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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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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14:54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章 驚天之解卦

  宋初一撥開前面的兵卒走到前面去。

在火把的光線下,宋初一能看見地上一層厚厚的枯葉淩亂不堪,被雨水和鮮血浸染,脈絡間全都是紅色,刺鼻的腥味從樹葉下散發出來。顯然不久以前在此地有過一場殊死搏鬥。

  「血都滲到樹葉下了。」籍羽半跪在地上,用青銅劍撥開樹葉,下面果然都是血水,更甚至能看見殘肉。

  宋初一握著傘柄的手微微一緊,抬眼往四周望過去。附近的大部分樹幹的樹皮都有嶄新的摩擦痕跡。回想起方才被狼群追趕的情況,宋初一可以肯定,俳優車隊裡還有別的車輛和他們經歷的同樣的遭遇,這裡既然沒有馬車殘骸,那麼在此地被狼群分食的人多半是護衛。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沒有樹葉覆蓋的泥地,上面有雜亂的車轍,彎腰用手指測了測深度。

  並不深。

  車隊中除了她和張儀所乘馬車,便就只有優喬和另外一位主事的馬車上面人數不多,其餘俳優馬車上都坐了至少五六人,物資車輛更不用提,能留下這樣痕跡的……

  宋初一深吸了一口氣,滿鼻腔都是血腥味。

  籍羽轉頭看了宋初一一眼,方才她坐在車廂裡,他就只能看見一張被頭髮半掩著還隱在黑暗裡略顯蒼白的臉。

  當她站出來的時候,籍羽有些驚訝,她的身高居然還未至他胸口而且看整體的樣貌,分明是少年人的樣子。

  但是處於這種環境之下,籍羽在她身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緒,便是平靜。這讓人忍不住生出一種探究的欲望。

  「在下有一事相求。」宋初一忽然丟了手中的傘,向籍羽一揖。

  「先生有事不妨直說。」籍羽伸手扶起她,並毫不猶豫的便答應了。他現在的處境已經近乎亡地,除了出去迎戰,求個痛快,或者做戰俘,已經沒有更好的出路,現在上天給了他一個機會,他又如何能不牢牢抓住。

  「在下有個朋友尚在俳優車隊中,遭狼群襲擊後便與在下失了聯繫,求籍帥師幫忙在方圓五六里尋找一番,不勝感激。」宋初一一揖到底,語氣也分外懇切。

籍羽微不可查的一皺眉,旋即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籍某一定不負重托。」

  在軍隊中,生死實在是平常事,宋初一又何嘗不知道,令受困的兩千餘人去尋一人,是強人所難,但她眼下也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狼群也許就在四周,她總不能一個人去尋人。

  「多謝籍帥師。」宋初一再施禮。

  籍羽虛扶起她,「先生不必如此多禮,某等還要仰仗先生相救。」

  正因如此,宋初一才會提出要求,她道了一句「必當全力以赴」便退了回原處,使整個隊伍還保持原來的佈局。

  張儀詫異的看了宋初一一眼,經過這些日來的接觸,宋初一給他的印象是極其散漫的,方才她走上前去時那個背影,鎮定從容,讓他覺得十分陌生。

  「懷瑾,你老實與我說,你究竟幾歲?」張儀覺得自己與宋初一很聊得來,頗有種相見恨晚之感,但從外貌來看,他們至少也相隔七八歲。

  宋初一神神秘秘的湊近他,張儀大感興趣,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狀。

  宋初一壓低聲音道,「七十。」

  「無稽。」張儀頗有種上當受騙之感。

  「我們道家從來淡薄無爭,修身養性,而且大都通醫理,駐顏有術,怎的就無稽了?」宋初一形容一派平淡,也看不出她言辭中是真是假。

  張儀也懶得去分辨,「懷瑾出門在外,還是莫報出處吧,實在有辱師門。」

  「大善。」宋初一咧嘴沖他一笑,道,「日後我便報自己乃鬼谷子門下吧。」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張儀不接她的話,面上帶著淡淡笑意看著她道,「我似乎從未說過自己是鬼谷子門下,懷瑾如何得知?」

  「唔。」宋初一頓了一下腳,抬手撫上自己的眉梢,「原來我說漏嘴了。」

  不過宋初一臉皮慣常很厚,這種程度於她來說實在不算什麼,除此之外,亂扯的功力也是無人能匹,「你當真要聽真相?」

  「自然。」張儀已經憋很久了,但因他有個不愛記人的毛病,生怕是忘記了故人,惹人不快,但仔細想了許多天,他覺得自己似乎的確未曾見過宋初一,因為倘若認識,像她這樣混世又散漫到極點的人,他不可能沒有任何印象。

  四周的氣氛分外壓抑,因為身在宋國境內,又是被人圍堵,並不能高喊,所以籍羽把命令下達之後,週邊之人,都開始用目光搜尋起來。

  而內側的人看不見外面,便將注意力放在了宋初一和張儀的談話上。他們處於這種境地,姿態語言都十分輕鬆,令人心生佩服。另外,聽有識之士說話也很有幸的事情,旁邊的兵卒一掃心頭的陰霾,準備靜心聆聽。

  宋初一咳了一聲,道,「說來慚愧,我方入師門時,便聽說了鬼谷子先生大名,實在仰慕的緊。因此我便對令師門尤為關注,尤其是孫臏、龐涓。咳,你兩位師兄一生糾糾纏纏,你死我活。我當初剛學了卜卦,因此便給他們卜了一卦。乃是大象卦,掛曰:憂愁常鎖兩眉頭,千頭萬緒掛心間,從今以後防開陣,任意行而不相干。我當年私以為,意思是只要他們放下心中對彼此的隱秘感情,不再執著於愛而不得,便能相安無事。」

  張儀長大嘴巴,臉色分外精彩,驚的半晌才反應過來,「此卦不是如此解的吧?」

  「不過是當年趣談,你姑且一聽。」話雖這麼說,但宋初一當初對人性、天下大勢只有朦朦朧朧的瞭解,並不理解龐涓為何總是針對孫臏,恨他卻既不殺他也不放他,於是,她那時候真是覺得孫臏和龐涓之間,有不可謂外人道的感情辛秘。

  宋初一接著道,「我因此也特別關注令師門,後來聽師父說,鬼谷子先生又收了你和蘇秦……於是我又卜了一卦……」

  張儀見偶爾有兵卒頗為興味的看向他,立刻滿臉驚慌的打斷宋初一,「我懂了,我懂了,但我和蘇秦絕沒有隱秘感情。我兩位師兄也沒有。你這卦解的也太……也太驚天地泣鬼神了。」

  「過獎過獎,在下當年才五歲,師父也曾如此誇讚在下。」宋初一笑眯眯的道。

  張儀無言以對,舉目望著傘邊緣搖搖欲滴的雨水,感覺宋初一又有要說話的跡象,連忙道,「懷瑾的意思在下都可意會,實在不必多言。」

  他此時深深覺得,同宋初一說話實在太危險,待聊到盡興,恐怕他師門人人都帶上「隱秘感情」,以後也無顏在列國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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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15:06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一章 戰還是不戰

  宋初一與張儀時不時的會說幾句輕鬆的話,仿佛沒有絲毫擔憂,但現實的情形,實在是不容樂觀。

  冒雨在漆黑的林子裡走了小半個時辰,方圓二三里全部仔仔細細的找尋過,也找到了優喬所乘的馬車。

  從四周的痕跡來看,大約是馬匹在這裡被咬死,馬車一時不曾剎住,撞到了一塊巨大的石壁上,車身四分五裂,殘骸上能看見血被雨水沖刷之後,大片的紅印。

  宋初一默不作聲的站在一堆殘木前許久,衛國兵卒圍攏在四周,或望著馬車殘骸,或望著宋初一,無一人發出聲音,殘破的鎧甲在雨夜裡泛著幽淡的冷光,猶如一尊尊矗立的墓碑。

  「你們找地方避雨吧。」宋初一道。

  宋初一能看出來籍羽是個極愛惜兵卒的人,他們已經淋了一夜的雨,再繼續這樣下去,他們或許等不到和宋國軍隊交鋒便會崩潰。

  籍羽遲疑了一下,便立刻整軍朝著方才路過的一處斷崖去。

  「懷瑾,你……」張儀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話來安慰她。

  宋初一淡淡一笑,道,「生死乃常事,我與他萍水相逢,倒也動不著心傷。」

  張儀望著她,話雖這麼說,她也並未表現出太深的悲切,可他總覺得心裡有些發堵,歎了一口氣,他道,「罷了,早些離開此處才是正理,我已有四個月不曾見到城池了,在這荒山野嶺裡,越發覺得自己無能。」

