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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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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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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16:46 |只看該作者
40 暖痛

消息傳來的時候,陳嬌正在長壽殿裡侍奉太皇太后,還使人抱了劉壽,讓太皇太后摸一摸曾孫的面孔。太后在一邊虎視眈眈,恨不得下一刻就把孩子搶到懷裡來逗弄。

這不是太皇太后的第一個曾孫,不過諸侯王們之國早,孩子也都在封地沒有帶來覲見,因此老人家還是頗覺新鮮喜悅,指頭在劉壽麵上游移了片刻,又伸到襁褓裡去試探他的體溫,「畢竟是孩子,暖烘烘的,就像是個小火爐!」

陳嬌面上才現出笑來,宮外就來了兩個宮人,在太皇太后耳邊低語了幾句。

老人家聽完了,不過嗯了一聲,雲淡風輕,又繼續抱著劉壽,「挺沉。」

太后和陳嬌也都不曾在意,太后抱過孫子也逗弄了一會,又服侍老人家吃過午飯,這才各自回了宮室,陳嬌踏進椒房殿裡,楚服就迎上來在耳邊說了這個消息。

以陳嬌的沉穩,亦不免驚得腳步一頓,她的眉頭立刻就蹙緊了,「是中毒死的?」

一般來說,中毒去世的人,眉宇間常常泛開青氣,嘴唇做黑紫色,都是常見的徵兆。如若不然,則也有可能是產後一直沒有調養過來,元氣虛弱,就這樣去世。

只是後一個理由,連陳嬌想起來都覺得牽強:賈姬雖然產後難免虛弱,但好端端一個大活人,連動靜都沒有就這麼去了,聽起來總覺得背後肯定蘊含了無限文章。

尤其又是等孩子在椒房殿裡安頓下來之後,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合了眼,不知道的人,恐怕要對自己犯上不小的疑心呢。

陳嬌頓時就想到了大長公主昨日的表現,她的眉頭一下擰得更緊,沉聲吩咐楚服,「派人出宮把消息告訴母親——你親自過去——就說我的話,問她是不是做了什麼手腳。問她是不是還嫌我在宮裡不夠艱難——」

話到了最後,難免出現一點顛簸,陳嬌的聲調都逼高了,神態竟有了幾分氣急敗壞,「這麼大的事,連說都不說一聲!」

楚服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她畏懼地垂下頭來,低聲道,「這就前去傳話。」

走了幾步,又被陳嬌喝住了。

腦海中那聲音興味地捲曲起來,就好像一匹柔軟的綢,輕輕地拂過了她的心湖,她輕聲說,「別忘了我的教訓,你是皇后,也不代表你能頤指氣使,放縱你的脾氣。」

這句話就好像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潑得陳嬌遍體生寒。

再開口的時候,語氣又回覆了從前的冰冷,只是這一回,冷中再不帶疏離的禮貌,而是凜冽得好比一簇寒冰,尖銳四生,似乎一觸就可以傷人。

「前頭的話,都不必問了。」陳嬌說,「你就問問大長公主,賈家三口人,現在被安置在哪裡。」

她捏緊了拳頭,呼吸聲粗重了一會,又漸漸地寧靜下去,眼神澄澈冷漠,目注楚服,頗有深意地道,「或者不必問大長公主,你——就能答得上來了。」

楚服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她使勁地磕著響頭,甚至在厚厚的錦毯上,都撞出了通通聲。那聲音在陳嬌心湖上空訝異地捲起來,甚至絞痛了陳嬌的額頭,她吃驚地說,「是她?」

賈姬生產前後,宮中有資格接近她的人,也就是春陀、楚服,和王太后派出來的幾個老宮人了。不管楚服是不是下手的那個人,從大長公主的反應來看,楚服或多或少,是肯定沾了真相的邊的。

「沒想到就是我自己的人,瞞得我最深。」陳嬌慢慢說,她望著楚服,眼神裡究竟有了一點失望,「你還不說話,是想等到了詔獄裡再開口?」

她從小受到教導,是的,她受到最好的教導,她的導師可以前知,她告訴她什麼人有用,什麼人沒用,什麼人會是她的對手,而什麼人又將會在困境中拉她一把。陳嬌其實一直覺得,楚服跟她之間,或許也摻雜了利益——在她這樣的身份之下,也沒有誰和她的關係不摻雜利益,但到底還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而她實在是錯得厲害,她把從前的感情,投射到了新的楚服身上,這個楚服年紀還輕,這個楚服遇到的,也並不是落魄的陳後,而是她陳嬌。

「我什麼都不知道。」楚服抬起頭來,她的雙唇微微顫抖,「娘娘,我什麼都不知道,大長公主人在郊宮,一應心腹都跟在她身邊,並不曾入宮與我接觸。再說,春陀才是宮中主事的人,賈娘娘身邊還有幾個老宮人寸步不離,我能瞞著娘娘做什麼呢?就算大長公主有這個意思,楚服也絕不敢貿然答應的!」

這番話,聽著倒是入情入理。

陳嬌面色稍緩,她度了楚服一眼,又壓低了嗓音。「那,你為什麼這樣驚慌呢?」

她問,「如果你心中無鬼,你又是為了什麼向我磕頭,求取我的寬恕?」

楚服面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惶,她似乎尚未下定決心該如何說話,而陳嬌已經決意,就算要踩在楚服胸口,她也一定要把話從她嘴巴裡逼出來。

賈姬這件事,非但全盤打亂了陳嬌的算盤,更令得她將來在劉徹手裡平白就多了一個把柄,楚服參與過賈姬的生產,要追究起來,椒房殿是有責任的……

偏偏陳嬌就是再能耐,很多事也只能依靠家人去做,楚服的家人根本來說,還是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之下,她會屈從大長公主的擺佈,說穿了又有什麼好訝異的呢?

陳嬌忽然意興闌珊,她沒等楚服回話,就站起身來,獨自進了椒房殿後殿的小花園。

時值寒冬,花園內一片冰雪,只有假山上的小亭子,因為陳嬌格外的喜愛,依然覆蓋了厚實的屏障保暖,在亭子一角,也總有火爐不熄。

陳嬌走進亭子裡,回身將門關上,然後她長長久久地靠著木門,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吸著冷氣,她喃喃自問,「是不是怎麼樣都逃不掉?」

一如既往,那聲音在此時卻不知去了哪裡,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然。

#

很久很久之後,才有聲音低沉地在亭外響起來,陳嬌整個人都因為這熟悉的聲音輕輕一彈,她沒想到在這樣的時刻裡,居然又會是這樣一個人,來打亂了她紛亂如河的思緒。

「娘娘。」韓嫣的語調很平靜。「陛下還在宣室殿內朝會,暫且脫身不得。他請娘娘放心,世間有生有死,賈夫人自從產後便元氣孱弱,這一去也是自然而然,娘娘不必為此太過傷懷,還是照顧好皇長子為要。」

這話鑽進陳嬌的耳朵裡,真像是一匹駿馬踏進田間,陳嬌的呼吸聲都要停頓,她繃緊了身子,竟用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聽懂了韓嫣話裡的意思,而聲音卻早就背叛了嘴唇,她聽見自己問,「春陀人在哪裡?」

韓嫣靜默片刻,平靜地回答。「太皇太后將他傳進長壽殿去了。」

頓了頓,又道,「太后娘娘也派人傳他,但已遲了一步。」

其實就是傳去了又能如何?劉徹和大長公主聯手,天然就有了太皇太后這個盟友,王太后和賈姬又沒有太深的關係,難道還甘願得罪宮中所有的貴人,甚至是冒著和陳嬌徹底決裂的風險,將賈姬的死鬧得沸沸揚揚,讓天下人都看漢室的笑話?

賈姬這件事,其實也就只能這麼算了。

陳嬌又深吸了一口氣,她不無悲哀地往肩後望去,就好像還能望見那孱弱的身軀,依然站在門邊,窈窕的身形被厚重衣物遮掩,遮不去的卻是濃濃的喜悅。

其實她什麼也未曾做錯,是她垂了一條登天的青雲梯給她,也許她也有些並不該有的想望,但始終足夠克己,也令她滿意,她是想要抬舉她提拔她,將自己的承諾兌現,把這個皇長子,從她身邊買過來的。

可現在,這孩子成了騙來的,偷來的,而她終究是淪為了凶手,將來黃泉之下,她沒有面目去面對賈姬,不像那個方士,賈姬並沒有做錯什麼,或者唯一的錯,只是相信了自己的承諾。

其實又哪裡由得她不信呢?

陳嬌的呼吸聲又尖銳了起來,她垂下頭去,好半晌才說,「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吧?」

「極少。」韓嫣的聲音輕飄飄的,隔著門,更像是耳邊的囈語,「如今也不會更多了。」

陳嬌就沉默下來,她依然不肯開門,依然固執地靠在門上,好像維持著這個姿勢,就可以將現實關在外頭。

到了下午,堂邑侯府帶來了大長公主的回話。

雖然陳嬌最終還是沒有隻言片語的詰問送回家,但知女莫若母,恐怕消息才傳到堂邑侯府,大長公主就已經派人入宮。

「娘娘無須擔心。」大長公主派來的侍女推心置腹地在陳嬌耳邊低語,「賈家人已經在一處很安全的地方,不會再於人前現身了。皇長子既然在椒房殿長大,當然就是娘娘的親生子,這件事做得很乾淨,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就是陛下也是知道的,怪不到娘娘頭上。」

陳嬌閉了閉眼,輕輕地嗯了一聲,她再沒有別的說話。

等劉徹從宣室殿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又成了那個沉靜如水的皇后,兩個人目光相會時,陳嬌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只是站起來,慢慢把頭放到了劉徹肩膀上。

劉徹就擁住了她,輕聲說,「你什麼都好,就是太心軟了一點。」

又道,「不用擔心,嬌嬌,你就管好後宮,別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會為你考慮,姑母也會為你考慮。」

回護之意,不言而喻,已經濃得快化成一堵牆,把陳嬌護在了牆後。

肯為陳嬌做到這個地步,劉徹對她也實在是沒得說了。

陳嬌垂下眼來,望著自己的腳尖,她的聲音僅僅可以耳聞。

「嗯。」她說,聲音微微發顫,「就是想起來有些可憐……畢竟還那麼年輕。」

劉徹並不曾答話,帝后之間便再也沒有提起此事,一如既往,兩個人將劉壽抱來逗弄了一番,便並肩用了晚飯。劉徹又惦記著江都王送來的伎樂賭具,便溜到了清涼殿,同他的一群侍中玩耍。

陳嬌在寢殿內出了半天的神,又把楚服叫到了自己身邊。

「賈姬身邊的人,也應該處理乾淨。」她慢慢地說,「做得緩一點,不要惹起大家的疑心,等她下葬之後,先分頭調到各個宮室,再從容收拾。」

也免得功虧一簣,到末了,劉壽還是知道自己生母,死得並不乾淨。

楚服眼神一斂,她平靜而欣喜地答應了下來,似乎今早陳嬌的反常表現,已經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只有手上縱橫交錯的鞭痕,依然提醒著陳嬌和楚服,就在今天稍早時候,椒房殿的主人曾經陷入短暫的暴怒之中。

送走楚服,陳嬌就躺下來,她瞪著屋頂,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卻又始終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幕,賈姬站在殿門邊上,似乎在送別,又似乎在期盼著誰的到來。

那聲音卻顯得習以為常,她淡然地說,「劉徹還真是疼你,連你的手都舍不得弄髒。」

居然還有一點點的妒忌,似乎前一世對這樣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不再能勾得起她的一點波動。

陳嬌不禁又去看自己的手。

雖然依然細嫩白皙,不染纖塵,但她眼前似乎也浮現出了楚服手中那交錯的血痕,似乎才收下一份血跡斑斑的禮物,心情徘徊在悲喜之間,竟做不出任何反應。

帝王的愛就是這樣,甜中帶了血,暖裡藏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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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獨佔

冬日最冷的一段日子很快就過去了,當賈姬以夫人禮陪葬在茂陵一側後,春三月到來,劉壽也會翻身了,身上發皺發紅的皮膚漸漸捋平,孩子看上去天然膚色就透了黑,一點都不像劉徹和陳嬌,兩夫妻都是天生的白皙勻淨,這也都是從太皇太后那裡繼承過來的。

「還是像他的生母。」陳嬌就笑吟吟地對大長公主說。「我還同畫師說,賈姬這天然的黑皮膚,他得在畫裡畫出來,以後孩子看著也有個念想,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像他的生母。」

孩子那都是養出來的,不是騙出來的。雖然這份母子關係先天就建立在欺騙的基礎上,但陳嬌也沒打算把劉壽就當作自己的親生子來帶,不說別的,萬一日後她自己有了男孩,親生子的謊言自然不攻自破,到那一步,母子關係只會更加尷尬。

大長公主自然也無可無不可,「這孩子我看很豁達,從小就是你帶著長大,唸著生母的時候,怕也不會多。」

陳嬌只好笑,「可惜了,賈姬身子太弱,月子裡居然沒能熬過來。」

她身邊的劉徹也附和,「確實可惜,我就不給她封號了,等這孩子長大了,再由他自己追封生母吧。」

劉壽再怎麼黑,那也是他的親生兒子,隨著他漸漸長大,不再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也懂得睜開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著這世間,劉徹也就越來越疼愛這孩子,時常同陳嬌吃完晚飯,也就不再出去玩樂,而是讓宮人抱了劉壽在一邊放著,同陳嬌一起逗逗孩子,又說些劉壽身邊的瑣事,很有天倫之樂的意思。

