐著道,「反正我不敢……一看見他,我就說不出話來……」
  麥小喬一笑道:「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明法小和尚點點頭,轉身而出,卻又回過身來,臉上訕訕的,像是有話要說的模樣。
  小喬道:「怎麼,還有什麼事麼?」
  「是……」小和尚說,「是我兩個……師兄,要我代問姑娘好……」
  短短兩句話,他卻說得異常吃力,說完了合十向麥小喬深深一拜,掉過身子即匆匆去了。
  麥小喬微微一笑,知道他說的兩位師兄,就是那天為自己帶路的兩個小和尚,想不到他們還一直關懷著自己,茫茫人世,除了遠在四川的父母之外,又有誰還在掛念著自己?這麼一想,直覺無限淒涼。
  耐著性子,她誦了兩卷經文,只覺得腰酸得很,全身上下像是一點勁頭兒也提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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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2:44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雙目既失明 陡然尋短見

  山上飄起了白茫茫大片的霧,每到這個時候,也就是一天的將要結束。
  麥小喬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姍姍向室外步出。
  透過了茫茫的一天霧氣,又看見了斜掛在天邊的那一道五色長虹,她想走過去一點看個清楚,忽然只覺得腳下一軟,由不住打了一個踉蹌,差一點坐了下來。
  迎面人影乍閃,現出了出雲和尚高大的身影。
  麥小喬心中一驚,叫了聲:「老師父。」腳下再次一軟,頓時一跤坐了下來。
  出雲和尚的忽然出現,顯然正是與此有關,一聲「無量壽佛」,長袖揮處,不偏不倚地正好拂在了小喬腰上,往起一帶,已把她拉了起來。
  緊接著,和尚前進一步,左手一托,已把小喬整個身子抱了起來,身形猝閃,快速地已回到了房中。
  麥小喬不勝驚駭地道:「我怎麼了?」
  老和尚一聲不響地把她放倒榻上,臉色甚是沉重。
  麥小喬一驚,思忖道,莫非我真的病了?隨即用一雙迷惑的眼睛看向對方。
  「暫時不要說話,怕是你的舊毒發作了。」
  說話時,老和尚的一隻大手,已扣在了麥小喬的腕子上,同時雙目合上,隨即運神默默地凝思起來。
  麥小喬聆聽之下,由不得猝然吃了一驚,她幾乎忘記了身上還隱藏著致命的毒傷,一經發作,只怕性命休矣。
  出雲和尚緩緩睜開了眼睛,輕輕一歎道:「果然不錯,你的毒傷發作了,目前雖然跡像甚微,但是到底不可輕視……姑娘,你的感覺如何?」
  麥小喬搖搖頭說:「沒有什麼……只是身上無力,老師父,你能救救我麼?」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看吧,我必當盡心就是。」
  隨即關照那站在一旁發呆的明法和尚道:「去,到我那裡,把桌子上的那個藥籃子給我拿來,快去。」
  小和尚答應了一聲,連忙掉身飛奔而去。
  出雲和尚看向麥小喬,苦笑道:「三天以前,我就發覺到了你的眼神有異,擔心你近日來可能會病發,果然被我料到。昨天夜裡,我叫明法給你送來的藥,你可曾服下去了?」
  麥小喬搖搖頭,卻把頭轉向一邊。
  「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生你的氣。」
  「這就怪不得了。」老和尚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那碗藥汁是我苦心調製,其功效雖然不能解除你身上的宿毒,但是用以延緩你的毒性發作,卻是應該具效……偏偏你不聽話……現在毒性發作,可就麻煩了。」
  一面說,老和尚只是頻頻搖頭歎息不已。
  麥小喬早已在注視著老和尚,聆聽之下,出乎意外的,臉上竟帶出了一抹微笑,但笑容裡別具淒涼。
  「老師父,那就讓我死吧……」
  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汩汩地淌了出來,雖是傷心,看來卻極平靜。
  「我真的不想活了,真的,就讓我死了吧!」
  出雲和尚冷冷一笑,道:「胡說。」接著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稍安勿躁,這件事情或有救。總之,你既然來到了老衲我的廟內,你的一切安危,便由老衲我負責便了,暫且由不了你做主。」
  說話時明法小和尚已拿著藥籃子匆匆進來,老和尚接過來就其中選了幾撮,交與明法,命他即刻置爐煎煮,快快送來。
  這才轉向麥小喬,喟然長歎了一聲。
  「我知道姑娘對老衲心存不滿,怨我遲遲不肯為你剃度說三皈依,其實……現在無妨說明,姑娘你哪裡是出家人哪?這件事待姑娘你傷勢好轉以後再說吧!」
  麥小喬冷冷地道:「這麼說,大師父你從一開始起就在敷衍我?你壓根兒就沒打算要收留我,可是?」
  「阿彌陀佛!」老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姑娘你塵緣未盡,確非佛門中人,以人世眼光來看,正是大有可為,後福無量。」
