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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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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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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2:12 |只看該作者
20 求你

真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後宮反而安靜下來

前朝的奪權運動鬧得風起雲湧,衛綰雖然尚未下野,但也已經威嚴掃地,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似乎也沒有和皇帝對著干的勇氣,雖說太皇太后對他依然信重,但遇到事情,他自己聲音就先小了,丞相漸漸有名無實,有了被架空的樣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衛綰的丞相之位,雖然比不上秦國的銅鼎誘人,但天下熙攘者,為的無非名利而已。看中衛綰即將空出來那個位置的人也好,托庇於衛綰麾下的人也好,都為了丞相一位的歸屬奔走起來,太皇太后又一直保持了耐人尋味的沉默,漢室一向安穩的前朝,好似一池被一條黃鱔攪渾的水,泥塘裡潛藏的各色魚蝦全都不甘寂寞,各顯神通。

劉徹身為天子,朝中的大小事情,最終還是要應到他頭上,這一向他實在忙碌,什麼「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倒是可以三日無婦人,不可以一日不食——這一點陳嬌倒是心有慼慼焉,人的腦筋一旦動得勤快,就算什麼都不做,也都要比平時餓得更快些。

前朝鬧得厲害,後朝就要平穩很多。尹姬的事,兩宮或許是聽說了風聲,或許是終究被瞞了過去,不論是長壽殿還是長信殿,都沒有拿這樁小小的荒唐來做文章。王太后第一次悉心勾畫眼眉,粉墨登上了前朝的舞台,不免有三分怯場,成日裡不是和武安侯議事,就是同蓋侯、周陽侯一家說些私話,陳嬌去服侍她幾次,蓋侯夫人、周陽侯夫人倒都誇她賢惠,「就是我們自己的媳婦,也都沒有皇后這樣事親至誠。」

陳嬌這樣悉心服侍婆母,其實已經有近三年時間,她賢良淑德的名聲也漸漸傳開了,周陽侯夫人笑著對太后說,「一般的高門主母,很多都問我們,皇后是否真這樣侍奉太后,我們都說,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得到皇后雖然出身高貴,但平日裡真是沒有一點驕矜氣息。還是大長公主教得好。」

會這樣客氣,多少還是因為大長公主就在席間,做伴的還有隆慮長公主並隆慮侯,與未來的堂邑侯及少夫人。

自從太后登基,同館陶大長公主之間,自然漸漸疏遠。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太皇太后的愛女,在朝中也說得上根基深厚、呼風喚雨,一個是皇帝生母,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只有被太皇太后壓了一籌。兩個人見了面,都是慣了頤指氣使的,要誰讓著誰好?

會在這個時候安排這樣一場宴席,周陽侯夫人又這樣客氣,那又是前朝影響了後宮,王氏一族,可以指望的也就是田蚡了。可田蚡在朝中根基尚淺,處處受人掣肘,要立穩腳跟,當然要拜一拜地頭蛇。

大長公主雖然也不大聰明,但這一點政治上的是非,她還是看得清楚,就笑,「阿徹舅母誇得太過了,我哪裡有教過皇后,她呀,靈慧天生。」

誇起自己女兒,比任何一個人都起勁,一點都不知道客氣兩個字該怎麼寫。天底下若有人能比大長公主更驕傲,陳嬌真是爬都要爬去看一眼。

她面上不禁就浮起一絲紅暈,略帶嗔怪,低聲道,「娘——」

話說了一半,就是陳嬌都無以為繼,王太后看在眼底,面上不禁浮起微笑,她語帶深意,「這就是母女了,大長公主和皇后的性子,真是南轅北轍,偏偏兩人之間,居然這樣和睦,天底下也就只有長輩和晚輩之間的天倫之情,能夠這樣親密無間吧。」

這靈機一觸,有感而發,也實在是感慨得太遠,也太泛泛了一點,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幾個公主都顯得一頭霧水,只有陽信長公主眼神一閃,若有所思。

畢竟是出嫁了的女兒家,和母親再親近,回來的次數也是有限的。比不得陳嬌關在後宮,偌大宮廷,和她地位相當的也就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兩三年接觸下來,對太后做事的風格,已經熟極而流。

這還是意在言外,說給她聽的。王太后這是想求和了。

自從劉徹登基,大長公主在椒房殿裡發了一通脾氣,消息傳到太后耳朵裡,她跟著過來敲打陳嬌,陳嬌如響斯應,也第一次向劉徹發作了一通之後。雖然兩宮間並不曾明說,但卻已經你來我往,拳拳到肉地過了幾招。

王太后想要徹底把陳嬌收服,不知是為了自己的權威,還是為劉徹收一個死心塌地的臂助,總之千方百計,還是要建立起自己至高無上、說一不二的地位。只是礙於太皇太后偏疼陳嬌,她自己實在也做得不太到位,孝上比不得陳嬌,三年來在兩個長輩跟前都無可挑剔,先帝去世之前,對她也極牽念。賢上又挑不出陳嬌一點毛病,除非椒房專寵,也算是錯,但陳嬌也不是沒有為劉徹挑選美人,充實後宮……

也就只有拿個生育作為話柄,話裡話外地給陳嬌添一點心事了。

卻偏偏還有個劉徹,非但沒有將陳嬌收服,還儼然有被陳嬌收服的危險,小夫妻言笑晏晏,從沒有一點齟齬,自己這裡逼得緊一點,陳嬌還未亂了方寸,劉徹就先要心疼起來,滿口,「知道您用心良苦,但嬌嬌這個皇后當得也不容易,大家多和睦一點,老人家看了也高興。」

王太后這一番話,就是要告訴陳嬌,母子終究是母子,就好像大長公主雖然處處給陳嬌添亂,但只要她還是陳嬌的母親,陳嬌就永遠不會和她割席斷交一樣,劉徹縱使一時不聽她的話,只要太后當真鬧起來,他終於是會讓步的。

看來,輾轉請母親示意魏其侯,稍微排擠田蚡所代表的王家勢力,真是一舉多得,又拉攏了魏其侯,又使得太后終於沉不住氣了。

陳嬌唇邊就浮起了一抹微笑,她略微直起身子,細聲細氣地說,「母后說得是,天倫之樂,才是人生真諦。如今陛下事母至孝,母后事母也是至孝,孝悌相傳,為天下表率。來,我祝母后一杯酒,願母后身康體健,如壽山福海,安享萬年榮華。」

這番話說得漂亮,王太後面上大有得色,從大長公主起,一殿人都舉杯賀王太后。

平陽長公主意猶未盡,酒盡了才嘆息,「可惜阿徹不在,祖母也懶怠動彈,不然,今兒個人多齊全。」

「你弟弟最近為前朝的事焦頭爛額,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來陪我說話了。」王太后嘆了口氣,很配合地接著平陽長公主的話說下去,陳嬌唇邊掛起微笑,她看著這一對母女一唱一和,表演起來,心底不知為何,居然很愜意。

「愜意什麼。」

許是她的思緒又漏出來,被聲音聽到,她不屑地道,「無非都是做戲,最後,還不是要騙你出面做事,又不肯許給你真正的好處。」

「這種事,還不都是討價還價,你嘴上這樣說,最後還不是討到了好處才肯辦事?」陳嬌卻不以為忤,她怡然地換了一個姿勢,又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眼色,「現在是人家演戲給我看,不是我演戲給別人看,我又幹嘛不開心呢。」

聲音一如既往,又被她堵得無話可說,只好憤憤地哼了一聲,老調重彈,「你呀,也該有個兒子了。管你是親生的還是抱來的,劉徹登基已經將要一年了,現在還沒有動靜,你就掉以輕心,總有一天,你睜開眼的時候,會發覺全國上下都盯準了你的後宮,覺得你是個妒婦,自己下不了蛋,也就不肯讓別人生。」

「難道你不是?」陳嬌就戲謔地問。

那聲音嘿然一笑,便再沒有說話,正好外頭的戲也演到了盡頭,蓋侯夫人略帶羞澀,也很不好意思地對大長公主道,「還要請您居中多說說話,畢竟魏其侯和武安侯其實尊奉的都是孔子,武安侯從前就極仰慕魏其侯。兩人又不是仇寇,說起來還是親戚,魏其侯不幫武安侯,幫誰呢?」

竇嬰不愧是朝野間打過滾的大將軍,排擠人都做得這樣不著痕跡,田蚡在朝中處處碰壁,還以為是因為自己年小德薄,殊不知背後是誰在推波助瀾,還把主意打到了大長公主這裡。殊不知幫他的人,也就是害他的人……

卻也可以見到諸竇的影響力有多猖狂,已經到了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左右朝政的地步。劉徹一心想要親政,想要尊奉儒道,也的確不是沒有原因。

想到昨日桑弘羊傳遞過來的消息,陳嬌的笑容不禁就淡了一分,她又抽離了出去,心不在焉地旁觀著母親和蓋侯夫人打哈哈,一邊在心底掂量著兩個大儒提出的幾項條規。

迎申公、設明堂,令列侯就國,除關,以禮為服制。舉謫諸竇宗室無行者,除其屬藉。

哼,六條良策,每一條都能觸動太皇太后的逆鱗,就看劉徹能耐得住性子,等到什麼時候了。要是他忍耐不住,只要洩露出一件事來,只怕轉眼就是一場風暴,一場她已經開始等待,已經開始準備的風暴。

這一走神,陳嬌就沒有及時地接過話頭,大長公主看了她幾眼,她都漫不經心,可大長公主性子又是那樣驕傲,就覺得王氏有求於人,多低聲下氣一會兒,也屬應當,她沒有催促女兒,只是還裝聽不懂,和蓋侯夫人你來我往,不亦樂乎起來。

王太后見陳嬌難得拿捏自己,無可奈何之下,也只好放下面子,親身向陳嬌說項,「嬌嬌,能幫就幫,田蚡怎麼說是天子舅舅,阿徹會承你這個情的。」

這是又退了一步,把「助田蚡站穩腳跟」這個功勞,徹底讓給了陳家,讓給了陳嬌和館陶大長公主。

也就把自己的難堪,赤裸裸地掀給大家看:一個外戚要靠另一個外戚才能站穩腳跟,對王家來說,這事的確也很不體面……

陳嬌頓時回過神來,微笑著說,「母親何必如此客氣,這件事……」

又有些為難地沉思了片刻,也把戲做到十分,才笑道,「魏其侯性子魯直,恐怕不耐卑鄙陰微之事,不過無論如何,母后都開口了,還是說一說,試試看吧。」

眾人都鬆一口氣,露出笑容,隆慮長公主笑得最開心,一扯隆慮侯,雙雙起身,「我們敬母后一杯,祝母后……」

只有平陽長公主大有不平之色,只有稍稍低下頭來,略作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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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2:25 |只看該作者
21 選對

陳嬌病沒有親身去向魏其侯求情:魏其侯雖然輩分高,但堂堂皇后,要親自召見,這件事的規格,也就鬧得太大了一點,容易引來有心人的注意。

就只是托母親給竇嬰帶了一句話:該讓田蚡安頓下來了。

田蚡從前不得意的時候,不過是個太中大夫,而當時魏其侯已經是威震天下,力平七國之亂的大將軍。他侍奉竇嬰,就好像奴婢侍奉家主,一頓飯要起來三次四次,為竇嬰加飯添菜。

當時陳嬌當然還沒有出身,但母親偶然提起往事,都不禁面露不屑:「不是說皇后的壞話,但她幾個兄弟,也真是太會鑽營。」

那時候陳家和王家還走得很近,兩門親事才定,母親尚且要下這樣的考語,可見田蚡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是太跌份子。要是一味恭謹到底,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偏偏田蚡自從天子登基以來,仗著天子對他的寵幸,多蓄門客不說,就是對魏其侯,也漸漸失卻了往日的恭敬,雖然不曾頤指氣使,但也露出了不以為然的樣子。

前恭後倨,自然惹人討厭,魏其侯也不是個受氣包,皇后這邊有意思讓他暗地裡為難田蚡,自然是心領神會,配合無比,老爺子一貫對事不對人,到老也終於破了一回例——心裡恐怕並不覺得光彩,硬生生又拖了小半個月,才漸漸安分下來,田蚡周身麻煩一下就少得多了。可魏其侯和堂邑侯兩位列侯,最終還是沒能走得太近。

王太后當時軟話都說出口了,也沒好意思食言而肥,對陳嬌總算露出了笑臉。劉徹又一心鬧騰他的元年新政,衛綰終於漸漸露出撐不住的樣子。時逢春季,太皇太后又犯了幾場小病,有氣無力的,又吃了陽信公主無數好話,問了陳嬌幾次,陳嬌還是搖頭三不知,老人家畢竟年紀擺在這裡了,如今形勢放在這裡,竇嬰相位幾乎已經穩穩到手,所謂的新政六策又還沒鬧到她跟前來……也就漸漸懶得過問前朝的事,得了閒就喜歡和孫兒孫女們親近:館陶大長公主這一向家裡有喜事,倒是少了進宮的腳步。

陳嬌總算是過了幾天安寧的日子,到了六月裡,未央宮裡動了幾次土,永巷殿也真正成了劉徹一人的禁宮內苑,裡頭就是一個黃門出來,都要憑著腰牌登過竹冊。不過,裡頭居住的十多名宮女,以賈姬為首,一向也都很安分,很少有出永巷殿閒逛的意思。

六月裡,衛綰以老病乞骸骨,奏章遞上去,第二天劉徹就披了准字,朝野之間再起震動,未幾,竇嬰為相、田蚡為御史大夫的詔令,經過宣室殿、長壽殿兩道御印,正式發諸天下。這一場元年新政,於是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序幕。