陳嬌左思右想,還是安排了楚服到劉壽身邊,去照顧他的起居——其實也不是不無奈的,身邊伶俐穩重的人實在太少,楚服之所以屢次挑戰她的權威,還能維持著大宮女的位置,除了那聲音對她別樣的情愫,也因為她的確是很有用。

皇后又如何?陳嬌就越來越經常地感覺到了寂寞。

爬得越高,身邊能幫得上你的人也就越少,高山總是要比平地更空曠一些,俯視眾生的時候,陳嬌經常覺得自己好像在雲頭走路,她固然現在還漂得很穩,但要一個不慎栽倒下去,也會比任何一個人都摔得更狠。

那聲音便勸說陳嬌,「既然知道這個道理,那就不要再做任何一件,可能會讓你摔下去的事了。現在你還有什麼不滿足?難道你得到的還不夠?」

的確,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父母的恩寵,自然不必說了,外祖母,也是她丈夫的祖母,對她的好,好到親孫女都要妒忌。丈夫和娘家又那樣貼心,兩邊聯手,連手都不讓陳嬌髒,送給她一個乾乾淨淨的皇長子,進退都有了後手。自己有了嫡子,自然立貴,自己沒有嫡子,那就立長……婆婆和大小姑子固然不省心,但有丈夫的偏疼,也是一個兩個,都只能對她露出笑臉。

也難怪聲音很有些不以為然,這一世走到這一步,已經比她當時的四面楚歌要好得多了。

「就這樣下去,再過上十幾二十年,天下穩穩就落到你手裡了。長樂宮不敢指望,你就是短命一點,死也都是死在椒房殿裡。」和陳嬌說話,她從來都是葷素不忌,生生死死,說得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難道還真想折騰到長門園去,吃你的豆羮、麥飯啊!」

這些草頭百姓才吃的粗糧,陳嬌還真沒有品嚐過,她默然片晌,還想再說什麼,那聲音就已經劈頭蓋臉地喊,「去吃一頓麥飯再來說話!」

就只好傳了黃門,讓他出宮去到市井間買一碗麥飯回來,沒想到一去就是半天,陳嬌又等不及,派人到御廚內,令廚子做了一碗貢呈御覽。

兩碗飯沒等到,倒是等到了劉徹,「今天你倒沒去長信殿,我還以為能在那裡撞見你。」

劉徹這一兩年來,幾乎每次去長信殿都要帶上陳嬌,像今天這樣自己過去,的確相當罕見。

陳嬌就笑著說,「今天又不是請安的日子,你怎麼想得到過去?」

「是舅舅來了,過去和他談談天。」劉徹便愜意地在陳嬌身邊盤腿坐下,「阿壽睡醒了沒有?睡醒了就抱過來玩玩。」

還是孩子氣,親生兒子,他當是玩具,閒了沒事還要抱過來掰掰手腳,好似恨不得劉壽一下長成大人,可以綵衣娛親。那聲音在陳嬌心底輕輕地笑起來,責怪中終於帶了一點親暱,「到了老,恐怕都是這樣不正經。」

陳嬌聽到的卻是前一句話。——田蚡雖然也沒了官職,但佔了個外戚的身份,還是經常進出宮廷,皇帝對他的寵幸曾經淡薄過一段日子,但她心裡清楚,那是為了躲開太皇太后的怒火。如今看來,田蚡再度當紅得勢的日子,也已經並不遠了。

其實田蚡當紅不當紅,和陳嬌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也因此劉徹才會這麼不經意地把這話告訴她,就連聲音都不懂,「你幹嘛要摻和田蚡和竇嬰的事,竇嬰都那麼老了,他還能活幾年?再說,大漢丞相,幾個善終?你心要真好,就不該再把他往丞相的位置上推。」

陳嬌不禁就嘆了口氣。

她不再擔憂田蚡,而是又和劉徹交換起了瑣碎的言語。

「天氣漸漸地熱了,可以把椒房殿裡的厚衣服都收起來啦。他們今年給你做的那些新衣服,我往清涼殿送了幾身,春陀看到了沒有?」

「明年就是祖母的七十大壽了,聽說諸侯王們已經開始預備禮物,咱們也不能落後……」

「開春出去狩獵,手裡可要慈悲一點,免得傷了有崽子的母獸,有感天和——」

陳嬌一邊說,一邊逗弄著劉壽的小拳頭,冰一樣的眉眼柔和下來,化為了一灘水,說著說著,又把頭放到劉徹懷裡,打了個呵欠——「困了。」

劉徹就含笑望著她,故意凶她,「天子日理萬機,這種瑣事,你也拿出來和我說!」

陳嬌頓了頓,白他一眼,這一眼中又帶了一絲冷意,好像那個傲然澄澈的冰美人,正在這一片春水一樣的柔和底下載浮載沉,一旦不合心意,她依然有可能在下一瞬間,轉換出無懈可擊的防禦姿態。

也就是因為她是這樣難以接近,這樣難以取悅,眼下這片刻的瑣碎,就更加顯得珍貴。

劉徹心裡想,「賈姬的事,她雖然沒有謝過我——這種事的確也不適合道謝,但心裡還是明白的,嬌嬌終於知道,這天下誰對她最好,誰會把她護在手心裡呵護。」

就好像一隻高傲的貓,終於被他手心的鮮味吸引,她開始學會蹭著他的脖子撒嬌了,而不像從前一樣,冷不丁還要伸出爪子,在他身上留一道帶血的印記,疼其實也不大疼,但卻令人煩心。

他又彈陳嬌脖子一下,陳嬌怒道,「你再鬧我——」

她又合起眼來,在劉徹懷裡蹭了蹭臉,轉過身去,竟就要這樣陷入沉眠。

忽然間,劉徹很為從前的自己驕傲,他無法想像自己怎能在童稚不知事時,已經用一個昂貴的約定,將陳嬌定下,但天子明白,若是這樣一個陳嬌無法棲息在他臂彎裡……

僅僅是這麼一個設想,一個畫面,都令他打從心底泛起了暴戾,泛起了傷人的衝動。劉徹佔有的男男女女雖多,但他也漸漸明白,能讓他有這樣一股強烈妒忌的人,恐怕這十多年內,也就只有陳嬌了。

他不禁又緊了緊懷抱,令到陳嬌在半睡半醒之間,發出一陣不適的低吟。

#

因為賈姬的喪事,宮中人是一路忙到了開春,劉徹之前提過,要放人出宮,重新採選宮女的事情,也就耽擱到了四月。

還是陳嬌主動和太后提起,「阿徹年前就有這個意思,不過當時天氣冷,我們都在外頭,辦事也不方便……」

王太后也真是服了陳嬌了。

採選宮女,就意味著成百上千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要擁進兩宮中來。固然不可能個個國色天香,但起碼都經過初步挑選,從中湧現七八個寵姬,簡直不成問題。她自己和太皇太后,還不都是這樣登上後位的?

才有了一個皇長子,都不知道能不能養大,就這樣氣定神閒,主動提起採選的事情。劉徹都不著急,她還來著急。做得這麼得體,王太后還有什麼可以數落她的地方?

就連說劉徹「殺母奪子,終究是有礙人倫的事情」,兒子都理直氣壯回了她一句,「母后,從小我跟您長大,很多事我也看在眼裡的」。

當下就噎得王太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當年廢太子是怎麼去世的,母子二人心裡都很有數。

為了王太后和劉徹,先帝連長子都逼死了,殺個賈姬又算什麼?將來到地下,劉徹大有臉面去見先人。

也只能酸溜溜地嘆一句陳嬌的福氣了——就是要挑她對自己的不好,都要挑上半天。

就連陳嬌問她要不要派人到劉壽身邊服侍,都被王太后回絕——這個孩子如今和她的親生子也沒有什麼兩樣,陳嬌自然會盡力養育,難道王太后還要挑撥是非,等孩子懂事了,告訴他自己的生母,乃是被父親所殺?

只說,「好,好,嬌嬌這麼賢惠,我還有什麼好操心的?」

看來,是真的懶得給陳嬌再出什麼難題,和她在後宮爭鋒了。

平陽長公主更不用提,還在小心翼翼,為博得劉徹的歡心努力,劉壽生日,她送了好大一對玉璧,光是雕工就巧奪天工,但聽大長公主說,送給大長公主的那一對,比這一對還要更好。

建元三年的春天,未央宮裡的勝負似乎已很明顯,而陳嬌平靜的日子,似乎也沒有理由被任何一個人打擾。而她也就按部就班,緩緩地操辦著放人出宮,採選入宮的事宜。一邊辦,一邊懷著期待的心情等待。

也是等待,也是期待,她很好奇,這一次的衛子夫,還會不會涕泣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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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驚豔

出乎意料,一直到春陀把整件事情都操辦完了,新宮人已經入了宮,而劉壽已經可以坐起身來了,長安城的盛夏更已經到來時,衛子夫都沒有絲毫動靜,她似乎已經都將自己所遺忘,要不是陳嬌對她難免總是多幾分留心,幾乎誰都要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小人物在永巷殿中自生自滅。

等到劉壽會爬的時候,永巷殿內當然也充實進了幾個新人。這幾百個宮人裡,就好像王太后預計的一樣,多少有些妖嬈之輩,願意以自己的美色來換取榮華富貴——這本來也就是一條登天的大道,並且名正言順,後宮幾個長輩貴人,誰不是這麼上位的?

只是再受寵,也動搖不到陳嬌的地位,劉徹固然貪圖新鮮美色,可天底下能比陳嬌懂得他,能比陳嬌更得他信任的人,也實在不多。一具**,他可以從任何一個地方獲得,美色對他來講實在已經並不新鮮,而陳嬌的那一笑,卻不是誰都可以笑出來的。

得了閒還是膩在椒房殿裡,和陳嬌絮絮叨叨地說著前朝的呃瑣事,「祖母總算送了口,許我派人去西域,這下好了,侍中們一個個都變成了啞巴……也是,前往西域路途遙遠,又要經過匈奴人的地盤,嘿嘿,他們自然是捨不得長安風物的。」

陳嬌的眉頭也不禁皺起來,「韓嫣和孔安國又怎麼說?」

「王孫自己要去,我沒點頭。」劉徹隨意地說,「將來開戰,以他對匈奴的熟悉,不是領軍出戰,就是要在我身邊參謀。派他出去,太可惜了。」

雖然叫著無人願往,但只看劉徹的語氣,就知道被派去西域,儼然就是一招閒棋,就是全軍覆沒了,也不能令劉徹的眉毛抬起太多。真有能力領隊往西域去的那些人中,又有誰甘心自己被當作一枚棄子?

陳嬌只好安慰劉徹,「此事關系到你鑿空西域,聯絡大月氏的大計……你信不信,最後是一定能夠成功找到願往的人才的。」

劉徹自己都不大相信這件事能這麼簡單就辦下來,他笑笑地看著陳嬌,「你就砌詞安慰我吧。」

「你以為我是陽貨?巧言令色,只顧著取悅君王呀?」陳嬌白了劉徹一眼,劉徹哈哈大笑,「嬌嬌,春秋論語,你讀得很熟嘛,現在居然隨口引經據典,都是儒家口氣了。」

這幾年來,陳嬌私底下的確在研讀儒家經典,有時也會跟著劉徹一道,在清涼殿聽儒學博士們講課。

不如此,又怎麼能跟得上劉徹的思路,瞭解到他在前朝的意圖?不說從中攫取利益,至少她也不能讓陳家、竇氏無形之間,做了注定被踢開的絆腳石。

別看她悠遊自在,似乎成日裡只是在椒房殿裡,承受各方的寵愛,水面之下,陳嬌又哪有片刻空閒。

#

到了這一年快過完的時候,果然有一個傻子——一個勇士站出來,願往西域去。

「是一個郎中令。」劉徹和陳嬌談起來,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據說從小就喜歡東遊西逛,對西域的風物也很好奇。」

他又微微一笑,「當然,功名心也很熱切。一心想要建功立業,為征伐匈奴一事出力。」

在當時,說一個人功名心熱切,那是很讚賞的誇獎。陳嬌也跟著笑了,她說,「我一聽這個人的名字,就覺得他一定能留名史書,千古知名。」

誰都喜歡說吉利話,陳嬌這樣說,無非還是鼓舞劉徹,看好這一次鑿空西域的部署。劉徹唔了一聲,情緒反而低沉下來,他摟住陳嬌的肩膀,在她頸上沉聲說,「能不能流芳百世,也都是幾年、十幾年之後的事了,即使張騫僥倖不死,從長安到蔥嶺,漫漫長路,來回動輒就是幾年時間。再說,月氏的消息已經是多年以前,現在他們還有沒有同匈奴開戰的雄心,也根本都是兩說的事……」

他又略帶自嘲地笑了——「現在,我也就只能做點這樣的事了。」

和陳嬌不一樣,等待對劉徹來說要痛苦得多,他等著的是一個不確定的噩耗,每一天每一年都可能發生,卻又似乎永遠都降臨不了,而這份等待又不能與任何一個人言說,期待一旦形諸於口,就成了最危險的把柄。這份等待像一塊大石,沉重地碾在胸口,很多時候都令劉徹喘不過氣來,但確實也能磨礪出他暗藏的鋒芒,堅忍的耐性。陳嬌倒覺得他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個天子,一個帝王,至少他已經學懂忍耐,學懂了耐心。

「準備多做一點,總沒有壞處。」她安慰劉徹,「一旦開戰,這一戰就關乎國運,總是要準備得越多,心裡才越穩當。」

一邊說,心裡一邊有些發虛,見劉徹神色漸緩,她便也耐不住了心底的惶恐,慢慢地將頭放到了劉徹肩上。

巧合與陰謀,成就了歷史,而已發生的一切,似乎很可能因為一個微小的變化而改變,不論她如何對劉徹保證,將來有一天他一定可以成就大業,但陳嬌也不禁擔心,要是這一切正是被她親手毀卻,漢室天下將因為她而由盛轉衰,她擔負得了這樣大的重壓嗎?她能受得住這麼大的罪名嗎?

