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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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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27:39 |顯示全部樓層
50 推波

沒有多久,韓嫣和陳家的婚事就定了下來。

劉徹對陳嬌也不是沒有埋怨的,只是到底心虛得說不出口:就算天下人都知道韓嫣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但這種事畢竟不像後宮嬪妃那樣,可以擺到檯面上來和陳嬌說。

「韓嫣出身太低,配你們陳家的女兒,會不會有點高攀啦?」

也就只好開玩笑一樣和陳嬌打趣。「就不怕你堂妹嫌棄你們胡亂將她婚配出去?」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一點面子都不給天子。「難道要進宮服侍你,我們也來個姐妹共侍一夫,才不算是低嫁了?」

劉徹想到陳嬌堂妹那副尊容——這位千金小姐,生得較像父親,不禁就不寒而慄,卻還不死心,「不是我看不起韓嫣,以他身份,陪陳家族女……」

陳嬌在心底嘆了口氣。

其實劉徹肯問到這份上,已經算是很開誠布公了。陳家雖然沒有什麼能人,但和竇氏來往頻繁,太皇太后擺明了日後要把竇氏掌門人的棒子交到大長公主手上,竇嬰雖然退士林,但太皇太后歡心不減……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又翻身做了丞相。

韓嫣眼看將來肯定是要走武將的路子的,陳家和他結親,的確是把自己的意圖表現得太明顯了一點。

「還不是母后。」她半真半假,和劉徹抱怨。「自從金家的事情出來,說句不尊敬的話,母后看韓嫣,就像是看一根肉中的刺,他又是你身邊那群侍中中最受寵的一個,我早就說過,能助你成就大業的人,我是一定會拉他一把的……還有什麼路,比和陳家結親,更能平衡你呀、韓嫣呀、母后之間的關係?」

陳嬌答得這麼坦白,劉徹一時間倒回不出話來,他微微一怔,還沒說話,陳嬌又指著他說,「還有,索性把私心一併告訴你——成親之後,他就是你的堂妹夫了,大家親戚,以後有些事,別做那麼囂張。」

話裡畢竟是有了一點難得的酸味。

劉徹有一絲不快——他始終是很少被人管成這個樣子,可想到陳嬌對著韓嫣的那幾個笑,又覺得心底有一點甜味往上泛,只是為了不再陳嬌跟前示弱,他到底還是忍住了笑容,只是沉聲但應了下來,輕聲說,「好了,我心裡有數,不會讓你在母后跟前難做人的。」

有了這句話,陳嬌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她立刻就理直氣壯為韓嫣要官,「聽說邊關一帶很缺少將領,我看你正好把他放過去,他離開京城,不會再讓母后心煩。你呢,也正好放一個心腹到邊疆去探探路,韓嫣自己呢,如果有本事,自然會取得軍功,更配得上他將來的妻子。」

「嬌嬌呢,就把他遠遠的從宮中打發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劉徹似笑非笑,為陳嬌補完。

陳嬌白了他一眼,直認不諱,「算你機靈。」

劉徹再忍不住,他哈哈大笑,親暱地攔住陳嬌,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鼻尖努著鼻尖,「你這個伶牙俐齒的陳阿嬌!」

#

有了陳嬌保駕護航,打發韓嫣到邊關去的事,長壽殿自然不可能說不。劉徹頓時私底下大使手腳,又運作了好幾個平時看著不錯的青年才俊,放到了跟隨韓嫣出關的隊伍中。

也算是皇親國戚,韓嫣的起點要比一般人更高幾分,入伍就是個副將軍,被放在李廣手下做事,李當戶等人對他的態度立刻就和藹多了——這樣一來,一旦韓嫣建功立業,他就算是李廣的嫡繫了。

他進宮辭行的時候,陳嬌正好和劉徹在清涼殿說話,兩夫妻耳廝鬢磨到一半,聽說韓嫣進來打擾,陳嬌只好迴避到屏風後頭去。

她理了理衣冠,透過菲薄的絹絲不動聲色地望著這個健朗漂亮,眉宇間自然而然散發誘人風姿的侍中佞幸。而韓嫣卻並不知道她在屏風後頭,他對劉徹衣冠上的不整,並不訝異,談吐雖然文雅,但也透露出了自己的不捨之情。

劉徹就尷尬得多了,明知道陳嬌在屏風後頭,卻也的確捨不得這個善解人意,從小一起學長大的侍中,話裡甜了不是,苦了也不是,罕見地結巴了幾次,倒是結巴出了陳嬌的惻隱之心。

她沖宮人略微點頭示意,便在屏風後頭安靜地由暗門退出了宮室,由得韓嫣在出征之前,再像劉徹做一番內媚工夫——漢室軍法殘酷,他要是打了敗仗,也就只能指望著劉徹對他所剩下的那點情分了。指望陳家拉他一把,實在並不現實。

不過話雖如此,親自把劉徹送到韓嫣嘴邊,陳嬌也覺得自己不是一般的賢惠,她回了椒房殿,思忖片刻,又把衛子夫叫來下棋。

後宮中的日子,其實異常寂寞,陳嬌又不喜歡輕歌曼舞、雜耍百戲,除了在兩宮前侍奉,頂多管管後宮中的雜事,其實閒了下來,要找個知心人說話都難。

整個未央宮裡,曾經有資格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就只有衛子夫了。

衛子夫到得很快,還是那樣謙恭地行了大禮,才坐直身子,伸出白皙而纖長的手指,在圍棋罐中不疾不徐地一陣攪動,最終,尾指微微一翹,她拈出了一枚黑子。

在這樣細節的地方,她的舉手投足總顯得洗練優雅,帶了累世貴族所特有的輕描淡寫——陳嬌想,衛女為了出人頭地的這一天,到底是做了極好的準備的。

她忽然很好奇,在發覺自己的不對之前,衛子夫為自己的人生究竟規劃了怎麼一條路,而現在的她,又是怎樣看待自己在陳嬌身邊的位置。

她是美麗的,在後宮中,除了頗解風情的王姬之外,其實眾多美人,也的確都遜色於衛子夫一籌,這姑娘身材高挑、頭髮豐潤,雖然面對上位者,時常楚楚可憐、戰戰兢兢的,但私底下和友朋們肆意歡笑時,也顯得青春洋溢、熱情中略帶了野性。

即使是我,也不能不欣賞她的美麗。陳嬌想,而劉徹如果被她吸引,又有什麼罪過呢?他本來就擁有身份,可以肆意地索取天下所有未婚的少女,不然,他還叫陛下,叫天子?

衛子夫抬起眼來,她略作不解地盯著陳嬌,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娘娘,該您落子了。」

陳嬌猛地一顫,她頓時清醒過來,心不在焉地在這縱橫十九道的謎題之間,隨手寫下了自己的答案。

雖然那一天,劉徹注意到了衛子夫的長發,但宮裡宮外煩心事兒很多,他似乎也沒太上心,就又由得這驚豔的一刻,漸漸失去了自己的漣漪。

要不是韓嫣和她共同見證了那麼一刻,陳嬌簡直疑心那一幕不過是她心中的夢魘,偶然在現實中驚鴻一瞥。她也許也會將這片刻的驚愕與恐慌,隨手就拋到了風中。

然而現實也沒有如果,這畢竟是衛子夫,這畢竟是那個曾經贏過她的女人。

陳嬌垂下眼簾,又心不在焉地將一枚棋子拾取出來,她想。

時間已經不多了……

這一盤棋,陳嬌就走得很散亂,衛子夫即使處處相讓,還是只能近乎抱歉地在中盤屠掉了陳嬌的一盤散沙。

盡了局,兩個人一時都未曾說話,陳嬌低頭審視殘局,忽然又噗嗤一笑。

「你也是用盡千方百計,恨不得把自己的棋子抽掉幾個,來輸給我了。」

衛子夫望見皇后這忽然間嬌憨純真的一笑,一時不禁失語。

她實在是要比你說得美了太多。她在心底默默地想,等待著一個不能回答的回音,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和陳嬌開玩笑,「是子夫棋藝還太好了點,未能順利輸給娘娘,子夫有罪。」

這兩個花一樣的美人兒,也不知是誰先開始,便在棋盤兩面肆意地嬌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交相輝映,讓椒房殿內,也多出了少許活潑生機。

到了半下午,劉壽來請安的時候,陳嬌就沒讓衛子夫回去。

「今晚你來服侍我用飯吧。」她隨口宣佈,就又彎下腰來抱起劉壽,好像逗貓一樣,去撓小男孩的下巴。

小男孩黑胖黑胖的,據說很像他爹襁褓時,惇惇實實的,還沒到三歲,已經可以跌跌撞撞地走上幾步了。他對陳嬌,就好像對一個好朋友,雖然親近,但卻不肯聽從她的吩咐。陳嬌才搔了兩下,劉壽就掙紮起來,奶聲奶氣地叫,「阿娘、阿娘!」

陳嬌只好放他下來,又聽楚服回報劉壽這幾天的動向——和前幾天沒什麼不同,主要還是吃喝玩樂,得了閒也撥冗學幾句人話。

偶然一回眸,望見衛子夫看劉壽的眼神,一時卻又頓住。

這眼神實在太複雜,錯非似陳嬌這樣,對她的崛起瞭如指掌,深知她兩世際遇之輩,是很難體會到個中的心酸與複雜,想望與懷念的。

儘管衛女似乎對劉徹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很顯然,她依然也很想要一個孩子,一個男丁,一個傳承她血脈與大漢天子血統的兒子。

陳嬌又轉過頭去,漫不經心地聽著楚服的念叨。

她想,她究竟對阿徹有沒有興趣,我會知道的。

這天晚上,劉徹自然是進椒房殿來和陳嬌一道用飯。

衛子夫進進出出,在陳嬌身邊服侍她吃飯喝水,一頭豐潤的長發,倒是招引得天子多看了她好幾眼,才想起來問陳嬌,「怎麼把她放到身邊服侍?」

到底還是記得了衛子夫的來歷,不曾把她當作新入宮的宮女。

陳嬌便笑著說,「送走了你的韓嫣,總要陪一個人給你吧?」

她沖衛子夫揚了揚下巴,和聲道,「喏,衛女,到陛下身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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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27:51 |顯示全部樓層
51 長門

衛子夫也就順理成章地得到了劉徹的寵愛,很快就搬進了永巷殿裡王姬空出來的那間屋子。

大長公主聽到消息,還算滿意,「你會提拔,阿徹也能夠笑納,好來好去,好。」

對大長公主來說,衛家人現在全家都在堂邑侯府裡做事,衛女當然也就是陳嬌的嫡繫了。與其讓一心奉承太后的王姬繼續耀武揚威做她的夫人,倒不如捧起衛女來,和王姬抗衡,陳嬌也好得到自己的清靜。

「又能展示你的賢惠——真是再好不過了。」大長公主一邊說一邊笑,「我也留心為你物色了一批美貌的處女,現在家裡養著,什麼時候衛女不行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後頭大批人可以送來。」

陳嬌忽然覺得,大長公主這一年多以來,雖不說判若兩人,但很多時候言行舉止,都要比從前柔和多了,從前那說一不二、唯我獨尊的天家女脾氣,似乎竟然漸漸有所收斂。

知母莫若女,她先還以為是董偃對大長公主的脾氣有所助益,但看了母親一眼,又覺得這一點固然可能有所幫助,但最大的理由,恐怕還是那若冰河一般,移動得極為緩慢,卻又分明留下一條痕跡的歲月了。

年紀越大,火氣月笑啊,本來也就是人之常情。就是陳嬌的外祖母,在陳嬌剛出生的時候,也許脾氣還要比現在更急躁些。而這幾年來,太皇太后就更沒有煙火氣了,隨著年近古稀,牙齒漸漸落了,她也就和老莊故事裡的那條舌頭一樣,越發是柔韌到了極處。就連昔年處理新政時那殺伐果斷逆我者亡的氣質,似乎也都被皺紋一重一重地掩埋了起來。

太皇太后畢竟也老了,大行之日,就好像緩緩迫近的野獸,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一撲而上,但濕潤的氣息,已經吹拂到了她的耳後。大長公主最後也是最穩固的靠山,即將闔眼,她自然要隨之收斂鋒芒,再不能那樣驕縱。

會懂得順從時務行事,都還不算無可救藥。陳嬌便再往事重提,「也該好好約束幾個哥哥了。」

從陳季須算起,她的那幾個哥哥,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陳季須還好,一門心思就放在女色上了,不大出門惹事,隆慮侯就要放縱得多了,雖不說時常鬧出人命,但一年內也總有那麼一次兩次,要鬧點不大不小的荒唐事,在皇親國戚中現現眼。

