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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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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5:58 |顯示全部樓層
30 衛女

賈姬有孕的消息,不要兩天就已經傳遍了未央、長樂兩宮。

最高興的當然是太后,太皇太后雖然也很喜悅,但卻並不過分,一轉身就叫陳嬌到身邊陪伴,輕聲細語,寬慰了老半天,「你還年輕,孩子會有的,就算是庶長子,也算不了什麼。」

第二高興的自然是劉徹自己,將為人父,對他而言,意義要比賈姬將誕育的那個孩子更大得多。當然也要比賈姬更大得多,最深的意義,還是使帝王擺脫了自己難以言之於口的隱憂。

第三高興的就是陳嬌了,賈姬雖然即將身為人母,反而戰戰兢兢,沒有多少喜悅。陳嬌卻很起勁,她似乎一下活泛了起來,僅僅是一天之內,就作興出了幾個花樣,一下就把賈姬的品級給提拔了起來。

「登基這麼久,後宮中雖然有幾個宮女,但連個美人都沒有。說起來也太不像話了,既然賈姬有了身孕,不如就索性讓她升個美人的位份,自己開闢一間小殿獨居吧?」陳嬌就和太后商量,眉眼盈盈,居然看不出一絲不滿,只有發自真心的喜悅。

王太后亦不由得深深納罕,她反覆而仔細地打量了陳嬌幾眼:就算是她自己,失寵多年以後,聽說後宮有女子有了身孕,尚且有些酸溜溜的。更何況陳嬌還沒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賈姬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但第一個孩子出於誰的肚子,可是一點都不能含糊。

不管怎麼說,陳嬌的表現,是要比王太后預想得好得多的。如果她仗著帝王和太皇太后的寵愛,非得要把賈姬肚子裡的孩子搞掉,就是劉徹都不會多說什麼。難得她居然這樣真心高興,連自己都一點破綻看不出來。

不過,多的是人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也好。」她就不動聲色地說,「賈美人有了身孕,也就不便侍寢了,在永巷殿裡居住,難免很多是非。嬌嬌你看,或者讓她住到長信殿來,和我老婆子做個伴?」

這還是不放心陳嬌,害怕她私底下動了手腳,把賈美人身上的龍種打掉。又或者也是想把賈姬拉到自己身邊,做一個太后的貼心人。

陳嬌眼神略黯,心中那聲音已經說出了她所懶得感慨的憤怒,「要打掉還鬧得這麼大?哼,恐怕她都根本不會知道!小人就是小人,你不害她,她都要來害你。」

要是依太后的話來辦,不知道的人,還要以為陳嬌有多顧忌賈姬——這還是太后並不知道,賈姬的家人都已經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下安居樂業,要是知道了,只怕連索要賈家人的事都辦得出來。

再說,一懷孕就能到太后身邊居住,儼然有跳出未央宮的意思,她這個當皇后的,日後怎麼去約束有了身孕的妃嬪?

「這恐怕也不大方便吧?」陳嬌的語氣還是很欣然,「阿徹對賈姬也很上心,未央宮怎麼說還近點,真要讓她住到長樂宮裡,阿徹想看她還要過來——母后要是不放心,不妨指派幾個宮人到賈姬身邊照顧,那就最好不過了。」

雖然回了王太后的話,但陳嬌的安排還是讓太后舒心的,她唇邊浮上一抹矜持的笑,卻沒有誇獎陳嬌,而是淡淡地道,「嬌嬌大了,有自己的安排了。」

才有了胎,就迫不及待地來敲打自己,也不知道安的是什麼心,難道做了祖母,就能平添威嚴?陳嬌不免在心中笑笑,「也是要當母親的人了嘛,還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阿徹怎麼放心把未央宮交給我管呢?」

又為王太后倒上了一碗蜜漿,慇勤地勸膳,「母后,這是新鮮的蓮藕,您多進一口吧。」

王太后對陳嬌這個媳婦,倒大體是滿意的,在賈姬這件事上,陳嬌又實在是太無懈可擊了。一點敲打,不過是未雨綢繆,不想讓陳嬌動什麼歪腦筋,最好一直夾住尾巴,直到孩子安穩落地了,她要收到椒房殿裡養,對王太后來說又有什麼不可?

這就是舅姑和岳家最大的不同,對王太后來說,哪個女人生的孩子,不是她的孫子?

大長公主就不這樣想了。

就算明知道陳嬌扶植賈姬,是為了給自己固寵,依然有滿心的不高興,又不方便發作出來,幾次進宮請安,不是借題發揮、指桑罵槐,就是板著一張臉,連笑都舍不得笑一笑。

又不顧陳嬌的反對,請了巫者進宮為她祝禱,大有要祝禱出一個親生外孫的意思。至於所花的錢財——反正又不是花椒房殿的,長公主自己有錢得很,幾千錢、幾萬錢又算得了什麼?

陳嬌無奈得不得了,又怎麼說都不聽,一氣之下,索性帶賈姬去長壽殿請安,讓大長公主在椒房殿撲了個空。

在坐輦上,還是越想越氣,倒要聲音反過來安慰她,「你還不知道她?也是為你好,生氣有什麼用,倒不如想想看該怎麼勸她。」

要不是把陳嬌疼在心裡,大長公主那麼動情緒做什麼?

陳嬌嘆了口氣,又有一股熟悉的疲倦慢慢爬上來,她閉上眼,誰也不想搭理,什麼話都懶得說。可過了一會,又有人向她見禮,「娘娘萬壽。」

抬眼看時,又是修成君一家。

這一次,她們行禮的動作就很簡單,甚至有些不大恭敬,膝蓋只是輕輕觸了觸地,沒等陳嬌說話就站起身來。經由華麗的服飾裝點,兩張容顏也算得上嬌顏,不過到底是農家出身,看著陳嬌坐輦的眼神,未免帶出幾分羨妒。

能在宮中乘坐輦的人,也就只有陳嬌、太后、大長公主等寥寥數人了,就是平陽長公主,進宮也還是要靠兩條腿來走。

陳嬌一看到金俗一家,心情就好得多了,她很親切——幾乎是太親切地命人,「降輿。」

又親自握住金俗的手,客客氣氣地問了她的好,又吩咐賈姬向金俗行了半禮,這才和金俗分開手,去了長壽殿。

金俗又羨慕地望著她的背影遠去,才帶著女兒緩緩地行走在復道迴廊之中,往遠處的長信殿一點點走過去。

「舅母不愧是高門貴女,列侯人家的女兒。」修成君之女便欣羨地說,「淮南王所出的陵翁主,也算是金枝玉葉了,為人更是和氣多話,可舅母雖然寡言少語,卻也顯得和氣,又在和氣之餘,露出了貴氣。」

話語中的想望與羨慕,自然瞞不過目前的耳朵。

修成君掃了女兒一眼,見她雖然經過修飾,但不論是膚色還是神情,都和陳嬌的細膩嫻靜有很大差距,不由就在心中嘆了口氣:年紀也就差了四五歲,但舉止卻實在是差得太多了。畢竟是在民間長大,同自己一樣,都有洗不去的土氣。

但她如此,她的女兒如此,她的外孫,卻似乎不必如此。

修成君又笑起來,她樸素的眉眼間,也終於有了一點虛假的欣然。她握著女兒的手,輕聲細語地說,「別著急,你外祖母會為你打算的。上回陵翁主過來和我說話,還說她弟弟,淮南王的太子遷,也是個不世出的才俊……」

進了殿,修成君母女才發覺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都在太后身邊陪伴。

對這個異母姐姐,南宮長公主無可無不可,平陽長公主卻總有三分看不上,見到她們來了,面上不禁一沉,不過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微微點了頭,算是見過禮了,便續道,「永巷殿現在管得這麼嚴,我想也不能不送進來,不然,沒有身孕還好,要是有了身孕,就很難說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是故意要和皇后爭風頭呢。」

修成君這才留心到,太后臉色深沉,頗有幾分不悅。

她一下就不敢說話了,拉了拉女兒,在下首跪坐,兩母女都噤若寒蟬。

心中卻也不是沒有酸楚:一樣都是女兒,在身邊養大的,就總是要更受寵一些。對自己雖然也寵,但有什麼事,總不曾和自己商量……

王太后的確不大高興,她很久都沒有說話,還是南宮長公主緩頰,「其實這也沒有什麼,阿徹還年輕,荒唐也是難免的。嬌嬌人又那樣賢惠,也不會往心裡去。」

雖然和平陽長公主很有些針鋒相對,但陳嬌同劉徹餘下的姐姐,關係倒都還很不錯。隆慮長公主是她的嫂子,就不多說了,南宮長公主性情溫和,雖然和弟媳婦沒有太多話聊,但也一直都很喜歡她送來的貴重禮物。

「這不在阿徹荒唐不荒唐,在你姐姐還是沒有明白自己的處境。」王太后難得地露出了不耐煩。「臨幸了又如何,難道就會對你這個姐姐感恩戴德的?恐怕回想起來還要後悔呢,這不是擺明了不聽嬌嬌的話,打她的臉嗎?私底下還不知道要怎麼賠罪。本來就和你疏遠了,現在對你這個大姐,難道沒有埋怨?在你弟媳婦跟前,你就更不討好了!說了送人進來,她覺得是指責她不夠盡職盡責,這邊宮中才出喜事,轉頭你再送,最後一點理都沒了。」

要是劉徹一直沒有生育,按陳嬌的邏輯,平陽長公主還是佔了理的,畢竟子息為大,這是一家人都關心,都使勁的問題。但現在賈姬有喜,陳嬌正盡心盡力,忙忙碌碌地安排她的起居,這邊又送一個人進來,這算什麼?就是王太后都覺得平陽長公主真是屢勸不聽,做了不少蠢事。

但這件事,卻的確委屈了平陽長公主,她眼圈都紅了。「一個謳者,和下人也沒什麼兩樣,年紀又小。隨手就派去服侍阿徹更衣,怕是阿徹那天心裡有事,隨意就寵幸過了,也沒太當回事。我要是不送進來,萬一有了阿徹的血脈,那是多寶貴的孩子,若因為不能自明,又和尹姬——」

王太后頓時色變,南宮長公主也嘆了口氣,唯獨修成君母女茫然無知。平陽長公主不自然地頓了頓,才道,「這不是第二天就趕忙送進來了?要沒有血脈,再打發出去也好!我就不信了,一個小小的謳者,能給嬌嬌添什麼堵?母親您也別煩惱了,我這就自己去椒房殿解釋還不行嗎?」

一說完,就負氣起身,還要把地板跺得咚咚響,一邊走一邊吩咐底下人,「把衛女帶到椒房殿去!」

王太后好氣又好笑,忙喊住她,「好了,把人留下吧,一會嬌嬌是要過來問好的,我們再慢慢地說。」

她沒有猜錯,陳嬌去了長壽殿,自然也要到長信殿來打個轉,身後當然還要跟著一臉小媳婦樣子的賈美人。見到一殿的人,她還有點吃驚,「今天人都到得齊呀。」

各自問好坐下,王太后就把昨天的事慢慢說出來,陳嬌聽了,臉色絲毫不變,她笑著說,「阿徹也真是的,看中了就要進來嘛,更衣的時候——那麼猴急做什麼?」

又沖平陽長公主道,「什麼樣的美人,連阿徹都心動了?姐姐讓她進來,我看一眼吧。」

平陽長公主便沖一個小黃門拍了拍手,陳嬌含笑看了王太后一眼,便領著眾人的眼神,一道望向了殿門口。

隱隱約約,居然也能感覺得到那聲音在她腦中,屏息以待,似乎有一根線在心湖上越來越緊,無數陌生的情緒暗潮洶湧,等待著被那名字引爆。

沒有多久,在一殿明亮的陽光之中,一個長發黑亮,嬌怯而驚恐的小女兒,便被領上殿來,給太后行禮。「太后娘娘萬壽。」

雖然陳嬌這一世已經足夠嬌柔,但和這小女兒家天然生就的怯弱態度相比,她還是太穩了一點,這個謳者就像是一隻小兔子,乍然間進了一片新草地,使得她不安到雙耳都有些顫動,叫人一見,就想要捧在手心憐愛。

王太后看了一眼,卻覺得很沒趣:年紀實在是太小了一點!就是承過御恩,懷了龍種,恐怕也很難平安生下來。

她正想和陳嬌說幾句話,笑著打趣劉徹的荒唐,卻冷不防在她身側,陳嬌輕吟一聲,捂著頭就栽倒下去,世界在她眼前褪色,一瞬就成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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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6:11 |顯示全部樓層
31 反衝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身邊是絮絮的低語聲,好像有人懷著擔憂,在她頭頂上交換著清淺的對話。

「娘娘雖不說身體健壯,但也一向平安康泰,一見那衛女,頓時就頭疼暈厥,說不定是衛女犯了她的沖呢。又沒準,是誰指使的巫者,就是為了魘鎮詛咒娘娘來的。身上帶了蠱,一見到娘娘就發作了……」

楚服,陳嬌想,是楚服的聲音。

往常從濃睡中醒來,她也很容易就會有這樣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但今天這感覺要更強烈得多。好像剛經歷過一場精疲力竭的徒步,在山野間跋涉了很久才回到軀殼內,雖然才睡醒,卻覺得虛弱無力,連眼皮都睜不開。