曾經她只看得見劉徹,看得見未央宮,天下與她,不過是供她威福的土地。這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后,陳嬌自己都覺得,那個她被寵得太壞,只曉得水可載舟,卻不知道舟上的人,也應順水行事。可這一次當她真心實意想要做一個好皇后的時候,才發覺在這漩渦的中心,即使是寸步改變,都有太多艱辛。而她就和劉徹一樣,在百年、千年的時間中看,他們都像一個孩子,手中握著鋒銳的巨劍,然而卻缺乏掌控劍重的力度,只能憑著雄心與野心,盲目地揮動著劍鋒,指望著它能夠巧而又巧,斬下一朵花,而不傷及它的葉子。

又過了幾天,她讓人傳衛子夫到椒房殿說話。

一轉眼就是快一年,去年此刻,賈姬還捧著肚子,在殿上和她要官,此時她已經安睡在咸陽原上,而賈家人也已經在長河中沉潛,甚至未曾留下一朵浪花。

這件事處理得太低調,宮人中知道賈家人下落的都很少。但陳嬌想,衛子夫是猜到了一點的——這本來也就是後宮女子的慣用手段。這一次見面,她要比從前顯得更卑微,甚至連頭都不敢抬,進殿以來,都恨不得把額頭壓到地上,用一片恭順的脊背來面對陳嬌。

陳嬌說,「你抬起頭來。」

衛女的肩頭輕輕一顫,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用略帶懇求的眼神望向陳嬌,她的嘴唇甚至有輕輕的顫抖,好像只是這一抬頭,就已經注定了她的死刑。

而陳嬌的確為她驚豔。

不過一年時間,衛女如今也就是摽梅之年,同荳蔻時的青澀相比,卻彷彿已經脫胎換骨。即使是俯身在地時,陳嬌也已經注意到了她豐美的長發,而這一抬頭之間的豔光,甚至令她有避目不忍直視之感。

連一點粉都沒上,就臉頰已經白潤到了這個地步,明眸善睞、皓齒內鮮,活脫脫就是《詩》裡所述,莊姜那樣的美人。陳嬌一向對自己的美貌很有信心,但這一刻她竟要伸出手來,撫上自己的臉頰,恨不得立刻攬鏡自照,來證明她的容色,也堪稱照人。

「這樣的美人,你當年居然沒有即刻除掉!」她幾乎是吃驚地在心中質問,「你怎能不即刻除去?」

聲音於是澀然一笑,她輕聲回答,「鬼使神差,就犯了這樣的錯。」

而錯一鑄成,連帶這一世的陳嬌都要被牽制。而在這一刻,陳嬌知道自己已經動搖。衛女的美色,就好像她兄弟的戰力,都能傾國傾城,就是令到一個王朝為之翻覆,陳嬌也不會驚奇。

當然,她也的確翻覆了一整個匈奴王朝,翻覆了陳家、竇氏最後的輝煌,陳嬌想,其實除了出身,她恐怕什麼都強過我。這麼危險的敵人,我應當扼殺在襁褓之間……

忽然間,她已經懂得了衛女的恐懼。

涕泣請出,其實是她最後一個機會,唯有先行得到劉徹的寵幸,才能保證她受到劉徹的保護,不必擔心自己的辣手。但她已經眼睜睜地放過了這個機會——往椒房殿這一路,可能是她這一生最後一次見到日光。

以她再世的身份,衛女應當早有前知,她為什麼甘願放棄了這最好的上位機會,而選擇安寧地生活在永巷殿一角。等待著自己可能的處置,以她如今的低微地位,陳嬌一個小指頭,都能把她碾到泥土裡去。

是因為她明知自己無法抗衡現在的陳嬌呢,還是因為她分析局面,已經肯定自己絕沒有勝算?

陳嬌不禁又詢問聲音,「衛子夫其人,究竟性格如何?」

問了三遍,沒問出結果,卻只問出了輕微的頭痛,她猛地一下又回到了現實,驚駭地望著衛子夫。

衛女也正手撫額頭,她面上流露出了遏制不住的驚訝與恐懼,還有絲絲瞭然,居然已經忽略兩人地位的差距,駭然直視陳嬌。而在這張怯懦卑微卻又分明美貌照人的面孔上,似乎有一張威嚴的面具才剛翻轉過去,潛入耳後深處。

忽然間,陳嬌知道,正因為她為衛子夫豔光所懾,居然將聲音從心湖深處扯出,這個卑微又美麗的女人,也終於發現了她的特別。而這一發現對她來說,顯然足以解釋很多疑惑。

卻也足以敲響索命的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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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魯莽

椒房殿內頓時就沉默了下來,兩人誰都未曾說話。

還是楚服打破了這泥漿一樣的寂靜,她邁著碎步在殿門為自己通傳,「皇長子醒了,娘娘,是否要把他抱過來?」

雖然皇長子的衣食起居,陳嬌都交給了楚服來管,但她還是相當上心,非但不時過問劉壽的生活瑣事,每日裡還有固定的時間,是陪伴在劉壽身邊的。

陳嬌揮了揮手,「一會我會讓人來傳。」

楚服便投給衛子夫嚴厲而疑慮地一瞥,垂下頭退出了宮殿,又輕輕地合攏了殿門。

室內頓時又昏暗了下來,陳嬌掂量地打量著衛子夫,而衛子夫卻並不願意由得她看,在那一瞬間的驚訝過後,她猛地垂下頭去,又恢復了謙卑而謹慎的姿勢。

但這姿勢已經無法再矇騙任何一個人。

「娘娘。」

當寂靜漸漸濃重得令人不再能夠忍受時,衛女又抬起頭來,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變得紅了,楚楚的淚水在眼眶內打著轉,令到陳嬌乍一見了,都要有些心軟——她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如果說上一世衛女也許對自己的美貌還未曾自知,那麼這一世,她無疑已經擁有了一個很好的導師。

一個對劉徹的瞭解並不遜色於她的導師。

「請娘娘遣民女出宮。」衛子夫就這樣噙著淚水,她懇切地看著陳嬌,幾乎是哀婉地懇求,「民女自知身份低微,螢火之光難與日月爭輝,唯願輾轉老死民間,天家雖好,卻非民女久留之地,請娘娘成全。」

陳嬌不禁露出微微冷笑。

「現在要出去,你當時為什麼進來?衛女,你又為什麼想進來?」她輕聲問。

衛子夫從眼簾底下瞧了她一眼,她的答案意外的快速而軟弱,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示弱到底,「未曾遇見娘娘時是想,見過娘娘之後,便不再想了。」

這答得倒坦然,也倒很妙。

陳嬌腦中那聲音發出遙遠的哼聲,似乎是不屑,似乎也是滿意。陳嬌卻顧不得搭理,她仔仔細細地審視著眼前的少女,生平少有任何一刻,比得上此時的游移。

衛女的身份實在太出人意料,幾乎將她的計劃全盤打亂。而她此時此刻,陳嬌所迷惑的卻不再是她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放,還是不放?」她輕輕呢喃出聲,目光在衛子夫面上遊走,甚至想要伸出手去,輕觸那蛋白一樣光潤的面頰。「放了你,天下又該怎麼辦,又會怎麼樣?」

衛子夫眼簾頓時一陣顫抖,她咬住了下唇,貝齒緊扣,將桃花一樣潤澤的唇瓣,逼得血色盡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陳嬌一眼。

「天下事,我管不了啦。」她輕聲細語地說,「我只想一家人安安穩穩、長長久久。」

陳嬌不由得就揚起了眉毛。

她身邊伴著的,可是大漢的皇后,她和她野心勃勃精明強幹的家族,為漢室天下立下了不世的功勛,將漠北漠南的匈奴人打得魂飛魄散,在曾經的那世界裡,她曾是獨霸天下的衛子夫,身受君王幸愛,生育皇家嫡長,衛家族人只一個衛青、一個霍去病,已經將從前的外戚比到了泥土裡。

她又怎能不以天下事為念?

「若我像你,你早就死了。」她緩緩地說,並未遮掩自己的不屑。「如果天下事你都不管,我還留你做什麼呢?」

衛子夫猛地抬起頭來,她的可憐相一閃即逝,這個青澀鮮嫩的小姑娘居然分毫不讓,大膽地和她凌厲對峙,她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鋒利。

「娘娘出身列侯,千嬌萬貴,又是天下人的皇后,以天下事為念,自是份所應當。子夫不過是最卑微的歌伎,雖然如今有幸在永巷殿中覓得了一席之地,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天下事,我不想管,也沒有身份去管。」

連《論語》裡的話都出來了,看來,衛女當年能夠成功上位,博得劉徹的歡心,果然有她的過人之處。不像自己身邊這一位,明知道劉徹欣賞儒道,卻連讀都讀不進去。

陳嬌漫不經心地想,她敲打著身下堅實的床榻,忽然間又有了一絲煩躁。

乾脆族滅了事,最是干淨。

要是心虛,就把衛子夫放出宮去,一家人遠遠地送到江都,送到壽春……給衛家人置辦幾畝地,衛子夫只怕已經要給她做一個生祠。此時此刻,她的生死,真就只在陳嬌一念之間。放一條生路,不過是陳嬌一根指頭的事。

大家都好。她想,我安心了,衛女也安心,沒有人會受到損失,把她留下來,我不放心,她也不可能放心。

那她又有什麼理由,非得要把衛子夫留在宮中呢?難道那些個陌間百姓,還能和她的榮華富貴比較嗎?匈奴人打到長安城下又算什麼,沒了衛青,難道還能幾百年都受人欺辱?大不了攻破長安城,將劉徹和自己擄去做一對奴隸,那至少也是劉徹和她一道墜落。

那聲音遙遠地傳來了一聲嘆息,儘管遠得甚至帶了回音,依然可以聽出個中的如釋重負。

也許有過那麼一兩個瞬間,聲音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她沒有臉面將這想法說出口來,即使是對著自己都無法承認,原來她也有這樣不顧大局、徹頭徹尾自私自利的時候。而陳嬌也一點都不怪她,她也很自私,這一點同劉徹,同她母親很像,天家人都是自私的,不自私的人,在宮廷中根本就存活不下去。

她只是沒辦法自私到這個地步。

對,只是因為這一點,就是因為她沒辦法自私到這個地步。

「上一世你做過無數傻事。」她輕輕在心底說,「就讓我們看看,這一世我做的這件事,究竟是傻事,還是我的高瞻遠矚吧。」

「放你出宮,不必了,但我也的確沒想著殺你。」陳嬌微微一笑,她居然伸出手來,輕輕地抬起了衛子夫的下巴,「傻孩子,你難道忘了?現在你一家人,都是堂邑侯府的家奴了。」

衛子夫嬌軀微顫,這一回,她的不解倒是情真意切,再沒了之前那一絲微小的做作。

「後宮中是從來少不了受寵的女兒家的,」陳嬌徐徐地說,「如果這也容不下,那也容不下,我手裡要沾上多少血腥啊?王夫人、李夫人,哪個不是得到阿徹特別的寵愛,坐在這後位上,要不習慣別人的覬覦和衝擊,早都要睡不安寢了。」

而能承受得住這麼多女人熱望的位置,又有前世之聲相隨,如今陳嬌手裡握著庶長子,身繫丈夫無限的寵愛,還將衛青牢牢地握在了手心,衛子夫要想和前世一樣,衝擊起她的位置,又哪有這麼容易?