  麥小喬冷冷地道:「以人世眼光……哼哼……老師父你何不乾脆就說佛門不要我……我一直敬重你的為人,想不到你居然也會騙我……」
  說著眼睛一紅,熱淚泉湧而出。
  「阿彌陀佛!」老和尚再一次地宣出了一聲佛號,「姑娘你是個聰明之人,怎麼說出這些糊塗話來了?」
  麥小喬沒等他把話說完,即把頭轉過一邊,不再答理他,但只見肩頭輕聳,竟自抽搐有聲地哭了起來。
  女人的哭,確是有相當力量,尤其是以麥小喬今日之處境、立場,確能引發聆聽者無限同情,老和尚雖是早已適跡佛門之人,但以身當其事,受人之托,雙重壓力之下,亦頗感事態之發展,有些出乎意外。
  他是個宿命論者,相信凡事俱有一定之定數,只是在事發之後,定數之前,這一段過渡時間,卻是千奇百怪,常有不可思議之發展,一個處置不當,容或人定勝天,亦非無可能之事,那是因為一個人也許因為所謂的定數不能改造自己的命運,但是生命的本身,卻是操持在自己手中,要是意圖毀滅,自我結束,便是神佛有知,亦是無可奈何之事。
  老和尚怕的就是她的任性,那是因為她確確實實是個任性之人。
  「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萬般無奈之下,老和尚也只能祭起了他的最後法寶,一聲聲地梵唱,有時候確實頗有無比的威力,確能去濁生清,給人以振發深省之功。
  只是這一次卻像是在麥小喬身上,並未能產生預期的效果,忽然她轉過身來,圓睜著一雙流淚的眼睛:「老師……父……啊……老師父……」
  麥小喬的聲音裡,充滿了戰慄、驚悸,出雲老和尚被她這種突如其來的舉動,不禁大大地嚇了一跳。
  「姑娘,你怎麼啦?」
  「沒有……沒有什麼……」
  原本她已經坐起來的身子,卻又慢慢地躺了下來。
  老和尚下意識地覺出了不妙,探出手來,意欲去捉住她的脈門,只是指尖方觸及對方的肌膚,麥小喬卻慌不迭地閃了開來。
  「我很好,沒有什麼……」
  說著她又把身子轉到了裡面,像是仍在賭氣,只是那一雙睜大的眼睛,以及含蘊著的無比惶恐卻繼續著,把她帶到了一個極為陌生恐怖的世界裡。
  老和尚訥訥地道:「你可有什麼地方不適麼?」
  老和尚說話時,只見明法小僧,雙手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似的走了進來。
  「藥……藥好了。」
  老和尚接過來,注視了一下。
  老和尚向明法道:「你可以退下去了。」
  「是,老師父。」
  合十為拜,明法退了下去。
  老和尚注視著麥小喬輕輕一歎道:「來,把這碗藥服下去吧!」
  「這是什麼藥?吃下去有用麼?」
  汩汩的淚水,由她那雙大眼睛裡淌了出來,麥小喬這陣子莫名的傷感,確實使得出雲老和尚大感納悶。
  出雲和尚道:「此藥為老衲采本山四味靈藥,取其清新,功能阻止姑娘身上毒素擴散……」輕輕一歎之後,他才繼續道,「不瞞姑娘說,你身上所中毒素,乃長白門之獨家秘製。據我所知,當今天下,能解此毒者,除卻長白門自身之外,僅一二人或能有此能耐……偏偏這兩個人與老衲都有過節……老衲本身,雖亦擅解百家之毒,只是卻獨獨對此一門未能稱心,說來誠是令人大為歎息,不過無論如何,老衲當盡全力,以使姑娘身上所中毒性,暫緩發作——來吧,先把這碗藥汁喝下去,這對你會有好處的。」
  「是麼?」麥小喬笑得很淒涼的,「我以為……已經太遲了……」
  當她凝視向老和尚時,那雙大眼睛裡情不自禁地又自汩汩流出了眼淚。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還是飲下去的好。」
  麥小喬搖搖頭,冷冷地道:「已經太遲了。」
  老和尚愕了一下:「為什……麼?」
  「因為她的毒性早已發作了。」
  這句話並非出自麥小喬之口,而是由另一個人的嘴裡傳出來,聲音清脆,一如新鶯出谷,話聲方頓,一條人影已自敞開著的那扇軒窗裡飄身而入。
  其輕靈巧快簡直有似幽靈一般,快到不容交睫。
  老和尚「啊」了一聲,不啻大大吃了一驚。
  他雖然手上端著那碗熱騰騰的藥汁,卻絲毫無礙於他快速的身法挪動,「呼」一聲,已飄出四尺開外。
  「什麼人?」
  話聲出口,卻已經看清了來人,敢情原是認得的。
  來人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高挑的個頭,一身的紫色長衣,小蠻腰細細的一掬,扎得異常的結實。
  一頭長髮甩向前啟,其上結著紫色的綢花,清秀爽朗,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襯著隨了身的佩劍,更出落得那般俠女子風範。
  「是你?鳳姑娘——」
  「不錯。」鳳姑娘輕啟笑靨地道:「老和尚記性真不錯,我想你是不會忘了我的……」
  榻上的麥小喬忽地坐了起來。
  「是你,鳳姐姐……」
  鳳姑娘身子一閃,已來到了小喬面前,後者本能地向後縮了一縮。
  出雲和尚只以為她意圖要加害小喬,驀地吃了一驚。右手輕啟,寬大的袖面「呼」地發出了一股袖風、直向鳳姑娘立身處襲去。
  鳳姑娘早已防到了對方老和尚有此一手,左肩猝沉,快速地劈出了一掌。
  雙方內力接觸之下,整個禪房起了一陣劇烈的震撼。
  老和尚功力自然是高過鳳姑娘,只是由於他所施展的只是一股袖風,鳳姑娘所發出的卻是沉實的掌力,是以,兩股力道接觸之下,竟然不分軒輊,但卻帶給了他們所處身的禪房極大的震撼,十分驚人。