「區區一個謳者,哪有這麼大膽,敢詛咒皇后?」母親的聲音充滿疑竇,「衛女她人呢?」

「嚇得話都說不出來。」楚服的聲音很低,寫滿了擔憂與惶恐。陳嬌忽然很想知道,這惶恐究竟是出於對她的擔憂,還是出於對自己前程的在意。「大家都嚇了一跳,長公主命人把她帶下去看管,現在恐怕還顧不上她。」

「太后和長公主怎麼說——這件事,沒有被阿嬌她外祖母知道吧?」在椒房殿裡,只要身邊還有別人,母親的口吻一直是很柔軟的,這是她身為岳家母的修養。陳嬌已經很久沒有聽過她這樣的聲音,這樣專斷而精幹,帶了些許狐疑,些許霸道的口氣。

這是大長公主,天下有數的高貴女人的腔調,也是一個維護子女的母親的腔調。

「沒有敢報到長壽殿去,」楚服連忙說,「太后派人來問了幾次,從口吻來看,對於娘娘的暈厥,不但非常關心,而且也感到很不解,很疑懼。」

接下來就是一些暈倒前後的瑣事細節。

陳嬌不再用心去聽,而是退回到了識海深處,在一片荒蕪中仔細地探尋著,尋找著從來和她形影不離的聲音。

她一直沒有想過聲音會有怎樣的長相和穿著,雖然她和聲音,應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但陳嬌心裡還是執拗地認定她們應當有所不同,而直到此時此刻,那聲音似乎已經消失無蹤,沒能在心底留下一點痕跡時,她才發覺她連問都未曾來得及問,她想知道她愛穿什麼紋飾的深衣,梳什麼樣式的頭髮,戴什麼質地的步搖。她和她的喜好也許應該相似,但根本來說卻毫無相同,她愛劉徹,太愛太愛,她總覺得她是為了劉徹回來,而不是為了自己。而陳嬌從來不知道少了這樣一個聲音,這樣一個除了一點漸漸失效的先知之外,並不能給她多大好處的聲音,她會如此茫然失措,好像重又回到了孩童時代,立於繁華市井之間,卻茫然得連該去向何方都不知道。

「你在哪裡?」她想,「你要拋下我一個人?」

那聲音過了許久,才從心湖底部發出了一聲嬌弱的呻吟,她一向是尖刻而幽怨的,偶然間也會有些嬌憨任性,但陳嬌發覺,她真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脆弱。

「是衛女。」她朦朦朧朧地在陳嬌心底呻吟,似乎有個半睡半醒的美人,正在床笫間肆意地舒展著身軀,「你沒有發覺嗎?衛女進來那一刻,我、你……我們就開始振了。」

震?振?

陳嬌細心尋思,沒過多久,便靈光一現,明白了過來。「你是說……」

「我是說,她腦袋裡,也有一個她。」聲音乾淨利索地下了結論,「她一動,我也就跟著振。」

形而上的東西,一向是玄之又玄,陳嬌對於鬼神之事,多少是半信半疑的。她問過那聲音地府的事,卻又並不盡信,雖說大家都講究「事死如事生」,但礙於她自己的經歷,她是不大信的。

不過有了一個她,為什麼不能再出一個衛子夫?聲音一說出口,陳嬌就已經信了十足的真。

「她還回來做什麼呢?」她居然有幾分好奇,「難道從前還沒有贏夠,這一世她還想再贏我一次?」

聲音的回答冷硬無情,滿是冰冷的怒火,這麼多年之後,這麼多次的談話之後,她還能如此怒氣十足,著實令陳嬌印象深刻。她硬邦邦地說,「這一回你要是再輸,就別再做人了。」

的確,不知道的時候,輸給衛女,還算是非戰之罪,如今她要是再輸一次,真是到了地底下,都沒臉見先人。

陳嬌不禁又露出了一絲苦笑,她輕聲說,「贏哪裡是什麼問題,問題只在於,該怎樣去贏。」

忽然間又想起韓嫣問她的那句話。

事情過了有一段日子,可那個高大秀朗的侍中,站在他身側,以那樣一種透著隱隱關懷,隱隱渴求的神色,開口詢問的那一句話,的確是問到了她的心底。

快樂似乎的確也不是問題,問題只在於,現在是不是快樂的時候。

衛女也是再世之體,似乎的確會讓形勢變得更加複雜,又似乎並不足以改變大局。

不論結果是哪一個,也都要陳嬌醒來之後,才能繼續這一盤對局。

陳嬌於是用盡全身力氣睜開眼去,迎接了一室搖曳的燭光。

她沒想到居然是劉徹第一眼看到她醒過來,沒想到劉徹居然就陪在她身邊,只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嬌嬌!」見到她醒來,劉徹一把就攥緊了手心,陳嬌這才發覺原來劉徹居然一直握著她的手。

她沒有受寵若驚,但的確始料未及,多添了幾分茫然,扇子一樣的睫毛上下一眨,就眨出了無數關心的詢問,劉徹將她抱在懷裡,半是撫慰,半是護住她不讓大長公主的關心聲淹沒,而陳嬌也的確恨不得再退回濃睡中去。

好不容易,才使得大長公主和劉徹相信,自己一天都感到不大舒服,在殿中已經睏倦得厲害,又由太醫扶過脈,證實了從脈象來看,的確沒有大礙之後。大長公主多少帶了失望地退進了偏殿休息:時辰已晚,宮門已經下鎖了。

陳嬌也是心知肚明,知道母親還是盼望著壞消息後跟一個好消息,如果是有身孕的人,隨時暈厥,也不是什麼說不過去的事,只可惜等待她的當然又是一場失望。她只盼著劉徹不要這樣想,多少可以給這已經很漫長的一天,一個安靜的結尾。

劉徹果然不曾這樣想,他畢竟年紀還輕,只是一心納悶,以陳嬌的健康,為什麼會忽然在長信殿暈厥過去。

「這個衛女,大姐已經把她的出身給我詳細說過了。」他就和陳嬌商量,「是個最平凡的陌上百姓,一家人都是長安城裡的住民,沒有人和山野間的蠱民有什麼關係,就有,也不至於害你。」

以衛女和她身份上的差距,陳嬌有什麼三長兩短,她逃不過族誅不說,徒然便宜的只有賈姬。

但賈姬當然又不可能接觸到長公主府裡的衛女,再說,她又不是開了天眼,怎麼能夠知道劉徹一定會臨幸這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家?

怎麼想都想不通,但陳嬌忽然暈厥,這件事背後一定也有個解釋,劉徹怎麼想,都覺得這還是巫蠱詛咒之術。

越想越覺得不安心,把陳嬌抱得越緊,想來想去,索性說,「我看還是族了衛女一家吧,如果是他們弄鬼,族滅後,在地下自然也會被爹和祖先們鎮壓,不會上來作祟的。」

陳嬌不禁哭笑不得。

只要她點一點頭,衛氏一族也就這樣在世間煙消雲散,不會激起任何一點波瀾。為了害怕惹起劉徹的懷疑和自己的不快,平陽長公主是決不會說一句話的,別人自然更不會理會這種升斗小民的生死。

以她現在的身份,去對付衛女,真好像成年人對付一個小嬰兒,連一點力氣都不用出,伸一隻手指,就足夠碾死螻蟻般的衛家人了。

一時間不禁又想到了衛女腦中的那一道——縈繞的聲音。

如果只是衛女本人,她是會留下她的,衛女再有手段,也決不會是陳嬌的對手。

但現在她的對手也有了一個幫手,這個幫手還活得比她的幫手更久、更風光,她給衛女帶來的助力,也許會比自己的聲音更大。

養虎為患的故事,陳嬌也是聽說過的。也許在轉眼之間,劉徹就會被衛女吸引,他的寵愛會轉移過去,令得衛女成為一個極速成長的,自己所無法撼動的對手,而後不論陳嬌的手段有多非凡,她也即將重新住到她的長門園中去,得回她的失敗,她的寂寞和她的屈辱。

而要抹煞這所有的一切,只需要陳嬌輕輕的一句話,輕輕地一推。

她又轉過眼去看劉徹。

劉徹正關切地看著她,他剛從宣室殿過來,身上還穿了隆重的禮服,頭頂戴著華彩的發冠,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否發自內心地喜愛自己、中意自己,但陳嬌畢竟還是可以肯定,劉徹是看重她的。他也不吝於表達自己的看重和寵愛,在目下,沒有誰能超越陳嬌在劉徹心中的地位。她是他的結髮妻,他的知音,他可以信賴的人,她瞭解他的志向,他的野心,也發自內心地相信他能夠做到……所有這一切,構成了她特別的地位,在現在,劉徹心底的第一位,是她陳嬌無誤。

而她的這句話,這一推,將會辜負這個到眼下為止,並沒有對不起她一點的男人,她的夫君。不論從前如何,現如今,他是嶄新的他,陳嬌也不是從前的陳嬌,他沒有傷過她的心。

那聲音於是在陳嬌耳邊浩然長嘆,可除了嘆息之外,她竟一反常態,一語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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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6:25 |顯示全部樓層
32 落子

衛子夫到底還是在永巷殿裡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陳嬌還是一貫賢惠大方,推說自己早就有些不舒服,倒和衛子夫並沒有太多的關係。既然如此,有過一場短暫承恩,衛子夫自然要到永巷殿內居住起來。

卻也非常識相,自從進了永巷殿後,幾乎足不出戶,見到賈姬都要跪下來問好,口稱夫人,看來,是還把自己放在了謳者的身份上。

劉徹本來就並不大在乎衛子夫的生死,阿嬌既然說了和衛女無關,他也就把衛子夫拋到了腦後,畢竟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連身量都沒有長成,是很難吸引帝王的心思的。

朝事有太皇太后把穩,丞相與太尉都是四平八穩的老莊之徒,國家自然沒有太大的動亂。諸侯王們能把老人家請出來鎮場面,一個個都心滿意足,也不敢過分鬧事,漢室內外,就顯得分外的平穩。

劉徹漸漸地就有些懈怠政事的樣子,平日裡朝會還是去的,但也就是坐在上頭裝裝樣子,下了朝迫不及待,不是在清涼殿玩樂,就是同一群伴當呼嘯來去,到城郊四處遊獵,隨著時間的逝去,他對陳嬌的依戀也漸漸有所退潮。陳嬌終於有時間拿出來陪伴太皇太后,也和一些皇室女眷來往。

太皇太后年紀雖然大了,但精神卻還頗為健旺,現在她一天有一個時辰,同許昌、莊青翟等人坐而論道,也有讓陳嬌旁聽的意思,卻為陳嬌婉拒。「後宮的事就夠多了,前朝的事還要管,沒有那麼多心思。」

老人家也不勉強,「也罷,時間還長著呢,耳濡目染,等到你上場的時候,自然也就懂了。」

這話說得略微明白了一點,但長壽殿中的事,就不比椒房殿和長信殿、永巷殿中的對話,很容易傳開去被有心人知道。老人家母儀天下,算來有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的經營,早使得她的長壽殿風雨不透,連水都潑不進來。

「阿徹還年輕嘛,」陳嬌笑嘻嘻,「不要說我還沒有消息,就是賈姬肚子裡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落地,都是難說的事,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好了。」

太皇太后就算能耐再大,也不能一下就讓陳嬌生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出來,再說,劉徹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是,並且從來都不夠聽話,但也的確雄才大略,是個合適的天子。

想到自己已經年近古稀,不免有感慨,「不知道閉眼之前,能不能見到你和劉徹的嫡子,讓我抱一抱我的曾孫。」

恐怕是難了。

從前這個時候,宮中也不是沒有美人承恩,陳嬌當然從來都沒有妄想過自己可以約束劉徹的寵幸,那也就是天子幼小,外戚臨朝,國將不國的時候才有的美事了。但她還是會折騰的,至少會把自己生育第一個兒子的願望展現出來,而劉徹同王太后也都選擇了成全她的執著。

現在她就換了口吻,「您別擔心,賈姬的孩子,還不就是我的孩子?」

見老人家面有不快之色,只好悄悄把話說破,「先抱到膝下來,等到嫡子生育之後,再說嘛。」

這緩兵之計,應對太皇太后已經足夠,她面上的不悅漸漸消散開來,又化作了親暱的責怪,老人家輕輕拍了陳嬌肩頭一把,「蔫壞,真是蔫壞。」

祖孫兩個又說了幾句貼心話,館陶大長公主就帶著隆慮長公主,一道進來看太皇太后,沒過多久,平陽長公主、南宮長公主、淮南王翁主也都相繼到來。

人多就熱鬧,老人家的心情自然更好,謳者們唱過歌,她還讓雜耍伎人演雜技給大家看,一邊興致勃勃,要大長公主形容給她聽,眾人的歡呼雀躍之聲,幾乎都要把長壽殿的屋頂掀翻。

「家裡幾代人都在身邊侍奉,」雜技完了,太皇太后猶道,「這才真叫天倫之樂。」

又自嘆息,「可惜,沒有娘家人在一邊說話,終究還是少了一份熱鬧。」

雖然出嫁也有五十多年,兩兄弟都逐一逝去,但太皇太后對竇氏的回護,依然是眼看得到的。

陳嬌便見機道,「祖母,魏其侯可也是您的娘家人,他的生日就在下個月,現在他無職在家閒居,又沒了皇戚的身份,心情自然鬱鬱。祖母是最寬宏大量的,這一歲的生日,何妨就賞他一份大禮呢?」

