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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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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0:03 |顯示全部樓層
10 賢惠

劉徹當然收下了賈姬這份禮物。

還當太子的時候,他年紀不大,距離十六歲還有一段時限。先帝雖然自己喜好女色,放縱與床笫之歡,但卻很看重劉徹的修養,盼著他能做個勵精圖治的君王,勿將太多精力放在女色之上。

但如今身為帝王,後宮空虛得不像話,到底也不成體統,更別說生兒育女的壓力,隨著劉徹成為一家之主,畢竟也比從前濃重了幾分。而任何一個君王身邊,又哪裡少得了用美色紓解安慰,一心一意只為了他服務的美人兒呢?區區一個賈姬而已,大長公主還嫌陳嬌的手筆太小了。

「你真要送,我這裡自然能給你預備上人。」就不以為然地和陳嬌談起了先帝們身邊的美人。「那麼多人都送進來了,還差一兩個絕色的少女不成?只是自作主張,也不和家裡人商量。」

陳嬌只是笑,「娘,我心裡有數的。」

頓了頓,見大長公主還是有幾分不以為然,她只好又輕聲細語地說,「您是天子的妻母,再做這樣的事,也不合適了。再說,往後宮送人,那也是近十年前的事,現在沒有必要舊事重提。」

竇太主先還有些不服氣,目光落到女兒腰間的玉珮上,就又凝住了。

平陽長公主的生日,陳嬌送了一對無暇的玉珮,陳嬌的生日,長公主的回禮就是這個雕工細緻的玉魚佩。

一時間想到近十年之前,小小的陳嬌一臉鄭重地勸告自己,「從今往後,別再往後宮送人了。」

十年的時光一下就氤氳了大長公主的眼睛,她的眼神迷濛了,情不自禁地撫上了陳嬌的臉頰,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嘆了口氣。

「人走每一步,真是都不知道是福是禍。」她慢慢地說,「也許眼下看著是福,十年後看著是禍,又過十年再看,卻是福禍相依,吉凶難料。」

皇后這條路又何嘗不是如此,想要走到太皇太后這一步,盡享無限尊榮,還不知要有多少心血,多少心酸,多少心計。

賈姬也就是侍寢了一兩次,就再也沒有得到劉徹的寵信,倒是陳嬌有意提拔,給她在永巷宮內安排了住處,又三不五時地讓她到椒房殿裡來說說話。就是太后說起來,罕見地都真心誇獎陳嬌,「最難得嬌嬌賢惠大度,並不是妒忌之輩。」

懂得主動為自己分寵,給兒子安排枕席,陳嬌這一步,走得又是無懈可擊,讓人挑不出一點不對。

倒是劉徹暗地裡很不是滋味,有時望著陳嬌的眼神都要深沉了幾分。和王公大臣們閒話聊天的時候,時不時就走了神,去看簾後的陳嬌。

陳嬌對外朝的事,一向不是一般的不熱心,時常會露出難得一見的嬌憨。尤其是劉徹拿朝政上的事問她,十問裡,九問可以問得她無言以對——她不是不懂,似乎就是真的沒有興趣去理。

他的兩個大臣趙綰同王臧一直就都很不喜歡劉徹的做法,曾經當著劉徹的面勸諫,「天子不應該將皇后帶在身邊——政事,畢竟是男女有別。」

畢竟是儒生,和太皇太后身邊那些講求無為而治,一個賽著一個清心寡慾的黃老之徒比,天然就多了一股毫不掩飾的勃勃野心。身為天子的老師,雖然還未曾陞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的受寵。這是藉著陳嬌,暗諷她背後的太皇太后。

陳嬌要是連這點意思都聽不明白,就真妄為皇后了。

劉徹聽了,故意就看陳嬌。

陳嬌還是靠在屏風上,好像都沒有聽到一樣,懶洋洋地看著手中的香囊,又抬起手來,藉著肆意飛舞的陽光,去鑑賞燦爛生輝的金線紋飾。

連眼皮都不抬一下,雖然人就坐在劉徹身邊,但兩個人之間就好像隔了一層蕩漾的水波,隔著波光粼粼,劉徹實在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朝廷政事,多半出自長樂宮的手筆,雖說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聲音,長樂宮也沒有和他爭權的意思,但遇到大事,連劉徹自己都覺得沒有祖母點頭,自己底氣是不足的。

但畢竟,他有太多的主意,太多的雄心了……對於帝國,他有很多想法,等不及要做。長樂宮裡的祖母卻像是一塊大石頭,不親手搬開,他連大聲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祖母幾次探問他和大臣之間的來往,陳嬌都是一問三不知,不曾為他遮掩,卻也不曾在祖母跟前添他的壞話。

所謂的天家,就是分明至親之間,也一定會有算計,會有心機,甚麼功成身退,不過美談。新任當權者,是一定要踩著舊任的屍骨才能戴上滴血的王冠。祖孫之間雖然也有親情,但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一戰,除非老的願意退,小的願意等,否則是遲早都要爆發的。

劉徹當然也為陳嬌安排了屬於她的位置,他只是很不肯定陳嬌到底會不會按照他的想法行事。

少年天子,一心想的只是自己的雄圖霸業,再出眾的美人也分不了他的神。賈姬又算得了什麼?不過三五次侍寢,劉徹連眼尾都懶得多掃,太后乘勢為他安排的幾個美人,他連碰都懶得碰,不但經常把陳嬌帶在身邊,一有了工夫,還要經常往椒房殿跑。陳嬌雖然大度,但椒房獨寵之勢,沒有任何動搖。

太皇太后看著劉徹就多了三分喜愛,笑眯眯地誇他,「你妻子賢惠,你也專心,好,好,佳兒佳婦。」

的確,這是一出舉案齊眉的好戲,陳嬌姿態好,劉徹的姿態就更好了。

就是王太后有些酸溜溜的不高興,「嬌嬌成親也有兩年多了,到現在肚子都還沒有動靜……」

兩年,時間不長不短,生育也的確是個話題,是個話柄了。

這話自然又被楚服給帶到了陳嬌耳朵裡,賈姬過來請安的時候,也若無其事地提到了太后的這句話。

畢竟是第二個承受過御恩的姬妾,雖然不見得受寵,但有皇后的青眼,宮中的有心人,自然也會對她客氣幾分,有時候她的消息,還要比楚服更靈通一點。

陳嬌聽見,若無其事,只道,「生兒育女,的確是人生大事,夫君是天子,婆婆格外著急,也是難免的。」

又對賈姬說,「你的家人似乎已經找到了,都還在霸上種田,有機會,讓你母親入宮見你一面吧。」

賈姬頓時就紅了眼,「娘娘大恩,賈姬無可言謝。」

不是聰明人,也很難得到陳嬌的青眼,將她隆重推出。只是這一點小心機,真是連閒話都懶得拿來閒話,還不如多吃幾口蜜水。

陳嬌就笑著垂下頭來,啜了一口清水,等賈姬退出去了才問楚服,「你自小入宮,有什麼家人在長安麼?」

有賈姬珠玉在前,楚服自然知道該如何行事,宮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陳嬌的服侍,自此之後,只有更盡心盡力。

椒房殿內風平浪靜,後宮中也不是沒有別的姬妾,陳嬌雖然獨寵,卻不霸寵。對上,太皇太后那裡,她自然盡心盡力,老人家提到外孫女,只有誇,沒有一句不好。就是王太后那裡,她都很少斷了走動的腳步,三數日必定前去請安,服侍王太后用飯這樣的事,雖然已經是一國之後,陳嬌做來還是駕輕就熟,沒有一絲不滿。王太后自己想想,都覺得她對太皇太后,未必有這樣的孝順。

就是要挑她的毛病,都不是那麼容易挑出來的。

王太后其實看陳嬌也不是那樣不舒服:一個知道進退的人,總是很得人好感。

有時候也和她抱怨一兩句,「你椒房獨寵,自然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不論如何,都已經登基快要一年了,後宮中還沒有聽到嬰兒的哭聲,這可不是太好的兆頭。」

陳嬌還以為她是在挑剔自己的肚子,只好婉轉地道,「也請了有名的良醫進宮來診治做法……都說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腦海中就有冷笑聲毫不保留地傳出來,尖酸中夾雜著憤怒,那聲音說,「哼,一群神棍!」

王太后擺了擺手,倒是沒有多談這個,「徹兒是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放得太多了些。這究竟也無傷大雅,只是男寵可沒有辦法誕育嬰兒,傳宗接代。更別說鄧通這樣的佞幸一旦得寵,難免惑亂朝綱。你心底要有數才行。」

啊,原來說了半天,矛頭指的是韓嫣啊。

陳嬌不禁微微一笑。

的確,天子身邊圍繞著的年輕俊彥雖然多,但卻沒有一個人比得上韓嫣的得寵。雖然先帝駕崩還不到一年,按理來說,劉徹都不算正式開啟自己的統治元年,但韓嫣已經得到了非比尋常的殊榮,人人都明白一旦天子得勢,他必定飛黃騰達。

聽說得寵的勢頭,甚至連天子的兩三個舅舅都感到妒忌。

王太后挑出韓嫣來做個幌子,的確是用心良苦,按照常理來說,婆媳兩人的確都該記恨韓嫣,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她就作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來,笑著沖王太后解釋,「外頭的人傳得不大好聽,其實韓舍人幾次面聖,我都在身邊伴駕,娘娘您想,要是韓舍人和陛下是那樣的關係,以陛下的體貼,又怎麼會讓我們打了照面呢?」

百密一疏,這一男一女都是天子近人,怎麼可能不打過照面,再說,劉徹哪裡會細緻到這個地步?陳嬌這絕對是有意裝傻。

王太后眯起眼來,百思不得其解,卻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意興闌珊地合上眼皮,靠到了枕頭上。

媳婦無意配合,當婆婆的總不能逼她吧?

就是腦中那聲音亦不由得疑惑,「知道你不想當她的槍,可以你手段,隨意反轉局勢,將她抬出來做個幌子,也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那樣大的人情,你捨得讓給韓嫣?」

語焉不詳,說的是什麼人情,並沒有直接點出,但陳嬌心中卻很有數。

她只是笑,不說話,出了長樂宮,回頭吩咐楚服,「這一番對話,應當讓該知道的人都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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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0:16 |顯示全部樓層
11 敲門

該知道的人,當然也都很快知道了。

太皇太后那邊是肯定瞞不過去的,不論陳嬌想不想讓她知道,她都一定會知道。

「你這孩子,實在是太深藏不露。」老人家的話裡滿是說不出的不舒服,甚至都有了一絲幽怨,「人家掏心掏肺地對你呢,你只是笑,只會笑。這一次,你婆婆肯為你撐腰,一輩子也難得有一次,你卻還是笑。」

是有點恨鐵不成鋼了,自己全心全意為陳嬌打算,陳嬌就是不肯上進,難怪老人家心裡不舒服。

陳嬌腦海裡就有聲音澀然長嘆,她酸楚地道,「不論如何,外祖母總是一心一意,只為了你打算的。」

嫁進親戚家,就是這點不好,太皇太后和誰都是親戚,待陳嬌好了,難免薄待了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姑嫂之間嫌隙會越來越大,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至少陳嬌就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這一點,她雖然有些能耐,但也只是有些能耐。

「天子對我如何,阿嬌心裡是很清楚的。」陳嬌還是輕聲細語地為韓嫣說話。「阿徹也不是那樣不知輕重之人,他身邊美貌的男女多了去了,難道他寵一個,我就彈壓一個?就算是高祖呂太后,都沒能這樣管束高皇帝。」

提到呂太后,太皇太后臉上不禁就呆了呆:雖說那是她名分上的婆婆,但對於呂雉這個名字,後宮女子總是先天就有些忌諱,又有些模模糊糊、說不出的嚮往。尤其是走到老人家如今這個高度,究竟是忌諱多些,還是嚮往多些,也就真的說不清楚了。

思緒不禁就轉到了孫兒身上,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半晌才慢慢地說,「好吧,你有你的主意,要大度賢惠,我們也沒有逼你妒忌的道理。只是皇兒早誕,大家都能安心,這一點,你要牢牢記在心底——這也是你身為皇后,最重要的責任。」

她外祖母一向很少用這樣鄭重的語氣對她說話,有限幾次,多半也都帶了用意。今次這樣僅僅是為了警醒陳嬌的說話,還是第一次。

陳嬌一邊應,一邊就給大長公主使眼色,大長公主連忙說,「母親,嬌嬌什麼時候讓您失望過?您不是老和我說,我的這個女兒,比我還要更讓人放心嗎?兒孫有兒孫福氣的,您呀,就只管安心享福就是了!」

兩個兒子都去了,女兒越發是心頭肉,太皇太后要比什麼時候都更寵大長公主,有時候一天看不到她,就要念,「一天不見我館陶也。」

自然不會駁女兒的面子,只是哼了一聲,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我倒是也想快些把皇帝調.教出來,只管安心享福呢……」

又問陳嬌,「阿徹最近,政事上更熟練了吧?」

劉徹拉她做擋箭牌,擺明了帶上她做個眼線,好讓老人家放心。老人家也就真的老實不客氣,三不五時向她問起劉徹的動靜,這兩個人,一個是最親密的丈夫,一個是最疼愛她的外祖母,都從來沒有想過陳嬌居中,有多難做。

牽扯到政治朝局的時候,即使親如夫妻祖孫,都似乎缺失了一份人性。理所當然,便將往日的輕憐蜜愛給拋到了腦後。

陳嬌不好意思地垂下頭來,露出了天鵝一樣細膩而潔白的脖頸。

「您也知道。」她聲若蚊蚋,「我對朝堂上的事,從來都是聽不懂的,和娘一樣,一聽就想打盹……阿徹還是同往常一樣,處理完正事,也和大傢伙說笑兩句,可別的我就再聽不懂了。」

太皇太后說,「你娘哪裡是聽不懂,你娘是從來就不想聽。」

不想聽又如何,心裡還不是比誰都更清楚。立梁王為儲、廢太子劉榮、立王娡為後……這幾件關於廢立的大事,母親雖然滿口的「我是陳家婦了」,但又有哪件沒有摻和?

