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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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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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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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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2:02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任是無情

    她走出房門,抬頭往樓上看了看,許寧已是命人將他的鋪蓋收拾上了書房,說是要苦讀備考。如今想必也是在那裡收拾傷口,她徑直去了廚房,看了看材料,打算做些補氣血的菜餚給他算還了這份人情。

    既然是合作麼,也總不好日日仇人一般相處,只當是個結伴而行的路伴吧。

    她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一邊弄了個三七燉雞,這個對跌打損傷、活血化瘀最好,也是補氣的,再簡單做了豆腐拌菜、蒸蛋、炒蹄筋湊了幾個菜,命人送去給他,便自己回了房,一心想著如何置下自己的產業,將來可以利落乾脆的離開許寧。

    雖然許寧這些日子看著似乎對自己依然多有照拂,今天還為著她受了傷,她可不會就以為許寧對自己多麼情深意重。他只不過對女子都是如此尊重愛護罷了,上至公主、下至風塵女子,他都是一般的尊重愛惜,偏偏時下大多男子多輕賤女子,他又位高權重,這一副做派便分外出挑,也不知迷死了多少女子。

    只有她這個髮妻才見過他憤怒、難堪、無情、冷淡的那一面。

    當夜無話,只是天亮了她吃早餐的時候,前頭掌櫃央了小荷進來傳話,她有些訝異:“姑爺沒出來,那你就去叫他呀,來找我作甚。”

    小荷這兩天也感覺到這夫妻和從前似乎有些不妥,從前小倆口黏糊得好像一個人似的,如今似乎冷淡了些,不過這是主家的事情,她也無心探聽,笑著解釋道:“如娘子不知,姑爺規矩嚴著呢,樓上書房決不許人進去的,前頭掌櫃說了昨兒姑爺還交代了這批香料來他必要親自驗看的,如今人都等著了,也沒看他下來,廚房那邊說早餐也見姑爺來用,平日里姑爺最是起早的,今兒這般情況,娘子還是去看看的好。”一邊又覷著她的臉色道:“聽說昨晚姑爺也沒吃多少飯,只多用了些娘子做的湯,該不會生病了吧? ”

    唐寶如呆了呆,想起昨天他也不知道傷得如何,便放了筷子,出門走了上樓,到了書房前敲了敲門,裡頭沒聲音便推了門進去。

    許寧喜軒敞,整間書房十分寬敞,窗明幾淨,靠壁書架上一塵不染,一琴一幾,安放得俱都恰到好處,並沒什麼古董裝飾,窗戶向外支起,正對著遠處寺院,從窗口看出去,只覺山渺林遠,水天相接,令人有心胸一闊,頗有出塵之感。唐寶如也沒有細看,徑直轉過屋中間的多寶閣後,果然後頭放了張軟榻,許寧側臥而睡,身子蜷縮,一隻手埋入軟枕內。

    她過去彎腰推他:“噯,醒醒了,下頭在等你驗貨呢。”

    許寧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唐寶如看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痕,微微一怔,又看他有些掙扎地起身,她不由伸手去扶,卻感覺到手下有些熱度,她禁不住道:“你這是發燒了?”

    許寧自己伸手摸了摸額頭,有些頹然道:“不高,大抵是低燒,還是大意了,昨晚吃的藥大概不太對症。”

    唐寶如皺了眉:“那就別勉強下去了,我讓人下去讓掌櫃驗貨便好,還是著人去請大夫來吧,若是傷筋動骨,影響了鄉試可怎麼得了。”

    許寧也並沒有勉強,躺了下去,仍是側著身,唐寶如看在眼裡,心下了然他背上必是有了傷了,不由心下有些煩悶,下了樓來命人去傳話請大夫不提。外頭也有人問今日備下的拜訪恩師的車和禮也都備好了,原定今日姑爺要親去給先生送節敬的,如今如何處置。

    唐寶如叫了個伶俐些的伙計進來,交代道:“節前這禮是必是要走的,你帶上我們爺的名帖,帶上禮去,就說官人原是要親自給先生送節敬的,奈何不慎著了風有些發熱,不敢登門怕過了病氣,只好命你送上薄禮,祝先生萬事如意,待節後病好,必要登門致歉,請先生萬萬擔待包涵。”

    那伙計一一學了,又重複了次,唐寶如才打發他下去,自回後堂。卻不知前邊親見的掌櫃暗暗咋舌:平日只覺得這唐家小娘子年紀甚小,長得雖嬌嫩卻一團孩氣,嬌憨粘人,許官人卻是極寵她的,平日里等閒不肯讓人看了一眼去,沒想到今日這吩咐交代事情來,卻是一是一二是二,清楚明白,一身大紅底繡荷包牡丹對襟氅衣襯著眉目凜然,頗具威勢,並不比平日里到店裡來的那些鄉紳夫人差了,想來許官人寵這小娘子也是有道理的,這一對夫妻通身的氣度,竟不像是這小小縣城裡能出來的人。

    過了一會兒大夫來了,唐寶如引著他上去給許寧把脈,果然是許寧自己估摸用的藥和唐寶如做的三七雞卻是沖了,以至於血瘀不散,存下了熱毒,偏偏外邊天冷,兩下一激便發熱了,大夫另外開了發散的藥,又命人去買指定的跌打油,唐寶如命小荷付了診金,道謝後便命廚房將藥給煎上,一時外頭的跌打油也送了來,唐寶如看這後院平日只許小荷進來,小荷一個黃花閨女,自然不好給許寧上藥,前頭請了幾個伙計,派出去送禮、採辦的又都出去了,竟是無人給許寧上藥,想了想自己也失笑:橫豎也不是沒見過他光身子的樣子,不過是上個藥,好歹也算是還他的人情了,何必扭捏成這樣。

    便徑直拿了藥進來,看到許寧趴在床上抱著枕頭,側頭合目而眠,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看上去還算安穩,臉上帶了一分稚氣,他這相貌其實是極引年紀大些的女子心軟憐愛的,只不得生身母親的偏愛,唯有兄弟皆無了,才得了那一分仍然帶了更多企圖的母愛。

    她在床邊坐下徑直去解他的中衣,許寧睫毛抖了抖睜了眼,有些訝異看了她一眼,唐寶如被他一眼看得耳根忽然紅了,也不知心虛什麼,惡狠狠道:“伙計們都打發去給你恩師送禮採辦了,我給你上上藥。”

    許寧閉了眼,卻撐了下身子方便她將他上衣解下,露出了肩膀來,右邊肩膀上果然一片烏紫的觸目驚心,想是雖然衣服厚沒擦破皮,卻到底是傷到了筋骨,唐寶如看許寧只是閉著眼不說話,心下那沒來由的緊張感也散了些,拿了那藥油來想起大夫交代過需得大力揉搓,將藥油搓進去方可,便倒了藥油在手心,忍著那刺鼻的味道搓熱了,便往那烏紫搽上去。

    肌膚相貼時,她感覺到手下的皮膚居然頗為光滑,和女子差不多,一邊心裡嘲笑許寧,一邊使勁摩擦,很快手心便猶如著了火一般,不過一會兒,她便已覺得手臂酸軟無力,卻遠遠還未夠大夫說的時間,只好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揉搓,卻是好使力許多。

    這邊廂她擦了一會兒嬌喘吁吁,伏著的許寧只感覺到那喘息一下一下地噴在腦後,柔軟得驚人的手掌貼著自己肩背,熱而軟,更是讓人想起那雙柔荑的手感……這一世他心存愧疚,並不讓她沾一點勞作,養得一雙手春蔥也似的,若是她沒有重生,沒有記得那些曾經的齟齬不和……他們合該是一對最美滿不過的夫妻。

    許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邊睡著了。

    一覺醒來,許寧感覺到自己身上似乎鬆快了些,忽然聽到門聲響,他掀了被子坐起來,果然看到唐寶如提著個食籃進了來,身上披著泥青雪氅,一路走進來帶了股寒氣,令頭有些昏熱的許寧感覺到一陣清醒。

    唐寶如將食籃放在榻前几上,解了雪氅掛在床邊的雀首衣架上,自然而然伸手去探了下許寧的額頭道:“好像沒在發熱了。”

    許寧被她冰冷的手冰了下,雖然覺得舒服,仍是道:“外頭下雪了?你怎也不帶個手爐。”

    唐寶如似笑非笑:“做飯呢,帶那勞什子不方便。”一邊看到自己袖子上帶著的雪粒不小心滑了下去,竟是滑入了許寧的衣領內,看他明顯地抖了下身子,有些尷尬道:“我沒注意……”

    許寧卻鬼神使差念了句:“不辭冰雪為卿熱”。

    唐寶如臉色變了變,這卻是個著名的典了,“荀奉倩婦病,乃出庭中,自取冷還,以身慰之。”當年許寧和她情好時,也曾耐心教她讀書,給她說過一些有意思的典故好讓她更有興趣,她何嘗不是為這生死與共的深情感動,只是如今此情此狀許寧念這句,卻更似是諷刺了,她冷笑了聲,待要嘲兩句,卻看著許寧臉上的病色,到底忍住了,自過去從食籃裡將菜和飯拿了出來,淡淡道:“因你發熱,做了幾樣都是清淡好克化的,只是涼的快,你趕緊吃了,過會兒我讓小荷上來給你收碗。”

    許寧看唐寶如換了身灰青暗繡銀折枝花的衣裙,知她是下廚怕弄髒,難為她在那些淺淡鮮嫩的衣服裡能找到這麼件老成素淡的,十四歲的唐寶如可是嚷嚷著這顏色老成合該給娘做衣服的,卻不知這織法是新織法,價格頗貴,是挑了銀線慢慢織入,稍動動便有波光閃耀,自有一股低調的奢華,當時自己看了覺得喜歡便買了下來給她做了這身,卻到底沒能迎合被他保護得涉世未深、天真爛漫的唐寶如的歡心。

    倒是眼前的這個唐寶如,和自己一樣,受了光陰的摧磨和生活的打磨,棱角崢嶸被磋磨光,即使仍有些脾氣,卻也只能變成了這樣一副不動聲色的隱忍,偏偏任是無情也動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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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2:12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新仇舊恨

    其實是小傷,第二天許寧便退了燒了,唐寶如後來再也不肯替他擦藥,他只能出去外頭店裡找伙計搽,卻絕不肯讓伙計踏足後院一步。

    唐寶如則在自己房中揀看自己的東西,衣物首飾不消說,雖比不上後世富貴時節,卻也盡力的精巧細緻,便是區區一盒胭脂也和自己年少時用的大不一樣,小荷一邊做針線一邊看她翻檢,一一講解給她聽。

    她卻越聽臉上表情越是古怪,那個知冷知熱,嬌寵娘子的許官人,真的是她記憶裡那個結了婚,卻總說自己年紀太小不圓房,每日手不釋卷,只有吃飯時才給自己一點關注的許寧麼?