  老和尚一股袖風,沒有把來人擊退,這才知道對方姑娘敢情不是好相與,但是他絕不能容忍來人對麥小喬有所傷害,輕叱一聲:「大膽!」
  第二次待得抬手,發出掌力。
  鳳姑娘冷笑一聲:「別急。」
  老和尚已將發出的掌力,忽地收住:「阿彌陀佛——」一雙細長的眼睛,湛湛有神地直向對方逼視著,只待稍有不對,便起發難。
  他雖是佛門中人,慈眉善目,只是卻也有不怒自威之一面。鳳姑娘當然知道老和尚的厲害,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敵手。
  事實上她來這裡,也不是和誰打架來的,看見老和尚這個樣子,不禁有氣。
  「老師父你這是幹嘛呀,我可不是來打架的,幹什麼一見面就欺侮人呀!」
  出雲和尚聽她這麼說,想到了自己確實是有些失之盂浪,長眉頻眨,由不住又自宣出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你這是從哪裡來?嘿嘿……卻須知道,這裡是佛門善地,可容不得你擅自闖入呢!」
  鳳姑娘後退一步,兩隻手往胸前一抱,笑了一聲道:「說到不請自來,這一點倒確是我的理屈了,可是事情可也得分個輕重緩急。」話聲微停,一雙眸子向著榻上的麥小喬瞟了一眼,冷冷地看向老和尚,道:「大師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可是來幫你救人的,你難道認為我不應該來麼?」
  老和尚聆聽之下,神色益見緩和。
  「無——量——壽——佛——姑娘此話可是當真?」
  「我從不說謊。」說著,她已輕移蓮步,姍姍走向小喬。
  麥小喬冷笑一聲道:「我沒有事……你用不著救我……我很好……」
  聲音裡含著輕微的顫抖,一面說,緩緩地垂下頭來。
  「真的很好?」
  鳳姑娘那犀利的眼光,緊緊地逼視著她。
  「我……很好……」
  麥小喬卻有意偏開了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看向出雲和尚說道:「大師父應該知道,七指雪山金鳳堂的大小靈丹,有起死回生之妙,就是講到毒之一道,也較一般醫家要高明許多……」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地道,「姑娘若然肯援手救助,老衲感激不盡,只是卻要容老衲先行探過再行定奪。」老和尚醫術高超,為防鳳姑娘於醫治麥小喬中途下手陷害,是以才會有此一說。
  鳳姑娘顯然胸有成竹,微微一笑,退後一步。
  老和尚隨即上前,探出一手,待向麥小喬腕間把去,小喬倏地向後一收,道:「不!」
  一時間,熱淚滾滾淌出,她隨即垂下了頭,飲泣道:「大師父,謝謝你的好心,只是太晚了,來不及了……」
  老和尚一驚道:「怎麼……姑娘為什麼要這麼說?莫非……」
  一旁的鳳姑娘輕輕歎了一聲道:「老和尚難道真地看不出來麼?」
  兩位姑娘一人一句,真把老和尚弄糊塗了。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這才冷笑道:「她的眼睛瞎了。」
  真好比晴空裡響了一聲焦雷,老和尚霍地為之一震:「啊!」
  憑他閱歷,原該早就看出,偏偏竟是昧於自信,總以為在自己呵護之下,毒性萬萬不會發作得如此快速,卻沒有料到,竟然已到了如此嚴重地步。
  「姑娘……你抬起頭來。」
  老和尚竟然還存著萬一的僥倖,希望鳳姑娘所猜測的不是真的。
  然而,在麥小喬仰起的面頰,那一雙流淚的眼睛裡所呈現的目神,竟然是那般呆滯。
  已無須麥姑娘自己承認,老和尚便可以斷定——這雙美麗的眼睛,真的已經瞎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的一聲佛號裡,整個身子都為之抖顫了起來。
  「鳳姑娘……」他轉向鳳姑娘道,「你……」
  「老和尚不用著急,這件事也許還不為太遲,現在我來了,一切總不至於太糟,只是……」
  她眼角輕瞟,向著呆滯的麥姑娘看了一眼:「卻要看她是不是肯合作了。」
  麥小喬搖了一下頭道:「不必為我費事,我已經說過了,我想死。」
  說到「死」字時,她的一隻手,忽然壓向枕畔,那裡就擱著她的一口長劍,她的手不偏不倚地就壓在了劍把子上,這個舉動不禁使得老和尚又自吃了一驚。
  「無——量——壽—一佛——」老和尚銀眉頻眨道,「大姑娘……你可不能……」
  鳳姑娘冷冷地道:「她死不了的,你放心。」
  一面說,鳳姑娘輕移蓮步緩緩走到了麥小喬身邊,陡然間探手,待向小喬右手腕上扣去。
  可是,麥小喬卻像是早已料到對方會有此一手,她的動作比鳳姑娘更快。
  鳳姑娘的手方自探出了一半,只聽得「嗆啷」脆響聲中,一口寒光四射的長劍,已自劍鞘裡掣了出來。
  這一手大是出乎鳳姑娘意外,向後退開。
  卻只見麥小喬橫劍在手,圓睜雙眼道:「你們不要逼我……逼急了,我可就管不了許多,我就死給你們看。」
  「阿彌陀佛,」老和尚長長吁歎一聲,「這又何苦?」
  他雖然佛法高深,素知過去未來,但是在面對著眼前這一霎,卻也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這就不對了。」歎息一聲,連連誦著,「因何自棄,因何自棄?」
  麥小喬這一霎臉色蒼白,表情呆滯,那只持劍的手微微發著顫抖,她此刻早已是萬念俱灰了,一想到雙眼已瞎,即使是能活下去,又有什麼意思?