太皇太后神色不禁一動,她不置可否,「這麼高興的時候,咱們還是不提他了。王孫一輩子什麼都幹不好,最擅長就是掃興。」

大家都笑起來,淮南王翁主掃了陳嬌一眼,笑盈盈地道,「皇伯祖母,您這話還是太過謙了,七國之亂的軍功可是實打實的,魏其侯是竇氏一門最傑出的子弟,您都看得這樣嚴苛,倒讓我們這些劉氏宗親,都要跟著自危起來了。」

她一貫討喜,雖然並不經常進來侍奉,但在長壽殿裡也還算有一點臉面。回太皇太后的話,雖然稍嫌僭越,但也不算過分抬槓。老人家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倒是陳嬌不禁望了劉陵一眼,見劉陵對自己盈盈一笑,她也回了一個微小的笑。

這也的確是個聰明人,長袖善舞,不論是長壽殿、長信殿,都敷衍得很好,現在又賣了個人情給椒房殿……就看她的手,會不會插到永巷殿裡去了。

牽扯到竇嬰,幾個長公主都沒有說話,在太皇太后跟前,自然是不能說魏其侯的不是,但王太后拉扯武安侯,是不遺餘力的,武安侯雖然撤職閒居,但也就是安分了幾個月,這一向經常出入宮廷,和劉徹說話議事——卻依然當紅得寵。恐怕將來等到劉徹掌權的那一天,丞相這個職位,已經非田蚡莫屬了。

不過換句話說,就算她們樂見田蚡上位,但竇嬰也不可能為難到這些金枝玉葉,反正皇家親貴,不論誰在丞相位上,對他們來說也都差不多。劉徹登基才只有兩年,現在還不到為將來計的時候。

太皇太后一時沒有說話,大長公主笑了,「好啦,嬌嬌也真是的,該怎麼辦,你姥姥心裡有數的。享樂的時候,咱們不談正事。」

一聽大長公主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想起來,就沖平陽長公主問,「聽說你進獻了一個歌伎進宮,想必是色藝雙絕吧?怎麼樣,今日能讓她來唱一曲?」

提到這個衛女,平陽長公主就是滿心的不自在。

事發當日,陳嬌就暈厥在她身邊,當時自然是慌亂驚疑的,事後回過味來,就覺得自己似乎又蒙上了一層可怖的嫌疑。雖然陳嬌本人似乎沒有多想,就是弟弟也都沒想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嫌疑上去,甚至還把衛女收入了永巷殿裡。但此時再想到她,平陽長公主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沒有運氣了。

是真的沒想著獻美,不過是隨手安排的伎樂招待弟弟,這個衛女,是令她不但又一次得罪了陳嬌,還無形間給將來受制於人,埋下了一個令人心驚膽顫的伏筆。陳嬌的暈厥決不是可以假裝出來的,萬一有巫蠱的議論,憑著兩姑嫂之間的幾次不快,長公主自己都覺得自己身上的嫌疑將會很重。

「就是個身量都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她興致缺缺地說,「歌聲也不過那麼一回事,現在永巷殿內居住——」

陳嬌見太皇太后露出吃驚神色,忙就中緩頰,「祖母要聽,就讓她來唱好了。來人,傳衛女入侍。」

長公主這才發覺自己的口吻,對祖母很不大恭敬,很有駁她面子的意思,忙又請罪,「孫女失言了。」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太皇太后不過淡淡一笑,也沒有多說什麼。平陽長公主卻很熟悉祖母的脾氣,不禁大有後悔之色,越發更遷怒於衛女。

她的心裡想些什麼,陳嬌當然是看不到的,但不過多少也能從面色上推測出一點端倪,她為平陽長公主所取悅,心情居然大好,啜了一口蜜酒,便偎在太皇太后身邊,和她說起了貼心話兒。

衛女沒有多久就進了長壽殿。

她實在還很幼小,雖然已經承過恩典,但看上去依然像是一朵沒綻放的小花骨朵兒,眉眼固然精緻,但氣質怯懦卑微,除了一頭烏鴉鴉的長發,並沒有多少惹人注目的地方。說得刻薄一點,身上就是套了錦緞,看著也不像是主子。

館陶大長公主還是第一次見到衛女,她原本微皺的眉頭,一下就舒展開了,笑著看了陳嬌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這麼一個小丫頭,難怪你容得下她。

平陽長公主卻是滿心的不自在,橫了衛女一眼,卻也沒有出面拆台,畢竟是她手底下出來的人,雖然沒有大用,但總算是半個自己人。

至於幾個貴人,就更沒有把她當一回事的了,待得衛女手中抱起了琵琶,唱起了《有所思》之後。便紛紛彼此低語說笑了起來,館陶大長公主和太皇太后說了幾句話,太皇太后嗯了一聲,唇邊也躍上了少許笑意。

劉陵和隆慮長公主、平陽長公主說起了今年避暑的事,一群人裡,唯有陳嬌很用心地在聽衛子夫唱歌。

她的歌聲說不上多麼動聽,聲音是珠圓玉潤,但年紀還是太小,歌藝並不精純,在調上,卻沒有多少感情。總之孩子年紀還小,想到這一點,種種表現,就有了她的緣由。

當然,也不會有任何人介意這麼一個卑微的歌女,就算是自己,恐怕都不會把她特別當一回事。

前提是陳嬌心中沒有這來歷玄妙、可以前知的聲音相隨,而考慮到這一點,陳嬌就覺得很有意思。她被衛女反衝暈倒,而衛女卻沒有一點異樣……

難道她對自己的不對,竟是一無所覺?

或者是感應到了陳嬌的興味,衛子夫於輕聲吟唱之間,也望了陳嬌一眼,這眼神是純摯的、是純潔的,好像一頭小鹿,擎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果說陳嬌是一泓深潭,衛女就是看得見底的小溪,又有誰會把她當一回事呢?

陳嬌便很好奇,這個衛女,究竟是沒能感覺得到她的特別,還是僅僅因為在如今這幾年,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有更多的對策,所以才索性來了個裝聾作啞。

畢竟實力對比,實在是太懸殊了,陳嬌要她一門滅族,不過是手掌翻覆之間的事。

她便沖衛子夫親切地笑了笑,誇獎她,「衛女唱得挺好。」

衛子夫微微一顫,頓時有些受寵若驚,口中的歌聲,也微微慢了一拍。

平陽長公主望過來一眼,倒是笑了,「嬌嬌要是喜歡,讓她天天唱給你聽。」

陳嬌擺了擺手,不以為意,「我又不愛聽曲子,倒是母親家居無聊。衛女唱得這麼好,不知道有沒有姐妹呢?若有,想來也是唱得極好的。」

這一次,衛子夫的水眸之中,終於掠過了一絲異樣的光彩,她望了陳嬌一眼,陳嬌於是又對她漫不經心地一笑。

衛女低賤卑微的出身,實在是她最致命的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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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進諫

平陽長公主這一次倒很識趣,不過十多天,連藉口都沒找,就直接把衛家人合族送到了堂邑侯府。

「也算是真心了。」館陶大長公主和女兒說起來,對平陽長公主的怨氣倒是少了幾分。「這女人的家在哪裡,她的心還不就在哪裡?衛女小小年紀,就能得到阿徹的偶然歡心,說不定也是你的一大幫手。該調.教的時候,你也別心軟,賈姬一家自從知道女兒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當個主人了。」

沒想到要提拔衛子夫的話,居然是母親第一個說出來的。

陳嬌就算是再沉穩,也忍不住解頤一笑,笑靨頓時就和花一樣綻放了開來。心底有個聲音也在笑,笑得又苦澀又自嘲,又是真覺得好笑。

兩重笑意盛放,就算是館陶大長公主,她的生身母親,一時也不禁看住了去。

當時的貴族人家,雖然成親得早,但孩子們嬌生慣養,不比陌間百姓,到了二三十歲已經塵霜滿面。陳嬌的風情,是在這一兩年間才慢慢成熟起來,滿了十八歲後,就更顯得眉目宛然,沉靜中帶了雍容,眉宇間的貴氣並不凌人,卻自有久居人上的威嚴,伴隨一個凝睇,都自然而然可以展現出來。

只是她最迷人的一點,還是那於最幽靜的一隅,驟然間迸發出來的笑意,這一笑好像一條裂縫,使她在轉瞬間就多出了少女該有的嬌憨與天真,雖然還是少了一份大漢皇后該有的霸氣,但這一笑已經足夠迷人,就是她母親都想:「嬌嬌在表面之後,還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心思——真是內秀,難怪阿徹是越來越離不開她。」

正這樣想,劉徹就已經大步進了椒房殿。

他和陳嬌一色一樣,兩夫妻得了閒,都挺不修邊幅,陳嬌連深衣都不好好穿,現在進了盛夏,往往只穿一襲單袍,外罩一重素紗襌衣,赤足披髮、脂粉不施,居然也有一股天然的風流態度,雞蛋一樣光潤的臉頰,無須脂粉,都讓人一見之下,眼神自然而然,流連難去。

劉徹也不遑多讓,他雖然未曾穿得如陳嬌那樣不像話,但也沒有戴冠,衣服袖子還捲到了手肘,赤著腳大步進來,頓時就有一股微微汗味混合了澡豆香傳過來:年輕的女子,美色惑人,而年輕男子亦可以僅憑嗅覺,便令人心思浮動,暗起春心。

見到妻母,劉徹微微一怔,他滿臉的笑為之一斂,客氣地招呼,「姑姑!」

才一進殿來,眼睛裡就只看得到阿嬌,一臉的笑,就要脫口而出的私房話——是要阿嬌眼神丟過來,才轉頭看到了自己……

大長公主比吃了一杯冰飲還要愜意,她笑眯眯站起來,「正好要走,你們不用送、不用送。」

劉徹居然也真的不送,坐在陳嬌身邊,手圈住她說,「姑姑慢行,日頭毒,留意中暑。」

夏天說來也就是一轉眼的事,賈姬肚子都還沒顯懷,長安城就熱得不行,椒房殿、清涼殿還好,永巷殿裡最近就病了幾個宮人,陳嬌唯恐賈姬中暑滑胎,還特地每天都讓人送了冰過去,並使她無須日日過來問好。所以大長公主一走,劉徹還先問,「剛和母親在說什麼——賈姬肚子還好吧?」

陳嬌都不曾天天見到賈姬,劉徹就更是十天半個月碰不到她的面了。他又年輕心野,放心陳嬌能照顧好這個懷孕的美人,便也懶得過去探望,想起來問上一聲,就很夠意思了。

「還好,就是成天惦記著吃酸。正好下了青梅,她一天能吃兩斤!」陳嬌比劉徹還有興致,言笑晏晏,扳著手指和劉徹說起來,好像在說一隻挑嘴的貓。「肚子漸漸地也大了一點點兒,穿上衣服倒是真看不出來……哎喲,你做什麼!」

劉徹聽著聽著,手就滑到了陳嬌衣下去,就連挨了陳嬌的嬌嗔,都還不屈不撓,手指漸漸往上,去挑逗陳嬌的身體,讓陳嬌的幽靜好像春冰,薄得只剩一層剔透的殼。看著還晶瑩剔透,其實底下早已經暗潮洶湧,個中微妙,卻只有身側劉徹,能夠細察。

他欣然地、志得意滿地望向陳嬌,好像第一次挨近她,用眼神貪婪地索取陳嬌每一滴反應,她驀然酡紅的雙頰,微微抽緊的身子,口中似乎是邀請,又似乎是拒絕的低語……劉徹把身子壓到陳嬌身上,在她耳邊輕聲說,「這幾天沒有回來,想我沒有?」

雖然依然是椒房獨寵,但陳嬌和劉徹倒是時不時小別數日,現在是行獵的好時機,劉徹又反常地迷戀上了弓弦間的感覺,他往往帶上伴當們,甚至會在山林間露宿幾天,才帶回大頭小頭的戰利品。還是陳嬌和太后提起,太后才命人在上林苑裡整頓了一小片屋宇,給這群少年貴族們歇腳。

這一次,劉徹甚至去了五天之久,才回到未央宮來。

陳嬌一時顧不得回答,就算她素來冷靜自持,此時也已經心慌意亂,只能極力併攏了雙腿,略帶無助地嗔怪,「天子——」

拉長的尾音之中,不免帶了絲絲縷縷的嫵媚,與難得一見的央求。

劉徹不禁哈哈大笑,他隨手就扯下了帳子,任由輕薄的紗帳被穿堂風激起,又刷過了陳嬌赤裸的脊背。

雲收雨住,就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才半下午,一回來就著急……」陳嬌面上潮紅還沒退,就在劉徹耳邊半是抱怨,半是撒嬌地抱怨,「天子你呀,荒唐!」

冰霜融為春水,是任何一個男人所不能拒絕的誘惑,成就感就好像之前每一次,從劉徹心底湧上來,他半閉著眼睛,唇邊不禁就躍起了一絲微笑,懶洋洋地說。「你還不知道我?三天不吃飯都算了,一天沒有我的嬌嬌,我就不行!」

陳嬌轉了轉眼珠子,想到這一次韓嫣、韓說等眉目俊秀之輩,都隨侍在側,便不禁微微一笑。旋即又覺得,按劉徹的急切來說,這幾天他似乎也的確沒有享樂,居然真的忍耐到回了椒房殿內。