    那會兒自己年紀還小,什麼都不懂,結婚前娘親拉了自己悄悄講了洞房夜該怎麼做,自己只嚇得緊張極了,待到洞房夜許寧卻是淡淡的和自己同床睡了,白日里相處仍和從前一樣,自己還慶幸逃過一劫,娘親悄悄問自己圓房沒,自己害羞只會搖頭生氣,娘親有些著急,爹也只是寬慰說自己還太小,兩夫妻先處著,時間長了水到渠成自然就好了。

    結果這靜待水到渠成便一直拖到了許寧歸了宗,爹娘雖然氣了個倒仰,仍然是擔心女兒的地位不保,找了許寧去談了一談,總算圓了房,卻因為兩人都是第一次,又因為那段時間因為歸宗的事情一直冷戰慪氣,雖然勉強圓了房,情況卻十分慘烈,不過當時自己疼得直哭,他似乎是愧疚了,抱著自己安慰了許久,後來很長時間內都做小伏低,溫言軟語,待自己父母也仍是一樣孝順,自己那會兒年紀小,哪裡扛得住他那一套溫柔小意,漸漸便被他哄得軟了心,況且他又中了舉,人人誇讚她嫁了個好夫婿,眼看就要成為官夫人。父母親雖然心裡仍然耿耿於懷,在自己面前卻也都強顏歡笑勸自己好好和許寧過日子……於是自己和許寧最和諧甜蜜的時期就是那幾年了。

    隨著許寧進京會試金榜題名得了官,又接了許家人進京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那樣的好日子了。羅氏一進京便捏著自己無子的事情不放,整天拉著自己看大夫,求神拜佛,自己當時正為官場應酬的事情手忙腳亂,畢竟市井小戶人家出身,再被羅氏一膈應,少不得和許寧發了幾次火,羅氏乾脆忙著要給許寧納妾,總之那些年磕磕巴巴,再沒有一日順心。

    一想起來仍是不堪回首,她有些沒好氣地將手裡的胭脂扔回盒子,心裡想著許寧該不會是對前世的自己愧疚吧?呵呵,怎麼可能,只怕是換了個法子哄年少無知的自己罷了。正腹誹時,院門那兒的鈴鐺卻響了響。

    平日里後院門都是鎖著的,許寧自己有鑰匙進出,外間的伙計和客人是不能進後院的,若是許寧不在,外邊又有事或者送東西進來,便會拉門口的鈴鐺,小荷會出去應門。唐寶如才來幾日,頗有些看不慣許寧這派頭,卻也知道前邊就是店鋪,他若不這般門禁森嚴,若是進來些輕狂客人或是伙計沒安好心,自己一個弱女子的確不妥當,更何況經歷過前世京城大宅生活,這內外院涇渭分明也是應有之義,也就忍了,心想自己若要出去,他也不敢不許。

    小荷出去開了門,過了一會兒引了個兩個女子進來,笑著道:“如娘子,是宋大人家的千金,宋三娘子來了呢。”

    寶如一愣,站起來看出去,正看到一個華衣少女帶著個小丫鬟走了進來,一身妃色暈紅衣裙,繡著玉色纏枝芍藥,既不顯得過分素淡,卻又有別於過年人人一身的花紅柳綠,削尖的臉蛋上雙眉修長,相貌甚美,正嘴角含笑喊自己道:“寶如妹妹,是我。”

    原來是她,唐寶如心裡一陣膩歪,此人正是許寧的再生恩人本縣縣令宋秋崖的嫡女宋曉菡,寶如臉上堆了個假笑,一邊心裡想著按說此時許寧不該就認識她了,這又是提前了?她心念數轉,忍著那點子膩歪順著她的稱呼笑道:“原來是宋姐姐貴腳踏賤地,有失遠迎了。”

    宋曉菡已是進了門,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她笑道:“幾日不見,怎麼寶如妹妹居然嘴上伶俐許多,居然也會揶揄人了?從前總是羞答答的樣子。”

    唐寶如只是笑而不語,心裡暗惱許寧也不提前通個氣,宋曉菡已是上來親熱地攬住她道:“馬上就要過年了,昨兒許大哥遣人來送禮,卻是說著了涼發了熱怕過了病氣不敢登門,我爹十分掛念,正好今兒我大哥二哥從學裡放假回來,正想過來買些香回去,父親便讓我們幾個小輩過來探探病了,現下大哥二哥正在前邊和許大哥說話呢,大哥嫌外頭人雜,讓我進來找你玩。”

    唐寶如暗暗納罕,這位宋大小姐,前世從認識自己開始,就一直是冷若冰霜和自己多說一句話似乎都會污了空氣的樣子,視自己如阻礙“許大哥”前程的罪魁禍首,而自己更是托她的福,進了京就被她四處散播了無禮、粗陋的名聲,這些都算了,誰叫當年自己卻是是諸多禮節不通,後來宋曉菡訂了親,卻運氣不好,沒過門便守瞭望門寡,也還罷了,她心氣甚高,她父親又挑了幾年才又又給她訂了親,結果偏偏一次出門宋秋崖遇了山匪,一命嗚呼,她不得不守了三年父喪,原該她父親襲的爵位轉了別人,家境漸漸衰微,那和她定親的人家便悔了婚,尋個理由退了婚,這下她年紀老大,竟是看著有些不好了,兄嫂又漸漸有些容不下她,那時候她依稀聽說過她嫂子有私底下抱怨這個小姑子太難伺候,卻是被人流傳了出來,結果她數次議婚不成,竟是把主意打到了剛剛拜了相的許寧身上,許是看著自己多年無子,她又是許寧恩人之女,逼著她哥哥來說親。

    那會兒正是自己和羅氏水火不容的時候,羅氏一連給許寧買了幾個美妾,自己作為丞相夫人,上有公公婆婆大人壓著,一點都做不得主,和許寧嘔了幾次氣,許寧雖然和自己惱了,卻也到底頭腦清醒著,並沒有讓那幾個婢妾什麼正經名分,更不敢讓那些妾越過了自己,也只有羅氏命下人含糊地叫著二夫人三夫人的,這時候殺出來了個宋曉菡,羅氏巴不得來個人能壓住自己的氣焰,竟是喜得不行,許寧尚還隨駕巡獵在外,羅氏便已攛掇著許林應了,換了名帖辦了六禮,許寧一回京,便大張旗鼓地納了二房。

    自己當時也趁著許寧不在京里,回了娘家看父親,等回了京城,米已經成炊,那宋曉菡又是和許寧有著一層恩師之女的情分在,許寧待她不比那些買來的婢妾,輕易不拂她的面子,羅氏暗自稱心,甚至以自己不熟管家為由,讓宋曉菡管了家……一時間新仇舊恨都湧上心頭,唐寶如從牙縫裡緩緩吐出字來:“勞姐姐費心了。”勞你這麼多年都惦記著別人家的相公,甚至不惜做小,“姐姐對我的好,我一向都記著。”奪夫之恨,簡直刻骨銘心。 “將來總有一日,妹妹定會報答姐姐。”總要你求而不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才好。

    宋曉菡不知唐寶如正咬牙切齒,仍是親暱地拉著她的手道:“報答不必,只上一回在你這兒吃的那水晶乳糕,又清淡,又有一股奶香,卻一點都不膩人,卻不知你什麼時候再做一回給我嚐嚐呢,連大哥二哥都讚不絕口呢。”

    唐寶如心裡冷笑,許寧這是打著妻妾和美的主意呢?若是十四歲的唐寶如,也許就真被他哄過去了,可惜現下是她在,許寧他想得美!

    她忍住胸中熊熊怒火道:“這些天天冷,正懶怠動呢,待天暖和些再說吧。”

    宋曉菡搖頭嗔道:“才說要報答我呢,就做個糕都不行。”

    那一刻唐寶如幾乎難以控制心下的戾氣,門外鈴聲一響,被人推了進來,卻是許寧引了兩個青年男子進了院子,許寧臉上帶著微笑,一路說著什麼,一抬眼已是撞到了唐寶如帶著怒火的眸子中,神色微微一怔,卻仍宋家的兩個兄弟說著話,宋曉菡已揚聲笑道:“許大哥,寶如妹妹都不肯做上回那水晶奶糕給我們嚐嚐了,還得您出面才行。”一邊拉著唐寶如迎了出去。

    唐寶如聽著那軟了兩個調的聲音,汗毛豎起,胸中怒氣更盛,卻是沖著許寧去了,雖是勉強保持著儀態向宋家兩兄弟行了禮,一雙眼睛卻幾乎和著了火似的看向許寧,許寧笑道:“那水晶奶糕是涼糕,這大冷天有什麼好吃的,寒舍淺陋,難以招待貴客,我已命人在念恩寺訂了素齋,正好賞梅吃齋,過兩日便是過年了,先給你們清清腸胃。”

    宋曉菡已是笑逐顏開,拍掌道:“還是許大哥想得周到,我也愛那幾樹綠梅,聽說是從別處移來,花了好大功夫。”

    許寧對唐寶如使了個眼色,一邊笑道:“三娘子滿意最好,如今你和令兄可先移駕過去,我和寶如換了衣服便上去。”

    宋曉菡一邊嗔道:“許大哥總是如此見外。”一邊喜滋滋地問她兄長選了什麼香,一邊和許寧告辭出了去,小荷便也送了出去。

    客人才出門剩下寶如和許寧兩人,唐寶如就爆發了,惡狠狠指著許寧:“要去你自己去!我告訴你許寧,少做什麼妻妾和諧的美夢!我和宋曉菡是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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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歸心似箭

    許寧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失笑道:“你別多想,只是應酬。”

    唐寶如冷冰冰的眼風在許寧臉上刮過,轉身就往屋裡走,這些男人只怕還覺得女子為了他們爭風吃醋是個享受,她忽然覺得和許寧合作是個壞點子,他那一身的風流債,到哪裡都有女人為他傾心,連死了都有人為他出嫁殉情,她是瘋了才在他身邊成為眾矢之的!

    許寧看她臉色都變了,知她動了真氣,跟上解釋道:“宋秋崖是本縣縣令,前世對我不薄,重生後我為了買這裡的地,也藉了他一些力,少不得要還了他這人情,你莫要放在心上,我對宋曉菡並無別的想法。”

    唐寶如急氣攻心,哪裡聽他解釋,冷冷道:“管你什麼想法,我改了主意了,要和那樣的人虛以委蛇,我的性子一日都受不了,過了年我找個法子緩緩和爹娘說和離的事兒,反正你這立時就有候補娘子了,你那娘親若是知道你和我和離便能娶縣令千金,只怕登時就使出前世那些招數來逼我家解契,你還想什麼呢?她們婆媳相處甚好,比之我更合適做你的賢內助。”

    許寧看她語聲決絕,他一貫傲氣,又是前世做過宰輔說一不二的人,不免也動了些氣:“你待要如何解釋才信?若一定要解契,我又何必迂迴如此?我有的是法子和唐家解了契。”

    唐寶如將門砰的關上,心下更惱。

    許寧立在門前沉默了一會兒,深呼吸了幾口,到底夫妻多年,知道唐寶如這人剛強性兒,吃軟不吃硬,自己從前年少氣盛,過於介意自己贅婿的不堪出身,不肯服軟,才和她一路沒個好下場,一時又念起她前世最後也是為了守貞而死,心中一軟,撿起了從前那能撐船的心胸肚量來,在門外耐著性子解釋了幾句,連前世納了宋曉菡也是母親所逼無奈都說了出來,她冷笑隔著門道:“被逼無奈?那當年她有孕怎麼說,你也是被逼無奈和她圓了房?你個孬種敢做不敢說?”

    許寧沉默了一瞬道:“我真不知,一開始我想著還是替她另外找門妥當親事嫁到外地,只說是自己義妹,總能遮掩過去,畢竟宋大人待我不薄,我如何能納他女兒為妾,那天我喝醉了,醒過來她睡在我邊上……後來有了孕又莫名其妙沒了,我其實有些疑心,因為那天我著實醉得利害,不該…… ”

    唐寶如冷聲道:“就為了那孩子,你娘一口咬定是我不能生!那麼多美妾,為何獨獨就她懷孕了?後來又莫名其妙地沒了,​​我怎麼想都覺得古怪……”

    許寧苦笑:“那些美妾我一個都沒沾身!我娘不知底里,被人哄騙,買的都不是什麼乾淨地方來的人兒,又都服過藥傷了身子的,哪裡是能生的,我怕她心疼花了的錢,也就沒揭破,每隔一段時間便去裝個樣子,命那些女子不許和我娘說出實情,她們畏懼我,自然都瞞著,便是宋曉菡,除了那一次醉的不清楚,其餘也並不曾近過身。我與你從幼夫妻,便是不諧,也仍抱著白首之心,當時還是想著讓你生下嫡子的……”

    唐寶如嗤笑:“信你說的鬼話?當年怎不和我說過這些?現下那些人又都不在了,還不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你且去哄你的曉菡妹妹去吧!那才是個真正心疼你的,何必和我這悍婦廝混!我告訴你,我們和離定了!”