  閃爍的劍,顫動的手,顯示著她此一刻內心的淒楚與猶豫。
  她已有橫劍一死的念頭,只是自古艱難惟一死,說到這一個死字,易是易也,難也難極了。
  總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甘心,非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總是不願伏血劍下,況乎是用自己的手來結果自己的性命,又該是何等的不易?難!難!難!
  一霎間的心神交戰,麥小喬終於緩緩地放下了手上的長劍。她心情沉重,下一步又當如何,誰也摸不準。
  鳳姑娘冷笑了一聲:「我想你還不至於傻到要尋死吧,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你是一個瞎子,也比死了強。」
  「就算你是一個瞎子。」這句話說得好輕鬆,聽起來可真好比一把尖刀插進心裡那般滋味……
  麥小喬原已難堪,幾不欲生,聆聽之下,再也當受不住,雙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手上一口長劍「嗆啷」一聲跌在地上,整個身子霍地向後倒了下去。
  「啊!」
  老和尚無疑為之吃了一驚。
  「無——量——壽——佛——」他轉向鳳姑娘,似有所憾地道,「她已深為毒苦,你又何必雪上加霜,這麼一來,豈不更加重了她的傷勢麼?」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趨前,先把小喬失落在地上的那口長劍拾起,插回鞘內,放置在几上,這才轉向出雲和尚。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姑娘快施妙手吧,遲了只怕就來不及了。」
  鳳姑娘輕聲一歎,似有些無可奈何。
  那日她自從與麥小喬在石林一場激戰之後,雙方無疑已是反臉為仇。老實說,麥小喬的強自插手,硬管閒事,不可否認,已經大大傷了她的感情,她真恨不能舉劍殺了她,但事到臨頭,她卻是下不了手,今天,她也同樣的不能眼見她毒發身死。
  一剎那的心神交戰,驅走了自私與毒惡,其實她只需要轉身一走,或是乾脆晚到片刻,事情便會自然而然地有了一個結果,偏偏自己卻來的正是時候,此時此刻,不要說是轉身一走,就是拖延片刻,也使她有罪惡之感。
  「老師父,幫個忙吧!」
  出雲和尚應了一聲,趨前一步,他雖然痛心極了,當日關雪羽把麥小喬托付自己,一切安危自然便由老和尚承擔了下來,倘若麥小喬有個三長兩短,老和尚第一個便自無顏面對故人,更何況他居心仁慈,根本上就具有不忍人之心。
  他雖然武功較鳳姑娘高出許多,但是談到醫術一道,卻不敢稱先論強,那是因為七指雪山金鳳堂鳳七先生早有天下第一神醫之稱,尤其擅解百家之毒,在這方面,自己便實在逞不得強了。
  「姑娘只管交待就是。」說了這句話,老和尚銀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來了。
  鳳姑娘是時已把小喬安置得仰面睡好,一面由身邊取出了專為此次準備的「七寶解毒丸」,放進小喬唇內。
  那七寶解毒丸,一味奇藥,在武林中確是享有極高盛譽,只道是藥效通神,卻是見者幾稀。這一次鳳姑娘是存心救命來的,才帶來了這味靈藥。
  「阿彌陀佛!」出雲老和尚訥訥道,「是七寶解毒丸麼?這就好了……」說話之間,已聽見小喬腹內咕嚕嚕直是作響,顯然藥性已通。
  「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老和尚一連說了好幾聲「這就好了」,為使小喬快些醒轉,他乾脆探出一手,抵在小喬側肋之間,將一股純陽真氣徐徐灌注入內。
  鳳姑娘原本也打算這麼做,見和尚既已做了,便直在一旁靜觀。
  只是短短的一段時間,小喬的臉色已由蒼白漸漸變得有了血色。
  「阿彌陀佛——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老和尚簡直喜形於色,只以為大功告成。
  鳳姑娘卻並沒有他那麼樂觀,苦笑道:「大師父你且別高興過早,只怕……只怕……」
  出雲和尚道:「怎麼?」
  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怕只怕,毒性歸了竅,她的一雙眼睛就……」
  她所以話聲中斷,是因為忽然發覺到麥小喬有了動靜,在長長吁了一聲之後,麥小喬終於醒轉過來,緊接著她睜開了雙眼。
  老和尚憂喜參半地道:「姑娘,你覺得怎麼樣?眼睛可看見了?」
  麥小喬聆聽之下,微微愕了一愕,似乎由夢境之中,才又回到了現實——一抹淒慘出現在她臉上,汩汩的淚水,又自淌了出來。
  答案已很明顯,她仍然無能視物。
  老和尚急了。
  「這」他隨即向前俯下身子,「來!我助你一臂之力。」
  話聲微頓,老和尚的一隻巨掌,已經按在了麥小喬脅下,緊隨著他的抖動手掌,已把無比內無功力,向對方軀體之內緩緩輸入。
  這股充沛力道,猝然與麥小喬接觸之下,即見她身上陡地起了一陣子戰慄,微有血色的臉上,霍地漲得通紅,由不住發出了連聲呻吟。
  出雲和尚由於擔心小喬的雙目失明,情急之下,不惜施展出本身的純陽真力,用以驅除殘留在對方體內的餘毒。他功力深湛,數十年面壁潛修,非同凡響,就在他內力運施之下,麥小喬頓時百脈暢通,卻有淡淡的一片粉色輕煙,自她身上冉冉散起。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無量壽佛」,認為大功告成,這才把加附在小喬身上的那隻手收了回來。