陳嬌就趕快膝行幾步,把頭靠到太皇太后膝蓋上,親暱地說,「我也和娘一樣,我什麼都不想聽,我呀就想……早日懷上身孕,生個孩子。」

太皇太后頓時笑了,她輕輕拍了拍陳嬌的臉,親暱地責怪,「你呀,蔫壞。」

劉徹對王太后的做法也很反感。

卻不敢在王太后的長信殿裡表露出來,只好私底下回來憤憤地和阿嬌抱怨,「我都多大了!也加冠了吧?個個把我當成個孩子,連我親近誰不親近誰,她都有話說!」

漢室以孝治天下,天子必須是最大的孝子,要不然,太皇太后憑什麼死死壓住劉徹?王太后身為長輩,官大一級壓死人,不論劉徹心底怎麼想,面子上總是不能和王太后作對的。他要真是個孝子,既然知道王太后不喜歡韓嫣,就應該要疏遠了這個佞幸孽孫。

陳嬌靜靜地看著劉徹,也不附和,也不反駁。

劉徹倒是被她看得心慌起來,想到陳嬌平時是很大度的,自己最近除了賈姬,偶然也臨幸了幾名宮女,她非但沒有發火留難,還妥善安排宮室,又擇日為其把脈,殷殷盼子之情,與自己幾乎不相上下。

唯獨卻就是提過兩次韓嫣,聽言辭之中,似乎有些妒意在。

一遇陳嬌那深潭一樣的眼,他就好似矮了三分,可再一想到陳嬌畢竟也是會妒忌的,這軟下去的腰桿又直了起來。劉徹就把陳嬌摟進懷裡,略帶試探地問,「你究竟是吃韓嫣的醋呢,還是奇怪這麼多伴讀裡,我就是提拔他最凶。」

的確,劉徹和韓嫣之間雖然言笑無忌,但他也決不是沒有別的佞幸男寵,只是殊寵無有過韓嫣者。

這一問倒問得有趣,又像是介意陳嬌的心情,又像是顧忌了陳嬌的野心。

如果說王太后的試探像一座山,從頭到尾都壓在那裡。劉徹的試探就像是一把火,想起來燒一燒,考一考,又是臨幸宮女,又是在自己跟前說韓嫣的好話……真不知道這個年輕的帝王,到底想要什麼,才會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自己,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打垮了,才能證明他是個男人。

陳嬌打從心底就不舒服起來。

她畢竟今年也才十六歲而已,雖然很不想做第二個薄皇后,但也並不太喜歡學王皇后一樣,對景帝奴顏婢膝,嘴裡從沒有一個不字。

「朝廷裡的事。」她輕聲說,「我不懂。」

一邊說,一邊掙開了劉徹的懷抱,又咬了咬唇,似乎在下很大的決心。

劉徹心頭不禁一動。

「我只知道你是個極有抱負的天子。」陳嬌望著地面輕聲說。「躍馬河套,遍誅匈奴,是你從小的志願……韓嫣也好,李嫣也罷,誰能助你,我便永遠都不會和他作對。你一生注定開創不世偉業,劉徹,我又怎麼會是那個壓制住你,剪斷你羽翼的人呢?我是你的妻子,我更想伴你高飛啊!」

她的聲音很輕,除了劉徹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聽得分明,似乎只是誰隨手撥動了琴弦,只有微微的仙翁之聲傳遞在外。連距離最近的楚服,都沒有聽到陳嬌的弦外之音。甚至連琴聲都未曾聽清。

但這一兩聲零落的樂音,卻劉徹耳中,卻響若黃鐘大呂。他一下居然摀住心口,幾乎不能置信地望著陳嬌。

陳嬌卻好像已經恢復了冷靜,她抬起頭來,不閃不避,甚至微微偏開頭去,略帶羞赧地道,「你看什麼?」

劉徹一把就捏住了她的手,他的勁道很大,已經將陳嬌握得很疼。

兩個人靜默了許久許久,劉徹才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不自然地說,「該去前殿問事了。再大的雄心,也要一點一滴地做!」

陳嬌不禁莞爾,她垂下頭站起身來,跟在劉徹身後,馴善地邁著小小的碎步。

腦海中那聲音浩然長嘆,也不是沒有一點驕傲。「千萬子民中,只怕就只有你能比誰都肯定,他的確是那個開創不世偉業的人。」

自從高祖起,四五代皇帝,均對匈奴束手無策,所謂的和親不過是權宜之計,又怎能約束住匈奴的野心?劉徹的雄心壯志,在這一刻還只是不切實際的空想。除了陳嬌之外,有誰知道這個根本還不能沉得住氣的少年天子,有朝一日將盡驅匈奴,讓漢室子民能夠喊出一句「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這一份怨恨裡,畢竟終於還是帶了驕傲的。

陳嬌就在心裡細聲細氣地說,「做偉人的妻子,不易。」

多少帶了些調笑的味道。

那聲音便沉默下去,過了許久,才恨恨地——又略帶悵惘地道,「其實他做得已經不差,究竟我們也有不好。」

怨是怨的,恨是恨的,愛,終於也還是愛的,連陳嬌本人的一句打趣都當了真,悵惘之餘還要為他說一句話:究竟我們也有不好。

陳嬌望著劉徹的背影,忽然間她很想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可以走進劉徹的心。

正這樣想,劉徹又回過頭來,似乎有些不肯定地搜尋著她的眼。

這個俊朗而明快的少年,不是沒有自己的心機,其實他的性情比起父母都要柔和不少,至少做小伏低的工夫,比先帝強得多。然而他終究年少,勃勃雄心,他藏得還不是很好,只看一眼,就能從這偉岸的八尺身軀上,讀出無窮無盡的計劃,無窮無盡的野心。他似乎一直在伸長自己的手,想要探到無盡的高空中去。

陳嬌想,終於有一天,天下人也都能看得見他的壯志,他的偉業,他所伸出的那雙穩健的手。

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刻劉徹投來的這一眼。

或許有一天,當天下人都仰望著劉徹的時候,唯獨只有她,能被容許看見劉徹雙腿間些微的顫抖。

陳嬌揚起唇,同往常一樣,融化在劉徹的目光中,只是這一次,眼神中多出了無限的肯定。

劉徹似乎受到觸動,他想要來牽陳嬌的手,卻又在下一刻被什麼分了心,心不在焉地先進了宮室,招呼,「舅舅來了!」

但那畢竟也會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劉徹說得很對,再大的雄心,也得從點滴開始。

陳嬌並未跟進去,她聽著殿內的笑語聲,面容緩緩又凝固成了無邊無際的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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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0:27 |顯示全部樓層
12 風動

宮廷畢竟內外有別,儘管劉徹對韓嫣寵幸日盛,他幾乎可以隨意進出宮廷。但身為這件事的另一個主角,陳嬌所謂「該知道的人」其中最該知道的一個,他反而是最後才得到了消息。

對陳嬌不免又多了幾分好奇。

像他這樣的身份,幾乎是肯定承受不起太皇太后的一怒,王太后明面上是要拉著皇后一起發作他,其實還不是為了挑動太皇太后的不滿意,最好是由得老人家出面,那就連劉徹都護不住他了。

——母子之間還可以講講情分,劉徹也並不是事事都聽王太后的吩咐,但太皇太后發話,事情就又不一樣了。韓嫣心裡也早就提防著這一天,他只是不覺得太皇太后會在這件事上發話,先朝的周文仁受寵十多年,也沒見太皇太后怎麼敲打周家。

只是沒想到皇后非但沒有被挑動起來,反而還為他說話,撇清了佞幸的嫌疑。

至少,是從所有人臉上把佞幸兩個字給抹掉了。

皇后都親自證明劉徹和韓嫣之間的清白,若有誰還將韓嫣當個男寵對待,豈不是在打韓嫣的嘴巴?

未央宮中,韓嫣慣常行走的幾個宮室,黃門與宮人多半是得過王太后的口風,對他一向不大客氣,有了陳嬌這句話,一時間他的處境倒是緩和了不少。韓嫣心底也不是不謝陳嬌的,只是這一份謝意,自己都覺得有幾分好笑:宮中姬妾謝她,那是理所應當。他的身份,倒是有些兩頭不落地,這份謝意是否要表露出來,都成了難題。

越是這樣為難,劉徹似乎就越是要加深這份尷尬,韓嫣一向可以在永巷掖庭出入無禁,如今劉徹有時候出去遊玩,竟然也會帶上陳嬌,除非要在外過夜的所謂巡狩,才讓皇后留在城內。

出去行獵,自然要縱馬奔馳,所謂的男女大防,幾乎不可能避諱,陳嬌一下就成了劉徹身邊最耀眼的明星。這個靜得像一朵蘭花的皇后招惹了很多議論,私底下自然也不乏有些愛慕的眼神如影隨形,所幸劉徹身邊並沒有誰是個笨人,當著兩位貴人的面,一切暗潮洶湧,都被收斂得很好。

韓嫣就嚴厲地告誡自己的弟弟韓說,「皇后的身份,不是你我之輩可以輕易褻瀆觸犯的,她自己頗知道避諱。我們更要成全,不是萬不得已,決不能打量皇后的容貌,更別提和她本人言語交接,此乃大忌,萬一觸犯,即使皇上不予介懷,回來我也要家法處置。」

雖然他和劉徹言笑無忌,高興起來,甚至還打帝王兩拳,但韓嫣若是個全不知進退之輩,也很難得到劉徹的歡心。

只有在肯定無人能夠留意時,他才會放縱自己片刻,由得自己疑惑而警戒地打量陳嬌。

她一向是很靜的,好似蒙著一層冰,玲瓏剔透之餘,尚且玲瓏梆硬,又耀眼,又冷漠。唯獨在劉徹的眼神裡,她會略微融化,露出一抹微瀾般的笑意。然而這笑意的核卻也是冰冷的。韓嫣很好奇劉徹到底明白不明白,他的妻子,大漢的皇后,列侯公主之家的貴女,其實是個徹頭徹尾的冰人。甚至連每一個笑都會是假的,他不知道她有沒有一刻是真的。

劉徹卻似乎已經習慣了陳嬌的氣質,甚至不以為意,將她的冰冷視為常溫。他多少是帶了憐愛地對她的,這個結髮妻子,畢竟與眾不同。登過龍床的男女,光是韓嫣知道的就並不少,有一些也的確得到了劉徹的青眼,他看中他們的才華、能力,或者只是能讓他開心的本領,然而這一切都太唯我,也許每個天子也都是這樣唯我獨尊。

劉徹從不在意他人的悲喜,也的確無須在意,韓嫣不知道他對於太皇太后、對於太后又是如何,他只知道他是在意陳嬌的。在一場雨後跋涉中,他會再三回頭,去確認陳嬌臉上有沒有痛楚之色:道路泥濘,格外顛簸難行,陳嬌的騎術似乎又不大好。

到末了乾脆親暱地將皇后抱到了自己身前,一邊和她悄聲細語,一邊當先穿出了密林。

也就是對著陳嬌,他能有一點罕見的體貼了。

韓嫣心頭一動,一時居然有了些說不出的酸楚,連自己都吃驚起來。

難道他還指望著劉徹對他輕憐蜜愛,另眼相看?

那可就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身後從人一個接一個地放馬跟了過去,李當戶踢了踢韓嫣的馬腹,促狹地衝他吹了個口哨,神態耐人尋味。

韓嫣頓時驚醒過來,他不無掩飾意味地指了指天邊,尚未說話,林外已經傳來了少女嬌嫩而肆意的笑聲,這一聲笑好似瓷器落地,清脆中帶了突然,甚至連發笑者本人,都沒料到笑聲中透露出了這許多天真與快活;又好似誰的心弦被一下抽緊,十指輪彈之間,奏出無限雜音。

他聽到陳嬌說,語氣猶帶驚喜,「陛下你看,虹霓。」

隔住幾十步遠,兩個人居然不約而同,發覺了天邊的虹彩。

才剛下過雨,兩道互為映像的七彩雲條整齊地鋪在天邊,透亮的天色,襯出了它格外妍麗奢靡的美。劉徹哈哈大笑,他親暱的責怪聲隔著樹葉傳過來,及不上陳嬌的清脆,甚至有幾分發悶,但也透了十二分的快意。

「沒見識,一道天虹罷了——」聲音到半路上就斷了,想必是得了皇后的白眼,四周又響起了低低的笑聲,而後天子語氣一變,帶了款款的深情。「在宮外看來,是不是要比在宮中看更美得多?」

陳嬌的回答依舊是柔媚的,但話中冰冷的核又回來了,她輕笑著回答,「這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

眾人又更捧場地笑起來。

韓嫣的手緩緩地落了下來,他目送著李當戶拍馬出林,趕著這場熱鬧。在雨後深林中駐馬佇立,由得一片濃綠將他包圍。

一陣風過,帶起了他的衣袂,他束髮的金帶,韓嫣垂下了他長長的睫毛,又緩緩地長出了一口並不均勻的氣息。

對劉徹膽大包天的舉動,王太后也不是沒有微詞的。

「你自己出去野也就罷了,還帶上嬌嬌!」就當著陳嬌的面訓斥劉徹,「她畢竟是後宮之主,跟著你這樣胡鬧,威嚴何存?」

掃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侷促地沉下臉去,繃緊了背,露出俯首聽訓的樣子來,王太后不由得就掃了劉徹一眼。

劉徹雖然孝敬母親,但正因為兩個人親近,不耐煩就露在了臉上,這樣的小事,王太后只管說一千遍,他是一個字都不會往心裡去。見陳嬌受窘,更是隱約帶了不滿,神色憊懶,似聽非聽。