    許寧默然,過了一會外頭小荷進了院子,也不知他們夫妻隔著門作甚,只稟道:“姑爺,念恩寺那兒來人催著了,道宋家兩位少爺和小姐們都等著您和娘子呢。”

    許寧無奈,知道唐寶如決不肯去的,然而宋秋崖是一縣父母官,於他有恩,他怠慢不得,便自己一個人出了來上去赴宴不提,少不得替唐寶如編了個身上不舒服的藉口。

    唐寶如也不理他,他的大業,與她何干?那些不相干的人,又與她何干!原本就不算堅定的她如今卻覺得和離更好,她只盤算著自己今後的日子如何謀劃,卻是殫精竭慮,好不容易到了後半夜才睡著,到了天亮醒過來,理妝梳頭時發現桌上壓著兩角紙,便拿了起來看,有些訝異起來。

    一張是和離放妻書,落款空著,只簽了許寧的大名,她咬了咬唇,又看下一張,卻是張契書,上邊墨意淋漓,寫著立契人許寧在與妻唐寶如合婚期間,絕不納妾的文字,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放了下來,命小荷去叫許寧進來。

    隔了一會許寧果然進來,看到她拿著紙眼神閃了閃:“氣可消了?”

    唐寶如撇了撇嘴抖了那兩張紙道:“這是何意?”

    許寧道:“一是依著前約給你的和離書,你隨時能拿著離去,並且帶走我一半家財,另外一張就是我不納妾的契,這樣你總能放心了?”

    唐寶如冷笑:“放心什麼?”

    許寧有些無奈道:“我說話你不信,現下白紙黑字寫下來,你一日是我的妻子,我便一日不納妾,如有違反,你可拿走我全部家財,這般你可信了我對那宋曉菡沒別的想頭?我這一世本為復仇,橫豎無子,何必牽扯別人,你我知根知底,不若助我一臂之力,我既能保你平順一生,又能贍養岳父岳母還了恩情,總歸把上一世欠了你的都還你,你究竟還有何不滿意的。”

    唐寶如冷笑一聲,卻沒有和許寧掰扯,只拿著那張和離書反復看了眼,恍然道:“卻是被你騙了,你如今還是我唐家的贅婿,你寫的和離書是沒用的,若要和離,還得原中人兩方父母來解契才行,這張和離書,卻是要等到你位高權重的時候,官府買你的帳,才有用了。”

    許寧笑了笑,臉上帶了些傲氣:“你知道我總有那一天的。”

    唐寶如嘲道:“我卻不想和你走那抄家砍頭的道兒,過完年,我就想辦法和我爹娘說了,和你和離,你走你的陽關大道去,高官厚祿我不稀罕。”

    許寧嘆了口氣,沒說什麼,只道:“明兒就二十九了,我們也該回家了,我命人採辦了些東西,一會兒拿禮單進來你看看。”竟是不再糾纏這話題。

    唐寶如看他居然沒有再勸說,有些奇怪,斜睨了許寧一眼,許寧覺察,對她微微一笑,一雙眸子不閃不避,目光深切,她轉過臉,心下那種怪異之感更強烈了,這和她認識的許寧太不相似了,那個目光總是陰冷沉鬱的許寧,當對她說的話不屑一顧的時候,最常用的便是冷戰,他不和你吵,他只有用無窮無盡的冷漠來對你,就像細微的刺,刺得人心裡疼得慌,卻無從宣洩。

    她從未見過許寧對她服過軟,只有在夫妻之事上,許寧才體現出些相讓包容之意。

    看他似乎胸有成竹,倒有些似有信心拿捏住自己,不得不防。

    唐寶如心下紛亂,奈何許寧也不和她掰扯,只命小荷拿了禮單來給她看便又出去打點諸事了。那禮單十分齊整,連爹娘養身的人參燕窩也列了,她竟一點毛病沒挑出,將禮單放了,看著那上頭金鉤銀挑的字,想起前世多少人誇他字好,便連宋秋崖也是當堂審案時被他這一筆字驚艷,再看文字做得好,便動了憐才的心。

    別的不說,只從才學上看,許寧其實是個人物,原也的確不是這小地方困得住他的。

    唐寶如不由又想起前幾天替娘親寫禮單被嫌棄的事來,忍不住翻了之前唐寶如寫的字來,顯然是下過一番功夫的,自己的字卻是一直諸事煩擾,從未有一日靜下心來好好練過字,一念及此,她居然對那十四歲千嬌萬寵的唐寶如起了一點爭強好勝的心,忍不住讓小荷磨了墨來,端端正正拿了筆練起字來。

    轉天果然許寧陪著唐寶如回了唐家,唐寶如歸心似箭,一見到父親又是紅了眼眶,好在唐謙和前世那枯槁消瘦的模樣不同,和正常人無異,臉色紅潤,只是偶爾咳嗽個一聲兩聲,看著他們一對小兩口回來,笑得十分舒心。

    唐劉氏笑著嗔寶如道:“你爹知道你們要回來,今兒一大早便起來做羊湯,再過一會便好喝了。”

    唐寶如眼睛都亮了,羊湯是唐家一絕,殺了羊後剔了骨架扔進去熬湯,然後再將羊肉和好些料一同扔進去熬煮,最後放羊油大火熬到湯油交融,熬出來的湯色白似奶,鮮而不羶,香而不膩,是唐家飯館的招牌之一,只是熬煮十分辛苦,需要一直盯著火候,不斷撇去浮沫,方能熬得好,自前世父親生病後,她就再也沒喝過父親熬好的羊湯了,自己雖然也琢磨著做過,卻到底不是阿爹做出來的味。

    那邊唐謙已拉了許寧去前頭說話,劉氏和寶如便去了廚房一邊整治些菜餚一邊說些體己話,寶如只忙著問父親的身體如何,看劉氏笑意盈腮,阿爹又和許寧十分親切的樣子,竟是和前世完全不同,她雖想著和離,這大過年的也不敢掃興,只得慢慢地敲著邊鼓,問劉氏唐家是否有族親在周圍的。

    劉氏有些意外道:“族親?唐家那窩子沒幾個成器的,年前過來打秋風的不少,你爹心軟,多少都給了些禮,我也不耐煩應酬他們。”

    寶如猶豫了一會問道:“娘有沒有打算在唐家族裡,找個年紀小聰明伶俐的孩子過繼過來,也算替我承歡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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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忽見故人

    劉氏抬高了聲音:“什麼?我們又不是沒有親生的孩兒,如今你和許寧好好的,做什麼過繼個討債鬼來分家財?你不知道唐家那些人都是些什麼人!我和你爹吃了多少苦,辛勤半世,掙了這些少家私,難道白白把與別人的兒子!”

    寶如頓了頓,她從前何嘗不是和阿娘這般想法,然而經歷過前世,她想法已是變了,許寧此人,唐家留不住,遲早要走,自己如今也打著和他不一起過的念頭,遲早是要回娘家,自己如今年紀尚小,便是回了娘家,只怕仍然免不了要招贅,自己又是個二婚,又能招到個什麼好人,倘一時沒眼色,配著個酒囊飯袋的蠢材,豈不反累了家人又走了前世的道?而家裡沒個兒子頂門立戶,父母老去,自己又是個婦人當不得門立不得戶,不過是一隻肥羊白白讓地方上的人欺負了去,倒不如趁如今父母身體尚健,自己也還有時間籌謀,挑個人品性情好的孩子養著,慢慢地教著,長成了便是不成,自己橫豎是生不出孩子,大不了終身不嫁,在家幫扶著唐家,總能讓父母到老有靠,香煙有續,外人看家裡並非無男子,也不會狠欺負了上來……

    念及此,她緩緩勸道:“許寧眼看便要鄉試,若是鄉試得中,便要進京會試,這進京趕考,若是得中,加上路途,也要離家一年的時間,若是不得中,怕不要再京里直接等下一科,這又是三年,得中的話多半要授官,無論是京官還是外放,都不可能放回原籍,到時候女兒無論是和他赴任也罷,留在家裡也罷,家裡都沒了個頂門立戶的,若是我和他赴任,離鄉背井的,爹娘這裡又有產業又有族親,定是不肯和我們過去,然而留爹娘自己在這兒無依無靠,我又如何放得下心,倒不如趁如今還有些時間,物色個知根知底,聰明伶俐的孩兒放在膝下慢慢煨著,性情總是人教出來的麼,若是成器最好,若是不成器,大不了費些米糧,娶房媳婦,遠遠打發了去了,橫豎總有我在,必不讓你們吃苦。”

    劉氏冷笑:“你道那麼好打發麼……你年紀輕不知道那些親戚都如蒼蠅,哪裡那樣容易撇的脫……”

    寶如嘆了口氣知道劉氏這觀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的,還得暗自物色好才是,其實她人也是心善,只是嘴上硬,一邊又道:“也就是一說,只是娘親和爹爹也要想想後頭日子怎麼過,有個謀劃才好,許寧若是鄉試不中都還罷了,若是鄉試得中,只怕這些打算都要打算在前頭了。”

    劉氏心裡嘀咕了下,居然真的隱隱有些懊悔教女婿讀書了,然而女婿是個出類拔萃的,這些日子又一直對自己和老伴、女兒都很好,竟是挑不出一絲錯兒來,這會兒讓她再老著臉說出不許許寧科考的話來,她也做不出這等事,少不得嗟嘆了兩句,居然也覺得女兒的擔憂有些道理。

    兩母女說了些體己話,兩人又都是手上麻利的,不多時便已整治出一桌菜餚來,便叫了唐父和許寧到了飯廳一家人一同吃飯。

    市井人家並沒有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唐父這些日子養病無聊,好不容易看到女兒女婿來了,自然是開始狠灌女婿酒,打開話匣子痛說了一通,許寧含笑而聽,來酒不拒,很快眉眼間便帶了點餳澀,眼角漾了紅暈,奇怪的是明明謙和得緊,她卻偏偏從這裡頭看出了那些隱藏得極好的矜持驕傲來。

    她垂睫默默聽,心裡只想著這人,不是唐家留得住的。爹娘這般的歡喜,只怕是最後一年了,待自己和他和離後,那生活的諸色磨折,百般籌謀,這唐家的千斤重擔,便都要自己去扛了——不是不惶恐的,因為前世她已經歷過一遭。

    然而她沒有辦法。

    晚飯過後唐父心滿意足拉著許寧出去逛去了,看起來竟真如親父子一般,寶如在家里和劉氏收拾殘羹冷炙,正想接著今日的話題再多說兩句,門口卻來了個婦人,劉氏一看這婦人,臉立刻就沉了下去:“前兒才來過,這是又被把錢拿走了?”

    那婦人一張容長消瘦的臉,身上穿著灰撲撲的大襖,肚子高高隆起,背上背著個小娃娃趴著睡覺,半邊臉上髒兮兮的凍得通紅,手邊還牽著個男娃娃大概六七歲的樣子,穿著草鞋,衣衫勉強能禦寒,只一雙腳上滿是凍瘡,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卻漆黑銳利彷如飢餓的小獸,寶如一眼看過去就和那孩子的眼光撞在一起,被那眼光裡帶著的憎意嚇了一跳。

    那婦人唯唯諾諾畏縮著開了口,眼圈卻已是紅了:“他嬸,明兒就過年了,家裡委實連隔夜的米糧都沒了,孩兒他爸把錢都拿去打了酒… …前些日子那銀子,有人討債上門,拉了他打,我如何能眼看著他被打死孩子沒了爹呢……只能替他還了債……但凡有些廉恥心,我也不敢厚著臉皮再來,只是兩個孩兒捱不住,今兒過來只是借點米糧……好歹把年給過了”

    劉氏已是氣得連聲嗆道:“前些天你過來,怎麼答應我的?我當時怎麼教你的?叫你拿了錢便帶了孩子回你娘家去,就在娘家先把年過了,開春把地贖回來,僱人種上,你怎麼偏又將錢把與那個爛酒鬼?他死了又怎地?你如今比寡婦還不如咧!他又想過老婆孩子麼?肚子裡頭還有一個,他有沒有替你考慮過一分?依我看沒準又是和別人串連了來合夥哄你的錢,也不是沒有做過,他騙了你多少次,你如何還要上當?你這般一次又一次地上當,誰肯把錢去填這個無底洞!我與你說得明明白白!你總是不聽人勸……真正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吹來的……”劉氏越罵越氣,她前些日子剛剛同情這馮氏,拿了十兩銀子給她,教她先帶著孩子回娘家,結果這才幾天,又來了!

