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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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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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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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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3:57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如夢似幻

    唐謙見到唐寶如過來很是高興,但當他知道許寧雙親還在所以許寧過不來的時候,又有些埋怨寶如貿然過來扔下公婆丈夫有些不妥當。唐寶如只是憨笑,劉氏到底心疼女兒,加上對許家那一家子本來就沒什麼好印象,只道:“女兒心裡想著我們,這有什麼不好?大過節的教訓女兒做什麼?要說咱們唐家夠厚道了……誰家對贅婿這般好……肯定是那兩個老厭物又給了我們女兒不自在,依我說女婿是好的,可惜這根子不好,一窩子倚老賣老最會佔便宜的,女婿年輕,女兒臉嫩,倒要防著那兩口子把女婿的心給掰歪了,如何一住就那麼多天?雖說那香鋪子都是女婿掙的,那也是我們唐家的,許他們來看看再讓女婿的弟弟跟著學些東西已是厚道,如何不知禮一住那樣多天?難道不知道自己兒子是贅婿麼?倒好意思貼上來……”

    唐寶如這些天因在接待許家父母上合了許寧的意,許寧一直投桃報李極為溫柔小意,事事有商有量,如今不太想再聽母親拉拉雜雜說這些埋怨的話頭,只是笑問老爹有沒有做什麼好吃的,一時將話題岔開了。

    唐謙自是竭盡全力做了好吃的哄女兒吃多些,一家子喜氣洋洋闔家團圓的吃過晚餐,許寧卻來了,一身青衣直裰,少見的繫了荷包玉佩等物,看著一副要出外的打扮,溫文爾雅地給唐家兩老道了歉,說了幾句客套話,吃了一碗岳父煮的粒粒精緻皮糯餡香的湯圓,才道:“今晚街上燈甚好,外頭熱鬧得緊,小婿專程過來帶寶如去街上逛逛。”

    兩老自是喜不自勝,打發著女兒和女婿出去逛,自去飯館支應,今夜元宵,正是生意最好的辰光,唐謙也並不下廚,只在一側指點。

    唐寶如今天穿的是妃色襖衣牙紅棉褶裙,襯得臉嫩得緊,才走出門,許寧早已有備,拿了件帶著風帽的銀紅鑲兔毛邊的大氅給她穿上,拉上風帽,護得她嚴嚴實實,唐寶如心情好,也懶得計較他這不喜被人看到她的脾性,笑問他:“明兒你爹娘就要回鄉下了,你怎的也不陪他們逛逛?”

    許寧道:“有三弟跟著逛呢,你一個人夜遊如何使得,這元宵晚上也不知多少潑皮無賴在街上專找著年輕面嫩的媳婦子生事,多少拐子暗處尋機,我若不跟著,你必也是要逛的,才回來那會兒我也稀罕得緊,多少年沒回來了。”少年時咬著牙吃了多少苦都想離開這給他帶來深深恥辱的地方,衣紫腰銀高頭大馬過京師大街時,聽到鄉音卻忍不住回首看看,臨死前,也會想不知魂魄能否飛越三千里歸了故鄉。

    唐家在的蓮花巷子轉出去便是最熱鬧的縣城東大街,夜色已暗下,四處影影綽綽都照起了燈來,唐寶如邊走邊道:“這裡雖不如京師的燈好,在京師的那些年卻是每一年都在想著這少小時看過的燈,怪道別人說故土難離。”和離的時候她何嘗不想回鄉,當時許寧也是讓她回鄉,她卻因為父母已經不在,被休離後回鄉恥辱之極,不肯歸鄉,堵著一口氣非要在京城留著,後來過不下去的時候,竟是分外想著這故土鄉音。

    許寧道:“我給在西山自己買了塊墓地,若是將來事不成,你想辦法替我葬回桑梓之地吧。”