劉徹卻終於得了閒,這一陣子,他似乎反而在害怕什麼、逃避什麼,在椒房殿裡待著的時候又長了起來,雖然永巷殿裡又多了兩名宮女,卻是沒得幾夜恩寵,就已經被少年天子所遺忘了。

人當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幾個月工夫,都沒能盡情享用美色,一開始劉徹是索取了幾夜的,但稍微滿足過後,他倒是更中意陳嬌的陪伴,有時候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要呆在陳嬌身邊,粘她粘得很厲害。

聲音難免有幾分納悶,「奇怪,雖說這一次,還不至於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反常,但從前這個時候,他可沒有把心事露出來過,幾次見面,都是若無其事……」

新婚不過三年,到這個時候,見面次數已經能記得清楚了。

陳嬌連感慨都感慨得小心翼翼,唯恐又觸怒了那聲音,讓她幽怨呻吟起來,自己又要成日成夜不得安寧。

想來也的確是,從前她那樣高傲,又根本不懂得劉徹的志向,說得難聽一點,除了身體,除了出身,劉徹和她在一起,能得到什麼快樂?體貼他得不到,柔順他得不到,解語他得不到……他是天子,他有無數的女人可以選擇,他的偶一回顧,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青眼。在陳嬌這裡得不到,他自然會去別處找,又何必委屈自己?肯首先在椒房殿尋找,都是看在從前的情面份上。

表兄妹從前的那點情分,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夠勉強維持著皇后的尊榮了。

她只好避重就輕地答,「從前,他也不知道皇后的難處。」

聲音嘿嘿冷笑,又有不忿,「是你非得要這樣做皇后,才把皇后做得難了。昔年我當權的時候……」

她的聲音又斷在了半路上,陳嬌只是笑,過了很久,才聽到她幽然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真嘆得九曲十八彎。

「是啊,我從前做皇后的時候,頤指氣使、任性妄為,其實根本做得並不夠好……可在那幾年,我畢竟要比現在的你,要更開心如意得多,要更暢快得多。」

可幾年的暢快,是要用一生的孤寂來還的。

陳嬌還是笑,她說,「楚服,倒一杯蜜漿來喝。」

那聲音就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只好哼地一聲,沉默了下來。

劉徹出場接得巧,楚服蜜漿才倒過來,他從淨房走出,一邊由黃門系紐絆,一邊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陳嬌只好白他一眼,讓楚服再倒一杯過來,自己捧在手心,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啜著啜著,劉徹的頭就壓到她頭頂——這個人就是撒嬌,都這樣有天子氣概,硬是要壓人一頭。

陳嬌索性放下杯子,沖楚服揮了揮手。

楚服現在是越來越有眼色,不消一句話,已經領著宮人們,退得又快又安靜。

等殿內無人了,陳嬌才問劉徹,「心裡這麼多事?這幾天心事重重,臉上一點快樂都不見。」

劉徹嘆了口氣,一時沒有說話。陳嬌一問不得,也並不再問,她垂下眼來,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得了劉徹耳語一樣的呻吟。

「申公所云三策,實在都是利國利民的王道之策。嬌嬌,可我怕……」

就國,冒犯的是所有列侯,長安子弟長安老,但凡有第二個選擇,誰想到長安之外的窮鄉僻壤,渡此餘生?

除關,冒犯的就是所有藩王,藩王擁地自重,諸侯國內往往關禁重重,商旅往來,要遭受到的盤剝非常人可以想像,而盤剝所得的重利,最終落到了誰的口袋裡,不問可知。

檢舉,冒犯的除了王室、列侯之外,還要多加一個外戚,竇氏、王氏、陳氏三家後族,都是首當其衝。

這三策看似敢為天下先,將矛頭對準了大漢的三個內憂,一旦三策並行,不到十年之內,府庫錢財可以再翻一番,那是可以眼見的,不說別的,就說鹽鐵工商,要是能把諸侯國內征的私稅歸公……那就是一筆驚人的財富。可這三策,也等於是要把皇帝身邊的人都給得罪光了,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能依靠他的朝廷來統治天下。昔年賈誼被貶,是因為得罪了鄧通?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眾口一詞,國家尚且積弱,就連天子,都不敢和這麼多原本的朋友、盟友同時決裂斷交?

劉徹現在依然還很年輕,他還很有銳氣,很有雄心,而國家已經漸漸地富強起來,天子的權威也漸漸地更深更重,只要太皇太后保持沉默——就算是糊弄過去,三策一旦推行開來,給國家帶來的好處,是可以眼見的。

偏偏太皇太后經過眾人的勸說,也覺得劉徹既然還尊重竇氏,自己畢竟又有年紀了,和孫兒鬧得太難看也沒有意思,都是隨劉徹去鬧,劉徹的底氣還不是越來越足?陳嬌簡直懷疑,他眼裡還看不看得到長壽殿裡的老人家了。

這一場元年新政的結果,他看不到,她是看得到的。除了失敗,還是失敗。只是陳嬌尚未拿定主意,是要同劉徹一起失敗,還是做一個曾經在他將要失敗的時候,忠言逆耳,點醒他的人。

和他一起失敗,就是他最忠心的追隨者,在逆境中尚且不離不棄,以劉徹重情義的個性,將來自己如果沒有大錯,他是決不會給自己難堪的。

可忠言逆耳,點出他的疏漏,卻可以贏得他的尊重,漸漸地更被他倚重,或者在政事上,他都會放手讓自己去做。

陳嬌轉過頭來,看了劉徹一眼。

她的丈夫正沐浴在一片天光之中,他雖然難得地透露出了心中的茫然與膽怯,但依然是止不住的神采奕奕,少年意氣風發。

忽然間她就有了決定,這一次,她沒有聽心底聲音的抗議,「告訴過你,劉徹此次必定鎩羽而歸,早告訴他,他自然會更看重你。」

而是輕柔地道,「阿徹,你一心為公,為的是天下。只要是為國家好,我想你就只管去做,別人我不敢擔保,陳家是決不會和你作對的,就是母親,也都不會在祖母跟前添話。」

劉徹眼底頓時閃過了一分感動,他的聲音低啞了,「嬌嬌,我……」

其實歸根到底,他還是怕了,不是怕陳家和他抱怨:陳嬌做的這兩個人情,實在還是虛人情,真到了堂邑侯、隆慮侯之國的時候,恐怕列侯們都要走得七七八八了。

他還是怕激起眾怒——不是怕列侯,而是怕藩王。

陳嬌望著劉徹,她眼底自然而然,不用任何偽裝,透出了一片景仰。

和所有人不同,她知道這個少年的天子,可以成就不世偉業,她知道終於有一天,藩王不會是阻礙,列侯不會是阻礙,除了外戚,沒有誰會是他的阻礙,他會站到天下最高的地方,完成他自少以來的夢想,完成大漢四代天子的理想,將大漢的國威,傳揚到萬里之外,令匈奴人畏懼膽寒,不敢南犯。

而她也的確是欽佩他的,只要一想到就是她身邊的劉徹,最終完成了百年來的夙願,陳嬌就可以發自內心地仰望著他。

她說,「阿徹,我不懂得外朝的事,但我知道,辦大事的人,沒有一個是順風順水,總有艱難險阻。可我想辦法總是要比困難更多……我也知道,不管你得意還是失意,我都一定會陪在你身邊。」

她的態度寧靜淡然,好像在說一件最尋常的瑣事。

劉徹忽然一下擁緊陳嬌,他把臉埋在陳嬌發中,好半天才道,「不錯,任何事,都要迎難而上,不然,人生豈不是一事無成?」

話音重濁,呼吸粗礪,顯然已經動了真感情。

陳嬌於是把頭靠到劉徹肩上,將臉埋在劉徹單薄的裡衣上,她微微笑了。

嘴唇上揚的弧度,透過菲薄衣料,很快也傳遞到劉徹身上,令他唇邊也不禁掛上了微微的笑,他望著陳嬌的眼神,終於,終究,漸漸有所不同。

而陳嬌在心底想:我管政事做什麼?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功課也就是劉徹,能把他答好,已經夠不容易。

她覺得這一道二者選一的題目,她就選得挺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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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2:39 |只看該作者
22 姑嫂

雖然在陳嬌這裡得到了慰藉,但劉徹畢竟是天下共主,要是憑著一介女流之輩的空口白話,他就能下定決心,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那他也就不會是劉徹了。

新政,他當然還是要推,要打匈奴,漢室天下內部就不能鬧出太大的亂子。諸侯王是漢室最大的心病,為了削弱這些在一地權柄甚至勝過天子的劉氏宗親,儒家也好、墨家也好、法家也好,誰能為他所用,誰就是他的王道。黃老之道,終於已經被年輕的帝王拋到腦後,這一年八月,他提拔了自己的兩位老師,終於一氣之下拋出三策,鬧開了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

不要說長安城內,就是長樂、未央兩宮,都立刻亂成了一鍋粥。

公主、翁主多尚列侯,而列侯們哪個不是在長安城中終老?這就國令一出,這些金枝玉葉們,一想到要離開天下最繁華的城市,到那些個窮鄉僻壤終老,一個個哪還不毛骨悚然?自然是爭先恐後進宮請見,向三位女主人訴苦。

而有了這些公主、翁主們做最好的榜樣,列侯人家的夫人們,又哪裡甘落人後?有身份的自然也都派人入宮求見,沒有身份的,便輾轉託了有身份的人進宮求情,反正所求的無非一件事:封地山高水遠、窮山惡水,路途上就不知道會出多少事情,實在是不願意之國。

「太皇太后是去過代國的,雖然說是諸侯王,但其實城市實在太小,出了王宮,走不過一千步,就能看到城門,要不是集市的日子,連新鮮的玩意兒,都要一個月兩個月才能見到一件。」

陳嬌進長壽殿請安的時候,就遇到一個妙齡少婦,笑盈盈地對她的外祖母解說。「代國怎麼說,還是離京城不遠,我們淮南那一邊,哎喲喲,真是窮鄉僻壤,父親有時候做夢都懷想長安,常常對我們說,就算是做個平民百姓也好,都寧可留在長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聽得很入神,她身後四五個列侯夫人,許多是這輩子都只在長安附近打轉的,聽著少婦的敘說,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了一臉的懼怕。

「那時候劉陵尚未到過長安,還當壽春已經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就算比不得長安,恐怕和洛陽也是可以一比的。」那少婦便掩唇而笑,逗得太皇太后朗聲大笑起來,「沒想到這一來長安,才知道自己已經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啦。」

一段笑話說完,她才徐徐起身向陳嬌行禮,姿態優雅,好像一曲流動的笛音,活潑中又透了文雅。「淮南翁主劉陵,見過皇后。」

陳嬌腦中的聲音長長地哼了一聲,輕聲道,「哎呀,原來是她。」

聽起來,她對劉陵也並不陌生。陳嬌不禁起了一絲好奇,多看了劉陵一眼,才微笑著擺了擺手,對大家說,「都起來吧,何必多禮呢?」

一轉頭,自己又恭謹地往下參拜,給皇太后、太皇太后都禮數週全地行過了禮。「嬌嬌參見母后、祖母太皇太后。」

兩宮長輩面上都現出了笑意,太皇太后故意和陳嬌發脾氣,「你母親這一個月,就進宮七八次,你也學她疏懶,這都兩天沒給我請安了!」

皇太后的口氣就慈和得多了。「皇后快起來吧,你也是的,還說別人謹慎多禮,你自己何嘗不是比任何一個人都孝順多禮?」

這是明擺著在誇獎陳嬌的孝敬,炫耀婆媳之間的和睦。——不過,也就是這一句話而已,兩宮親疏,已經顯而易見。

平陽長公主本來坐在太皇太后身邊,論位次,僅僅居於她母親之下,現在陳嬌來了,她還沒有動彈,太皇太后已經連聲道,「還不坐到我身邊來?」

一樣是孫輩,這個外孫女就是老人家的心尖尖。先帝留下的七八個公主,自己姐妹三人,身份自然特別高貴,可是老人家看得就淡了些,和那些個妃嬪所出的公主幾乎是一視同仁,陪著她說話解悶可以,有事相求時候,軟語下些工夫,老人家心情要好,也會幫上一把。只是真個比不得陳嬌,雖然從不曾恃寵而驕,卻是言聽計從,不可少離,娶進宮中來侍奉她還不夠,不過兩天沒見,就思唸成這個樣子。

平陽長公主只好站起身來,往下挪了一個位次,把第三代中最好的位置,留給了陳嬌。

——在她是委屈,在眾人卻是理所當然,就是王太后都不以為意,笑著向陳嬌介紹,「這是淮南王珍愛得如珠似玉的小女兒劉陵,發嫁給長樂侯的小兒子,才成親不久,兩口子一起進京來住。」

這樣的事,在當時也是份屬尋常,雖然諸侯王們被管得緊,連帶的各侯國的男丁,出入京城都有忌諱。但已經嫁為人婦的翁主跟著夫婿到長安城來定居,卻並不觸犯任何忌諱,王太后的口吻甚至還有幾分欣然,看得出來,是挺喜歡這個口舌便給,很會說笑話的淮南翁主。

陳嬌先用眼神歉意地給平陽長公主打了個招呼,才笑著說,「好呀,長樂侯的麼子沒有爵位,翁主就不用之國了,還是可以在長安久居的,又何必害怕呢。」

一句話,就把劉陵和其餘幾個列侯夫人之間割裂了開來。連帶著平陽長公主才愜意下來的心思,又提了起來:的確她是天子的大姐,按理來說,可以最後一批再走,但劉徹為了體現自己的決心,已經親自向大姐打過招呼,想要平陽侯、南宮侯同隆慮侯,起一個表率的作用。

「要不是祖母老了,片刻都離不開姑母。」弟弟的口吻很誠懇,「還想請嬌嬌出面,讓堂邑侯去封地居住呢。」

說得比唱得都好聽,就不信陳嬌捨得她的娘家人長途跋涉,到封地去住!