    唐寶如卻是看著那孩子的小臉越來越緊繃,一雙眼睛瞪著劉氏,她暗自心驚,連忙扯了扯劉氏的衣袖,笑道:“阿娘,這位娘子是哪家的?我竟不認識,門口有風,冷著呢,孩子哪裡挨得住,先進來火邊坐吧。”

    劉氏勉強按捺住了脾氣,勉強道:“這是你族兄唐元洛的娘子姓羅的,你要叫她一聲羅嫂嫂。”一邊到底拉了兩張椅子在火盆邊讓她們坐下,一邊將火上還煨著的羊湯倒了兩碗給她們,唐寶如看著那孩子坐不太肯坐,被他母親強按著坐下去了,那羊湯熱乎乎香得緊,他卻咬著牙不吃。

    唐寶如心知這孩子心性倔強敏感,當著孩子罵人父母,確實是劉氏不太講究了,她心下暗嘆了口氣,知道娘親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副慈悲心腸義氣脾氣,卻偏偏因為這刀子嘴不知白白得罪了多少人,連忙笑著坐下來問那孩子道:“大侄兒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羅氏連忙賠笑道:“叫唐遠,這孩子脾氣孤拐,不怎麼會叫人。”

    唐遠……她皺了眉頭有些奇怪似乎什麼地方聽過這名字,過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唐遠!這人可不是曾經在自己淪落市井開店的時候來照拂過自己的遠親麼?他當時在京營禁軍裡似乎擔任個什麼小頭目的,自己店家被流氓騷擾的時候,他曾來替自己鎮過一段時間,後來還時常帶了士兵來鎮場,似乎當時是說過算得上和自己有些遠親關係,後來他調防派到別的營去了,就再也沒見過了,後來有熟識的士兵來,問起他,居然是剿匪的時候被砍斷了一臂,沒法當差了,不得不回了鄉,她一直念著沒有還他恩情的。

    原來竟是這孩子麼?卻不知為何前世自己完全沒印象……也是,那時候來打抽風的族親不少,自己那會兒混混噩噩的過日子,哪裡留心這些。想來當時他對自己不冷不熱的,卻仍是幫了自己,想必承了自己母親的情,卻仍記恨著這些辱人之語,不肯更親近一些。

    她一邊笑著道:“咱們這羊湯熬了一天,算得上一絕,遠兒不妨嘗上一嚐。”一邊用調羹舀了一勺子湯遞到那孩子嘴邊,孩子畢竟是孩子,雖然臉兒繃得緊緊的,卻到底沒好意思拒絕,張了嘴巴,喝了一口,鮮美熱呼的羊湯一入嘴,那小臉就再也繃不住了,唐寶如將調羹塞在唐遠手裡,看他終於低頭喝湯,一邊笑著問那羅氏一些家常話如娘家在哪裡,一向做什麼營生之類的話,火盆邊人漸漸暖過來,又有羊肉湯下肚,大人孩子臉上終於多了些人色,只是說著說著難免掉淚,只說著自己和孩子命苦,待要勸她和離,她卻又道:“其實他不喝酒的時候,對我和孩子都還不錯,有什麼也都先給我們吃,只是酒癮上來,就什麼都不顧了,喝醉了以後,神誌不清,就開始罵罵咧咧,醒過來其實也後悔的……”

    臨走時,劉氏到底還是又拿了幾串錢並一包粽子葉包好的沒動過的肉菜和點心地給她,到底看在女兒連連使眼色的份上,沒再說什麼。唐寶如也拿了個泥金杏花荷包,裡頭放了幾個銀瓜子塞給唐遠道:“拿著壓歲,快長快大。”

    那孩子捏著荷包,臉上微微漲紅了,眼睛裡那點戾氣卻已消失無蹤,多了一份孩子的稚氣和無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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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母女懇談

    送走了不速之客,劉氏仍然在恨鐵不成鋼地念叨著:“真正是氣煞人了,怎麼扶都扶不起來,偏偏這樣窮的還越是不要命的生,一個接一個就沒歇過,她才多大,眼看著臉就乾黃下去了,老得飛快……哪裡是在生孩子,竟是在掙命呢。”

    寶如截斷她的話道:“阿娘,下次這樣的人,你若是要幫她,就莫要再罵了,你恨她不爭氣,然而這世上這樣的人多著呢,他們好像總受累,總被欺負,總是特別倒霉,你想替他們打抱不平,卻會發現你他們只會說什麼命該如此,就是這麼倒霉,有些人不需要你救,因為他們會自救。有些人不值得去救,因為他們像灘爛泥一樣賴在深淵裡……你是罵不醒的,俗話說利刀割肉瘡猶合,惡語傷人恨不銷,您想想,族裡您幫過的人有多少,念你情的又有幾個,如今這世道,你要施恩於人,就莫要言語辱罵,否則一不小心反結了仇,別人倒記得你罵過的每一句話……”

    劉氏被她數落得倒是笑了:“說這話,你還不是和我一樣不忍心?適才你怎麼又幫她了?”

    寶如道:“卻是看在孩子份上,至於她這樣的人,罵也沒用,我看那孩子是個能出息有主意的……”

    劉氏卻是個心思敏捷的,早反應過來:“你別想打過繼那孩子的主意,不成的,那孩子的父親就是個爛酒鬼,整日里醉醺醺的,根本沒個清醒的時候,過繼他的兒子,只怕要被他這無底洞賴上,再說了,誰知道他那兒子會不會有樣學樣,將來也是個酒囊飯袋……”

    寶如心下暗嘆,道:“我昨兒只是想了想,覺得如今阿爹養著病,家裡的飯館靠請外頭的廚子,賺得少,如今家裡的進項大頭竟是靠著許寧那香鋪子,然而如今花銷也大,許寧眼看就要去考試了,若是得中,不好再讓他操這商賈賤業一面落下不好的名聲,如今他不過一個秀才的功名,開的香鋪也算是個高雅行當,無人嚼舌,若是要中了舉,卻是不好再出頭露面談生意了,依我想著,還是要想辦法開源節流,找些別的進項才行。”

    劉氏眼睛一亮道:“這倒是,我連僱人都不敢多僱,減了幾個,如今家裡的店我也在操持著,只是我們婦道人家,所做有限,你又花枝一樣的年齡,斷不能讓你出去拋頭露面的。”

    寶如點頭道:“這進項也不能投入太大,因不知能不能回本,我們家原是吃食起家,竟是做些小本錢的吃食生意合適,如今念恩寺那邊如今漸漸紅火起來了,我想著不若我們做些好帶又好吃的吃食,譬如炒香瓜子、陳皮梅、山楂糖、蜜餞棗、米花之類的小吃食,找個半大孩子提個竹籃,每日去念恩寺遊人那兒來回兜售,我算過這利應是不少,投入也不多,橫豎我們閒著在家,做些吃食也簡單。”

    劉氏喜得一拍掌:“我的兒,想不到這幾日你竟像是脫胎換骨了一般,我明白你意了,你是想讓適才那孩子去替我們兜售小吃?”

    寶如點頭道:“正有此意,只是沒有合適人選,今兒看這孩子有股子狠勁,又是個吃得苦的,且知根知底……”

    劉氏道:“只怕他那酒鬼父親又來歪纏……不若再另外尋人。”

    寶如笑道:“這利太薄,活兒也辛苦,這般大的孩子一般人家父母不捨得放出來做的,倉促間去哪裡找合適的人呢,再說孩子哪有不貪吃的,這門生意利潤這樣薄,哪裡禁得起孩子偷吃,只今兒這個唐遠,明明餓得很,羊肉湯在跟前,卻不伸手動嘴,是個懂規矩忍得住的,又吃過苦,應當更珍惜些。不若先做起來再說。待我來和那孩子說,錢只給他拿著做個零花,每日除去成本,賺的五五分,我看那孩子比他娘要心裡明白多了,這事做起容易,且先試著年後做上一個月,正好是上香人最多的時候,若是能做呢我們便做下去,積少成多,將來也算多個進項。”

    其實劉氏說得有道理,那孩子的父親始終是個隱患,然而寶如一心想著要還了唐遠當年的人情,再一個也憐惜他當年大概真走投無路了才去入了伍,最後卻是那般收場,那孩子有著一股狠勁和匪氣,只怕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家業來。

    劉氏被她說得動心,一時和她盤算起做什麼吃食合適,賣多少價錢合適來,竟是越說越高興,恨不得一時三刻立刻做起來,當下立刻便又盤算著去買瓜子來炒,現有館子裡的一些乾果蜜餞也可直接拿去賣。

    寶如看說動了劉氏,也放下了一些心,畢竟如今家裡進項全靠著許寧,如今說要和離,許寧若是翻臉不認人,吃虧的還是自己爹娘,需得找個穩妥的後路才行。

    許寧和唐父回來的時候,劉氏正和寶如說得開心,許寧聽到一兩個話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寶如一眼,寶如避開了他的眼神,她當然要自謀出路,百年喜樂由他人,這樣的日子,她已過夠了,不願再將自己一人喜樂寄託在一個人身上。

    劉氏卻看了許寧幾眼,她畢竟是女子心細如髮,吃飯的時候就已看出寶如和往日歪纏著許寧不同,面上雖然和氣,夫妻雙方目光幾乎不接觸,開始還覺得是小兩口鬧了彆扭,不以為意,再連著寶如晚上和她說的過繼、做小生意添進項的事,不由想得更深了些……這是許寧有什麼讓女兒不放心的地方了?

    她眼睛變得銳利起來,固然許寧這些年盡孝又寵妻,行事無可指摘,女兒嬌憨任性,她卻不得不偏著自己的女兒,她不由敲打道:“前兒聽一同去惠風書堂唸書的林家三郎說,你如今與縣令家的兩位公子走得頗近,和他們家小姐也一同出行過?”

    寶如正為那惠風書堂吸引了注意力,這學堂卻是在府城裡,任教的大儒頗為有名,前世許寧卻只是在家裡請先生攻讀,這一世居然能去了那裡。正思忖著,許寧卻已不慌不忙笑道:“小婿不過幾首詩為先生所薦,入了宋大人的眼,得了他些許青眼,令公子與我多來往互相學習,宋小姐則是一次遊園和她兄長一同偶遇的,不過是說過幾句客氣話,並無逾禮之處,且那日寶如也和我一同在的。”

    劉氏看了眼寶如,卻看到她正神遊天外的樣子,頓了頓,反正已是扮了惡人,索性多說兩句:“你知道要守禮是好的,眼看就要鄉試了,還得收收心,少參加些什麼詩會文會的。”

    一旁唐父看劉氏說得嚴厲,咳了兩聲道:“許寧這孩子還是知道分寸的,你娘也是擔心影響了你考試。”

    許寧恭敬應道:“爹娘教訓得是,小婿謹遵教導。”

    劉氏看他態度良好,寶如一旁也並沒有說什麼,想著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寶如那性子,若是許寧真有什麼對不住她的,早就嚷嚷鬧出來了,心裡哪裡是個存得住事兒的?便打發了他們回房歇息去。

    房間仍是寶如記憶中的閨房,卻重新收拾過,改得更闊大了些,隔了幾進,最外一間也擺著書桌紙硯,放著幾本書,收拾得很是乾淨,里間一張闊大的黃花梨拔步床還掛著大紅喜帳,正是記憶中家里特意給自己早早打好成親用的,想來他們還是在家裡成的親後才去了西雁山住。

    寶如進去坐在梳妝台前解了頭髮,看到許寧彎腰鋪床燃暖爐,便問道:“你何時就找了機會去惠風書院了?那兒的束脩可不便宜,你也不過比我先回來三年而已,倒是做了不少事。”

    許寧正拿著長鐵夾子從炭爐裡夾木炭進暖爐,聽到她問話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道:“心裡有恨,就如這火炭,日日焚燒煎灼,反覺得這日子還太長,自己能做到的還太少,等不及。”

    寶如梳頭的手頓了下,從鏡子裡看到許寧垂著睫毛捏著鐵筷,火紅的木炭映著他的側臉,眉濃睫長,薄唇挺鼻,雙眸波瀾不興,似乎剛才根本沒有說出那樣戾氣十足的話。

    她想到那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她膽子小,他受刑那日她並沒有去看,雖然恨他,卻沒有恨到那樣的地步,重生以來這人一直氣定神閒,不見慌亂,卻原來那復仇的心是這般的熾熱……她難得地沒有諷刺他,而是寬慰了句:“都過去了。”