大長公主面現無奈——這又是一個對她而言極為陌生的情緒,她嘆了口氣,「你哥哥年紀大了,羽翼豐滿,連他爹的話都不聽了,我發話又有什麼用呢?」

陳嬌靈光一閃,忽然間意識到這委婉的拒絕,和多年前偶然間飄進她夢中的那一番對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大長公主還是一樣地委婉曲折,證實了她也不是不能伏低做小,只是說話的對象,由外祖母換作了她。

嫁進劉家也有六年了,這六年下來,她榮寵不衰之餘,外有竇氏,內有皇長子,一手提拔了兩三個寵姬,謙沖大度、孝敬賢良,上得到兩重婆婆的喜愛,下得到整個後宮的服膺,她漸漸地像是個真正的皇后了。就算有朝一日不再受寵,只要能拿捏住劉壽,只要能在這後位上不倒,也許終有一日,她會和高祖呂皇后一樣,無須男人的寵愛,也能將未來抓緊在手心。

原來不知不覺間,陳嬌想,我畢竟也有了一點劉徹奪不走的東西。

她便往後一靠,唇邊含上了笑,一時然也無暇和大長公主計較。

大長公主也沒想到能這樣輕易過關,她趕快和陳嬌商量,「現在去往城廟,路途不但遙遠,而且又荒涼得可怕。上回在長壽殿裡,阿徹還和你外祖母抱怨,說是想要修一個行宮作為落腳之用。你外祖母顧慮到花費略大,並沒有答應。我想,我們家的長門園,長年累月也無人住,不如獻給你們小夫妻,也讓阿徹出去遊獵的時候,有個睡覺的地方。」

陳嬌略略一怔,她本能地表示了反對,「這又何必,長門園雖然不大,但也華貴清靜,你們無事時候過去小住,不是很好?」

那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又飄了出來,在陳嬌心湖上空蜷曲著嘆了一口氣,她幽幽說,「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你讓她別獻長門,不是擋住了董偃的路?」

董偃的路,擋也就擋了,區區一個情夫,還能對陳嬌有所怨言不成?

「董偃獻長門,還是出於自危地位,」聲音淡淡地說,「不獻長門,終究還是要找別的辦法獻媚……這種事又何必鬧得一波三折?他要獻,讓他獻,你在怕什麼?」

那還不是因為長門園代表了她最不堪的一段人生,代表了她無邊無際的寂寞與落魄,陳嬌想。這一生她尚且未曾踏入長門園一次,也一點都沒有入內瀏覽的興致,單單是從聲音的講述裡,她已經可以察覺到那緩緩抽緊的呼吸,就像是陷入泥沼裡,掙扎沒用,不掙扎也沒用,反正最終還是要一點點沉下去,再沒有聲息。

陳嬌再一細想,也覺得自己太矯情了點,金屋和長門之間差的,從來也都不是那麼一座宮殿。

她嘆了口氣,沒讓大長公主再說下去——好端端地獻一座園子,似乎也的確需要一個理由,只是輕聲說,「不過,還是要多謝母親的好意了,想必阿徹聽了也會很高興的。」

#

劉徹當然很高興——平白無故就得了一座園林,誰會不高興?

「也不知道姑姑為什麼忽然這麼慇勤。」他第一個想到的當然是和陳嬌閒話,「就算是有求於我,那也就是一句話的事,一座園子,出手也太重了吧。」

「還不是為了董偃?」陳嬌也無意為大長公主遮掩,「公主男寵,身份畢竟上不了檯面,外祖母聽說了都不大高興,要追究下來,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劉徹還真沒和董偃聯繫起來,他頓時一怔,過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看陳嬌的臉色,「那這園子該不該收,就得看我們嬌嬌的意思了。」

話雖如此,卻是忍不住就饞涎欲滴:上林苑還在修繕,長門園這樣闊大華貴的郊外園林,劉徹手頭其實也沒有幾個,這份禮他看得當然重了。

董偃也實在是懂得揣度人心,這種男寵佞幸,服侍起人來是一個賽一個的到位。

「母親的事,我也懶得管那麼多。」丟人也不能丟到劉徹跟前,陳嬌不輕不重地說。「面子上大家都過得去也就是了。父親那邊沒有發話,那就這樣過吧。畢竟你隨便一句話,朝野間就一定要鬧出動靜,到時候陳家還不是更沒有面子。」

雖說當時公主蓄養幾個面首,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但那說的多半都是寡喪夫的公主了,尚列侯人家,丈夫還在就這樣明目張膽地寵幸起男寵的,大長公主還是頭一份兒。就算堂邑侯本來身體不錯,恐怕也要被氣得躺倒了。

劉徹看著陳嬌淡然的神色,忽然間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想要為自己的岳父說幾句話,但又覺得自己插手去管姑姑的家事,的確也沒有這個身份。

「當皇帝其實也難。」他就和陳嬌感慨,「要我是個列侯人家的子弟,只要你一句話,還不就私底下打過去了。就是你那幾個哥哥,現在變得越來越放縱,我看也有董偃的關係在。」

陳嬌實在不想和劉徹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她隨意地說。「這種以色侍人的佞幸,不是本領通天,幾個能有好下場?能夠壽終正寢,都算是福氣了。從審食其起,哪個不是主人才去,地位頓時一落千丈?到時候,哥哥自然收拾他。」

她望了劉徹一眼,嘴角不禁微微上鉤。

曾經她聽說董偃的消息,已經是被幽閉了數年之後的事了,那時候她已經病入膏肓,在長門園中淒涼地等待著解脫。父親去了、母親去了、兄長去了,陳家終於徹底敗落,而唯獨這個男寵,卻依然風光地騎著高頭大馬,在長安街上耀武揚威——離開了大長公主,他又得到了天子的寵愛。

在男色女色方面,劉徹還真是生冷不忌,來者通吃。就算是作為一個帝王,他的吃相也實在是太不體面了。

沒等劉徹回話,她又加了一句,「說不定,看到他的長相後,你就又捨不得收拾他了。」

劉徹卻根本沒考慮到董偃的美貌,有韓嫣、韓說兄弟珠玉在前,什麼樣的美男子他沒有見過?一個董偃而已,並不稀奇。

他就是覺得陳嬌忽然間好像又離得他遠了一點,本來已經漸漸融化的什麼東西,現在又往上冰封了一層——就算兩個人已經取得了難以想像的和諧,但陳嬌的心,依然像是黑暗中的水域,只有偶然劃過的一道微光,能讓他獲得驚鴻一瞥。

不論是王姬還是賈姬,或者是那些在他的腦海裡沒能留下一點痕跡的女人,同陳嬌都是截然不同,她們簡單到一目瞭然,讓人放心省心,不用生出防心。而陳嬌呢,她做得很好,他也實在沒有任何一點防著她的理由,他實在也沒有防心,他就是覺得不甘心。

我對你這樣好,劉徹想,可你為什麼總還似乎有所保留,為什麼我依然看不透你?

不知不覺,他想到了最近也挺得寵的衛子夫。

這個衛女和椒房殿一直走得很近,他私底下犯過幾次疑心,但通過查證,她和陳嬌分明也沒有任何不應該有的關係。

可陳嬌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無端端就多了一份坦然,一份鬆弛,這件事,令到劉徹耿耿於懷,敏感得連一個審食其,都能刺激到他的神經。

不過,他又想,衛子夫的確和陳嬌也很有相似的地方,她就好像一泓清淺的小溪,似乎一目瞭然,但觸手進去,又覺得要比想像中更深沉一些,韻味內蘊,也是個耐人尋味的女人。

只是劉徹身為帝王,寵姬對他來說,不過是個散心的器具,也就只有陳嬌這樣的配偶、這樣的敵體、這樣的皇后,值得他下工夫去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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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28:04 |顯示全部樓層
52 交待

王姬的身孕將滿五個月的時候,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也就擺開了陣勢。

雖然老人家一貫主張休養生息,珍惜民力,但她畢竟是碩果僅存的高祖兒媳婦,打從高祖算起,幾乎是歷經六朝的老壽星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壽,朝野上下自然是要大肆操辦一番的,有些慇勤的諸侯王,甚至提早幾個月就進了京城。就好比進來落落寡歡的江都王,其實就是送禮來的。

既然王侯們齊聚一趟,陳嬌和劉徹自然也就特別忙碌,除了正事之外,少不得也要大開筵席,款待這些尊貴的親戚,還有海外遠道而來的使臣等等,眾位命婦濟濟一堂,陳嬌身邊除了宮人,也罕見地帶上了王姬和衛姬。

她實在是霸佔了太多年劉徹的寵愛,曾經一個賈姬產後又去得利索,甚至都沒能得意起來。如今身後的兩個美人,一個身懷六甲,卻還是對皇后恭恭敬敬,一個嬌嫩鮮美,雖然聽說最近得到了皇上的寵愛,但對著皇后,依然是恨不得把鼻尖碰到腳尖上去。陳嬌賢惠大度的名聲傳播更廣之餘,眾人也都不禁感慨,「皇后的手段,也實在是太高妙了。」

尤其是劉陵,這些年來在京城住著,也時常有份進宮服侍太皇太后的,對陳嬌潤物無聲的手段,更是心領神會。她眨著眼睛和隆慮長公主感慨,「恐怕將來看顧陳家的,還不是大長公主,而是要看皇后了。」

隆慮長公主深以為然,望了姐姐一眼,卻沒有隨意接話,而是微微一笑,扯開了話題。

平陽長公主心裡自然不大舒服,不過這兩年來,劉徹和她的關係終究有所緩和,陳嬌更是沒給過她一點臉色,雖然衛子夫如今當紅得寵,也沒有遷怒到她這個始作俑者身上。她也就不敢隨意在太后跟前多說什麼,慶典上大家自然保持了沉默,私底下跟母親回宮時,聽太后抱怨起,「皇后實在是不貼心。」也都不敢多添陳嬌的壞話。

「怎麼說,都是有兒子的人了。」她輕輕地說。「又得到阿徹的寵愛,您就少說兩句吧。再說,她也沒什麼能挑得出毛病的地方不是?」

太后心裡其實始終還是記恨韓嫣一事,她禁不住就說,「你不知道!眼看著那個佞幸要是作出一點成績,就必定要留名青史了。到時候……」

到時候史書上怎麼寫她不認親女的那一段,還難說得很呢!

太后雖然沒說明白,但長公主又焉能不明白母親的心事?只是這種話說出來,實在是太傷母親的面子,她毫不猶豫地就含糊了過去,扯開了話題。「大姐的女兒也快到了說人家的年紀了吧?」

對平原君和她的子女,太后多少是有幾分愧疚的,頓時就被轉移了興趣,和平陽長公主詳加商議,「非得給她說一戶好人家不可。」

就又說起了王家諸位外戚的境況,長公主也不由感慨,「聽說皇后幾次對兄弟發火,甚至連隆慮侯都罵了,三妹在夫家要是受到委屈,不來長信殿訴說,反而到椒房殿去訴苦。可見天下的外戚還不都一個樣,竇氏、王氏、陳氏……哪戶人家都是不成器的多。」

王家也的確是沒有什麼人才了,蓋侯王信眼裡就只有酒色,什麼事讓他去辦,還要派兩個人跟著、盯著。田勝粗魯不文,連場面話都說不好,也是個敗事有餘的傢伙,至於其餘小輩,除了仗勢欺人魚肉鄉里還會什麼?王家這一代,也就只能寄望於田蚡可以出面到朝廷裡來做官了。

「快了。」想到這一點,太后到底還是有幾分高興的。「人才也無須太多,有你舅舅一個就夠了。總比她們陳家好,連拿的出手的人才都找不到,從她爹到她哥哥,沒有一個是上得了朝堂的。快了,真正改朝換代的日子,眼看著就要到啦。」

雖然這是她自己的七十壽辰,但太皇太后卻很少出面,成日裡只是在長壽殿內養神休息,老人家年紀越來越大,年初病過一場,到現在都沒將養過來。牙齒落光了不說,就連耳朵,都漸漸地不大好使,氣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看著就露出了將要下世的樣子來了。

太后娘娘雖然做了五年的太后,但始終被太皇太后全面壓制,到得這時候,天色終於見了微明,又焉能不翹首以待?她意味深長地一笑,又輕聲說,「其實皇后呢,也不是不孝順,也不是沒有福氣……要是壽兒能平平安安地被立為太子,兩宮之間也不會鬧出太大的難堪。要是壽兒沒養大,王姬又生了個男孩,我看事情就很難說了。」