好容易劉陵幾句話,把大家逗樂之餘,又令老人家深思起這之國一策不近人情的地方,陳嬌輕飄飄一句話,就把劉陵的身份給限制住了。她又不用之國,再為眾人說話,難免顯得多嘴多舌。

她看人一向也不是不准,劉陵微微一怔,果然沒有和陳嬌頂嘴,她柔順地道,「皇后說得是,可不是到了長安,就不想走了?」

卻是兩不得罪,又順著陳嬌的話往下說,又最後幫了幾個女眷一把。眾人頓時紛紛露出了感激之色。

陳嬌看在眼裡,心中也不由得微微喝彩:這個劉陵,真是會說話。

那聲音就不以為然地道,「這又算什麼了?她口才好呢,長得更好——」

陰陽怪氣地拉長了聲調,卻沒有繼續往下說。可陳嬌已經被她養成了習慣,不禁就在心底追問,「什麼,難不成劉徹連她都睡過了?」

當時諸侯王在封地裡,鬧得多難看的時候都有過,兄弟姐妹之間,過於親密無間,事發被迫自殺的,光是陳嬌就聽說過數例。這些諸侯是代劉家治理天下,天下不是自己的,當然出工不出力得多,真正把封地管得好的,朝廷反倒要生出警覺來。本分一點的,則無不酒池肉林、醉生夢死。一般這樣王室出來的翁主,王子,道德觀念也都有悖於常人,姐弟亂倫,也算不得什麼……就是沒想到,劉徹居然能荒唐到這個地步——

「那倒沒有!不過他倒是耿耿於懷,惋惜她是劉家女來著。」那聲音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曾說過,要不是劉家女,其實是皇后的好料子。」

陳嬌差一點要噴出杯中的蜜水,她忙偏過頭微微咳嗽起來,太皇太后大為緊張,才問了平陽長公主一句,「平陽侯的病如何——」陳嬌一咳嗽,就放下了,只是迭聲問,「怎麼,好好的忽然嗆起來了?」

有心人看無心人,怎麼看都有心,平陽長公主不免就想到了劉徹的主意,再看陳嬌時,怎麼看她的咳嗽,都看出了三分不對。

更有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不禁從心底升起來,很快就越想越有理:讓平陽侯這個病秧子之國的主意,該不會是陳嬌給弟弟出的吧?弟弟對陳嬌一向是言聽計從,愛護有加。兩人又一向面和心不和,自己在母親跟前,可沒有說過陳嬌多少好話。萬一傳到了陳嬌耳朵裡,陳嬌懷恨在心的時候,對景給弟弟添上一兩句話……

想到自己因為欲行姑母獻美故事,累得母親被祖母敲打,更累得自己受了一頓訓斥的事,平陽長公主就很有些坐不住了。

但她很快又收斂了面上的表情,只是露出關切之色,搶著問陳嬌,「這是喝得急了吧?一口氣順出來就好了——」

直到陳嬌喘過了那口氣來,長壽殿內眾星捧月之勢才解,只是太皇太后說了半天的話,漸漸露出疲態,王太后當著眾人的面,很是孝順,堅持要服侍太皇太后用飯,眾公主、夫人只得散去。

平陽長公主一路回府,都在沉思。

過了幾天,劉徹從宣室殿回椒房殿用飯的時候就告訴陳嬌,「大姐送進來兩個美人,我見了也還算喜歡,你領進永巷殿裡,安置一下吧。」

語氣當然很隨意——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做張做致。永巷殿內美人多了,還有劉徹出宮巡狩的時候看上帶回來的,陳嬌可也沒有多說一句話。

沒想到陳嬌一聽就沉下臉來,她重重地擱下了飯碗,反倒嚇了劉徹一跳。

「大姐這是什麼意思。」陳嬌說,劉徹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這樣嚴肅的表情,她已經不再是一朵正在視線中綻放的花朵,而更好似被冰封的一把槍,銳利而冰冷,槍尖寒光閃爍,肅殺而鋒銳。「我到底是哪裡得罪她了,她要這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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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心淡

劉徹自然是嚇了一跳。

陳嬌雖然出身高貴,母為公主父為侯,十五歲就入主中宮,成為皇后,但一向脾氣和順,尤其對於自己,更是柔軟得好像一池春水。就是偶然戳自己幾下,劉徹心裡也清楚:那的確是他沒佔著理。

可就是這樣,陳嬌也一向是綿裡藏針。就算是受了婆母和大姑子的氣,口中也從不添她們的壞話……

難得發脾氣的人忽然發了脾氣,就算劉徹性子再孤傲,也肯定要先想著,一定是別人欺人太甚了,才把老好人都欺負出了怒火。更何況劉徹雖然很有雄心壯志,但對親近的人,他的脾氣一向很親切也很寬大。

「怎麼。」他就詫異地問陳嬌,「大姐是怎麼對你了——送幾個美人罷了,你不喜歡,退回去就是。」

心裡也不是沒有竊喜:陳嬌素來大度賢良,還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妒忌的樣子。這種事偶一為之,是情趣,不是煩惱。

「自我進宮以來。」陳嬌坐直了身子,面容肅然,若非身著深衣便服,劉徹簡直以為她正隨同自己參謁宗廟。「上事舅姑,下撫宮人奴婢,自問已經殫精竭慮,儘量做到我能做的最好。可我做得好不好,卻不是我自己說,而是要阿徹你來說。阿徹你說,我做得好麼?」

的確,皇后做得好不好,除了皇帝之外,也無人有資格評判。陳嬌從來和他耍花槍的時候,你來我往,儼然不露下風,劉徹有時候倒忘了,她再尊貴,也是為了他而活。

他沒有絲毫猶豫,便發自肺腑地道,「傻嬌嬌,你這是怎麼了——你當然做得好,做得再好也不過了。」

就伸手要去安撫陳嬌,好像要撫平她背上炸起來的毛髮。卻被陳嬌一揮手給架開了。

「大姐獻美,你心裡覺得我是不該發脾氣的,對不對?」她直盯著劉徹,咬字清晰,語調甚至還很穩定。「畢竟母親在舅舅執政初年,也是變著花招地往宮中進獻美人。就是現在,還有些太妃、太夫人,居住在長樂宮深處……」

劉徹心底僅有的幾句嘀咕,也被陳嬌有理有據、態度平和地道破,他多少有些尷尬,只好嗯了一聲,來了個『意若默可』。

「可阿徹你想過沒有?」陳嬌就輕聲細語地說,「母親獻美,那是因為薄後無子,又不能行使後權,未幾被廢。而當時廢太子的生母栗娘娘,隱然為後宮之主,偏偏她又生性嫉妒,不但不為陛下挑選美人,開枝散葉。還陰毒妒忌,但凡誰得到先帝的喜愛,必定排擠加害。使侍者祝唾其背,挾邪媚道……母親身為先帝的姐妹,不得不為先帝考慮,這才進獻美人充實後宮。可等到母后被冊封為後之後,因母后有母儀天下的胸懷,六宮事務,都照料得無微不至。母親也就無須再多操這一份無謂的心思,你自己想想,自那之後,堂邑侯府還進獻過美人嗎?」

她好像說一個故事一樣,語調甚至還很寧靜,眉宇間的怒氣漸漸收斂了下去,好像畫裡的美人,雖然眉目宛然,但神色卻似乎已經被時間氤氳,同世人總是隔了一層,劉徹越是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就越是覺得她神色淡漠微妙,說怒氣似乎也有,可說傷心,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雖然還有幾分不以為然,但也已經覺得大姐的確是做得難看了。不管姑母究竟只是給母后面子,還是的確出於大義考慮,的確在自己被冊封為太子,母后被冊封為皇后之後,就沒有再給父親進獻美人。陳嬌不管怎麼說,總是沒有得罪大姐的,這才多久,就著急上火地進獻美人進來,也的確是掃了陳嬌的面子了……

陳嬌見他面色數變,隱隱露出贊同神色,便又加重了語氣,不乏委屈地說了一句,「再說了,這件事傳揚到外頭,不知道的人,恐怕還要以為我同昔年的栗娘娘、薄皇后一樣,不但不受寵,連心胸都狹窄……大姐該不會是把我當成了薄廢后,認準我一輩子都生不出孩子,才這樣飛揚跋扈地對待我吧?」

依平陽長公主的性子,是不是有欺負陳嬌肚子還沒有消息,始終不散徹底站穩腳跟的嫌疑,是連劉徹都不敢打包票的。他額際就現出了一滴冷汗,唯恐陳嬌再追問下去,忙道,「好了好了,大姐就是這樣,有口無心,你和她計較什麼?她就是看到了好東西,就惦記著弟弟妹妹,得了幾個美人,不送給我,難道送給隆慮侯?你啊,就是什麼事都往細了想!」

陳嬌就似笑非笑地看了劉徹一眼,慢慢地嘆了口氣。

她說,「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是不是?」

劉徹不禁一怔,待要再問,見陳嬌又拿起飯碗,慢條斯理地數起了碗中的飯粒,便也不再多問下去:這件事要這樣就算完了,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到了下午,一進宣室殿,後宮的事頓時煙消雲散,忙到盡晚時分,把大臣們送走了,又命侍中們談一談新政至今的進展與得失,以及將來路上的煩難。

一談就談得興起,直到掌燈時分,劉徹才露出倦意,遣散了一群銳意進取的年輕人,留韓嫣下來陪他用晚飯。

他身邊侍中雖多,但自幼學書起,和他性子最投契的還數韓嫣。近十年相處,韓嫣撩他一眼,就知道劉徹是有心事了,他不多說話,安安靜靜和劉徹相對用了一碗飯,劉徹才若有所思地問韓嫣。「你說,大姐這什麼時候還想著往宮裡送過女人呢?」

韓嫣心頭一跳,頓時知道後宮再起波瀾,這一次,只怕是皇后和平陽長公主隱約對上。

後宮中的事,他經過一次受挫,已經拿定主意不敢多管,想到那天下午在庭院裡午後迷夢般的一幕,更是有幾分心驚肉跳,簡直不敢面對劉徹。當然這種事,也更不是韓嫣可以答得上來的,他嗯嗯啊啊,敷衍了幾句,劉徹索性直接問他。

「你的住處就在平陽侯府附近,總該收到風聲吧?大姐什麼時候又得了出眾的美人,想要往宮中送了?」

平陽侯府和弓高侯府距離的確不遠,下人們也不是無所往來,很多事瞞得了上瞞不了下,要是平陽公主得了出眾的美女,自以為奇貨可居,介於他的特殊身份,韓嫣是怎麼都會收到消息的。

都問得這麼細了,韓嫣只好實話實說。「自從您大婚開始,平陽侯府就廣泛搜求長安近處眉清目秀的女兒家,收進府中教導各色歌舞媚術,這件事街坊都已經習以為常了。至於什麼時候出過出眾的美人,那就不知道了。女人太多,誰出眾誰不出眾,也沒個定論。」

劉徹大婚至今,都已經快三年了……平陽長公主這條獻美之路,走得也實在是太艱辛了。

當然,身為她的幼弟,天子還是領了這份情的,平陽長公主的獻美路走得越艱辛,劉徹就越覺得姐姐真是用心良苦——三個姐姐裡,還是她最疼自己。

所以獻美之策,最出眾就在這裡,一邊給弟媳婦添了堵,一邊又拉攏了弟弟,看似萬用萬靈,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經典招數。

只是劉徹一想到椒房殿裡的陳嬌,心頭就又有些發虛,他不勝遺憾地嘆了口氣,就和韓嫣說起了,「匈奴最近自己內部又鬧起來,消息是隨著商旅一道遞過來的,你聽說了沒有?」

當晚很遲才回了椒房殿,聽說陳嬌已經睡下了,就沒有吵醒她,僅要了兩個小宮人服侍過了,見她們腰肢款擺、眉清目秀,想到平陽長公主送進來,自己尚未謀面的兩個美人,一時不禁大是扼腕,第二天起來,卻依然是和陳嬌表忠心。

「那兩個姬妾,今日就派人送還回去。」

陳嬌正忙著對鏡理妝,由得楚服為她梳理豐潤的長發,聽到劉徹這樣說,她飛來一眼,似笑非笑,「都送進來了,再送回去,豈不是太駁大姐的面子?還是留下吧。」

男人都是這樣,到口的肉,不管他吃不吃,要往回吐總是有些不甘心。這又是劉徹第一次收到美人,不管人品如何,畢竟很有幾分新鮮,能夠不退,他喜出望外,又頓時刻骨地感覺到了陳嬌的賢惠。

就又不禁愧疚起來,拉住陳嬌的衣袖,緩和地叫了一聲,「嬌嬌——」

陳嬌白了劉徹一眼,沒有好氣,「這一次就算了,下次大姐要還是這樣下我的面子……我可就不顧你的情面了。」

這最後一句,她微翹嘴角,說得似笑非笑,卻大有京中貴女天不怕地不怕,飛揚跋扈的意思。

劉徹心中一緊,自然唯唯諾諾,滿口答應了下來。

過了幾天,他享用了這對面貌極為相似的雙生女兒,心滿意足之餘,見到平陽長公主,卻不敢謝她,又不想把陳嬌的那一套大道理搬出來——他嫌膩味肉麻,只好推說,「宮裡女人已經夠多了,這些久曠宮女,幽怨之氣最重,長此以往,恐怕宮中會出現鬼神之事。再說,父親過世還沒滿一年,大姐還是要顧忌著孝道。」