自己的癸水就快到了,正是受孕的好時日。劉徹口中不說,也許心底還是有指望的……不宣諸於口,對她是體貼,卻也平添了幾分莫測,在他的善意之前,加了一個也許。

陳嬌卻也沒有挑明了細問,同劉徹又說了幾句話,便直起身子,由得菲薄的麻衣堆在腰際,露出了她白瓷一樣嬌弱而勻稱的上半身,她探手拿過玉梳,懶洋洋地梳理著為汗水沾濕的秀髮,和劉徹提起了館陶大長公主的來意。「……大姐索性就把衛家人送過來了,恐怕還是怕我多想。」

多想的,自然是一見衛女,人就暈迷過去這一件事。劉徹唔了一聲,倒是很滿意,「大姐做事倒是體貼得都了。」

「還不是看你一直沒有好臉色對她,心底發慌?」陳嬌笑著看了劉徹一眼,見劉徹笑吟吟地望著自己,胯間似乎又有動靜,便連忙穿上了衣裳,「好色鬼……我腰還酸著呢!」

小夫妻之間柔情蜜意,劉徹早就把衛女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也不曾細問陳嬌如何處置了衛家人,便興致勃勃地同陳嬌說起了狩獵中的趣事。「桑弘羊著實不懂得規矩,見到了野豬也要拔箭去射,為我喝住了,回頭他同我請罪,說是不知道避諱我的舊名——」

陳嬌不禁都要被逗得失笑連聲,「這個桑弘羊,機靈的時候好機靈,傻起來也真是傻得厲害。」

「東方朔當場就做了一首詩笑話他。」劉徹給陳嬌背出來一首長詩,又笑著說,「也不知道桑弘羊是什麼出身,捏著箭就要去射野豬,這首詩嘲笑他,嘲笑得不冤枉。」

東方朔是最近漸漸得寵的郎中,因為言語滑稽可笑,很得劉徹的喜愛。尤其是這幾個月,劉徹就是在清涼殿裡,漸漸也不見大臣們,改為召喚這樣滑稽可笑的俳優陪伴。

到了後宮,更是幾乎只在椒房殿內打轉,偶然去永巷殿過一夜。卻也已經有很久沒有向兩宮問好請安了。

陳嬌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大大紙鳶,風緊一點的時候,他就漂得很遠,的確令她有時候感到些許寂寞。可沒有風可以借力的時候,他又靠得太緊了一點,近得她很擔心他會就這樣掉落在她懷裡,再也飛不起來。

他可是還有無數的豐功偉業要去完成,怎麼能就這樣將壯志和意氣,消磨在一場又一場的遊樂裡呢?

雖然劉徹似乎終於有了閒情逸致,來和她你儂我儂,建立起一點感情,但陳嬌有時候也不自覺在想,那聲音說得究竟對還是不對,眼前這個半大不小還猶帶青澀的年輕人,真的會是將來揚威萬里,將討厭的匈奴人驅趕到千里之外的九五之尊嗎?

「想不到吧?」那聲音話裡終於也帶了一絲驕傲。「當年的我,又何曾想得到呢?」

是啊,對曾經的她來說,他是親近的丈夫,卻也因為親近,她難以瞭解他的雄心,更難以尊重他的野心,她沒想到他真能做成,沒想到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小丈夫,最終會成為雄霸天下,將皇權推到至高無上地位,將相權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偉丈夫……

「阿徹。」陳嬌不禁就說。

她伏在劉徹身前,輕聲細語,聲音只在兩人之間。「你這樣疏遠朝政,不好。」

劉徹身體不禁繃緊——這還是陳嬌第一次直言勸諫。

而陳嬌的下一句話,更讓他虎軀微震。

「外祖母畢竟是個老人了,身子一天比一天更衰弱……我知道你在忍,在等。可你不乘著現在為將來多打些伏筆,多提拔幾個可心的人才,多做一些要長遠才能見效的佈置,難道什麼事,都要等外祖母去世後,你再來辦?你別把你的雄心和壯志,都忍不見了!」

夫妻三四年來,陳嬌發火的次數屈指可數,就算有,也是極為克制,點到即止。像這樣一針見血,語氣強烈,還真是第一次。

點到即止的時候,都尚且刀刀見血,直戳劉徹的心窩子。這一次是長劍出鞘,劉徹的心就如同一截枯木,已經被這力道十足的一劍,捅了個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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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入室

椒房殿內一下就靜了下來。

劉徹幾乎都能感覺得到薄汗在周身凝固,卻又被新一重汗液衝落,這一重汗,卻有別於方才那激情中急切的汗水,而似乎從他心底滲出,又冷又粘。

他望著陳嬌,好像第一次認識到這個幽靜端麗,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他們認識了這麼多年,陳嬌還是第一次對他提出了一點要求。

驅除匈奴,是幾代人的心願,可這心願又是這樣的渺茫,劉徹雖然自視甚高,卻也從來沒有想過這樁偉業注定在他手上完成。他想要做,與他一定能夠做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態。

從少至大,他的雄心一點點養成,但天下間卻沒有人將責任放在他的肩頭。大漢子民期待的是輕徭薄賦,大漢的列侯、的外戚、的官僚,期待的是無為而治。劉徹甚至撒手不管都可以,也都要比瞎折騰來得更好。天子賢明與否,其實子民們官員們,也根本都感覺不到。是個庸君最好,朝局永固,既得利益者,將會永遠都唸著劉徹的好。

身為天子,劉徹也早就習慣了他身邊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都有一個特點,他們或多或少,都有求於他。

舅舅高唱儒道,希望變革,是因為不變革,他難以得到自己的歡心,而得不到自己的信任和支持,沒有軍功,武安侯根本無法上位為相。

韓嫣重視邊事,希望出征,是因為他一家從匈奴來附,邊事本來就是他晉身的最好階梯。匈奴是他的抱負,也是他功成名就,擺脫佞幸之名的青雲大道。劉徹從來沒有以為韓嫣戀慕過自己,他畢竟太聰明,明了身邊這些形形色色的美人,甘願奉上自己青春的身體,所求的無非是榮華富貴四個字而已。韓嫣要比他們都受寵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至少上進得多,還想要做一點實事。

至於孔安國、趙綰等儒生,為的是弘揚儒道,也是為了把朝中的黃老之徒、屍位素餐者頂掉,自己攀爬得更高……這些人在想什麼,他都明白,也正是因為他都明白,他才能以十七八歲的年紀,把這麼多心腹拿捏在手心,為他所用。劉徹知道自己憑藉的是父親留給他的傳家寶,身為天子,他所天然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他也已經想過他要用這些權力做哪些事。

他就是沒想過陳嬌居然真的會關心他的志向。

她的父兄都是庸碌之輩,父親年老多病,不堪大用,也沒有被大用的野心。兩個兄弟,陳嬌自己都多次說過,「只要不給我惹禍,給陳氏抹黑,就是祖宗保佑了。」不管劉徹要做什麼大事,陳家都根本無法提供一點助力,當然也就沒有青雲直上,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機會。

後宮女子出身低微,縱使賈姬的家人,因為女兒有妊,也多少得到了一點恩封。但不論是從寵幸還是從家世來看,後宮內現在沒有——劉徹想以後也或者不會有一個女人,可以和陳嬌爭鋒。

劉徹在前朝得意也好,失意也罷,和陳嬌又有什麼關係呢?祖母又不是呂氏,不可能再行廢立。她只要在後宮裡安閒地過自己的日子,安撫他的失意,分享他的得意,那也就夠了。劉徹指望的本來也就只有這麼多。

她對他說,「誰能助你,我就永遠都不會和他作對。」

她說,「我想助你高飛。」——他感動,卻沒有太當真。漂亮話人人都會說的,陳嬌也當然不會和韓嫣作對,她性子大度平和,只要不被逼到絕路,都不會和人作對。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越來越疼愛、憐惜這個和他一樣,在皇后路上走得磕磕絆絆,時不時受些委屈的妻子,才會有意地打壓、疏遠大姐,為的就是幫助陳嬌立威……

但在這個時候,劉徹不能不把陳嬌的話放到心底了。他知道陳嬌冒著觸怒自己的危險,說這樣一句對自己沒有好處的話,只能是真心為了他著想。

她是真的相信,自己這一生注定開創的是不世偉業,收復河套驅逐匈奴,將大漢天威遠颺於萬里之外,這樣虛無縹緲,睽違百年的夢幻,能在自己手中實現。甚至她是熱切的,是迫不及待的,是感同身受的,所以她才害怕自己耽於玩樂,才要戳他的心窩,來激起他的雄心與壯志。

劉徹忽然就覺得他還是對不起陳嬌,在陳嬌跟前,他似乎永遠都矮了一截。就算他已經很疼愛她,已經太疼愛她,但她對他的愛,似乎永遠比他對她更深、更真,也更不帶保留。

在這一刻,他想,「世上或者連母后都不會全心全意只為了我,她還是要為大姐,為舅舅們的權勢考慮。可只有嬌嬌,她心裡沒有別人,就只有我。前朝的事她是真不想管,只想著我。」

陳嬌也的確從來沒有為家人要過一點好處,連館陶大長公主對劉徹提過幾次,她都要用言語岔開。劉徹當時沒往心裡去,現在想起來,兩相映證,心裡只有更洶湧。

他便俯□來,在陳嬌耳邊輕聲說,「你放心好了,嬌嬌,我沒有忘,我不會忘的!朝堂上的事,我心裡有數!」

往常他總很喜歡緊擁住陳嬌,粘她粘到一點空隙都不願意留,可不知為什麼,此時此刻,劉徹卻只有緊握住陳嬌的手,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平復感情上的波濤。

陳嬌卻安然得很,好像劉徹既然沒有消沉意氣,她便已經放了心。對劉徹的凝視,她不過嫣然一笑,春冰一樣銳不可當的鋒利,也和春冰一樣,輕易地又融化成了一池春水。

劉徹望住她,心裡居然有一點害怕。他想把陳嬌緊緊擁在懷裡,甚至是吞吃進去,如此一來,才能避免最微小的,令二人分離的可能。

可這情緒對一個帝王來說,畢竟不大體面,而陳嬌本人又是如此閒適,他畢竟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將頭臉埋在陳嬌肩頸裡,又和她說了幾句心事話。

「還是能用的人太少了。」

劉徹還是第一次對陳嬌這樣具體地提起前朝的事情。

從前他雖然也把陳嬌帶在身邊,帶到清涼殿裡,但陳嬌不問,他從來不說。把她帶在身邊,其實就是為祖母帶一雙眼睛。

「雖然韓嫣、孔安國都是能夠使用的人才,但總覺得他們少了些東西,沒有周亞夫、韓信、賈誼那樣的國士風範。」劉徹低聲說,「就是人才,也都需要磨礪。但匈奴人蠢蠢欲動,李廣又實在老了——」

的確,世間無須磨礪,一出手就是連番大勝,從此扭轉局面,定鼎天下的將星,那都是有定數的。百年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兩個,數十年前,有霸王項羽、齊王韓信,而數十年後,漢室的將星逐一凋零,可軍臣單于卻依然活著,劉徹是直到自己親政以後,有了雄心以後,才有了求才若渴的感覺。

也難怪他的侍中群最近是越來越廣闊了,又再三徵召天下賢才入覲……真要選官,選來選去,不是列侯就是豪強,真正的人才往往都在山野間隱藏,劉徹也只有用這樣的辦法,來搜求人才了。

陳嬌眼神不禁遠了,她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在心底感慨。

「真是天生的天子,還這樣年輕,連我都要以為他是真的忘懷了壯志。祖母會怎麼想,那是不用提了。」

心底的聲音過了半晌,才艱澀回答。

「原來看得懂和看不懂相比,景色居然差這樣多。」

#

日子就又平淡地過了下去,等到盛夏的時候,大長公主再入宮陪伴太皇太后時,就和陳嬌提起來。

「賈姬的家人想要進宮同賈姬說說話。」

在長壽殿內,母女兩個說話一向是很隨意的,太皇太后靠在竹榻上,享受著宮人們扇出的微風。陳嬌和大長公主在下頭對坐,聲量都沒有刻意放小。

賈姬既然是宮女出身,家人當然也都是陌間百姓,父母不過霸陵一對農人夫婦而已,據大長公主所說,都沒有見過什麼世面,老實巴交,乍然富貴,早已經歡天喜地,天天給祖宗上供磕頭。

還有一個妹妹,年歲也並不大,人倒是有幾分機靈氣,聽說和賈姬長得很像,今年也就是十三四歲年紀。

恐怕是聽說賈姬有了身孕,心思活動之餘,也想跟著把小女兒送進來,來個姐妹共侍吧。劉徹本來倒不大喜歡十三四歲的荳蔻幼女,偶然幸了個衛女,真是把一群人的心思都幸得浮動起來了。

「您是怎麼回的?」陳嬌就問。

大長公主唇邊頓時掛起一絲冷笑。「才顯了懷,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拿自己做皇親國戚看待了。我看,等賈姬成了夫人,再讓他們入宮覲見也還不遲。」

按賈姬眼下的聖眷來看,只有生個長子,並能成活,才有封夫人的可能了。大長公主這還是要顯擺自己的權勢和威風,以便達到彈壓賈姬的目的。

陳嬌漫不經心地一笑,「這又何必呢,賈姬一定也很思念家人,家人想要請見,就讓她們見吧。」

大長公主面上掠過一絲不服氣,還想要在說什麼,太皇太后閉著眼出聲了。

「阿嫖,你雖然年紀不小,但見事真不如嬌嬌明白。威風不是在這地方擺的……讓他們進來見一見賈姬,也好。」

雖然語氣輕緩,但已經一鎚定音,大長公主一句話都再沒有多說。

陳嬌唇邊才掛上笑意,正要開口,太皇太后又說,「不過,嬌嬌心裡也要有數,阿徹最近不去宣室殿、清涼殿了,我也懶得說他,不過,他也應該在椒房殿裡多待幾天了。」

她也只好和母親一樣,斂容肅聲應了,「是。」

太皇太后就好似一頭眠龍,雖然又老又瞎,但宮中還真很少有什麼事兒,能逃得過她的掌握。

帝國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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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要官