「你想出宮,其實挺好。」陳嬌和氣地笑了起來,她往回一靠,纖指隨意指了指身邊的玉槌,「給我捶捶腿兒吧。」

衛女只好惴惴不安地拾起了玉槌,在陳嬌腿上輕輕敲擊了起來。

「想要出宮,就說明你還是寧可安安分分地過完這一世,並沒有太多不該有的念頭。」她半合起眼睛,幾乎是愜意地享受著衛子夫的服侍,「既然如此,我是不能容人之輩麼?又何必將你兄弟不世的才華,就這樣白白浪費?子夫,就是為了你弟弟,你也應當在宮中住下去,不說別的,就是衣食住行,都要比宮外精緻得多嘛。」

衛子夫雙眸乍亮,一時間竟似乎星光盛放,她帶著狐一樣的疑惑,小心謹慎地望著陳嬌,真好像一隻秀氣的小狐狸,雖然已經作出了自己的猜測,但還是疑神疑鬼,不敢輕易邁出一步。

「奴、奴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她略帶試探地說。

「你是不明白嗎?你是不肯相信吧。」陳嬌含笑望著衛子夫,她輕聲說,「我不妨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今晚楚服會到永巷殿裡,給你送一碗補藥。喝了它,以後你在永巷殿裡的日子就會好過得多了,椒房殿裡,也可以時常來走動走動,儘管這個地方永遠不會成為你的住處,但有一天,你也能和賈姬一樣,在未央宮中得到一間自己的宮室。雖然沒有孩子,但有你弟弟在宮外,有我的照拂……你過不了苦日子的。」

衛子夫美目波光流轉,她好像忽然間變了一個人,就只是注視著她,都能讓陳嬌感到輕微的頭痛,她明知道她在做什麼——和腦中的另一個自己討價還價,激烈商量……忽然間,陳嬌很羨慕衛子夫,她的導師要比自己的那一位更聰明得多了,或者她要改的也根本都沒有多少,只要順著前世的路一路下去,就是安安穩穩的一輩子。不比得她,幾乎是全盤推翻,再建造了一個陳嬌。

一個虛假的、狠毒的、自私的、克制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好端出了略帶厭倦的微笑,靜靜地等待在衛子夫前方。

許久之後,衛女才輕聲回答。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僅可耳聞。

「娘娘這一世,真是變化良多。」衛子夫說。「竟有張子房之風,幾乎算無遺策。」

陳嬌也知道,自己提出的要求,讓人實在是很難拒絕,更容不得衛子夫不信。

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除非和陳嬌一樣,以未嫁之身就被聘為皇后,根本就沒有驗貨的機會。否則是很難從底層一步一步爬到皇后身份的,未央宮中奉行的八字真言,母以子貴、子以母貴,簡直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衛子夫喝下湯藥之後,一輩子就只能依靠她的兄弟,而她的兄弟,又要依靠自己出身的主人一家……只是一碗藥,陳嬌就將未來的不世戰將握在手心,收穫了一個忠心耿耿的幫手,為她打壓其餘可能上位,可能有子嗣的嬪妃……

陳嬌自己都覺得這條計策簡直太精彩,只除了一個漏洞。

「只是子夫從未聽說,有什麼藥能在無聲無息之間,令人絕育……」衛子夫又低聲問,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流轉生輝,好像西域來的貓兒眼。

陳嬌從容地說,「那是因為這種藥,往往都不可能鬧不出一點動靜。」

她望著衛子夫,唇角緩緩上揚,忽然親暱地說,「傻孩子,這幾天就別出來見人了,隨時可能去淨房的。」

衛子夫刷地就紅透了臉,她偎到陳嬌身邊,整個姿態,一下就放鬆而親近起來。

「娘娘!」她不依地嬌嗔,美態竟令人心醉。「您這是笑話奴女沒有見識。」

陳嬌就摟住她單薄的肩頭,靠在她臉側輕輕地、愉快地笑了起來。

衛子夫退出去的時候,腳步就要比之前更輕快、更從容、更自信得多了。

等她完全出了椒房殿,遠得陳嬌心湖裡連一點餘波都蕩漾不出來、共振不起來的時候,她才緩了一口氣,將那聲音重又拽了出來,輕聲道。「罵我吧,愛怎麼數落,就怎麼數落。」

那聲音沉默許久,才嘆了一口氣,她輕聲說,「你去傳一碗麥飯來吃。」

之前她的脾氣,被劉徹打了個岔,兩頭都拋到腦後,如今聲音舊事重提,陳嬌也只好又傳了廚房,正好那小黃門還在,傳過話,他沒有陳嬌的吩咐,也慇勤地出宮去為陳嬌買了一小盒市井裡賣的麥飯。「娘娘上回兩種都要了,想來是有深意的。我就自作主張,如此安排。」

陳嬌對著這兩碗黃黃白白的粗礪吃食,也是一時興起,她就含了一口市井中來的麵餅。

才一入口就忍不住吐出來——這是連皮一道碾碎了蒸出來的,陳嬌細嫩的口齒如何承受的住?才吞進去,連嚼都沒嚼,就幾乎已經要被磨傷。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只好又撿起一口宮中呈上來的麥飯,放入口中。

一入口就吃一驚——粗看也是那樣粗剌剌的,一品,才發覺面裡摻了肉餡槐花,使得粗礪觸感中有絲絲菜香,回味就要細膩得多了。

這一回,她才是貨真價實地體會到了「榮華富貴」四個字,究竟蘊含了何等魔力。

那聲音這才開口。

語調冰冷沉肅。「記住,一旦你輸了,這就是你魯莽的代價。」

她喝令,「吃完它!」

話意暴戾酷烈,竟一反平日裡的嬌憨任性或者幽怨悲苦,大有頤指氣使、橫行霸道的皇后風範。

這一頓飯,陳嬌的確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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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妒忌

衛子夫喝了那碗藥,果然上吐下瀉,陳嬌半個月後讓她到椒房殿裡來說話,她的臉頰都還是凹陷的,膚色也帶了淡淡的黃。見到陳嬌,神色卻要比從前親暱得多了。好像天然就比別人少了一分懼怕,多了點平起平坐的自然。

的確也是,兩個人都是再世之身,身懷這個絕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見了面難免有點親近之感。再說,的確也都在天下最高的位置上坐過幾年,只是陳嬌坐的時間短,而衛女坐的時間長。

卻是都絕口不提從前的事,陳嬌就是再好奇衛女為什麼又要回來,也不會傻到去問衛女這個問題。兩個人在一起,還真就只談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之事。

「和衛女呆在一塊,心裡都要平靜幾分,好像處在幽林深處,耳邊清清靜靜的,再沒有別的聲音。」陳嬌就笑著對衛子夫說,話裡不乏打趣。

衛女頓時會意地笑了,她雖然未曾刻意裝飾,但這一笑,依然美不勝收。

兩個聲音一旦碰撞,產生的痛楚幾乎劇烈得能讓陳嬌背過氣去,既然如此,她和衛女共處一室的時候,也就只能各自將聲音鎖在了心中深處,不使得她們在耳邊喋喋不休,的確有一種別樣的清靜。

「娘娘這話是說給我聽,還是有意在氣誰。」衛子夫居然俏皮地對陳嬌眨了眨眼睛,陳嬌感應到心湖上空隱隱約約的悶哼,不禁也撲哧一聲,同衛子夫一道,笑得花枝亂顫。

劉徹大步走近殿內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一副賞心悅目的景象,他的神色卻並未因此柔和下來,只是陰霾地掃了衛子夫一眼,便跌坐在陳嬌身邊,伸長了腿,低沉著嗓子道,「什麼事笑這麼開心?」

陳嬌連忙給衛子夫使了一個眼色,其實不用任何人指點,衛女都又已經戴上了卑微的面具,她向劉徹深深行過了禮,便輕巧地退出正殿。

現在未央宮中,如果說除了陳嬌之外,還有誰稍微能說得上話,也就是在這一批入宮的女兒家中選拔出來的王姬了。衛女在一年之間,的確長成了令人驚豔的美人兒,但比起王姬妍麗的容顏,與婀娜多姿的身板,也只能說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出乎陳嬌意料,雖然劉徹也在椒房殿裡見過了幾次衛女,但他非但沒有臨幸,反而似乎並不大高興看到衛子夫。

「是衛女說起了從前在長公主府裡的事兒。」陳嬌便小心地說,眉宇間似乎還有笑意盈盈未退,卻也有罕見的羞澀。「我偶然起了興致,也愛打聽別人家的是非,讓陛下見笑了。」

她的坦然反而取悅了劉徹,帝王唇角微揚,把陳嬌拉到自己腿上,長指熟稔地順過了她的發,摁在陳嬌太陽穴上徐徐地轉著圈兒,令到她忍不住舒適的呻吟,眼神也很快就柔軟下來,帶上了一絲絲嫵媚。

「你啊,你啊。」劉徹就低沉地說。「大姐要是知道獻個美人,還能獻出你的記恨,只怕早都後悔莫及了。」

雖然不無揶揄之意,但顯然對陳嬌的舉動,沒有太多的不滿:雖然隨著時間逝去,姐弟之間的關係也漸漸緩和下來,但劉徹已經默認了姑嫂之間的不和,也並沒有試圖維護一家人的和氣。反而隱隱約約,還是站在了陳嬌這邊。

陳嬌微微一笑,笑裡帶了些狡猾,她自言自語,「她要是在乎我的記恨,也就不至於獻美啦……」

沒等劉徹回話,又追問,「怎麼今天一進來就不開心?」

話裡的關心,的確貨真價實。以劉徹的耳朵,都聽不出一點虛偽。

身邊曲意逢迎的人多了,往往就會更珍惜無所求的一點真心,隨著年紀漸長,劉徹身邊不可避免,又漸漸地聚集起了一幫子年輕俊彥。畢竟太皇太后在一天天的衰老,而劉徹卻是一天比一天更充滿了力量。

他也漸漸已經習慣,為無數人的欲求所包圍,劉徹自覺自己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他隨意彈動指頭,指向哪裡,哪裡就有暴風雨般的呼嘯來臨。他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這權力好似鴆酒,令人顫慄發抖,然而卻美味得禁不住飲下。有時在他飄飄然自滿之後,他也偶然會疑惑疑惑,究竟誰待他,無關他的權力,只關於他的劉徹。

陳嬌,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陳嬌。

到了這時候,才體會到「前朝的事,我不想管,也懶得管」這句話裡,蘊含了多少心意。

在祖母跟前自不必說,祖孫間自從元年新政過後,只有劉徹無盡地忍耐與順從,和竇太后逗貓逗狗一般的放縱。

要修上林苑?修便是了,要派人出塞?派便是了,只要他能乖乖的,在限度內胡鬧,祖母就是最慈祥的祖母。

而在限度之外,她的猜忌多疑、殺伐果決,幾乎和劉徹自己如出一轍。

母親和姐妹們更不必說了,見了面除了要官還是要官,母族、夫族……除了榮華富貴之外,她們還理所當然地想要分享他的權力。而這——的確——令劉徹相當反感。

有些東西,真正的聰明人,真正愛他的人,是絕不會想要碰一下,分一點的。劉徹想,嬌嬌就從來不會要官,也從來不想把手插到前朝去,她信我能將一切安頓好。她是真的希望我平安喜樂,而不是恐懼我的憤怒,將會殃及到她和她的富貴。

他就把臉一下埋到了陳嬌發間,低聲說,「還不是老樣子,舅舅想要個大些的官職,我不能給。」

這幾年來,田蚡雖然沒有職官,但依然很受到劉徹的信賴和喜愛,陳嬌知道有時候在清涼殿的密室內,舅甥兩個可以商議整個時辰。

她其實也並不討厭田蚡,這個武安侯雖然跋扈,但還懂得避開大長公主的鋒芒,除此之外,兩個人見面的機會也並不多,也就比陌生人強點有限。

不過很多時候,要擺佈一個人,不過是因為他擋住了自己的去路,對陳嬌來說,生命中很多事都是這樣,她不可能等到傷害降臨了再來處理,還是得未雨綢繆,將威脅消彌於無形之中。

那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又滑動到了心湖前端,陳嬌能感覺得到她在自己眼後潮熱的湧動,似乎正有什麼東西,希望藉著她的視野,將她眼前的劉徹看清。

「都知道未雨綢繆,你還不殺了衛女?」照例還是笑話了她一句,才正經起來,「仔細一點,田蚡這個人,不但跋扈而且記恨,這話要傳到他耳朵裡去,知道是你擋了他的路,他一定恨你。」

至於太后和大長公主,那就更不用說了。就算不知道陳嬌的這幾句話,她們也都夠不喜歡陳嬌的了。

「阿徹,什麼事直求不成,你就得繞著彎兒來辦嘛。」陳嬌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輕聲細語,「無非就是為了弘揚儒道,不讓儒生們看不起你這個天子嗎?舅舅過不了祖母這一關,你就再找別人,找一個能讓祖母點頭的人,那不就夠了?」

「不是弘揚儒道,是舅舅催逼得很緊!」劉徹解釋得還是很耐心。「其實現在要重新把儒道的事提起來,還不是時機,再說,只要祖母在世一天,這個人都不會是他,肯定是竇王孫……」

陳嬌又哪裡不懂這個道理?她故意啊了一聲,「原來是舅舅催你……那我可沒辦法了。誰叫你愛聽他的話呢?」

的確,以劉徹身份,應該是田蚡巴著他,不是他去遷就田蚡才對。

劉徹窩火來窩火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你不懂,能用的人,實在還是太少了。」

陳嬌頗為不以為然,只好微笑以對。而這個完美的,春水一樣的笑,落到了劉徹眼底,又使得他一陣不滿,天子衝口而出,「本來還沒那麼不高興的,一進殿,看到你和衛女一起,就更不開心了。」

這都是哪回事和哪回事啊!

不要說陳嬌,連聲音都啼笑皆非。「你這是在妒忌我同衛女之間走得太近?」

劉徹卻應得理所當然,「難道不可以?」

他難得無賴,陳嬌倒不知道該怎麼回了,只好一邊笑一邊嘆氣,「行,行,我的阿徹說什麼都行。」

笑容裡雖然有無奈,但歸根到底,回味還是甜的,這笑容裝點了陳嬌的容顏,就使得她面上現出了淡淡的光輝。雖不及和衛子夫說說笑笑時,面上那照人的輝采,但怎麼說,還是容光煥發,滿面春風。

劉徹看在眼裡,又想到她和衛女說話時,態度上顯著的鬆弛,妒火忽然沖上心頭,他脫口而出。「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同衛女、同韓嫣說話嗎?」

他伏到陳嬌耳邊,低沉又委屈地說,「因為你同他們說話時,臉上的笑,全都真心。嬌嬌,我不喜歡,對其餘別人,你敷衍就好,你所有的笑,都要為了我。」

陳嬌登時就訝異地瞪大了眼。

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感慨劉徹的觀察入微,還是驚訝於自己演技的缺失。原來笑意是不是發自真心,劉徹居然一眼就能度出來。

仔細一想,又害怕起來:既然如此,豈不是她對著劉徹的每一個笑容,都是從心底笑出來?