王太后就緩了語氣,為陳嬌開脫了一句。「嬌嬌平日裡多麼乖巧,大家心裡有數,不是為了哄你開心,肯跟你出去胡鬧?以後再別這樣——這也都是身邊人不勸著你!」

說來說去,還是介意以韓嫣為首的那一群列侯子弟、貴幸外戚。

劉徹雖然理虧,不肯回嘴,但也絕不肯對太后言聽計從,嗯嗯啊啊了一番,又給陳嬌使眼色,「嬌嬌,我們服侍母后用飯。」

到底是把王太后哄得心不甘情不願露出笑臉來,才同陳嬌一道退出了宮室,兩個人並肩回未央宮去。

長樂宮中住了兩尊大神,每一次光是請安,就要耗費小半日工夫。劉徹又要帶著陳嬌到處去玩,又要自己出城跑到上林苑、甘泉苑附近去過夜狩獵,能有多少心思放在朝政上,真是不問可知,這幾個月來,他會見大臣的次數反而明顯少了很多。

陳嬌心底不是不納悶的,也問過那聲音,「這是什麼意思?事到臨頭,反而鬆了弦兒。」

那聲音很有幾分尷尬,「我對朝事,的確是沒有一點興趣……」

陳嬌只好嘆息給她聽,聲調中寫滿無奈。倒惹得那聲音大為不滿,哼唧連聲,好幾天不肯理她。

想起來都好笑:多大的人了,還和自己鬧彆扭,倒襯得自己像是個暮氣沉沉的老人,連小性子都不會使。

不知是否疏忽了心緒,那聲音就在腦中頂她,「真比不得你,就是個老太太!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變成這樣子!」

你你我我的,還真生分上了。

唇邊不禁就帶了些許笑意,陳嬌款款走了一會,才發覺劉徹正看她。她猛地回過神來,慌亂中終於是帶了嬌憨,「走路就走路,看我做什麼……」

劉徹哼了一聲,到底還是露出了不耐煩。「被嘮叨了那一會,虧你還能笑得出來。」

哎,還是在氣王太后說他不懂事。

想到王太后口口聲聲,自己只是曲意阿從,才肯跟著劉徹出門,陳嬌的眸色不由得就深沉了下來。

她這一生,幾乎沒有機會踏出家門,尋常貴女遊獵霸上,衣香鬢影簪花于歸的事,一向是落不到她頭上的。

能夠出宮遊覽,即使幾次,對她依然是難得的享受,珍貴到千金亦不肯換。甚至於見到彩虹,竟會難得失態,驚喜得叫出了聲。

就這一點,她是極感激劉徹的,他只是用了一點心思,卻不知道這份好於她,真是千金難買、千金不換。

「我是想到了上回我們在城外看彩虹,你又獵了一隻兔子……」她就親暱地湊到了劉徹耳邊,略帶羞澀。「母后要是知道,肯定不說我乖巧,恐怕要反過來怪我壞,怪我勾著你出宮去玩了。」

她難得童言童語,帶了稚氣,惹得劉徹失笑同時,也已經婉轉露出心意:陳嬌是喜歡出遊的,這一份歡心,他討得很好。

劉徹不免有幾分驚喜,度了陳嬌一眼,也壓低了聲音,「還當你真是為了哄我開心……」

陳嬌噓了一聲,用眼神點了點身前領路的女官。——這是王皇后身邊受寵的宮人。

劉徹就斷了話頭,只是與陳嬌相視一笑,不知不覺,他就牽起了陳嬌的手。陳嬌一邊說話,一邊就把頭靠到了他肩上。

又過了數日,王太后再次責怪劉徹身邊那一群伴當的話語,不知被誰傳了出來,終於再落到了韓嫣耳朵裡。

韓嫣到底還是感到了一絲不安,他覺得自己該行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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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0:40 |顯示全部樓層
13 人情

陳嬌猛地從濃睡中醒來。

她做了個綺麗的夢,夢中有一雙手,肆意地揉捏著她身上幾處特別柔弱,特別不堪撩撥的地方,就好像一個高超的琴師,正尋覓著她的琴弦,逐一抽緊,又輕輕地彈奏出了一曲靡麗妖豔的琴音,琴聲粘稠得像蜜,一點點滴在了她唇上心間。

睜開眼時,情動尚未褪去,她難耐地翻了身,漸漸清醒過來,多少還有些不好意思,咬著唇勉力睜開眼,卻遇見了劉徹的眼。

自少不知多少次,她要自夢中驚醒,早已經習慣了那墜落般的心跳,但春.情卻從未如今夜這樣勃發,她是羞澀更惶惑的,罕見地露出了從容之外的表情,但劉徹卻並不如以往一般,帶著興味、帶著憐惜、帶著得意地對待她的失措。他的態度多少有幾分深沉與煩躁,見陳嬌醒來,不過是移開了手,略帶訕然地一笑,「醒了?」

只從這兩個低啞的音符,一併那緊繃的下顎,煩躁已經不言而喻,今晚他未必有心思陪著自己,玩「摘掉面具」的遊戲。

陳嬌頓時明白,他有意無意撩撥自己,將她吵醒,而非在睡前吐露心事,恐怕就是不想和自己耍花槍。

「怎麼?」她也沒有做作,只是不適地捂著胸口,撥開了劉徹的手,輕聲道,「是朝廷裡的事?」

劉徹搖了搖頭。

椒房殿內十二個時辰都並不乏人服侍,陳嬌從帳內伸出手來,才說了一個水字,就有溫潤的蜜水送到了手邊,她半坐起身,嚥下了盞中甘露,靜靜地等待。

又過了一會,劉徹才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這樣的深夜,屏退從人,夫妻兩人帳中相對。
就連那聲音,也好奇地在陳嬌耳邊舒捲著,猶帶一絲著惱,「睡得好香呢,到底什麼事呀。」

能讓劉徹煩心成這樣的事,只怕並不在小,只需回憶起今年這前後劉徹身邊發生了什麼大事,便可以輕易地推算出答案來。居然這都不能記起來,可見只怕在當時,她就已經很難得到丈夫的信任,能夠知道他心中的煩難了。

陳嬌將一口氣壓在了心底,她耐心地望著劉徹。

劉徹也耐心地等到腳步聲都退出了殿門,才輕聲道,「有人對我說,太后進宮前,尚且有個女兒流落民間。」

陳嬌頓時就明白,韓嫣終於是忍耐不住了。

那聲音也恍然大悟,頓時忍不住埋怨,「你看,多好的人情,到底還是被他搶走了吧!」

是人情不是人情,還難說得很呢。

從前聽說這件事的時候,陳嬌還很詫異,以她對劉徹的瞭解來說,他雖然孝順大度,卻也很要面子。又怎麼會這樣積極而喜悅地認下了這一門同母異父的親戚。

雖說婦人再適,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太后畢竟是以良家女的身份被選進宮中,和昔年薄太后又不大一樣,畢竟高祖是明知道薄太后出身楚將內室。而漢室採選民女入宮時,當然選的卻是未婚的少女。

如果說金王孫當年已經去世,那總還能說得過去,偏偏人家又活得好好的。這件事要是鬧出來,眾人嘴上不說,心裡未必不會覺得王太后拋夫棄女追求富貴,私德上終究不是那樣完美無缺。寫入史書中流傳後世,終究是與名聲有所妨礙的。

更不要說太皇太后高踞後宮,心裡只怕未必高興王太后婦德有失——這件事也就是現在鬧出來,才勉強算得上是人情,要是在前幾年劉徹還沒有登基的時候一鬧,只怕少不得母親兩頭周全了。

「我早就和你說過。」陳嬌就在腦海中不疾不徐地道,「太后要是想要認這門親事,早就直接對天子提出了。現在不提,那是因為時機還沒有到。」

不過,就算賣得再難看,這人情終究也是一個人情。韓嫣這一招,也不能說是昏招,等到太皇太后過世之後,這個人情,就輪不到他來做了。

「陛下是顧忌太皇太后?」她靜默了好一會,思量著將驚訝已經做足,便輕聲細語地戳破了劉徹的隱憂。

燭火還是太昏暗了些,隔著帳子照進來,只能隱約照到陳嬌的半邊臉頰,劉徹探究地望著她,又一次徒勞地想要看清陳嬌心中的盤算,這一次,他當然也不會成功。

他又沉默了一刻,居然有些煩躁,「什麼陛下、天子,難道坐上了這個位置,我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連你都不肯叫我一聲阿徹!」

一個人在位居低潮的時候,固然需要別人的尊重來肯定自己,但當他脆弱、煩躁之時,卻總是希望有一朵同他親密無間,可以將心事完全賦予,不必顧忌上下尊卑,不必講究天子心術的解語花,妙語為他出謀劃策,排憂解難。

不論從身份還是從情分來看,在天子未能親政的這幾年裡,這朵花,除非陳嬌自己不做,不然還輪不到別人。

陳嬌又為什麼不做?

她就伸出手來,環住了劉徹的脖頸,帶著無奈的笑,輕輕地叫了一聲,「阿徹!幹嘛這麼慌張,天大的事,我陪著你呢。」

聲音較往常又甜了十倍。

在一起生活久了,劉徹也明白陳嬌的冷淡,她偶然間這樣撒嬌,就一下甜到了劉徹心底。他的心居然漸漸安頓了下來:的確,夫妻一體、榮辱與共,就算是天大的事,陳嬌不陪著他,還有誰陪?

又想到了她對王太后素來的恭謹,就算是太后幾次敲打挑剔,陳嬌除了發過一次牢騷之外,始終沒有一句不好聽的話是直接衝著太后來的。

「母親也太絕情了!」他終於將自己的心事和情緒,對陳嬌揭開了一星半點。「從前不說,是怕橫生枝節,這樣沒有什麼。可多少總要託人略微照看一下,那也是她的骨肉。兩個舅舅難道都是吃白飯的?私底下略施照應,不使其衣食無憂也就夠了,聽說她還是個浣衣女——這也是我的大姐啊!」

雖說素未謀面,但血濃於水,聽劉徹言語之間,對這個「大姐」,已經滿是愧疚回護的心思了。

陳嬌沉默不語,不去接劉徹的話,直到天子望向自己,雙目炯炯,才無奈地道,「太后也有太后的難處」

話尾到底還是不肯定地拉出了長音。

劉徹多少也體諒到了陳嬌的難處,他又沉默下來,半天才恨恨地道,「這件事既然被我知道了,那就不能再這樣下去。可要是母親斷絕人倫,不可理喻,我是下不了手的!」

護短,是他的一個特點,只要永遠和他站在一處,甚至於只是被他視為自己羽翼之下的弱者,就算是太后之尊、母子之親,劉徹依然不憚於以惡意揣測王太后,早已經先維護起了金俗父女。

知母莫若子,這一份擔心,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你是怕,萬一母后想著……將來即使和大姐相見,也難免尷尬?」陳嬌就從善如流地將稱呼換作了親暱的大姐。

劉徹悶哼了一聲,將陳嬌的猜測默認了下來。

腦中那聲音,終於恍然大悟。

「他也算是用心良苦……」她輕聲說,語中頗多感慨。「原來他也不是看不清楚,王娡是個怎麼樣的人。」

劉徹看得清楚太后,卻根本並不代表自己可以議論王娡的人書。

陳嬌果斷地掐滅了那輕輕的冷笑聲——現在不是走神的時候。她將精力全集中在了眼前的局面上,沉吟了半晌,才道,「既然如此,唯一的一條路,就是鬧得大一些了,將大姐接進宮來,恐怕母后也不至於不認吧?母女之間,沒有跨不過的坎,就算再難以面對,只怕心裡還是牽掛著大姐的……」

這件事,說多了真是怎麼說怎麼尷尬,陳嬌頓了頓,又道,「阿徹你要是擔心祖母——」

她猶豫了又猶豫,將自己的為難表露得淋漓盡致,才輕輕地說,「我可以盡力周全。」

劉徹頓時抱緊了她,他顯著地放鬆下來,「辛苦你了!」

忽然間,陳嬌又不大確定,他到底是因為沒有他人可以信任商量,才會在深夜吵醒了自己,還是拿定主意要在深夜自己最迷糊的時候叫醒她,做作了這一番交心,為的就是她的這一番話。

雖然少年天子,自有帝王心術,但劉徹目下還不至於這樣防她吧?

她就抬頭想去看劉徹的臉,但劉徹抱她太緊,她只能嗅著他的體息,為他的溫度所溫暖,而心中連續不斷的自問,又為腦海中那聲音所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若是你,我便永遠都不會小看了他的心機。」

可是對自己的結髮妻子,一道長大,幾乎從來不曾和他作對的表妹,他……有必要這樣周密地用上心機嗎?

又有誰的心機可以深到這樣,經年累月地假裝呢?