  謀士,謀的是人,謀的是勢,在這裡,他們能發揮的餘地寥寥,未葬身狼腹已經是大幸了。

  兩人沉默,隨著衛軍穿過一片荊棘樹林,才到了斷崖的底下。

  斷崖呈倒插型,底下較窄,還有一部分掏空進去,擠一擠能容下一千餘人。剩下的人都在周圍戒備,輪番休息,以防狼群突襲。

  雨天沒有乾燥的樹枝乾草,衛軍便只能將火把的柄和傘柄堆起來燒,一邊燒,一邊烤乾些柴火,才不至於斷了火。

  宋初一和張儀剛剛在火堆前坐下,籍羽便走了過來,「兩位先生,不知可曾想到辦法?」

  柴不夠乾,燒著的火堆冒著滾滾濃煙,宋初一瞇著眼睛,把柴堆了堆,道,「倘若想戰便找我問策,不願戰,便找他。」

  其實以宋初一的口才和才智,也未嘗不能做一個縱橫之士,但她最大的缺憾便是個女人,又非美姬,眼下也沒有名聲,或許別人連城都不會讓她進。

  「若能不戰最好。」籍羽想也未想的道。不是他軟弱,而是不管是這些兵卒,還是衛國,都經不起拼死一戰爭。

  「秦國眼下正是內亂,魏與秦死磕了這麼多年,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時機,他們沒空管這邊的小事,機會就在楚、宋。」宋初一覺得畢竟大半夜的使喚人家兩千多人冒雨到處尋人,必須得賣點力氣還一還,佔便宜要有限度,她一貫不愛欠著旁人什麼。

  張儀攏著袖子跪坐在火堆旁,冷的有些發抖,顫聲道,「你們還有別的計畫嗎?不會來了兩千多人準備攻城掠地吧?」

  宋初一翻了個白眼,張儀也真好意思說她嘴毒,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有,我衛國共來了三萬人馬,某帶的這一支和另外兩隻軍隊,準備偷襲宋都睢陽,本來魏國也加入了,我們只需從三面突襲,造成大軍包抄睢陽的假像,睢陽一亂,魏國立刻派大軍正面攻擊。可是我們與宋軍對戰兩日,也不曾得到魏軍的消息。」籍羽覺得十分窩囊,這一仗沒有魏軍,他們兵力分散過來攻擊宋國都城,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

  這魏國,實在太寡廉鮮恥了!一點操守都沒有。宋初一心裡再次道,實在值得學習借鑒。

  「魏國不是沒出兵,說不定你回去之後,衛都改成魏了。」宋初一不過是危險聳聽罷了,她知道衛國雖然彈丸之地,但是與周王室同宗,歷代國主外交又做的都不錯,壽命長著呢。

  「衛留不住有才之士,倘若真是如此,也是氣數盡了。」籍羽歎道。

  張儀乾笑一聲,道,「他信口胡說你也信。縱然諸侯之亂起始便無義戰,眼下禮樂崩壞,周王室形同虛設,但畢竟還在,衛與周王室同一脈,只要周王室在一日,想滅衛,隨隨便便的理由可不行。」

  姬,乃是衛國國姓。周文王正妃太姒生子十人,衛國第一代國君康叔封與武王姬發是親兄弟。

  籍羽愣了一下,皺眉看向宋初一,見她屈膝抵著下顎,瞇著眼睛將要睡的樣子,心中更是氣。不過想到方才半途而廢,本答應她全力以赴的去尋她朋友,卻半途而退了,雖然他也費了不少功夫,但嚴格來說,並沒有真的履行諾言,她如今不認真,怕也是很有怒氣的。

  這麼一想,籍羽覺得宋初一果然不愧是士人,十分有修養,遇上這種情況既未曾指責他,又幫助他們想法子脫身。

  其實籍羽實在是誤會宋初一了,她胡扯是隨口就來的,不帶任何情緒。

  「此事還是從宋國下手較快些,也不難解決,畢竟形勢如此明顯。」張儀覺得此事根本不需要他出面,「首先你得與其他兩隊人馬聯繫上,令他們務必不要再與宋軍起衝突,而後在派人孤身進入睢陽談判。內容也十分簡單。」

  張儀停頓一下,繼續道,「只管哭訴便是,便說魏王以強淩弱,逼迫衛國舉全國之力對宋用兵,衛國既不與宋接壤,又無力抗衡宋國,出兵攻打實在是出於無奈。」

  「可是宋國即便會相信,也未必會放過我們。」籍羽擔憂道。

  宋初一忍不住偏過頭來,道,「你這漢子怎的如此不通世故,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宋國權臣霸國,據說宋剔成君好女色,你們衛國百十來個美人總送的起吧!莫要覺得送幾個美人抹不平此事,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傾國尚且只在一笑間。只要你把美人說的天上難尋地上沒有,他定然動心。」

  籍羽點頭,縱然衛國並沒有可比妲己、褒姒的美人,但吹噓總是會的,先脫身要緊,就算到時候送的美人不夠美,那也只能說明大家眼光不同。

  張儀乾咳了一聲,道,「籍帥師真有悟性。」

  是有悟性,這麼快就領悟了宋初一無恥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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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15:17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二章 急赴睢陽城

  這一夜,便在暴雨的侵襲裡度過。宋初一縮成一團,在人堆裡盯著從蒼穹中落下的雨點發呆,整夜未眠。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憂心過一個人的了,便是以往與閔遲在一處時,也能將生死看的很開。也許是因為趙倚樓如此輕易的便信賴了她吧!宋初一思慮了一夜,覺得自己應該不是因為他生的好模樣所以才擔憂他。

  天濛濛亮的時候,軍隊整頓一番,便離開此地。這裡狼群出沒,不適宜久留。

籍羽昨日得宋初一個張儀的點撥,也明白一件事情,衛國雖然弱小,也並非能夠隨隨便便被滅的,否則也不會弱了這麼多年,卻依然存在。

  「端容兄,你我在此別過吧。」宋初一起身拱手道。

  張儀驚訝的看著她,「你不隨他們一起出去?」

  「我打算再去附近找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宋初一道。

  倘若真的死了,哪會有什麼屍體,早就被狼群分食了。張儀這句話到底沒能說出口,只是勸道,「此處有狼群,你一個人生死難料,還是隨他們走吧。」

  「狼群晝伏夜出,我只在這附近找上兩三個時辰,倘若找不到,便離開此處。」宋初一說著,便向籍羽走去。

  籍羽得知來龍去脈,對宋初一越發好奇了。留下來尋人容易,可是這裡荒郊野外,到處都是未知的危險,而且一旦走錯了路,可能越走便越向叢林深處,再也找不到出來的路。這需要絕大的勇氣和決心。

  籍羽私以為是宋初一與朋友感情甚篤,但張儀知道,他們認識不過一個月,甚至宋初一見到趙倚樓真容的時候,驚訝不下於他。這不是相逢意氣,而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灑脫。

  籍羽抿唇思慮片刻,拱手道,「不知懷瑾先生可願去我衛國為士?倘若先生願意,我兩千將士便是拼盡一切,也必為先生尋到人。」

  衛國留不住有識之士,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籍羽不會放棄。各國為求賢才,各自出招,對於客卿、食客,待遇都格外優厚,更重要的是,那些大國有力量爭雄,能夠讓他們有更多的發揮餘地。

  「你倒是忠心耿耿。」宋初一抄手仰頭看著這個比她高一頭還多的男人,「好!我也從來不愛占人便宜,這次的談和,我去,你在這裡替我尋人,這樣公平嗎?」

  這世界上沒有占不完的便宜,拿別人的總歸要還,所以宋初一從來都只拿自己能還得起的。

  籍羽本就有意讓宋初一欠下一個人情,但不可否認,除了張儀之外,她是最合適的人選,這裡都普通人,他也只會領兵打仗,如何舌燦生花打動宋剔成君需要學識和一張利口,不是說出送美人,宋剔成君便會答應。

  「如此,就有勞懷瑾先生了!」籍羽施禮。

  張儀道,「我亦隨你一併去吧。」

  「先生可否去我衛國看看?」籍羽很想把張儀也拐走,但畢竟張儀是鬼谷子的門生,應該不會把衛這種小國看在眼裡。

  張儀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我不願去衛國。不是因為它國力弱,或者國土小,而是衛侯從來沒有爭雄之心,我聽說衛侯最近生出自貶為君?」

  衛國的國君,從衛王自貶為衛侯,現在自覺得連侯也撐不下去了,又想自貶為衛君。

  「連衛鞅如今在秦都被封為商君。」張儀委婉的說道。

  衛鞅,也稱公孫鞅,現在叫商鞅。他姓姬,「衛」的意思是衛國,「公孫」指他是公族子孫,衛國國君的後裔。不管是「衛」、「公孫」還是「商」,都是氏,可以根據不同處境而更替。

  張儀的意思是,從衛國走出去的衛鞅都能憑著自己的才學能力被封了「君」,而衛侯本是一國君王,卻在一次自貶之後,不尋思強國之道,還想再自貶一次,他聽聞商君之事,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可恥可悲嗎?