長公主不禁一驚,她或者是被陳嬌壓制得慣了,居然情不自禁地頂了母親一句,「可要是她自己生了嫡子……」

「都六年了。」王太后不屑地往後一靠,「就是個石女也都要化了吧?她就是只不會下蛋的雞,一畝長不了糧食的荒地!阿徹就是頭牛,再耕幾年,也都要上別的地裡去了。」

她又對平陽長公主一笑,親切起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你這幾年的委屈,娘是一直都記在心裡的——」

#

種子就是不能發芽的荒地,正在長壽殿內給她的外祖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讀《老莊》。

她聲音嬌甜清脆,不疾不徐,竟無一絲煙火氣息,聽得老人家愜意地眯起了雙眼,沒有焦距的眼眸,也對準了陳嬌的方向,似乎想要看清外孫女現在的模樣。

「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陳嬌讀著讀著,見祖母有起身的意思,便趕緊將她扶了起來。「您要喝口水麼?」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含糊而輕柔地道。

「你母親最近入宮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少了。」

久病床前無孝子,比起侍奉老母親,大長公主有更多有趣的事要做。她也不算是怠慢母親,三日總要進宮問安一次,但子女的孝心,到了老人臨終前一段時間,總是顯得過分稀薄。對太皇太后來說,人到這把年紀,除了碩果僅存的一個女兒之外,對誰也都是面子情了。

「這就傳話出去,讓她進宮來。」陳嬌自然要為母親分辨幾句,「最近諸侯王都在京裡,應酬自然多了一點,您也知道,咱們家現在的身份,就更不能飛揚跋扈了。誰也都不好得罪……」

太皇太后也就是這麼抱怨一聲,她反而開解陳嬌。「人生在世,適意的日子能有多少?就是現在她進來了,我也看不到她,說話,還不說的都是那些老話。惦記一會,勁兒也就過去了。」

想了想,又好笑起來。「你看,是我的大壽,阿徹孝心,把場面辦得這麼大,京師裡聽你說起來,熱鬧得都不行了,結果我們的長壽殿內,卻反而還比平時要更冷清。」

這樣的盛典,需要的人手自然要比往常多些,長壽殿內的宮人也被借走了若干,餘下的老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習慣,這麼大的殿堂內,居然也就只有陳嬌和太皇太后兩人相對,的確和她壽星身份不符,略微露出淒涼。

今天老人家的感慨也特別多,聽陳嬌再讀了幾句莊子,便說。「連鯤鵬尚且都要徙於南冥,人到了年紀,是要上咸陽原去了。」

「祖母。」陳嬌只好緩下語氣,輕輕地喚了她一句。

卻說不出別的安慰來——去年到今年,老人家老了何止一星半點,陳嬌的外祖母正在緩慢老去,不可避免地走向生命中最後那一刻。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和盤踞在耳邊的聲音一樣,發出一聲輕微而感慨的嘆息。

「人終有一死。」太皇太后輕聲說。「我這一生,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兄弟,對得起舅姑,對得起夫君,對得起兒女……到了九丈黃泉,我不怕……」

她的聲音竟也有了微微的顫抖,「就算那四個孽種找上門來,你外祖父、你兩個舅舅也都會擋在我跟前的,對不對?」

這還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在陳嬌跟前,隱晦地提到了當年的往事。

陳嬌心痛如絞,她輕聲說,「您承運於天,離京六朝,五十年來把握天下大勢,令子民得以休養生息,國勢漸漸旺盛……到了地底下,子民們也會念您的好的。」

太皇太后頓時安寧下來,她牽出了一個皺紋重疊的笑,喃喃自語,「是啊,子民們念我的好,那就比什麼都強。」

又輕聲細語,似乎在感慨,「我是為了把持權柄?我不想安享晚年?我……我問心無愧,我對不起那四個皇子,可我對得起天下。」

陳嬌一路沉默。

「阿嬌。」太皇太后又夢囈一樣地說,「在咱們這個位置上,你總是要對不起幾個人的,你別心軟,孩子。賈姬的事,我知道你耿耿於懷,可你得記住,你是寧可對不起一個人,也不能對不起天下人。」

她睜開眼來,無神而渾濁的瞳仁艱難地轉動著,她說,「你決不能對不起天下人。」

陳嬌頓時就想到了衛子夫,想到了她曾經下過的那個決定,在這一刻,她輕輕地、底氣十足地說,「您就放心吧,阿徹年紀漸漸大了,性子也越來越沉穩,忍得、等得,他不會讓您失望的。」

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也不會讓您失望的。」

竇太后頓時鬆弛下來,她展顏一笑,又緩緩地靠到了屏風上。

「六十年前,我也不過是一個浣紗幼女,天下事和我有什麼關係?」她輕聲說,「我唯一盼望,就是有一天能和父母兄弟重聚,能夠和家人朝夕相處,享盡天倫之樂。」

這是要把竇氏的棒子,交待給陳嬌了。陳嬌挺起脊背,毫不考慮地下了保證。「您放心,只要我還在椒房殿裡住著,就一定為您照顧好舅爺爺的後人。」

她頓了頓,見太皇太后滿意地舒展開了眉毛,便又輕聲加了一句,「不過,姥姥,現在是不是也到了提拔竇嬰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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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受挫

太皇太后眉頭頓時一動。

雖然竇嬰也時常得到她的賞賜,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鬧騰的那場元年新政,是真傷到了老人家的心。這幾年來雖然還維持著竇氏接班人的名頭,未曾在氣勢上輸給田蚡半點,但比起受寵的天子母舅,他的光芒,難免就要淡薄上幾分了。

「就只說田蚡好了。」陳嬌寧靜地道,「從前在王孫舅舅跟前,就好像個下人似的。現在雖然還未敢以富貴驕人,但言行之間,也大有和竇嬰平起平坐的意思了。連王孫舅舅尚且如此,別的竇氏子弟,在他跟前還討得了好嗎?恐怕就是平原君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都敢給他們氣受了。」

人心護短,竇氏再怎麼樣,那都是皇親國戚,要落到被金俗欺壓,太皇太后真是在地下都要被氣睜眼了。

「當年是我一把掃他下去的。」老太太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口中輕聲道,「出爾反爾……」

話說到一半,她又自嘲地笑了,「人都要入土了,還記掛著什麼面子?」

若說從前,到了這時候太皇太后想不起竇嬰,一方面是因為放不下面子,一方面也是因為兩方決裂後疏於往來,漸漸地親情也就淡化,老人家煩心事太多,乾脆一閉眼萬事不理來個清靜。現在的情形,卻又大不一樣了。

中宮位穩,皇長子年幼,朝中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自己人,那是行不通的。陳家人不堪用,韓嫣終究不是自己人,並且又實在年輕,能否成器,還是兩說的事。也就只有竇嬰不論從資歷還是聖心來看,都可以和田蚡一較短長了。

在太皇太后這裡,卻要反過來看——滿朝文武,也就只有田蚡能在這幾年間威脅到竇嬰的地位了。

「阿徹這個舅舅,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老人家就輕聲說。「這些年來,他的眼睛是往哪裡看,我清楚,你清楚不清楚?」

到了這份上,什麼話要再繞著彎子說,不但是考驗老人家的耐力和腦力,也實在是有幾分矯情了。老人家油盡燈枯,到了交棒子的時候,而或許是因為陳嬌從小嫻靜大氣的表現,她跳過了大長公主,直接把權柄遞到了陳嬌手中。

陳嬌自然也要表現出和這份權柄相稱的城府。

「一山不容二虎。」陳嬌從容地說。「田蚡野心雖大,但缺少相應功績,為人又跋扈霸道,如果有人可用,阿徹又何必要用他呢?」

她頓了頓,見老太太面上還不見滿意之色,便又壓低了聲音,在太皇太后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后身軀一震,她忽然一把捏緊了陳嬌的手,以不符合年紀的敏捷,沉聲叮囑,「這件事,你要辦得很小心!」

她的力道之大,甚至將陳嬌的手都握得生了疼。

陳嬌輕聲道,「姥姥您就放心吧……真到了要辦的時候,自然也會辦得很小心的。」

太皇太后轉念一想,不禁又欣慰地一笑,她拍了拍陳嬌的手,輕聲道,「是,你自然會小心的,你要比你娘強得多了,孩子,你要比你娘強得多了。」

她又漸漸鬆開手,睜著眼茫然地望著幔帳,輕聲道,「現在外頭的景色如何,你說給我聽聽?」

陳嬌便和緩地道,「花都開得好呢,您聞到香氣了麼——」

#

太皇太后這個瞎老婆子,能夠把朝政長長久久地握在手心,也不是沒有自己的本事。既然有心要將竇嬰再操作回相位,才過大壽,她就對劉徹提起。

「我也老了。」老人家神色疲憊,「眼看著就要閉眼,閉眼後,劉家天下就隨你折騰,你要怎麼辦,我是管不了啦。不過,我知道你心急……藉著這一次大壽,也讓我給後人留點地步——讓竇嬰回到朝廷中來,幫你的忙吧。」

劉徹不禁大喜:老人家這麼說,那是默許了他為新政再次佈局。只等著太皇太后閉了眼睛看不到了,他就可以轟轟烈烈地繼續勵精圖治,將心中惦記著的那些政事逐一實踐出來了。

「一定不會讓您操心的。」他卻始終還是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壓抑住自己的喜悅,小心翼翼地繼續為太皇太后捶腿,「我在宮裡是管不到外頭的事,可有王孫舅舅在,家裡人還能受到多少委屈?」

要是沒有王家,這句話倒也說的對,可現在王家人的手,都伸到了竇氏的田莊上了,更不要說從前為竇氏所把持,幾處出產不少的官署,現在田蚡都大有插上一腳的意思……太皇太后雖然老了,可畢竟還沒嚥氣,有心打聽,消息也還是一樣靈通。

「你啊。」她不禁輕聲數落劉徹,「還是年紀太輕了,治大國若烹小鮮,很多事,你得慢慢地來。這幾年來你布下的那些棋子,難道如今不是漸漸有了用處?就好像當年你爹,他也鬧著要削藩,鬧著要興儒,結果怎麼樣?要不是你叔叔頂得住,天下早就亂了。從此他是絕口不提這兩件事,可你看看現在如何?你以為你身邊那些老師,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我這個瞎老太婆,已經糊塗到了這個地步,連博士們究竟信奉黃老還是孔孟,都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劉徹被她說得冷汗潺潺,這才體會到祖母犀利起來,然和陳嬌一樣,字字句句,竟都可以直刺人心。

「祖母,我——」

太皇太后又搖了搖頭,「你不必說了。」她疲憊地道,「哪個皇帝也都有犯錯的時候,盡力去做,大方向把握得住,人才挑選得當……天下事,能守得住這幾點,十有,也都不是不能解決。」

她又反手握住了孫子的手,輕輕地拍撫了幾下,「匈奴的事,遲早都要解決的,只是現在還不是開戰的時機。一旦全面大戰,必定是綿延日久,國庫糧食要還不夠多,藩王們要還過分強大,朝廷就不能隨意用兵……攘外必先安內,這是晁錯的話,嘿嘿。這是個人才啊,可惜死得冤了些。賈誼、晁錯,甚至現在你多加寵信的董仲舒,其實說是儒道,還不如說是法家,不要以為你父親和你祖父虧待了他們,耽誤了他們的才華。其實很多事,不是不懂,只是不能著急。」

太皇太后還是第一次說得這麼深刻,劉徹聽得汗都落下來。他忽然間又慌張起來,輕聲道。「祖母,您可要好起來,沒有您,孫子……孫子怎麼能把得住大局呢?」

「是啊。」太皇太后輕聲說。「你終究還太年輕了點,你父親登基的時候,都已經三十多歲啦。那時候我跟在你祖父身邊,也都二十多年了,耳濡目染,母子戮力,這才把風風雨雨給度了過去。現在你呢?指望你母親,我看是難了。親戚們中,能用的也就是你舅舅了。」

她頓了頓,似乎想要琢磨出劉徹現在的情緒,現在的表情,卻又因為自己的眼疾,而無奈地放棄了。「你舅舅這個人,祖母不是對他抱有偏見。但他志大才疏、霸道跋扈,就算現在,仗著和你的關係,已經有作威作福的意思了。更可慮的是,他對下作威作福,也就算了。但我聽說連和你說話,他都不大氣。」