就算陳嬌已經養成了瞻前顧後的習慣,但她依然不可能隨時隨地都武裝著自己,每一個笑都扯出預期中的弧度與神態。同劉徹相處,感覺就像是在水面下呼吸,隨時隨地被巨大壓力包圍,她反而顧不得謹慎,很多時候只是隨心所欲地做。如今看來,成效還真是不錯,劉徹居然已經貪心到了、介意到了這樣的細節。

然而不知為何,陳嬌卻感到了一股窒息一樣的壓力,她望著劉徹,輕聲而猶疑地問,「阿徹,你是說——」

「難道你還沒聽說嗎?」劉徹在陳嬌耳邊說,吐息潮濕而火熱,「宮人們私底下都叫你冰皇后,嬌嬌,別人能看到你冰冷的一面,已經是福分了。你融化時候的樣子,只許我看見。」

陳嬌真不知該哭還是笑,該受寵若驚,還是心驚肉跳。她只好閉上眼來,投入劉徹的懷抱,順著直覺和本能,勾出了一縷模糊的微笑。

由得心湖中一道聲音,酸澀長嘆,嘆息聲縈繞耳邊,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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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床藝

幾乎是一轉眼間,劉壽非但已經會爬,還可以磕磕絆絆地,試著叫阿爹、阿娘了。

  他的週歲宴辦得很盛大,雖然劉徹沒有早立太子的意思,但自從賈姬有身孕開始,也有兩年時間了,宮中還沒誰再傳出喜訊。劉徹對長子也就日益看重,尤其自劉壽會說話以來,更是高興,「早慧,像我。」

  陳嬌哈哈大笑,「你就往自己臉上增光添彩吧。」

  「若我不早慧,怎麼從小就定下了你做我的皇后?」劉徹不免得意洋洋,自誇自讚起來,他笑著看了陳嬌一眼,潛台詞雖然戲謔,但也含而不露。

  劉徹上位,固然可說是王美人深得聖心。但大長公主終究是出力不少的,陳嬌也暗自疑心過那金屋一指,是否出自太后暗中授意,現在聽劉徹口風,倒像是他自己的意思,她抿唇笑了。「我雖然不早慧,但也還記著呢。若得阿嬌為婦,必做金屋儲之。金屋呢?在哪裡?都過門快六年了,怎麼都該建好了吧?」

  真要做一間黃金的宮殿,不說如何讓那樣軟而沉重的物事,壘成一座房屋。就是要求的黃金數目,恐怕都要將漢室的金庫給淘空了。劉徹被陳嬌問得無言以對,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握住劉壽的小胳膊,讓他去打陳嬌,「阿娘壞,擠兌阿爹。」

  劉壽的膚色是真的隨了賈姬,好像一頭剛出生的小狗,頭髮總有些濕漉漉的,眼神也濕潤純真得可怕。他雖然食量大,但卻吃得不胖,揮舞著細細的小手,笑呵呵地來捉陳嬌的臉蛋,口齒不清地叫,「哈娘,哈娘。」

  等陳嬌把臉傾側過來,給他摸到了,又扭著身子要乳母來抱,咂著嘴,顯然是犯了饑荒。

  楚服就笑著上前,將他抱到了乳母身邊,很是慈愛地看著劉壽,對陳嬌道,「現在食量越來越大了,蒸了軟米糕給他,一口氣能吃兩塊。」

  劉徹和陳嬌並肩坐著,笑望乳母把劉壽抱到了靜室之中,劉徹又坐了一會,便站起身道,「我去清涼殿坐坐,和韓嫣他們玩樂一番,晚上就不回來用晚飯了。」

  陳嬌眸色微沉,卻沒有多說什麼,她唇邊勾起了一抹像是笑又不是笑的笑意,懶懶地看了劉徹一眼,輕聲細語,「想到王姬那裡去,你就直說。」

  成親一轉眼已經六年了,這六年間,陳嬌一向是後宮中最受寵的女人,就是現在,劉徹一個月也有二十多天睡在椒房殿裡。

  不過,不在椒房殿裡的晚上,王姬都會到清涼殿中服侍。雖然天數不多,卻也隱隱有了一個真正的寵姬該有的樣子。

  前幾天,劉徹居然破天荒到永巷殿裡去,在王姬殿中留宿了一個晚上。

「聽說是和王姬口角了一番,陛下召她,她不肯去,陛下便到永巷殿裡去哄她了。」衛子夫不期然就取代了賈姬的位置,經常給陳嬌帶來永巷殿裡的消息。

  畢竟是再世之身,有一個在宮中打過轉的老師教導,陳嬌不過少假辭色,她很快就在永巷殿裡站穩了腳跟,如今也漸漸地有了人上人的樣子了。

  陳嬌和衛子夫說話的時候,一向是不把劉壽帶在身邊的,劉壽不在,楚服就不在,而少了楚服,椒房殿裡的侍女還沒有誰能把陳嬌的心思解讀得那樣到位,兩個人才說了幾句話,就有人斟了上好的蜜水上來,反而將談話的節奏打亂了。

  陳嬌乘勢呷了一口蜜水,若有所思,回過神來,才問衛子夫,「我記得王姬的住處不大寬闊,其實還頗為狹小吧?」

  衛子夫簡直要比陳嬌更淡然,「永巷殿中,大家都是一樣,各自佔據幾間屋子,王娘娘的屋宇的確並不特別寬敞。」

 「娘娘?她算是什麼娘娘。」陳嬌啼笑皆非。「在你跟前,也就只有我還算個娘娘了。」

  衛子夫眼神一陣流轉,她掩唇一笑,「是,娘娘。」

  劉徹既然不在跟前,陳嬌也就放縱自己,被衛子夫逗得前仰後合,她指著衛子夫,「你、你」了半天,下文又被笑沒了去。半晌,才懶洋洋將一縷鬢絲挑到了耳後,笑著抬起頭來,從睫毛底下看了衛子夫一眼。「你這條舌頭!」

  衛子夫面上頓時微微泛起紅來,她沒有順著陳嬌的話題說下去,而是若無其事地道,「不過,現在王姬屋子裡是要擁擠一些,陛下賞賜了不少器物給她,屋子裡都快放不下了……」

  陳嬌不禁又納罕起來。

  劉徹雨露廣播,這倒不讓她吃驚,從成親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決無法獨佔天子。不論是韓嫣、賈姬還是王姬、衛女,其實都不會有任何不同,只要外有得力外戚,內有太子、御寵,任劉徹御女三千,男寵孌童多不勝數,也妨礙不到高高在上的她。這些御女佞幸,不過是宮廷間的玩物,頂多生有子息後,得到妾室身份,和她的距離依然迢遠。

  但這也不代表她不會好奇。

  劉徹素來精力過人,自己有時候不大舒服,白天他是要到清涼殿去和韓嫣廝混一番的,有時候興致來了,也會在清涼殿內傳召幾個宮人,欣賞一番歌舞,享受一番荒唐的淫樂。但他似乎也真不會因為床笫間的事,就對誰另眼相看。韓嫣雖然時常在宮中留宿,但那也是因為他對匈奴邊事,有獨到見解,又總算是劉徹自小一道長大的夥伴。除此之外,還真沒有誰能夠光憑自己的美色,就得到劉徹特別的鍾愛。

  這個王姬她也不是沒有見過,雖然姿色美豔,但僅僅是椒房殿裡,就能找出一兩個可以和她媲美的姑娘家……

  她便向衛子夫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

  衛子夫並沒有佯裝不懂,她會意地點了點頭,面上不由得飛起了兩團紅暈,聲若蚊蚋,附耳在陳嬌耳邊輕聲道。「聽說王姬家中長輩,乃是巫覡之徒,精研房中導引之術。非但能令人欲仙欲死,房事過後,陛下還總覺得耳聰目明,精力充沛……」

  陳嬌倒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害羞的,她恍然大悟,眉宇間卻不禁陰沉了下來。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手裡握著一個衛女,不能運用不說,卻還要眼睜睜捧出另一個大幸的寵姬。

  劉壽的年紀,始終還是太小了一點,是禁不住王姬在後宮中折騰來折騰去的。現在的自己,也還沒到智珠在握,從容不迫的時候。

  「巫覡出身,這就不大妥當了吧。」她不禁自言自語,「巫蠱厭勝這樣的事,在宮中是屢見不鮮的……」

  話說到一半,又覺得挺尷尬:這麼多年來慣了言笑無忌,倒是不記得衛女也是從前當事人之一。

  她看了衛子夫一眼,果然發覺衛子夫垂下頭去,不敢和她眼神接觸,豐潤青絲垂蕩下來,在臉頰邊做成了密密的一道簾子,陳嬌一時倒有些不好意思,她抬起衛子夫的下巴,和聲說,「傻孩子,你怕什麼。」

  衛子夫的眼神觸到她,又飄了開去,她囁嚅著說,「巫蠱這樣的大事,一掀起來,就是腥風血雨……」

 「那也要王姬的確行了巫蠱之事嘛。」陳嬌想了想,忽然啞然一笑。「不過,是該給她換間屋子了,既然這麼得寵,和阿徹商量一番,也給她一個美人的名分吧。」

  衛子夫美目波光流轉,她瞅了陳嬌一眼,雙眸盈盈,似乎在不解,又似乎已經會了陳嬌的意。

  #

  大長公主聽說了王姬的出身,不免也吃一驚,「房中術?怪不得阿徹這樣寵她,原來她還真是身懷絕技。」

  陳嬌覺得她身邊人簡直日復一日,一個比一個更會說笑話。大長公主偶然牛刀小試,她就樂得合不攏嘴,「可惜了我們都是女兒家,也試不出王姬的功夫。」

  大長公主轉了轉眼珠子,又泛起了傲氣勁兒,「這也不是她獨門的絕技,兩三個月後,給你送兩三個美人,個個都比她強。」

  雖然陳嬌叮囑過大長公主,但看來私底下她依然有所準備,不然,底氣能這麼足,說送就送?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她說,「為什麼要送美人?為什麼不是我自己去學?」

  就是那聲音都倒抽了一口冷氣,責怪陳嬌,「你是大漢的皇后!怎能——怎能——」

  不端莊?陳嬌想。可還沒等她回答,大長公主的反應,都要和聲音如出一轍,「嬌嬌!你金尊玉貴的身份!」

看來,大長公主是不用學這個的,要學的人是董偃才對。陳嬌忽然發覺她實在是找錯人商量了,太皇太后也許會有門路,但堂邑侯府裡,就算有專人負責教導這種事,那也肯定是男女兼修,多半還是個男教授。要進宮教她,還要先淨過身,能活下來再說。

  「我還沒有子嗣呢。」她反而拿了子嗣的問題來堵大長公主的嘴,大長公主好像一下就噎進了一個果子,她不說話了,憤憤地抱著手臂,大有為陳嬌不平的意思。

  「早知道就嫁到列侯家裡。」大長公主沒心沒肺地抱怨,「要學房中術的,就是你夫君,不是你了!」

  陳嬌微微一怔,尚未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大長公主已經眼睛一亮,她說,「我記得楚服的祖父祖母,似乎也是巫覡出身。她父親前一陣子還治好了你哥哥的寒熱病。我看,也許她母親或者祖母,甚至就是她本人,都不是不懂得這門家傳的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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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夾攻

陳嬌再看楚服,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聲音很幸災樂禍,「這種事,你以為很少見?各地的諸侯王后宮中不知有多少美人,願意奉上自己的積蓄,哀求楚服的教導,就是得寵的那些個夫人們,也不見得不願意和楚服這樣精通房中術的姑娘,來幾場露水情緣。」

楚服是否精通房中術,還根本沒有得到證實,父母是巫覡又如何?她這麼小就進宮服侍,家傳本領學了幾成,還不知道呢。

陳嬌本想回嘴的,可一想到從前她和楚服之間的曖昧關係,只好又住了嘴。她怏怏地轉著眼珠子,不情願地紅了臉,「就你風流成性,連個女人都不放過。」

那聲音嘆了口氣,得意中也依然帶了幾分幽怨。

「你再得寵又怎麼樣,劉徹遲早都還是會疏遠你。」她雖然身份高貴,但粗俗起來的時候,然也和陌間村婦沒有什麼兩樣。「我是一直到跟了楚服,才明白這種事是這樣快樂,你以為你盡力配合,他就不會覺出你的勉強?這種事不盡興,兩個人之間還是會漸行漸遠。」

少年破瓜後,這幾年來陳嬌雖然漸漸不那樣疼痛了,但床笫之間,的確也還享受不到多少快樂。要說學房中術,其實多少還是玩笑,她對這種事不說避之唯恐不及,但也沒有多少想望,更談不上去磨練自己的技術,來挽留劉徹的恩寵了。

要是能生得出孩子還好說,過門眼看著就滿五年了……

「這種事難道不是就是這樣?」儘管是和另一個自己對話,陳嬌依然難得地有了幾分害羞,她摀住臉翻過身去,不使得自己的窘態暴露在任何一個人身前。「難道還可以不一樣?」

那聲音便不耐煩起來。

「讓楚服教你!」她憤憤地說,「要不是我沒有個身子……」

陳嬌恨不得把自己掩埋起來,她又將那聲音推倒了遠處,「這件事,以後別再提了!」

可是對住楚服,從此又真的有了幾分不自在。就是看著楚服的眉眼,有時候都要頓上一頓,才能回過神來。

楚服也不是察覺不到陳嬌的不對勁。

她已經被陳嬌的種種手段,拿捏成了驚弓之鳥,對陳嬌的不對勁,第一樣想法就是恐慌,就更小心地去看陳嬌的臉色行事,結果越是注意陳嬌,陳嬌就越不好意思。

連衛子夫都看出了不對勁。

「娘娘這幾天來,可是把楚宮人嚇得不輕。」她彎下身子,細心地為陳嬌去掉甜瓜上的瓜籽兒,將這飽含汁水的新鮮水果,奉到陳嬌身前,似乎語含深意。「想必娘娘是轉了主意,想要將她打發出宮了?」