  張儀這句話看似一點也不重,其實能聽懂的人,恐怕都恨不得刨坑把自己埋了。

  籍羽被說的臉熱,也不敢再勸,轉而看向宋初一,怕她反悔,再次確認道,「懷瑾先生想必也是如此認為,如此,先生也願意來我衛國嗎?」

  宋初一攏著袖子,心想:這算什麼,比衛侯再沒出息的我都扶過……當然,最後事實證明,爛泥無論如何都是糊不上牆的。

  「君子一言九鼎。」宋初一道。反正也沒答應把這輩子都賣給衛國了。

  三人談妥之後,籍羽便拍了兩名可信的護衛保護宋初一和張儀去睢陽。宋初一記得,這裡距離宋國都城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騎馬大約須得一日的功夫。

  天色大亮的時候,雨漸漸停了,宋初一身上穿了一層簡陋的雨蓑,身上有些潮濕的衣裳在風裡十分寒冷。並且她這具年輕的身體,出乎意料的嬌弱,行了不到半日,渾身像是散了架一般,腿上的皮也磨破,針刺一般的疼。

  一路泥濘,到暮色之時,幾人堪堪趕在睢陽城門關閉之間進去,幸而宋初一早早的便讓兩名充作護衛的衛卒將盔甲和標誌性的衣物都丟了,只剩下一層單衣。冷是冷了點,但只經歷了簡單的盤查之後,便輕易的入城了。

  寬闊的街道旁邊零星有樹木,時已經初冬,枯葉凋零,地面上的落葉被風吹拂,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兩側商鋪、民居鱗次櫛比,睢陽雖然比不上洛陽、大梁、臨淄、安邑這樣的大城,但宋國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十分富庶,都城自然不差。

這是宋初一再生之後第一次見到城池,雖然天色晚了,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行人,但也不妨礙她激動的心情。

  幾人在寬闊的街道上驅馬緩緩而行,宋初一道,「可要同我一起去拜訪陶定?」

  陶定是宋國大夫,在宋剔成君面前頗能說上話,最重要的是,陶定出自儒家,也一直奉行儒家以德治國,仁義禮信那一套。宋初一選擇去拜訪他,也就定了這次要談判時的內容方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張儀顯然不願意趟這趟水,「你倒是對各國權臣知道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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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15:28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三章 暮夜別張儀

  宋初一咧嘴一笑,「比起張子要遜色的多。」

  子,是一種尊稱,宋初一口中的張子也就是指張儀。

  「得了,少往我身上扯。」張儀笑道,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對宋初一的性子也頗有些瞭解,「不知懷瑾師從何人,小小年紀竟知道如此之多?」

  陶定的名聲在列國之間並不顯,宋初一必是對各國情形瞭若指掌,才能隨口便道出他名字。

  宋初一忽然輕輕收住馬韁,張儀見狀也停了下來,轉頭望向她。

  華燈初上,微涼的夜色與橘色的燈光混在一起,糅合成一種奇特的光線,宋初一面上帶著淺淡的笑,拱手道,「端容兄,懷瑾出身道家,今年十六,宋國人。至於師門……英雄莫問出處,我與端容兄患難相識,他日各有高就,必將痛飲三百杯!端容兄既然不願蹚這水,咱們今日就此別過吧。」

  宋初一既然已經重生,師門怕是也不會再認識她,報出去,日後難免會被人以為是冒充道家名號。

  「好!」張儀爽快答應,「懷瑾既有難言之隱,不說也罷你我相識情分依舊在。兄此去秦國,懷瑾若是將來離開衛國,便來尋我痛飲暢談如何?」

  「一言為定。」宋初一道。

  張儀在馬上施了一禮,一揚鞭,在寬闊的街道上絕塵而去。

  兩人性子分外相投,兩人原本心中都存了要結拜的心思,但轉念一想,他日再見時,或有可能正是敵對之時,結拜又能如何,不過是彼此的羈絆,還不若灑脫一些。就算將來各為其主,對弈搏殺,也必要酣暢淋漓!

  張儀心知,雖然宋初一解的那一卦荒誕,但有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他的兩位師兄,確是生死相搏了一輩子。他與蘇秦,將來也不可能共事一主。

  直到看不見張儀的身影,宋初一才翻身下馬,伸手拍了拍馬頭,牽著韁繩順著街道前行。兩名護衛也默不作聲的下馬隨著她走。

  風呼嘯著從街道上穿過,宋初一不禁抖了一下,但在冷風裡吹了一會兒,皮膚是有些發熱的感覺。

  兩名護衛跟了一會兒,見宋初一漫無目的的晃蕩著,其中一人不禁問道,「懷瑾先生,不是去拜訪陶定嗎?」

  籍羽給宋初一派的兩名護衛,一個是叫季渙的千夫長,長得雖不好看,但身材雄奇魁梧,是女人們最喜歡的類型,另外一名叫允弱的兵卒。

  宋初一不回頭也知道問話的人是那名千夫長季渙,「你能找到他的府邸?」

  季渙道,「屬下頭一次來睢陽,自是找不到。」

  「我也是第一來睢陽。」宋初一理所當然的道。

  身後季渙皺起眉頭,允弱亦有些不安的看向她。原本他們以為宋初一在街上轉來轉去是有什麼深意,有謀之士不都是高深莫測嗎,敢情單純是因為找不到!

  「到了。」宋初一打斷他們的思緒。

  兩人心中一喜,轉眼看去,竟看見是處於一家衣店!

  鋪子老闆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關門,見到宋初一等人站在店前,三人身上雖然衣衫襤褸,但手中牽著三匹上好的馬匹,遂主動開口問道,「三位盤桓在小店前,可是要買衣袍?」

  「正是。」宋初一答道,「我用一匹壯馬換三件衣袍,一些吃食,不知可否?」

  時下以物易物也是正常的交易,縱然睢陽作為都城,大都用錢幣和絹帛購,卻也不拒絕這種交易。

  那店老闆走出店門,看了看三匹馬,問道,「不知足下要用哪一匹交換?」

  老闆是個識馬的,宋初一方才分明看見他的目光在她身後的黑色駿馬上停留了一瞬,這一匹是隨著籍羽征戰的戰馬,其神韻自不是一般馬匹能比。

  宋初一轉頭看了看三匹馬,其他兩匹都差不多,便伸手隨便指了一匹,「就它吧。」

  老闆心裡有些失望,但一匹壯馬換取宋初一方才說的那些東西,也綽綽有餘了,「可,三位進來吧。」

  三人將馬栓在門前的柱子上,隨店主進了屋內。

  牛油燈燃起,店主只消看一眼三人的身形,便知道該穿什麼樣大小的衣物。

  他從貨櫃上捧出幾件衣物,有綢緞有葛布麻衣,而綢緞的那件,竟是女裝。

  季渙和允弱兩人臉色驟變,季渙呵斥道,「你這老叟,竟敢欺辱我等,我們三個男人,為何捧出一身女!」

  「老叟這店從來不欺價,更不敢辱人。」店主看了宋初一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

  兩人大驚失色,立刻用一種「你這個騙子」的憤然目光看向宋初一。

  「老闆,給我取一件士人所穿的麻布袍來。」宋初一道。

  季渙雙眼滿是血絲,幾乎要滴出血來,咬牙道,「你怎可欺我們!」

  他們被宋國圍困數日,早已經糧絕了,忽然來了兩個可救他們於水火的人,為了宋初一,他們兩千多人忍著冷餓在山林尋她一個友人大半夜,如今驟然得知這個士人竟然是個女子,季渙腦子中轟然炸開,將宋初一的言談才學等等一切都忘到腦後,一心以為她將衛國兩千將士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從未說過自己是個男人。」宋初一早已經習慣了別人因性別而對她的能力質疑,因此只淡淡的道,「我只要能做到答應的事情,是男是女重要嗎?」