  卻不意鳳姑娘在旁微歎一聲,道:「太遲了,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毒已入竅,想要起出,可就難了。」
  出雲和尚轉向麥小喬臉上注視片刻,不禁大為失望,喟歎一聲,嗒然無語。
  倒是麥小喬出乎意外地表現得很是鎮定。
  「老師父,鳳姐,多謝你們了,這都是我命該如此。」輕輕歎了一聲,她面現傷感地說道,「這也許是上天注定的,這麼一來,我什麼也都看不見了,正好可以專心一意地服侍菩薩了,老師父你說可是?」
  出雲和尚高高地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面色淒然地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壞到這個地步,且容這位鳳姑娘診視之後再設法吧!」
  麥小喬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才轉向一旁的鳳姑娘道:「姐姐,你看我的眼睛還有救麼?」
  鳳姑娘一聲不吭地伸出手,拿住了她的脈門。
  「金鳳堂」的醫術天下知名,鳳姑娘雖不若其父之妙手通神,但是家學淵源,卻也具有相當的造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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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12-8 00:13:01 |只看該作者
  片刻沉默之後,鳳姑娘鬆開了手。
  老和尚輕宣一聲佛號道,「如何?」
  鳳姑娘歎了一聲道:「很難說……以我看,毒質像是已進入目瞳。」
  老和尚道:「只要設深入穴竅,總是有救。」
  他隨即探出手來,把住了小喬的脈道,仔細地切了一陣子脈,點點頭道:「鳳姑娘所見不差……事情還不至於糟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一面說,引手向外指了一指,暗示鳳姑娘到外面說話。
  鳳姑娘在未來之前,心裡是對麥小喬懷有相當敵意,只是在她目睹一切之後,一顆心情不自禁地早已為之軟化,畢竟她們雙方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怒,麥小喬為情勢所逼,存心出家,皈依佛門,下場已夠淒涼,更何況落到眼前這步田地,實在是令人痛心。
  「你放心,我暫時不會離開這裡。」她頗有感傷地打量著麥小喬道,「只要有一線希望,我亦當盡力……」
  說著,她由身上取出了另一個精緻的小小藥瓶,由其中倒出了兩顆紅色藥丸,遞與麥小喬道:「把這個吃下去。」
  出雲和尚探過頭來看了看點頭道:「這大概就是貴門的『天王解毒丹』了?」
  鳳姑娘微微一笑道:「看來我家的什麼事,大師父你都清楚,你老人家大可放心,我如果有加害她的心意,也不會等到今天才下手了。」
  「阿彌陀佛,鳳姑娘說哪裡話,老衲豈會多這個心?只是麥小喬姑娘如今情勢,不得不謹慎用藥,既然如此,老衲也就放心了。」
  一面說,隨將手中丹藥交向麥小喬手上道:「姑娘快服下去吧。」
  麥小喬接過藥來,並不立刻服下,卻向出雲和尚道:「老師父請稍避片刻,我有幾句話要請教鳳姑娘,可好?」
  老和尚打了個佛訊,連道:「使得,使得。」隨即向外步出。
  鳳姑娘自己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道:「我知道你要問我些什麼?你就說吧!」
  麥小喬幽幽一歎道:「你原是恨我入骨,為什麼現在又來救我?」
  鳳姑娘怔了一怔,把頭轉向一邊。
  麥小喬歎了一聲道:「我好像樣樣都不如你,其實我此刻萬念俱灰,恨不得死了算了,你卻又偏偏出現,在我認為非死不可的時候,又給我一線生機。你可知道,你這麼做,雖然救了我,我並不感激你,我這麼說了,你仍願救我麼?」
  鳳姑娘一笑說:「你以為我這麼做,是為了要你感激?」
  麥小喬道:「一個人做一件事,總是有目的的,你這麼做又為了什麼?」
  鳳姑娘冷冷地道:「我只是不願意你死,這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
  麥小喬搖搖頭,癡癡地道:「如果瞎和死,只要我選擇其一的話,我情願死,所以說……」
  她微微地又自發出了一聲歎息:「如果你不能治好我的眼睛,我就情願死……也就不必吃這個藥了……」
  她說這句話時,心情顯然傷感極了,但是,她卻是那麼認真,使得鳳姑娘不敢掉以輕心。
  「你實在很任性,這一點倒是跟我很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還是好好地給我活著吧!」
  「那是說,你能治好我的眼睛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那……」麥小喬臉上閃起了無限失望:「那你……你是說我的眼睛沒有希望了?」
  「我可沒有這麼說。」
  鳳姑娘凌銳的一雙眼睛,盯視著她,只可惜小喬雙目失明,不能領會,要不然,她必定會大吃一驚。
  接著鳳姑娘冷冷地道:「我雖然不能治好你的眼睛,可不見得別人就不能,所以你也就不必急著死了。」
  麥小喬冷漠地笑著:「如果說七指雪山金鳳堂都醫治不好的毒傷,那麼這個天底下還有誰能醫治得了?」
  「那可不一定。比方說,傷害你的那隻老金雞本人,如果他大發慈悲,你就得救了。」
  「你在說笑話了。」
  「我說的是真的,世界上任何事,在它沒有發生以前,常常都會被認為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發生之後,就又會被認為是順理成章了,你說是不是?」