沒拿陳嬌的『滿意』論出來說事,抬出的是更大的帽子孝道,平陽長公主一口悶氣頓時就噎在了胸口,吞下去不甘心,吐出來又不敢,吞吞吐吐半天,只好化為一聲嘆息,「沒想到嬌嬌管你這樣嚴!」

被妻子管得服服帖帖,當然不是什麼好名聲,劉徹自然不悅,正要誇下海口,表明自己從來不懼怕陳嬌,有任何美人,只管送進宮來——

不經意一瞥,卻看到了長公主眼中一閃即逝的得意。

激將法雖然簡單粗俗,但卻也萬用萬靈。

劉徹忽然就感到一股徹骨的厭倦,他雖然好色,但往往好色的人,是最不喜歡別人利用他的好色來做文章。而他儘管好色,卻也畢竟是劉徹。

事至如今,要說平陽長公主不想走大長公主的老路,已經假得連劉徹自己都沒法向自己交待了。但他今年才十六歲,連個女人的肚子都沒搞大過,就想著要行金屋舊事,自己栽培出一個寵姬來,而已經真正的金屋主母、盡心盡力無可挑剔的陳嬌,當作了薄皇后一樣看待……

他雖然沒有正面駁斥長公主的僭越,但卻也轉開眼神,淡淡地嘆了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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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53:06 |只看該作者
24 發怒

平陽長公主獻上的這一對美人,不到三個月就已經失了寵,三個月後,劉徹索性吩咐陳嬌,“讓太醫給熬一貼去子湯,讓她們去長樂宮中去洗衣服吧。”

  文景兩代雖然厲行節儉,但宮中畢竟還有應有的體面,服侍的人雖不說成千上萬,但數百一千多人,那是有的。讓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去做做漂婦,陳嬌都有點舍不得。

  就和劉徹開玩笑,“難道大姐的眼光就那樣差?這麼不入你的眼呀?說起來,都三個月了,還沒有進椒房殿來,給我看一看呢。”

  劉徹不著意,“還不就是兩只眼睛一張嘴?除了一點內媚工夫,也不見得有什麼過人之處。”

的確,一男一女呆在一起,要是只能做些床笫之事,那也實在太無趣了一點。床笫工夫雖然重要,但劉徹還年輕,他有一腔熱情,還很喜歡傾訴,很喜歡和陳嬌聊天。

  有很多事,他漸漸相信,只有陳嬌知道,才最讓人放心,也只有陳嬌才能理解他的難處,安慰他的艱辛。在外,他是無所不能的天子,對任何一個侍中、謀臣,都要維護他威嚴而無所不知的形象,永遠不能被他的臣所摸透,在內,他是無可挑剔的孝子,雖然也有荒唐之處,可卻永遠都不會令他的祖母、母親失望傷心。

  唯有在椒房殿裏,他可以是牢騷滿腹的劉徹,他的心事在陳嬌這裏,是最安全的——就算太皇太後屢次過問,陳嬌卻連宣室殿裏的一點小事都不大肯和最親密的外祖母說,就是祖母怒發沖冠的那一次,她實在沒有辦法,也是搪塞多過了妥協。事到如今,她當然也不肯把他的私話四處亂傳。

  就越來越喜歡和陳嬌呆在一起,越來越覺得這個沉靜的妻子實在可愛,雖然讓他怕,卻也讓他很離不開。

  “步子還是邁得大了點。”劉徹一邊順著陳嬌的長發,一邊輕輕地給她打著扇子,扇著她半幹的長發,視線所及之處,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只有楚服在門口守望。就算他貴爲天子,想要和陳嬌說私話,此時此刻,也只好親自給她打扇子。“最近連幾個姐夫都開始抱怨,大姐和我裝聾作啞,推說大姐夫病勢沉重,就是不願意動身。我要派禦醫過去,她又支支吾吾的……”

  陳嬌自己的親哥哥隆慮侯就很不願意之國,幾個親戚裏唯獨挑出大姐來說,是劉徹最近看平陽長公主特別不順眼是真。

  陳嬌不肯跟著劉徹去添長公主的壞話,反而略帶憂慮,“聽你回來說起,這個新政三策,幾乎沒有人說一聲好。就這樣強行推下去,底下人會不會亂起來?”

  劉徹悶哼一聲,顯然被陳嬌戳中了隱憂,靜默了一會,才沉聲道,“這還不至于,七國之亂後,現在的侯國都小得多了,大一點的幾個,那都是兄弟們的地盤。還不至于和我作對的。”

  先帝的幾個兒子雖然各有毛病,但彼此間感情似乎也的確還不錯。好似先梁王劉武,七國之亂的時候就很仗義,死頂了吳王,大大地緩和了長安的局勢。

  陳嬌嗯了一聲,若有所思,“你畢竟是天子嘛,認真要辦什麼事,底下人還是頂不住的。不過,祖母那裏最近真是多了不少訴苦的女眷,我看局面再發展下去,連男丁們都要過去訴苦了。”

  “只會和我作對!”劉徹不禁惡狠狠地發作。“這些列侯是都忘了絳侯的事?管他功勞熏天,讓他之國,他就得去!現在不肯去,來日一個個調任國相,他們還不是一樣要去!”

  所以說,天子認真要辦什麼事,底下人是真的頂不住。尤其丞相禦史和他又還是一條心的時候,這條路走不通,他可以走另一條路,分而治之、曲線救國,要整你,一眨眼就是一個辦法。

  不過這調任國相的辦法,也實在是有幾分捉狹了。

  陳嬌真是難得地被劉徹取悅了,輕笑了半天,才提醒劉徹,“祖母肯見這些人,多少也是個姿態……”

  否則,老人家一句病了,難道這些列侯還敢闖宮不成?不過太皇太後的意思的確也還很模糊,雖然見是都見了,聽是都聽了,但也遲遲沒有出面說話的意思。

  陳嬌就是再聰明,也難免有看不到的地方。

劉徹心中倒是一甜,他吊陳嬌胃口,“想知道祖母真正的姿態是什麼?”

  陳嬌白他一眼,“你愛說不說。”

  過了一會,又忍不住央求劉徹,“說吧,阿徹,就只會逗我。”

  難得軟語相求,又露出幾分不甘心來,劉徹自然被她逗樂,就連聲音都反常沒有譏笑她,她能隱約感到聲音的期待,她和她一道,等著劉徹親身解說,給她一個答案。

  當年雖然她親身參與,傾情演繹,但兩個主角的心思,她依然沒有讀得全懂,尤其是劉徹本人,那時候和她已經離心,又哪裏會和現在一樣,和她有來有往的耍花腔不說,還要粘著她說心裏的煩難。

  劉徹也很高興:陳嬌雖然柔順得不得了,但唯一的遺憾就是太聰明了一點,很少有這樣要求著他解惑的時候。

  精明若他,自然是要挾著陳嬌,又做了些香豔的事兒,實踐了一些陳嬌不肯輕易答應的花式,亂了陳嬌散發著花香味的半幹濕發,攪得發絲纏了兩人一身,從劉徹胸前拖過,又繞到了頸邊,這才喘著氣,心滿意足地望著他身下的陳嬌,憐惜地爲猶自閉目顫抖的陳嬌,順開了一縷調皮的發。

  “列侯、外戚、諸侯國,這是漢室江山上天然的三座大山,只要任何一座還在,富盡管富,可朝廷手中永遠凝聚不出一支精銳的軍隊,在匈奴人手中護住我們自己的江山。”他淡淡地道,“金銀、女人與綢緞,已經再無法敷衍那群無法無天的策馬之徒了,永遠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們的馬兒會在渭水邊吃草。”

  “從祖父時候開始,賈誼也好,竇嬰也罷,其實都看到了問題的實質,祖母曆經五朝,又怎麼會看不出來呢?她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聾作啞的。接見列侯,不過是給他們一個抱怨的地方,連抱怨都不許抱怨,那是真的要出事的……”

  劉徹推心置腹的低語響到了陳嬌耳際,才令到她終于明白,原來這元年新政,祖孫間居然早有一定默契,太皇太後抱怨歸抱怨,但還是樂見劉徹出手改革,一破文景以來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注)的悶局……

  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好像現在才明白過來:劉徹是天子,也是太皇太後的孫子。外祖母不是呂氏,不可能隨意廢立天子,在將來那漫長的數年之內,其實自己的斡旋也不過可有可無。就是少了陳嬌,少了大長公主,劉徹的日子頂多再難過一點,那又如何?太皇太後難道真的會廢了他不成?他們畢竟可也是祖孫!

  曾以爲這是個天大的人情,曾以爲走到那一步的時候,祖孫之間已經幾乎恩斷義絕,其實這樣看來,明年將會發生的那場沖突,與其說是兩邊撕破了臉,倒不如說是老祖母出面,爲小孫子收拾爛攤子之餘,順便不輕不重,打的幾下屁股……

  要不是劉徹在場,陳嬌簡直要跳起來跺腳,饒是如此,她也不禁在心底狠狠責備那聲音,“一樣的腦子,你的眼珠子長到哪裏去了?連形勢都看不清楚,難怪你——”

  後半句吞了沒說,卻也已經激起一陣頭痛,那聲音似乎很是憤怒,非但冷哼連聲,還在她腦中掀起波濤陣陣,令到陳嬌也忍耐不住,禁不住就呻吟起來,倒是嚇得劉徹一疊聲問,“怎麼,是剛才壓疼了你?”

  一邊說,陳嬌一邊就感覺到他的手珍重撫上來,撫過她的肩,她的發,最後又落到了她的眉心,去試探她的溫度。

  而劉徹的手心是這樣的暖,幾乎一觸到陳嬌的印堂,就驅散了她的疼痛,令聲音的尖叫怒吼頓時噎住,而陳嬌一時間竟又有了些許心疼。

  盡管世易時移,劉徹依然是她的劉徹,她是永遠都放不下這個男人了。

  卻又有幾分警惕:她甯願死,都不想落到那聲音最終的結果。凄涼也就罷了,最恨是落魄,是寂寞,是……是深入骨髓,品嘗了一輩子的失敗。

  然而就算如此,陳嬌還是忍不住向劉徹的手靠了過去,貪婪地汲取著在這一刻,的確對她呵護備至的溫暖。或許是冰凍得久了,連一點點溫度,都能讓她太舍不得。

  一晃眼,就進了劉徹登基後的第二年正月。

  田蚡特地來椒房殿給陳嬌拜年,謝過陳嬌對他暗地裏的照拂。

  雖然宮中的上下尊卑有幾分特別,但陳嬌還是不受他的禮,站起來回避了不說,還讓人給田蚡設了上座,自己向田蚡行禮參拜,道,“舅舅也實在是太客氣了,長幼有別,哪有我受舅舅禮的道理?”

  田蚡居然也就大剌剌地受了,他眯著眼笑,“皇後的確懂事。”

  還沒有當上丞相,就這樣跋扈,將來當上丞相後,難怪要和劉徹鬧得厲害,最後更死得不明不白。

  陳嬌看他就好像看個垂髫童子,她彎著眼笑,又親切地說,“舅舅過獎了!嬌嬌受不起呢。”

  跪坐下來,讓楚服上了浸過柏葉的酒汁,兩人對飲一杯,就算是慶過新春,完了禮節,陳嬌見田蚡尚有留戀之意,只好委婉提醒,“阿徹人還在宣室殿裏,舅舅要等他——”

  田蚡忙搖手說不,這個面目和劉徹有幾分相似,盡顯精幹的中年男子醞釀了一下,終于還是開口道,“這有件事,想要問問皇後的意思。”

  說了這一句,就又閉口不言。

  陳嬌只好讓身邊人都退得遠了一些,田蚡等到宮人們都退到殿門處,才膝行到皇後身邊,附耳問,“如今太皇太後最信重的就是大長公主,其次便是皇後。除了您和您的母親,很少有人可以朝夕侍奉在側,想必對于太皇太後玉體奉安與否,也不會有人比皇後您知道得更清楚。”

  陳嬌腦際頓時嗡地一聲,微微作響。

  不用那聲音提醒,她也知道,這一句問話,已經揭開了劉徹年間鬥爭的扉頁,一場場波瀾壯闊牽連頗廣的政治鬥爭,也將由這一幕開場,而不論是田蚡還是回避到宣室殿去的劉徹,都根本不知道,在這一場鬥爭中,他們都不是贏家。

  一時又覺得劉徹實在做賊心虛得好笑,想知道,他大可直接來問她,陳嬌既然說了會站在他那一邊,自然也沒臉食言。

  可看了田蚡一眼,陳嬌又明白過來:對丈夫談起祖母的健康,不過人之常情,可對丈夫的舅舅,改革派的先鋒人物說起這件事,事情的味道,根本已經完全不同。

  自從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後,那聲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終于又再出了聲。

  “你說我連形勢,連這個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語調是蒼涼而滄桑的,揮之不去的傲氣,只剩下一個影子,“你說得對,我是連局勢都沒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錯,每一步都跟著錯。從前我還能指點你避過我的錯處,可從今往後,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點你的地方也就越來越少,你以爲,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處?”