陳嬌不禁自問,下一刻又禁不住失笑。

她自己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她就在劉徹懷裡深深地困惑了起來,半晌,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劉徹又收緊了懷抱,他在陳嬌耳邊輕聲說,「嬌嬌,真是難為你。」

後二日,舍人韓嫣以金俗事白天子,天子大喜,曰:「何為不蚤言?」乃車駕自往迎之。其家在長陵小市,直至其門,使左右入求之。家人驚恐,女逃匿。扶將出拜,帝下車立曰:「大姊,何藏之深也?」載至長樂宮,與俱謁太后。

太后垂涕。

韓嫣的這個人情,似乎做得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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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0:55 |顯示全部樓層
14 麻煩

太皇太后是在金俗被封為縣君後,才忍不住動怒的。

「找回來就找回來了。」老人家年紀大了,就算是發火,也好像是和誰說心裡話,語調輕緩中帶了些笑意,不知道的人,還當她在說什麼可樂的笑話。「又是封做修成君,又是食湯沐邑,是把她當公主待了呢。阿啟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女兒流落民間,我竟不知道。既然如今找回來了,好歹也領到我的長壽殿中,讓我瞧瞧。」

大長公主帶了些幸災樂禍,總算在女兒的注視下,沒有添太后的不是,勉強說了句不咸不淡的風涼話,「說起來,也是天子的異父姐姐,食湯沐邑是有些過了,一個縣君,還是當得起的。」

陳嬌就在心底嘆了口氣。

劉徹也真是老實不客氣,這裡得了自己會盡力周全的許諾,那頭就不由分說,封了個縣君不算,連個氣都沒通,就已經賜給了湯沐邑的待遇。陳嬌就是個聖人,也都有火氣了。

腦海裡那聲音猶自不給她省心,似乎感應到了她的不快,還幸災樂禍地輕笑起來。

「他呀,皮厚心黑。」聲音中竟是帶了小調一樣的歡暢,「我是受過無數次的算計了,你才栽一次,也不算什麼。」

想來她是吃過無數次『皮厚心黑』的虧了,陳嬌真想知道在這聲音又怎麼學不會聰明,若她與後事一無所知,吃了這一次虧,會肯再幫劉徹才有鬼了。

也就是年紀還輕,用人才會這麼狠,來年活該他吃個大虧。

她又在心底嘆了口氣,才徐徐出言道,「外祖母,家和萬事興,有些事,阿徹也不是不想照顧大家的面子。如今坊間的傳言想必是不大好聽的,堂堂天子的姐姐,乞食為生……孝道孝道,總是要照顧到長輩的面子,才算是盡了孝道嘛。」

兩次點出面子,兩次的意義卻不大一樣。第一個面子,說的是天家的面子。金俗一事既然曝光,天家面子掃地,已經難以避免。第二個面子,說的就是王太后的面子了。

會讓自己的女兒沿街乞食,形同流丐,自己在宮中安享富貴,這個母親真是做得好。

拋夫棄女,求一個進宮服侍,這個妻子也真是做得好。

陳嬌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只好儘量把損傷都集中在王太后一個人身上,先挽回劉徹在老人家心底的印象再說。——反正如今太皇太后對這個媳婦,自然是能有多不滿意,就有多不滿意了。

太皇太后悶哼了一聲,悻悻然地道,「阿徹什麼都好,就是受家人連累頗多。」

頓了頓,意猶未盡,又指著陳嬌的方向,言之鑿鑿,「等著瞧,他那一對外甥、外甥女,由貧賤乍然而入富貴,心性稍差,必定鬧得不堪入目。你只管記住這句話,以後丟臉的時候,有得是呢。」

到底是在宮廷中打滾了一輩子,雖說也有讓人哭笑不得的時候,又已經很久不能視物,但老人家的眼力,依然無比毒辣。

陳嬌再回頭想想太皇太后欲立梁王為儲的往事,就又書出了一絲深意:若是能夠鬧成,眼下是梁王繼位,那麼太皇太后的尊榮與竇氏的風光,又何止於此呢?

孝景皇帝十六年的尾聲還沒有過,天子的幾個舅舅已經蠢蠢欲動,竇氏一族卻只有一個竇嬰在朝中苦苦支撐,尚且不大得意。其餘族人雖然非富即貴,但大都沒有實權,雖然太皇太后威風尚在,但百年之後,竇氏的低沉卻是眼看得見的。

陳嬌不禁又望了母親一眼,才輕聲細語,「您就只管享受您的清靜吧,鬧出笑話來,丟人的也不是您,自有人不舒服呢。」

大長公主自以為明白了女兒的意思,忙又幫著添了幾句話,好歹才把老人家勸住了去午睡,這才偷空和女兒在御苑中漫步。

長樂未央二宮,歷經漢室幾代帝王經營,其實已經豪奢靡麗,美不勝收。長壽殿附近就有一個花木扶疏的小園子,不但幽靜,而且草木鬱鬱蔥蔥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假山,山頂一亭高出諸屋,可以遙望宮外太液池,是天子重陽登高的地方。據說陳嬌曾經從小就喜歡在假山上攀援為戲,這一世她素來穩重安閒,攀援一說已經不可考,但或許是受了什麼影響,從前太子位上還坐著別人的時候,她就很喜歡和廢太子身邊的小中人在這裡抽陀螺。

久而久之,大長公主也就養成了在這裡和女兒密話的習慣——自從椒房殿裡的抱怨傳到了王太后耳朵裡,她就很謹言慎行,在椒房殿中除了擺擺威風,很少說出正事。

「肚子還是沒有消息?」第一句就問到了陳嬌的隱痛,她發覺這世上最能讓她無奈的居然不是劉徹,而是母親。

「還沒有。」對著母親,也沒有什麼好玩弄心機的,陳嬌蹙起了眉頭,「吃食上又再查驗過了,並沒有什麼不妥。」

母親就長長地嗯了一聲,過了一刻才道,「依你的意思,廚子倒沒有換人,但都盤過底了,從採買到上菜,都是太皇太后時期的老人,知根知底,不少還是長壽殿中人的親戚,也不至於被人動了手腳去。」

雖說陳嬌本人從未聽說有任何一種吃食藥材,可以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使人絕育。母親、外祖母甚至是陳氏一族,也都對此一無所知,她更想不到究竟有誰要她生不出孩子,但必要的工作還是要做。不然,心底自然總是有一絲懷疑,難以根除。

如今肯定了周圍環境,並沒有分毫不對,她倒是接受了事實,雖然還有幾分不甘,但也不能不承認,「也許就是我的體質,天生不易有孕……」

「劉徹對你寵愛如何?」母親的盤問總是很粗俗,但也居然總是很在點子上。

「專寵逾恆,」陳嬌細聲說,「上個月我月事那幾天,他和韓嫣在一處兩日,又到賈姬那裡去了一次,私底下寵幸了一個小宮人,倒也沒有張揚出來給人知道……除此外,都在椒房殿裡歇。」

依當時長安子弟的作風,劉徹絕對已經算是非常專寵椒房了。就連大長公主都挑不出一點毛病,她欣慰地點了點頭,還是給陳嬌鼓勁,「你今年才十六歲,年紀還輕呢!一時半會沒有身孕也不要著急,這是看緣分的,急不得,最要緊還是抓住天子的心,別讓別的野女人拔了你的頭籌去,要是一舉得男,那就麻煩了。」

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在這件事上,母親是很有道理的。

陳嬌就低眉輕聲應了一句,「嗯。」

又問,「賈姬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大長公主一開始還老大不樂意陳嬌提拔賈姬,直到眼見著賈姬淪為陳嬌堵王太后之口的活木塞,這才轉了口風,誇獎陳嬌聰慧。

兩母女又說了幾句心事話兒,大長公主說起修成君母子,不免有幾分幸災樂禍,「對景,你外祖母必定是要給太后難堪的,到時候你不要插口……老人家氣得一晚上沒有睡好,也要讓她出一口氣。」

能把劉徹乾乾淨淨地摘出來,陳嬌已經很知足了。她略帶疲倦地嘆了口氣,輕聲說,「娘,私底下怎麼說不要緊,見了修成君一家,還是要客氣些,阿徹看他們很重。」

見大長公主不以為然,只好又加重了語氣,「畢竟是阿徹的姐姐,又受了不少苦,阿徹心裡是不好受的,你和他們起了齟齬,為難的人是我。」

「你又怎生為難了?」大長公主提高了聲音,「難不成她們母子還能給你氣受?笑話,要不是我們母女勸著,太皇太后一怒之下,還不知道怎生揉搓呢。弄得不好,一帖藥也是難說的事!見事分明一些,就該對我們俯首帖耳,這才像點樣子!」

有太皇太后作為後盾,又得到劉徹素來的敬重,大長公主這一番話,真是說得威風八面、霸氣十足。

陳嬌腦海中那聲音驟然長嘆,聲氣中既有緬懷,也有相當的無奈。

「若非有我。」她欣慰又後怕地說,「你怕不是早被教壞了。」

陳嬌本人亦無比慶幸她不像母親。

「市井中人,大字不識一個,您指望他們見事怎麼分明?」她無奈地問?

大長公主的回答亦來得很快,理直氣壯,帶了一絲狡黠。「他們不分明不要緊,阿徹見事分明,那就行了。」

終其一生,劉徹也的確對她很容讓,很孝順。不論女兒是不是皇后,是生是死,大長公主的一生總是過得很快意的。

阿嬌於是只能無語,心中亦不免悄悄涼了一分。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每一次再度肯定時,總覺得有些淒涼:原來這世間即使親如母女,也沒有人會全心全意設身處地,為另一個人考慮。

從長壽殿裡出來,陳嬌本來想到長信殿打個轉,走了幾步,又覺得才在太皇太后跟前說過太后的不是,又並不是法不傳六耳,將來傳揚到王太后耳朵裡,她再一想今日自己還若無其事地去侍奉,不免就要壞了觀感。

只得又折回來,推說,「有些腰酸,起輦吧。」

宮人們就起了御輦,陳嬌斜倚在迎枕上,半眯著眼睛,幾乎漸漸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有人說,「恭請殿下安。」

語調生硬,措辭也夠古怪的了,宮中人一向俗稱諸位命婦為娘娘,殿下一詞,也就是大典上才能聽人提起。

陳嬌睜開眼,猶自有幾分迷糊,見到是修成君一家三口,忙傳令,「歇了輦。」

就親自起身,彎腰握住修成君的手,親手拉她起來,「大姐進宮來陪母后說話?」

又對修成君的一兒一女金仲、金娥點了點頭,「一家人,不必多禮,起來吧。」

她一向養尊處優,自然有一股貴氣凌人,方才斜倚輦上假寐,意態慵懶嫵媚,此時臉上猶帶紅暈,偏又舉止雍容,雖親切慈和,卻又令人有紆尊降貴之感,修成君母子哪裡承受得住,紛紛自慚形穢,兩個孩子連頭都不敢抬,修成君本人亦只能唯唯諾諾,語不成句。

韓嫣見場面並不得體,只好起身打了圓場,請修成君,「縣君並公子、女公子,請起身。」

陳嬌也是睡得有些迷糊,直到此時才發覺韓嫣進了內宮,不免有幾分訝然,望向韓嫣時,又和他對了一眼。

她是何等敏銳之人?自然發覺韓嫣面上殘存的少許驚豔。這少年立於庭中,一襲深衣形貌昳麗,在一片暖陽中,竟如一株玉樹,樹梢有情絲輕擺,尚未隨風遊走,雙眼燦若寒星,含笑注視陳嬌,朗然照人處,可意會竟不可言傳。

陳嬌心中猛然一動。

她又偏過頭去和修成君說了幾句話,這才站在原地,目送諸人遠去。

才要上輦,想到韓嫣那一眼,不禁又嘆了口氣,柔聲道,「韓舍人請稍住一步。」

韓嫣便住了腳步,規規矩矩疊手在輦邊侍立,連同修成君三人也一併好奇地看了過來。

市井村婦,畢竟是市井村婦。

好在陳嬌也的確沒有什麼要背著人說的話。

「雖說舍人是太子家令,但後宮是女子居所,長樂宮中還好,如有長者之令,自然可以謹慎往還。未央永巷一帶,舍人還要避嫌為上,」陳嬌的語氣很不經心。「免得瓜田李下,有什麼說不清的事,那就麻煩了。」

韓嫣還未怎樣,腦中先有人幽幽嘆了口氣,輕聲提醒,「韓嫣這個人,你碰不得,別動了情,那才真叫麻煩。」

陳嬌神色不變,堅持不肯搭理,只是輕喝,「起輦!」

縱使本人一無所覺,但在這一刻,她的確露出了頤指氣使的天驕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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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伏筆

一不做二不休,陳嬌回了椒房殿,又出了半日的神,索性叫楚服過來,讓她去找少府丞,「把未央宮的堪輿圖取來給我看。」

雖然沒有明說,但未央宮既然是皇帝的後宮,管理者自然非帝后莫屬,歷代天子對於自己居住的宮室也一向很上心,也就是劉徹這樣成天惦記著往外跑的少年天子,才會經年累月不召見少府丞了。

皇后有令,少府丞自然很快就到了,他手持一卷光輝的錦緞,恭恭敬敬地為陳嬌展了開來——又暗地裡去抹額頭上的汗珠。

陳嬌見了,倒不禁發一笑。「少府丞辛苦了,這方小說西雖然貴重,也不是不能讓黃門來捧嘛。」

少府丞就抬起頭來——居然是一張年輕的臉,看著甚至還未成人,他很拘謹,連連磕頭謝罪,過了一刻才說,「少府丞因病未至,娘娘索要急切,少府中人不敢怠慢,小人因此自告奮勇,執圖而來。」

陳嬌的笑容不由得就淡了三分,她看了楚服一眼。

楚服容色平靜,一臉的理所當然。

也是,以竇氏、陳氏的威勢同自己的身份,沖少府使些威風,又算得了什麼,楚服這樣的大宮女,就是達官貴人,也要爭相和她結交。

「算了,畢竟是一片慇勤。」她隨口敷衍了一句,便低頭細省這張文華燦爛,繪有宮室百許的秀麗錦緞,「少府丞既然不在,便留個話吧,病好歸值,讓他過來見我,這張圖就留在這裡好了。」

那少年人卻並不肯就退下去,一邊謙卑地叩首,一邊徐徐地道,「娘娘,這張圖畢竟是三四年前所作,這幾年間,宮中變化不少,西宮角落又多了幾扇門、幾棟樓,尚且來不及繪製新圖。小人雖不知娘娘用意,但亦不得不為之陳詞,請娘娘明察。」

這個年紀的少年人,能夠進出宮闈面見皇后的,想必出身必定非富即貴,不是世襲了父親的官職,就是托蔭庇做了皇帝身邊的侍中,就算是對陳嬌說話,態度裡也總帶了根深蒂固的輕慢,雖然不至於你你我我起來,但也總不會謙卑得小人不離口。

態度這樣恭順,膽子這麼大,又這麼會來事。

陳嬌就多看了這少年人一眼。

他雖然態度謙恭,但神色坦然,唇邊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接受到陳嬌的視線,亦並不特別侷促。這少年生得也算清秀,雖然年紀還小,沒有長開,但已經隱隱可以預想日後成年時的俊朗風采。

「你叫什麼名字?」她一邊彎下腰細細地審視著圖中建築,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今年多大了?」