  宋初一見兩人臉色緩了緩,接著道,「你二人不是帶著劍?倘若我不能做到,儘管取我頭顱便是。」

  店老闆見兩名護衛滿身殺氣,大氣不敢喘,雙手將一件黑色廣袖麻布袍捧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抓過衣物,道,「可有更衣之處?」

  「請隨老朽來。」店老闆態度比方才要恭敬的多,微微躬身領著宋初一去換衣。

  片刻之後,一襲玄色廣袖袍服的宋初一走了出來。她的頭飽滿,鼻樑挺直,加之身形看不出曲線,穿著男裝,將頭髮束起來,竟然是個少年的樣子。

  季渙和允弱此時也已經冷靜下來,宋初一說的對,她手裡握著他們兩千將士的性命,但倘若沒那個本事救人,他們可以立刻一劍殺了她。

  即便如此,兩人也已經沒有之前那種放鬆,對待宋初一比之前也有了明顯的變化。

  季渙和允弱輪流著進去換了衣物,然後三人從老闆那裡拿了些吃食,問了路,便準備去拜訪陶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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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四章 攢著一把淚

  陶定,「陶」字起初並非是他的姓,而是表示一種職業,意思為,叫定的陶匠。但這並不能說明他絕對就是個陶匠。陶定是出身陶匠之家,祖輩都精通陶藝,因此便以陶為姓。

  匠者,在這種生產力很底下的社會中,地位是比較高的,手藝高超的匠者,更是會被各國爭相聘請,尤其是能做兵刃的鐵匠。

  宋初一對陶定的為人所知寥寥,只聽說他崇尚儒學,再加之匠者大多都是樸實之人,所以可以大概猜測出他的大致性格。

  其實宋初一可以充當衛國使節去拜見宋剔成君,但好色又暴躁如宋剔成君,他的夜晚,宋初一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叨擾。

  陶定是宋國上大夫,只需沿途問幾個人,便輕易的找到了他的府邸。

  宋初一上前去敲了敲門。少頃,便有一名老叟開了門,從門內探出頭來,略打量了宋初一幾人,問道,「不知三位暮色前來,有何貴幹?」

  「老人家,打擾了。此處可是上大夫陶定的府邸?」宋初一還是確認了一下。

  「正是。」老叟答道。

  宋初一拱手道,「在下乃是衛國使節,奉衛侯之命出使貴國,有要事前來拜訪陶大夫,勞請老丈代為通傳。」

  老叟一聽如此,立刻道,「你且候一候。」

  說罷,將門又關上。

  過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老叟再次將門打開,「使節請入。」

  宋初一進了門,便見一名布衣中年男人在階下等候。他見三人進來,兩名壯漢跟在身後顯然是護衛,便未曾多留意,只滿臉不可置信看著宋初一的道,「你就是是衛國使節?」

  中年人身材乾瘦矮小,並沒有比宋初一高多少,五官倒是端正,只是兩頰微微凹陷,顴骨凸出,面相上便顯得頗為清高傲氣,一如他的語氣一般。

  「正是。」宋初一微微笑答道。

  中年人嗤笑道,「衛國無人了嗎?竟遣了一個乳臭未乾的童子過來!」

  宋初一走下門階,笑盈盈的看著他道,「素知宋國人傑地靈,曾出孔子、墨子、莊子、惠子,天下大學半數皆出於宋,又聽聞陶大夫又乃是一代大儒,懷瑾萬分仰慕。」

  中年人面色雖然不變,目光卻顯露出幾分驕傲之色。

  「不過,今日見到足下,懷瑾忽然明白……」宋初一眉梢微微一挑,聲音緩而冷,「宋國為何會出了這麼多聖人,還是從春秋五霸淪落至斯。」

  這是極重的話了,簡直是因為中年人的怠慢,而對他的人品德行能力,以及宋國所有人的人品德能力行產生了質疑。

  中年人聞言臉色驟變,幾欲發作,但宋初一把陶定也拉了進來,倘若他發作,宋初一保不准又會對陶定的德行質疑,他身為弟子,可不敢隨意辱沒老師的名聲,遂只好忍了又忍,向宋初一深深作揖,「吳遲以貌取人,怠慢了使節,實在是修養不足,還請見諒。」

  宋初一態度陡然一變,笑容滿面的伸手扶起他道,「先生嚴重了,懷瑾知先生如此說法,乃見我年紀輕,難免不信任,故而考驗。懷瑾也是宋國人,又如何會隨便貶辱母國?先生快快請起。」

  中年人老臉一紅,乾咳一聲,卻還是默認了宋初一的說法。她給的這個臺階,實在太不容拒絕了。

  「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宋初一客氣的問道。

  吳遲的比方才態度好了許多,「在下吳遲,字子須。」

  遲和須都是「待」之意。

  宋初一施禮道,「在下宋懷瑾,見過子須先生。還望先生莫怪懷瑾方才出言無狀。」

  吳遲以貌取人,輕視他人在先,宋初一不僅給了個臺階下,還如此謙恭有禮,他也是崇尚儒家仁義禮的人,心中自然羞愧難當,因此對待宋初一又親切了幾分。

  在宋初一身後的季渙和允弱見如此情景,對她又重新拾回了一點信心。

  吳遲引宋初一等人到了廳內,道,「使節稍候,老師片刻將至。」

  宋初一拱手道,「有勞子須先生。」

  「不敢當。」吳遲再次看了宋初一一眼,他心中此刻也重新估量了宋初一,從一開始進門,他的表現便十分沉穩,絲毫沒有少年人輕浮急躁。反過來想想,衛侯雖然一直龜縮著,卻並不算昏庸,三萬軍隊困於宋,他不會不謹慎。

  吳遲退了出去。宋初一便尋了一席,跪坐休息。她騎了整天的馬,渾身都要顛散架了。

  季渙抱劍立于宋初一身後,垂眸見她攏著袖子正身跪坐,閉眼休息,如其他士人沒有兩樣,全然看不出是個女姬。回想起來,自從入陶定的大門之後,她整個人的氣度便全然不同的了,便如一把沉穩卻隱藏鋒利的劍,令他感覺頗有一種勢如破竹的氣魄。

  其實在前世,宋初一的態度會更隨意一些,無論談正事還是私下裡,大都是同一副模樣。然而如今她的年齡使她顯得太稚嫩,倘若依舊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更加不能令人信服,恐怕那吳遲直接便會命人把她給丟出去了。

  一聲輕咳,鬢髮花白的陶定走了進來,他身著一領淺灰色的麻布衣,滿頭花白的頭髮鬆鬆挽起,尚且魁梧健碩,看上去倒像是武將更甚於文臣。許是因為在自己府中又是晚間,陶定並未高冠華服,這樣反而使他略有些嚴肅的面容顯得柔和了一些。

  宋初一聽見聲音,立刻起身相迎。

  「上大夫。」宋初一躬身作揖。

  儘管早聽吳遲說過宋初一年輕,見到她時卻還是略有些吃驚,但只是一瞬間,便恢復了常態,微微抬手道,「使節不需多禮。」

  宋初一抬頭,看見陶定在主座上跪坐下來,吳遲跪坐在他身後。陶定身材挺拔,雖則吳遲更年輕些,但兩相比較之下,倒是襯得吳遲形容猥瑣起來。

  「使節請坐。」陶定道。

  宋初一道了聲謝,便跽坐下來。

  有侍婢進來奉茶,陶定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道,「不知使節前來所為何事?」

  明知故問!