過了幾天,大長公主果然安排了賈姬一家人入覲。

正好劉徹從朝會回來無所事事,天氣又實在是太炎熱了,也無心出去遊獵,便到椒房殿裡來粘陳嬌,兩夫妻剛剛在廊中下過一盤棋,陳嬌自然被劉徹殺得丟盔卸甲,大敗而歸。

「如今天下博戲流行,弈戲反而零落,真是天下大不幸。照我看,這縱橫十幾道之間的學問,倒是要比棋盤本身更深得多。」劉徹興味盎然,手裡還拿著棋子向陳嬌感慨。「把棋子看做城池,天下大事,也就是一盤棋啊!」

也就是像劉徹這樣,心心唸唸著他的軍事大計的人,才會連一盤棋都要想到天下了。

陳嬌笑著說,「要真是一盤棋就最好了,阿徹棋力高明,殺我不在話下,恐怕侍中中也沒有多少人可以贏你吧?」

劉徹悻悻然,「除了韓嫣有這個膽子,誰敢贏我?」

見阿嬌眼神流轉,他又加了一句,「嬌嬌雖然敢,可你又如何能贏得了我。」

帝后便同時輕笑,陳嬌補了一句,「那是天子不知道讓著我。」

這才漫不經心地將眼神投向了階下等待許久的賈家人。

大長公主出身富貴,多年來眼力倒是練出來了。賈姬的父母落在陳嬌眼中,也就是「鄉下農者」這四字考語。縱使已經衣錦絝繡,但不論是神態還是膚質,又或者是那雙醬褐色骨節粗大的手,依然是透露了他們的出身。

倒是賈姬的妹妹,看著倒的確是氣質清靈,雖然膚色微黑,但眉清目秀之餘,體態也很有賈姬的窈窕。腰臀間曲線乍放還收,就是陳嬌的眼神落到上頭,都不由得要頓一頓,好像被什麼東西黏住了一樣,遲上一刻,才滑得開。

她待這一家人倒是很和氣的,並不打算因為他們的出身而有所輕視。陌間百姓一朝得勢,沒準就能翻上雲頭,這故事在漢室後宮中,的確也屢見不鮮。

「也有多年沒見到賈姬了吧?」陳嬌甚至還很好心地給了賈女一個露臉的機會。才問了幾句話,就說。「長者們口音太重了,說話含糊聽不清楚,賈女來回話吧。」

劉徹一路保持沉默,在邊上似笑非笑,看得出來,對賈姬這一家人,並沒往心裡去。

也對,承恩過的女人,如今少說也有幾十個了,要是個個的家人過來,他都給官給爵的,後宮豈不早就亂得不可開交?

陳嬌心內微凜,不免和那聲音感慨了一句,「畢竟是天子,看著撒手不管,其實對未央宮裡的事,心裡也都有數。」

賈女便抬起頭來,大膽地迎著陳嬌的目光回話。「自從姐姐入宮,五年來沒能見到姐姐一面,全家人都思唸得很。謝陛下、娘娘隆恩,准小民全家入覲。」

談吐倒頗為文雅,從她的言行舉止看來,對入覲時必須換上的這一套禮服,她也並不生疏,不如雙親雞手鴨腳,將深衣坐得中線都歪了。賈女身上這一襲深衣,非但強調出了她窈窕的身形,更是周周整整,連雙手併攏時候,兩袖的團花都對得嚴絲合縫,看得出來,她必定經過一番調.教。

看來,母親對衛女偶然得幸,還是有幾分耿耿於懷,卻不是因為衛女,多少是有些和平陽長公主爭風頭的意思。

荳蔻少女嘛,也並不少見,衛女就算再出色,難道還能豔冠群芳不成?

「嗯,你姐姐在永巷殿裡住著,本來要過來服侍相見的,不過,她身體沉重,就不讓她出來了。你們入永巷殿時,固然不要拘束,但也要留心不要喧嘩,免得賈美人情緒激動,不利於肚子裡的龍種。」陳嬌又隨意囑咐了幾句,就笑著望劉徹。「陛下,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劉徹早就擺出了一臉的不在意、不耐煩。當著陳嬌的面,已經心不在焉,走神到了天邊。得了陳嬌一問,才回過神來,唯唯諾諾,「你囑咐幾句也就夠了,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明擺著是被打擾了和陳嬌的取樂,心緒不佳。

賈家人只好回過身去,恭敬地退出了椒房殿。賈女當然要等父母先走——

陳嬌瞥了劉徹一眼,見他的眼神,不免還是落到了賈女腰臀之間,就笑著打趣他,「還以為你要不高興到什麼時候呢,還不是看上了賈女?要喜歡,讓她也進宮來,姐妹共侍,也讓我們陛下享一享人間豔福。」

姐妹共侍一夫,在漢室也不算新聞了,劉徹自己就有四個兄弟,和他又是兄弟,又是姨表親。賈姬如今怎麼也算是當紅,想要拉扯妹妹,算是題中應有之義,陳嬌又這樣肯成全,她想劉徹就算對賈女沒有太多興致,總不至於會把這一份送到口邊,略帶辛辣的茱萸小點,給推到一邊去。

不想劉徹居然還真的露出不快,「多看幾眼而已,要是每一個流連關注過的少女,都要收入後宮。未央宮遲早人滿為患。」

難道居然不是如此?陳嬌吃驚地看了劉徹一眼,這一眼就又讓劉徹心虛起來,雖然她沒有說話,但少年天子想了半日,還是氣鼓鼓地道,「你看我們幾次一起出去,在長陵那一帶,可也不是沒有農家女給我眼風。」

不過無論如何,他在美色上,也實在難說克己兩字。

陳嬌忍俊不禁,不和劉徹爭這種事,她低下頭拾掇棋子,「好好好,還下不下棋?」

劉徹也就放開這個話題,和陳嬌商量,「賈姬入宮五年,不得見家人一面。這還算好的了,聽母后說,未央宮中有些老宮人,入宮十多二十年,也見不到父母。今年趕不及了,我看明年開春,可以採選一批新人進來,老人們放一點出去。」

難得關注未央宮裡的事,其實還是因為宮人們多半都是文景年間留下的老人,遊目四顧,新鮮容顏除了陳嬌特地提拔到椒房殿裡的那些,還有長信殿中的一群少女外,也實在不多。劉徹貴為天子,有時候想要臨幸些新美人,還要去織室浣所裡找。

陳嬌睫毛微微一顫,落子的手也禁不住一頓,她按下心底那聲音所發出的一聲短嘆,安靜地說,「也好,等過了新年,就可以著手來辦了。」

#

過了幾天,賈姬罕見地出來椒房殿,向陳嬌問好。

暮春三月摸出來的身孕,現在正好是「七月流火」,秋老虎雄風不減,她是特地等太陽下了山,天氣轉涼,才扶著宮人的手進了椒房殿。

才四個月工夫,肚子就已經渾圓飽漲,衣裳還薄,看得出來賈姬的肚子更像是時漏,頂部透了尖。陳嬌頭回見她就看出來了,現在再看更明顯,她比賈姬都高興,「都說肚子尖好生兒子,看來這一胎是個小皇子呢。」

賈姬氣喘吁吁地在陳嬌下首坐下,雖然入夜了,但一路過來,額前鼻尖還是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謝娘娘吉言!」

畢竟有了身孕,雖然看得出來,已經處處小心,但言行舉止,是要比從前都放肆得多了。

陳嬌不動聲色,也真的不以為忤,她和氣地責怪賈姬,「身子沉重,出來就應該和我說一聲,借輦車一用。從永巷殿走過來,路途遠著呢。」

賈姬面露赧色,「小女身份低微,哪配得上在宮中用輦呢?娘娘雖然寬大,但小女也不敢忘記本分。」

就又和陳嬌說了幾句瑣事,謝過了她時時送來的賞賜,繞來繞去,繞得陳嬌都困起來,才不好意思地道出來意。「家中就有一個兄弟,如今也有十七歲了,還沒有正經營生,父母日夜都不放心……」

賈家人進宮,原來是想說這件事——這是為兄弟要官來了。

陳嬌揚起眉來,又看了賈姬身邊幾個老公認一眼:這都是太后的心腹。

腦海中那聲音就笑著說,「你看,後宮女人,幾個不賤?孩子都沒生,就把自己當個夫人了。這還好劉徹連眼尾都懶得看她,要是再給了三分顏色,豈恐怕她都要在宮裡開起染坊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想,「不讀書不識字,能有多少見識?知道謹慎做人,都算她聰明了。我就是不懂……母后怎麼一聲不出。」

雖然也劃撥了幾個老宮人送到永巷殿裡去,但也是為了避嫌,也是因為她和賈姬的關係,還用不著下人來提醒維護,陳嬌可沒有在賈姬身邊安插什麼心腹。送過去的宮人偶然會和楚服咬咬耳朵,也就是偶爾而已。倒是王太后更看重賈姬很多,加派了三四個經過事情的老宮人,把賈姬居住的小宮殿,護得風雨不透。

聽說賈姬一向也很尊重這幾個老宮人,有了什麼事情,很多時候都會問過老人的意見。雖然對椒房殿也是言聽計從,但她想走兩頭討好的路線,卻是毋庸置疑。

陳嬌最不明白就是這點:孩子沒落地就來為兄弟要官,賈家人不明白宮中規矩,也就罷了,賈姬出身低微不懂規矩,也就罷了。怎麼太后身邊的老宮人卻不肯出言點醒呢?

如果誕育了皇長子,能夠平安養到一歲兩歲,賈姬是肯定要封夫人的,到那時候,按照規矩,不必一句說話,她兄弟至少一個太中大夫的虛銜跑不掉。現在就來要封,就是陳嬌開口,劉徹也給了,等到賈姬封夫人的時候,官位也不能再往上升了。那還不如索性等一等,事情辦得還更漂亮。

都是婆媳,一句話說一聲,賈姬也就不來自討沒趣了。看來,在自己和平陽長公主的齟齬上,王太后嘴裡不說,心裡卻還是天然體恤起了女兒。

母女之情,的確不能小覷。

陳嬌微微一笑,也就答應了下來。「封官的事,那是陛下在操心,我可以幫你說上幾句,但答應不答應,還要看阿徹的意思。」

賈姬頓時感激涕零,作勢要拜——身子一動,又被老宮人們扶住,她也便順勢抬起了身子。

陳嬌當看一場好戲,笑眯眯地欣賞賈姬的肚子,還是越看越愛。要不是劉徹留在清涼殿今晚並不過來,她差點要讓劉徹一起來摸一摸賈姬的肚子。

第二天早上起來,窮極無聊之下,便命人,「把衛女叫來,給我唱一支曲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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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請出

衛女自然不可能有任何怠慢,不到一炷香時間,便低著頭踏著小碎步,一搖一擺地進了椒房殿。

七月的秋日依然還算是炎熱,陳嬌在廊下見她,陳年堅硬的松木迴廊上鋪了厚厚的錦毯,皇后才起身沒有多久,尚未梳妝打扮。她的長發隨意地披洩在身側,素紗襌衣好像一團淡黃色的霧,隱隱約約,有豔麗的花朵從霧裡探出一點顏色來。裙襬層層疊疊,輾轉地露出了玉一樣潔白的腳面,身邊有三數個衣著妍麗妝容清美的侍女,低眉順眼環繞在側。可即管陳嬌未施脂粉,卻依然穩穩壓了這群打扮得盡善盡美的宮人一頭。

衛女不過偷眼看得一瞥,也就只是為了探明皇后的位置。緊接著便深深地跪下來,向陳嬌行禮。「奴女參見皇后娘娘。」

皇后卻一時沒有說話,她只能聽到頭頂不遠處傳來了杯盞碰撞的聲音,緊接著便是徐徐地啜茶聲,不過僅可以耳聞。又過了半晌,伴隨著輕輕地一聲磕碰,皇后慢慢地出了一口氣,輕聲道,「嗯,衛女來了,起來吧,頭頂著地面,你怎麼唱歌呢?」

衛女便直起身子,由得皇后身側那眉清目秀、頗有英氣的大宮女指點,在廊下當院裡得到了一塊草蓆,作為她在石板地上的座位。

皇后並未曾變換姿勢,依然靠在枕上——即使是一雙枕頭,也都佈滿了昂貴的繡紋。而這樣的繡紋,在當時尚屬於天家特有的裝飾,單單是一朵花,就已經需要一個經驗老到的繡娘,全心全意地工作三到四天。

而在椒房殿裡,它不過是皇后散心時候,隨手拿來倚靠的尋常物事而已。

衛女只是盯著這雙枕頭不放,她能感覺得到皇后的視線在自己面上游移,刺刺的帶了些麻癢,好像誰拿了一把小刀,在她面上反覆地刮來刮去,提前為她淨面開臉,只是手段過於粗魯,令她很有幾分不舒服。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椒房殿這一角就沉默了下來,還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主動問,「娘娘,清唱未免無趣,是不是傳樂府的人過來?」

又滿是疑慮地望了衛女一眼,像是很不相信這個年紀的小姑娘,能唱得多好聽。

皇后便隨意揮了揮蔥白一樣細膩的纖指,「算啦,大早上的,又是吹又是打,鄭重其事,反而煩人。就讓衛女清唱兩首,權當解悶好啦。」

又游離不定,「是聽《上陵》好呢,還是聽《有所思》好?」

便問衛女,「那天聽你唱得不錯,你知道《有所思》說的是什麼故事嗎?」

衛女便驚異地閃了皇后一眼。

皇后雖然出身名門,自少得到天下至尊數人的萬千寵愛,及至長大,又是萬千寵愛,集於椒房。但除了飲食用度上,近乎鋪張地奢靡之外,言行舉止卻一點都沒有高門貴女的風範,就是和衛女說話,都好像在和誰商量什麼事兒,語氣和順親切,卻又隔了一層疏遠。紆尊降貴之意,是意在言外。

這麼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家中人,又怎麼會有興致和一個小小的歌伎說閒話?