  面對這冷淡和孤傲的詰問,陳嬌居然一時失語。

  卻也只是一時。

  未幾,她便微微笑起來,這笑既然不是對著劉徹,便和往常一樣冰冷,冷中帶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裏,幾乎令他不能直視。

  陳嬌說,“舅舅這樣問,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體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這樣穩健安康的。不過再怎麼說,也已經年屆花甲,要說不爲祖母的康健憂慮,卻也是假話。”

  田蚡面上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身體再好,也敵不過歲月,太皇太後今年已經六十五歲,算得上是難得的高壽了,就算還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維遲鈍,懶于理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他擡起頭對陳嬌親熱地一笑,又叮囑陳嬌,“嬌嬌,這件事,不宜讓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聲舅舅,還真的把自己當成長輩了,陳嬌做事,什麼時候到他來管?

  陳嬌又耐心地笑起來,她垂下頭說,“舅舅教誨得是,嬌嬌知道了。”

田蚡就滿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過了正月,朝中爭端再起,這一次連平陽侯都受不了了,親自入宮請見太皇太後,或許是因此,太皇太後第一次召見劉徹,祖孫兩人談了很久,卻似乎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來。

  這件事或許是導火索,或許也並不是,總之一兩個月之後,趙綰王臧上書,以劉徹成年及冠故,請還政西宮。

  這份奏書一送到東宮,被念給了太皇太後知道,老人家頓時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著的一枚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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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四夷未賓,制度多闕是班固說的,這裏引用一下。以及,漢代兩宮,未央宮爲西宮,長樂宮爲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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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政變

老人家發火的消息傳到椒房殿的時候,大長公主正看著良醫給陳嬌把脈。

從前宮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沒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裡給她找個地方住著,等到天癸遲遲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醫進來扶脈。陳嬌前陣子將永巷殿內重新安排後,也就順便定下了規矩,讓入住永巷宮的美人們,都要登記天癸時間,如此一來,誰的天癸錯了日子,就可以及時安排太醫把脈,免得宮人們四處走動,不經意之間,可能損了龍種胎氣。

這其實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給鋪開來應用:自從十三歲天癸初潮開始,陳嬌就逐月記錄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幾年日期紊亂,往往間隔得要更長,自從成親以來,也許是陰陽調和次數增多,她的月信越來越準,是真的成了『信日』。

陳嬌自覺身體養得很好,但大長公主卻越來越著急,前回進宮一問,這個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終於再忍耐不住,這一次進宮,就帶了一個長鬚飄飄的白髮老者。

「這是霸陵一帶最好的巫醫,」大長公主就向陳嬌介紹,神態熱切中隱含希冀,對陳嬌自然又是隱隱的壓力。「不少無子的人家,都專程上門求藥!」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自己已經預知到生育上的艱難,陳嬌現在對求醫問藥,壓根已經失卻了從前的熱心。這些巫醫們手段繁多,要價高昂,擺明了就是利用婦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卻也偏偏就有這麼多蠢貨,願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藥,就能帶來送子的神靈。

再說,劉徹這兩三年來,所臨幸過的女人也有十多個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歡,自然更不會刻意處理有消息的宮人。但這兩三年來,也就只有一個尹姬,而她的身孕,還滿佈疑雲……陳嬌有時候也難免會想,就算自己是塊種不出糧食的荒地,但劉徹的種子恐怕也不是沒有一點問題。

只是這句話,也就只能和聲音說一說了。哪怕搪塞母親,也只能用虛無縹緲的,「這都是緣分,緣分到了自然就來」作為藉口。陳嬌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當然更說服不了大長公主。

見陳嬌對這位德高望重的巫醫愛理不理,連胳膊肘都是不情不願才伸出來,大長公主的臉色早有了幾分不好看,待得巫醫把完脈,開出了幾個方子,又要在宮殿四周看風水行堪輿術的時候,陳嬌又說,「宮中的佈置,都是多年流傳下來的定規,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與風水沖犯的,醫者辛勞了,楚服,賞他兩千錢,讓他退下吧。」

兩千錢而已,大長公主一高興,打賞賣珠人都不止這樣多。

大長公主的臉色就更難看了,話到了嘴邊又吞下去,給楚服遞了個眼色,大宮女很識相,她就藉著要送醫者,領著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門時,老大爺似乎有點不服氣,也似乎是亟欲證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張望了一番,就對陳嬌高聲說,「椒房殿興建了幾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佈置,深意是後人無法領會的。娘娘您在殿中說話,譬如殿內擺設密實,聲音不應當如此空洞迴響。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細參詳——」

話音未落,陳嬌和大長公主都是面色丕變,陳嬌斷然喝道,「一介民夫,膽敢胡言亂語?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長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領兩個壯健的宮人,把那位禍從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門,她才慢慢地說,「本事是有,眼力就沒,這種話也能隨便亂說?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還是再加二百板。」

當時的貴人府邸,沒有不營建密道的,陳嬌自小在堂邑侯府長大,也不是沒有見識過世面,哪裡不知道說話中空有回聲,是椒房殿內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經在椒房殿內住了三年了,若還沒把殿中應有的玄機握在手心,陳嬌還做什麼皇后,不如直接去長門幽禁算了。

拿這樣的事情出來賣弄,這位醫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間,可以給他意想不到的富貴,但富貴也不是這麼好拿的。

陳嬌嘴角動了一下,她勉強地說,「算了,這件事大家心底其實也都有數,十板子小懲大誡,出去後他也不會隨便亂說的,就是說說,也終究不是什麼大事。

大長公主卻很氣憤,「你啊,還是老樣子,為人處事總是太綿軟了,一點鋒銳都沒有,底下人怎麼會服你?到時候背著你鬧出事來,你一點都不知道,就後悔今日的寬和了!」

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自己帶來的人不會辦事,覺得跌了面子。

陳嬌心念倒是一動,正要細細思索時,楚服又進了內殿。

明知大長公主母女也許要說私話,但她未經通報居然直接進來不說,身邊還帶了一個黃門。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過來的,非但面色暗黃,一進殿還就帶來了一股新鮮的汗臭,令兩個貴人都不禁蹙起眉頭。

大長公主才要遷怒,就被陳嬌一個眼色止住,她寧靜地望著春陀,似乎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這位皇后動一動眉毛。

陳嬌說,「春陀,你慢慢說,不急這一口氣。」

春陀卻急得不得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把長樂宮裡的事說了出來。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餘,已經派人出去,著魏其侯、武安侯入宮說話,陛下讓娘娘相機行事,可以度時到長壽殿,緩和太皇太后的怒氣。」

話尤未已,大長公主連坐都坐不住了,立時翻身站起來,在殿內煩躁地來回踱起了方步。

劉徹的這個元年新政,當然怎麼改都改不到大長公主一家頭上,她又不是平陽長公主,要煩做之國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觀虎鬥,比陳嬌還要悠閒幾分。

如今星移斗轉,陳嬌一頭是祖母,一頭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饃饃裡的肉餡,誰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長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亂了方寸,也是難免。

陳嬌卻靜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問,「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著汗說,「陛下在清涼殿內和諸位侍中、郎中等人議事。」

也就是說,正在和劉徹自己的心腹黨羽商量對策。

陳嬌真是不懂,要麼不做,要麼就做到底,換作她是劉徹,一開始就不會採納這樣的餿主意——要說趙綰、王臧上書沒有他的許可,連王太后都不會信。要不然就做到絕,千方百計,總要把大權奪到手裡。現在這樣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頭服輸,還要負隅頑抗——這都什麼事啊!

翻過來一想,又覺得毛骨悚然:劉徹才十七歲,已經可以暗中做到這個地步,要不是終究沒有沉得住氣,恐怕這元年新政,還真被他給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從小貼身教導,略知後事,無時無刻都能和另一個人商討,這個人還偏巧很熟悉劉徹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負與深藏的才具,而劉徹呢?他只有他自己。

這樣一想,又覺得劉徹實在也夠有本事的了,只是還差了一點火候而已。

陳嬌便吩咐春陀,「替我傳一句話給陛下:輸一次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要緊,是輸得漂亮。」

也不知劉徹聽進去了沒有,春陀回去以後,清涼殿那裡就再也沒有傳來消息。大長公主幾次坐不住,要去長壽殿找母親說話,都被陳嬌給拉住了。

卻也沒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報了平安,就讓母親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後兩三天,陳嬌都沒有等到劉徹的隻言片語,桑弘羊更是杳無音信:在這樣的時刻,有一些人當然會遠離皇帝,但還有一些人卻會更加緊密地周旋在皇帝身邊,等待自己的機會。

楚服憤憤然,「提攜他,還不如提攜一頭狗。」

人家求你提攜,還不是求你把他提攜到皇帝身邊?現在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誰還理你。再說,這件事鬧這麼大,一時顧不上過來,也是人之常情,難道陳嬌還有道理怪他?

不過,椒房殿也還不至於就靠個桑弘羊了,就算沒有他,前朝的消息,也還是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陳嬌母女手上。

太皇太后發怒後第四天上午,趙綰、王臧坐貪弊入獄,鈞旨出自長壽殿,並沒有宣室殿的用印,但廷尉並不敢怠慢,已經緊鑼密鼓地調查起了兩位大儒的不法事。

原因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丞相和太尉四天前進宮後,一直都沒有被放出來,人就在太皇太后手裡扣著呢……

清涼殿裡的動靜一下就沉寂了下來,劉徹遣散了侍中們,身邊只留了韓嫣並孔安國兩個心腹陪伴。清涼殿屋門緊閉,他又一次玩起了拒不見人。

自從晉封為太后,王太后第一次親身來未央宮,到椒房殿裡找陳嬌說話。

「你還在等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婆媳,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煩躁,帶了尖銳和不滿。「你還要等下去?」

大長公主都覺得面上發燒,陳嬌臉上卻還是帶了笑意。

這微笑彷彿被蝕刻在她唇邊,是笑也不是笑,更像是她從容的姿態,陳嬌說,「現在去長壽殿做什麼?我是求祖母手下留情,放過阿徹,還是求祖母念在祖孫之情上,主動收手認輸?」

劉徹都沒有認輸,她怎麼能越俎代庖,為劉徹認輸,去講情面,請太皇太后高抬貴手?這場仗只要還在打,就沒有人倫可言。拿人倫去求太皇太后放手認輸,就好比拿人倫去求先帝放過廢太子劉榮。這時候談人倫,只會淪為笑柄,顯得太小家子氣。

這就是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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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登堂

趙綰、王臧二人下獄的第三天早上,陳嬌是在劉徹的凝睇中醒來的。

每當她睜開眼,總有片刻游離,有時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又是哪一個陳嬌,此地是淡紅色的椒房殿,還是已經在記憶深處零落褪色的長門園。但這一天她似乎清醒得很快,一轉頭才知道,她正在劉徹的眼神裡。

從前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場面,劉徹其實很疼愛她,她畢竟是他的結髮妻子,新婚後有很多時候,他比陳嬌醒得早,就會興致盎然地撐著頭,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她的下顎,有時候還吟幾句領如蝤蠐來戲弄她。

聲音也不是不妒忌的,陳嬌不小心提起的時候,她就酸溜溜地承認過,「從前他可沒有這樣對我。」

究竟是從來沒有,還是已經被時光埋葬,也都說不清了。陳嬌有時候也不是不感慨的,這麼多年來,這麼又一個劉徹,她的愛意卻依然一直沒有褪色,再怎麼恨他,也還是愛他。可越是愛他,他就越不會愛她。反而是她自己,始終守緊一線清明,卻將劉徹的寵愛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只是這清明也不過只有一線而已,和劉徹這樣的人相處,若只是在演,遲早有一天會演出破綻的。

陳嬌任憑迷茫的神色繼續裝點容顏,在心底穩了穩心緒,隨著睡意而被蒸騰走的記憶逐一回籠,她望著劉徹的眼神也深刻起來。

劉徹收拾得很整潔,甚至還刮了已經留有些長度的鬍子,若沒有眼底深深的青黑,與藏不住的紅眼圈,他看起來依然一如既往,還是那樣英俊而年少,在翩翩風度中,又隱約露出一點新機。

但陳嬌是何等熟悉劉徹,熟悉這一份她一生的功課。她能從劉徹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每一個最細微的異常,把握到那份自信後頭的細碎驚惶,她覺得劉徹就好像一個剛失寵的妃嬪,甚至就好像是高祖身邊的戚夫人,當商山四皓出面為太子說話時,她也許連絕望都來不及有,只是苦苦思索著,想著該如何翻盤。

可人世間有很多事,是人力所無法挽回的,有些事是天意作弄,而有些事,則完全是因為輸家工夫太淺,又沒有自知之明。

劉徹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個能仰望他的妻子,他過來這裡,是為了尋找支持、尋找慰藉的,韓嫣和孔安國、趙綰、王臧……這些人可以給他出謀劃策,但他們的權力都來自於劉徹自己,劉徹是給予他們支持和慰藉的人。而真正可以多方面支持他的兩個大臣,現在卻被扣在東宮,連生死都還不知道,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權威在太皇太后跟前,不過一個笑話。

陳嬌就坐起身來,無言地張開雙臂,望著劉徹,她的表情甚至並不深情,還略帶一絲厭倦,然而手卻舉得很穩。

劉徹猶豫了又猶豫,終於,在一片寂靜之中,在晨光曙色中,在椒房殿外雀鳥的輕吟中,他的眼圈慢慢地紅了,堤防終於露出一絲裂縫,他啞著聲音說,「嬌嬌,我——」

一邊說,一邊已經投入陳嬌的懷抱,把面埋到陳嬌頸間,緊緊地將她抱住,好像抱一粒浮木。

陳嬌閉上眼,安靜了一會,見劉徹始終也沒有流淚,不過是肩胛處微微有些抽動,她就說,「好了,阿徹,認一次輸,天塌不下來的。太皇太后畢竟是你祖母,還捨得把你怎麼樣呀?日子還不是照樣得過。」