  宋初一道,「在下為此次宋衛之戰而來。」

  「那就不必多言了,你回去轉告衛侯,此事我宋國絕不甘休。」陶定淡淡道。

  宋初一也不著急,微微一笑,「拋去使節的身份不說,在下也是宋國人。請恕我直言,宋國就算不甘休又能怎樣?難道想從魏國借道開戰不成?我想魏國肯定願意借道,但此一戰必耗宋國元氣,想必魏王會十分樂見其成,不過到時候宋國恐怕危矣!」

  衛國國土全部都被圍攏在魏國之內,乃國中之國。想攻打它,無論從哪個方向,也必須要經過魏國土地。

  宋初一說完,坦然的喝了一口茶。

  張儀說要哭訴,當然得哭訴,但不是對著陶定哭,宋初一得攢著這把眼淚去宋剔成君面前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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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五章 是誰更可悲

  陶定面色絲毫不變,只是上下打量了宋初一一番,「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上大夫過譽,懷瑾愧不敢當。」宋初一微微施了一禮,接著道,「懷瑾此次來,倒也並非全然是為衛國謀事,實不忍母國慘遭滅國之災。」

  「危言聳聽!」陶定冷笑一聲,「魏國在齊、秦等國連接進攻下遭到失敗,國力大衰,想必使節還不知,秦孝公薨了,秦魏死磕了這麼些年,怎麼能不趁著新君即位政權未穩時報仇雪恨?」

  宋初一攏著袖子,不可置否的一笑,卻也不接著這個話題,轉而道,「不知上大夫可知太子駟其人?」

  贏駟,也就是如今秦國的新君,前世時,宋初一所在陽城就在秦魏交界附近,因此雖未曾見過其人,卻對他瞭解極深。

  宋初一見陶定未曾答話,便繼續道,「秦國此番無爭儲之亂,上至大良造,下至庶民,毫無動盪,何來政權不穩之說?就算魏國出兵,依舊占不到任何便宜

況且在下聽聞,太子駟自小尚武,且在兵事上天賦異稟,太子太傅更是猛將贏虔。在下敢斷言,其即位之後,秦國將如猛虎出匣,便是魏國不主動出兵,秦魏遲早也有一場死戰。這一點連在下都看的一清二楚,魏國又怎能不知?所以當務之急,是備戰而非急襲。」

  陶定不禁坐直了身子,秦孝公薨也不過就是三五天前的事情,他處宋國權利中樞,得了快馬密報才得知此事,本以為這個消息會令宋初一措手不及,誰知她依舊沉著冷靜。

  此時,陶定才真正把宋初一的話放在心上。

  宋初一自然將他的變化看在眼中,面上愈發平靜了。她微微笑道,「何為備戰?兵馬糧餉也。宋國,沃野千里,物產豐富,自古便是富庶之地,倘若能以極小的代價攻下宋國土地,豈不正好?」

  「魏國當真有心伐宋?」陶定滿面肅然,倘若真是如此,宋國還真有可能陷入危境。

  「豈敢說假!」宋初一憤恨道,「上大夫應知,我主上從未有爭雄之心,這回倘若不是魏王脅迫,我們又豈能通過魏國,用區區三萬人馬圍攻睢陽!」

  說衛侯沒有爭雄之心,簡直是太抬舉他了。況且就算他有爭雄之心,衛國也已經有心無力。

  陶定沉吟片刻,立刻起身道,「使節且在府上休息一晚,老夫立時去面見君上!」

  「自當從命!」宋初一拱手作揖。起身時,便已見陶定疾步匆匆的走了出去。

  其實這次衛國攻宋,宋國上下也覺得很奇怪,但因為弄不清衛國究竟出了多少人馬,所以也猜不透其中原因。宋國雖不能攻衛,但倘若有戰俘在手,多少也能從衛侯那裡撈點好處。宋剔成君已經很久沒有嘗過壓迫人的滋味了,這次豈能放過?

  宋初一說破魏國陰謀,陶定豈能不急。

  「宋子好口才。」吳遲走到門口,又回過身來。

  宋初一未曾答話,只沖他淺淡一笑。

  吳遲出去後,很快便有侍婢過來領她去了住處。陶定的府邸從外面看實在很普通,可是屋裡面用的都是極好的東西。

  躺在溫熱的浴湯裡,宋初一舒服的瞇起眼睛。她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好好享受了……似乎時間也不甚久,但是經歷了一回生死,便覺得如隔了幾十年一般。

  宋初一困意襲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一雙柔軟溫熱的小手在她上半身遊移,還挺舒服……

  手?

  宋初一猛的睜開眼睛,冷冷盯著這雙手的主人。

  「奴……奴是來伺候先生沐浴的。」少女見宋初一目光冷漠中帶著兇狠,嚇得噗通跪倒在地上。

  「你起來。」宋初一道。

  少女戰戰兢兢的從地上爬起來,卻是不敢站直身子,微微屈膝在浴桶旁,恰與宋初一的高度差不多。

  宋初一從水中伸出手來,狠狠的一把抓住少女的下顎,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仔細打量了她幾眼。

  也不知道是誰的安排,少女看起來與宋初一現在的年齡極為相仿,五官玲瓏可愛,身上只著了一件素白的中衣,領口微敞,露出一片宛若凝脂的肌膚。

  宋初一掐著她下顎用了力氣很大,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吃奶的力氣,痛的那少女頓時淚盈於睫。但她很平靜,仿佛並沒有刻意的使出力氣。

  「抬眼看著我。」宋初一聲音冷若冰霜。

  少女不敢忤逆,怯怯的抬眼,接觸到宋初一隱帶戾氣的目光,縮瑟著閃避目光。

  還好……宋初一故意這樣,只不過是為了不暴露女子身份,好在這只是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從她的神態來看,確實沒有發覺異樣。

  少女感覺宋初一盯著她良久,氣勢也緩和了許多,撞著膽子小聲道,「管事說,倘若先生想讓人侍寢,亦可。」

  宋初一鬆開她。少女見宋初一良久未曾回應,又道,「奴還是處子。」

  「滾!」宋初一冷冷道。

  少女臉色倏白,不知哪裡又做錯了,也不敢再多言,連忙欠身匆匆跑了出去。

  宋初一靜默了片刻,才抬手摸上自己的胸脯,不禁罵道,「鳥!摸了半天竟然沒摸出來?是我太可悲,還是她太可悲?」

  宋初一回過神來之後,才發覺在水裡泡的久了,腿上被磨破的地方開始有些刺痛,於是也不再多待,將身上洗乾淨之後便爬了出來。

  陶府給她準備的是一件未漂染的素色麻布衣,對於宋初一來說大了很多,但廣袖寬袍,穿上之後別有一種不羈的落拓之姿。

  季渙和允弱早已經清理乾淨,等候在浴房門前。他們聽見房門吱呀一聲,抬眼看去,卻是怔了一下。眼前之人依舊不算美麗,但是一襲麻布素衣,趨步行動間廣袖微揚,宛若流雲,墨髮濕漉漉的在身後用帛帶松鬆綁起,露出飽滿的額頭,素淨的面容,她目光平靜望過來的時候,無端令人覺得安寧。

  「你們兩個混蛋!」宋初一一張口便破壞了這種高雅之資,「身為護衛,竟不知攔著那女姬倘若她捅我一刀,你們兩個又待如何?」

  季渙聽見她罵人的時候正欲發火,但聽見後面一句話,卻將反駁的話咽了回去。他們兩個是頭一次護使節入他國遊說,見宋初一與陶定談的很順利,便放鬆了警惕,那女姬說是伺候宋初一沐浴,他們一時大意,便放那她進去了。

  季渙現在想起來,連他知道宋初一是女子的時候都產生的極大的懷疑,更遑論宋國國君和權臣?即便那女姬不是刺殺,也會知道宋初一的女子身份,到時候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頃刻便會毀於一旦。

  「那她……」季渙手心冷汗冒了出來,倘若此次因他一時大意葬送了三萬將士性命,他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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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六章 衣長者之衣

  「倘若出事我還有閒情罵人?」宋初一攏著袖子在廊上蹲坐下來。

  季渙鬆了口氣,才發覺自己背心都已經濕透了。此時他再也不敢存任何輕視之心,因為相形之下,他方才的作為實在愚蠢。

  雖則,季渙並非故意怠慢宋初一,但他潛意識裡便不曾瞧得起她,倘若坐在這裡的人是張儀,想必今日的紕漏也不會出現。

  「既然決定用我,就拿出萬分的忠誠來!不是對我宋懷瑾忠誠是對你們衛國三萬將士,是對你們衛國!」宋初一仰頭,目光平靜且淡漠的盯著季渙,「倘若現在說不信我,還來得及。」