    許寧冷笑了聲,將暖爐旋緊,套上厚套,放入被內,淡淡道:“於我來說,種種猶如昨日才發生,不將仇人手刃跟前,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

    寶如被那語聲裡的凜然殺氣震了下,居然一時說不出話來,竟是想自己應該沒有什麼事讓他恨之欲死吧?雖然恨他薄倖,卻也仍是不敢招惹他這個殺神的。

    許寧已是轉身去廚房提熱水到了最里間的淨房裡添滿了水,出來道:“你先洗吧。”

    寶如也不推辭,寬了大衣服進去簡單洗過頭臉,便回來自上了床進了裡側裹了張絲綿被子合目睡了,許寧自己也擦洗過後進來看到寶如已沉沉睡了,一把光明可鑑的長髮窩在枕邊,臉埋在薔薇緞面軟枕裡一動不動——她倒是睡得放心,白天那些桀驁的眼光都已斂入了安穩服帖的睫毛下,彷彿仍是個十四歲就嫁人受盡寵愛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兒。

    許寧上了床,忍不住挑了縷枕邊人的長髮在指尖把玩了一會兒,他何嘗不知寶如一刻都不想再留在他身邊,可惜,他卻不甘心就這般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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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所求為何

    第二日便是大年三十,唐寶如是被鞭炮聲吵醒的,身側許寧早已起了,屋裡盆架上卻是放著熱水。

    許寧一大早便被唐謙拉去寫春聯,店裡自然要寫一副,家里大門內門都要寫上,又寫了許多的福字四處貼上。

    唐寶如出來看到父親喜氣盈腮的,精神十分健旺,看上去絲毫不像久病之人,也不由地添了些喜悅,湊趣去請教了父親幾個難做的菜。唐父大喜,自然又拉了女兒去廚房親手指點。

    唐謙外貌平平,唐寶如的好相貌其實全是託了娘親的福,他唯一有個好處便是有根和別人不一樣的舌頭,分外靈敏,什麼菜他略嘗嘗,就能猜出用了什麼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貧,早早就出來去酒樓幫工補貼家裡,卻靠著這一根靈敏之極的舌頭和極好的記心,偷學了大師傅們的絕招,又因為他特別肯吃苦,伶俐肯幹,年紀漸長,也自己摸索出了幾樣拿手菜,漸漸成了些氣候,卻被別人嫉恨,排擠了出來,又因那幾個大廚都是同鄉,有些勢力,排擠得一條街上有些名的飯館都不敢請他,便自出來從夜市賣餛飩,因著勤勞肯幹,得了旁邊賣水果的老劉的青眼,將女兒嫁給了他,劉氏陪著唐謙從夜市賣餛飩開始一步一步攢下身家,終於開了自己的小飯館,漸漸身家漲起來,偏偏子女上緣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著劉氏少年陪他吃過苦的情分,雖然家境算得上寬裕,卻也從未提過一納妾的話,只是依著劉氏,說招婿便招婿,從無違逆。

    沒想到臨到老了自己這個女兒卻不爭氣,若是將來和許寧和離……唐寶如心裡又虛了幾分,少不得極力討老父的歡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雖然捨不得女兒,兩老還是以看顧店裡生意趕著小倆口回西雁山那兒,其實唐寶如知道父親是害怕自己被過了病氣,含著淚和許寧上了車回去了,還帶了一車子的才做好的血腸板鴨等食物。

    從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絕,香客絡繹不絕,唐寶如和許寧下了車,便看到自家香鋪子前買香的人絡繹不絕,掌櫃的看到東家終於回來都要淚流滿面了,畢竟這些香都是他手製的,有敬佛用的,有念書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燻衣用的,種種香用途不一,夥計們雖然強記了些,卻到底不如許寧自己說得更詳細周到,雅妙橫生,過年是香鋪子生意最好的時候,鋪子裡遠一些的伙計主家體卹讓他們回去了,剩下的伙計一個人當幾個人用,忙得團團轉,雖說這時候的工錢也分外豐厚,到底也是壓力巨大。

    好不容易處理完前頭的事,寶如看著外頭上香的人,卻也動了興頭,讓小荷備下香明晨也去唸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來後,她忽然對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卻不敢擅專,去稟報了許寧,許寧心下明白,只讓她備好,第二日寶如上車才發現原來許寧也跟著一同去。

    她也沒說什麼,只進了山門拜過神佛燒了香後,看著簽筒猶豫了一下,轉過臉問許寧︰“你不求個簽問問?”

    許寧一路都十分淡然︰“問什麼?”

    唐寶如輕聲問他︰“咱們這麼一遭兒……也不知是造化還是……問問前程也好……”

    許寧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決,才求神問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為何,何必要問?”

    唐寶如知他一貫心志甚堅,自己又躊躇了一會兒,本想問個姻緣,自己和許寧這一世遲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還有姻緣之分,然而許寧在一旁,她又不好問,也罷,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貪心,只求個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來少不得寺院後山逛逛,只看到香客們來往如織,香煙繚繞,有人挑著吃食在賣,卻無非是些乾巴巴的炊餅、粽子之類,不由又觸動了她與母親說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個夥計給母親遞了口信,讓她趁著現下過節人多,早日將那事辦了。

    劉氏本就是個雷厲風行的爽利性子,二話不說很快便說動了唐遠,每日唐遠先去母親那兒拿了貨便過來這邊兜售,而一日內的午飯晚飯,則在這邊店面和夥計們一塊兒吃,每日清點貨錢都由寶如這邊清點,然後給唐遠結算工錢,就是說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錢。

    唐遠不是個呆子,自然知道這是他們家特意照拂他,母親快要臨盤,家裡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絲毫不推脫,全都應了。寶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張臉洗乾淨了還是挺俊的,就是長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臨時改出來的小襖給他穿上,又給他換了雙鞋子,道︰“山上風冷,這衣服以後慢慢從你工錢扣,只別凍病了倒要貼錢請大夫。”一邊又和他當面點過了貨,今兒是頭一遭,劉氏那邊顯然也花了大力氣,剛炒出來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飽滿,還帶著一層鹽粒,香得很,用乾荷葉包成了一個一個小包,每包兩個大錢,又有些蜜餞乾果之類的小吃食,寶如想他一早過來,想必連早餐都沒吃,便從廚房裡拿了兩個烤山薯過來,一個剝了給他吃,另外一個掰開放在籃子上,透出了香味來,專為招徠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發他出去了。

    踫巧遇上過年燒香的香客多,這一日才過了午時,唐遠便已回來,寶如清點了下,發現居然得了幾百錢,唐遠吸著凍出來的鼻涕道︰“香客們大方得緊,都不夠賣,回頭客多,都說嬸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兒要再多一些才好。”

    寶如算了算,給了唐遠五十錢,道︰“不必貪多,籃子太大貨太多招人眼會被人嫉恨,也莫要進廟裡討和尚的嫌,不然別人看了眼紅,這門生意做不長久。”

    唐遠點頭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頭遊玩的人裡頭兜售,並沒有去和別人搶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給盯上。”

    寶如點頭,又教他︰“每個時辰回來交一次錢補貨,寧可勤跑些,不要帶太多的貨和錢在身上,若是遇上潑皮無賴,便給他看錢,都給他,莫要一文不拔捨不得,機靈些,只莫要惹得別人連貨都拿了。”

    唐遠點頭,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見識過潑皮無賴們的本事,不過這個嬸嬸看著面嫩成這樣,如何對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過滾吃過虧一般,他看了眼寶如那猶如剛剝殼雞蛋的臉蛋,又打消了這些揣測,想著定是許相公教的,都說三叔公家的這個贅婿能幹之極,果然有些不尋常。

    唐遠走後,寶如想了想,還是去找了許寧。

    許寧卻不在前頭店鋪,說是在後院裡製香,她穿過小樓,果然看到後頭有一進青石小院,才走進便已聞到了撲鼻的香味,正是許寧製香用的院子,裡頭幾間房間,看著一間上頭匾額題著“靜中成友”,寶如猜應當是賞香用的靜室,另外一側兩間房,一間門上匾額上題著“塵裡偷閑”,看門窗緊閉,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間則門上題著“久藏不朽”,想必當是藏香儲料用的香庫,前世在相府許寧也有這麼一間製香用的院子,比這大多了,製香玩香算是許寧難得的雅癖了,畢竟他這人清心寡欲,琴棋書畫都不過是為了前程,唯有製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過他製香的院子一貫不喜人進出,便是伺候的奴僕,也必要沐浴後身上一絲異味都無才可進入,她當時對他這種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滿,所以也極少踏足。

    她走進靜室,屋裡不過一幾一席,陳設極簡,僅牆上懸著許寧親書的“何須楚客紉秋佩,坐臥經行向此中”。屋裡沒有點炭爐,冷颼颼的,她卻彷彿步入了春天的花園中,因為她聞到了撲面襲人而來的彌漫花香,正如溫暖春陽下百花盛開,似有月季薔薇,又彷佛是丁香紫藤,氤氳滿室,她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這是什麼香?”

    許寧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團上,手裡還捏著香刀,面前的幾上有一香爐,上頭裊裊升起青煙,凝而不散,他凝視著那香煙,似有款款深情︰“花氣無邊燻欲醉,這香名'沐花'”

    寶如抽了抽嘴角,乾脆利落地掀了裙子坐到了許寧對面道︰“不錯,這香冬天應該好賣——你在這邊開鋪子,應該認識這邊的地頭蛇吧?”

    許寧放了片香刀去看寶如,看她姿態隨意,全無禮儀,一張粉臉上隱隱有挑釁之色,心知她就是故意說些大俗話來殺風景,前世他卻對她這些俗不可耐的舉止十分介意,如今心裡卻生不起氣來,他心裡暗自想著,從前看朝中那些暮年宿儒,明明已力不從心,偏喜歡納十五六的年輕美婢放在身邊,他從前還嘲笑過他們梨花壓海棠,他們卻笑稱︰“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老了你就知道了,看著年輕鮮嫩的女孩兒在跟前,哪怕是一顰一笑,嗔怒嬉笑,都美得不可逼視——正是青春之美。”

    自己不過才轉世重生三年,恍如隔世,難道經歷過一次生死,心態已老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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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不復從前

    許寧心裡揣摩著這高深的生死之思,面上卻不動聲色:“這邊一片兒大部分都劃給念恩寺的供奉了,因才建起,為著朝廷的體面,官府曾經狠申飭過一番地保鄉紳們,小偷小摸是有的,明面兒上的搶劫什麼的,卻是沒有的。”

    唐寶如一顆心落了下來:“那就好。”本來還想央許寧出面請人去說個情,如今這樣唐遠每日兜售應該是沒什麼危險的,頂多損失點小財……那正好不用求他了,沒想到當時自己只是看著這邊香火盛遊人多,卻歪打正著選了個最合適的地方,她沒繼續說什麼,問了兩句許寧晚上吃什麼假裝這才是自己來的目的,便又走了回去……當然不會自己動手,吩咐一聲前頭廚房而已。

    許寧嘴角含笑看她又急匆匆地走了,卻不去揭穿她那點小心思,他如今對自己的心思倒是越發好奇起來……他本以為他回來對尚垂髫之齡的唐寶如著意調教,教她讀書寫字,憐之寵之,是為了彌補前世的遺憾,享受將唐寶如按自己的想法慢慢養成的美好,那個嬌嫩美好,會紅袖添香夜讀,能和他對上一兩句詩句,品評字畫的佳人也確實唾手可得了……沒想到事與願違,未來那個性情剛強不討喜又早已長成難以糾正的唐寶如回來了,他之前也的確感覺到了計劃被強行中斷的不悅和遺憾。

    可是這些天,這個活潑生動心計百出的唐寶如,雖然仍和從前一樣與他勢同水火,情趣愛好猶如天淵之別,他卻沒有和從前一樣和她兩看相厭,是他沒有參與的那三年改變了她,還是生死之間改變了自己,又或者是兩者都有?