「小人桑弘羊,洛陽子弟,今歲十三。」這回答似乎相當中規中矩,但在陳嬌耳朵裡,到底還是聽出了聲音中的一線緊繃。

也就是有所求的人,才會這樣患得患失了來,他雖然年紀小,但卻很急於向上爬。

腦海中那聲音也長長地哦了一聲,她說,「原來是他。」

看來,此人在劉徹年間也將是個人物。至少崛起的速度並不慢,在幽閉長門前後,已經得到一定的重用。

陳嬌自覺她求才若渴,渴得還要比劉徹更久一些。

她就又運了眼力,度了桑弘羊一眼。

桑弘羊雖然被她看得有幾分心驚肉跳,但到底還是拿捏住了表情,未曾露出不安來。

「是天子身邊的侍中吧?」陳嬌隨口和他嘮了兩句家常,又說,「既然對宮室這樣熟悉,改日少府丞過來的時候,你也跟著吧。」

桑弘羊面帶喜色,知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又低頭細細地看了很久,才讓楚服,「好生把它捲起來,卻不用繫了,用過午飯,我還要再看看。」

楚服就彎下腰來,伶俐輕巧地捲起了這厚重的錦緞,捲到了邊時,又停住不動。

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陳嬌的一隻腳壓在了圖邊,並未抬起來。

楚服便順著那精緻的五彩描金襪往上,一路自金紅襦裙往上,望到了陳嬌的眼。

皇后平時打扮隨意,今日只是梳了同心髻,耳垂雙明珠,又略略描過眉,上了一點胭脂。此時靜靜倚在枕邊,支頤望著楚服,雙眼波光蕩漾,似乎正沉吟著什麼。

雖然一語不發,但陳嬌的眼睛似乎竟會說話,楚服驚慌起來,她鬆開手,恭順地將額頭貼上了草蓆,語帶惶然,「楚服做得不對,請娘娘責罰。」

真是個聰明人。

陳嬌不免又犯起了躊躇,她久久都沒有說話。

到底還是那聲音不忍得,先嘆了一口氣,「你就放她出宮也好,她那樣傲氣的人,哪裡禁受得住你的反覆敲打折磨。」

連王太后都當不起這聲音的一句心疼,陳嬌這十多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她去憐惜另一個人。

看來,當時楚服固然犯了一個絕不該犯的錯,但這聲音對她,畢竟也不是全無情分,畢竟也不是將她只看做劉徹的替身。

陳嬌嘆了口氣,就要說話。

看了楚服一眼,又覺得實在可惜:識看眼色,又識文斷字的宮人,長樂未央兩宮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五個。

她臨時又換了口中的說辭,「讓少府丞過來,不過是心血來潮,一時興起。我怎麼不知道,我竟著急成這個樣子,再三索要,只為了看這張堪輿圖?」

楚服額頭上一下就沁出了密密的汗珠,她重重地叩了幾個頭,立刻認下了不是,「小人狐假虎威,敗壞了娘娘的清譽,請娘娘責罰。」

說她聰明,真不是陳嬌偏心。一宮的少女,能歌善舞的遍地都是,自從賈姬承寵之後,懂得款擺腰肢在劉徹身邊端茶倒水、掃地擦窗的美貌宮人也多了不少。可懂得用狐假虎威這四個字的人,又有幾個呢?《尹文子》這三個字和尋常宮人說起來,恐怕還當你要捉幾頭小蟲來玩。

「罰你,不必了。」陳嬌淡淡地道,「人還是要多讀書,才能達禮,天祿閣橫豎就在左近,以後得了閒,多去走動走動。」

天祿閣是漢室藏書最多的私家密室,很多外間不得流傳的古冊,天祿閣中都有收錄。太學中的博士視此為聖地,很多人巴結竇氏,就是為了走一走太皇太后的門路,進天祿閣中抄錄幾本古籍。

楚服呆了很久,才起來謝恩,「謝娘娘不罰,謝娘娘提拔。」

陳嬌到底忍不住又點了她一句,「用心做事,不要有不該有的心思。」

話出口,楚服怔了半天,似懂非懂,面上多了幾分冤枉。陳嬌自悔失言,她覺得今天見了韓嫣之後,整個人心緒都有些太浮動。

當晚劉徹回椒房殿的時候,楚服就不肯上前服侍,和陳嬌賭氣,差遣了兩個最嬌媚的少女來給帝后鋪床。

她們也都頗知道上進,跪在地上整頓被縟的時候,身子都要貼到地上了,腰臀還堅持地撅起來,渾圓地擺來擺去,劉徹的目光被吸引過去一瞬,都覺得好笑,問陳嬌,「這兩個小姑娘的腰是鐵做的?」

阿嬌難得被劉徹逗樂,笑了半天,把兩個面紅耳赤的女兒家打發下去,又趴在錦被上,把那張堪輿圖再拿出來看。

劉徹就心不在焉地陪她一起看,看了半天才曉得問,「怎麼想起來看這個?」

一聽他發沉的嗓音就知道,這是被勾起了綺思,迫不及待,想要就寢了。

不可一日無婦人,真是說他不錯,床笫之間需索的程度,甚至讓陳嬌大感辛苦,每個月月事那幾天,劉徹好像得到默許,一夜有時候還要傳召兩個宮人,賈姬得幸幾次,也都在那個日子。

陳嬌有時候都會可以去看韓嫣的臉色,不乏趣致地想:難為韓嫣打熬得好身板。

「我想。」她故作不知,輕聲細語和劉徹商量,「後宮女人多了,永巷那邊和前殿一帶,進出總要有個規矩,不然就像今天,我讓人找少府丞過來說話,少府丞病休,一個小侍中也就被楚服領進來了,都沒有人過問一聲。宮中御女三千,鬧出醜事來,也不大好看。」

凡是帝王,就沒有樂意後宮穢亂的,劉徹也上了心,半坐起來沉吟著看宮室圖,「怎麼忽然想起這件事來了?」

「今天從祖母那裡出來,迎面撞見大姐一家去長信殿。居然是韓嫣領進來的。」陳嬌頓了頓才道,「也不是忌憚他什麼,只是要人人都這個樣子,宮中幽怨的女人又多,鬧出一兩個無父的孩子來究竟是小事。最可慮者——」

她笑著看了劉徹一眼,又拉長了聲音,玩笑一樣地說,「要是你隨處臨幸了哪個宮人,第二天她和別人勾搭上了,孩子生出來,算誰的?」

這倒不是玩笑,這時候除了陌上百姓、百戲侏儒之外,沒有人穿有檔的窮絝,劉徹看上了誰,一掀下裳就可以隨處完事。他要誠心不讓人知道,陳嬌還真很難搞明白,就是身邊這些宮人之中,有誰有寵,有誰無寵。

既然如此,若是有心人能夠勾搭一個侍中,一旦傳出喜訊,萬一又是個兒子……

劉徹的聲色就漸漸嚴肅起來,他坐直了身子,誇陳嬌,「這件事,是我沒有想到,你擔憂得很對。」

又和陳嬌開玩笑,「成親兩年,你才給我出了這一個主意,以後也要常常動腦,為我查遺補缺才好。」

陳嬌懶洋洋地說,「能把後宮管好就行了,別的事,你和侍中們商量,別來問我。」

又說了幾句話,看劉徹這個主意出一出,那個主意出一出,期期艾艾的,好像有話說不出口,忍不住就噗嗤一笑,放了劉徹一馬。「除了賈姬那幾個人之外,還有誰是受過御恩的,你告訴我,改動規章也不是一朝一夕的時,這些宮女要先妥善安置起來。」

劉徹頓時又鬆了一口氣,不免有幾分訕訕然:其實陳嬌在這上頭不算妒忌小氣,貴為天子,得閒寵幸幾個宮女又算得了什麼,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提到這種事,他總有幾分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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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麻煩

未央長樂之間雖然有閣道相連,但畢竟距離迢遠,指望太皇太后、太后事無鉅細地過問未央宮中的大小瑣事,實在是有幾分強人所難。不過陳嬌倒未曾想到,即使離開了未央宮,太后還是在第三天就問起了她召見少府丞的事,「是想在未央宮裡添些建築了?」

召見少府丞的事被太后知道了沒什麼,要是自己打算把承受過御恩的宮女遷到一起居住的事都傳到太后耳朵裡了,陳嬌才要哭呢。她閃了劉徹一眼,眼神中多了一縷笑意,倒並沒有說話,劉徹主動解釋,「現在宮裡外男進出很多,宮中幽怨的女子又不再少,為免鬧出醜事,最好是重新做一番安排,至少賈姬她們居住的永巷殿附近是不要再安頓官署了。」

清涼殿和永巷殿之間距離就比較近,文帝時,天子貪圖方便,在清涼殿辦公之餘,時常在永巷召見受寵的妃嬪承恩,久而久之,永巷殿反而成了姬妾們居住的場所,而如今劉徹一到夏天就在清涼殿裡讀書辦公,大臣進出未免頗多不便。太后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道「先帝過世還沒滿一年,別大興土木,把動靜鬧得太大就行了。餘下的事,嬌嬌肯定也是有分寸的。」

雖說婆媳之間也不是沒有心結,但陳嬌和王太后前世又沒仇,自從過門以來,侍奉舅姑也算是盡心盡力,慇勤得挑不出一絲毛病,王太后也就是偶然給陳嬌上上眼藥,再關切關切劉徹的子嗣,更多的精力,還是放在為王家子弟要官這件事上。這樣的小事,她也懶得小題大做,敲打陳嬌。

太皇太后知道得就要比太后更清楚得多了,老人家耷拉著幾乎雪白的壽眉,聽陳嬌輕聲細語地將整件事解釋清楚了,早已經笑得合不攏嘴,很有些樂不可支的意思。

「嬌嬌真是長大了。」靜下來之後,不由得又有了些感慨,「這一點最像娘了,真是越大越壞。」

陳嬌就和太皇太后撒嬌,「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

館陶大長公主就要想一想才明白,明白了又有些不以為然,「她要是有三分像我,還用得著玩弄這些手段?您看著外孫女是怎麼看怎麼好——偏心了。」

太皇太后到了這個年紀,已經根本都不願意和女兒起一點衝突了。三個子女兩個沒有活過她,碩果僅存的這一個,還不是怎麼說怎麼好?她說,「好好好,你最壞,你最壞了。」

一屋子人都笑起來,笑完了,太皇太后又漫不經意地說,「這番話要有傳出去一個字,你們就都別活了。」

宮女們頓時噤若寒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館陶大長公主眉頭一皺,揮了揮手,宮人們就都垂下頭來,一個接一個地退出了宮室。

等殿內只有祖孫三人了,大長公主才說,「其實說起來,這點手段也不算什麼,皇太子肯定是要從阿嬌肚子裡生出來的,要是王娡識趣,有些工夫她自己就要先做了。

漢室諸後之中,也就是薄後是以太子妃的身份得封皇后,卻又始終無寵,自然談不上生育。唯一一個太子妃出身的元後,陳嬌身上承擔的生育壓力真是大到可以把人壓垮,她覺得就是自己能生,現在也都要被嚇得不能生了。

「你是妻母,她是舅姑,你們能想到一塊去,那才是奇事。」太皇太后這一次倒說了一句公道話。「不過,王氏最近是稍微有些忘形了,長壽殿這裡久久不來走動也就罷了,聽說還很有捧田蚡做丞相的意思。」

這句話,才是老人家先發了重話遷怒於宮人,又要和女兒密斟的真正原因。

陳嬌雖然年紀小,但隨著她上位作為皇后,漸漸自然也有了參與密談的資格。只是她立場曖昧,不論是黃老之道還是儒聖之道,都推說一個不懂。太皇太后幾次問起天子的事,她都是含糊以對。老人家心疼外孫女,又不是不懂得陳嬌的難做,倒也沒有特別逼她。

不過今天這件事牽扯到了朝政大權的更替,陳嬌勢必不能不知道個大概,畢竟就是她也明白,竇嬰身為竇氏子孫,又是信奉孔孟的儒生,早已經是朝野上下公認的丞相人選。王家要在這件事上加塞,非但是和竇嬰為敵,更是深深地觸犯了和竇嬰其實並不十分親近的太皇太后。

陳嬌的幾個兄弟都是庸碌之輩,就連大長公主都沒有問劉徹要官的意思。太皇太后身故之後,竇氏就指著大長公主的蔭庇了,老人家這時候把陳嬌留下來,已經是不由分說,將她定為了竇氏第三代的掌權人,一併身兼靠山大樹。連一點商量思忖的餘地都沒有給,陳嬌心底不禁暗嘆:就算是明察秋毫之末的老人家,也有犯糊塗的時候。

她未曾說話,大長公主已經動了情緒,「王娡的心也太大了吧?就是您當年,那也是等到……」

漢室以孝治天下,當年薄太皇太后在世時,薄氏子弟飛揚跋扈,景帝尚且是等到太皇太后魂歸泰山,這才過問了薄氏的輕薄行徑。

陳嬌垂下眸子,靜聽母親和外祖母你一言我一語的抱怨,卻並不出聲附和。

自從諸呂之亂以來,外戚就似乎成了諸位帝王的心頭大患,可就是這樣,也沒能擋得住一個接一個的「以外戚貴幸」大臣的上位。這自然是其來有自,再沒有誰比親戚更能維護帝王的權力了,尤其是劉家人不能用,大臣們都是地方豪強出身,多半和家鄉的地主、富商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能夠毫無保留地為天子著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也就只有外戚了。

可就是先帝臨終時,口中的外戚也就只有「你母親、妻子家是可以信任的」,竇氏身為祖母的娘家,似乎早已經失去了年輕帝王的信任,成了他和他身後新外戚集團的絆腳石……

也難怪祖孫之間,感情日漸微妙,有這樣的兩大集團為了自己的利益,在背後挑唆添話,就是再簡單的事,都要多了幾分利益,更別說劉徹如今日漸長成,早已經雄心勃勃,要在明年新帝元年,為這死氣沉沉的朝局來一次翻天覆地的改革和變化,為了這事,最近是多次和趙綰、王臧兩位先生,藉著講學的名義在清涼殿裡說話。太皇太后不可能一無所知,對孫子自然有所不滿,很多事面上不顯,到了今天,是要藉著田蚡的事,放到檯面上來說了。