「一家人之間,當然不必為禮儀拘束,但君臣的分野,必須嚴格分明。他連皇帝都不看在眼裡,一旦位高位,必定玩弄權術,為一己私利奔忙,天下事,能指望得了他嗎?」

這還是太皇太后第一次對劉徹談起他母族的親戚,卻也就是這麼一句,又緩了口氣。「對你舅舅,你要又打又拉,不能讓他越過了你的地步,否則將來君臣舅甥之間,結局必定是很難堪的。但用也還是要用……孩子,天下太大,但可以信任的人,卻實在太少啦……」

劉徹不知為什麼,然熱淚盈眶,他低聲道,「祖母,您還要多教著孫子一點,多活幾年,少、少說也得看到劉壽娶親生子了……」

太皇太后不禁露出微笑,「你當我不想嗎?孩子,我也想看著你多給我生幾個曾孫,現在阿壽就只有一個,還是太單薄了一點!」

不過,劉徹從此便經常往長壽殿裡走動,遇到什麼事,也都聽從太皇太后的指點。他在後宮女人上花費的心思,反而更少,接下來的幾個月內,除了王姬之外,後宮中依然沒能傳出喜訊。

建元五年末,陳嬌就不讓王姬出昭陽殿了。

「你生產在即,還是在殿中本分住,」她給王姬帶了話,又讓人去長信殿問。「母親對王姬這一胎關懷備至,是否有為她準備接生穩婆,與小皇子的奶媽?」

用了小皇子三個字,使得王太后心情不錯,也就不計較陳嬌做法中暗藏的嘲諷了。她果然將自己曾為賈姬準備過的老宮人,又派到了昭陽殿裡,於是陳嬌除了按部就班打發太醫過去,或是送東送西的,然也就直到王姬臨產,都沒見過她。

沒見過也好——也許是因為這一胎養得挺大,王姬人又還小,她沒能熬過生產,孩子才落地,母女兩個就都沒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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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辭世

竇嬰是在新帝六年的冬天回到朝堂上來的,幾乎是才過了元月,冬天都才剛剛開始,劉徹就把他直接提拔到了太常的位置上。擺明了就是要給朝局一個緩衝的時間,等到合適的時機,再把他往上提拔——在太皇太后的健康每況愈下的今年,竇嬰重出江湖,個中蘊含著的深遠意義,朝中眾人都能作出自己的回答和解讀。

竇氏子弟,自然是揚眉吐氣,雖然太皇太后的兩個兄弟早已經去世,但歷年來繁衍出的近支宗親,上朝時腰板都直了幾寸,說話也都敢大聲些了。就是曾經一度被劉徹信寵,緊接著就被太皇太后毫不留情地清掃出朝廷,這些年間戰戰兢兢,慢慢爬回了低位的儒生們,都要比從前自然得多了。這一切就像是個不言而喻的讓步,一個信號:太皇太后老了,她輸給了歲月,事到如今,她要交權了。

如今的丞相許昌年紀也不小了,恐怕已經打定主意,等太皇太后闔眼了,就回家頤養天年去,因此倒是越發仙風道骨,淡然得很,什麼事,都講究一個「不爭是爭」。太尉莊青翟就更不用說了,這是個拿定了主意寵辱不驚的中年人,什麼事交待到他手上,都能辦得很出色,可和他無關的事,他是一句話都不會多說的。

太皇太后親自提拔出來的這兩個高層,當然也不可能和她的侄子作對,也就是佔了這層關係的便宜,竇嬰才回覆了兩千石高官的位置沒有多久,就再度得到了聖眷——雖然沒有明言,但劉徹常常請他入宮說話,甚至還會將朝中文書示於,儼然是已經有讓他重新梳熟悉起政事的意思了。

可朝堂上的事一向如此,從來沒有皆大歡喜,有人笑就一定會有人哭。武安侯田蚡最近的心情就很不好。

「做了多少年工夫,明擺著竇氏眼看就要黃了!老太婆這倒好了,連臉都不要,自己還在世呢,就把竇嬰提上來了!」

在長信殿內,武安侯說話曾經是很客氣的,可隨著太后當太后的年限越來越長,太皇太后也越來越老邁,現在他也敢高聲抱怨起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了。

聽到了又怎麼樣?欺負的就是太皇太后已經老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王太后卻多少有些吃不消弟弟這跋扈的姿態。

「我要是母親,我也提拔竇嬰。」她不客氣地頂了弟弟一句,「這是個有軍功的人,也曾經當過丞相。論資歷,比你要老得多了……你要是不用心做點成績出來,拿什麼和竇嬰比?」

田蚡恬著臉,理直氣壯。「我這不是有您這個姐姐嗎!」

太皇太后眼看著要不行了,可太后這不是還年輕著?就是竇嬰一開始能進入朝廷,也還不是靠了太皇太后?

「人家也有皇后呢。」

太后反而緊接著就又頂了田蚡一句,她慢悠悠地說。「你以為老太婆這麼一去,竇氏在後宮中就沒有靠山了?陳嬌這妮子,幾年前就看好竇嬰做竇氏的掌門人。元年新政那件事,你是我保下來的,老太婆自然也不會去動竇嬰。可你以為沒有人說情,這幾年來竇王孫還能一直榮寵不衰,不斷得到賞賜,勉強維持住了他的宰相做派嗎?」

田蚡神色頓時一暗,他陰沉著臉沒有說話,王太后看在眼裡,忍不住也嘆了口氣。

田蚡就是太容易得意忘形了……從前竇嬰得意的時候,他還能忍住脾氣,像個下人一樣侍奉起大將軍來。可前幾年兩人同時失意,田蚡仗著自己是皇帝的親舅舅,始終得到阿徹的信寵,對竇嬰就沒有從前那麼尊敬了。尤其還有個灌夫在中間挑撥離間,如今魏其侯和武安侯在朝堂上見了,互相都不搭理。兩人不合,天下皆知。劉徹要用竇嬰做丞相,自然要培養他的威望,恐怕田蚡短期內,在朝堂中是不會有多少建樹了。

「你急什麼。」她也只好說。「還不是你那句話?你在後宮也不是沒有靠山,你姐姐還年輕呢,往後,有你得意的時候!」

田蚡便露出惋惜神色,「可惜王姬去得早,可惜,不是個男孩。」

又請示太后,「是否也該在民間搜求美人了?」

王太后似聽非聽,過了半天,才不經意地點了點頭。

#

田蚡在長信殿裡究竟說了什麼,畢竟還不可能傳到別人耳中,但他大發雷霆的事,還是很快就被陳嬌知道了。

當時她正和大長公主一道在長壽殿服侍太皇太后,宮人來遞過消息,說了田蚡的隻言片語,其中就頗有對竇氏不敬的議論。

太皇太后連眉毛都不抬,吃過湯藥,這才笑著說了一句,「這個田蚡,心胸狹窄急躁,真不是丞相的材料。將來就算上位,恐怕也坐不穩丞相的位置。」

老人家的真知灼見,不能不使人佩服,從前陳嬌還沒被廢,就已經看到了田蚡的下場。只是他到底死也拉著竇氏一道陪葬,倒是把朝堂中舊外戚的力量掃得一乾二淨,為衛家為代表的新外戚,留出了足夠的空間。

陳嬌和大長公主也都視若等閒:長信殿裡的事,這半年來,她們也聽得多了,由不得她們不當一回事。

「我去了以後,這一批人。」太皇太后舊事重提。「想出宮的不要攔著,不想出宮的,就進你的椒房殿吧,個個都是可靠的,能幫得上你不少忙。」

這幾個月來,老人家是越來越經常地說到後事了。她的思維雖然還算清晰,但也漸漸衰弱得都起不了床了,就連喝藥,都要有個人在背後撐著她的脊背。就是這身邊宮人的歸屬,都已經提到了三四次。

時光對太皇太后已算溫柔,至少沒病沒痛,只是油盡燈枯。

陳嬌輕聲道,「姥姥您放心……」

太皇太后又不管不顧地道,「我自己的那點私房,不留給你了,這點人比錢更寶貴得多。不能什麼都不留給你母親。」

分明大長公主就在一邊,提起來的口氣,好像她還在千里之外。

大長公主忙說,「是,謝過母親賞賜,娘您別說話了,喝了藥就好好休息。」

太皇太后又好像忘記了自己剛才的話,她驚喜地說。「我的阿嫖什麼時候來了?阿嫖,娘好惦記著你,娘要去看你爹,你弟弟們了……」

陳嬌兩母女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大長公主再忍不住,淚水撲朔而落:太皇太后這是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劉徹當天下午就住進長壽殿裡,太后也絲毫不敢怠慢,後宮美人,凡是有名號的,全都輪班在長壽殿侍疾。劉徹夫妻更是衣不解帶,沒日沒夜地在太皇太后身邊,免得老人家嚥氣時身邊寂寞。

沒想到到了這份上,太皇太后雖然依舊胡話連篇,卻又並沒有下世的意思,足足十多天,劉徹和陳嬌都沒有睡好,到了三月這天的晚上,陳嬌實在擋不住了,靠著屏風,迷迷糊糊地就打了盹兒。

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柔和的說話聲,又過了一會,有人給她披了一張錦毯,陳嬌不知為什麼,忽然有些害怕,她握住了那人的手,輕聲問,「祖母……」

回答她的卻是衛子夫嬌甜的聲音,「太皇太后娘娘正安睡呢。」

陳嬌這才放下心來,朦朧間轉頭似乎又要睡著,卻聽得劉徹低沉的男聲靠近了,緊接著,她被攬到一個堅實的懷抱裡,她聽見劉徹的聲音,在她夢境上空漂浮。

「她也累了!」劉徹似乎很感慨。

「娘娘最近又是忙著侍疾,又要安頓宮裡的事。」衛子夫聲音嬌柔,不疾不徐,陳嬌感到有人在順著自己的鬢髮,力道輕柔,似乎不像是劉徹的作風。「也著實辛苦了。」

忽然有些荒謬的笑意浮上,陳嬌不知自己是否在夢中淺笑,劉徹的聲音又是否是因為她的笑意而變得柔和。

「你也辛苦了。」他對衛女的態度,終於漸漸緩和,「阿嬌平素要強,最近心裡悲痛,更留心不到自己的身體,你要多注意她的飲食。有一口沒一口,那可不行。」

沒想到這兩個人聚在一起,居然是在關心陳嬌自己。就是陳嬌,都要覺得這畫面很有幾分滑稽。

不過想一想,衛子夫也算是自己的心腹,在劉徹看來,這種話當然是囑咐她最合理。

衛子夫的回答卻依然平靜而嬌柔,似乎根本品不出其中的諷刺。「子夫必定盡力而為。」

劉徹嗯了一聲,也破天荒關心衛子夫,「你也一樣,面色有幾分蒼白,要是撐不住,就多回去歇著。別在這硬挺,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

衛子夫似乎含糊地客氣了幾句,隨即聲音就斷了。劉徹抬高了嗓門,這聲音終於一下驚醒了陳嬌的迷夢,她睜開眼來,首先就看到衛子夫趴在她跟前的地上,豐潤的長發,隨意地散了一地的黑,好像誰家的烏鴉落了漫天的羽毛。

「怎——」她說,而還沒有回過神來,劉徹已經放開陳嬌,讓她自己坐好。他站起身來,前去查看衛子夫。

陳嬌擁被呆坐,或許是午後一場小睡,消耗了她的心智,她的腦子就像是被濃稠的米漿黏住,連最基本反應都欠奉,過了好半晌,主殿內忽然又起了一陣騷動。她這才回過神來,也不顧衛女,拉著劉徹,兩個人急匆匆就進了主殿。

殿內只有幾個宮人,連大長公主和太后都不在,劉徹同陳嬌跪到太皇太后身邊,正好同老人家眼神相遇。不知是否陳嬌錯覺,老太太在這一刻,眼神明亮清晰,居然不似盲人。

「帝后和睦。」竇氏女、竇宮人、竇夫人、竇王后、竇皇后、竇太后、竇太皇太后說,「一個外朝一個內朝,你們一起管好,不要辜負祖宗交給你們的劉家天下。」

她說。「阿徹,你一輩子待嬌嬌好,待你姑姑好。」

劉徹虎目淚湧,他哽嚥著說,「祖母,我一定!」

竇漪房轉向陳嬌,還想再說什麼,話才出口,便慢慢地化作了一聲嘆息。

新帝六年三月,太皇太后薨,享年七十有一,歸葬霸陵。四月,宮人衛子夫有孕,拔夫人,遷昭陽殿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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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試探