陳嬌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衛女是知道楚服身份的。

恐怕在未能靠近椒房殿的時候,也還以為今世的自己,和楚服也有那樣的關係……

她尚未來得及發窘,思緒便發散開去,想到了另一點上:從前的衛女,霸佔天下有十多年的時間。當初發家起步,肯定就是因為把劉徹伺候得舒服,這舒服有榻下的舒服不假,可看王姬上位的速度,也一定有榻上的舒服……劉徹的喜好,想必衛女是最清楚的。

就算是要學房中術,只怕也還是要和衛子夫學,不是同楚服學吧。她是要令劉徹的寵愛留在椒房殿內,又不是要令自己的需求,得到滿足。

看著衛子夫的眼神裡,不禁也用了幾分心思——又實在是覺得張不開這個口,只好面做緋紅,難得地露出了弱勢,轉過頭去,含羞不語。

衛子夫偶然一眼望向陳嬌,然也就怔住了,她貝殼一樣潔白的牙齒,不知不覺間便陷入了淡紅色的唇瓣裡,貓兒眼一樣的眼睛,像是被膠在了陳嬌身上。兩個人雖然誰都沒說一句話,但不知不覺間,氣氛就已經有了幾分微妙,陳嬌心不在焉地想:衛女不愧是天下絕色,阿徹真是有福氣,能夠消受這樣的美人兒。

而看著衛女情不自禁的神思不屬,心中也不是不歡喜的——我也不輸給她嘛,否則這樣的美人,又怎麼會被我吸引……

她好像被磁石吸引,不知不覺,便慢慢傾向前去,她流光溢彩的裙襬,也隨著這個動作向衛子夫蔓延過去,玉石一樣的足面緩緩露了出來,似乎又要上挑過去,將衛子夫尖俏的瓜子臉抬起來……

「參見陛下!」

殿外忽然就傳來了宮人清脆的問候聲,想來是哪個宮女在廊下走動時,恰好遇見了進院來的劉徹。

等劉徹走進椒房殿的時候,陳嬌正和衛子夫埋頭研究一局棋,陳嬌敲下了一顆子兒,似笑非笑,淡然道,「衛女這一盤要輸啦。」

衛子夫連頭都沒抬,輕聲細語,「娘娘棋力高明,奴女自然是不如的。」

空氣中僅剩的一點兒曖昧,被他進門時袍袖間的步風一帶,瞬間也就吹得沒了影子。

劉徹便盤膝在陳嬌身邊坐下,他難得興味盎然,甚至還多看了衛子夫幾眼,和她開玩笑。「嬌嬌的棋已經下得夠差了,衛女棋藝然還不如她,胸中是多沒有學問?」

衛子夫從來不敢正眼看劉徹,當著陳嬌的面,更沒有展露風姿的膽子,她怯怯一笑,沒有應答,氣氛於是便冷了下來。陳嬌想到劉徹始終有幾分不喜衛子夫能得到自己歡心,便隨意沖衛子夫一點頭,衛女頓時膝行著退出了宮殿。

再看劉徹一眼,便覺得自從有了王姬以來,他神色間確實是精神多了。又想到了聲音言之鑿鑿所說的那一番話,同衛子夫天然生成的那絕頂風流,就連楚服看著容貌平常,其實都身懷絕技……陳嬌不期然就不服氣起來。

總不成就只有她,由頭至尾,都不曉得床笫間的快樂,落於人後吧?

她耳邊忽然有聲音說,「吃一塊甜瓜。」

顯然是聲音迫不及待,衛子夫才走,她就又漂了回來,語氣罕見地利落,似乎終於知道,在陳嬌心智成熟後,本來只能漸漸退二線的她,又一次得到了當家做主的機會。而陳嬌只能和幼時一樣,言聽計從,滿帶崇拜地聽著她的指揮。

陳嬌只好拿起一塊甜瓜,紅唇含進了這多汁而甜美的水果,她看了看劉徹,見劉徹尚未著意,便問,「又是剛從清涼殿回來?這一次,陪在你身邊的是王姬呀,還是韓嫣呀?」

劉徹本來還在研究二女留下的殘局,聽得陳嬌此問,頓時一怔。

以陳嬌的大度,會這樣含著妒意問話,真是比彗星行空還要罕見,也正因為此,劉徹非但並不煩躁,還隱隱有些自得和興奮,他想:陳嬌總算是學會妒忌了。

總算還不至於傻到如實回答,只是抬起眼來,親暱地笑著看了眼陳嬌。

一眼過去,就算已經熟悉了陳嬌冰中帶柔的風度,劉徹依然敏銳地覺出了陳嬌的不同。

她一直在漸漸成熟長大,當年那青澀的身體,是在他眼中一點點發育成了如今的曼妙身姿。就好像一隻親手照顧長大的小狗,就算再凶悍,他也總會多幾絲容忍。

可就算是這樣,就算她的精神那樣燦亮,那樣令人捉摸不透,劉徹依然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就是這點什麼,令得他和陳嬌的關係好像飄浮在一層水上,縱使親密無間,也依然波動不定,始終是隔了一層。

王姬、賈姬……無數個急於討好他的男男女女,都用迫不及待的熱情來回報他的垂青。他們能給他帶來快樂,而他們的快樂,他漠不關心。但陳嬌不一樣,陳嬌是需要他的呵護的,他甚至已經不再顧及自己的感受,只盼望著能帶給她極致的快樂,就好像別人帶給他的享受一樣,劉徹決不會對第二個人承認,但他是想要取悅她的,在陳嬌跟前,他往往覺得自己少了作為帝王天然的權威,就像是個情切的小夥子,急於用自己的液體,給陳嬌標記上屬於他的氣味,讓她眉宇間現出女人的嬌媚,現出被滋潤過的煥發。

但陳嬌非但沒有被他滋潤,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寂寞而冰冷,她是一朵盛放的花,始終缺少了養分,美麗中終究帶了憔悴……劉徹想過是否就是因為床笫之事,令得她這樣幽怨,但陳嬌不提,他當然也不敢去問。他怕陳嬌本來沒有想到,反而被他一問啟蒙,私底下去尋覓起了新的刺激。

大漢後宮之中,這樣的事也並不少見。尤其陳嬌又有那樣的一個母親,他一點都不懷疑,私底下她能有多膽大包天。

而現在,就好像一夕之間,她在精神上終於隨著發育長大,一個嶄新的,充滿了女性自覺和女性需求的陳嬌正對他賣弄著自己的風情,她將這青玉色的果實送入口中,潔白的牙齒咬斷了它,汁液滴漏下來,滑過她頎長雪白的脖頸……

劉徹愕然發現,只是這麼一吞,他已經完完全全、蓄勢待發。

他傾向前,將陳嬌壓在了身下,佔有慾全面盛放,他扣住陳嬌的手,將它壓到了頭頂上,劉徹低聲問,「為什麼忽然?」

他沒有問完,就想到了陳嬌之前的問題。

要介意韓嫣,早就介意了,韓嫣只是個障眼法……陳嬌真正妒忌的,恐怕還是王姬吧。

看來,王姬擅長房中術的事,還是從永巷殿中流傳到了陳嬌耳內,不是春陀告密,就是楚服、衛女了。

劉徹再忍不住,他低笑起來,胸膛毫不氣地擠壓著陳嬌的胸脯,他欣然想,從王姬往下,這幾個人,統統有賞。

畢竟也到了年紀,經過這巧而又巧、又恰到好處的刺激……陳嬌終於長大了,像個女人了,也像個女人一樣,渴求起她的情郎了。

而在陳嬌耳邊,那聲音卻很不滿意,她像是在沖誰發脾氣,又像是妒忌著誰,哼聲連連地大發雷霆,「吃一口瓜而已……你的劉徹,也實在是太寵著你了!」

酸澀之外、幽怨之外,卻也有一絲絲貪婪的興奮,令到陳嬌只能在心中苦笑。

楚服她根本不會去惹,這女人從前就為她惹出了驚天大禍,如今這樣用她,陳嬌都要處處小心,又用又防。什麼房中術也好,巫覡也罷,最好就埋沒一輩子,她才最放心。

衛子夫可以用,現在的她,自然巴不得自己恩愛永固,才能多加照拂自己,明知劉徹並不喜歡她,沒了爭寵的心思,就不會給她私底下使絆子,但她……她又實在拉不下臉來,她雖然放下了很多,但卻終究沒有徹底放下自己的驕傲。

再說,要是被劉徹知道了她和衛女之間搞這種勾當,只怕衛女的性命,就要提早斷送在天子手中了。

也就只好找她的夫君,她的陛下,她的劉徹,來啟蒙她的身體了。

「告訴我。」她沒有搭理劉徹的問話,只是柔聲在劉徹耳邊問,「你喜歡我怎麼做。」

回答她的是劉徹的一根指頭,它不由分說地揉開了她的花朵,往裡深入,而劉徹粗礪的聲音,正在陳嬌耳邊滾動。

她聽過很多次他粗啞的嗓音,然而從來沒有一次,他的聲音有這樣熾熱。

「不。」劉徹說,「告訴我,你喜歡我怎麼做。」

而陳嬌尚未思索出答案,那聲音已在她耳邊喘息著說,「往裡、偏左,再進去一點兒……」

這和她自己的聲調如出一轍的甜美嗓音,已經可以擰得出汁水來。

忽然間,陳嬌覺得這一場情事,雖然似乎尋常,但又似乎大不尋常,恍惚間,她竟被前後夾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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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歡愉

陳嬌覺得自己像是被一條繩索攔腰綁住,她在一片昏沉中茫然地挺起腰來,追逐著身前火花一樣綻放的快感。她正被撩撥,她聽著曖昧的水聲,她看著劉徹赤.裸的胸膛,她嘗著自己和劉徹的滋味,而天啊,她品著,她品著無限的滋味,渾身上下,劉徹似乎無所不在,又似乎只是專注地研磨著最令她發狂的那點,而她聽著,她聽著重重疊疊的喘息聲,她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說話,還是來自另一重的她,她從不知道她的聲音可以這樣綿軟這樣嬌媚,能這樣慌張這樣無措,她眼前發花思緒紊亂,緊接著腦際轟然一片,她聽見自己喘息,「阿徹,阿徹,進來,進來……」

是自己還是她,她不能分辨,而這又有什麼所謂?這已經全無所謂。陳嬌幾乎是痛苦地想,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然而她又不願結束,她從未有一刻像此時一樣失去控制,而這著實令得陳嬌心驚膽顫。

我不能放手,她暗自告誡自己,一旦放手,我就全盤皆輸,我得保持自制,我得,我的一切盡在掌握,我……

然而當劉徹的手觸碰到她,當他在她耳邊低語,「嬌嬌,別繃得和弓弦一樣。」當陳嬌聽出了他語調中的珍愛、溺愛、責怪時,忽然間一切堅持都變得很難,她情難自已,她的身體就像是一個池塘,一面漸漸被灼熱的日頭,被劉徹在她周身遊走的輕吻、撫觸,被他試探性在腿間輕輕推送的龍根,被他堅實的抓握、戲謔的輕彈而曬乾,露出了底下癱軟的沼泥,一面又冒著豐沛的汁水,在劉徹的進出之下泥濘一片,劉徹實在是太好學了,僅僅是一兩句提示,他已經掌握到了陳嬌身上最秘密的幾個地方——

連陳嬌自己都不知道的那幾個地方。

而他的確是個最聽話的好學生,他的手指撐開了陳嬌的身體,反覆在『往裡、偏左、再進去一點兒』的位置進出頂弄,而陳嬌禁不住要彈起身子,她幾乎是痛苦的,她胡亂地想:我就是劉徹手中的六絃琴,隨他怎麼彈奏,連聲調的高低緩急,都由得他的興致。

聲音對事態一點幫助都沒有,她在陳嬌耳邊低沉的呻吟著,反覆低語著令陳嬌面紅耳赤的破碎詞語,陳嬌很不舒服,她沒想到她然能放蕩到這個地步,而更覺得羞恥……她像是在被劉徹和聲音兩個人戲弄,這令她又是心跳,又是羞澀……又難以置信地更加興奮。

她在被自己挑逗,也就只有自己,對陳嬌瞭如指掌的自己,能在轉瞬間就將她帶到了這個高點。她在被自己和劉徹聯手征服,她甚至能想像得出一個無形無質的自己,在她身上肆虐,她火熱的錯亂的低吟就是她的撫觸,在她周身各處遊走。而她恍惚間意識到了這個事實,隨後一切再也無法抵禦,她只能纏著劉徹雄健的腰,情切地迎向他,而劉徹甚至戲謔地往後退了一點兒,他問她,「你想要什麼?」

即使陳嬌已經喘息著在高峰邊緣打了幾個轉,其實一切也都才剛剛開始,劉徹所運用在方寸之間的,不過是他的三根手指,一點揉弄與挑逗。而陳嬌不是個羞澀的處子,她熟知他身上的哪個部位,可以帶給他更深的快樂,而她已經沒有餘力去懇求、去和他戰鬥,她只能急切地、急促地說,「阿徹,你進來!」