這麼波濤詭譎的宮廷驚變,在陳嬌口裡,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次祖孫口角。劉徹就算心亂如麻,也不禁被她逗得苦笑起來,他啞著聲音說,「我不怕我自己,嬌嬌,我就是心痛——我心痛底下人……」

最後一句話說出來,不同於他平時漫不經心又略帶優越的口吻,卻是滄桑心酸,字字帶血。

陳嬌欲語無言,想了幾句回話,都覺得反而傷劉徹會更深,想來想去,只好說,「不要緊,阿徹,都會過去的,一輩子還很長。一點艱難算得了什麼,我在你身邊。」

她輕輕推開了劉徹,握住他的肩膀,認真地看進他眼睛裡,問他,「我該去長壽殿了嗎?」

現在這樣的情勢中,她去長壽殿,肯定是去為劉徹求情的,還是那句話,要求情,劉徹就已經是把自己擺在了輸家的位置。

劉徹通紅著眼睛,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態度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斷,他說,「我和你一起去。」

大概是心防垮下,他旋即又露出不安,好像一個孩童一樣,牽住陳嬌的手不讓她起來,很擔心,「祖母……祖母該不會已經和我恩斷義絕了吧?」

陳嬌禁不住一抹笑,她輕描淡寫地說,「怎麼會?祖母又不是呂氏,還能隨意廢立皇帝?你幾個姐姐,我們陳家,還有我母親,第一個就不答應。」

這話說得很委婉,但依然觸動了劉徹,他英俊的面容上閃過了一絲陰霾:這新政三策是徹底得罪了諸侯王同列侯,如今京中的權貴,會支持他的人,只怕已經寥寥無幾。

就更不安起來,連陳嬌要去淨房,都恨不得在一邊跟著,陳嬌看得出來,他還是怕。一面是怕認輸,一面是怕認錯,一面,更是怕太皇太后的怒火。

說實話,她也很怕太皇太后一怒之下說了重話,讓祖孫之間鬧得太下不來台,與老人家倒沒什麼,但她過身之後,竇氏是肯定會受到牽連的。

梳洗過了,陳嬌就命人去偏殿請大長公主。

「母親在椒房殿陪了我幾天,為的就是預防今天這一刻。」陳嬌淡淡地說。「你先在椒房殿裡等著,事情要好,我就讓人回來喚你。」

也不無解釋的意思:陳嬌雖然不肯去長壽殿,但卻不是不肯為劉徹說話,把母親留在宮中,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劉徹正是覺得眾叛親離、束手無策的時候,身邊的侍中大臣,平時一個個舌燦蓮花、能言善辯,到了這樣的時候,就都成了啞巴。倒是陳嬌雖然口口聲聲,『前朝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管好椒房殿就夠了』,但在這最沒有主意的時候,她卻平靜而從容地揭開了自己的伏筆,一切安排得有條不紊,令劉徹不禁就感到了一絲寬慰,好像在這令人快發狂的混亂之中,她是最永恆也最堅固的寧靜。

他的喉嚨有幾分發乾,想要說些感激的話,又覺得和陳嬌之間已經用不著這樣客氣。只好複雜地低喚,「嬌嬌……」

陳嬌於是在他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融化開來,她笑著問,「嗯?」

就好像自己正在椒房殿內閒坐,劉徹帶來了一朵花,而不是一個壞消息,與一件不容有失的任務。

劉徹心房於是猛然一顫,他一下握住陳嬌的手,有了幾分哽咽,「嬌嬌!」

#

太皇太后不愧久經戰陣,她的態度就要比陳嬌想得更平和得多。

陳嬌覲見的時候,她還在和田蚡說話,雖談不上諄諄叮囑,但也沒有多疾言厲色。

「你是外戚,哪有外戚自己造外戚反的道理?大漢開國都幾十年了,那些列侯,哪個不是根深葉茂,和諸侯王互相聯姻?我們這些因為姻親封侯的外戚,就應該緊緊地抱在一起。哪有你和王孫一樣,先把矛頭對準自己人的?什麼揭發諸竇、諸王、諸陳……這件事,你們辦得太急切了。」

田蚡額頭都貼在地上了,雖然太皇太后看不到他的慇勤,他卻一點都不敢怠慢,就是陳嬌和大長公主聯袂進來,也都只博得了他的一瞥。

倒是太皇太后認出了母女倆的腳步聲,揮了揮手,淡淡地道,「下去吧,老莊幾本書,多看幾遍,我是要考問經義的。」

堂堂的太尉大人,儒生的中堅人物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就乖乖地退出了屋子。

太皇太后等他退了出去,才讓大長公主和陳嬌,「都到老婆子身邊來吧!為了國事,你們這麼久都未曾登門,是把我忘了?」

大長公主慌忙說,「就和您說的一樣,那是國事,我們沒有置喙的餘地。天子年紀小,又是恩怨分明,為了嬌嬌,也只好等一等了。娘是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這是和親娘說話,才會這樣無賴撒嬌,太皇太后唇邊不禁浮起一線笑意,她嗯了一聲,「知道,若不知道,哪會這麼心平氣和。嬌嬌,天子的意思是怎麼樣?」

陳嬌平靜地道,「阿徹已經知道錯了,什麼事都聽憑祖母安排,他哪還會有二話。」

「唔。」太皇太后輕聲說,「還算是孺子可教。」

一不留神,她引了孔丘的話,在這樣的場合下就顯得極為滑稽而諷刺,陳嬌險險沒有笑出來,好在太皇太后已經看不見她,老人家自己沉思了一會,就說,「你告訴他,趙綰和王臧不死,是難平眾怒的。王孫和田蚡呢,畢竟一個是丞相,一個是太尉,又都是親戚,雖然官不能當了,倒也不必多加降罪。別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三言兩語,就定下了一個中正平和的基調,又為國家保存了人才,又推出了兩個罪魁禍首殺一儆百,大長公主就是想求情都不知道怎麼求,更何況兩個老頭子的生死,在她看來太無關緊要,她很爽快地哎了一聲,又給陳嬌使眼色。

陳嬌當然一口答應下來,又說,「這一回,您可要好好教訓教訓阿徹,阿徹自己也很後悔。」

「他有什麼好後悔的?他做的又不是錯事。」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也累了,沒心思教他,先就這麼辦吧,回頭詔書送到宣室殿,他記得蓋印了就成。」

居然和對待竇嬰一樣,連見都不願意見劉徹了。

陳嬌這才體會到太皇太后的怒火與失望。

她看了母親一眼,見大長公主一臉的為難,在心中略作盤算,便膝行到太皇太后身邊,輕聲道,「祖母,這一次過來,我就是為了求情的——」

見太皇太後面上現出了訝色,她趕忙又加了一句,「不是為了阿徹——阿徹那是自作自受,是為了竇丞相。」

太皇太后頓時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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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餘波

自從太皇太后登上後位開始,竇氏一門就有了飛黃騰達的好日子,但畢竟太皇太后本人是從宮人中選拔出來的,出身並不顯赫,幾兄弟也沒有讀過書,竇長君還是從太皇太后發達後才開始練字竇氏一門的老一輩,反倒是太皇太后在宮中的時候隨著女官讀書認字,算得上是最有底蘊的一個了。

雖然在國家紊亂的時候,「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也曾被高祖喊過,也曾被楚霸王喊過,但到了海清河晏政治清明的時候,大部分人始終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小一輩的竇家人才具如何,太皇太后心裡是有數的。除了一個竇王孫真不是池中物之外,沒一個可堪提拔的。

也所以,雖然竇嬰本人為人耿直方正,幾乎是從不給自己這個族姑面子,又幾次壞了太皇太后自己的安排。但太皇太后也從不曾擱置他太久,七國之亂後,梁王武護主平亂的功績不小,立他為皇太弟的聲音漸漸地就起來了,竇王孫卻不聽她的話,反對得很激烈。於是他沒了官在家閒住,可太皇太后還是時常賞賜東西過去,讓他的妻子進宮說話,等到漢武朝形勢一變,立刻就有丞相的位置等在那裡。太皇太后這是縱容了竇嬰一輩子……

可就是再縱容他,現在也要傷心了,竇嬰是儒生,信奉儒道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儒生禍國,那是說給底下人聽的,要不然趙綰、王臧能做天子的老師?先帝早在七八年前就開始佈局伏筆,劉徹本人親近儒道,這都是老人家心裡有數的。

但親近儒道,節制外戚,為什麼要先舉諸竇的不法事?的確,竇氏子也不是沒有為非作歹,魚肉鄉里的,老人家也很清楚,等自己過身之後,這些人是一定會吃苦頭的。但她就是捨不得,就是理直氣壯的護短,就是不講理,還有人能逼她?

最失望還是這一點——竇嬰也是仰仗著老人家一次又一次的捨不得,天然的護短本性,才能熬得過先帝一朝風雲詭譎波瀾壯闊的政治鬥爭,換作他不姓竇,光是激烈反對立皇太弟一件事,就能讓他永生永世都翻不了身。靠老人家的護短才起來的,又要去攻擊老人家的護短,這不是吃裡扒外是什麼?也難怪她傷心氣憤得絕口不提竇嬰,看來是已經對這個倔強的族侄,完全失望。

大長公主揣測別人的心思不行,揣測母親的心思,那是手到擒來,太皇太后心裡的彎彎繞繞,她能猜著七成,陳嬌在這時候提起竇嬰,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是往老人家的傷口上踩!她忙擰起眉頭瞪了陳嬌一眼,就要說話。

陳嬌卻不讓母親開口,她不疾不徐地說了下去,語氣雖然和緩,但始終連貫,連一點縫兒都沒有露出來。

「說句誅心的話,姥姥。您今年都快近古稀了,耄耋之年雖然可期,但也不能不為身後事做準備。您就是再不喜歡王孫叔叔,也得為竇氏留一個掌門人,免得您一闔眼,阿徹就拿竇氏開刀立威,到時候娘和我就是要說話,也沒有王孫叔叔來得理直氣壯……」

這句話,也就是陳嬌這樣親親的外孫女敢開口了。大長公主都嚇得直皺眉頭,不悅之色深重得厲害,就是太皇太后,難免也有幾分不舒服:人老了,就越不喜歡聽到後事兩個字。

可陳嬌就是仗著她對自己的寵愛,明擺著就是仗著太皇太后不會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疏遠自己,這才大膽地將老人家最深的隱憂,擺到了檯面上來講。

太皇太后眉頭頓時一皺,卻沒有露出不悅,沉思了片刻,才緩和地道,「嬌嬌,你不懂,還不是因為他已經指望不上了——」

竇嬰這一次做得最錯,就是不應該拿竇氏開刀,否則一個丞相的位置,太皇太后自然會是予以力保的,可檢舉諸竇行不法事這一條提議,已經讓太皇太后對竇嬰死心:扶你是為了竇氏,連竇氏都不管了,還搭理你做什麼?

陳嬌看了母親一眼,用眼神止住了她的動作,大長公主這些年來聽女兒話聽得慣了,沒有一次吃吃過虧的,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吞下了口中的話語。

「祖母,再怎麼指望不上,他也還是姓竇,血脈是割不斷的,他有什麼不對,您要好好的教。竇氏、陳氏多出不肖子弟,您在的時候還好,要是您一撒手,竇氏沒了靠山,還不知道要怎樣亂呢。就是我們陳氏,嬌嬌的幾個哥哥,那才真叫指望不上,這您也是知道的。」陳嬌輕聲細語,「到時候少不得,還要請王孫叔叔照應,要不然,在前朝可是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門客們再出息,也比不上一個親戚呀。」

提到陳氏的子弟們,太皇太后的神色又是一動,就是大長公主都被觸動情腸,露出沉思神色,陳嬌看在眼裡,真是恨不得冷言冷語,譏刺母親兩句:小時候你不教,榮華富貴又有何用?縱情聲色、行事荒唐,本也不算什麼,最要緊人實在是不聰明,在前朝一點助力都不能給陳家,只會壞事,難怪到最後,兄妹情分已經那樣淡薄。
可也就體會到了太皇太后的執著:再不中用,那也是一家人,沒有放著不管的樣子,就是想不管,人家也不答應。

所以,兩家就只出了這一個竇嬰是有才具的,他再桀驁不馴又如何?女眷們也只好耐著性子去磨、去教了,和他置氣一輩子都不要緊,吃虧的到底還是竇氏。

想通了這一層,太皇太后的臉色就緩和了下來,阿嬌見機閉嘴,倒是大長公主很有趁熱打鐵的意思,對女兒道,「也不必把王孫抬得太高了,我看季須雖然不重用,但你二哥還是機靈的——」

連太皇太后都笑起來,「阿嫖,你也實在是看得起他了。指望他,我還不如指望王孫呢。」

話說到這裡,今天的工夫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陳嬌給大長公主使了個眼色,又陪著她說了幾句天氣,還叫了歌女來唱了幾首歌,侍奉老人家吃過午飯,又親自為她鋪了被縟,待她安歇了,兩人才退出長壽殿。大長公主還要去椒房殿,陳嬌卻止住了她,「也該回家了。」

她叮囑母親,「現在正是去魏其侯府上走動的好時機。」

大長公主頗有幾分埋怨陳嬌的意思,「就你多事,還管竇氏做什麼,那群橫行不法的狂徒,連我都看不過眼,你還以為王孫真能在老人家身後護住他們?」

陳嬌再忍不住,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自己可以前見,所以看眼前真是處處危機,還是母親的眼界實在太淺了,這麼多年來處處勸諫,時至今日,依然看得不夠遠。

「前朝總是要有一個能為我們說話的人的。」她疲憊不堪地說,「魏其侯一向孤高自傲,很少搭理我們陳家,偏偏又的確是個幹練的人,有這個結交的機會,為什麼不做?」

還有一句話,礙於場合,畢竟是藏在了心底:讓田蚡飛揚跋扈,對陳家又有什麼好處?