  季渙無地自容,垂頭抱拳道,「屬下知錯!此等事情絕不會有第二次!」

  在這件事上,最大的錯要歸諸於季渙身上,允弱不過是個小小兵卒,在千夫長面前沒有多少說話資格,因此宋初一也並未責問於他。

  見宋初一轉身往寢房走,季渙忍不住問道,「懷瑾先生,陶大夫既然去面見宋君,此事是否已經有幾分勝算?」

  宋初一頓住腳步,回過神來,微一挑眉,「勝算,有,不過在我這裡,不在陶定。」

  非是宋初一狂妄,而是事實如此。

  陶定一心憂國憂民,以其地位在宋剔成君面前也能說上幾句話,但陶定是儒家的堅實擁護者,並且曾極推崇孟子,孟子曾提出「民貴君輕」的說法,在這個君權至上的年代,但凡是個君主都不會真心喜歡。

  據宋初一所知,宋剔成君最信任的人是上卿宋偃,不過宋偃好斂財,且十分「務實」,就算給他畫再大一張餅,許諾多少錢財寶物亦無用,除非帶著東西去敲他的門。宋初一兩袖清風,恐怕敲了門便會被人抬扔到大街上。

  說服陶定,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小半,剩下那大半,就看明日了。

  身在宋國,有些話不能說出來,宋初一也就沒有同季渙解釋的意思,兀自進屋睡覺去了,臨關門前,宋初一咧嘴一笑道,「季君,希望今晚不會有女姬爬到我的榻上,屆時,我可就不能保證依舊穩妥了。」

  她雖然上面沒有,下面卻也沒有。

  「是!」季渙面色肅然。

  宋初一乾巴巴的笑笑,轉身關門,邊爬上榻邊嘀咕道,「難道這個笑話不好笑?還是說的太深奧了,那傻大個聽不懂?」

  宋初一果斷相信後者。

  一夜月光清冷,屋外季渙和允弱兩人輪流守夜,屋內宋初一躺在偌大的榻上,從豎著睡到橫著,從中間睡到床尾,又睡回床頭,從橫的又睡回豎的。

次日睜眼的時候,與昨晚睡的姿勢竟沒有多大差別,只是頭髮衣衫一片淩亂。因此宋初一從來都認為自己睡覺很端正,至今仍舊如此認為。

  簡單的洗漱,用過早膳之後,便有人過來伺候宋初一沐浴更衣。所謂沐浴,並非真的是要泡澡,而是在浴桶中放入香料,除去身上異味,是表示對君主的尊敬。

  宋初一遣散侍婢,自己沖了沖,穿上準備好的乾淨衣物才走出浴房。

  因著昨晚睡時頭髮還未乾,在榻上拱了一夜,今早又弄濕,兩名侍婢整整汗流浹背的梳了小半個時辰才疏通。

  「不用加冠。」宋初一認為年齡小,就不必刻意做成年人裝扮,這給人看起來,反倒如稚童衣長者衣。

  「這是主事吩咐的呢。」侍婢為難道。

  宋初一並未答話,反而擊節而歌,清淡的嗓音,在空曠的寢房中回蕩,倒也不失韻味,「芄蘭之支,童子佩觽。雖則佩觽,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帶悸兮。芄蘭之葉,童子佩韘。雖則佩韘,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帶悸兮。」

  這是詩經,衛風裡面的一首,叫做《芄蘭》,其大意便諷刺一個童子儘管佩戴著成人的服飾,作出一副端莊嚴肅的樣子,而行為卻仍幼稚無知。

  宋初一回頭看著侍婢慘白的臉色,微微笑道,「為了表示對貴國國君的尊重,還是莫要做此戲耍於人的裝扮,你說是嗎?」

  「奴婢不知。」侍婢匍匐在地上。

  「我乃衛國使節,謹慎些也是應當,你不必惶恐。」宋初一站起身來,對著鏡子照了照。她對這身素色的寬袍倒是很滿意,昨日著的玄衣雖然沉穩,卻顯得她腰肢纖細,倘若有人刻意留心,恐怕就能看出不妥來。而這一身衣袍,許是有人刻意想讓她出醜,準備的寬大許多,倘若不戴冠,到能顯出幾分少年人的不羈,也恰好掩飾了她的體型。

  「府內車輦已備好,使節是否可以出發?」門外有侍婢問道。

  宋初一便就這麼走了出去。由侍婢引領上了牛車,緩緩朝宋國宮殿駛去。

  時下的馬車有兩種,一種是牛車,一種是馬車,然而事實上,無論是牛車還是馬車,都是極為奢侈的東西,但戰火紛飛,馬匹大都用做征戰用,貴族普遍還是用牛車。

  約莫只行了一刻,車便停了下來。

  宋初一抬頭看去,長長的階梯,兩側衛軍林立,往上看只能見到一個宮殿的屋脊,隱約能瞧見神獸花紋。四處全部都用石磚鋪就,簡單的灰色正襯出一種儒雅和大氣。

  「衛國使節到!」

  宋初一的腳剛剛落地,樓梯的最上面便有個尖細的聲音高喊。季渙和允弱是無法跟著上殿的,只等在下面等候。

  宋初一走上去時,才聽見站在宮門口的寺人接著高喊,「衛國使節到!」

  這種情形,她並非第一次經歷,且經歷過一回生死以後,心境比以往更為淡然。

  宋初一在門口脫了鞋襪,走入殿中。殿內的地板上鋪了厚厚的羊毛氈,四周有火爐,光著腳也不冷。

  「衛國使節奉衛王之命拜見宋君。」宋初一作了長揖。

  頂坐上的人忽然冷笑了一聲,「怎麼,衛侯覺得不安心,還先後派了兩位使臣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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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七章 見眉目如舊

  宋初一抬頭,見主座上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形貌端方,頗有些溫文儒雅的氣度,但是兩鬢微霜,一副疲態,顯然縱欲過甚。

  宋初一早料到可能會撞見衛國使節,但她不懼,只要目的不相逆,她不信前來出使宋國之人是個傻蛋,會在殿上與她對峙起來,「主上之意,懷瑾不敢揣度,但懷瑾確是為那幾萬將士而來。」

  「哦?」宋剔成君垂眸,冷眼看著立於下面的兩人,「衛侯倒是有意思,派來的人一個比一個年幼,嘲笑寡人嗎?」

  聞言,宋初一轉頭,在看到那人容貌時,面上不由錯愕。

  那是一名年約十八九歲的男子,身材頎長,一襲月白深衣,深藍色的領口和袖口,高官華服,映襯一張俊美的臉,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卻是……閔遲。

  前世,宋初一遇見閔遲時,他已然二十餘歲,那時候的風姿自非現在可比,但眉目依舊。

  閔遲見她直直的盯著自己,不由蹙起好看的眉,也不再理會她,拱手回答宋剔成君的話,「宋君嚴重了,並非是嘲笑宋君,而是我衛國實在無人。」

  滿殿文武陡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在空曠的殿內轟如雷聲。宋初一也不再糾結是事後是否要捅閔遲幾刀洩憤,趁著眾人笑的正歡,她當即以袖掩面哇的一聲嚎了起來。

  笑聲幾乎是戛然而止。一名約莫三十五歲上下的華服男子滿臉輕蔑的笑意,頗感興趣的問道,「小兒因何殿上啼哭?」

  呼一國使節為「小兒」並言「啼哭」,這是極其無禮的行為。

  倘若是個顧忌顏面的清高士人,必然已經怒不可遏,但宋初一從來不在意這些,掩面抽噎,「懷瑾亦是宋人,今見母國將亡,心中哀傷欲絕,故而失態。」

  「無稽之言!」那華服男人面上笑容倏地斂起,從一隻笑面虎陡然肅然起來,他朝宋剔成君拱手道,「君上,此人妖言詛咒我宋國,該叉出去砍了!」

  「上卿莫急,寡人倒是要聽他如何說。」宋剔成君道。

  原來是宋偃!宋初一陡然明白他為什麼會如此刻薄,因為她來到宋國之後並沒有去拜訪他,而是去求見陶定,他定然以為她帶了許多金銀珠寶獻給陶定,故而心生不快。

  瞬息之間,宋初一便明白緣由,她也無暇顧及,立刻答宋剔成君,「魏軍屢屢戰敗,魏國聲勢大衰,兵力更比不上龐涓統領軍隊之時。但這也正是宋國最危險之時!」

  宋剔成君雖然縱情酒色,但他能夠篡位成功,就絕非一個庸碌之輩。

  他略一想,便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不禁坐直身子問道,「此話怎講?」

  「眾所周知的,秦魏兩國幾乎一年三小戰,三年一大戰。如今魏國國勢衰落,而秦自商鞅變法之後,國力大增。太子贏駟長於兵略,秦人亦好戰,如今新君即位,勢必要與魏國血戰到底。魏國必將備戰,但短期內如何獲得糧餉兵馬?」