太皇太后薨斃歸山,陳嬌身為皇后,肯定有很多禮儀大典要參加處理,宮中眾位貴人,也都要到太廟祭祀祖先,劉徹又帶著陳嬌和大長公主,到顧城廟祭祀過了文帝,將太皇太后的靈位請進了顧城廟裡。一來二去,等到陳嬌終於回歸宮廷的時候,已經是四月末了。

在此之前,她也就是在衛子夫有身孕的消息傳來時,見過衛女一面,匆匆叮囑身邊諸位宮人,「看好衛夫人,不要讓她肚子裡的孩子出事,不然,拿你們陪葬。」

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讓衛子夫退出了椒房殿。

這一次回來,她先找楚服說話。

不過短短一個多月,楚服已經瘦了不少,花季年華的少女,兩頰都凹陷了下去,越發顯得眼睛大而透亮,甚至都露了幾分癲狂。

一見到陳嬌,她就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死命給陳嬌磕頭。

「楚服壞了事,娘娘請責罰楚服。」她語無倫次地輕聲道。「楚服壞了事,娘娘,楚服……楚服沒話語給自己分辨了。」

當時給衛子夫喂藥的事,陳嬌是交給楚服一手操辦的,雖然身邊也不是沒有別的心腹宮人,但楚服畢竟是經手者,有了事,當然要算到她頭上,就是要找替死鬼,也都要看陳嬌本人肯不肯信。

陳嬌挺直脊背,盤坐在軟榻上,垂眸望著楚服,神色陰晴不定。

「我最近也派人查了查,」她輕聲說,「還以為你的父母,或者和衛家走得挺近。」

楚服面上浮現出的訝異之色,比陳嬌更甚,陳嬌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又續道,「不過似乎平時也沒有來往,衛家畢竟是出了個夫人了,雖然還沒脫出奴藉,但這也是遲早的事。你呢,怎麼說也還是個宮人——」

她的聲調抬高了一點,「是不是不大服氣呢?你在我身邊也服侍了幾年了,卻還比不過一個初來乍到的衛女……」

楚服嚇得連連磕頭,「奴女自知資質,能在娘娘身邊服侍,已經是莫大的榮耀了——」

話雖如此,但她也似乎漸漸地放下了心來。

真的不想再用她了,陳嬌一句話,她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恐怕就要被隨手碾死。會敲打,就說明始終還是有機會。

果然,陳嬌見楚服徹底服了軟,也就不再廢話了。

「阿壽今年也有兩三歲了。」她輕聲說,「長壽殿裡的宮人,也有幾十個進了椒房殿服侍,其中有一個你的本家,是祖母身邊多年得用的老宮人了。我預備讓她把你替下來去照顧阿壽,說起來,當年連舅舅她都一手帶過,照顧阿壽,肯定是不會出什麼紕漏的。」

楚服便弓起脊背,恭敬而忐忑地等待著自己的命運,被上座那個年輕而白皙的皇后宣判出來。

「你呢。」陳嬌輕聲說。「就去昭陽殿裡服侍衛夫人吧。」

她垂下頭來啊,漫不經心地道,「這種藥雖然不是十成十能夠完全起效,但也沒有這麼巧,才吃了一兩年就失效的。可見這孩子,的確是她的緣分,私底下你就別動什麼手腳了,要能生下個男孩和阿壽做伴,倒也是樁美事。」

楚服不禁慾言又止,陳嬌看在眼裡,她笑微微地道,「你說。」

「雖然衛女不過是螢火之光。」楚服便膝行了幾步,卑微而懇切地抬起頭來,望住了陳嬌,急切地道。「但娘娘幾次三番,都對她另眼相看,想必雖然我們下人看不出來,但她也的確有她的過人之處。娘娘,衛女和賈姬,可並不大一樣啊。」

這是真的把自己放到了陳嬌的位置上,來設身處地地為陳嬌考慮了。否則按楚服身份,有個差事,她巴不得搶著去做,哪裡還會在意這許多細枝末節。這本來也就不是她考慮的事。

到現在,在身懷這麼巨大的嫌疑之後,楚服到底是再不敢自作主張了,不管她曾有多麼高傲的心氣,多麼淵博的學識,現在她也終於明白:大長公主也好,劉徹也罷,都和她沒有一點關係。真正主宰她生死的人,也就是陳嬌了。

「你說得對。」陳嬌衝她擺了擺手,「這裡就兩個人,你跪著給誰看呢?起來吧。」

楚服卻不肯動,堅持「我就是跪娘娘,跪得心服口服,跪上半年都不累」。

陳嬌也就只好讓她跪著了,她輕聲說。「衛女和賈姬的確不一樣,所以,你也無須一開始就表明自己的態度,倒是可以問問衛女,這個孩子,她是想留下來,還是更願意聽憑我的吩咐。」

楚服頓時一怔,她又再大膽地抬起頭來,迎視著陳嬌。

「娘娘這是要試探試探衛女的忠心。」她輕聲說。

「就看她怎麼說了。」陳嬌不置可否,她深深地望了楚服一眼,「記住,做任何事之前,都要來問過我。」

#

劉徹對楚服的調動,並沒有多大意見。年輕的帝王也根本無暇照管後宮,他已經連著四五天都在清涼殿裡住,就是陳嬌要見他,也只好到前朝去找天子。

從登基那一年的雄心勃勃,到如今依然年輕,依然勵精圖治,卻已經學懂了忍耐,學懂了佈局,他所欠缺的無非是一個機會。如今太皇太后安然離世,劉徹終於將老人家好生送走,漂亮地終結了前朝最後一點餘韻。他親政的日子眼看就要開始,年輕的帝王又哪有時間去關心後宮中的事?

衛家一家人都在陳嬌手中,平陽長公主又已經被陳嬌收拾得沒了脾氣,雖然新近有孕,當紅得寵,但考慮到後宮中有過身孕的寵姬結果都不大好,衛夫人又還是安安靜靜的脾氣,陳嬌也派人把昭陽殿守護得風雨不透。這一個多月以來,衛女居然完全沒了聲音,甚至都很少在人前現身。

陳嬌也不著急,她甚至還請示太后。「等過了三個月孝期,是否應該選拔出新一批貌美宮人,放到清涼殿裡,免得阿徹身邊全是些面目平庸的宮人,說出去都沒有面子。」

從前太皇太后在的時候,怎麼就不見留心到這一點了?還不就是因為老太婆偏疼外孫女,宮中人也慣看上位者的臉色行事?

倒是見風轉舵,轉得很快。就是王太后不免又有些膩味了:陳嬌還真是處處都走在了頭裡,處處都挑不出一點毛病。

「也好。」她倒也不是不犯愁的。「眼看阿徹都二十多歲了,膝下還只有阿壽一個,也實在孤單了一點。」

陳嬌當沒聽懂太后話裡的暗示,微微一笑,又說,「今年您也是到四十歲整生日了,我和阿徹的意思,都是辦得盛大一些。從前阿姨留下來的幾個兄弟,都是您一手帶大的,這一次就不要讓他們回去了,索性再住幾個月,和您多親近親近吧。」

王太后自己雖然就劉徹一個親生的兒子,但她妹妹卻很會生,這四個諸侯王,也無一例外,都得到劉徹和太后特殊的照顧。陳嬌的這個建議,是真的把馬屁拍得好了,她的面色頓時就舒展開來,「好,這幾個兄弟,又和別人不同,你也要提點著阿徹,多和他們親近親近。」

陳嬌又要伺候太后用飯,低眉順眼,態度沉靜,雖然已經在皇后位置上坐了五年了,卻似乎還是沒有養出皇后的貴氣。連太后自己都看不過眼,「行啦,那是下人的活計,你的孝心,我心裡有數。後宮中千頭萬緒,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又已經住在長樂宮裡,未央宮的事,當然不便多管,你就忙你的去好了。」

是不便多管,還是沒有多管的藉口,那就實在是不好說了。陳嬌微微一笑,「反正阿徹難得出城去鬆散鬆散,查看上林苑的修建情況,回了未央宮,也是冷冷清清的。索性把阿壽抱來,陪您一道用飯吧。」

雖然劉壽肯定更親陳嬌,但身為庶長孫,太后也不是不疼愛他。提到孫子,面上就有了幾分真心的笑意,「真壯實,一般人家四歲的孩子,比他矮一個頭。黑黑壯壯的,和他爹很像!」

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吃過了午飯,陳嬌親自帶著劉壽升輦回椒房殿,劉壽一路上扳著手指和陳嬌磨,「母親,楚服姑姑什麼時候回來呀?」

雖然這孩子是在她殿里長大的,但畢竟不是親生,對賈姬全無概念之餘,和陳嬌也不曾過於如膠似漆,真正親近惦記的,還是一手把他帶大的楚服。

「快了,快了。」陳嬌被他磨得沒辦法,只好說。「今年不回來,明年就回來,沒準,還帶個小弟弟、小妹妹回來。」

劉壽頓時欣喜地笑起來:去年王姬有孕的時候,劉徹就親自教他,『對弟弟要和氣』。從此之後,這孩子就很盼著有個弟弟妹妹。「好,要能帶弟弟妹妹回來,多等等也不著急的。」

又和陳嬌討價還價,「能不能明天就把弟弟妹妹帶回來呀?」

陳嬌不禁失笑,身邊宮人也道,「真是孩子話!懷胎十月,哪有那樣容易,明天就生出來了。」

「是啊。」皇后輕聲說,「懷胎十月,生產可真不容易。」

等她回了椒房殿,昭陽殿裡就來了人:衛女聽說皇后終於擺駕回宮了,便來人打探消息,問皇后是否忙碌,她多日沒見陳嬌,想要前來請安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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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雙刃

陳嬌當然不會回絕衛子夫入覲的請求。

她甚至還特地清除了宮人,自己背過身坐在殿內一角,對著銅鏡練習了一下面上的表情。直到銀亮水滑的鏡面,映出了一張沉靜似水,唯有在眼角眉梢,到底還是帶了一絲怒氣痕跡的臉,陳嬌才滿意地嘆了口氣,她卻不急著將銅鏡按下,而是怔怔地托著下顎,凝眉望著鏡中的嬌顏,似乎指望鏡中人能夠給她一個不一樣的表情,給她一抹不一樣的笑靨。

「你要知道。」那一道和她自己的嗓音十分相似,卻終究蘊含了陳嬌所不擁有的,火一樣的激情的聲音,便在陳嬌耳邊輕輕盤旋,似乎鏡中人忽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正含著傲然笑意,對陳嬌低語。「能不能捏得住她,可就在此一舉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虛了眼神,她望著鏡中這張沉潛嫻靜的臉,隨意拉了拉唇角,而鏡中人竟還給她一個完美的笑靨,精美的、得體的,絲絲風情,若有若無地藏在了禮貌後頭。

這是一個多動人的笑啊,她想,可在這笑後頭,有沒有過一絲真正的開心呢?

忽然間,她很羨慕前一世的陳嬌,就算最終她用二十年的幽居,來苦澀地品嚐過了失敗,但在她短暫和輝煌的,位居天下至尊的那數年中,至少,她曾開心過,她會張揚地露出編貝般的牙齒,笑得比天邊的日頭更明媚,而非如現在的陳嬌,就算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終屬月般優柔。

一個人總不可能將所有好處全都佔盡,如今她坐享天下權勢,丈夫寵愛,內有長子,外有外戚。在這一片輝煌背後,陳嬌的確已經很久都沒有真心笑過了。而她情不自禁地撫上了鏡中那白嫩的臉頰,她在想,和六年前相比,我老了一些了,我有多久沒有和劉徹一起,在藍天下策馬奔馳,在密林中駐足停下,采下一朵野花?

「記住。」那聲音卻不曾搭理她的多愁善感,她在陳嬌心湖上方來回飄蕩,就好像一場來自遠古的暴風雨,到此地忽然停下,雖然放緩了速度,但依然蘊含了無窮無盡的不安能量。「後半輩子吃不吃麥飯,就看你今天的表現了。」

不過一個衛子夫而已,就這樣不能放心,將來的李夫人、邢夫人、尹夫人……又該怎麼處置呢?