#

劉徹當天自然沒能如願去長壽殿,和太皇太后來一出『祖孫情深』的好戲。陳嬌回來叮囑他,「什麼時候,祖母見竇王孫了,才到你去請安的時候。」

在這之前應當做什麼,她沒有說,劉徹卻心領神會。

自從丞相被扣,御史同郎中令下獄之後,朝臣的奏章都直接送到太皇太后那裡,長壽殿送來的奏章,劉徹看都不看一眼,清涼殿裡就已經蓋了印送出去。平時有了空,就在椒房殿和永巷殿裡消磨時間,連帶著侍中們也被他疏遠了,可以說是徹底修身養性,韜光養晦起來。

陳嬌也沉得住氣,自己經常到長壽殿陪太皇太后說話,卻是絕口不提劉徹,好像祖孫兩個都忘記了,宮中理當還有一位男主人一樣。就是館陶大長公主入宮時,口中也不會帶出阿徹字眼,宮中的氣氛居然一片寧恰,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是悄無聲息,少了個天子而已。

別人都忍得住,劉徹自己也忍得住,但平陽長公主有點忍不住了,先見了王太后,「陳嬌和姑姑也不知道打什麼主意,只怕還是自重身份,擺了架子,想逼母親求她們。」

王太后將信將疑、不置可否,「別的事也就算了,這件事牽連太廣,她們母女還不至於那樣不識大體。只怕真的是時機未至,也難說的。」

平陽長公主雖然沒有說話,但看她的神色,卻是一點都不服氣。王太后看在眼裡,忍不住說她,「知道你是急著立功,挽回和阿徹之間的難堪,但越是這樣,就越要小心才好。」

雖然帝后之間的衝突,幾乎不可能避免,但誰來挑開這層紙,肯定始終還是會得罪皇帝。平陽長公主向太皇太后抱怨平陽侯之國的事,令劉徹大為恚怒,雖然連番風雲之下,顧不得對大姐發火,但幾次在長信殿裡遇見,劉徹的表情都很冷淡,口中也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平陽長公主被母親看出心思,雖依然有些蠢蠢欲動,但卻也終究沒敢和陳嬌作對,故意向太皇太后求情。

這番對話傳到陳嬌耳朵裡,令她大為遺憾:「大姐始終還有一點腦子,不是蠢得無可救藥。」

忍不住感慨的這一句,落到了楚服耳朵裡——也沒有第三個聽眾了,椒房殿內的宮人們,早已經被教得機靈而謹慎,楚服在進屋之前,更是已經遣退了閒雜人等。

大宮女動了動嘴,又嚥下了口中的話頭,陳嬌看見,笑道,「說吧,說錯了也不怪你。」

楚服就小心地說,「娘娘,怎麼說,長公主都是陛下的姐姐,血脈至親,哪有那樣容易疏遠……」

比起和平陽,和太后斗,陳嬌似乎更應該沉下心來,和婆婆、大姑子和睦相處,才是為後之道,否則只要她做錯一點事情,劉徹耳邊就要平添無數小話,始終是戰戰兢兢,走不穩路。

這道理陳嬌又何嘗會不明白?她笑了笑,輕聲說,「楚服你不懂,有些人,養不熟的。」

腦中那聲音也贊同地哼了一口氣,難得誇獎陳嬌,「這一世最開心,就是看你將那兩個賤人,擺弄得服服帖帖。」

陳嬌的笑意又有了幾分心不在焉,她動彈了一下,翻過身來,伏在地上,望著窗外高而爽朗的天空,眼神中雖有渴望和嚮往,但過了一刻,還是又收回眼神,低眸盤算了起來。

又過了幾天,太皇太后召見竇嬰,那天下午,劉徹就在陳嬌的陪同下進了長壽殿去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手加其頸,撫弄了很久,卻是久久都不曾說話。

後來又去了幾次,終於逗得老人家露出笑臉,教了劉徹一句話,「你要做的事,我知道都是好事,但傻小子,治大國如烹小鮮,你要前瞻後顧,慢慢地來。」

劉徹低頭受教,心悅誠服,「孫子這一次,辦得的確不漂亮。」

於是趙綰、王臧獄中自盡,竇嬰、田蚡免職,柏至侯許昌為相,轟轟烈烈的元年新政落下帷幕,劉徹開始了他夾著尾巴做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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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分寵

元年新政不再鬧騰,一干領袖,自盡的自盡,免職的免職,劉徹又開始玩忽職守,對朝廷政事也不再上心,反正什麼事都有丞相和長壽殿中的祖母做主,他也就是看一遍,用個璽,就算是做完了成天的工作。

人一天的時間就這麼多,去年他用意改革,一整年後宮都很寧靜,雖然也多添了十餘個宮人,但卻沒有一個寵姬,多半都是看上眼了,隨手拉過去寵幸了一個晚上,最多不會超過三個晚上,也就忘到了腦後。

現在天子的心思,又從政事轉向了玩樂,陳嬌就覺得未央宮內一下熱鬧了起來。

劉徹倒也沒有自暴自棄,一下就縱情酒色,他還是更多地把精力放到了狩獵遊蕩上,從前那些別無才具,只能陪著他取樂的侍中們,本來已經在建元元年漸漸失寵,現在世易時移,也就更多地出現在了清涼殿內。

如果陳嬌成天到晚就呆在椒房殿裡,這或者和她也沒有多少關係。偏偏劉徹最近對她很是依戀,成天到晚把她攜帶在身邊,要不是他還貪新鮮,有時候也會偷一偷美貌的宮人,陳嬌簡直懷疑一天十二個時辰,劉徹是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和她粘在一塊。

要不是陳嬌自己提出來,要把受過恩寵的宮人們都放到永巷殿去看管起來。宮廷內一時還沒有避嫌的概念,要知道此時在長安城外,每逢仲春三月,還有不少平民男女隨意在原野上盡情相會,隨意歡愉。陳嬌跟在劉徹身邊見上幾個年輕男子,宮廷內外當然也沒有人會說閒話,只有平陽長公主酸溜溜地,「管別人嚴厲得很,現在連清涼殿都不放過了,阿徹上了朝,都恨不得跟在身邊。」

王太后就要比女兒看得清楚更多,「是她跟著阿徹?阿徹跟著她還差不多。你也多少收斂一點,你弟弟的氣可還沒消呢。」

平陽長公主哼了一聲,頗有些悻悻然,「阿徹還不都是被她帶得和我們娘倆離心?」

劉徹雖然氣平陽長公主壞了他的大事,但畢竟骨肉至親,又有王太后這個做母親的人居中調停,雖然見了長公主,還是沒好臉色,但對平陽侯和小侄子,還是同以前一樣客氣。

王太后就算再不喜歡陳嬌,也要承認她對著劉徹,是從來沒有說過夫家人一句不好。就是現在,劉徹多少得靠著她討老人家的歡心時,她對自己也還是那麼恭順。

就算是自己的大女兒,心緊貼心的親近,王太后也沒法附和這句話了,她白了平陽長公主一眼,多少話要說,又還是算了。

都養成這樣了,多說又有什麼用?孩子都那麼大了,管不動啦。

「和你弟媳婦作對,沒有一點好處。阿徹和她情深愛濃,你要從中挑撥,只能自討無趣。」她又警告了平陽長公主一遍,「美人更是不要送了,宮中並不缺人,陳嬌自己看到美貌的侍女,還會提拔到身邊服侍。在這種時候,你討好她還來不及,還想著和她作對?她一句話,阿徹起碼又要和你離心幾分。」

為了平陽公主送的那一對雙生女,陳嬌第一次發了大火的事,雖然劉徹極力隱瞞,陳嬌自己也未曾在人前說起,但錦緞包不住火,平陽長公主也不是死人,陳嬌的冷淡,她當然能感覺得出來。

心底也不是沒有後悔的:陳嬌所說,句句在理,自己居然佔不到一點上風,無形之間就已經理虧。要不是熟知姑母為人,恐怕還真要以為他們陳家人光風霽月,處處從大局考慮。

可就是明知道事情並非如此,倉促間也是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不管人家本心怎麼樣,至少做是做到了十分……

再不情願,平陽長公主也只好頷首說,「放心吧,不會讓您在她面前難做的!」

王太后放過猶自濃厚的不甘心,笑而不語。

#

平陽長公主也是個人物,說到做到,第二天就安頓宴席,拉劉徹,「很久都沒有到姐姐家裡坐坐了,這段日子又物色了兩個上好的廚子,家裡的梅花也正開得香甜,冬天冷,上林苑也沒有什麼好打的獵物,跑到城外做什麼?帶上阿嬌,過來玩吧!」

這個大姐,素來是心高氣傲,很少這樣柔和地說話,劉徹看到平陽長公主這麼低聲下氣,心下不由得一軟,就想到了小時候自己和兄弟們拌嘴時,長公主為自己出面說話的事。

「嬌嬌這幾天人不很舒服!」他說,「我回去問問,若來,給大姐送信。」

人命無常,很多人就是由一點小小的不舒服發展起來,轉過天沒了性命的都有。平陽長公主心中才是一驚,又有些微微的歡喜,再一想卻終於明白過來:劉徹這是在委婉地表示,原諒不原諒,得看陳嬌的意思。

堂堂的天子,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除了他還有誰?偏偏就這麼心甘情願地被陳嬌拿捏住了,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現在還要靠陳嬌在老太婆跟前說話,肯定不會對她有任何一點忤逆了。平陽長公主真是氣得都懶得氣了,她嘆了口氣,心灰意冷,「也好,就看嬌嬌的意思吧。」

劉徹眉頭一皺,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溫厚地笑了。

回頭去椒房殿看陳嬌的時候,就和陳嬌抱怨,「說你不舒服,還以為我是託詞!」

陳嬌是的確有些不舒服,正靠在屏風上,讓一位年紀老大的御醫把脈,老人家本來凝神靜氣,劉徹一進來,手底下力道頓時沉了幾分。她微微皺起眉來,噓了劉徹一聲,天子頓時就不敢再說什麼,只好興致勃勃地坐到陳嬌身邊,低聲問,「是好消息?」

今年都十八歲了,三年來女人無數,連一個好消息都沒有,唯一的好消息還充滿了疑雲,劉徹雖然看著不急,但這句話,到底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思。

就好像現在,心底的無數委屈和憤怒,面上是一點都看不出來。好像他天生就沒有太大的志向,一心想的只是走馬章台,唯獨對自己反常的依戀,洩露出了一點他的惶惑與不安。好像陳嬌就是他夢想的支柱一樣,走到哪裡就要帶到哪裡,免得一眼不見,所有大志全都成了夢中的一朵花,轉過眼來,便再尋不見了。

陳嬌在心底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這口氣,難得和聲音同時同調,好像一個人嘆出的兩口氣,連心情都是一樣的,無限惆悵幽怨中,也帶了絲絲縷縷的憤懣。

她就不相信,自己難道真的生不出來了?母親一輩子生育幾次,是看得到的,外祖母也至少生育了五次,兩個孩子夭折罷了。父親更別說了,這些年來和母親有所疏遠,更是可著勁的給自己添庶弟、庶妹。劉徹的父母更是絕無問題,她就想不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和劉徹兩個人,生育上會這麼艱難?