親祖孫之間尚且有這麼多文章,說起來,自己也就是太皇太后的外孫女,平時再疼,到了這樣的時候,也到了站隊的時候。

陳嬌一時竟無話可說,直到太皇太后又一次問她,「天子是吃了多少湯,怎麼就一門心思認準了儒生?幾代皇帝,都是信奉清靜無為的道家,到了他這兒就想著改弦更張?恐怕都是受到那兩個儒生的蠱惑吧!」

這是又一次委婉地催問起了劉徹私底下的盤算……

陳嬌微微一顫,腦海中那聲音亦如響斯應,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很多事,前一世的她,都做了一個錯的決定,可一件事又哪裡只有錯對兩種做法,這一槳下去觸到了礁石,這一世自然知道不能再錯,可該要劃向什麼地方,陳嬌自己都沒有方向。

就算再多思慮,她今年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少女,要在太皇太后和帝王之間走出一條路來,真是談何容易。

「要答應,是不能的了。」就和那聲音商量,「徹底倒在祖母那頭,就等於是把阿徹的心,推到再也觸不到的遠處。」

那聲音很有幾分不以為然,似乎又有些酸溜溜的,「就是現在,他也未必很把你放在心上。」

前一世,這時候已經成婚兩年。因為陳嬌毫無消息,劉徹為了子嗣也好,感到和妻子說不上話也罷,後宮中有名號的宮人已經上了二十個,雖然礙於大長公主的反對,連個夫人都不得有,但失寵,已經是陳嬌必須面對的問題。

陳嬌也不以為忤,不和她爭辯。其實她也知道,要問她朝政的事,這聲音的確一問三不知。

她就只知道全心全意令家人滿意,只想著盡快生個兒子,只惦記著維護自己的高貴與榮光,其實她和劉徹一樣,也都很以自我為重。這兩個人格格不入,也沒什麼好令人吃驚的。

想來想去,還是不願令老人家失望,更不敢和老人家翻臉。

她就含糊地道,「儒生都是這樣,一心一意惦記著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舅舅安排這兩個儒生做阿徹的老師,恐怕也是為將來布下了一局大棋。雖說囿於國勢,不得不清靜無為,但您也知道,舅舅心裡是很看重儒術的……」

這是把罪過往先帝身上推,又把劉徹給摘了出來。

老人家悶哼一聲,並不吃陳嬌這一套。「等我閉了眼,隨他怎麼鬧,只要我在一天,他就別想聽信這些活該被坑殺的妖徒!」

又問了幾句話,句句都問在點子上,陳嬌有的說了一些,有的只好說,「阿徹也不肯把話說得太明,我實在聽不懂。」

太皇太后也不好逼人太甚,只得給陳嬌佈置功課,「田蚡的事,你告訴天子,就說我的話,我不是妒賢嫉能,衛綰也的確是老病不堪用了。但田蚡無寸功於國,忽然間就做了丞相,憑什麼令眾人服氣?丞相是百官之首,所適非人,後果可不在小。他要哄母親開心,再封田蚡一個侯位,加他的封地,我老婆子也不能說什麼,只是隨他高興好了。要是不滿意竇嬰,選任別的賢能,我也沒有二話,唯獨是要真的賢能才好。」

陳嬌聽得冷汗都出來了,不禁向母親使了個眼色,大長公主難得立刻會意,「娘,句句暗藏機鋒,恐怕……」

「先帝去了。」太皇太后不置可否,「他母親又是個糊塗人,我不教他,難道要讓他任用儒生禍亂了天下,讓又一個霸王來教他?」

儘管老人家面色慈和,語氣都沒有重上一分,又沒有任何一個外人與聞,但陳嬌依然汗濕重衣,伏在地上恭敬地聽完了祖母餘下的話。

太皇太后真龍一怒,的確令人膽寒。

她自然沒有火上澆油,再設法回絕外祖母的要求。可卻也著實為難,出了長樂宮,還一路琢磨回了椒房殿。

才回椒房殿,就又見到楚服和誰竊竊私語,面上竟帶了十分凝重。陳嬌心中一動,不祥感越濃,竟站住了腳,等著楚服念叨完了,過來附耳和她說。「天子今早說的幾個名字裡,有一位楚地來的宮人尹姬,今早去接她時,一時驚慌竟嘔吐了起來,良醫診脈,尹姬是有身孕了。」

陳嬌頓時皺起眉來,多了幾分頭疼,就連那聲音都幸災樂禍。

「什麼都趕著一起了,看你怎麼和劉徹說。」

淡淡的關切,是藏在了濃濃的嘲弄之後,只露出了一點痕跡。錯非陳嬌深知她絕不可能加害自己,恐怕還要當她早盼著自己倒霉了。

阿嬌想,難怪她真不討喜,高傲成這個樣子,真是連自己都難以喜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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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1:32 |顯示全部樓層
17 眼淚

陳嬌想來想去,還是開門見山。

劉徹平時如果沒有去城外巡狩,多半是會回來和陳嬌一起用午飯,到了下午,沒準就帶著她到宣室殿、清涼殿去,或者是接見大臣,或者是聽儒生講學,就是讓陳嬌乾坐著陪他也是好的。椒房獨寵,真是並非虛言。

陳嬌中午就沒有過長信殿去伺候王太后,而是在殿內等劉徹,天子一進屋,她就直言不諱,「有件事比較尷尬。」

宮中也不是沒有爆發過激烈的衝突,昔年栗娘娘得寵的時候,就經常仗著自己的身份地位,當眾斥責妃嬪女御,最過分一次,連太后娘娘都沉了臉。只是陳嬌為人,一向是綿裡藏針、潤物無聲,很多言行中的深意,需要劉徹細細品味,或是到了事後才恍然大悟,這麼直接地示弱,那還是第一次。

「怎麼?」少年天子不免有幾分興味盎然。「是你和母后之間,有了什麼口角?」

陳嬌忍不住白了劉徹一眼,「我看著就這麼忤逆?」

她也沒心思和劉徹夾纏,索性直說了。「記得你之前叮囑楚服去接的那幾個宮人?有一個楚地來的宮女尹姬,今早起來就覺得頭暈噁心,和去接她的人又發生誤會,還以為是我容不得人……爭執間嘔吐起來,請了良醫入宮診脈,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劉徹亦不禁一怔,喜色才露,見陳嬌面上有些懊惱,又壓了下去,話中多少帶了不快,「是嫌我……」

話說出口了,又覺得陳嬌不是那樣的人。她要真想獨佔自己全部的寵愛,又何苦為自己安排賈姬侍寢?

再一細思,就覺得不對了。

恐怕是想到自己才提出掖庭內交通方便,恐怕有勾搭成奸的醜事,那邊尹姬就查出了身孕。倒好像是陳嬌預先知道了尹姬的身孕,這才大費周章,做了這一番工夫,要來誣陷尹姬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龍種一樣……

劉徹就不禁細細地看了陳嬌一眼。

陳嬌一向是靜若止水,態度馴善間又帶了疏離,她是冷淡的,即使在劉徹的眼光裡盡情綻放,也不過是帶了微微的溫度。而此時一臉淡淡的懊惱,藏都藏不住,倒讓她一下生動活潑起來,有了十六歲女兒家該有的嬌憨。

天子的心一下就柔軟了起來:陳嬌終究是在意他的,至少,總是在意著他的喜怒,在意著他可能會有的疑心。

正想要出言安慰幾句,心中再動之下,再三尋思,劉徹的臉色就漸漸地難看了起來。

陳嬌不是他的蛔蟲,見到劉徹面色數變,終於漸漸凝重,心下就是一沉。

「連巫蠱都信了。」那聲音就悠悠地道,「這件事,你就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難道還指望他就信了你?」

雖然多少帶了幸災樂禍,但終究也有淡淡的傷懷,好似一場早預知了結果的雜劇再度上演時,還在熱鬧開場,觀眾已經為結果唏噓。

陳嬌心底也不是沒有沮喪的,她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劉徹的眼色,心中百味雜陳,到了末了,浮上來的還是不服。

做錯的,她可以改,這一生謹小慎微,處處投合劉徹的喜好,甚至連柔順都不敢,怕過分柔順就不夠特別,他容易膩。婆媳姑嫂,可謂費盡心機,太硬不敢,太軟了又怕被別人欺負到頭上來。難成這個樣子……最後難道還是要走回老路,連蜜水都沒得喝?

若說她有做錯,尚且不敢有太多怨言,究竟連陳嬌都不得不承認,她也不是沒有錯處,也許她曾經太傲,曾經太嬌,曾經看不清將來,不明白終有一日,劉徹將成為一語震動天下,將帝王權威帶到高點的九五之尊,封禪之主。而他所需要的並不是一個過分驕縱,對他的志向毫無理解的妻子,可這一次幾乎是從頭再來,她已經處處佔得先機,卻還是錯?

她畢竟也才只有十六歲而已,眼淚已經掛在了睫毛上,抖一抖,就是一滴熱淚掉了下來。

劉徹的心火都要被這一滴淚滴得碎了。

他從來不知道陳嬌居然還有這樣委屈的一面,好像吹一口氣,都要把她給吹得疼了。

「你哭什麼?」他一下就把陳嬌擁進懷裡,幾乎是心痛地問,「傻嬌嬌,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陳嬌如珠寶一樣用在懷裡拍了又拍,卻拍出了她更多的眼淚。陳嬌竟伏在他懷裡痛哭起來,雖然沒有聲音,但眼淚已經迅速地浸透了劉徹的衣襟,透過他並不菲薄的秋服,溫熱了劉徹心口,竟有些燙。

「好了,好了。」劉徹就無奈地說,「知道你不容易,傻孩子,知道你難做,我沒生你的氣!」

只好將自己隱隱的懷疑透給了陳嬌知道,「我是在想,那都是四個月之前的事了,那天晚上我好像還喝得有幾分醉意……」

陳嬌一下就要掙開他,「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再也不要為你著想……動一動就要惹人疑竇,連自己都覺得心虛……我造什麼孽了我,落得這樣難堪……」

無限委屈,真是捂都摀不住,隨著含糊的哭訴,一道就流露了出來。劉徹想到母親話裡話外,只是捏著陳嬌的子嗣說事;幾個姐姐裡,大姐、二姐伺機獻美的慇勤勁兒,幾乎力透紙背;祖母和自己之間幾次角力,陳嬌雖然只做不懂,但承受的壓力不會比任何一個人小,一時間又是心痛又是無奈,只覺得自己硬生生就又矮了一截,好像在陳嬌跟前,免不得就又直不起腰來了一些。

只好放下架子,輕憐蜜愛,也不知說了幾句好話,才把陳嬌哄得沒了眼淚——卻不知道尚且還不全是他的功勞,全賴那聲音在陳嬌耳邊酸了一句,「過猶不及,仔細他又不耐煩。」這才將金尊玉貴的陳阿嬌哄得回轉過來,卻猶帶了幾分委屈,「這件事,再別問我了。你要怎麼辦,隨你,我不多說一句話。」

劉徹還能怎麼辦?只好體諒她的為難。

對陳嬌,他倒真是信任的,以陳嬌手段,要處理掉尹姬,不過一翻手罷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還要在掖庭間築牆動土的,來對付一個沒出世的嬰兒。這件事,恐怕真只是巧合而已。

只是疑心既種,他越想越多疑起來,苦思了半天,面色漸漸凝重,又問陳嬌,「這件事,母后和祖母知道了沒有?」

「楚服忠心耿耿。」陳嬌面上倒多了幾分冷嘲,「良醫是從宮外找的,診治時也是別室獨處,事情自然還沒有傳開。」

「暫時就不要讓長輩們知道了!」劉徹就抬起頭來,喊楚服過來,「去找春陀過來。」

春陀是侍奉劉徹的宦官,就好像劉榮身邊使陀螺的小中人一樣,素來是忠心耿耿,很得劉徹的信賴。

等春陀來了,劉徹就當著陳嬌的面問他,「還記得來自楚國,一個姓尹的宮人嗎?大約四個月前,一次喝多了酒——」

春陀就看了陳嬌一眼,面上現出了躊躇。

劉徹說,「你只管說她到底承恩了沒有?有和沒有就一句話,難說得很嗎?」

陳嬌雖然口中說著不理,但面上到底不禁浮現了一點疑惑:到底有沒有真個,劉徹難道沒有一點記憶?至少尹姬是侍奉他過了一夜的,有沒有,難道春陀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

她和劉徹行敦倫之禮的時候,雖然殿內也不是沒有下人,但黃門們是從來不許進來的,只有幾個心腹宮人,才能近身服侍……

春陀面上猶豫之色越濃,又過了半晌,竟顧不得陳嬌在前,而是躡手躡腳地走了幾步,到劉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劉徹頓時面色大變,毫不猶豫地道,「既然如此,那她留不得了。」

又細細叮囑,「動靜小一點,別被人知道了。」

春陀便火燒屁股一樣地退出了宮室,陳嬌喊都來不及,也不知是真的沒有聽見,還是恐怕陳嬌問他。

陳嬌就只好啼笑皆非地對楚服使了一個眼色,楚服便會意地追出了屋子,她又回過頭來,望著劉徹不說話。劉徹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她,過了一會,受不得陳嬌的目光,或許也是又恐怕她哭,只好抱住陳嬌討好地道,「嬌嬌,我也有荒唐的時候,以後再不會了,你別這樣看我。」