陳嬌於是便不自覺將傷感又通通掃到了一邊,她對著鏡子,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意。

殿外又有聲音清脆地通報,「娘娘,衛夫人到了。」

她便頓時收斂了笑意,一把按下鏡盒,轉過身調整了一下姿勢,端坐在榻上,抬眸望向了盈盈步入殿中的衛子夫。

#

衛女入宮時年方十四,這幾年正是她發身長大的時候,幾乎每次見她,陳嬌都覺得她要比之前更長開了一點,好像一朵花,正在不疾不徐,次第盛放。

不過如今見到她,衛子夫卻沒能更加豔光照人:她要比以前更瘦了一些,形容也帶了憔悴……都是害喜鬧的,讓這朵花還沒完全長開,就已經結了果子。

「娘娘。」還是一貫地恭順,也不顧自己的身孕,堅持五體投地,給陳嬌行了大禮。

陳嬌端坐榻上,不言不語,等衛子夫行完了禮,才沖宮人們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都下去吧。」

衛子夫依舊保持著跪伏姿態,恭敬地等著下人們退出了殿堂,等到了陳嬌那一句輕飄飄的,「起來坐好,有身孕的人了,何必這麼多禮。」

她這才直起身子,在陳嬌下首正襟危坐,彎著頭頸,維持了一個卑微的姿態,自然不曾先開口說話。

室內於是就沉浸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有了身孕,也是喜事。」陳嬌自言自語地說。「倒不知道你對藥草,還有精研。」

一滴冷汗頓時就滾到了衛子夫鼻尖。

「娘娘。」她力持鎮定。「若是奴女有意和您作對,又怎麼會將自己的身孕,這樣早就擺到了台前?」

的確,兩個人也都不能不承認,若是衛子夫有意自立門戶,那麼她大可以等到四個月、五個月,甚至是六個月、七個月的時候,再把消息揭露出來。到時候略加唇舌,只怕陳嬌為了維護自己的清白,反而要處處照料,令得她平安生產。又或者她應該設法求得劉徹,將衛家人脫離奴藉,至少,是脫離堂邑侯府的控制。沒有了衛家,她衛子夫就是生了一百個兒子,又能動搖到陳嬌什麼?

這道理也的確打動了陳嬌,她的眉宇漸漸地柔和了下來,兩人的目光,巧合地又都棲息到了兩人間的那一壺水上。

這是一尊精緻的瓷器,白瓷面上帶了一抹罕見的嫣紅,陳嬌平時就相當喜愛,有許多次,衛子夫到椒房殿來侍奉她,兩人頭頂著頭下一盤散漫的棋,棋盤邊上就擱了這麼一把瓷壺。

陳嬌也注意到了衛子夫的情緒,皇后半支著身子,隨手拿起瓷壺,居然親自為兩個杯子都滿上了略帶褐色的蜜水,她率先執杯,一瞥衛女,妙目流轉間,已經輕輕地呷了一口杯中的飲品,居然不再提起衛子夫的身孕這個話題。

衛子夫卻覺得自己的心跳漸漸地快了,她注視著那精緻輕巧的瓷杯,連指尖都在輕顫,然而她也明白,這一刻容不得她裝瘋賣傻、含糊了事,喝不喝,已經可以證明她的身份立場,是否還和從前一樣完全依附於皇后,完全受陳嬌的掌控。

這一次覲見的戲肉,其實也就是這一刻而已,事前事後,也都是鋪墊收尾,真正的交鋒,就發生在這一瞬間。

她揚起眉宇,不知不覺間,竟有些楚楚可憐地望了陳嬌一眼,而皇后眉眼間隱藏的一絲懷疑與恚怒,也為衛子夫盡收眼底:自己的身孕,畢竟還是出乎皇后意料之外,雖然衛家還是被她握在手心,雖然昭陽殿被她把守得風雨不透,衛子夫就是她手心的一隻小鳥。但這個高傲的皇后,畢竟還是因為自己的疏漏,而動了怒意。

就算這孩子落了地,也不能對陳嬌造成多大的損害,但即使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威嚴,她也要毀損掉腹中這已經漸漸成形的血脈。

衛子夫忽然覺得,雖然皇后眉目宛然沉靜,就好像畫中的仕女,永不曾有失態一面,但也許私底下,她也依然還是那個頤指氣使、心高氣傲的陳後阿嬌。

她猛地一咬牙,顫抖著指尖,舉起瓷杯,徐徐地飲下了杯中清澈的液體。

卻為那一抹自然的清甜,驚得差點鬆了手——墮胎藥氣味濃烈,味道自然也相當苦澀,衛子夫也是享過福的人,她嘗得出來,這不過是一杯香甜的蜜水,微微的褐色,只是因為其中摻雜了濃郁的槐花新蜜。

她不禁又抬起眼去看陳嬌。

陳嬌也正注視著她,她微微笑了。

「肯喝,就好。」她輕聲說。「最怕是什麼都喝不下,虛不受補,小公主的元氣就虛弱了。你愛喝,我送一罈子給你。」

衛子夫慌忙又直起身子,又要大禮參拜,「奴女謝娘娘恩典!為我留一女傍身。」

皇后到底還是放了她一馬。

兩人卻都心知肚明,之所以放她一馬,不過是因為陳嬌刻意咬沉的小公主三字。

「藥效看來還是不保險。」陳嬌又輕聲說,「小公主落地後,還是要定期進補為好。」

她又再伸出白玉一般的足踝,這一次,不過輕輕一挑,兩個人還隔著丈許遠,衛子夫就已經自動自覺,將臉抬了起來。

「我很喜歡你。」陳嬌說,她眉頭微蹙,似乎對自己這偶然的真情流露也有些不自在。「不然,不會留你這樣久。子夫,但願我們姐妹相得,這份情誼,不會因為時勢變遷而褪色。」

她頓了頓,索性也點破了衛子夫未曾出口的潛台詞。「畢竟後宮中的美人可並不少,有幸生育龍種的美人,聲名恐怕都能傳到長門園中去。」

衛子夫頓時放鬆下來,她上身起了一陣漣漪,看得出來,是吐出了一口屏了許久許久的涼氣。

不論陳嬌是否忽然發了慈悲,講起了感情,能容許她將長女平安生育出來,而不是執意要處理掉這個胎兒,令兩人關係更加微妙,更加恩怨難分,對衛子夫來說,總是個太好的消息。生育了一個女兒之後,怎麼說夫人之位都能漸漸坐穩,到時候,不論是作為陳嬌設出來的靶子,給那些新上位的美人們斗,還是就陪在陳嬌身邊同她說幾句話,起碼,她都還能活下來。

現在的她,能指望的也就這麼多了。

「按理說。」陳嬌又開了口。「你現在是個夫人了,兄弟們沒有官職,也不大像話。不過,他們年紀畢竟還小,再過幾年再脫籍出來,也方便安排。陛下問起來的時候,衛女你知道該怎麼說的吧?」

劉徹召幸,身邊總是有人服侍的,衛子夫雖然消息靈通,卻也不明白陛下身邊到底誰是一心為劉徹服務,誰又有別樣的心思。從前她不明白,現在陳嬌收用了長壽殿一批老宮人,她就更不明白了。

「子夫明白。」她多少有些失落,卻也漸漸放下心來:陳嬌的要求越苛刻,就越說明她想要重用自己。

皇后的青睞,對於衛女來說無疑是一柄鋒銳的雙刃劍,用得好,她可以走得更遠。而衛子夫深知,她對於陳嬌來說也正是如此,機遇與風險、甜蜜與苦澀幾乎融為一體,而這甜苦難辨的滋味,注定貫穿她們的整個宮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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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32:04 |顯示全部樓層
57 李氏

太皇太后的三個月喪期一過,劉徹就藉口柏至侯許昌、武強侯莊青翟操辦喪事不利,痛痛快快地將兩大巨頭一下掃下了朝堂。他沒有遇到多少阻力:許昌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太皇太后把他放在相位上,也就是圖他聽話老實。而一個聽話老實的老人,又能鬧出多少風波來呢?

莊青翟也是個識時務,能蟄伏的能人,在這種時候,太皇太后剛剛薨沒,劉徹正是要登上檯面大展身手的時候,任何一個擋在這個年輕而躊躇滿志的帝王身前的擋路石,當然都會被他一腳踢開。他沒有做擋路石,而是干淨利索地交了權,立刻便藉口稱病,在家閒居,只和親朋好友,保持最基本的限度。

朝局一時便陷入了真空狀態,而劉徹也沒有讓百官們等待太久,令許多人大為失望的是,他沒有推出自己的親舅舅田蚡,而是將一度位居丞相之位,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功成名就的魏其侯竇嬰再一次提拔到了相位上,而田蚡所得到的職位雖然也是三公之一,但卻始終還是距離丞相差了一步——他得到的,是莊青翟空出來的御史大夫之位。

這局面和六年前劉徹鬧騰元年新政的時候頗有幾分相似,竇嬰身為外戚領袖,穩穩把住了相權,對王權既是輔助也有限制,還是能把穩朝政,不至於令朝綱廢弛。而田蚡急進一些,身為御史大夫,正好梳理百官,隨時可以尋釁生事,落諸侯王們的面子,維護朝廷的權威。兩人一平一急,若能精誠合作,不消數月,劉徹幾乎就可以將這偌大的朝廷完全消化吃透。

不過,這也要兩個人能精誠合作才行。

王太后就時常聽到田蚡的抱怨,「真是老糊塗了!也該適時地退一退,將朝局讓給年輕人發揮了吧!」

其實,田蚡和竇嬰輩分一樣,年紀也沒相差多少。只是田蚡成名晚,竇嬰出頭早,輪資歷,是要比他老得多了。

「怎麼說都是天子的舅舅,這個丞相的地位,難道不是名正言順?」和王太后,他是越來越肆無忌憚,連這樣的話都說出口來了。這話傳來傳去,傳到椒房殿裡,連衛子夫都被逗得莞爾一笑。

「這個武安侯啊。」陳嬌隨口和她感慨,「性子真是難改,跋扈成這個樣子,又怎麼能不和丞相發生不快呢?」

衛子夫現在已經不能再穿著深衣了:這層層環繞身體的錦緞,對她來說已經過於緊繃。妊娠五六個月,就是再瘦弱,她也開始顯懷了。

陳嬌就特別在椒房殿內賜給她一張矮榻,令她不用辛苦地維繫跪坐姿勢,劉徹在清涼殿、宣室殿中一心國事,難免冷落後宮,夏日午後,皇后與衛夫人常常在後殿納涼,偶然也會召集伎樂,在殿中奏響絲竹,作為消遣。今天大長公主入宮探望女兒,陳嬌又傳了新鮮瓜果上來,供大家享用。

大長公主看衛子夫的眼神也很和氣,看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態度就更溫和了。——和出身市井,談吐乏味的賈姬比,衛子夫顯然是要更討喜得多。

「當年侍奉丞相,就好像侍奉主人。」她就和陳嬌議論:也只有大長公主有這個身份,這樣議論武安侯了。「現在倒好,還沒扳倒丞相呢,就已經覺得自己是丞相的頂頭上司了。」

兩大外戚,都不是省油的燈,在後宮也都各自有個靠山,外戚爭權,肯定是難以避免。大長公主當然旗幟鮮明地站在竇嬰這邊,看田蚡,早就諸多不順。

其實說到底,現在田蚡身份水漲船高,指望他和從前一樣恭順地對待竇嬰,也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一點。

不過,陳嬌想,只看劉徹淡然處之,便知道這外戚爭權的一幕,天子是心中有數的,或許是兩人的才具,天子都想利用,或許是兩人的威望,都令天子難以放下心來,這彼此競爭、彼此權衡的一幕能如此迅速地形成規模,很難說背後有沒有劉徹推波助瀾。

畢竟是蟄伏了六年,帝王心術,不比當年,已經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輕易看透的了。恐怕就是太后,也都難以窺破劉徹的真正動機。

陳嬌自然也沒打算把劉徹的心思瞭解到這麼危險的地步,如今椒房殿內又有皇長子,又有一個還算受寵,也正懷有身孕的夫人,聖寵也根本未衰,劉徹一有空閒,多半還是進來粘她,順便也看看兒子,反而是長信殿走動得不多——也實在是因為他才剛親政,要做的事情太多,在後宮裡花的心思,肯定就少了幾分。

不過,既然是後宮之主,就是她不關心,也都有人會替她關心後宮中新冒出的美人。

「聽說最近有個劉姬,也進清涼殿侍寢了幾次。」大長公主一邊取用瓜果,一邊和陳嬌閒話,「你這個花蜜挑得好,味道清甜,配著香瓜吃是正好。」

後宮中從來也都不缺乏為皇帝解悶的美人,不是劉姬,也會有永巷殿中那幾十個千嬌百媚,花信之年的美人上位,陳嬌漫不經心,「等她承寵過了三個月再說吧。」

大長公主白了女兒一眼,很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就是這樣不上心!怎麼說,劉姬家人背景,你也要打探一番不是?」