一邊說,一邊甚至親手抓住了劉徹。她略帶冰冷的指尖觸到了劉徹最敏感的部位,令得他渾身一顫,更加情動到巔峰,簡直再忍耐不了。

然而他卻強自自己忍耐,他要慢慢地來。

劉徹滿意地瀏覽著陳嬌,他幾乎是珍惜地、貪婪地、不捨地延長著這每一刻的勝利。注視著這窈窕美麗的女體,在他的挑勾之下難以自禁地輾轉反側,注視著陳嬌素來清明的面容被沖得一片潮紅,她拋下了皇后所有的矜持,就像是市井間最放蕩的女兒家,咬著手指,媚眼急切地索求地追隨著他的動作……

他不知道是什麼將陳嬌變成了這樣,如果只是簡簡單單,一句房中術的傳言而已。那麼劉徹將會非常後悔,自己沒有早日臨幸王姬。

這是他第一次把陳嬌逼成這樣,第一次把一個完整的、袒露的陳嬌握在手心。她一向胸有成竹、傲然物外,就是在床笫間也似乎總有所保留,這很神秘,然而也讓他挫敗。他不知道自己怎能得到更多的陳嬌,他不想傷害她,卻也不想請求她,但簡單的疼寵,又似乎難以令陳嬌動容。

的確,她是大漢的皇后,是他捧在手心的元配,她還缺什麼?劉徹都想不到,陳嬌還能索求什麼,還能為什麼而瘋狂。

現在這答案正在他跟前緩緩浮現,這份精神上的純粹滿足,幾乎能壓得過極速上升的肉.欲,然而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動又互相催化,令得劉徹簡直興奮得想要大吼,然而他克制自己,他保持風度。

就算是大漢的皇后又如何,還不是要為他所征服……也只能為他所征服。

「要你的是誰?」他在陳嬌耳邊問,緊繃的、情切的,卻依然是從容的、調戲的。

他得到的回答快速、明確並且憤怒,陳嬌顯然已經在欲.海中翻騰,此時此刻,他的確完全征服了這位尊貴的皇后,這朵莫測的曇花。

「劉徹!」陳嬌喊,「你不進來,我就自己——」

劉徹放聲大笑,他一挺腰,令得陳嬌的抱怨聲梗在了喉嚨中,化為了一聲半是哽咽的抽泣。

#

陳嬌從未這樣疲倦。

從前情事過後,劉徹往往喜歡閉目小憩,而她在喘息初定之後,總覺得身上黏黏膩膩,又不願意吵醒劉徹,往往只好瞪著眼,耐心地等待這片刻的溫存漸漸褪去。

而現在她已然明了何為睏倦,或者這也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這樣疲憊,連劉徹扳動她的小指頭,都令她發出一陣不悅的低吟,在一片昏眩之中,抱怨地呢喃。

但劉徹很快就給了她補償,她被摟進一個汗水盈盈的懷抱,帶著皂角氣味的體息立刻將她包圍,陳嬌模糊地笑了,也許從前,她會在意自己的笑是否夠到標準,令劉徹明白自己的特別,但此時此刻,在這樣的過後,無須計量,她已經感覺到自己和劉徹之間的聯繫,已經更近。

「看來對王姬,還是要刮目相看,當個人物來處理。」第二天醒來,她就在心裡和聲音商量。「就是衛女,都不能再等閒對待了。」

床笫間的工夫,說起來似乎不登大雅之堂,甚至誰都不會認真當一回事。但是否身具內媚,其實的確是有區別的。很多時候有些宮人之所以受寵,其實都並不是因為性情談吐,只是因為她們的身體,特別能讓帝王快樂。

陳嬌無意小看房中之術,但她從來未曾熱衷去學,她畢竟還是有她的驕傲在的,房中術那樣的東西,可以由別人來取悅她,但她卻依然是放不下臉面來的。

然而在昨晚之後,那聲音的第一句話,便令得陳嬌情不自禁,燒紅雙頰。

「要不是我插了一手,恐怕你也不會明白這種事,即便你身為皇后,也依然不是不值得一學。」

就算有羞澀尷尬,她也隱藏得很好,語調傲然澄澈,坦然自如。「要不是我插了這一手,恐怕你也不會真的把王姬放在心頭吧。」

陳嬌不禁默然。

她不得不承認,對於王姬的受寵,自己多少是有些不屑的,這個宮人出身的女兒家,美麗也並不特別過人,目不識丁,就算精通歌舞又如何?她永遠都走不進劉徹心裡。

但在昨晚之後,陳嬌已經明白,她始終還有不足,因為她自身經驗的缺乏,陳嬌從不曾從心底相信,床笫間的樂趣,是足以令人的心意發生微妙的偏轉。

她不懼怕劉徹對王姬特別的容讓,令她後怕的是,當有一天劉徹終究不能在她身上得到這樣的樂趣,他也不再追尋時,所餘下的情分又能持續幾年,而她的椒房殿,是否依然要日漸冷清。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我當然要學。」她咬住唇瓣,不再做無謂掙扎,卻到底還有一絲迷惘。「可我又能向誰去學呢?」

那聲音便竊竊地笑起來了。

「傻孩子。」她說。「昨晚要不是我插了一手,你當劉徹的那幾招散手,能在頃刻間便將你撩撥到那個地步?你猜,我是怎麼知道楚服她精通房中術的?」

自然是有過親身體驗,才能作出這樣肯定的判斷。……大家都是女兒家,楚服能做的,聲音自然也能照貓畫虎,再反過來教她。而再也不會有一個老師,比得上聲音,更能瞭解她的每一處弱點,同每一個最秘密的歡愉。

陳嬌不禁就嫣紅了臉,她伏在膝蓋上,半天才直起腰來,面上的紅霞,卻又已經不知不覺全都消退。

「你能把我教得柔軟,教得更容易享受歡愉。」她的聲調,也在不經意間回覆了清明。「可你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阿徹更歡愉?」

話一出口,又覺得自己未免也小看了聲音。

果然,聲音不大高興了。「我也有過一個夫君,你別忘了。」

她僵冷的說,語調中卻終究也不是沒有緬懷、沒有自傲,沒有……如今在陳嬌聽來,已經很是明顯的愛意。

「他的名字,也叫做劉徹。」

王姬也就是再受寵了半個來月工夫,半個月之後,劉徹一有了空閒,依然往椒房殿跑得勤快,清涼殿中,也又再頻頻出現陳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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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聰明

到清涼殿的次數多了,劉徹就難免又要和陳嬌抱怨起了朝中的國事。

卻不是煩難太多,還是因為太無事可做。

「匈奴是一年比一年囂張,邊境傳來的消息,也一年比一年緊急了。」劉徹雖然沒有抱怨長壽殿的意思,但話中的不滿,還是昭然若揭。「我們不動,人家卻一直在壯大,這時候還不擴軍,等到匈奴人到長安城外飲馬了再來著急?難道還要燃起烽煙,指望各地的諸侯來救嗎?」

漢室天下,說富庶是真的富庶,說起隱憂,也真是隱憂重重。諸侯、外戚、匈奴,好像三座難以翻越的大山,橫亙在劉徹心頭,偏偏太皇太后這幾年年紀越來越大,越老就越怕事,想的永遠都以和為貴。「以宗室好女尚配匈奴,錢財布帛能打發掉,就不要擅動刀兵。」

要不是到底還知道哄著劉徹,出西域也罷,修上林也罷,還是那句話,「錢財布帛能打發掉,就不擅動刀兵」。祖孫之間,恐怕又要鬧得翻天覆地的,讓朝中百官,又在看一次熱鬧了。

陳嬌也沒有辦法,只好說,「現在要打,也沒有將領,沒有士兵,祖母雖然禁著你和匈奴人鬧翻,但這些事,卻並不用花多少錢,也不用什麼動靜,大可以儘早就準備起來呀。」

「要是等你來說才想得到,我還拿什麼對付匈奴人?」劉徹就笑話陳嬌,又嘆了口氣,「人才是有了,可惜沒有上過戰場,誰知道能不能頂用。李廣又垂垂老矣!我已經預先給韓嫣封了上大夫的名號,讓他養一養威望吧,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

劉徹登基這四年來,身邊的侍中已經漸漸地換了一批人,空有美貌而無才華的,在美貌為人厭倦後,自然也就漸漸失寵了。也就是韓嫣,非但四年來寵幸逾恆,官職還越來越高,雖然弓高侯的爵位落不到他身上,但現在他自己的府邸,可要比弓高侯府熱鬧多了。

「上林苑的池子快挖好了,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便可以帶你過去小住幾天。」說著說著,劉徹自己都覺得沒有意思,便轉移了話題,摟住陳嬌興奮地說。「他們也在造樓船了,雖然是為水師造的,但你若求我,我也可以帶你到船上打個轉兒。」

陳嬌不禁莞爾,她翻過身來,坐在劉徹腿上,將劉徹一點點壓低,在他耳邊輕聲而戲謔地道,「你要我怎麼求你?」

自從再次師從聲音,劉徹和她之間,似乎終於突破了最後一點障礙,原有的那最後一重隔閡,終於被親密取代,劉徹頂著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起來,他的手滑進陳嬌衣襟,在陳嬌耳邊輕聲細語,「我要你跪下來求我。」

陳嬌再忍不住,她放聲大笑,笑聲中又翻過了身子,被劉徹壓到身下,所謂的跪下之語,似乎因為她肆意而放蕩的表現,又化作了「下次再說」,劉徹幾乎是情切地扯開了她的衣襟……

清涼殿裡的宮人們就都識相地退出了屋子。

等到一個時辰之後,劉徹才慵懶起身,「韓嫣應該已經到上林苑了,這一回,我射一頭鹿回來,給你做鹿肉吃。」

天子出巡到上林苑去打獵,按例是要有人先到御苑裡,把野獸驅趕出來,免得劉徹以萬乘之尊,在林間瞎跑的。韓嫣一個上大夫,貴為劉徹心腹中的心腹,還要做這樣的雜事,而不是專注於征伐匈奴,真可說是大材小用、明珠暗投。陳嬌不禁微微失笑,她懶洋洋地升了升懶腰,坐直身子,「記得這一回別去得太久,五哥轉眼就要到了,你總是要親自為他接風的。」

劉徹嗯嗯啊啊,不以為意,又捉住陳嬌的臉重重地印了一吻,這才恢復了他驕傲中略帶冷淡的態度,讓底下人服侍他穿好了獵裝,在陳嬌懶洋洋的道別中,上馬出門。

「實在是太吃虧了。」陳嬌便和那聲音訴苦,一邊說,一邊又覺得睏倦,不禁再伏下身來,就在清涼殿內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了低低的對話聲。

她生性幽靜,就寢時也是最愛靜的。清涼殿的宮人們知道這點,從來都不會在她小睡時進殿打擾,這一點人聲雖微笑,卻的確將陳嬌驚醒了。

「陛下的確已經去了上林苑,殿中的燈火,是為了皇后點燃。」

這聲氣雖不大,但陳嬌卻很熟悉:雖不屬春陀這樣的頭面人物,但也算得上劉徹比較信任的黃門,平時飛揚跋扈,很難聽到這麼客氣的語調。

「是,待陛下回來,一定馬上把話帶到……」

他又和那人對答了幾句,殿外就又安靜了下來。陳嬌睜開眼時,果然見得一殿的黑暗中,只有一隻燭火,小小搖曳。

她坐起身子,揚聲命人將那黃門帶了進來。

「是太后娘娘。」黃門伏在地上,恭謹地說。「聽傳話人的口氣,娘娘似乎不知為了什麼,正大發雷霆,因此急急過來請陛下過去,似乎有當廷對質的意思。聽說陛下不在,那人頓時愁容滿面呢。」

陳嬌嗯了一聲,回了椒房殿後,又吩咐宮人,「去打聽打聽,長信殿內都有誰在。」

消息很快就被帶了回來:江都王下午和劉徹打了個前後腳進的城,到了晚飯時分,已經拜見過長壽殿、長信殿兩宮主人了。

陳嬌聽了,不言不語,打發那宮人,「你下去吧。」

私底下又和聲音抱怨,「人才真是難得,楚服到劉壽身邊之後,頓時覺得捉襟見肘。」

沒有辦法,只好又給楚服傳了話,不到半個時辰,來龍去脈就都擺在了陳嬌案頭:長安城到上林苑的馳道,素來是天子御用,而韓嫣這樣的當紅人物,有時又是出皇差,從馳道上走走,也是常事。這一回去上林苑的時候,正好撞見了江都王進京入覲的車馬,打的又是羽林軍的旗號,江都王遠遠看見大隊人馬,還以為是劉徹出巡,頓時到路邊跪伏行禮……

偏偏韓嫣卻沒有看見,直直策騎過去,轉眼就沒了人影。倒是江都王眼神不錯,一眼就認出來人群中央那一位,並不是自家十弟,卻是十弟身邊的佞幸。

「聽說都氣哭了。」楚服繪聲繪色,「直問太后娘娘:能否進宮入值,也做陛下的侍中。太后娘娘氣得當場摔了個杯子,立刻就去傳陛下……」

氣成這個樣子,有多少是為了江都王,又有多少是記著從前的『恩情』,還真是不好說。

陳嬌的眸色就漸漸深沉了起來,她和楚服笑著嘆息了一句,「這個韓嫣,要是真是紙上談兵之輩,那就真的虧了。」

這話沒頭沒腦,不禁令楚服大為不解,她卻並不敢問,只好在一邊陪笑。倒是聲音一針見血。

「有多少是為了他的容貌,他這個人,又有多少,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軍事天才。」她譏誚地道,「你是瞞不過我的。」