她一下顫慄起來,唯恐偶然行差踏錯,惹得貴人不快,自己便得了死罪,再也無法見到第二天的日出。一瞬思忖再三,百般無奈下,只好輕聲道,「娘娘,我只會唱,故事才懂得一點點,教我的大娘也未曾解釋給我聽。」

畢竟是才荳蔻年紀的小歌人,又怎麼會懂得歌聲裡的故事?楚服微微一笑,不禁便望了皇后一眼,輕聲道,「娘娘,或者還是請樂府——」

陳嬌卻覺得衛女也實在是太無知了一點,《有所思》又不是什麼艱深的曲子,民間傳唱的歌謠而已,幾乎就是大白話,這都聽不懂,她是要有多笨?

戲做得太過頭,就透著假了。

「行啦,」她白了楚服一眼,楚服頓時不敢吭聲,「加一壺蜜漿來。」

大宮女已經和陳嬌培養出足夠的默契,她帶上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宮人,碎步快速地退出了迴廊。

院子這一角頓時就只剩下陳嬌和衛女,一個廊上,一個廊下。一個側臥屈膝,支頤偏首,長發流瀉之間,盡顯寫意,一個規規矩矩屈膝跪坐,玉顏深垂,只敢看著別人身下的枕頭發呆。

卻不知道自己一頭豐潤的青絲,正在秋日金黃的陽光裡肆意地反著潤澤的光彩,刺著陳嬌的眼。

陳嬌一向也很自豪於自己的頭髮,可比起衛女這一頭又黑又亮、望之有如一匹黑緞的秀髮,她就算再自信,也不禁要在心底輕輕地哼一聲。

又習慣地走神了一瞬,等著那聲音必然奉上的嘲諷,等了一刻,才想起來,為了躲開衛女,那聲音早已經藏到了連她都找不到的地方。

區區一個謳者而已,把個大漢的皇后,就能逼到那麼狼狽的份上了?

陳嬌又打量了衛女一眼,她說,「坐近一點兒。」

衛女只好站起身子,將自己的坐墊移到石質基台左近,又忐忑不安地跪坐得正了。

陳嬌也坐直了一點兒,她居高臨下地望著衛子夫,想要讓她抬起臉來,由自己看得清楚,卻又懶得說話,更懶得動手。

便索性伸出一隻纖白無暇的玉足,緩緩抵到衛子夫頸下,細卵石一般的大趾微微用力,衛女便抬起嬌顏,被迫望向了皇后娘娘。

眼神才一對視,她就像是不堪陳嬌的威嚴,長長的睫毛一陣顫抖,又垂了下來,遮去了小鹿一樣無邪而惶恐的眼,卻再不能多做什麼,只能由得陳嬌放肆地審視著她的眉眼。

雖也精緻,但卻也不見得多清麗。平心而論,和賈姬算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要是不考慮劉徹的喜好,她也不會覺得衛女比賈姬更美到哪裡去。

陳嬌滿是興味地沉思了一刻,見衛女滿臉和順卑微,似乎一臉寫滿了『任君採擷』四個字,不免也感慨一聲,「真是楚楚可憐。」

她收回腳,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家裡都有什麼人?」

「今年多大了?」

「都會唱什麼歌?」

等衛子夫一一答過了,又道,「《相逢行》你是會唱的?我不要聽你唱,我要聽你讀,唸給我聽聽。」

衛子夫只好以細嫩的嗓音,忐忑不安地念了一首《相逢行》給陳嬌聽。「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陳嬌聽得很入神,聽完了又問衛子夫,「知道這說的是什麼嗎?」

恐怕衛子夫又說不懂,只好親自細細解釋,「有一戶人家,風光得很,三個兒子都是官兒。二兒子是侍郎……玉堂金馬,桂樹華燈,真是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衛子夫便眨著眼,她眼裡終於流露出一種嶄新的情緒,一種真正的惶恐,使得這小鹿一樣的純真的女兒,好像真的在林間徘徊起來,找不到回巢的路。——皇后非但對一個小小的謳者這樣親切,甚至還連著和她談起了民歌……的確,是個人似乎也都要惶惑不安。

她雙唇一陣蠕動,最後終於微弱地問,「婢女受教了——娘娘?」

陳嬌欣然問,「知不知道賈美人?就因為懷了龍種,現在陛下也許要封她兄弟做官了,沒有多久,一家人也能從『盎中無斗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的貧民一戶,變為這金堂玉馬的人家啦。」

衛女又扇了扇眼睫,她似乎有些明白過來,卻還是一頭霧水,這迷惘定然也忠實地呈現在了她面上,因為皇后娘娘又追著說了一句。

「倒是忘記告訴你,你的母親弟妹,已經在堂邑侯府裡找到了住處。說來也巧,賈姬一家人剛剛得到賜第,空出了一個院子。聽母親說,你弟弟很喜歡舞刀弄槍,正好賈姬的弟弟也一貫愛武,留下不少兵器,他在新院子裡,住得挺開心呢。」

皇后娘娘語調甜美平靜,就算是對一個小小的謳者,也像是同公主說話一般,和氣而耐心。片刻前以腳挑她時,那徹頭徹尾的輕忽與不屑,似乎又不知去了哪裡。

衛女卻不禁從心底開始發抖,忽然間,她覺得皇后娘娘的面容,就好像她身上的錦衣。儘管的確精緻悅目,但卻似乎也被一團薄薄的煙霧給籠罩住了,使得她再看不清、看不懂皇后娘娘的真容。

「這不對。」她想,「這不對。」

回應她的是一片空洞的寂然。

無數念頭紛紛雜雜,閃過衛女心頭,最終她抬起眼來,睫毛已有了輕微的顫抖。

「娘娘。」她又恭謹地跪起身來,將額頭壓到了錦緞上,隔著一層薄薄的織物,泥土的腥氣隱約透來,卻是她熟慣的味道,令得她精神一振。「婢女雖然偶然得到了陛下的幸寵,但自知蒲柳之姿,陛下是決不會再次回顧的。請娘娘恩准婢女出宮與家人團聚,大恩大德,婢女感激不盡,寧可來世結草啣環已報!」

就算是陳嬌,亦不禁要為衛女這天外飛來的一筆,惹得怔上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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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吝嗇

椒房殿一角便沉寂了片刻。

陳嬌又度了衛女一眼,她略略沉思片刻,卻並不馬上搭理衛子夫,而是拍了拍手,道,「楚服死哪裡去了,還沒送蜜漿過來。」

衛子夫只好爬起身來,碎步進殿找到一名宮女去傳話,來催楚服的蜜漿。

陳嬌藉機同聲音感慨,「不愧是再世之身,小小年紀,如此老道。我逼她逼到那個地步,都沒露出一點端倪。」

畢竟是做過皇后的人,椒房殿種種華貴的裝飾,曾經也為衛女所佔有,而如今她非但只能在殿下滿是卑微地仰望著陳嬌坐擁這富貴的海洋,自己卻依然是個小小的歌伎,皇后連手都懶得動,直接用腳就挑起了她的下巴。

但凡有一點血性,些許不服,總是要露出來的。衛女小小年紀,卻天然是一團怯懦,城府之深,到底是被陳嬌試出來了。

要不是這自請出宮,決不是一個小姑娘應該有的看法,陳嬌還真要懷疑她是否也是再世之身,還是這不過是聲音開的一個惡劣的玩笑,想要逼著陳嬌早日處決了衛子夫,一了百了。

聲音雖然不能洞悉她的每一個想法,但對她的懷疑卻不知怎麼,知道得一向很清楚,她在陳嬌腦海深處哼了一聲,講話都似乎帶了回聲。「衛女能以歌伎身份,走到國母地步,固然是氣運所鍾,但自己也要爭氣才行。」

能住進椒房殿裡的女人,哪一個不是天下氣運所鍾?從高祖呂皇后開始,不是自己能生,就是很懂得挑母親的肚皮,似陳嬌這樣,舅舅是皇帝,夫君是皇帝,比一般公主都要更尊貴幾分、更嬌慣幾分,自己生得美,氣質又幽靜,人也不是不聰慧……又何嘗不是為天地所鍾愛?只是自己不懂得把握,最終還是要幽死長門,怪來怪去,除了自己,還怪得了誰?難不成還真怪劉徹不留情面?

「你就只管玩火。」得不到陳嬌的回音,聲音更是氣哼哼的,「這一世要再輸了,你是真的誰也怪不得了。到時候別怪我早沒告訴你,早殺早了!」

陳嬌不免淺淺嘆了一口氣。

這性子不改,難怪她和劉徹始終格格不入,最後終於漸行漸遠,相對無言。

「看這個不順眼也殺,看那個不舒服還殺,殺楚服、殺韓嫣、殺衛女、殺李女,你怎麼不把未央宮的女人全都殺了,大家都痛快一點,今天殺一個明天殺一個,劊子手都嫌你拖拖拉拉。」

她不理聲音憤然地抗辯,一把將它推向心底,又伏在枕邊,望著衛女和楚服一前一後,又從殿內出來。

陳嬌倒沒有提起別的話,就是吩咐楚服,「倒一盞水給衛女喝。」

楚服便從沉重精巧的玉壺內斟出一杯淡黃色的蜜漿,又灑了幾片花瓣,將玉盞送到衛女跟前。「還不多謝娘娘賞賜?」

衛子夫便瞪大了眼,略帶恐懼地望了陳嬌一眼,眼色裡寫滿了惶恐不安、不解迷茫,倒逗陳嬌很樂,她自己提起壺來,也倒了一杯,淡粉色唇瓣合在潔白的玉杯邊上,輕輕地呷了一口,問衛子夫,「甜不甜?」

衛女忙將盞中蜜水一飲而盡,她由衷地說,「好甜。」

也就是兩世為人,才會這樣戰戰兢兢了。換作只是今世的衛子夫,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哪裡會得到一杯蜜漿,就想到鴆殺這種事。就是因為她自知日後身份貴不可言,恐怕也感覺到椒房殿行事,同自己所知道的做派相比,有極大的不同,所以或者是起了一點懷疑,也有了一絲感應,卻終究不能肯定。

陳嬌就覺得眼下的光景實在是很有意思,如一出啞劇,兩個人心裡可能都驚濤駭浪,到了面上,一個要裝不在乎,一個要裝很無知,也都裝得挺辛苦。

想來想去,還是陳嬌更辛苦一點,她不但要裝自己不知道衛子夫的異樣,還要裝得自己本來就沒有什麼異樣。

「在長公主府裡,喝過這麼甜的水嗎?」她便放過了衛子夫太露破綻的一眼,問得天馬行空,也讓衛子夫猛地一怔。

小姑娘似乎漸漸明白過來,她答得很小心。「婢女地位低微,能夠吃飽穿暖,心裡已經滿足了。蜜漿這樣的昂貴物事,不是婢女可以隨意享用的。」

「出了宮,可就喝不到這麼好的東西了。」陳嬌一邊說,一邊問楚服,「說起來,賈姬上回覲見,還惦記著要幾罐子槐花蜜,你送去了沒有?」

「今早剛從少府要過來,已經安排人送過去了。」楚服心領神會,一邊說,一邊看著衛子夫在笑。笑意裡就充滿了鼓勵。

賈姬的出身,也就比衛子夫稍微強上一點點,蜜漿對她來說,也曾是很奢侈的東西。不過是承恩幾夜,懷了龍種而已,大家都是劉徹的女人,你衛子夫也不是沒有睡過天子,憑什麼你在殿下,賈姬就能在殿上坐,一杯蜜漿,對你衛女是非常的恩賜,對賈姬就是尋常的賞賜?