    這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許寧盯著緩緩散開的青煙,嘀咕:“心腸非故時,更覺日月駛。”

    製香後許寧出來到了前邊店裡想要交代店家一些事,一眼卻看到唐寶如在櫃檯後頭和劉掌櫃指著一個本子,一邊撥算盤一邊在說著什麼,唐寶如身上一點妝飾都無,僅用張青帕包著烏油油的頭髮,眉目如畫,耳邊一點銀丁香,那天然的粉頰玉頸在夕陽中分外動人,引得進店的人都忍不住偷眼看她。

    許寧的臉登時就沉了下來,走過去問道:“什麼事?”

    劉掌櫃抬了頭連忙賠笑道:“東家娘子說有些賬算不太平,正請教老夫。”

    唐寶如抿了抿嘴,有些被許寧撞破的窘迫,她今日回來算賣小吃的本錢,卻發現除掉了給唐遠的工錢,本錢,似乎算得不太對,她原並不長於算賬,前世她拿著和離後得的錢堵著一口氣在京城盤了個食肆開,以為靠著自己做飯的本事,怎麼也能活出個樣子,結果自己盤帳不行,只能後廚掌勺,請了個掌櫃的先生在前頭招呼客人,卻怎麼都不太賺,明明每日客人不少,食材為了節約成本已是自己親身去買的,連豆腐都是自己起早貪黑的做,仍是不賺。時間長了也覺得不對,她不過是靠著父親教的那一點算賬的功夫,賬本哪裡看得出問題,明知道是被掌櫃的糊弄了,卻拿不出證據,一個婦人家也不敢隨意得罪人。如今重來,她想著能多學一些便一些,從前做相府夫人,學的那些什麼插花沏茶附庸風雅的東西,有什麼用?別人看不起你還是看不起你,倒不如學些實實在在安身立命的技能。

    許寧臉上淡淡的:“前頭忙著呢,不要勞煩掌櫃,這點子帳給我看看便好了。”

    劉掌櫃平日里看東家對這新娘子那叫一個如珍似寶,絕不肯讓人看了一眼去,哪裡不知道東家如今這一臉陰沉是為了啥,心裡暗暗叫苦,連忙道:“那是,許相公賬上那是一把好手,連算盤都不用打,帳一看就懂的,正該如此。”

    許寧捏了那本賬本,抬了抬下巴道:“到後院去吧,我替你看看。”

    寶如咬了咬唇心想著誰怕誰——和離前,能學多少是多少……她是知道許寧算學極好的,不需要算盤只憑心算便能算出大部分的帳,先生並沒有教,他大部分靠的是自學和天分。之前不肯問他也是怕他覺察自己的小心思,況且心中也有些羞恥,前世每次自己管家算不清楚帳,硬著頭皮問他,他總是先譏諷幾句,然後一邊教她一邊滿臉不耐煩,後來她越來越不願意求他,乾脆直接買了個會算帳的丫頭來伺候,後來出去一個人過日子的時候,不是不後悔當初應該怎麼也要學會這算賬的本事的。

    如今反正撞破,也無所謂了,她跟著許寧到了後院,許寧放了那本子在桌子上頭,看了下前頭她記著的帳:“生南瓜子三十錢,熟南瓜子五十錢……”挑了挑眉毛:“是給唐遠那營生做的帳?”

    她厚著臉皮道:“嗯。”心裡想著就算拼著給許寧笑幾句,也要學會這到底怎麼算。

    許寧卻沒有笑,難得的沒譏諷,拿了毛筆蘸了墨水點著給她看:“你原料應該單記一本,賣出去的小吃再另外記一本,不要合在一起,零零碎碎的不好算盈利,鹽、糖、柴火這些也不該漏了,每個月你合計一次,用賣出去的錢減去買食材的錢、給唐遠的工錢,便是你淨賺的了,然後你再看賣出去的什麼賣得最好,利最厚,便知道你應當進多少食材,什麼好賣就調整什麼,你這利少,十天一計也可,不過日子要記上,如今過年你賺得多,過幾日便不一定了,你記好日子,明年到這個時候,你便知道該進多少食材了。”

    唐寶如點頭道:“可是那樣多天那樣多的食材,我算起來有些吃力,你能教我打算盤麼?”

    許寧抬眼看了下她,唐寶如坦然回視,一雙眼珠子明亮之極,不再像前世一樣因為自己不懂便覺得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這算什麼羞恥,將來出去討生活,被人欺瞞了還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羞恥。

    許寧心裡一軟,張口道:“你一個婦人,拿著算盤不雅,我教你個袖裡吞金的法子。”

    唐寶如眼睛一亮,急切道:“可是那晉商才會的心算的法門?我聽說並不外傳的!傳男不傳女,傳媳不傳婿!”

    許寧傲然一笑:“有什麼難的,萬變不離其宗,我專門找過《算法統籌》學過,後來又看過他們算過幾次,便明白了,其實和算盤還是一個理兒。 ”

    唐寶如喜不自勝:“果真不難?我也能學會麼?”

    許寧笑了笑,將左手伸出來來道:“這袖裡吞金又叫一掌金,你看看我們的手指。”一邊指著自己的指節:“左手每指以三節分定九數,一二三位於左,自下而上,四五六位於中,自上而下,七八九位於右,自下而上……”唐寶如見狀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攤開,全神貫注,聽許寧一邊示範一邊學著:“哪個手指點按數,哪個手指就伸開,手指不點按數時彎屈,表示零……”

    她皺起眉頭點著手指,許寧看到她纖細的手指淡粉如玉,夕陽下笨拙地屈伸著,手指上的螺紋清晰可見,手指末端近乎半透明,想起不過半月前她還百依百順,在床上這纖細靈巧的手指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臂……他喉嚨緊了緊,幾乎要走神,卻被聽不太懂的唐寶如一再追問拉回了精神。

    唐寶如學會了最簡單的方法,整整一個晚上都在反復伸著手指算數,幾乎像著了魔一般,連吃飯都在時不時的伸手看一下。

    晚上吃過飯甚至直接去了許寧的書房,一再追問不解的地方,許寧連每日必溫的書都溫不成,幾乎是手把手地教她,卻莫名的沒有覺得厭煩,反而為能握住她的柔荑而心裡生了一絲竊喜的甜蜜。而唐寶如為著他一直十分耐心,少不得也花了點心思給他做了幾道別緻的點心……自然不是那敷衍的蒸糕什麼的,而是他最愛吃的豌豆黃、紅豆糕,連臉色都好了許多,不再衝口便是那些尖酸刻薄了。

    這讓他想起前世的不耐煩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那個時候,自己到底在忙什麼?為什麼連這點耐心都沒有?當時似乎是嫌她笨,怎麼教都只是睜著一雙迷茫的眼睛,又說不得,說兩句便要惱羞成怒對口頂嘴,自己如何能和婦人對口猶如潑婦罵街一般?於是乾脆置之不理,替她算好丟開……如今看起來似乎也並不太笨,至少態度上是可圈可點,十分刻苦……

    看上去倒像是吃過虧的樣子,他終於忍不住在教過她後隨口問了句:“是不是從前自己去開食肆的時候不會算賬吃了虧?”

    唐寶如臉上登時便沉了下來,許寧正有些後悔不該揭短,卻看到唐寶如自己悶著頭掰了一會兒手指,又若無其事地再來追問……

    真的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大的虧,受了多少氣,才把那一肚子爆炭也似的脾氣變得這般忍辱含垢。許寧忽然有些後悔當初知道她和離後沒有拿錢回鄉而是硬是留在京城開食肆的時候,賭著一口惡氣沒讓人多照拂一下……當時也是想著避嫌,那會兒朝堂上風雨欲來,他雖然面上仍硬挺著,其實心裡也沒有底。後來還是聽林謙說她那店裡被惡客滋擾得不像話了,才使人去京兆尹那兒交代了幾句免她被欺辱了去。

    現在看來,大概不僅僅是被惡客滋擾了……也是,一個婦人,便是心氣再高,無依無靠的,在京里怎麼可能不受人欺負。

    許寧忽然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五味雜陳,他從前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但是她也有不對,總是和自己強著倔著,別人的妻子總是穩重大方體貼溫柔……

    他如今卻覺得,想要更補償她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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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公婆到訪

    轉眼已快到元宵,唐遠這邊算是上了正軌,每日倒都能賣出幾百錢,聽說他那爛酒鬼的爹先是威逼唐遠拿錢不成,去唐家鬧了下說要把孩子掙得錢給他拿著省得孩子亂花錢,被唐謙乾脆利落地拒絕後立刻便鬧著說唐家欺負小孩子,給錢少云云,在門首大鬧,不過他整日爛醉早就臭名遠揚,反觀唐家這邊一貫幫扶族人,名聲還算好,小飯館開著,手下好幾個使喚的伙計,輕易欺不得,別人也不知道唐謙生的癆病,只以為他出來少是要享福,又有個秀才女婿就讀有名的書院,和縣官的公子交好,鬧了幾日反被族人地保給說得抬不起頭回去了。

    唐寶如鬆了口氣,想起前一世她孤身在京城淪落成那樣,她做的菜比許多大師傅做得更好吃,她比許多人更能吃苦,卻仍然敗在了孤立無援這一條上,其實族人、父母、丈夫這些東西還真的算是這年頭女子立足的仰仗,她雖不服,卻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給父母過繼個兒子這一條看來還是要加快進行,唐寶如思量著,沒有丈夫,哪怕是個明面上的兄弟,別人也不敢隨意欺凌。只是要說服爹娘,要找到合適的人選,都太難了,她先前的確是動過把唐遠過繼的念頭,但是這些天她觀察了下,唐遠這人沉默寡言,倔強能吃苦,卻早熟得很,認定了家裡是自己的責任,必是不願意過繼的,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是別人的長男,他的弟弟年紀也還小不知人品資質如何……自己爹身上有病,娘還要忙著店裡的事情,沒空照顧那麼小的孩子,最好就是五歲、六歲這般,資質又能看出了,又還能養得貼心,這想起來比招贅婿還難,畢竟過繼是要在唐家族人裡頭找。

    一時還找不到,還要想些別的進項才行,她想起今日到店舖前邊去找許寧,看到那麼小一錠香標了那樣昂貴的價格,就深深覺得許寧這門生意真是暴利……雖然沉香、龍涎香這樣的製香原料貴,但是她其實前世和許寧夫妻,還是知道的,那些什麼聞雪、沐風、聽月,和露,名頭聽著好,其實大部分用的都是便宜的香料如丁香、香茅、柏葉、松香、薄荷、甘草這些尋常原料製的,頂多加那麼點沉香、冰片等貴重香料,因為今年便是秋闈之年,那什麼“狀元伴讀香”簡直是大賣,其實材料裡頭也就降真香最昂貴,因其五十年以上方能結香,因此一味裡頭只用了少許,大部分還是雞舌香、檀香等較為便宜的香料,只那一點噱頭加上名頭,賣到三兩銀子一盒,真正是賺死了,也難怪他短短幾年便發了家。

    她卻別無所長,困在內宅——意識到自己居然隱隱有了跟許寧比較的爭勝之心,她有些煩躁起來,其實無論是給父母過繼,還是再找些新的進項,她覺得若是和許寧請教,那人腦筋靈活,不論什麼難事到他手裡都是迎刃而解,必是能解決好的,但是她如今卻是要和他和離的,自然是不好去求他。她皺著眉正發愁,小荷已是進來道:“外頭有伙計來傳話,說姑爺的爹娘在店面那兒了,問當如何處置。”

    一事未成,又來一事,唐寶如更是煩躁起來,揮手道:“你自去後頭香室那兒找姑爺便好了。”

    小荷有些為難道:“姑爺不許人進香室的,娘子您忘了?”

    唐寶如皺了眉頭嘀咕著許寧這還沒考上舉人呢,規矩就擺起來了,一邊往後頭去找許寧,換了衣衫兩人一同出去迎接公爹。

    到了前邊店鋪側專門僻出來請人品香的靜室內,許寧的父親許留、羅氏和許平三人已被伙計安置在那兒,身上都是農家衣裝,許平正好奇地看著牆上多寶閣裡陳設的各色香筒、熏球、香鬥、香函等香具,羅氏則拿著几上擺著的青白玉三足蓮花香爐正敲擊著聽聲音,許留則正大口大口地喝著茶水,想是趕路口渴了……一家子在那古樸的靜室裡竟是格格不入。

    唐寶如忍住心裡暗笑,想著許寧這一輩子自命風雅,可惜不也是從這一家子裡頭出身的,許寧面色不改上前行禮道:“爹娘怎麼來了不遣人先說一聲?”