  兩個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到像是在探討人生的真諦與哲理了。
  麥小喬忽然莞爾地笑了。
  她的確很美,尤其是沾染了幾許憔悴與寂寞,更有那種淒涼的冰寒氣質,越加的惹人憐愛,看在同樣是美人的鳳姑娘眼裡,便不禁有些惺惺相惜,而且,多少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妒意。
  「怪不得那個關雪羽會對她如此關懷,她果然是一個迷人的姑娘……唉!麥小喬呀!你可知道如今你這條小命可全在我手心裡,我要你死,你便無論如何也是活不了,只是我的心忽然竟會變得軟了……」
  她的眼神兒不自禁地落在了麥小喬手心裡的那一雙小小藥丸上。
  「她怎麼還不吃下去呢?」——她吃下去可就一了百了,再也不能在自己與關雪羽之間作梗為患了。
  那是她臨行之前精細盤算後,狠心復自私的傑作,居然巧妙地瞞過了老和尚的一雙慧眼,其實又豈止是老和尚呢?只要麥小喬吞下去之後,就是神仙也無法發覺——那麼結果必然將是,小喬的眼睛一生一世復明無望,而且勢將要在床上癱瘓終生……
  多麼狠心、毒辣、卑鄙的行徑。然而,那是愛,一切都是為了要得到關雪羽那個她心目中至愛的人。為了得到這個人,她不擇手段,竟而出此下策,在狹義的愛的意義裡,便只能看見所愛的人與自己,一切的出發點便只有彼此與雙方,其他第三者的死活便為之次要了,多麼可怕的心理作祟。
  麥小喬由於雙目失明,已無能透過對方的面部表情,體會面前這個人的一切微妙思維。
  在短暫一刻心神交戰裡,她終於鼓起了勇氣,選擇了面對現實這條路,勇敢地活下去。
  兩粒神秘的紅色藥丸,在她掌心裡滴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終於她輕歎一聲,舉起這隻手,待將藥丸放進嘴裡。
  忽然,鳳姑娘的一隻手,疾出如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腕子。
  「慢著……」
  「怎麼了?」麥小喬驚得一驚。
  鳳姑娘簡直難以掩飾她臉上的尷尬,一霎間,那顆心跳動得那麼厲害,閃爍的美眸裡,流動著泫然欲出的淚水。
  「這個藥……也許對你不太適合……」
  說了這句話,她即由麥小喬手心裡,把那兩顆藥丸取了回來:「也許換了這一種對你比較適合一些……」
  麥小喬自然不知道對方這一霎的心理變化,莫名其妙地竟自逃過了一步比死亡更可怖的殺劫。
  在她茫然無從的意識裡,手心已接觸到鳳姑娘第二次改換了來的藥粒。
  「吃下去吧。」——傳過來鳳姑娘略似歉疚的聲音。
  人的思想變化可真是瞬息萬變,善耶惡耶,往往只在乎片刻一念之間。
  正因為有了先前一霎間的惡,這一霎間的善便更為珍貴,在一番心神交戰之後,鳳姑娘幾乎是以贖罪的心情來面對眼前的麥小喬。
  當她眼看著麥小喬把兩粒真的天王解毒丹吞下之後,下意識裡,才為之真的鬆了一口氣。
  麥小喬說了一聲「謝謝」,隨又道:「這藥很靈麼?」
  鳳姑娘點點頭:「很靈,但是……」
  「但是怎麼樣?」
  「不瞞你說。」鳳姑娘道,「只怕並不能治好你的眼睛……」
  麥小喬的臉色更見蒼白。
  甚久之後,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苦笑著道:「一個失去眼睛的人,未來的日子將是怎麼過下去?我真的不敢想……不敢想……」
  「你最好不要想下去……這樣將會好過一些……」
  「你說得好容易……」
  一霎間,麥小喬臉上已自沾滿了熱淚,低下頭,晶瑩的淚水,點點滴滴落向塵埃。
  「鳳姐。」她忽然抬起了頭,「有一句話我要問你。」
  鳳姑娘點點頭道:「請問。」
  「唉……」麥小喬猶疑了片刻,終於定下心來,「關……大哥他……他可好?」
  鳳姑娘怔了一下,點點頭;「他……好。」
  「你可知他的近況?」
  「知道一點。」
  「他現在在哪裡?」
  「你一定要知道?」
  「我……很想知道一下。」
  「好吧,那我也就無妨告訴你。」鳳姑娘說,「他現在在七指雪山作客。」
  麥小喬呆了一下,癡癡地笑了笑:「七指雪山?你……是說,就是你住的七指雪山?」
  「是。」鳳姑娘冷冷地說,「他現在是我爹的客人,暫時住在我家。」
  「噢……我知道了……」
  鳳姑娘挑了一下眉頭;「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麥小喬苦笑著,搖了一下頭,正要說出心裡所思,只聽見室外傳來老和尚的一聲:「阿彌陀佛,老衲可以進來了麼?」
  麥小喬點點頭道:「大師父請便。」
  緊接著房門輕啟,出雲和尚已邁步而入。
  鳳姑娘道:「她已服下了金鳳堂的天王解毒丹,七天之內,可以將身上餘毒全數清除乾淨,大師父這兩天請多多操心,留意一下她的發展,看來一切良好,我也就放心地去了。」
  出雲和尚單手打了一個問訊道:「無——量——壽——佛——姑娘這就要走麼?」
  鳳姑娘道:「請恕失陪——」
  說完,她向著一旁的麥小喬瞟了一眼,點點頭:「你是聰明人,總不會做出糊塗事來吧……」
  忽然她輕輕歎了一聲,接下去冷冷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你的眼睛並非已經絕望,為人為己,哼哼……你總不能就真地去尋死吧!」
  麥小喬搖搖頭說:「你放心,我絕不會再存這個念頭,鳳姐、鳳姐……謝謝你!」
  鳳姑娘說了聲:「好——」隨即轉身步出。
  鳳姑娘一徑來到了禪房之外,出雲和尚卻在身後跟著她:「姑娘請暫留步。」