這時候要還想著出宮,衛女非但不識抬舉,簡直是不可理喻了。

衛女於是又看了陳嬌一眼。

皇后手中還捏著玉盞,她纖長而白皙的手指,幾乎同玉碗是一個顏色,尾指微微翹起,指甲上還有蔻丹未退,一縷淡紅,更將她的白皙強調得驚心動魄。同天子很有幾分相似的鳳眼微微斂著,睫毛偶然一動,似乎又在望住自己,唇角似揚非揚,似乎在笑,又似乎在稱量著自己的能耐——

就好像在鬥雞之前,為自己這邊的雄雞喙上綁一把尖刀一樣,皇后娘娘這是在親手給自己畫了一個好圓的月亮……

她又有些悶悶的頭疼,一分神,心底洪流一樣的聲音頓時湧了上來,氣急敗壞的喊叫仿若河水,一眨眼就上漲了一丈,幾乎將衛女沒頂,她越發驚惶起來,又一咬牙,將這聲音逼了回去,這才氣促音緊地低語,「婢女長相平凡,哪能和賈美人相比。自知即使留在宮中,也是老死冷宮的結局,請娘娘開恩,放婢女與家人團聚——」

居然還是打著出宮的主意,連陳嬌拋來的登天梯都不肯接,看來,這出宮的心思,是情真意切,沒有半點作偽。

陳嬌不免也有幾分訝異,她仔細地打量著衛女的神色,過了半晌,才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衛家人也不知出身哪戶人家,說不定就是上古諸侯之後,不然,怎麼有了衛子夫還不夠,還要有她的外甥、弟弟,而有了衛青、霍去病還不夠,又非得要有一個衛子夫。

可惜了,若她不是衛子夫,陳嬌還未必要這樣對付她。

「你家人聽說你承恩入宮,都很喜悅。放你出宮,在我就是一句話的事,可你們一家人日後如何,就難說得很了。」她淡淡地道。「再說,宮禁深如海,又哪是你說出就出,說入就入的?既然不識抬舉,便先回永巷殿內,老老實實地呆著吧。」

她似乎已經對衛女失去興趣,冷然發落完了,便伸手按住楚服的肩膀,在大宮女有力的攙扶下站起身來,赤足悄然無聲,不過一瞬,淡黃色薄如蟬翼的素紗裙尾,已由衛子夫眼簾內消失。

衛子夫卻依舊維持著恭謹的跪姿,甚至還將頭久久地貼在身前地面之上,拜別皇后。

也因為她的姿勢實在行得漂亮,雖然楚服兩次回顧,卻都沒能窺得衛女在這一刻,究竟是什麼表情。

#

「也就有人這樣不識抬舉。」伺候阿嬌梳妝打扮的時候,難免和陳嬌笑語兩句,「看她一舉一動,對宮中禮儀也是很熟悉的。想來長公主沒有少花工夫調.教,好容易送進宮來,又鬧著要放出宮去,真是個傻姑娘。」

是不是傻姑娘,還待兩說,眼力之毒、之刁、之準,卻真不愧是兩世之身,和自己的這個聲音比起來,衛子夫若也自小同她的那道低語聲相伴,只怕心機城府,決不會弱於自己多少。

陳嬌面上難得地露出一抹笑來,楚服頓時又得到了鼓勵,一邊為她整頓裙襬,一邊又說,「要我說,娘娘乾脆許了她出宮去,看她是喜還是憂了。在宮中怎麼說能吃得飽飯,出去宮外,她那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該怎麼營生還不知道呢,沒準要把她再賣進妓營以身換錢,也都難說的。」

「什麼以身換錢?」劉徹走進內殿,就剛好聽到了楚服的話尾巴。「怎麼難道市井間又有故事,傳到了宮裡來?」

陳嬌掃了楚服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楚服是在說大姐送來的那個謳者。」

劉徹眉頭一皺,一想到衛女,就記起當時陳嬌昏倒時蒼白的面色。

陳嬌雖然看著柔弱,但素來少病少痛,雖說她自己沒有怪衛女,但一提起來就想到這種事,劉徹自然沒有好氣。「她又怎麼了?上回一見她就暈,這一次,你還見她?」

「也不是沒有見過,在長樂宮裡也遇到了一兩次,祖母喊她來唱過幾次歌嘛。」陳嬌隨口說,「今早起來無聊,也讓她過來唱唱解悶。」

沒等劉徹回話,直接就轉了話題,說起了賈家人要官的事。「想著賈姬也有了身孕,便沒有當面回絕,怎麼辦,還得看你的意思。」

劉徹哼了一聲,似乎有遷怒於賈姬的苗頭,「懷個孩子,連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迫不及待,要做人上人了?」

陳嬌深知劉徹性子,她對著銅鏡擺了擺手,等楚服退出去,才輕聲細語地說,「怎麼說也是第一滴血脈,自然是要矜貴一點的。——不過前朝的事,我也不大明白,給不給,還是你來做主好了。」

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那也是先要妻子把案頭舉起來,姿態做好了,做夫君的才會有琴瑟和鳴的興致。一個虛職而已,就是一百個,陳嬌都不覺得多。

劉徹語氣果然漸漸地緩和下來。「也是,說起來,也算是討個綵頭吧,賈姬現在有身孕的人了,心思要是太沉重,對胎兒也不好。」

陳嬌果然笑著說,「你看著辦,我就只等著給你傳話啦。」

劉徹一出現,她已經又『融』了開來,連著三句話裡,句句都說『你看著辦,我懶得管』,終究是使得劉徹確信,對賈姬的封賞,陳嬌是一點都不會妒忌的。

他不禁又想環住陳嬌,和她喁喁私語、輕憐蜜愛一番:世間再不會有第二個人,這樣懂得為他著想,體諒他的難處了……而他身為天子,所能回賜給她的東西,竟要比給永巷殿中的美人,還要更少幾分。

不知怎麼,心思又是一動,劉徹沉眉凝思了許久,又問陳嬌。「賈家人也就是這一兒一女了吧?不要日後又冒出什麼從弟、族弟來,也要我的封!」

賈家的確人丁也不大茂盛,除了這一兒一女,倒沒有什麼親戚在世了。

劉徹知道詳情,眉頭便鬆了開來,他說,「你告訴賈姬,好好地養胎,等孩子落了地過了百日,再封賞她的兄弟。免得動靜太大,孩子受到驚動,反而養不住!」

說來說去,還是捨不得一個虛銜,恐怕虛銜給了,孩子沒養住,又或者不是男胎,劉徹這買賣就做虧了。

陳嬌這一次是真被逗樂了:雖然貴為天子,但劉徹要小氣起來,也真是斤斤計較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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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董偃

接下來的幾個月,宮中就特別的平靜。

賈家人要官失敗,雖然沮喪,但有了劉徹的許諾在前,賈姬倒很有勵精圖治的樣子,越發把自己這一胎看得很重,沒事的時候,不要說出永巷殿,就是自己居住的那個小院落,等閒都不出來。吃食上更是小心了再小心,不是兩宮賞下來的糕點,是不肯入口的。

椒房殿、長信殿,也都樂見賈姬這樣慎重地對待自己的胎兒,王太后授意平陽長公主,在京郊的幾處祭壇寺廟之中,舉行了規模盛大的巫祝,祈禱祖宗保佑,令賈姬這一胎平安生產,並且最好是個男嬰。

館陶大長公主的態度就保守多了,現在她對陳嬌的月信,已經採取不聞不問態度,問多了也是失望,更惹得陳嬌不開心,索性一句話不提,就等著好消息來了,自然沒人會忘了她。

進了冬,長安城內一片嚴寒,連著下了兩場大雪,更是銀裝素裹,一片玲瓏剔透。就算已經儘量保暖,但木質屋宇,難免總有空隙,每年到了這時候,就是在椒房殿內足不出戶,陳嬌都覺得足底有幾分冰冷。

從前先帝在位,他寵縱劉徹,到了這時節,總讓太子去驪山腳下住上幾天,去年冬天,劉徹醉心於他的元年新政,哪裡還有時間去泡溫泉?倒是陳嬌跟著兩宮長輩貪了幾天的暖。今年天子就不一樣了,幾乎是才入冬,就興致勃勃地和陳嬌計劃,要到驪山別宮小住上半個月,盡情地享受溫湯與天然的地熱屋閣。

陳嬌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正好太皇太后年老畏寒,在驪山別宮度冬,非但可以時常沐浴溫湯,洗消百病,還能得閒賞賞山林冬景。要比在長壽殿內閉門不出,舒適得更多。

於是便浩浩蕩蕩,從宮中幾個數得著的女眷開始,館陶大長公主、三個長公主並夫婿,還有劉徹那些受寵的侍中,來回傳遞消息,維持朝政的黃門小卒……數百人一擁而上,著實令驪山別館好一陣喧喧擾擾,住得也緊張:劉徹索性就跟著陳嬌睡在一間房裡,把大院子讓給了兩宮長輩。

賈姬也就跟著在附近的小院子裡安頓了下來,卻依然是一如既往,一到驪山便閉門不出,唯恐雪天路滑,一跤跌倒,便傷到了胎兒。

「我現在就等著孩兒落地了。」和陳嬌說起來,面上不禁微紅,卻依舊是坦然的。「自小家中便貧寒無地,入宮之後,得到娘娘一家人的照應,這才衣食無缺,不至於吃了上頓,也不知下頓在哪。若天幸是個男孩,能夠被娘娘抱到膝下撫養,不但全了國體,一家人一輩子也真就沒什麼好操心的了。弟弟要能夠出息一些,建功立業,賈女這輩子也再沒有別的要求啦。」

楚服不禁就在陳嬌身邊微微一笑。

到底是苦出身,有了身孕,就很把自己當個夫人看待了。這拐彎抹角,求陳嬌收養孩子不說,其實還是有為弟弟要官的意思。其實她到底急什麼?孩子要能養活,甚至還是個皇子,官銜自然是滾滾而來,要是命中沒有,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陳嬌卻不這樣看。

賈姬雖然有所求,但也是人之常情。她又沒有聖眷,只怕除了這一胎之外,不可能會有別的孩子,懂得主動表態,萬一是個皇子,要主動送到椒房殿裡,已經是她糊塗中的不糊塗。

以她的出身,能有這一點不糊塗,已經足夠在後宮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孩子這也有八個多月了吧?」說起來,陳嬌倒是有幾分扼腕,「應該把你留在長安城裡的,這裡醫藥不全,萬一分娩,恐怕還照料不好呢。」

回頭和劉徹說起來,劉徹也覺得是正道理。「她一個快臨盆的婦人,和我們跑來跑去做什麼?她又不能泡湯,這裡除了暖和一點以外,還有什麼好處?還是快送回去好了。」

便安排了一隊羽林軍,將賈姬送回未央宮中去,又特地指派春陀回去看顧。「要是胎動生產,一面過來報我,一面安排醫者入侍,總之事前事後,都交給你了。」

雖然再不看重賈姬也好,到底是第一胎,劉徹說話時候,雙眼望住春陀,罕見地疾言厲色,帶上了天子的威嚴。

春陀又是一臉的冷汗,他唯唯諾諾,「陛下敬請安心。」

陳嬌也囑咐春陀,「永巷殿裡還有些宮人無份跟來,你要當心有些人心存妒忌,藉機生事。如果有宮人仗著御寵不服管教的——我讓楚服跟你一道回去吧,她在宮人中還是有一定威信,可以幫得上你的忙。」

打發走了春陀和楚服,劉徹似笑非笑,「嬌嬌,你心底就沒有一點妒忌?」

從前這樣的話,他是不會問出口來的,陳嬌心裡怎麼想,面上只要不露出來,他是唯恐問得太多,還要安撫陳嬌的妒忌。不過到如今,劉徹就開始好奇了。

古來女子,總是心思狹小,寬大平和,那都是失寵以後的事了,有寵在身的時候,還不是巴不得萬千寵愛在於一身?偏偏就是陳嬌,得寵的時候,就勸誡著他為了子嗣,要雨露均分,現在賈姬眼看生產在即,她比自己懷孕還要上心……難道真的心底就沒有一絲羨慕,一絲不快的陰影?

陳嬌要太妒忌,他自然是吃不消的,可現在全不妒忌,不知為什麼,劉徹也要一天比一天更在意,更不舒服。曾經他可以將這不適欣然放在一邊,享受陳嬌的大度,給他帶來的便利,但現在,他不做此想了,天子甚至有些隱隱地期盼著陳嬌的妒忌,以便讓他可以又是無奈,又是疼愛地說一聲「傻嬌嬌」,而後再以自己的寵愛,令得陳嬌放下心來。

其實也不是不明白,妒忌無非是出於在意,只有在意,才會患得患失……真的太不妒忌,也許只說明陳嬌心底,一點都不在乎自己。

這邊眼神才黯,那邊就吃了陳嬌一記眼刀,皇后難得露出刁蠻,居然也駕輕就熟——高門貴女真要擺起架子,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我幹嘛要妒忌。」陳嬌說,「她生的也是我的孩子,是個男孩,自然要抱到椒房殿裡來的,是個女孩,那也是我們的長女。難道許你疼,就不許我疼?」

收養的事情,就這麼輕描淡寫,似乎順理成章地被她這一句話,一鎚定音。

劉徹實在忍不住,他彎下腰就抱住陳嬌大笑起來,「你呀你呀,你這個嬌嬌!」

又要藉著性子,解衣去鬧陳嬌,卻為她掙脫了,「一會就是吃晚飯時候,還要到祖母那裡去的,現在脫了衣服,就來不及了!」

劉徹還不死心,「那就不脫——哎喲!」

卻是被陳嬌揪住了腰間的軟肉,狠狠地擰了一把。

小夫妻笑鬧了一番,索性出門踏雪,預備消磨一番時光,再過太皇太后跟前。劉徹在宮殿間穿行了幾步,望著略帶白頭的驪山,又對陳嬌道,「韓嫣去年夏天在這裡獵了一頭狐狸!明年春天,再帶你過來踏青。」