人閒了就愛生事,大長公主這真是日子過得太順,閒極無聊了。

陳嬌就隨口問衛子夫,「你日常進進出出,和從前永巷殿裡的姐妹們閒話起來,也曾聽說過這個劉姬吧?」

衛子夫搖了搖頭,漫不經心,「沒什麼是您需要擔心的,您的身份,豈是這些螢火可以比較的?她們就算再得寵,也都只能仰望著您的腳底。」

的確,以現在她得寵的程度,地位的牢固來說,這些美人雖然或多或少也都睡過劉徹,但和她之間根本已經走在兩條相對而行的廊道里,就是終極目標,也都截然不同。而或許有一天當她失寵之後,會有一個極度得寵,得寵到足以威脅她地位的美人出現,但對如今的這些美人來說,這遠景沒有任何意義。到那一天時,她們還不知有多少人還能在永巷殿裡居住,又有多少人,早已經被分配到偏遠僻靜的宮室中幽居呢。

大長公主也不是沒有這份自信,但她到底少了一份先知,所以看著每一個得寵的美人,都像是那個陳嬌宿命中的對手。而陳嬌和衛女呢,彼此卻心知肚明,十年內漢室後宮中最叱吒風雲的兩個人物,正安坐在這裡用點心,餘下女子,無非曇花一現,連被她們談論的資格都沒有。

也就是這份默契和親近,使得兩個人格外能有話聊,就算只是議論琴技,「這個先生的琴奏得要比別人更好一些。」這種話,兩個人說起來都格外津津有味,要不是身份天差地別,衛家人還在堂邑侯府為奴,大長公主看著,都覺得這兩人倒更像是姐妹。

劉徹進殿的時候,看到的也就是這麼一副熙和安樂的景象,大長公主和陳嬌分坐長榻兩側,陳嬌纖細的玉指,正悠然捻起一粒漿果送進口中,她眼底還帶了笑意,偏頭和衛夫人不知議論什麼,唇邊為果汁染出了一抹紫,自己還懵然無知。倒讓皇后素來安閒淡定的面容上,染上了一抹天真。

他眉宇間不禁就帶了笑:現在衛夫人有了身孕,他看著衛子夫,就不覺得礙眼了,倒覺得這和樂融融的景象,令得多少有幾分疲憊的青年帝王,有了一種家的放鬆。而哪管下一刻衛子夫微微一笑,親自拭去了陳嬌唇邊的果汁,劉徹看在眼裡,也都覺得這一幕的撩撥,更多於酸澀。

「怎麼,」他笑著說,「私底下躲著取樂,不叫上我?」

眾人於是都起身要行禮,又被劉徹止住了,他親密地環著陳嬌坐下,將皇后抱在懷裡,還要先搖一搖,才問,「前幾天看你i臉色不好,聽說是天氣暑熱,你沒睡好?怎麼樣,現在可好得多了吧?」

陳嬌眉頭一皺,「知道我熱得睡不著,你還把我抱著!」

小夫妻就嘻嘻哈哈地低聲交換了幾句言語,劉徹想起來,也關心地問衛子夫。「衛女最近如何,吃得好,睡得好?」

天下事千頭萬緒,他還記得陳嬌前幾天沒有睡好。衛子夫前幾天有些腹痛,剛剛傳過御醫,劉徹卻根本沒記在心上。

這個夫人,恐怕還是看在衛女出身皇后嫡系的份上,才封給她的。——王姬就是有了身孕,也可也沒有馬上封為夫人。

衛子夫微微一笑,和劉徹懷裡安閒自得的陳嬌交換了一個眼色,「吃得好,睡得好,有勞陛下惦記了。」

劉徹點了點頭,見衛子夫神色安適寧靜,不禁多注目她片刻,又對她點了點頭。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廊下樂聲吸引,劉徹索性將伶人叫到跟前來,現場彈撥琵琶,點評其中技藝,衛子夫和陳嬌鶯聲燕語,你一言我一語談得興起,大長公主在一邊但笑不語,在後殿廊中這一片陰涼裡,在漫天白雲之下,在夏日午後溫煦的日光中,這一幕和樂畫面,似乎竟能持續永恆。而天子竟也像是感覺到了這難得的極致靜謐和諧,他覺得自己似乎泡進一潭溫水之中,渾身泥塵被漸漸洗淨了,那悅耳的彈撥聲,更令他心甜意洽,連眼睛都要閉起來,靠在陳嬌肩上,竟似乎想就這麼沉睡過去。

「你的琵琶的確彈得很好。」他聽見大長公主問,「你叫什麼名字?過幾天出宮到我府上,也指點我的樂者一番吧。」

劉徹便抬起眼來,也順著大長公主的眼神望去,他看見一個清俊的少年宦官跪在地上,恭謹地回答,「小人李延年,得蒙太主喜愛,敢不從命?」

不知怎麼,在這一刻,劉徹注意到他的皇后和寵妃,竟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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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多情

李延年以他出衆的音樂素養,很快就得到了大長公主和劉徹的寵愛,一時間在宮廷樂師中,也算是小小的紅人了。就連平陽長公主都把他借到平陽侯府中,訓練她新得到的一批歌伎。

  “聽說回頭就把李宦者一家人都接到府中居住了。”衛子夫捧著肚子和陳嬌談起來,眉眼間就有一縷會意的光芒。

  陳嬌曾經雖然後半生都隱居在長門園內,但也不是收不到宮中的消息。只是她也未曾想到李延年居然進宮這樣早,看年紀,不過十五六歲。

  這一世他得寵得就要比從前早得多了,從前聽到李延年這個名字,還是在陳嬌生命中最後的日子裏了。那時他已有三十多歲,想來也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至于現在嗎,以他的容貌,還入不了劉徹的眼。

  “不知道娘娘聽說沒有。”衛子夫唱了一首歌給陳嬌聽。“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

  畢竟是謳者出身,雖然多時沒有唱歌了,但哼唱起這委婉典雅的調子,就是沒有琴聲相伴,也一樣清婉悠揚,引人入勝。

  陳嬌那時候已經幽居于冷宮,父母雙雙去世,兩個哥哥自殺,爵位國除。整個陳家全做鳥獸散,她的吃穿用度都已經很難維持,還要靠董偃的照拂過日子,對宮中的消息,她已經看得很淡了。

  “聽過。”她說。“聽說在王夫人之後,最爲得寵的,當屬這個李夫人了。”

  她忽然覺得衛子夫這個皇後做得也不算太快活,二十年後,她的容貌再盛又如何?終究還會凋老,後宮中的美人卻永遠都層出不窮,不過轉念一想,王夫人、李夫人、張美人、劉美人,無數個正當年少的女兒家,都在後宮中領過一時風騷,而後呢,有兒子的或許能得到夫人的封號,沒兒子的,過幾年也就這樣沒了聲音。也就只有曾經登上過後位的女人,才不至于被後人遺忘了。

  這樣一想,就又覺得衛子夫在後位上呆得還是挺安心的,不論怎麼說,劉據可是一出生就得到了他的《皇太子賦》,而劉壽呢?眼看著都四歲了,還是個可憐巴巴的皇長子。

  “是啊。”衛子夫就意味深長地說。“恐怕現在,李延年的這個妹妹還沒有出生呢。”

  要拔除掉眼中釘肉中刺,就得乘他們還沒有發芽的時候行事,現在要掐死一個李延年,當然比掐死一顆嫩芽還要容易。

  看來,李延年和他妹妹,曾讓衛子夫這個皇後,也吃過不大不小的虧了。居然會讓衛夫人想要借用自己的力量,將這根刺預先拔去。

  要知道衛子夫是幾乎從不和她談到‘以後’,她也許是害怕一旦觸及這個話題,便會撩動陳嬌不堪的回憶,會激起她的殺心,也許也是害怕陳嬌將要逼問一些她不願提及的細節,而這些細節,是她爲自己的將來埋下的伏筆……

  兩個人雖然因一個共同的秘密而相得,但也因爲這個共同的秘密,她們永遠也都只能止于相得。

  陳嬌忽然有淺淺的感傷:六七年天家媳婦,二十多年金枝玉葉,所往來的都是大漢最高貴的人家,可二十多年來,她竟是如此孤單,孤單到連衛女,都算得上是她曾擁有過最親近的朋友。

  “你的歌聲的確很好聽。”她不置可否,還是轉移了話題。“可惜現在有了身子,不然我操琴你謳歌,阿徹簡直又要醉了。”

  現在的李延年,還是太弱小了。要掐滅他隨時隨地,還有二十多年時間從容處置,放他一放,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從衛子夫這裏多壓榨出一點姿態來。

  衛女也就順勢跟著陳嬌轉換話題,神態連一絲不自然都欠奉,城府之深,可見一斑。“那就等子夫妊娠過後,天天爲娘娘唱,到時候,娘娘別嫌我只會這幾個調子就對了。”

  陳嬌不禁一怔:這樣天長地久的語氣,從前可很少從衛女口中冒出來。

  看來,這是又在側面地表自己的忠心了。

  “不要緊。”她也和衛女開玩笑,“等我聽厭了你的歌聲呢,小公主也就到了會唱歌的年紀,童歌那麼多,隨便選兩首,她唱起來也一定好聽。”

  雖然謳者地位低微,但居上位者也不是就從不放聲高歌,就連劉徹,現在到了春三月,有時候都還蠢蠢欲動,想要溜出去和百姓同樂。

  衛子夫望著陳嬌,宛然一笑,她捋了捋豐潤的黑發,輕聲細語,“到時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長子嘛,就讓他拍拍小鼓,陛下見了,一定高興。”

  陳嬌先也跟著一笑,又不禁歎道,“到時候,陛下還又沒有心思欣賞我們的歌舞,都難說了。”

  後宮中的女人就是這樣,再受寵又如何?都難免有朝不保夕之感,即使以皇後位份,都難以例外。

  “怕什麼。”衛子夫卻是眉眼盈盈。“有了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有皇長子在,還怕陛下不來嗎?”

  這句話,倒是說到了陳嬌心坎裏,兩個美人相視一笑,又靠在一塊,親密地喁喁細語起來。

  #

  劉徹也高興于陳嬌和衛子夫的交情,他最近實在過分忙碌,忙得久已經不涉足于後宮,連每日裏點到清涼殿的美人,都是帶話到椒房殿,讓陳嬌安排的。“馴善、溫順,經驗老道一點,不要重樣。”

  時至今日,陳嬌也明白了劉徹的性子。

  有閑心的時候,他不介意寵幸些粗獷辛辣的美人,也樂意和羞澀和順的處子周旋,在過去的六年裏,劉徹的時間一般也的確不少,他就很貪新鮮,永巷殿裏斷斷續續,入住了幾十個新人。也每當這時候,他會特別關注陳嬌的一舉一動,有時候探索的眼神,甚至能燒到陳嬌心裏,燒得她有幾分不安:她一向很看得起劉徹,也很明白自己的本事。如果有些事她瞞得過天子,不過是因爲她全身心都放在了後宮中,但劉徹眼中所及的卻還有天下。

  至于現在,他忙起來了,從祖母手中接過了韁繩,開始鞭策著大漢帝國這具雖然不夠精密,雖然摩擦百出的馬車,劉徹全身心幾乎都投入到政事之中,就算陳嬌只是旁觀,也都覺得有些政治手段,甚至精微得令她駭然——不過這種時候,劉徹就幾乎沒心思花在女人身上了,這些美人就是他解悶的工具,最好寵幸完了就退出來,不要多說一句廢話,來分他的神。

  她默不做聲,爲劉徹安排了從前永巷殿受寵過的宮人逐一入侍,大家雨露均分,就是太後談起來,都要誇她一句賢惠。“真是會做人。”

  後宮中衆人自然就更念著陳嬌的好,比起喜怒無常的劉徹,美人們倒更喜歡簇擁在陳嬌周圍討好皇後——雖然終極目的,還是要討好皇帝,但也只有把陳嬌捧得開心了,才能多見劉徹幾面。

  “這也是天子的權術。”大長公主還是欣慰的,“就算忙成這個樣子,還是沒忘了在後宮中鞏固你的權威。”

  就算大長公主曾經非常熱心于陳嬌的身孕,但這麼多年有寵無孕,私底下也不是沒有做過法事,沒有吃過調理身體的湯藥。七年了,她的血也漸漸冷下來,對陳嬌是否還能獨霸劉徹的寵愛,大長公主漸漸就不是那麼在意了。衛女懷孕,她和陳嬌懷孕一樣高興,平時和陳嬌談起來。“不要緊,這裏都給你預備好了,什麼時候要人,說一聲就是。”

  其實現在永巷殿裏,也有不少陳家選送的美人,只是都是多年無寵,也沒有身孕的,難免漸漸爲人忘懷而已。陳嬌都笑,“好,阿徹要人了,我再和您說。”

  “你不妒忌就是最好。”大長公主很欣慰,“你越是不妒忌,阿徹就越疼你,好來好去,好。最好衛夫人這一胎是個男嬰,你再收到宮中來養,那就更好了。”

  衛子夫是要比賈姬會做人得多了,連大長公主都挺喜歡她,還會客客氣氣地叫她一聲衛夫人。

  “妒忌?敢妒忌嗎?”聲音不屑地說,又歎了口氣。“其實現在回頭來看,也犯不著妒忌。”

  是啊,妒忌這些曇花一現的美人,又是爲了什麼呢?明擺著劉徹轉頭就忘,對她們的溫情不會有片刻留戀,這群美色,不過是他在國事繁忙中,給自己的一份犒賞。就是曾經短暫得到過他青眼的王姬,恐怕也沒能真正走進劉徹心裏,陳嬌甚至在想,劉徹心底一角,如今肯定是有她一席之地,他們畢竟一起長大,結發夫妻,劉徹的血還沒冷到那地步。

  但,除了天下,除了他的大計,除了他的權力之外,真的有什麼東西,還能真正進入劉徹心中最深的位置,甚至——甚至只是退而求次,能和他的抱負與野心一較高下嗎?