    羅氏見他們進來,手裡仍拿著那香爐道:“還說呢,前些天你們回去,怎麼竟不說你開了家香鋪子?還是來燒香求子的村長家媳婦來看到了回去說的,說是生意旺得不得了,你爹說了這是好事啊,如何不說出來咱們也高興高興。”一邊意有所指地看了唐寶如一眼。

    唐寶如心下暗自納罕,許寧這孝子居然沒有告訴家里人開了香鋪子?這的確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然而她一句話不說,只當自己是個擺設,許寧卻不動聲色道:“只是岳父岳母信得過,知道我會制幾樣香,學裡的先生和同學們都喜歡用,便出了資開了個鋪子……只讓我有空做幾樣香放著賣罷了,鋪子還是在岳父岳母名下的。”

    許留和羅氏聽了臉上也並無失望之色,想來也認為許寧一個少年是沒什麼本錢開舖子的,多半還是唐家出的錢,他們那日聽了村長媳婦形容得這鋪子如何人如流水,香如何昂貴,自然是心動盤算了一番,今日帶著許平來,卻是有別的打算的。

    許留開了口道:“親家愛重你們,這是你們的福分,自是要惜福,不過年前你們回家也說了,親家還是想著你好好科考,將來聯科及第,光宗耀祖的。”說到這里許留也覺得有些尷尬起來,畢竟這兒子已是出贅,若是考中,光的是別人的宗耀的也是唐家的祖了,他頓了頓,羅氏已是急不可耐道:“我們盤算著秋闈就是今年,你不專心溫書,若是考不好,豈不是辜負了親家的一片苦心,如此你卻不該老在鋪子里花太多辰光,這樣大的鋪子,沒個可靠的人看著怎麼行,我們想著不如讓你弟弟替你看著鋪子,也省得掌櫃和伙計們欺上瞞下,畢竟你親弟弟在這兒呢,你看你弟弟如今也這般大了,人又聰明伶俐得緊,做個管事的不成問題。 ”

    唐寶如肚子早已笑破了,臉上卻不動聲色,以她多年和這位婆婆相處的經驗,她和兒子說話的時候,切莫插嘴,一插嘴便是沒個完了,什麼都是你這媳婦挑唆的兒子不孝。許寧已是緩緩開了口道:“爹娘請託,原不當辭,只是弟弟不認字,我這香鋪子上百種香,每樣香不下十種香料,店裡上下人等,都要對這些香料熟記於心,一問即知,客人若是問這香是什麼香料合成的,有什麼功效,都要一一說得出來……”一邊指著身旁站著烹茶的香童道:“你看這孩子,能背下店裡所有香名和所製用的香料,每種香有什麼功效,也都能背出來,就做到這一點,我調教了三個月才堪做得到。”

    羅氏掛了臉道:“誰讓他做伙計呢?可以做個替你盤賬看貨的管事麼。”

    許寧也不急,吩咐旁邊倒茶的香童道:“紉秋,你出去喚劉管事進來。”

    過了一會兒一個金黃面皮留著兩縷鬍鬚的精瘦中年男子進了來,笑道:“許相公喚我何事?”

    許寧道:“你且將今日驗貨的情況說一下。”

    那劉管事連忙道:“今兒進了藏紅花五十斤、白旃檀一百斤、白茅香、香茅、馬蹄香、荳蔻、高良葁、箋香、冰片、芸香、蘇合香等各兩百斤… …都從老王家進的,天山雪蓮我看了成色不行,沒有收,又有特迦香、沉香、降合香,說是新收的,我看了下年份不夠,但是如今店裡狀元香賣得快,不補貨也不行,便壓了下價格,按原價的八成各收了十斤……”

    那劉管事一報賬起來如數家珍,點起來好幾十種香名,猶如開了話匣子一般滔滔不絕,羅氏和許平的臉卻是越來越青,待到劉管事終於說完走出去後,許平早就嚷嚷:“這樣麻煩!我不做了!”

    羅氏怒道:“瞎嚷嚷什麼!聽你爹安排!”許留磕了磕煙斗,也不管那煙斗在那黃花梨木上留下了印記,對許寧道:“我們也知道你弟弟不認字,也不會算賬,來了一開始肯定是幫不上你什麼忙的,不過誰不是從不懂到懂,不懂可以學麼!一天學不會,學一年還學不會?認香也好、製香也好,便是算賬寫字,也是可以教的麼!你是主家,一句話下去讓他們盡心教你弟弟,誰敢藏私?你這樣大的店面,沒個自己人看著如何放心,便是他什麼都不懂,站在那兒,掌櫃和伙計們知他身份,也不敢欺你,你也好安心去進學考試,是不是?”

    唐寶如一旁冷眼看著,心裡笑得歡,瞧瞧這一家子的聰明人,可見得許寧這九曲十八彎的聰明肚腸是從哪裡得的了,除了許平這根直腦筋外,竟是沒一個省油的燈,看看許留說的這什麼話,就差沒直接說說你該白養著你弟弟,好好教他怎麼經營怎麼製香,有了油水怎麼能流到外人田裡肥了別人呢。

    可惜這製香,還真需要天分……除了需要一個靈敏的鼻子外,熟知詩書、佛學也是必須的,否則如何能搔到那些附庸風雅的貴族們的心上。若是隨便找個人來學都能學會,當年許寧制的香就不會千金難求了,京城製香名店香師多的是,別人可不會因為許寧是丞相便硬說他制的香好。

    就許平這連香童都不如的資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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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借梯搭橋

    許寧一直在沉默,羅氏還在苦口婆心:“你弟弟這兩年也要到找媳婦的歲數了,能在你店裡幫幫忙,見見世面,將來也好說媳婦不是?你大哥已是不在了,咱們許家就只指望你弟弟了……”

    唐寶如眼觀鼻鼻觀心,卻看到這一刻許寧的袖子動了動,看起來是手攥了下袖子,許寧終於開口:“這店是岳父岳母的,請的人也需要經過岳父母……”

    羅氏臉沉了下來,連許留臉上都帶了不悅,又敲了敲几案道:“親家一向是通情達理的,我們不過是學些東西,你為唐家操持這樣大的鋪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這香還都是你做的不是?兒媳也在這裡,你倒是說說,我們這要求過分了?”直接問道了唐寶如臉上,唐寶如含笑道:“生意的事兒我們婦道人家不懂,一切都聽相公和爹娘的。”

    許留臉上緩和了些,看著唐寶如一團孩氣的,也知道她不懂什麼,只循循善誘道:“你相公又要讀書又要操持店面,哪有這樣多精力?更何況你們小倆口才成家,更是要多些時間陪陪你是不是?平兒是你嫡親的小叔,不是別人,和你們是一條心的,多個人幫扶著,關鍵的地方都要掌握在自己人手裡,這般產業才能穩妥,你年紀小不知道,爹今日說與你聽。”

    唐寶如連忙站起來笑道:“爹說的是。”態度別提多恭順,偏偏就是一個字不表態,許留本來想著能讓她應了,便是不應也給個回去勸說爹娘的許諾,沒想到她竟是這般滑不留手,但態度無可指摘,一時只覺得鬱悶,卻不好說什麼,羅氏卻又刺著了她內心那顆敏感的心,尖聲道:“也罷,我們還是回去吧,看來十月懷胎生個兒子不如不生,竟是一點主都做不了,倒不如生個女兒,便是嫁出去了,偶爾幫扶下娘家,誰又能說些什麼閒話?”

    前世今生,這是唐寶如第一次聽到羅氏這樣直白說出這樣的話來,吃了一驚,不由看向許寧,許寧卻仍然低垂著睫毛,似乎不為所動,羅氏已是氣鼓鼓地起來拉了許平,一邊指桑罵槐地教訓許平道:“以後娶了媳婦兒生孩子,再窮也不能將兒子送去入贅,吃的住的用的再好也沒用,親爹親娘嫡親弟弟上門連客人都不如咧!”

    這話越說越重,唐寶如看著許寧的臉有些蒼白,知道他其實一直都特別在意這份求之不得的親情,上一世許家兒輩只剩下他一個,羅氏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他身上,這一世反差實在太大,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何到現在都不鬆口……只一條她卻深為了解,許寧這人吃軟不吃硬,若是好好說,他多半是要同意,若是硬逼,他那倔脾氣一上來,和你冷戰上半年也絕不會先開口,這一世的羅氏還沒有摸到他這脈門,以為說這些話能激他,卻不知適得其反。

    其實她卻知道許寧對他的親人是極在意的,但凡有求,很少不答應……為何一開始要推脫,難道他是在等自己表態?結果沒等到自己搭上這個橋,自己親娘卻忽然嘴不饒人,把他的脾氣也罵出來了……只是若是真鬧崩了,許寧後頭少不得又要自己生氣半晌,俗話說疏不間親,他親爹親娘再犯渾,那也是他親娘,她對這一點可知道得清楚不過了。

    羅氏越說越出格,唐寶如這幾天得了許寧傾囊相授那袖中吞金的算法,苦練後居然能算得頗為像話了,正是承情的時候,不免有些聽不下去,終於開口道:“娘這話說重了,其實過年的時候許寧也說過平弟眼看就要到說親的年紀了,如果能給平弟找個清閒又有些進項、又有前程的差使最好不過,我爹我娘也都讚同呢。”她這句話說得極有技巧,只為緩和氣氛,卻並不做出任何許諾,畢竟她不清楚許寧究竟想不想留下弟弟,雖然她不喜他的家人,這香鋪子卻實打實是許寧掙下來的,她絕不會越俎代庖,更不會認為這鋪子放在自己名下就是自己的東西,開口只是有些不落忍,被親娘這樣損,她都覺得有些替他難過起來。

    羅氏臉上緩和了下,看向許寧,許寧挑了眼皮看了眼唐寶如,目光裡帶了一絲讚許,唐寶如心下明了,這是覺得她插嘴對了,讓她繼續說,便繼續笑道:“只是平弟雖然長得高,卻到底年紀還小,我爹說了好幾個差使,什麼飯館廚下幫工的,什麼書館抄書的都有,相公只嫌棄要麼辛苦了、要麼進項少、要麼沒什麼前程,當時我也說了,現放著一個香鋪子在這兒,怎麼不讓自己家弟弟來幫忙呢,嫡親親的兄弟,不信他還信誰呢!”

    羅氏已是完全聽得入了巷,拍掌道:“可不是這個理兒!”