其實從前他還不是太子,甚至他還不是天子的時候,劉徹是很沒有架子的,他非但喜歡撒嬌,而且很有大男孩的嬌憨,有時候胡攪蠻纏起來,陳嬌亦難免被他逗得輕笑連連。

自從他登基九五之後,少年天子看陳嬌的眼神越來越沉,陳嬌並不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外祖母,或者是她的母親,還是與她們陳家往來頻密的竇氏,或者是天子背後的王氏,又或者是他的雄心勃勃……她覺得他的心一天比一天更遠離,卻不是漂向了別的女人,而是全神貫注,只在他的劉家天下,就是看自己,都看出了無限的玄機,感情反而退居二線。

這一聲嬌嬌,倒是叫出了登基前兩小無猜,劉徹撒嬌放賴時的感覺。

陳嬌到這時候才知道,其實對於當時的劉徹,她不是沒有感情,沒有留戀。當時滿心只想著將來,想著敷衍,或許已經錯過了劉徹最沒有機心的那一段日子。

她不禁有微微感傷,片刻後又不得不振作精神,輕聲道,「不說也好,免得我聽了心煩。祖母讓我給你傳幾句話——唉……」

劉徹這才知道,原來陳嬌的眼淚其來有自,她到底還是受到了來自太皇太后,這個有實無名,帝國真正的女主人那強大的壓力。

他剛剛興起的那一份強烈的愛意、憐惜和無奈,似乎又悄悄地變了質,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遠,「是舅舅想當丞相的事兒吧?」

陳嬌只好微微一笑,「天子神機妙算。」

笑中的苦澀,落到劉徹眼裡,他想到陳嬌的眼淚,心中一下又是一軟,「這件事純屬誤解,舅舅無功於國,來年衛綰告老之後,讓他當個太尉也就罷了。丞相自然還是非竇嬰莫屬,祖母是白擔心了。」

難得劉徹的態度這樣明快,陳嬌也就懶得戳破:無功於國,乍然得封太尉,難道田蚡就不怕坐不穩這個太尉的位置?叫出丞相這個高價,不過是為了和太皇太后討價還價,之後退居太尉,老人家也就不好意思再行反對。

這手段她都看得出來,又怎麼能瞞得過太皇太后。

兩個人就說了一下午的私話,陳嬌又陪著劉徹到長樂宮中,去給兩宮長輩請了安,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對孫兒的孝順,只露了半個笑臉。陳嬌在一邊枯坐,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從長樂宮出來,劉徹又出宮去上林苑「巡狩」,陳嬌和少府丞、桑弘羊一道,商議了一番掖庭改建的事,才歇下沒有一會,楚服進了屋子。

「許了春陀一斤金子,才問出個所以然來。」小宮女的聲音有微微的顫抖。「當晚天子不大高興,喝了很多酒,您身上又不方便,就沒有進椒房殿,在清涼殿裡臨幸了尹姬……」

這也沒有什麼,尹姬就是清涼殿裡服侍的宮人。

楚服繼續往下說。

「可當時帳中還有另一個人,據春陀說,他多次想要告退,可天子……」

陳嬌想到那怪異而綺靡的場景,頓時打從心底泛起了一股噁心,連連作嘔了幾次,才輕聲道,「別說了,那個人,是韓嫣吧?」

楚服默然片刻,才輕聲道,「究竟是誰,春陀就不肯說了。也許未必是韓舍人,不過既然如此,尹姬是肯定不能留的,我幫著春陀一道,將尹姬和良醫一道,都送出了宮去。」

陳嬌不禁一驚,「連大夫都——」

就連那聲音都笑她,「為了穩妥,自然是不能留的了!」

說到人命,她語氣淡然,竟是不露一點惋惜。陳嬌卻總有幾分黯然神傷。

——這還是她手裡第一次沾上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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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諷喻

陳嬌的眼淚畢竟是有一點作用的,田蚡落選丞相一事,雖然令王太后極為不快,但陳嬌本人卻沒收到多少壓力,王太后稍微給她一點臉色,劉徹就當著母親的面說,「嬌嬌平日裡侍奉兩宮長輩,您又不大到長樂宮裡走動,她也不容易,您別老衝著她撒氣。」

劉徹雖然一向很疼愛陳嬌,但還是第一次這樣旗幟鮮明地站到妻子這一邊。

王太后就是一怔,連陳嬌都吃了一驚,看丈夫一眼,才想到尹姬的事,不大不小也是個話柄,雖說人是都已經處理乾淨了,但春陀倒是肯定會把楚服問消息的時告訴主子的,這他不能不未雨綢繆,免得事後自己這邊露了口風,劉徹找起後賬來,春陀恐怕就要有性命之虞了。

怪道自從韓嫣的事傳到太后耳朵裡,劉徹就越來越過分,恨不得身邊的人只是怕他。的確很多時候,恐懼的力量要更強大得多。自己對身邊人素來寬大,雖不說養出一群吃裡扒外的小賤貨,但還要花費心機去拿捏楚服,又怎麼比得上劉徹,根本都用不上一點心思,春陀就老實成這個樣子……

陳嬌只好在心裡嘆了口氣,自己安慰自己:誰叫劉徹是天子,天子天子,當然天生高人一等,他要連身邊人都壓不住,這個天子真是不做也罷。可天子做不成,自己還不是要跟著倒霉。

出身高一點的女兒家,要做皇后,心態不擺正幾分,日子真是難過得很。

她反倒為太后說話,「天子,您這句話,說自己也很恰當呀?」

劉徹才一怔,王太后已經忍不住大樂,「嬌嬌這句話說得好!」

妻子數落夫君,為婆母取樂,做夫君的還能說什麼?只好跟著陪笑,見王太后拿起碗筷,又從陳嬌手上接過了一碗米漿用了一口,便拿眼睛去看陳嬌,神色似笑非笑,似乎在說:你又鬧我。

陳嬌一板臉,理都懶得理他。劉徹只好幹笑。自從出了尹姬這件事,他在陳嬌跟前分外抬不起頭來,幾乎已經成了習慣,王太后看在眼裡,微微有些不悅,想要說他幾句,又想到兒子頂自己卻是駕輕就熟,反倒要到陳嬌來緩和局面,一時間意興闌珊,話就沒有出口,只是酸酸地道,「你也不必老這樣孝順了,還是一邊坐著,免得阿徹看見,又要心疼。」

陳嬌莞爾一笑,對太后她從來都沒有一句硬話,「母后這話是怎麼說的,伺候舅姑是我的本分,不過端一碗羹湯罷了,還能累著我呀?」

就是個石人,對著這樣的媳婦,也都要被感動得從芯裡暖出來。太后要是再不暖上幾分,簡直就要連劉徹都嫌她鐵石心腸了。

她只好滿意地拍了拍陳嬌的手,「嬌嬌對我們長輩真是沒話說。事上撫下,在在都做得很好。」

到底還是綿裡藏針,又刺了陳嬌一下。

那聲音亦不由得在腦中嘆息了一聲,「這一世對她和順成這個樣子,連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她還是有話說,這天底下難道就沒有真正和睦的婆媳?」

曾經她飛揚跋扈,也不大把王太后放在眼裡,因為太后同太皇太后之間走得不近,陳嬌心裡也不是沒有怨言:孝悌兩個字,太后自己都做不好,還拿什麼來要求她?她難道還以為太皇太后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只能看太后母子的臉色過活?

就是因為考慮到自己是竇氏、陳氏將來當仁不讓的掌權人,現在軟下去,人心向背,恐怕在將來就不能收攏太皇太后留下最大的遺產。她才處處都硬,處處和太后離心。

可人家再怎麼樣,那也是劉徹的親媽,要整你,辦法簡直不要太多,潤物細無聲之間,劉徹和她漸漸離心,很多小事,不能說沒有太后的功勞。別看她面上笑得慈愛,行為舉止無可挑剔,在背後害了陳嬌多少次,真是難以細數。

這一次她要還栽在同一塊石頭上,恐怕連老天爺都要笑她蠢了。

「婆媳之間爭鬥的,還不都是男人的心?」陳嬌就在腦中淡然地回她,「這一次,田蚡輸了聖眷,我們已經是最大贏家。阿徹還要出言不遜,明著偏心我……太后說一兩句淡話而已,聽著就算了,你還真往心裡去啊?」

她一向覺得那聲音很有幾分可愛,眼前步步危局若此,經自己稍微解說,她居然還竊竊地笑起來,好像吃了誰給的一粒飴糖,被甜封住了口,連笑聲都是悶的。

就算實在覺得沒什麼好笑的,陳嬌也不禁被她感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這笑落到劉徹眼睛裡,天子就更心虛了,他少見地帶了一點結巴,「嬌嬌,母后畢竟寡居了有一段日子了,脾氣古怪也是在所難免,你別和她計較不就是了?」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你的好我知道,總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其實說起來,天下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丈夫,劉徹雖然玩得過分了點,居然鬧出了三人同床的荒唐事,但平時對陳嬌也算是盡心盡力,不好再挑他什麼了。如果是一般世俗夫妻,他所求的其實也很簡單,陳嬌甚至沒有立場不給他支持。只是天家事事不同紅塵,夫妻之間的情分又混雜了政事,這才讓陳嬌覺得無依無靠,腳底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頭,錯一錯,來日沒準就要滑跌下去。

「母后是為了舅舅的事,心裡不爽快。這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陳嬌就徐徐地道,一邊挽住劉徹的肩膀,一邊將頭就靠了上去,「她又少到長壽殿去走動,也不明白我為了這件事,在外祖母面前很跌了幾分面子,在我身上出氣,也算是人之常情。」

這句話鞭辟入裡,幾乎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王太后發怒的根本原因。以竇代田,其實是太皇太后鳳顏一怒的後果,但在王太后心裡,她不敢怨望婆婆,就只好遷怒於陳嬌,覺得是她在太皇太后跟前搬弄是非,才有了這臨陣換講的一舉。

還是一樣,沒有一句話直言太后的不是,但劉徹身為當局者,誰是誰非,真是一目瞭然。陳嬌越通情達理,就越發顯出了太后的昏聵。

他不免又多了幾分愧疚,「唉,處處周全,你委屈了。」

雖說虧欠太多,也許劉徹反而會更加不敢面對自己,但適當的人情還是要賣,不然出了工不見功,那真是傻子才做這樣的買賣。

陳嬌忽然又覺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劉徹已經做了快三年的夫妻了,卻連一點夫妻的感覺都沒有。互相扶持,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落在她眼裡居然是一盤買賣。就是從前她和劉徹鬧得那樣厲害的時候,其實心底又何嘗不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丈夫?很多事就是因為是夫妻,所以才理所當然的以為,劉徹不會計較。

她不去理會心底那聲音憤恨而悠長的冷哼,又強行壓下了不知從何而來的悵惘,不疾不徐地點出了這一番對話的根本目的。「其實母后不願去長壽殿,我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思,恐怕還是擔憂國事,害怕你被魏其侯束縛住了手腳。」

與其說這是在揣測王太后的心思,倒不如說陳嬌在試著描摹劉徹的心思。想要扶植田蚡,主要還是因為血緣關係近一點,田蚡至少想的不會是用自己的相權,去抗衡劉徹的皇權。

陳嬌也是過問了春陀才知道,前段時間衛綰難得行使一次相權,就斷了劉徹招賢納良,令賢良方正、敢於直言進諫的賢者——或者說,是信仰孔孟之道的賢者,直接經過皇帝本人的考試選舉,進入朝廷中樞的念頭。

雖然令自上出,背後肯定還是太皇太后的懿旨作怪,但衛綰平時老邁平庸,只曉得唯唯諾諾,難得發威一次,就令到劉徹吃癟,難怪少年天子前段時間格外荒唐,成日裡帶著自己嬉遊,對朝事擺出了愛理不理的態度來,原來還是和太皇太后賭氣。

其實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這對祖孫已經過了幾招,或者是出於對她的愛惜和保護,雙方居然都沒有把她牽扯進來,直到竇太后被逼到了牆角,無奈之下,這才拉自己下場。

忽然間,陳嬌對外祖母又多了一絲愧疚:她畢竟是把人心想得太狠了。不論如何,外祖母是決不會負她的。就是現在的劉徹,心中有沒有絲毫要疏遠她的念頭,也都還難說呢。

她就微微抬起頭來,眼波流轉,大膽地去窺視劉徹的表情。

劉徹神色間帶了惱怒,也有些笑嘆出來的無奈,這拙劣的遮掩自然瞞不過他,陳嬌這不是借古諷今,而是直接借人喻人,手段大膽之餘,又多了一絲恃寵而驕的嬌憨,就是當著劉徹的面在勸他,可又不想把勸擺上檯面來,讓劉徹可以喊停。

卻到底還是縱容她的,他嗯了一聲,英挺面龐似笑非笑,道,「你猜母后心思,倒是准的。」

陳嬌自己也覺得好笑,忍不住伏在劉徹肩上笑了半天,才續道,「可母后未必想得到,這人是不能一意孤行的,朝中有這樣幾股勢力,盤根錯節。軍隊、外戚、百官,還有各地的藩王,就是貴為天子、貴為太皇太后,想要做成什麼事,也得照顧到大部分人的利益,令大多數人都得了好處,才能順利地把事情辦了。提拔舅舅,可是連外戚都不能完全服氣,更別說別人了,這件事終究還是辦不成的。可魏其侯就不一樣了,他畢竟有功於國,又有軍功,又是外戚,提拔他做這個丞相,軍隊、百官、外戚都是服氣的,太皇太后也是高興的,天子嘛,你喜歡的是儒術,魏其侯又是儒生……」

她又抬起頭來,調皮地看了劉徹一眼,抿唇一笑,狡獪地道,「阿徹,你道我說得對不對?」

她當然說得很對,竇嬰代田蚡,之所以會這樣順利,就是因為劉徹多少也本能地覺出了這個道理。即使貴為君王,在這個時候他也不能任性而為,竇嬰之所以上位,就是因為他能平衡到各方勢力,照顧到各方的想望。