  「何也?」宋剔成君問道。

  「以戰養戰。」宋初一微笑著緩緩道,「以最小的戰爭獲得最大利益。齊、楚、韓、趙、宋,君上以為,魏國會選擇向哪一國揮兵?」

  宋初一說的這五國,均與魏國接壤,除了宋國之外,其他四過都列數戰國七雄。其中齊楚實利最強,而韓趙魏三家分晉之後,便有過數次結盟,在這等情形之下,魏王應當會忙著與這幾家交好吧

  宋初一見眾人面色凝重,姿態越發從容,「外臣曾聽聞一趣事,想講給諸位聽一聽。」

  「先生請講。」宋剔成君態度比方才嚴肅的多了,並且也給了宋初一足夠的尊重。縱然他說是趣事,殿中也沒有幾個人抱著聽笑話的態度來聽。

  宋初一娓娓道來,「外臣經過睢水時看到一隻蚌露出水面在曬太陽,正巧飛來一隻鶩鳥去啄蚌肉。蚌馬上合攏其殼,將鶩鳥的長嘴緊緊地挾住,鶩鳥言:今日不下雨,明日不下雨,你就會被曬死。蚌回道:今天不放你,明天不放你,你就會被憋死。雙方都互不相讓,此時一漁翁經過,輕而易舉的便將二者擒獲。」

  閔遲靜靜立在殿上,與其他人一樣看著宋初一。她著了一襲素色廣袖寬袍,墨髮在頭頂鬆鬆窩了個髻,用一根木簪簪上,渾身上下,既無環佩裝飾,亦無過多顏色,正襯她素淨的面容。

  「先生這故事講得有趣。」宋剔成君話如此說,心卻是提了起來。魏國便是那等著鶴蚌相爭的漁翁啊!

  大殿上一片默然。

  陶定垂眸,昨晚宋剔成君交代他今早要想法子戲弄宋初一一番,他便想了《芄蘭》的法子。她雖未做全套的裝扮,但小小年紀便能以氣度撐起成人之衣,當真十分難得。

  宋初一歎道,「此次攻宋,實在是我主上受魏王脅迫,不得已而為之!我衛國與周皇室同宗,這一遭,魏王不過是找個由頭,讓周天子無話可說罷了唉如今恐怕魏王已經以借道為名,占了國土。」

  大軍從別國境內經過,要與之商議,大多數情形下,須得付出一定報酬。魏王定然以此為由,名正言順的吞併衛國城池。

  雖說眼下禮樂崩壞,但兵家說,師出無名,人心渙散,故逢戰必敗。所以便是為己方軍隊人心、氣勢,也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閔遲知道是時機說話了,便緊接著道,「我主上,願奉上六車珠寶,百匹駿馬,七十名美姬,以及銅器若干,和解此事,還請宋君三思!」

  「哼,區區物品,便想將此事了斷?」陶定冷哼道。

  宋初一心中詫異,這些東西即便對於一個大國來說都已經不少了啊!還不知足?是不是狠了點?

  上卿宋偃大概是私囊飽滿,所以便也並未太多刁難。有士大夫建議,「我宋國如此輕易的便放過此事,未免讓臨邊強國以為宋國好欺,不如便讓衛侯親自致歉吧!」

  這對於霸國雄主來說是侮辱,但在衛侯這兒卻是最簡單的事情,只要能揭過此事,別說親自致歉了,就是為宋剔成君牽馬馭車,他也是肯的。

  「老夫,還要再加一條。」陶定忽然插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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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八章 此地不宜留

  滿殿一片靜默,這都已經要求夠多了,還要加什麼?主要是,衛國還能拿出什麼?

  「他。」陶定看著閔遲道,「使節傳信告訴衛侯,我們宋國要宋懷瑾。」

  「額……」宋初一抬手撫上眉梢,信,是可以傳,她也不怕被拆穿,畢竟是幫助衛國,又非要禍害他們,但實在沒有這個必要,她自己就可以做主答應。可留在宋國也非是她所願,這具身體是宋國人,而且看嫁衣的樣子,亦非身份低微,萬一被認出來,也是有些麻煩。

  而且在列國之間,宋國最是重禮法,倘若發現她是女子,必不能容。絕不適合她久留。

  宋剔成君很欣賞宋初一小小年紀便有此見識,「怎麼,先生不說話,是不願來宋國?」

  他這話的意思,也就是認同了陶定的說法,只要衛侯能同意把宋初一讓出來,宋國便同意修和。

  宋初一從前一直待在小小的陽城裡,這一遭,卻發現原來自己還很有前途!

  「實不相瞞,懷瑾雖為衛侯謀事,卻未曾在衛國任官職,來去皆自由。只是有句話說出來,君上定會降罪於我。」宋初一拱手道。

  宋剔成君聽她並未在衛國任職,心中大悅,便道,「先生且說,寡人不怪罪便是。」

  得了宋剔成君的保證,宋初一才小心措辭的問道,「君上可曾想過,如商鞅者,因何不願在母國謀事?」

  此話,似乎戳到了所有人的痛處,殿上沒一個人說話,氣氛卻凝重起來。

  宋剔成君倒是不曾在意,反正宋國又不是在他手裡從春秋五霸敗落至斯,他是篡位接掌宋國,除了享樂之外,也想表現他比前任國君賢明,遂道,「我宋國國力比不上齊、楚、韓、趙、秦、魏、燕,才高者志高,宋國自然容不下他。」

  「非也。」宋初一環視四周,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秦穆公以前便經歷了四代亂政,到秦穆公又與魏國連年征戰,靠以戰養戰才得以維生,到秦孝公時,已經剩下一片殘破的山河,比之宋國能強多少?商鞅卻義無反顧的紮根秦國,是因為秦有魄力改變,有膽量接受新法」

  宋初一一番言辭慷慨激昂,說罷,緩了緩語氣,道,「能助宋國者,非得有商鞅變法之才,懷瑾無此才能,倘若留在宋國,恐怕將來無所作為,會令君上失望。」

  「秦不過蠻族耳,我宋國自春秋便舉國皆知法!」有人不滿的冷哼道。

  宋初一笑了笑,也不做評價。說話之人定然是宋國的老氏族,商鞅變法損害了秦國老氏族多少利益,他們知道的一清二楚,哪裡肯讓商鞅之流來損害他們的利益。

  「強國之法,一曰兵變,二曰變法,當世強國,哪個沒有經過這兩者?如今天下大勢初定,兵變的時代已經過去,想要增強國力,變法是唯一可行之道。」其實宋初一根本沒有想過要宋剔成君真的同意變法,宋國送宋襄公開始便一直彌漫著迂腐氣息,老氏族的思想也極其頑固。

  誠如方才那人話裡的意思一樣,宋國的庶民是被教化過的,不像秦國的庶民容易接受新法。

  「君上,此人言非所問,只知賣弄才學,必不堪大用!」終於有人繃不住跳出來說話。

  宋初一抄手而立,聞言眉梢微不可查的一挑。

  閔遲卻是看的清清楚楚,心中陡然明白,她說出變法之言,根本不是真的要勸宋剔成君變法,而是激起老氏族的危機感。縱然她說沒有變法之才,也不代表不會勸說宋剔成君變法。

  老氏族怕她留下來便會繼續慫恿變法,損害他們的利益,必然會阻止她留在宋國。

  縱然不少人有些猜疑,但她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宋國若想強,還真就只有變法這條路可走。倘若不是閔遲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看見了這個細微的動作,也絕不知道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閔遲未曾想到,自己初次出使他國,便遇上如此厲害角色。

  反對之言一出,很快就有了許多附和者。

  陶定微微歎了口氣,他,也出身老氏族啊!縱然他並不反對變法,但倘若真的公開支持,宗裡定然會將他逐出。自小受儒學薰陶,他有很強烈的氏族觀念,他沒有那種魄力。

  宋剔成君也是頭疼,他很想變法強國,但是他也是老氏族出身,連自己的宗裡都不會支持。

  「不知先生所長?」宋剔成君也只能先從別處著手,找個能留下宋初一的充分理由。

  宋初一略一思忖,答道,「戰。」

  殿內也都靜了下來,宋剔成君詫然,他以為宋初一會說「交」。交,也就是國與國之間的交際。

  宋初一拱手道,「懷瑾不才,最擅謀戰。」

  從字面意思,她擅長以謀略取勝戰爭。

  宋國不急需這種人才,因為宋國多出士人,一旦宋國被攻打,便會有士人在各國奔走,或勸退兵,或勸他國出兵相助,一般也打不起來。所以即便宋國兵弱,也不是非要會戰略的人才不可。