  鳳姑娘站住了腳,厲聲道:「老師父還有什麼事關照我麼?」
  出雲和尚站住腳步,低低宣了一聲「阿彌陀佛」才道:「姑娘方纔所說之話,可是真的?」
  鳳姑娘道:「哪一句話?」
  「是有關麥姑娘雙目失明之事,果真還有醫治復原之希望?」
  「那要看她的命了……」
  說了這句話,繼續前行。
  「姑娘留步。」身後再一次傳來老和尚的呼喚之聲。
  鳳姑娘站是站住了,臉上卻顯著不耐:「唉!大師父何故喋喋不休?我還有事呢!」
  「阿彌陀佛!」大和尚冷冷地說道,「姑娘莫非沒有看出來,麥姑娘之病根,其實並非僅在雙目?無量壽佛,南無阿彌陀佛……」
  鳳姑娘怔了一下說道:「你是說,她另外還有什麼隱疾?這個……我倒還沒有看出來。」
  說著,便自回過身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在大和尚臉上打轉。
  出雲和尚訥訥道:「姑娘豈能看不出來?她心裡的病可比失明的眼睛更嚴重多了……」
  這麼一說,鳳姑娘當然明白了。
  她臉上倏地浮起了一片紅雲,微微呆了一下,搖搖頭道:「老師父你這是在跟我打啞謎,我可是不懂,再說,我也無能為力……」
  出雲和尚連聲道:「善哉,善哉。姑娘蘭心蕙質,焉有不明之理?老衲事佛日久,頗有因果預知之能,這件事天心月圓……未必盡如人意,凡事強求不得,姑娘你還要三思而行才是。」
  鳳姑娘更不禁臉上一陣子大紅,忽然娥眉一挑,怒氣說道:「你……老和尚你盡自跟我嘀咕些什麼話,我可是一句也不懂,我走了——」
  說到走,倏地身形展動,有如風起雲霄,起落之間已到了懸崖之巔。
  老和尚原有意陪她由正門步出,卻想不到鳳姑娘竟自選擇了這條去路,自然,也只有像她具有這等輕功造詣之人,才堪能如此施展。
  她幾乎是垂直降落下去的,茫茫雲霧裡,似見她兩臂平張,不過在壁間貼了一貼,再次下降,便自無蹤。
  麥小喬仰臉向著出雲和尚問道:「她走了麼?」
  老和尚道:「走了。」
  麥小喬輕輕一歎說:「她是一個好人……我以前竟誤會了她……」
  老和尚道:「每一個人當內在的良知用物之時,言行皆善,但是遇到私慾作祟之時,也就顧不得會傷別人了,這位鳳姑娘正是這樣類型的一個人。」
  麥小喬道:「無論如何,今天她能來這裡看我,為我療治毒傷,這番恩情就讓我感激不盡……這是她第二次救我了。」
  出雲和尚輕輕宣著佛號:「阿彌陀佛——」隨即說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該是靜坐的時候到了。」
  麥小喬微笑了一下,睜著那雙分明未瞎而事實卻無能所視的眼睛,認著出雲和尚。
  「老師父,你可相信人世之間的所謂因果報應?」
  「自然相信,姑娘怎麼會想到有此一問?」
  「那是因為想到了我的眼睛,」她喃喃地說,「誰又能說這不是老天爺的意思?剛才我忽然想到,這也許是佛祖有靈,故意要我眼瞎的。」
  「那又為了什麼?」
  「為了要我安心事佛,再也不能心生旁念。」
  「無——量——壽——佛——」老和尚連聲不住地宣起佛號。
  麥小喬道:「這麼一來,老師父你總不能要我離開這座寺廟了……你又豈能狠心把一瞎子攆出寺廟?」
  出雲老和尚喃喃地道:「阿彌陀佛,姑娘你想得太多了,且先靜下來,療治傷勢要緊,皈依佛門之事,容後再談也還不遲。」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老師父,你難道也認為我這雙眼睛還有救?」
  「自然有救,老衲刻下想起一人,如果此人能夠加以援手,姑娘雙眼就大有希望。」
  麥小喬神色一振道:「是誰?」
  出雲老和尚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老衲暫時且不說破,容後自知,我這就先行告退了。」
  麥小喬道:「老師父你這就去麼?」
  出雲和尚道:「事不宜遲,幾天之內,我就會回來,姑娘這邊我自會囑人照顧,每日服藥仍然不可間斷,須知你身上毒質雖去,一雙目竅內的餘毒,卻仍然留存,端靠你內功鎮壓以及眼藥不使之擴散,這一點卻也不可過於大意。」
  麥小喬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大師父你放心去吧,既然還有希望,誰又希望變成瞎子,只是勞動大師父,卻讓我心中不安,唉!我真是佛門中的罪人……」
  出雲和尚道:「姑娘說哪裡話,不要胡思亂想,我走了。」
  麥小喬突然又想起一事,說道:「大師父……」
  出雲和尚站住道:「姑娘還有什麼關照?」
  麥小喬癡癡地道:「關大哥他……」忽然停下來搖搖頭說,「算了……大師父你請便吧!」
  出雲和尚點點頭,輕歎了一聲,又自宣了一聲佛號,便自轉身步出。
  這裡麥小喬只是仰著臉兒發怔,忽然她伏身在厚厚的被褥上,抽搐著哭了。
  窗外滿是低飛盤旋的寒鴉,盡自在這一小塊地方翩翩翱翔,發著「呱呱」的叫聲,天色一霎間又顯現出了那種灰暗的顏色——人的心,就連那一點點的興頭兒,也壓下去了。
  麥小喬似乎越哭越傷心,自從來廟之後,她已不知哭過幾次了,但是卻沒有任何一次,像今天這麼痛心,心有千結,又能向誰傾訴?只得借助於這陣子斷腸的泣聲,用以發洩無限的調悵。
  哭聲驚飛了大群寒鴉,融匯著陣陣寒風,在此呼嘯來去,兩扇紙窗不時地張開來又合上,寒風由外面灌進來,打著螺絲轉兒,禪房裡經書紙卷,一時被刮得唏哩嘩啦,其勢駭人。
  明法小和尚受了方丈的重重托囑,正自從老遠走了過來,乍見此情景,便叫了一聲:「不得了啦——」慌不迭地跑了過來。
  來不及向麥姑娘通報一聲,他就貿然的推開了門,闖了進去。
  「啊呀呀……」
  嘴裡怪聲地叫著,一時手舞足蹈,只向空中抬抓著那些飛舞的經文紙卷,哪裡又撈得著?