他用一種嶄新的眼神去看陳嬌,沉默有頃,才輕聲道,「你真的就只想管椒房殿裡的事?」

陳嬌的心驟然一緊,她也不知為什麼,居然高高提起,若非自己全力壓抑,整個人都要緊繃起來。一股說不出的惶惑一下就捏住了她,她盡力維持著原來的姿勢,聽劉徹繼續說。

「乾脆到宣室殿來,和我一起管管這個國算了,你的說話,可要比那群該死的孔孟、黃老之徒中聽在理得多了。」

原來還是在埋怨手底下的人才太少。

陳嬌一下放鬆下來,她白了劉徹一眼,又露出了劉徹慣見的一點嬌蠻。

「椒房殿、永巷宮之外的事,送給我我都不管。」陳嬌說。「就是永巷宮裡的事,我都還管得不好,以後我要多用心管管永巷,管管你!」

就算陳嬌有千般厲害,那又如何?她畢竟還是個女人,大部分心思,她都忍不住要用在劉徹身上。

劉徹就一面心虛一面得意地大笑起來,一邊將陳嬌攔腰抱起,於她的驚呼聲中,奔進了椒房殿內,他在陳嬌耳邊說,「嬌嬌,我們生個兒子吧,朕的第一個子嗣,當然要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

其實這句話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實在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陳嬌的心卻直直往下沉了下去,忽然間她很情願從前的絕嗣,是因為有人害她,而不是更淒涼的可能。

她該不會天然就不能生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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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2:00 |顯示全部樓層
19 犯邊

     經過陳嬌的妙語排解,劉徹總算是回複了往長壽殿走動的腳步,祖孫間言笑晏晏,雖不說親密無間,但至少帝後和睦,也讓前朝、後朝都安下心來。不至于各自人心惶惶,想要選一邊來站。等到了九月,匈奴人開始滋擾邊境,朝中人的目光也就由朝廷裏的這點子事,轉到了西北邊境,距離長安也就是十幾天路的上苑一帶。

  太皇太後經過場面,還算得上泰然自若,劉徹卻很生氣。

  先帝去世之初,匈奴人自己鬧得也不大像話,並沒有前來燒殺擄掠,說起來漢室邊境也安靜了足足有一兩年的時間,才迎來這一次聲勢不小的東犯。各地將士自然朝夕用命,但長安城裏依然不能不感受到匈奴人帶來的陰影與危機。自從高祖起,秦時榮光不再,對內說一不二一言九鼎的天子,在匈奴人跟前連一句硬話都說不了,劉徹雖然一向寬和,但在這件事上要比祖、父都敏感得多,消息一傳到長安,他就大發脾氣,把自己鎖在清涼殿內不肯見人。正好在清涼殿內陪伴他的兩名美姬,當時就擡出來一個,送出去挨闆子了。

  陳嬌至此,終于完全肯定即使自己已經判若兩人,但或者所有事情的發生,依然都會同金屋之約一樣,由頭至尾,都由不得她來選。

  就算是她,也不禁平添了不少怨氣,並不曾出面去勸諫劉徹,而是在椒房殿後頭的小花園裏,“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未央宮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即使陳嬌由少到大,出入的都是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鈎心鬥角的高門大戶,但她也不是沒有跟著劉徹出宮冶遊,見識過陌間百姓如泥一樣由人踐踏的生活。人但凡沒有毛病,想的總是奮發向上,要她把椒房殿拱手讓人,從這個花木蔥榮水聲盈耳的花園,搬遷到母親那一樣幽雅,卻遠離了長安城的長門園去,她自然是不會甘心的。

由少到大,她也一直都很回避長門園,長到如今十六歲,居然一次也都沒有去過。她覺得自己只要不是被逼到絕路,也不想進去那個充滿了不祥的地方。爲此,她能潛心去學,習得人間百態,洞悉幽暗人心。在那聲音的推波助瀾之下,自少她沒有童稚可言,從小就爲了在劉徹身邊高踞後位竭盡心力。時至今日,她可以確切地講,如今劉徹看她,是要比從前更親密些的。

  從前她無法理解劉徹的志向,而如今他的未央宮裏,只有她懂,也只有她能毫無保留地給他支持。從前她無法容忍劉徹的好色,還未給她留下子嗣,就已經有意令別人生育,而如今他自己都說,想要讓第一個孩子出自她的肚子。從前她仗著自己能夠給他庇護,緩和他和太皇太後之間的關系,便以恩人自居,仗著他的好性子處處任性,如今她自己做得無可挑剔,雖然要在外祖母和他之間折沖樽俎,但所幸也還能做到兩不得罪,而非兩處爲難。

  陳嬌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若要還能再好,除非不入金屋,只是很可惜,這金屋由頭至尾,卻真不是她的選擇。而如今她在這裏,在椒房殿內,爲這個虛假的許諾所束縛,好像一只困獸,她看得到前路,看得到帝王的野心和太皇太後的沉穩,發生最激烈的沖突,看得到自己因爲同兩面都親密無比的關系,不得不成爲兩人之間的緩沖地帶。看得到劉徹因爲不得不托庇于妻子,尊嚴受損之餘,漸漸與她離心……她看得到自己走向長門,皇後袞服已經卸下,而劉徹正在高台上登遠眺望,或者是目送她,他身邊已經換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女子。

  最好笑是,這一切其實也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外祖母和劉徹已經足夠愛惜陳嬌,不到絕路,不會輕易把她牽扯進來。而母親雖然愚昧甚至不可理喻,但總是她的母親,她沒有想著要害她。曾經她以爲這是自己的錯,是自己太天真太驕縱,沒想到此番卷土重來,她沒有一件事做錯,卻還是眼睜睜不得不看著所有事情發生,沒有任何改變,不以任何人意志爲變。

  她第一次這樣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盡管她身居後宮之首,談笑間可以決定千萬人的生死,但其實和天下比,她又算得了什麼?如果她的命運已經寫在了天下的興衰史中,她又算得了什麼?

  陳嬌緊緊地閉上眼,第一次由得自己在這樣深沉的無力中漸漸溺下去,她簡直再不想呼吸,一個念頭忽然又劃過了腦際。

  不若一死了之,也勝過讓一切重演,再一次承受幽閉長門的羞辱,她還不如去死。

  那聲音反常的沉默,直到此時都不肯說話,即使她已經想到了死,她也依然保持了令人費解的安靜。頭一回,她想要和她說話,可又找不到她,她在腦海心湖中,在最深的自我中四處搜尋,想要找到一個人來給她鼓舞,可回應她的只有最絕望的靜。

  韓嫣就是這樣一種令人窒息的甯靜中,踏入椒房殿。

  他得到的待遇當然不會太好,迎接他的眼神裏雖然沒有太多敵意,甚至還稱得上友善,但眼神深處的一絲輕蔑,韓嫣卻不會錯過。

  的確也是,永巷裏的賈姬可能會羨慕他的得寵,但在椒房殿裏,一個佞幸罷了,皇後身邊得寵的大宮女,都不期然狐假虎威,可以看不起他。

  尤其是那叫楚服的宮人,對他的態度更形微妙,他不知爲什麼,只知道自己並不太喜歡她。

  “娘娘在園中小憩。”她說,“吩咐了我們下人,不可進去打擾。雖然娘娘素來寬大,即使對愚鈍如我等,也不曾疾言厲色,但我們做奴婢的,也要有自己的分寸,不可貿然行事,驚擾了娘娘。”

  意在言外,還是說給韓嫣聽的。

  韓嫣根本懶得理會,他直接說,“陛下心緒實在不佳,就連丞相求見都不得見。把自己鎖在清涼殿內已有幾個時辰了,水米未進,誰勸都不聽。國事耽誤不起,若是椒房殿這裏不成,我等身爲侍中,只好求見太後娘娘、太皇太後娘娘,總要在耽誤大事之前,把皇上從清涼殿內請出來。”

  都知道陳嬌和劉徹親密無間,帝後感情好得不得了,劉徹寵愛她,甚至寵愛到了會爲了陳嬌同太後頂嘴的地步,總不成享受了天子的寵愛,但到了要做事的時候,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

  或者是侍中的身份,終于令楚服想起,除了佞幸之外,韓嫣也不是不做事的。她的態度有了少許松動,退了一步,說,“我去爲你通報一番。”

  韓嫣卻已經失去耐心,他恐怕楚服陽奉陰違,堅持不肯打擾陳嬌,最終逼得他不得不進長樂宮去求見太後。

  金俗這件事,他已經知道自己下錯了一步棋,韓嫣畢竟還太年輕,身邊又沒有個能出主意的人,半年後他已經知道後悔,可惜沒有藥能吃。

  “事急從權,娘娘寬大,自然會饒恕小人的失禮。”他握住楚服的肩膀,只是輕輕用力,就把她提起放到一邊,長驅直入,直接穿過宮殿,進了後花園內。

  只是遊目四顧一番,眼神好像自然被人吸引,他一下就看到了陳嬌。

  陳嬌雙目緊閉,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蕩漾出了誘人的波浪,但令韓嫣爲之屏息的,卻並非此景,而是此情。

  他是熟悉陳嬌的,雖說見面次數有限,但韓嫣對陳嬌的印象依然深刻無比。很多人得居高位,不過是時勢需要,好比昔年的薄後、栗姬,當時他尚且年幼,伴隨劉徹偶然得見數次鳳顔,便覺得這些人雖然眉眼宛然,但同身邊如花似玉的宮人比,除了華服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出的地方。

  而陳嬌就不一樣了,他覺得像她這樣的女人,就是蓬頭粗服,立于一片荒蕪之間,也能將荊棘叢生之地,裝點出深潭一樣的幽和靜。他覺得她能占據劉徹的寵愛,除了自己的出身和爲人,以及同劉徹之間格外深厚的情分之外,其實根本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和劉徹一樣耀眼,只不過劉徹的風采似金烏,而陳嬌卻似玉兔,不是細心品味,很難知道她的過人之處。

  她一向是靜的,只是有時靜得溫婉,有時靜得冷漠,偶然一點波瀾,也不過是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漣漪亦不過片刻就化爲無形,但此時此刻,陳嬌好似一潭沸騰的水,額際甚至有汗珠落下,好似夢魘纏身,她年輕而嬌嫩的容顔上寫滿了劇烈的痛苦,但一應掙紮都絕對無聲。在午後這靜謐的花園內,情與景、景與聲之間強烈的對比,竟讓韓嫣整個人怔住,再作聲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伴隨著一聲窒息一樣的喘息,陳嬌猛然彈身坐起,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邊去拭面上的汗珠,韓嫣忽然也回到現實,他顧不得男女大防,疾步上前輕聲而緊迫地問,“娘娘,是否要傳禦醫?”

  陳嬌的眼神一片茫然,她望向韓嫣,像是在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的臉,忽然間,這個太特別的女人傾身向前,一把攫住韓嫣的下巴,將她的唇覆了上來,雙手就像是水蛇一樣繞上來,緊緊地纏住了韓嫣的脖子。

  而韓嫣雖然一向矯捷有力,但不知爲什麼,此時此刻居然連推開陳嬌的力氣都沒有,他身不由己地被帶倒在陳嬌身上,唯一一點清明,只是他還能撐得住軟榻,而不使陳嬌承受自己完全的體重。

  在這曖昧而昏沉的時刻,他並不知道陳嬌接下來要做什麼,甚至其實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然而——或者讓韓嫣大松一口氣,或者又讓他過分失望的是,陳嬌的軟舌才頂開了他的唇,忽然間又撤退回去,她一下把他推開,自己翻過身去微微喘息,又過了一會,再回頭時,眼底已經寫滿了冷淡。

  她又成了那個冷得像冰,玲瓏剔透的皇後。

  “韓舍人。”陳嬌說,並未顯得有一絲訝異,好像剛才的唇齒交纏,不過是韓嫣的一場白日夢。“是爲了阿徹來找我的吧?”

  韓嫣吞咽了一下,忽然他很想和陳嬌對視,去尋找陳嬌的冷漠中,是否會有一絲裂縫。

  但緊接著,他看到陳嬌的繡履。

  這是一雙太精緻的鞋子,龍紋鳳舞由金線挑出,而盡管商人們也不乏穿金戴銀之輩,但天底下有膽子用龍鳳這樣尊貴的神物,來裝點鞋履的,也不過寥寥數人。

  滿腔熱血忽然變冷,他半跪下來,恭謹地揭過了剛才的那一頁,他說,“皇上把自己關在清涼殿內,不但不見丞相,連我們侍中都不肯見,還請娘娘出面緩頰,免得誤了大事。”

  陳嬌哼了一聲,似乎是自言自語,“匈奴犯邊,是幾代人的奇恥大辱,陛下怨怒至此,並不稀奇。”

  她的手扣上了朱漆紅柱,緩緩站起身來,陽光射在指上,關節處白得像玉,韓嫣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敢直視。他目注眼前淺灰色的台階,直到陳嬌華美的雲履踏過,才站起身來,跟隨在陳嬌身後。

  在步出園門之前,陳嬌頓住了腳步。

  “天下從此,又要有一兩年風起雲湧,各方震動的時期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說給韓嫣在聽,“不過真正的君子,總是善于審時度勢,該說的該做的,心裏都要有數。”

  一邊說,她一邊望著回廊內的楚服,親切地笑問,“楚服你最近看了不少書,告訴我,這句話對不對?”

  楚服面白如紙,她立刻跪了下來,恭聲道,“娘娘說對,就對!”

  韓嫣這才明白陳嬌爲什麼忽然推開自己,他又盯了楚服一眼,陰霾之意,一閃而逝。

  只是當日在清涼殿內,恭敬地跪送陳嬌推門排闥、長驅直入時,他心中不免也回味著陳嬌那句讖語一樣的預言。卻是不免還有幾分不以爲然:她就算再厲害,那也只是個女人,天下大事,陳嬌又能知道多少?

  不想,只是過了十餘日,劉徹便力排衆議,提拔趙綰、王臧兩人並數十儒生,又再次拒見丞相,竟是氣勢洶洶,一副要逼衛綰下野的樣子,一場席卷整個朝廷的風雲改革,似乎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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