  她覺得恐怕未必會有,她想,應當一世也不會有。對天生的帝王來說,或者無情,已經成爲他的一種本能。

  而又不知爲什麼,這個事實倒令陳嬌悄悄松了一口氣:宮廷之中最奢侈的就是感情,與其太多情,她倒甯願太無情。

  不過她又不禁疑惑:自己這樣想,是否因爲劉徹雖然無情,但畢竟對她,又還有一份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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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32:27 |顯示全部樓層
59 崛起

很快就過了十月,漢室終於引來了一個全新的開局。如果說從前一年,因為太皇太后的去世,多少還帶了幾分緩和,就好像先帝去世的那一年,劉徹也不能把動作搞得太大一樣,如今終於進入新的一年,打從十月開始,劉徹就更不著家了。連永巷殿、椒房殿的門都很少踏進來,倒是三不五時進長樂宮去——那是太后有請,多半,也還是為了田蚡的事煩他。

連陳嬌自己都沒有想到,重新扶植竇嬰,居然令朝局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田蚡為相那幾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仗著自己是天子的親舅舅,又的確頗有才具,劉徹是要用他,他是大肆任用私人、索取財富,在宮中又有王太后軟語相幫,連劉徹亦不得不忍了田蚡這口氣。直到幾年後他把竇嬰趕盡殺絕逼到了死路上,一時間風頭無兩,卻又神秘去世為止,滿朝文武,幾乎半朝都對田丞相言聽計從。

可現在就不一樣了,竇嬰本來有才,也未曾遭到先太皇太后的厭棄,臨終前猶自為他鋪路,令他重回了相位。

這對大漢的列侯藩王來說,多少是個不錯的消息。竇嬰又有才幹,又有功績,並且不管怎麼說,總也是老牌外戚出身,這些年來竇氏和各地權貴聯絡有親,至少令到他們多了一條路子直接和丞相對話。在朝廷眼看著就要到來的削藩大潮中,能夠有一點希望少受波及。再者,竇嬰再怎麼樣,做派也要比田蚡溫和得多,吃相也沒有田蚡那麼難看,多年積累,無形間自然也聚集起一股不小的勢力,同野心勃勃正欲上位的田蚡,還沒過元月,就已經鬥得旗鼓相當、不可開交。

田蚡有王太后公然站在他身後,竇嬰在宮中也不是沒有靠山,大長公主就提過幾次,「你也應該為竇嬰說說話了。」

局勢明擺在這裡,幾次勢均力敵的對壘,最終丞相這頭都吃了小虧,還不是因為王太后耳提面命,屢屢以孝道壓人,劉徹沒有辦法,這才只能拉了偏架?一次兩次吃虧倒不要緊,最怕底下人看到聖心偏向,不知不覺間,聲勢漲落,人心一散,就沒那麼容易收攏回來了。

陳嬌安然不動。「阿徹親政這六年多以來,從來不少人指手畫腳。祖母去世了,母親又來說話,他心頭煩著呢,這時候摻和一腳,是怕他沒地方出氣,特地送上門去的?」

妻子和母親不同,孝字當頭,太后過分一點,劉徹也只有受著忍著,再說,這幾年來太后身體漸漸衰弱,時不時就是骨頭疼、肚子痛的,身體要比太皇太后當年更差得多,劉徹難道還能和多病的母親置氣?可陳嬌就不一樣了,雖說是多年結髮夫妻,但畢竟位份還在劉徹之下,對朝政指手畫腳的,劉徹的一肚子氣,不撒在她頭上都不好意思。

大長公主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到底有些不甘心,「都說竇氏威風,有竇半朝的稱呼,其實現在當得了事的也就只有你這個王孫舅舅了,他要再被弄下台去,王氏、田氏起來,我們竇氏、陳氏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要不是因為想照拂竇氏、陳氏,又何必這麼辛辛苦苦,把竇嬰弄到台前?陳嬌雲淡風輕,「您就安心吧,阿徹心裡有數的,您以為武安侯的跋扈作風,沒有招惹到他嗎?天下又有誰比天子更有資格跋扈?他現在威風一天,就是和陛下離心一天,倒是王孫舅舅,看著似乎聲勢稍弱,但誰知道現在吃了虧,將來是不是佔著便宜呢。」

見大長公主露出深思之色,陳嬌不禁就噓了一口氣——總算是把母親敷衍過去了。

其實,劉徹放任田、竇相爭,多少也有漁翁得利的心思,如今兩人爭寵,一面對皇帝施壓,一面也都爭著要討好皇帝,用好了這兩把互相爭鬥的刀劍,對於掃蕩藩王勢力,再度把權力收縮到中央,說不定也有奇效。不過,他不喜歡田蚡,可不意味著劉徹會喜歡竇嬰。竇王孫連太皇太后的面子都敢拂,這個脾氣剛硬敢於對抗上峰壓力的老丞相,注定是不會投合劉徹的脾氣的。

「他這一輩子,對身邊人要求也實在是高。」陳嬌就和衛女閒話。「本領要強,脾氣要小,最好是功績勳著、謹小慎微,廣結善緣,不給他惹麻煩令他為難,卻又深知進退,權柄不能過重——這還是不能令他為難……」

一邊說,一邊不禁就笑:衛家人之所以獨霸天下,還不就是靠的這幾條真言?

衛子夫也跟著陪笑。「天子還不都是這樣,又有誰能真正和天子恩愛不疑?當時越受寵,只怕下場越淒涼。」

也不知為什麼,隨著衛子夫的肚子漸漸大了,陳嬌和她說話,也就越來越百無禁忌,原來被緊緊守護著的禁忌,現在竟被多次碰觸,不但屢屢談到將來,就連這樣原本決不會出口,牽扯到從前衛家路線的議論,陳嬌居然也一鬆口就脫口而出。

也實在是因為無人可以議論,有些事,聲音根本不懂,前一世,她畢竟被養得過於驕縱了。眼光也就侷限於後宮這一畝三分地,很多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也根本就對前朝的事不感興趣,這一生走到這個地步對她來說,似乎已經喜出望外。要再做更多佈局,似乎也已經超出了她的眼界。

這些話,也就只有含含糊糊地和衛子夫感慨一番了。

「也有例外的。」陳嬌說,她望著衛子夫,也不是沒有好奇:當年寵極一時的衛家,後來的下場,又是淒涼還是富貴呢?衛子夫從來不談及以後的事,而陳嬌偶然的探問,也都被她圓滑地避了開去。

這一次也不例外,衛女頓了頓,她白嫩秀麗的十指緩緩地掠過了絲綢一樣順滑的秀髮,將一縷頭髮別到了耳後,想要說話,可最後卻只是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她對陳嬌說,「娘娘,天氣這麼好,不如讓李延年來彈一曲琵琶,再喚幾個歌女,載歌載舞一番?」

陳嬌也不想逼人太甚,她靠回榻前,欣然道,「好啊。」

可過了一會,黃門卻來回報:李延年在長信殿給太后彈曲子,一時分不得身。

小年輕頗有幾分委屈,「是咱們先傳的他,可李宦者還沒換好衣服,長信殿來人索要,不由分說,就把李宦者拉走了。」

陳嬌和衛子夫不由交換了一個眼色。

太皇太后去世之後,太后的行事是越來越跋扈了,和田蚡真不愧是姐弟,什麼事,都是當仁不讓,唯我獨尊。

#

劉徹最近心緒也的確很浮動。

陳嬌猜得不錯,他難得來椒房殿探望自己的時候,行動間都帶了火氣,雖然經過壓抑,但一言一語、舉手投足之間,都還是有一股怒火潛流。

就是之前五年的蟄伏,劉徹都很少心浮氣躁到這個份上,他是很能藏得住心事的,忙成這個樣子,狼狽成這個樣子的劉徹,陳嬌還是第一次有幸得見。

她不言不語,和劉徹在後殿暖閣中對坐了一會,說是對弈,其實處處讓著劉徹,刻意把自己的一條大龍給劉徹吃了,做作痕跡明顯得連心不在焉的劉徹,都沒能瞞得過去。

這個英武的青年帝王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他已經不是剛和陳嬌結親時那個猶帶青澀的少年。陳嬌還未曾見過盛怒中的他——在椒房殿裡,他總是要格外多了幾分自在閒適,但僅僅是這壓抑了火氣的陰燒,已經足以造成強烈的壓迫感。劉徹瞪著她不說話,而陳嬌便由得他看,她的態度,還是那樣靜若止水。

其實心中也不是沒有波濤:從前在這個時候,她已經很難見到劉徹了,和從前相比,現在她反而更像個新媳婦,再沒有了以前的胸有成竹,每一個應對,都只能憑自己的理解去做,她再不知道怎麼做才更好,而什麼做法,根本就是錯的。

「連你都把我當個三歲小孩了?」劉徹不再落子,口氣滿含低沉,擺明了就是要找麻煩,態度卻又有些微妙的不安:他對陳嬌總還是格外尊重體貼,夫妻快七年,都沒有大聲過一句,這第一次發火,連自己都有點心虛。

陳嬌索性幫他一把,她直接掀翻了棋盤,令一桌黑白玉子濺落地面,發出了清脆的崩裂聲。

「有火就發出來吧。」她說,聲調依然寧靜,「在我這裡,你還要顧忌什麼?」

劉徹不禁一怔,他的怒火反而為之中斷,望了陳嬌一眼,有了幾分不知所措。「我——」

陳嬌說,「你就放心好了,椒房殿裡的話,傳不到外頭去的。」

有了太皇太后留下的這一批人手,長信殿裡的話可能還有幾句零零星星地能夠傳出來,但椒房殿後殿中的言語,在外頭卻是半點都聽不到風聲。陳嬌要是連這點都做不到,也就枉費老人家去世之前,還不忘心心唸唸,給她留下這一份最寶貴的遺產了。

劉徹眼底閃過了一絲興奮,一絲寬慰,他提了一口氣,似乎要大吼,但到了口邊卻又化成了笑聲,帝王將陳嬌攬進懷裡,額頭靠著她的肩膀,就像是個幼兒在切切尋求母親的安慰,他語氣有點無奈。「唉,嬌嬌。」

陳嬌拍了拍劉徹的肩膀,下巴就擱在他頭頂心,她柔聲說。「我聽著呢。」

就算劉徹一手被王太后帶大,到這時候,他也不禁要想:「如果母后能像嬌嬌三分,又何至於會鬧得這麼難看?」

但他畢竟是個帝王,他深藏住了這不該有的想法,只是疲憊地說。「匈奴人又來求親了,韓安國和王恢吵得都要翻天了,一邊說和,一邊說不和,其實背後還不是田蚡和竇嬰在抬槓……」

陳嬌沉下眼來,聽著劉徹絮絮叨叨的低沉念白,她一言不發,只是聽。

自那以後,劉徹往椒房殿的腳步就更勤快了起來,很多時候他深夜到訪,累得連衣服都不脫,往陳嬌身邊一躺就睡著了。眼眶下是深深的青黑不說,胡茬子都還沒刮,看著竟有幾分落魄。而陳嬌想,能有幸見識到劉徹這辛酸一面的人,只怕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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