陳嬌只是笑,被逼急了,反問一句,「所有籌子都堆在衛家,你說不保險,現在想要多握住一個韓嫣,你說我居心不良,換作是你,你怎麼辦?你辦得能比我更好?」

「要是能辦得比你好,現在我還在這裡?」聲音理直氣壯,噎得陳嬌喘不上氣來,翻了幾個白眼,才吩咐楚服。「明天一早,往侯府帶句話……今晚的事情,應該讓韓嫣知道知道。但別的話就不必多說了。」

#

大長公主第三天早上就進了宮。

「你是怎麼回事!」她低聲質問陳嬌,「韓嫣年少美姿容,和你族表舅又不一樣,一而再再而三為他說話,仔細招惹阿徹的疑心,你們兩個都沒有好結果。」

劉徹的善妒,大長公主是得到風聲的——其實就是長信殿內,也不知心中無數,平陽長公主對陳嬌的態度,是一天比一天都要更客氣。

陳嬌望著母親,別的話沒出口,不禁就嘆了口氣。

自從和董偃一起,母親真是受到滋潤,非但沒有見老,反而容光煥發,皮膚漸漸細嫩了不說,原有的那股暴戾之氣,都是一次比一次更弱。

好在年紀擺在這裡,多半是不會再有身孕了,不然還真是不好處理。就是現在,其實朝野間也不是沒有風言風語,隆慮長公主幾次提起,話裡都有埋怨。聽說現在堂邑侯府裡什麼都分了兩邊,堂邑侯和大長公主雖然生活在一起,但卻是成月成月都碰不上面。

「哥哥們是用不上的了。」她疲憊地說。「不惹禍,已經算好。王孫舅舅年事已高,能不能得到外祖母原諒,能不能和阿徹同心協力,都是難說的事。王家人現在是卯足了勁,什麼好處都要往田蚡身上攬……在朝中沒有一個領袖,我們拿什麼和王家抗衡?」

大長公主頓時默然。

過了一炷香工夫,她坐直身子,肅然問,「而你看韓嫣,能為我們所用?」

不愧是大長公主,一瞬間就換了一張臉,從一個頤指氣使的貴婦,頓時變作了老謀深算的政治家。

陳嬌輕聲說,「能不能,就看他夠不夠聰明了。」

她也實在很好奇,韓嫣到底夠不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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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27:28 |只看該作者
49 命運

韓嫣的確也足夠聰明。

江都王在太后跟前哭訴的事,就算大長公主不說,始終都還是有途徑傳到韓嫣耳朵裡。再結合這幾年來,長信殿那邊不冷不熱的態度,韓嫣就算是個傻子,也都知道這一次,太后手中是握住了自己的把柄,終於有了對自己發作的理由。

也不是沒有和劉徹商量,天子卻滿不在乎,「你是奉了我的詔令,才在御道上馳騁。五哥就算是奉詔入京,真要較真起來,他的從人們也不該在道中行使。說來說去,也就是兩邊都有一點錯。」

劉徹和江都王的感情的確也不是很親近,這幾年來明裡暗裡,也不是沒受過諸侯王們的氣,這麼一樁小事,韓嫣若是都要低頭請罪,他這個主人的臉該往哪裡擱?

堂邑侯府在這時候送來的消息,就好像遞給溺水旅人的一把船槳,他要是不知道握住這難得的機會,那就真的不是韓嫣了。

「也難。」大長公主和陳嬌談起來的時候,語氣中不乏感慨,「像他這樣的身份,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也都是底下人捧出來的。在真正的高門中,一個朋友都不會有。」

的確,男寵而已,不過是靠著主人的喜愛安身立命,自己又不曾作出一點成績。底下人捧他,其實還是看在劉徹的面子上,真正有資格在一語間決定千萬人生死的,環伺在帝國最高權力左右的寥寥十數人,對這種人往往不會有一點好感。

就算不時在清涼殿中進出碰面又如何?二者之間的鴻溝,深遠到絕非僅憑權術就能跨過。

陳嬌也沒想到大長公主然能體會到佞幸的艱辛,她心想:這多半是董偃告訴你的吧?他倒真是物傷其類,很肯為韓嫣說幾句好話。

但到底話還是沒有出口:董偃這件事,母女間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始終保持沉默。

「不過。」大長公主話裡到底還是帶了不屑,「咱們拉拔韓嫣,也就是隨手拉拔一把,你婆婆也未必會為了一個小小的男寵和你翻臉。我就是不懂,他對你有什麼用呢?」

她緩下語氣,顯得這話並不是質問,也只是多少有些好奇,從猶自濃密的睫毛下瞥了陳嬌一眼,眼窩邊雖然有了細細的紋路,但依然風韻猶存,令得這一瞥裡,始終還帶了一點風情。

陳嬌先還不疑有他,看了母親一眼,忽然間醒悟過來了母親的擔心。

韓嫣畢竟是個美貌少年,健朗而有姿色,尋常也經常在清涼殿內出入,和陳嬌也不算是說不上話……

大長公主會擔心陳嬌的心思走了歪道,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她微微沉下眸子,不動聲色地道,「我也不知道,他對我們陳家、竇氏到底有用沒有。不過,環伺在陛下周圍的這些人中,也就是他最沒有背景,又最有才華了。」

換句話說,一旦與匈奴開始交戰,韓嫣被派出去領兵作戰的可能性,也是最大的。

大長公主還能說什麼?淺淺長出了一口氣,邊說,「你的堂妹有十多個都還沒有成親,隨便撿一個長得不錯的,配他夠了。」

話裡始終還是有一份擔心,藏而不露。

陳嬌沒有辦法,只能撇得更清。「不著急,定了親之後,怎麼都要等他上過戰場再辦婚禮吧。我們陳家雖然不算什麼一等一的高門大戶,但女兒畢竟也挺值錢。」

大長公主面上的笑容頓時就多了幾分放心,她和陳嬌相視一笑,似乎有不少默契,盡在無言中。

倒是那聲音在心底若隱若現,笑了她一聲,「撇這麼清做什麼?親都親過了,當時要把持不住,連榻都滾過,現在再擺出一副用他只為才的姿態,晚啦。」

陳嬌抿緊嘴唇,不予理會。

#

等到劉壽都可以蹣跚學步的時候,宮中終於再度傳來了喜訊,王姬失寵了兩個月,然爆冷摸出了喜脈。不要說劉徹,就連陳嬌都很開心,同長信殿通報這好消息時,眉眼間就帶了盈盈的笑意。「宮中又有一年多沒聽到初生嬰兒的哭聲了,要是這一胎可以平安養大,和阿壽做伴,那是最好的了。」

要不是陛下把大部分體力,都花在了你這片只開花不結果的旱地上,宮中只怕早都有了七八個皇子、皇女了。

椒房殿這兩年勢頭太盛,就是長信殿都不可能事事壓她一頭,陳嬌又會做人,兩宮之間的關係不說水乳.交融,但也頗為融洽。太后只是著急兩點,第一是劉徹實在是放了太多空炮,第二個,就是陳家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老擋在她收拾韓嫣的路上。

偏偏這份心事,連對兒女都不好明說,就是最貼心的大女兒,知道了太后心中的怨怒,恐怕都要怨她薄情了。

也就只好用韓嫣佞幸的身份,對陳嬌發作了。

「要不是阿徹把太多的心思,都花在了外頭那些男人們身上,未央宮內本來會更熱鬧一些的。」太后抱著劉壽,愛不釋手——人年紀大了,生活又無聊,看著孩子,就和看著貓兒狗兒,都恨不得抱在懷裡狠狠揉搓。「你也聽說了吧?他身邊那些人,連諸侯王都敢不放在眼裡,這一次,我的意思是殺雞儆猴,好生收拾。」

陳嬌面露難色,也沒有和太后裝糊塗,「這件事我也收到了風聲,但阿徹倒覺得沒有什麼。說起來呢,江都王帶了浩浩蕩蕩一群從人在御道上行走,和天子的車駕都迎面撞見了,似乎也不佔著理。要拿此事出來說事,恐怕會招惹得阿徹不大高興。」

太后娘娘眉宇微沉,正要說話,忽然見到陳嬌對自己盈盈微笑,似乎有未盡之意,藏在了話中。

她微微一怔,也就捕捉到了陳嬌話裡的意思。

這件事不行,那就等到下一個藉口,反正要收拾佞幸,還怕找不到理由?在這件事上,兩宮的立場終究還是一致的。

只是陳嬌所針對的是整個佞幸侍中群體,而不是韓嫣這個格外受寵的心腹,她是避開了劉徹脾氣的鋒銳,還是想要從軟處著手。

處事手法的確嫻熟柔軟,讓人無可挑剔,就是太后也挑不出不是來,就是有心暗示自己要收拾韓嫣,都沒法暗示出口:明面上,她始終是欠了韓嫣一個人情。

就只好生起了悶氣,陳嬌伺候她酒飯,也不過是吃了幾口,就怏怏地擺了擺手,號稱自己,「小睡片刻。」

陳嬌不以為忤,從長信殿出來,乘了輿,想想還是命人往清涼殿中。

沒想到在花園中穿行不多久,就看到韓嫣從昭陽殿方向慢慢出來,遠遠的還只是個人影,陳嬌卻已經一眼認出。

王姬既然有了身孕,待遇自然不同凡響,想到她畢竟也得到過幾個月的寵愛,陳嬌便為她安排了昭陽殿作為獨立宮室,打算等孩子落地,也封她一個夫人。她一個宮人忽然間上位得寵,自然有些張狂,這些天來要這要那的,陳嬌聽到昭陽殿三個字,都有一點頭疼。

她就吩咐底下人,「住了輿。」

有了自己的叮囑和安排,韓嫣這幾年來也算收斂,已經很少到後宮中行走,這一次,只怕還是劉徹沒把自己的話當回事,因為一會兒還要一起遊樂,便帶他進了昭陽殿去看王姬。想來,也是因為王姬有了身孕,沒住在永巷殿裡,這才沒打發開韓嫣。

「要比從前收斂多了。」聲音也輕輕感慨,「以前就是沒有天子在身邊,他也敢一個人在永巷殿中過夜。劉徹是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妃嬪,可他自己卻不這樣看。」

陳嬌忽然又有點猶豫:劉徹雖然放縱,但也不是沒有識人之明,她一直覺得他寵愛韓嫣,除了韓嫣的美色之外,多少也是因為韓嫣的才華。但為什麼韓嫣一直未曾得到機會出征呢?自己這一步棋,該不會終究還是落錯了點吧?

又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一招閒棋的得失,只是內心深處,連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地方,還是有一點蠢動,不願看著這個鮮活亮麗的生命,在最當年的時刻突兀中斷?

她出了一回神,便聽到宮人們小心翼翼的聲音。「娘娘,韓大夫到了。」

韓嫣這幾年來的得寵,從他的官銜變遷就可以看出來,原來還是太子舍人,現在就已經是上大夫了。

陳嬌便抬起眼來,度了韓嫣一眼,冷不防韓嫣也正猜度地望著她,兩個人眼光相觸,都有一瞬間的惘然,一股酥麻忽然間就從陳嬌心頭蔓延開來,幾乎令她有了幾分吃驚。

清涼殿裡也不是沒有擦肩而過的機會,幾次見面,無非也就是如此,為什麼這一次見面,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陳嬌又看了韓嫣一眼,見到他唇邊微微蘊含的笑意,她猛地明白了過來:現在,她也是韓嫣的半個主人了。

原本只對劉徹開放的信賴與感激,也有半份,將轉移到陳嬌身上。韓嫣自然會運用他的魅力來取悅自己,以換得自己源源不絕的幫助。

韓嫣能從弓高侯的一個小庶孫,爬到如今這個地步,心機工夫,又豈可以小視?

忽然間,陳嬌又再安心下來,她告訴自己:我扶助韓嫣,不過是因為他最方便為我所用。

「聽說韓大夫正和我叔父議親。」她就笑著說,「說不定再過幾個月,兩家就是親戚了。」

韓嫣勾起唇角,微微彎了彎腰,有禮而克制、而尊敬地說,「蒙皇后娘娘不棄。」

有了這句開場白,之後的提點就有了身份,「也是要做夫君的人了,後宮能少進,還是少進得好。」

陳嬌說,「要是陛下問起來,就只管推到我頭上。免得太后娘娘聽到風聲,又不開心。」

話裡的潛台詞近乎淺顯,韓嫣肩頭微微一顫,不敢怠慢,他望著腳尖說,「必定不讓娘娘失望,嫣奉駕之餘,已勤練武藝,只盼能躍馬出征,做下一番事業,才不辜負娘娘一家的欣賞。」

陳嬌滿意地點了點頭,遠遠地望見劉徹也出了昭陽殿,似乎還並未注意到自己這一行人,便笑道,「咦,陛下出來——」

話說到一半,又斷在了喉嚨裡,韓嫣聽得著急,不禁轉過身子,和陳嬌一起望向了殿前的天子。

天子正靠在門邊,略帶好奇地望著一位娉婷的少女,這少女離得也十分遠,她甚至都沒有留意到來自兩個方向,不同的視線,而是肆意地和女伴們說笑打鬧,柳枝一樣的腰肢輕輕搖擺,豐潤長發晃動間,不知不覺,就已經消失在了殿堂拐角。

韓嫣不知為什麼,竟忍不住又將目光調向了陳嬌。

他沒有失望,在這一刻,皇后娘娘竟卸下了親切的面具,她望著空蕩蕩的轉角,眼神潭水般深沉。

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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