    唐寶如笑道:“結果你也知道相公這讀書人的脾氣,一則是覺得怕和爹娘提了,爹娘要怪他使喚親弟弟,不親香,二則這香鋪子也才開起來,竟是出的多進的少,您看看這些擺著做樣子的擺件,外頭的香料,竟是大半的本錢都壓在香料上呢,爹娘你們不知道,讓我來說與你們聽,那什麼沉香、降合香,都是價比黃金的,相公一開始也不是自己做的,都是先生們、同窗們富貴些的,家裡有現成香料的,直接送來給相公做,做起來一不小心就要廢了料的,真正是小心又小心才做得出。後來我爹娘見著好,想著也不想埋沒了相公這才華,不若試一試,相公這些日子日夜難安,都是怕賠了錢,和我爹娘不好交代,所以每請一個人,都是再三掂量,這是他謹慎知禮處,爹娘也應當理解的。 ”

    許留點頭道:“寧兒是謹慎些,也是應當的,香料貴我們是知道的,要不怎麼都是貴人才用得起那些香呢,咱們平頭百姓也不過是點幾把艾草熏熏蚊子便罷了。”

    唐寶如笑道:“還是公爹明白,便是我們也都是用艾草熏著呢,自己家做的香,哪裡捨得使,再一個公爹也看到了,這店裡忙得緊,來的都是貴人,一個伺候不上就要惹禍,東西又貴重,晚上都要值夜,少了的也都要描賠,平弟年紀還輕,正是要多睡的年紀,才領差使便領這樣伺候人的差使,莫說相公,便是我看了也是心疼的。”

    羅氏臉上終於好看多了,想到適才進來的確是幾個伙計都是腳不點地的,連香童也是燒茶倒水的伺候著,前前後後地介紹著,想到自己的寶貝疙瘩來做這份活,確實是有些心疼的,待要老著臉說就是讓自己兒子來白吃的,臉皮畢竟又沒有厚到這樣程度,更何況適才也才說了要學的,這學東西哪有不吃苦的。

    許寧終於開口道:“先是擔心爹娘捨不得,如今既是爹娘開了口,就讓三弟跟在我身邊,也不必擔什麼正經差使,什麼都先學一些,待到三弟自己心裡覺得能做什麼了,再領差使也不遲,橫豎到書院開學還有一個月時間,盡夠了。岳父岳母那邊我會去稟明,絕無不肯的。”

    唐寶如心裡一哂,果然,許寧還是捨不得自己的親弟弟,怎麼說也是花了那麼多心思保下了小命不是?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唯一的弟弟被家人養廢了。

    她臉上保持笑容,似乎真心支持夫君的一切決定,讓許留和羅氏心裡都舒服多了,他們來這一遭,何嘗不知道自己家其實言不正名不順,贅婿畢竟和嫁女不一樣,幾乎和賣兒子差不多了,若是要比,比童養媳倒是有些比的,因此一直以來他們在這個兒媳婦面前都有些擺不出架子,轉而將這份怨氣遷怒到了出贅的兒子身上,卻沒想過,明明是他們將自己兒子當成多餘之物,為了那幾十兩禮金給贅出去的。

    唐寶如心中一邊腹誹,卻也知道許寧今非昔比,不會脆弱到被這幾句話打擊到,頂多就是心裡不舒服一會兒,如今他們是合作關係,許寧不會再讓他父母再來膈應她,因為他早就知道那將會是一個什麼局面,自己絕不會忍,只要不出格,涉及底線,她是不介意扮演一個什麼都不管的乖兒媳的。

    果然兩邊在和睦一家好的氣氛談起細節來,那些如刀的言語彷彿從未說出口,唐寶如便站了起來道要下去整治下菜餚招待公公婆婆,許留和羅氏得了足夠臉面,自然是愛惜道:“不必太麻煩,家常菜便好。”

    唐寶如笑吟吟起了身回到後頭,讓小荷去吩咐前頭給伙計們做飯的大廚房多做幾個實在的菜給公婆,便一個人回屋去了。

    吃飯的時候她也沒出去,她知道這時候那老兩口如今得了便宜,絕不會在明面上挑自己的不是,她前世就是太傻了,顧及著許寧的心情,百般討好兩老,卻動輒得咎,永遠都做不對,她那會兒還不知道,當一個人看不順眼一個人的時候,你連喘氣都是錯的。

    就該如此,現如今她完全不介意許寧怎麼想,許寧也自己會編好藉口,他的親人也好,他的朋友也好,她再也不會勉強自己去迎合他們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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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3:46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投桃報李

    晚上唐寶如一個人在燈前練字,許寧進了來,身上帶了些酒氣。

    唐寶如並不理他,許寧卻笑道:“練字呢?

    唐寶如冷笑了聲:“做完你的孝子了?這樣晚才進來,想是住下了吧?沒準還要多留幾日,不然怎麼放心寶貝兒子呢。”

    許寧沉默了一下道:“你倒是了解他們。”

    唐寶如嘲道:“有個孝子相公,我怎能不殫精竭慮摸清楚公婆的喜好呢?想來你大嫂一個人留在村子裡,又要帶孩子又要做農活,也是辛苦,不過不必伺候你家人,興許她倒是輕鬆了。”

    許寧道:“三弟其實不是製香和做生意的料,如今人也大了,教不會什麼東西,我想著帶在身邊讓他學些人情世故迎來送往……其實人愚魯有愚魯的好處,平平安安便是福了。”

    唐寶如嘲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稀里糊塗過日子有稀里糊塗過日子的樂子,像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倒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許寧看了她一眼,有些詫異,無子曾是他們夫妻倆長久以來的忌諱,沒想到唐寶如居然也毫不忌諱地說這首詩……想來,前世的那些傷痛,她真的能平淡地看待了,他點了點頭道:“然而我仍願為玉碎,不為瓦全。”

    唐寶如呵呵了一聲,她這只燕雀著實理解不了許寧那鴻鵠之志,許寧轉了話題道:“我安排的前頭的兩間房給他們住下了,大概還會在這兒住幾天才回去,他們無事不會往後頭來,我娘大概會進來看看,不過她知道自己身份,不會給你難堪的。”

    唐寶如道:“放心吧,我如今哪裡還介意她,又不是從前什麼都要礙著你怕你不高興……”

    許寧忽然沉默了許久,唐寶如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不講究了,不由描補道:“其實吧,她算得上是個很不錯的娘,凡事都能為兒子打點,並沒什麼大錯,只是心忒偏了些……”

    許寧終於覺得不能指望這媳婦兒能說出什麼好聽話來,今兒那百靈百巧的伶俐話兒簡直像是過路神附體,便岔開話題:“今兒多勞你解圍,這些天還要勞煩你多擔待,少不得要投桃報李,你有什麼要求也可以和我提,我能幫忙的一定幫。”

    唐寶如心一動,想著也犯不著和他客氣,便難得地和他有商有量道:“我覺得吧,你今科必是要中的,到時候會試也是一路捷報,這香鋪子離了你,只怕也開不長久,我爹那病你也知道的,得靜靜養著,不能勞神動氣的,又要長期補養吃藥的,我如今想著還是得給家裡想個長久些的進項。”

    許寧笑了下,其實知道唐寶如的意思是老娘跟你和離後,不能指望你的錢,得給家裡想個生財的法子。其實這些天她又是弄族裡的兄弟來賣小食,又是下了死命的學算數,自是有想頭的,他也不揭穿,只笑道:“這你擔憂什麼,這裡就在念恩寺下,就算不賣我做的香,賣別的香,生意也不會差到哪裡,不過你若是想要長久些的進項,我記得你從前也會做些紙箋的,當然不是那些普通的紙張,我說的是金鳳箋、玉葉箋、岩苔箋、蓮花綠箋、桃花箋這幾樣,又好做,又別緻,做的時候再調些香粉進去,更是精緻,仕女們都好用這些,論張賣的,合起來算,其實利也不少……”

    唐寶如眼睛已是亮了起來,這做紙還是從前她剛到京里,什麼都不懂,同僚夫人來往應對接待,一竅不通,然而京里官多,分外講究,不知高低不知禮節,一不小心便要得罪了人,兩夫妻都有些著急,當時宋曉菡隨兄來訪,知道許寧發愁,便給了個主意,請個熟悉世家禮儀的女子來教唐寶如。許寧也初來乍到,不知人,宋曉菡便薦了個教坊裡的秦娘子,說原是這京里的國公府出身的大家小姐,可惜父兄獲罪沒入了教坊,一應禮儀都是嫻知的,因是教坊籍,年紀也大了,身價低,不拿架子,價錢也相宜。

    當時許寧和唐寶如才進京,手裡拮據,自然是感激不盡,待那秦娘子來,果然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禮儀來往胸有成竹,又對這京里的眾多世家都十分了解,更詳知那些背景,一一說與他們聽,果然讓他們很快就上了手,然而沒多久,許夫人請教坊女子教導禮儀這事卻傳了出去,被傳為笑談。

    她也是許久以後才知道自己成為貴族夫人圈裡的笑柄,才恍然大悟為何每次自己行禮也好,倒茶也好,都有夫人們心神領會地傳遞眼神,掩口微笑。

    她和宋曉菡結仇,便是從這一事起,她從未知道人之惡意可以如此直白而惡毒,明明向來無仇無怨,卻可以毫不留情。

    不過對那秦娘子,她卻生不出一絲恨來,那秦娘子年近四旬,徐娘半老,卻優雅從容,才華橫溢,有些人出身高貴卻行事下流,有些人雖深陷污泥卻仍清標秀骨,這製紙便是那秦娘子教與她的,說是個風雅之道,原意也是讓她能有個一技之長打入貴族夫人的圈子。她從秦娘子那兒學得甚多,受用一輩子,從未輕賤過她,便是許寧也對她的才華頗為讚許,即便後來因此事受到譏笑,也並沒有就此辭退,反而在做了丞相後,使了錢,動了些關係替她除了籍,還送她盤纏助她往蜀地投靠外家去了。

    也不知如今秦娘子如何了,她微微有些出神,許寧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說道:“明年去京里會試,我們便可早些請秦娘子了,不過要除籍,還是要等我高中得官了。”

    寶如有些悵惘道:“等到你做到丞相,還要好多年呢……男兒老富貴,女子晚婚姻。頭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

    許寧終於忍不住笑道:“這位娘子,你相公我年方十七,已即將中舉,如今的家財,也堪堪能算是個鄉間富翁了,如何作此之嘆?再說除籍這樣小事,也不必非要等到做了丞相才能辦,找准路子給夠錢,一切好說。”

    唐寶如白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這還是秦娘子教我念的,想必當時是自傷身世——這一次你倒不怕你妻子被人說請教坊女子教導禮儀了?”

    許寧一愣:“便是前一世,我又何嘗介意過?這也是位卑才有人敢說,後來你看還有人與你計較這些不?不說我,難道你會因為知道這事便要從此不顧秦娘子?”

    唐寶如點頭嘆道:“許相爺倒是深得官場三味。”

    許寧終於忍不住笑道:“還是相爺夫人深明大義,知情知趣。”

    兩人氣氛良好,許久未曾如此心平氣和有來有往地商討事情——想來沒有感情摻雜,只就事論事,他們倒也還能說到一起,畢竟曾經一同跌跌撞撞經歷過一世,一同摔進同一個坑,一同吃過虧,也曾夫貴妻榮,也曾嘩啦啦大廈傾鳥分飛,居然恍然彷彿一對患難夫妻來。

    果然許平就這般留在了店裡,許寧每日帶在身邊樣樣事情關節都說與他聽,也不管他懂不懂,又專程回城和唐謙、劉氏說了,那香鋪子從一開始便放在寶如名下,也都是靠著許寧撐起來的,唐家畢竟不是那等小氣人家,自然不會說什麼。

    唐寶如則等到請匠人打的造紙的家甚都弄好了,便一個人在後院摸索著做紙箋,如今天寒,一時也找不到什麼水藻桃花之類的做苔箋和桃花箋,便在許寧的指點下,弄了些青色染料染出竹青色的紙,裡頭調上竹香的香料,做出來紙張厚韌輕香,那青色又頗為古雅,便命名為竹君箋,又一氣兒做了灑金、銀霜、粉桃、丁香幾種箋,分別加了桂花,玉蘭、桃花、丁香花香,裁成狹長紙箋放入盒子內,按許寧的建議,先作為買香的添頭送出去,待到別人見好了,自會來問價。

    因著這是個水磨事,她便一直泡在後院,期間羅氏進來找她說話過,看她一直和小荷在鼓搗紙張,又聽許寧說是要放店裡賣的,也說不出什麼嘴,雖然心中不喜媳婦的怠慢,卻也知道這二媳婦和大兒媳婦不是一樣的,磋磨不得。為著不兩見相厭,索性後院也少來了,只和許留逛過了念恩寺,看過這邊一片店鋪皆是十分紅火,少不得眼熱起來,與許留念叨著如何也能置下產業在這邊便好,豈不是個長長久久的家業,於是一家一家的店鋪去看,只想著自己家能做甚麼營生,卻是全然忘了家裡還有個寡媳支撐著。

    一轉眼便到了元宵,羅氏貪看熱鬧,便說了要過了元宵再回鄉下。唐寶如卻不耐煩應酬他們,元宵一大早便自顧自雇了車帶著小荷先回唐家去看自己爹娘去了,一路上看沿街店鋪招子鮮亮,許多地方已擺上了花燈,人流也越來越稠,均是衣著鮮亮,心中一動,唐寶如前世直到最後都未回過故鄉,如今看到這般熱鬧景象,豈有不心癢的,只是她一個年輕媳婦,夜市無人陪伴肯定不行,不由有些躊躇起來,想著晚上怎麼想法子出來耍一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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