  小和尚更急得「哇哇」大叫,一面大聲道:「麥姑娘快幫忙,快幫忙呀!」
  他忽然想到了風是由窗外面吹進來的,趕忙撲過去關上了窗戶,這一下才安靜了。
  小和尚這才吁了一口氣,只覺得房子裡暗得很,耳邊上可就聽見了麥姑娘斷腸的哭聲,接著他可就看見了床上的麥小喬,頓時傻住了。
  「姑……姑娘,你……怎麼啦?噯呀!阿彌陀佛……你不要哭嘛!」
  麥小喬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自是無從答理。
  明法小和尚勸了好幾聲,對方根本就不理,他真急了,也忘了男女有別,上前用手就去推她,麥小喬忽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叫道:「滾!滾出去!」
  小和尚簡直嚇傻了。
  「姑……娘……」他也哭了,一面抽搐著道,「你不要……哭了嘛……」
  「小師父……」
  緊緊地抱住了眼前這個小和尚,把臉埋在他肩上,她可又傷心地哭了。
  明法小和尚這個罪可是大了,道:「姑……姑……娘……別……哭……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倒是說……說話呀!」
  漸漸地,麥姑娘哭的聲音小了,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在小和尚肩上抽搐著。
  小和尚也跟著莫名其妙地只是掉淚,卻覺著自己肩上濕了一大塊,用手摸摸黏糊糊的,鼻涕眼淚什麼都有,便道:「姑娘你這是為什麼?」
  像是用了全身的力量,才把小喬的身子搬到了床上。
  外面已是天昏地暗,房子裡更是黝黑一片,明法小和尚張羅著去點亮了燈。
  燈光乍亮,才發覺到麥姑娘敢情已坐起來了,閃爍的光影裡,她的臉是那種異常的蒼白,呆滯的眼神,沾滿了淚痕的臉,披散的一頭亂髮……
  「大……大姑娘……你……」
  「唉!」良久之後,麥小喬才長長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小師父,你別理我,剛才我只是心裡難受,哭上一陣子也就好了……方丈師父呢?」
  「他……老人家下山了,有事麼?我這就去找住持師父去。」
  「別去,沒事。」麥姑娘欠身站了起來,「外面天黑了。」
  「還沒有,只是暗得很,看樣子八成兒又要下雪了。」
  麥小喬點點頭,身子往前移了移,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椅子:「噢!」趕忙彎下身子來,用手摸索著,把椅子又給扶了起來。
  明法小和尚幾乎嚇傻了。
  「大姑……娘……你的眼睛?」
  「瞎了。」
  「瞎……了?」小和尚身子在打抖,「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
  麥小喬搖搖頭,半天才說:「你出去吧,我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啊……」小和尚用著抖顫的聲音說,「是……」緩緩地轉身步出。
  淚水汩汩的由小喬那雙大眼睛裡淌出來……
  她腦子裡憧憬著方才與鳳姑娘對答的情景,回憶著彼此所說的每一句話。
  鳳姑娘曾說過的一句話:「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再說,你的眼睛並非已經絕望,為人為己,哼哼……你總不能就真的去尋死吧!」
  這句話鳳姑娘當時說時,麥小喬正在痛心頭上,聽過未加注意,這時回想起來,不禁覺出來有些不尋常的弦外之音,關鍵處便在於那為人為己一句話上。
  「怎麼說為人為己呢!」她心裡不禁在想著:「難道她指的是關……」
  情不自禁地她又聯想到了關雪羽,由不住心神為之一振:「難道說他們之間……並沒有婚姻之約……只是我自己的一番多疑?」
  這個念頭猝然的興起,一霎間就像是一盞光明四射的明燈,陡地出現在黑暗的心坎裡,確實使得她為之大大震驚,一顆心立時為之紊亂起來。
  只是這番熱情,只在她心裡盤踞了極短的一霎,緊接著便自又冷了下來,那是一番徹骨的冰冷寒意,重複著打消了她前此的激動熱情。
  她想到了她的眼睛……
  「就算是關雪羽他沒有忘情於我,可我又豈能?我又豈能……」
  更何況鳳姑娘是如此的美,兩相對比之下,她再一次感到了失望,陷入到痛苦的深淵。
  窗外寒風兀自繼續吹著,不時有塵土打向窗上的「嘩啦啦」聲音,她感覺到無比的冷,身心俱寒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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