  但是兵家曰:上善伐謀。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使用謀略勝敵。

  宋初一所說的謀戰,是出自春秋時期「晉平公欲伐齊」的一件事,便派大夫范昭去觀察齊國是否可以攻打,結果被齊國太師和晏子輕易化解,避開了一場戰爭。

  所以,謀戰也可以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很多人都能想到,但是出於方才宋初一所說的變法,眾人都十分猶豫。但是權衡再三,宋國老氏族還是選擇保守,反正宋國暫時沒有太大危險,他們完全可以去尋一個不提倡變法的人才。

  「兩位先去驛館休息一晚,容寡人仔細思量一番。」宋剔成君只能暫時如此。

  這三萬兵馬再滯留於此,衛國國土可就剩不下多少了。閔遲雖然心中著急,卻也知道不可再說。便與宋初一退出殿外。

  兩人各自欲上車時,閔遲頓下腳步,質問道,「先生既是替衛國謀事,豈能因一己之私,誤了衛國。」

  倘若不是有宋初一這事,他有把握宋剔成君會當場就答應修和。倘若宋初一答應留在宋國,此事也成,偏她來了這一出留在宋國哪裡比不上待在衛國了?

  「啊。」宋初一頓住腳步,抬頭拍了拍光潔的腦門,似是想起什麼,「我記得……我只答應某些人救出三萬將士,可沒答應別的事情。」

  說罷,宋初一沖他咧嘴一笑,毫無誠意的道,「耽誤足下前程,真是愧疚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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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6 16:16:40 |顯示全部樓層
卷一 起於野 第二十九章 大夢數十年

  閔遲怔住,看著她的車緩緩離開。

  宋初一並未返回陶定府中,而是經宋臣引領住進了驛館。

  待僕婢一退去,季渙便迫不及待的問道,「先生,宋君可同意修和?」

  「同意,他有何理由不同意。」宋初一跪坐在幾前,灌了一大碗水,才道,「不過需要一些時間。」

  季渙怔了一下,問道,「先生能否揣測,需要多久?」

  「最多兩日。」宋初一篤定的道,「讓別國軍隊滯留,宋國上上下下也都會不安心。」

  季渙有些憂心,兩天……兩天能發生很多事情,將士們已經幾日沒有餐飯,如今又正值入冬,還下過一夜暴雨,這足以死很多人,而魏國倘若想攻衛,以衛國的防禦,怕是兩天能被攻下四五個城池。

  宋初一看他那模樣,歎了口氣,「放心吧,我言兩日,只是最壞打算,我今日在宋國群臣面前勸宋君變法,倘若不出所料,老氏族必然會在今晚之前說服宋君。」

  宋初一說變法之事,其實也不完全是為了不留在宋國。

  閔遲之所以質問宋初一,根本是低估了那些老氏族對變法的排斥,但宋初一清楚的知道當初秦國變法,秦國老氏族做出了多麼激烈的反抗,變法之後其地位、權利、利益被奪去了多少。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宋國的老氏族絕對要把這種可能掐死在搖籃裡。

  他們最先做的,便會是阻止宋剔成君再次接觸宋初一。

  季渙決定相信她,便強壓下心頭的焦躁,耐心等待。

  宋初一倒是很愜意自在,美食美酒的享受,就差擁美人入懷了。

  季渙在一旁看著她一樽接一樽的飲酒,時不時的會勸上幾句,但見她越喝,眼神居然越清明,心下暗暗驚奇,直到她毫無預兆的咕咚一聲栽倒在幾上,才大驚失色,連忙將她抗回寢房,令奴僕煮了醒酒湯給她灌下去。

  她這一醉不打緊,季渙與允弱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如兩隻熱鍋上的螞蟻,在寢房外轉來轉去。

  宋初一一覺睡到日落西山,才滿頭蓬亂兩眼無神的打開房門,看見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的季渙,不禁歎道,「我的個娘啊!難道我這大夢一覺數十年?」

  「懷瑾先生。」季渙咽了咽乾澀的嗓子,道,「一個時辰以前,宋君派人來請閔先生和你去赴宴,可屬下無論如何都叫不醒你,所以只有閔先生一人去了。」

  宋初一撓了撓蓬亂的頭髮,掩嘴打了個呵欠,返回幾前懶散的坐下道,「本就應該他去,他帶著美人、珠寶,我兩袖清風的去作甚?」

  季渙眼睛一亮,正欲說話,卻被宋初一鋒利的眼神一瞪,又生生咽了回去。

剩下的事情之需要用財物來解決就好,宋初一早就看出宋剔成君有變法之意,如果今晚赴宴,定然會被私下召見,一旦如此,事情的變數就大了,影響修和也未可知。

  過猶不及,需適可而止,她可不想死在宋國老氏族手裡。所以還是要活動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一切才能安安穩穩的進行。

  宋初一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水,問道,「可有瞧瞧衛國送來的美人兒?都生的如何?」

  「屬下只顧著憂心了,哪有功夫去看她們。」季渙道。

  「嗯。」宋初一喝了口水,點頭,「反正也是送出去,看多少眼都是旁人的。不過,宋君答應的快不快,恐怕還就得看這些美姬的姿容了。」

  宋剔成君有收藏美人的癖好,而且已然成癮,倘若這次的美姬姿容頗佳,又恰好是他宮裡沒有的類型,事情就成了。

  季渙沒想到原來在郊野時,宋初一並未開玩笑,還真得靠美姬來成事,當下心中有些後悔,方才見美姬從門口路過時候,他怎麼沒走向前幾步仔細看看。

  回憶了半晌,季渙道,「我瞧有兩三個身段大好。」

  宋初一放下茶盞,上上下下打量了季渙幾遍,直瞧到他有些窘迫,才開口評價道,「眼界還挺高。」

  「先生如何知道?」一向不多話的允弱忍不住好奇的問道。因為季渙的確眼界頗高,他身材雄奇魁梧,不少姝子愛慕他,可是他卻一個也看不上。

  「七十名精挑細選的美姬,他卻只說兩三個身段大好,這眼界怕能能趕上宋君嘍!」宋初一調侃道。

  正說話間,有婢女上來問是否需要用膳。

  宋初一正餓,遂讓人又上了一桌好酒好食,叫了季渙與允弱一起,三人吃喝暢快淋漓,不出兩刻,便叫所有食物掃蕩一空。

  飯後,宋初一端了棋盤,裹著被子坐在廊上自弈,兩名侍婢挑著燈籠立於一側,身旁陶盞中茶水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

  她正兀自殺的痛快,發覺棋盤上光線一暗。抬頭一看,卻是閔遲宴罷歸來。

「你倒是自在的很。」閔遲平淡的聲音微冷。

  宋初一指間還夾著一粒黑子,伸手揮了揮示意他往一旁站一站,「忙裡偷閒而已。」

  「忙?」閔遲倒是順著她的意思,往旁邊挪了幾步,然對她的話卻頗為不屑。

宋初一落下一子,滿意的點點頭,接他的話道,「你該回衛國了吧,難道也忙裡偷閒來瞧鄙人自弈不成?」

  「懷瑾先生對在下有敵意。」閔遲從罐中摸出一白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

  「你看出來啦?」宋初一咧嘴一笑,摸了個黑子落下。

  兩人你來我往的落了十餘子,閔遲才接著問,「在下有哪裡令懷瑾先生覺得不滿?

  宋初一沉默。

  閔遲垂眸看著棋盤上淩厲的殺機,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他執的白子已然被逼到絕境。

  「我有預感,我們會成為不錯的對手。」宋初一攏了攏身上的被褥,笑著看他。

  閔遲看著她平靜清澈眼,不解道,「為何必須是對手?」

  「人生在世,倘若沒有一二實力相當對手,豈不無趣?」宋初一眼眸裡滲出笑意,「扳倒現在的你,在下覺得很沒意思,所以給你一次機會。」

  在閔遲詫異的目光裡,宋初一站起身來「所以,閔先生莫要讓人失望才好。」

  想到和未來那個閔遲交鋒,宋初一血液便開始沸騰,目光中的戰意讓在場的幾個人都覺得可怕。

  現在,哪怕是將眼前的閔遲五馬分屍也難以解開宋初一心頭的怒。既然是敗在了謀上,她就要在這上面加倍的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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