「恐怕不是,是經水一時艱難,行經前有幾天腹痛。」再不情願,也還是要打破劉徹的念想,見劉徹表情微微一滯,又振奮起來,陳嬌在心中嘆了口氣,並不說話,等人都散了,才說,「大姐那裡,你還是去吧,姐弟之間,哪有解不開的過節。我就不去了,肚子不舒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好。一轉眼到下個月初,又有很多事,你也走不開了。」

劉徹嗯了一聲,把陳嬌攬在懷裡寬慰,「還年輕,不著急。」

十五歲,是年紀還小,這都十八歲了,成婚三年還沒有消息,她不著急有什麼用?人生這麼無常,少年夭折比比皆是,有的人吃多了甜瓜,轉天都能腹痛而死,不儘早留下子嗣,第一個最著急就是王太后,其次就是劉徹自己,就是館陶長公主都委婉催問——逼她尋醫問藥,被陳嬌堅決頂回去,她的方式就更特別了,成天到晚,就是要保佑劉徹和陳嬌長命百歲,勿讓皇位他落。

陳嬌猛地一咬下唇,眼淚撲朔朔就落下來,她靠在劉徹懷裡,無須特別做作,已經無聲哭泣起來,哭得肩膀都一抽一抽的,好像被雨敲打的花朵,嬌嫩得叫人懷疑下一瞬,是不是就會片片零落。

劉徹就算真有一點心急和埋怨,也要心疼得碎了,他一下擁住陳嬌,輕聲說,「傻孩子,哭什麼?是去年我太忙,所以在你身上用心就少了——」

陳嬌還把臉埋在他脖子裡,她搖了搖頭,聲音都是模糊的。「阿徹,這幾天我不方便,你該多臨幸賈姬她們了。」

她抬起頭來,面上猶帶淚水,卻已經露出了一個哀傷的微笑。「我是你的妻子,滕妾們的孩子,同我的孩子也沒有什麼兩樣。當務之急,不是要我誕下皇嗣,而是你要有個孩子。是我生的最好,不是我生的,難道我就不疼了?」

劉徹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好將陳嬌抱在懷裡,再三憐惜地輕吻,「傻嬌嬌,那你哭什麼?姬妾就是姬妾,就算有了孩子,和你比也是天上地下、螢火明月,不過是解悶的東西,你還往心裡去?」

在劉徹來說,能說出這一番話,他對陳嬌心意如何,已經不消再提。可陳嬌的淚卻依然止不住,一邊笑,一邊又掉下來,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為誰,為什麼落淚,只是望著眼前這深情的夫君,俊朗的天子,就有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沒有你這句話,能不往心裡去?」還是那聲音嘟囔一句,最終才把陳嬌逗得破涕為笑,靠近劉徹懷裡,讓他為自己拭去了滿腮珠淚。

「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想哭。」她對劉徹說,多少是帶了愛嬌的,「我還是不夠賢惠,是不是?」

「不賢惠好,不賢惠好。」劉徹滿口說,「我就喜歡不賢惠的。」

還是年紀小,不知道哄女人,必須反其道而行之,她越說自己不賢惠,你就越要誇她的賢惠。

陳嬌眉頭一皺,酸溜溜地。「不賢惠,討了你的好,可討不了母親和姐姐們的好,這麼多人都等著我不賢惠呢,我做得這麼好,你還嫌我不夠賢惠?」

「夠賢惠、夠賢惠,賢惠得不得了!」劉徹一頭都是汗,只好又改了口。陳嬌再忍耐不住,肩膀一下又抽動起來——這一次,卻是為笑聲帶動。

當晚,劉徹就沒有睡在椒房殿,而是在永巷殿內召了賈姬侍寢。又過了幾天,他到平陽侯府走了一遭,似乎覺得有意思,一整個冬天,都在三個姐夫並姑母、舅父等親戚的府邸別院中遊玩享樂。

那聲音很著急,埋怨陳嬌,「你啊!就不應該讓他過去!就是他要出去,你也該跟著出去!明知道結果,你還犯錯!你果然又犯了錯!」

陳嬌卻很從容,她只是笑,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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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一問

一轉眼就到了春三月。

  孟春時節,長安城有些大膽的仕女已經穿了輕薄的夏裳,就是生活在阡陌中的百姓們,也都卸下了層層厚重的獸皮衣,在長安城外,上林苑邊上的漫漫青草地中,還沒等到巳日,就已經在渙渙的河水邊說說笑笑,先把上巳節過了起來。

  劉徹帶著陳嬌從上林苑打馬回來的時候,就被這樣的景色吸引,遠遠地駐馬站住了,望著遠處歡笑歌舞的人群,笑著對陳嬌道,“看來老百姓們去年的日子不錯。”

  上巳節當然也不是年年都這麼熱鬧的,去年收成不好,很多人就沒有過節的心情了,要是今年的雨水還不夠好,大家更是著急生計,哪會同現在這般盛裝打扮,到郊外來踏青賞花。

  陌間百姓,素來都是蓬頭垢面、旦夕且死,陳嬌多次出入宮廷,見到的都是惶恐而卑微的面孔,忽然間看到這一群快樂的人,不禁使她的唇角也帶上微笑。見到劉徹撥馬想要過去,她攔住了他,難得地調侃劉徹。“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阿徹是迫不及待,要去找自己的清揚美人了?”

  皇後難得說個笑話,伴當們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捧場大笑起來,劉徹想要惱,又忍不住要笑:陳嬌就是妒忌,都妒忌得很可愛。

  “就是過去看看,也摘一朵花給我的美人。”他故意不滿地瞥了陳嬌一眼,“這裏的景色雖好,但野牡丹卻開得疏疏落落的,都快被人給采完了。”

  陳嬌都還沒有說話,韓嫣就笑著搶過了話頭,命韓說,“爲公子去采一枝野牡丹來!免得公子親身過去,被大眼睛的漂亮姑娘纏上了,回來說不清喲!”

  在春日裏可以打馬郊遊,無疑是很愉快的一件事,衆人都哄笑起來,劉徹索性下了馬,命衆侍中們,“想要過去找個姑娘的,就過去一道跳舞吧!我和嬌嬌在這兒坐坐就回去了。”

本來就有很多年輕小夥子,已經按捺不住,偷看起了河邊的美色,現在得到劉徹的許可,便都下了馬踏歌而去,和上了遠處樸素而歡快的歌謠。卻也有幾個殷勤的黃門和侍中,已經爲帝後在樹蔭裏鋪好了一張錦毯。

  陳嬌前後兩輩子,很少有這樣清靜天然的時刻,她和劉徹在毯子上坐下,笑著指點劉徹看,“你看,小韓舍人手裏一拿著花,就被幾個少女纏住了。”

  劉徹果然張大了嘴,看得很是入神,幾個侍中們,有的也漸漸把持不住,露出了神往之色,鬼鬼祟祟地往河邊潛了過去,好幾個年輕俊秀的少年郎,已經拉著少女隱沒在了山林之間。

  陳嬌也看得興緻盎然,忍不住捂住口,在劉徹耳邊說,“哎呀,就在野地裏做那件事?髒死了,蟲蟻爬進去可怎麼辦?”

  劉徹也被她罕見的幼稚逗得大笑起來,兩個人又興味盎然地看韓說,手裏擎著一枝上好的野牡丹花,想要從人群中過來,可他年輕俊秀,被幾名少女挽著手唱著歌,擋在了跟前,急得遠遠看去,都能看到他面上的通紅。

  韓嫣忝爲韓說的兄長,越看越覺得韓說不爭氣,他跺著腳說,“我去把小弟接回來!”

  “又不是高門靜女,還要人接!”劉徹哈哈大笑,站起身道,“算了,我看韓說和那名穿黃衣的姑娘眉來眼去有一陣子了,嬌嬌,牡丹花,還是我親自采給你吧!”

  也沒等陳嬌回話,便一路小跑,欣然沖進了載歌載舞的人群中。他年輕英俊,意氣風發,頓時也被一群多情的少女團團圍住,唱起了引逗情郎的歌謠。

  樹下的氣氛卻一下古怪了起來。韓嫣木著臉呆立在陳嬌身側,不敢走遠,又不敢放松下來。

  要不是侍中們已經逐一溜走,幾個小黃門也進了山林間自顧自地玩耍,陳嬌身邊已經無人看守,他說不定都要追著劉徹過去。免得一旦和陳嬌對上眼,就打從心底不自在出來。

  在椒房殿後的那片刻溫存,距今已經快一年時間,可有時候韓嫣午夜夢回,依然難忘唇上片刻的冰冷。他往往隨之醒來,滿身大汗,總要恐懼片刻才想起來,這件事並沒有第四個人知道,否則,他早沒命了。

  劉徹雖然寵愛他,但也決不會縱容他和自己的妻子胡搞,陳嬌和尹姬的區別在哪裏,韓嫣清楚得很。這件事發生的那一刻,他一點都沒感覺到不妥,甚至整個人全被撩撥起來,還想要更進一步,事後卻是越想越怕,對這個冰一樣冷漠而剔透的皇後,他已經發自肺腑,不敢多看一眼。

  好在陳嬌平時也並不過多地搭理他,對他的態度自然而然,幾乎沒有任何不同。就好比現在,她雖然盤坐在韓嫣身側,但眼神卻一直粘在劉徹身上,注視著他的背影沒入了人群之後的山林,想來,是去采擷又一朵牡丹花了。

  也是,雖然民女多情,但皇後就在身邊看著,天子自然是很識趣的。

  “你要是再這樣束手束腳的。”

  陳嬌開始說話的時候,韓嫣都要怔一怔,才發覺她是向著自己開口。只是陳嬌依然目注劉徹,好像正在自言自語,直到後半句話,才把眼神拉回來,放到韓嫣身上。“阿徹遲早都會起疑心的,你還是太小看他了。”

  她的眼神依然清澈,對于曾經發生的事似乎沒有一點後悔,而韓嫣口中發苦,他從心底苦笑了起來,也學陳嬌,調轉眼神去找劉徹。

  劉家這兩夫妻都好像磁石,只是簡簡單單坐在那裏,都能吸引得人的眼光發彎,粘到他們身上去。有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些情不自禁妒忌劉徹,還是情不自禁,妒忌陳嬌。

  “微臣日後定當更加謹慎。”他幹巴巴地說,“不使娘娘爲之煩擾。”

  陳嬌又把眼神收回去,望向劉徹消失的方向,她淺淺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好像故意要和那個火熱而纏綿的午後作對一樣,她的態度加倍的疏離冰冷,似乎同韓嫣之間的那一瞬間,對于陳嬌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

  韓嫣暗自揣想,他想知道陳嬌到底知道不知道,這樣的態度只會讓男人更好奇,更想要證明在她冰冷的外殼下,蘊藏的熱情依然如火,沒有褪色。

  或者陳嬌知道,或者陳嬌根本就不在乎,她很明白不論自己是永遠都不敢去證實自己的猜想的。就算天子對他幾乎百依百順,他都不敢多此一問。

  可陳嬌畢竟還是激起了他的征服慾望,他雖然沒有表現出任何身體上的進犯意圖,卻還是在精神上逼了她一句,韓嫣聽見自己問,“娘娘自少受到兩宮寵愛,父爲列侯,母爲公主,及自長大,母儀天下,椒房獨寵。可爲甚麼總是郁郁不樂呢?”

  這問題唐突而直接,沒有絲毫鋪墊,就好像一柄劍,忽然間已經刺到陳嬌眼前。韓嫣也不是沒有壞心眼的:他幾乎從來都沒有看見陳嬌驚慌失措的樣子。除非有一個杯子碎在眼前,不然就是再大的事,也似乎都沒法讓陳嬌動上一根眉毛,言語上的攻擊,更是如此。她應對得實在太得心應手,使得他不禁由衷地問出這一句話,而這句話也因爲他的真誠而分外誠懇,分外有了鋒銳。

  是啊,就是因爲她太得心應手,太大度賢惠,才令得韓嫣由衷奇怪,由衷好奇于她的不快樂。父母千恩萬寵,太皇太後、皇太後多次誇獎她的孝順,丈夫會在回家的路上停下來,跑上幾百丈路,特地去爲她采一朵野牡丹,陳嬌又爲什麼不快樂呢?

  這一句話也果然奏效,陳嬌面上好像忽然籠了一層輕紗,使得她的情緒一下被遮蔽在薄霧之後,令人看不分明,韓嫣用盡全力也捕捉,卻也只能朦朧地感受到陳嬌的一點點情緒。

  而那一點點情緒,又實在是太複雜了,甚至于喜悲難辨、愛恨難分,令他只可以意會到其中的苦澀與甜蜜,卻無法言傳。

  “或者是因爲,這幾年間。”出人意料地,他居然得到了他的答案。

  陳嬌依然目注前方,她揚起了淡淡的笑靨,望著手中擎花,緩緩步來的劉徹,口中的語氣終于也有了一點溫柔。

  她說,“這幾年間,快樂對我來說,都太奢侈,一時無法顧及。”

  這幾年間?爲什麼是這幾年間?

  不知爲什麼,韓嫣對于奢侈一說,居然心有戚戚焉,他只是不懂得陳嬌爲什麼非得要把她的不快樂,限定在這幾年。

  他沒有來得及多想,隨著劉徹的到來,已經自動自發退到一邊去,把舞台讓給了年輕的帝王。

  陳嬌要起身迎接,卻被劉徹用眼神止住,他站在陳嬌身前,親熱地彎下腰來,將一朵輾轉盛放,極盡姿妍的野牡丹插到陳嬌發間,又在陳嬌耳邊低語幾句,逗得她噗嗤一聲,嬌笑聲融化了寒冰。她把嘴湊到劉徹耳邊,也和他咬起了耳朵,而劉徹注視著她,眼神中慢慢的愛意與寵溺,真難以錯認。

  韓嫣心想,此時此刻,就算陳嬌極力否認,她也依然是快樂的。

  那一天他們都玩得很盡興,韓嫣也沒有去約束韓說,而是任得他在山林間野,自己陪同劉徹夫妻倆,緩緩馳馬回了長安城。

  他本來要自行還家的,但劉徹讓他陪著自己,一道去清涼殿看奏章。“字那麼多,誰看得過來,天色又晚了,你得過來幫把手。”

  與其說是要幫手,倒不如說是不耐政事,爲飲酒作樂找了個借口。

  韓嫣看到陳嬌眉頭飛快地皺得一皺,好像春水上一個小小的漣漪,但很快又松開了。她若無其事地轉過眼神,好像沒有聽到劉徹的說話。

  他忽然間,似乎有些明白陳嬌總是罕有歡容。

  劉徹對她已經足夠好,但似乎尚未足夠愛。

  他也不敢再推辭,只好隨著帝後一道,從邊門進了未央宮。

  才一進宮門,就遇見一個小小的宮女,她似乎守在宮門邊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見到陳嬌、劉徹進來,頓時滿面歡容,上前抱住陳嬌的腿,陳嬌便彎下腰來,聽她在自己耳邊喁喁細語。

  韓嫣都沒有來得及好奇揣測,她就又直起腰來,忽然一下笑容滿面,豔色甚至壓得過鬢邊的牡丹花,歡喜是如此真誠,打從眼睛裏直放出來。

  他聽到陳嬌說,“恭喜陛下!下午太醫進永巷殿扶脈——賈美人有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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