「我就不能跟著你遊獵?」陳嬌擺明了故意和劉徹唱反調,眉眼間笑意盈盈,透了難得的調皮。「就只有韓嫣、李當戶……什麼時候,你也能和他們說起陳嬌呀。」

「你要是能吃得消毒蟲叮咬,汗濕重衣,那我也帶你!」劉徹不禁哈哈大笑,還要再說些什麼時,陳嬌忽然止住了腳步。

她的眼神頓在了斜前方,一道松牆,遮掩了帝后的身影,卻未能遮得住他們的視線,劉徹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一時也不禁失語。

館陶大長公主正同一名貌美少年親密地把臂而行,這兩人時不時交頭接耳、喁喁低語,不需要多高的悟性也看得出來,這二人關係匪淺。

堂邑侯身體一向都不大好,劉徹有記憶以來,這個姑父幾乎都在靜室療養,這一次難得跟到驪山來,也是看中了湯池的療效。大長公主卻仗著身份尊貴,硬是和堂邑侯別院而居,自己佔據了一個小院子。當時他還不以為意,以為是姑母擺架子,沒想到居然是藏美於別院之中,得了閒,就同他耳廝鬢磨。

這種事,對劉徹來說自然很無所謂,大長公主才是他的親戚——他關切地望了陳嬌一眼,低聲道,「還是回去吧?」

陳嬌卻沒有動,她立定原地,眼神就像是膠在了母親身上。

大長公主年少時,想必也是個出眾的美人,就算是到了這個年紀,因為保養得宜,也依然風韻猶存。只是眼角眉梢畢竟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和那鮮嫩的美少年站在一起,若是母子,情景便足夠寧馨,但是情人,場景竟有幾分駭然。

至少落在陳嬌眼底,便令她心湖乍起了波瀾。

「這就是董偃。」她在心底喃喃說,「你能看得到嗎?這就是你前世久聞大名的董偃了。」

那聲音沉默許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涼氣。

「的確是個美人。」她平靜地承認,「論豔色,比韓嫣還猶有過之。」

陳嬌嘴邊不期然便掛上了一縷冰冷的笑,她又深深注視了樹後那對老少鴛鴦一眼,才轉過身子,握住劉徹的手,同他一道歸去。

又過了十數日,京中傳來消息,賈姬胎動生產,孩子落地。

——是名男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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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16:26 |顯示全部樓層
39 移宮

喜訊傳到別宮,不要說劉徹本人,太后和太皇太后兩宮長輩都喜之不盡,不過也都掌得住:「頭生子未必養得下來,動靜太大,容易折騰得孩子不能安靜。還是先等過了百日再說吧。」

陳嬌卻很有些等不了了,攛掇劉徹,「就是十幾里路,我們先回去看看,住上兩天,再回別宮來侍奉長輩們也是一樣的。」

她是真正開心,眼角眉梢寫滿了笑意,難得不因為劉徹的注視而融化開來,笑容裡居然有了少女一樣的嬌憨。

劉徹看在眼裡,心中又是甜苦夾雜:孩子不是她的也這樣高興,固然證明了陳嬌的大度。但有時候他也在想,她是不是對什麼事都這樣無所謂?永遠都對,永遠都挑不出毛病,永遠都顯不出他的能耐呢?

話雖如此,這念頭卻也只是一瞬間,便又被少年天子自己給驅散了開去:妻子賢惠,總要比妒忌來得好些,他還沒那麼空閒,想要天天安撫一個爭風吃醋的妻子。

「現在孩子還不能見風,就養在賈姬身邊。」他說。「生產的血室並不吉利,我們回去了也不能見到孩子,你還是安心一點,等孩子滿了月,再抱到椒房殿裡來。」

一般說來,就算這孩子要被收養到椒房殿裡,怎麼也都會讓他在生母身邊呆上一年半載,等斷了奶,再抱到養母身邊的。不過,這往往也是因為庶子即使被收養,也得不到嫡母的重視。

劉徹願意出面這樣安排,也算是一舉兩得,又體現了對陳嬌的偏疼,又讓孩子從小就和嫡母親近,將來就算陳嬌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庶長子的身份雖然尷尬,有情分補強,日子也就不至於太難過了。

「處事是越來越圓熟了。」聲音便在陳嬌腦海中欣然道,「總算還曉得投桃報李,疼你。」

夫妻之間就是這樣,恩恩怨怨糾纏得多了,你計較,他也就跟著計較起來。陳嬌自己從來不計較,做得太到位,劉徹又不是鐵石心腸,也不好意思老吃白食,只是從前婆媳之間的那點恩恩怨怨,有個孝道在頭頂壓著,手心手背也都是肉,他太偏幫陳嬌也不大好,直到如今有了賈姬,才見出了劉徹的人情。

陳嬌抿唇一笑,白了劉徹一眼,「好像這不是你的孩子一樣,居然也一點都不心急。」

對這個孩子的出生,她自己知道,表現出來的喜悅已經太多,多到甚至已經不太得體,要不是劉徹和她現在還算是如膠似漆,只怕就要往歪裡去想了。

就扳著手指頭和劉徹算,「等孩子滿了百日,便給賈姬封個夫人的名號,安排一間宮殿給她獨居吧?涼風殿距離椒房殿也不大遠,她要看孩子,隨時方便過來。再說才空置沒有幾年,修繕起來也很方便。」

「現在不比祖父、父親的時候了,少府有的是錢,你不必考慮錢的事。」劉徹便隨口說,「未央宮畢竟是我們的住處,處處破敗,漢室顏面何存?身為天子,還不如諸侯王過得自在,簡直就是笑話。我想明年開始,把上林苑修一修,做幾個池子,來操練一番水軍。不然手頭兵士雖然多,但沒有一批精於水戰,心裡總是不安得很。」

這是在防範位於南方的諸侯國們了。

儘管興修這樣大型的工程,將要花去不計其數的金錢,但陳嬌依然毫不猶豫,便贊同了劉徹的看法。「手裡沒有一支能夠平定天下的軍隊,不說匈奴人,就是我們自己的親戚,恐怕也不會把我們當回事……以後你是一定要觸犯他們的利益的,手裡沒有兵怎麼行?」

陳嬌永遠一語中的,永遠這樣懂他。

劉徹情不自禁,望著陳嬌笑起來,他把陳嬌擁進懷裡,問她,「嬌嬌,你說咱們的長子,叫個什麼名字好呢?」

劉據兩個字,在陳嬌心底只是打了個旋兒,就被吞沒了。

其實從前,她也就聽過名字而已,究竟這名字下的那張臉是什麼樣子,聲音是不清楚的,那時候她已經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長門之禁,劉據這個名字在她耳朵裡,不過是又一個光鮮亮麗的錦衣小童,和他母親以前,居住在曾經屬於她的,那高高在上的地方……

陳嬌垂下眼來,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在心中道,「只是難免聯想,你又何必多心呢?」

沒等沉默長得尷尬,她就又清了清嗓子,輕聲細語地說,「第一個孩子,自然是盼著他健康長壽,如意長大的。不如就叫劉壽,阿徹你覺得怎麼樣?」

劉壽的確生得很健壯,從長安城裡傳來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更讓人舒暢:孩子體重長得很快,也很親人,不哭不鬧,吃飽了就睡,小臉紅撲撲的,很惹人憐愛。

等到滿月那天,正好是元月元日,一行人也就回了長安城內,一面也是慶祝滿月,一面也是出席元月該有的一些慶祝活動。

陳嬌放下百事,一回宮就去看皇長子,見皇長子小臉果然白裡透紅,依偎在母親懷裡,眯著眼,口邊還吐著奶泡泡,就打從心底喜愛起來。「看他的小拳頭,還沒有我手掌大。」

賈姬到底年紀也不大,生產似乎消耗了不少元氣,她望著懷裡的孩子,欣慰中又分明帶了不捨,頓了頓,便吃力地抱起嬰兒,遞給了陳嬌。

「娘娘也請抱一抱孩子吧!」

雖然看得出來,以她現在的力氣,抱起孩子是有幾分勉強的,但她伸向陳嬌的姿勢,卻做得很到位,一點都不勉強。

送一個孩子到椒房殿,換來的是全家的榮華富貴,這個孩子,賈姬是怎麼都不會捨不得的,她也想得很到位,並不需要誰私底下勸阻,就已經把自己的姿態做到了十分。

陳嬌猶豫了一下,心底不免有了一點感慨。

為了要在這金碧輝煌的未央宮中,保證著自己至高無上,只在數人之下的地位,她剝奪了太多東西。從自己身上,她剝奪走了童稚……而現在,她又要把這孩子從賈姬身邊給奪走,把一個孩子,從他的母親身邊奪走……

「怎麼,時至今日,難道你還會心軟嗎?」那聲音便在她心湖中傲然詰問。「你總要知道你擁有的一切有多珍貴,你要是不動,總有一天,這一切將會被別人奪走——」

陳嬌將她往心底深處一推,多少帶了些負氣,她抬起頭來,笑著接過這華麗的襁褓,將孩子擁在自己臂彎內,輕輕地點了點他滑嫩的雙頰。

心下卻頗為驚異:這孩子其實並不比一頭小狗更沉。雖說生孩子耗費元氣,可賈姬都將養了一個月了,怎麼還連抱起他的力氣都沒有……

她又逗弄了片刻,才把孩子交給乳母,讓這幾個高大健壯的婦人,圍著皇長子喂奶。

「都還沒有吃過我一口奶——我奶水也不多。」賈姬頗有幾分顧盼自豪的意思,望著皇長子的眼神裡,終於有了一點得意。「一落地就有乳母等著了,記得聽我娘說,這奶水也是越吃越多的,孩子不吃,漸漸也就沒了。」

便略帶了祈盼地看了陳嬌一眼,「娘娘,皇長子既然滿月,我也從血室裡出來了……」

陳嬌笑著說,「過幾天讓你家裡人進來看你。」

賈姬面上頓時就綻開了花一樣的笑,她的眼神頓時從皇長子轉到陳嬌身上,欣悅一覽無遺。「先謝過娘娘!」

年紀到底不大,和兒子相比,甚至和夫人的名號相比,也許賈姬更看重的還是家人的榮華富貴。就連方才陳嬌暗示她,冊封夫人的典禮已經正在籌備,賈姬都沒有眼下的欣然。

好,這筆交易,大家都做得心滿意足,這就最好。

陳嬌又和賈姬商量,「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把皇長子抱到椒房殿裡,看看他會不會哭鬧吧?」

時機選得好,賈姬正是心滿意足的時候,她年輕俊秀的臉上雖然也有不捨,但更多的還是釋然,「娘娘怎麼說就怎麼辦,我一向聽娘娘的話!」

太后身邊的幾個老宮人,因為賈姬生產順利,也因為太后要回宮,長信殿自然少不得打掃安排,便都被太后叫了回去。因此賈姬才有了這一句大膽的表態,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始終還是和家人一樣,並未曾彎到另一邊去。

陳嬌也一點都不訝異,又告訴賈姬,「陛下恐怕是要鬆口給你弟弟許一個官了,品級最多也就是兩千石,不過職位是可以選的,你弟弟要是有些特別的才能,也可以提出來施展。這個,就要你來問他了。」

大家談得很愉快,走的時候,賈姬還掙紮著把陳嬌一行人送到了門外。陳嬌上了輦,環住懷裡那個花花綠綠的襁褓,等輦車走了一段,又回頭看,賈姬還站在殿前,遠遠目送。她已經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得清她逼人的不捨與寂寞。

她又慢慢地扭過頭來,望著懷中的那張小臉,心頭百般滋味,醞釀到最後,只得一口氣嘆出來。

劉壽在椒房殿裡住得也很歡實,陳嬌早就給他預備了一間小宮室,服侍的乳娘也都全帶了過來,或許根本就沒覺出不同,他還是該吃吃該睡睡,半點都沒有大哭大鬧的意思。住了十多天,長勢依然喜人。

陳嬌就催大長公主,「也該安排賈家人入覲了,賈姬前天過來看孩子,話裡話外,還老問這事呢。」

大長公主沒有搭理她,而是彎著身子,慢條斯理地逗弄著劉壽,「來,來,看這兒,外祖母給你帶的撥浪鼓……」

半天才看了女兒一眼,敷衍她。「就安排,就安排。」

堂邑侯雖然也不是沒有別的寵姬,但至少沒有帶到過陳嬌跟前,陳嬌現在看到大長公主,就有些說不出的不自在,她也懶得數落母親:現在晾賈姬,又有什麼好處?一點順水人情而已,有本事,你讓賈家人一輩子都不入宮。

沒多久,劉徹回來,就更不會當著劉徹的面說起這種事了。一家幾口繞著劉壽打了打轉,劉徹抱住他玩弄片刻,便失去耐心,又放回了乳娘手上,才問陳嬌,「怎麼樣,這幾天都還安靜吧?」

「還是老樣子,能吃能睡!」陳嬌笑著說,自己也不免感慨,「看來還是太小,也不知道要粘著生母!」

劉徹嗯了一聲,也安下心來。「安頓下來了就好!」

他也不管大長公主,就望著陳嬌笑了笑,又為她拿掉了發間的一縷絲線,「你看看,偶然讓你做點女紅,你就做得一身都是。從前給我做香囊的麻利都到哪裡去了?」

陳嬌白他一眼,「那時候還沒成親,賢惠都是假裝出來,騙你的!」

大家於是都笑起來,倒是驚醒劉壽,讓他發出了稚嫩而不滿的哭聲。

那天晚上,賈姬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嚥了氣,第二天早上宮人發現的時候,身體都已經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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