    唐寶如一怔,轉頭看許寧,燈光照著那少年的芝蘭玉樹一般挺直的身形,眼睛卻全是歷盡世事的滄桑,她抿了嘴:“大好的日子說這些掃興的做什麼?再說你不是狂得很,前兒菩薩跟前,你連問都不問,再經過這一世你都不能成事,連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許寧忽然笑了,屬於少年的英氣順著眉毛揚起透了出來:“你說得也是。”許寧平日很少笑,更多的是禮貌性的微笑致意,很少這樣連嘴角到眼睛都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漂亮幽深的黑色瞳孔在滿城燈火映照下格外璀璨,唐寶如幾乎難以直視,不由轉過頭,心裡暗恨又被他外表迷惑了。

    兩人一行說著已步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四處都是嘈雜聲沸反盈天,尤其是城河夾岸一帶。河裡飄飄蕩盪閃閃爍爍的都是河燈,唱歌的女子高亢嘹亮的聲音直上雲霄,又有說書的、雜耍的、叫賣的,目不暇給,處處銀燭高燒,燈火璀璨,玉樹銀花,又有成群結隊錦緞堆疊的麗人提著燈逛著,唐寶如喜得將風帽揭了四處看著,滿心歡喜,連一些從前不屑吃的小吃食都買了,嚐了兩口便捏在手裡去看下一個,許寧只不離左右,虛虛伸手護著她。

    許多年前,他們剛成婚的第一個上元夜,唐寶如也是纏著許寧一吃完飯便出來逛,那一夜的燈、那一夜的人,也是這樣的麼?唐寶如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夢裡,又或者是被什麼狐媚精怪迷了心一般並非在人間的恍惚,她有些迷茫地轉眼過去看許寧,少年穿著樸素得很,薄唇挺鼻,劍眉星眸,唇上微微有著一層絨毛,正是最青澀的年紀,意識到她的目光,轉過臉看她,眼光帶著詢問之色,體貼溫柔得不像是真的……

    後來唐寶如許多天以後,都仍然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覺得那天的確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而她當時,的確是從心底猶如開了花一般的竊喜,一種彷彿仍是夫妻恩愛的錯覺……連夢裡都暗暗想著千萬不要醒。

    可惜還是醒了。

    嘈雜的街道上忽然人圍如堵,人群的最中心卻詭異地留著一個大圓,有著一個熟悉而尖利地哭嚎聲從中突兀的拔高而起,許寧看了她一眼,汗濕的手拉著她的手,擠著穿過了人牆,在橫七豎八倒下來的夜宵攤子桌椅裡,一個老婦人撲在一個年輕少年的身上聲嘶力竭地大哭著,旁邊一個老者老淚縱橫,那少年稚嫩的臉已變成青灰色,瞪著眼睛躺在地上,雙手卡著自己的喉嚨,卻已毫無聲息。

    前一天她明明還聽見他叫她:“二嫂,好久沒吃您做的菜了,做個紙包雞給我嚐嚐呀?天天喝粥口裡淡得要死掉了。”

    明明他老謀深算的二哥已經絞盡腦汁使出手段,哄得一家人只許他喝粥,帶他在身邊悉心教導,全心全意為他考慮和鋪墊未來,這個並不討喜憨直的少年,卻仍然還是沒有逃過勾魂的鬼差,元宵夜市上的一個湯圓便在他父母跟前,活生生奪走了他十五歲的年輕生命,而這猝然來臨的一幕,甚至比前世,還要來得更快。

    唐寶如已經不記得那一天她是怎麼回去的了,只記得許寧鬆開她的手,上前去扶他的老母親的時候,有些迷茫而不可置信地轉頭看了她一眼,她深信她看到了那雙眼裡頭的惶恐和迷茫,而自己當時的雙眼,必定也是如此。

    一種對命定的未來的惶恐。

    重生以來,他們一直以為這是上天給他們的一次機會。

    但許平的猝死,把一個恐怖的可能拉到了他們的面前:命運似乎無法扭轉,他們的干涉甚至只會加速宿命的來臨。

    最後是唐父唐母過來接了她回去,即便處於那樣兵荒馬亂的場面,許寧仍然一派冷靜,一邊請了大夫來看,一邊命人回去通知了唐謙兩老來接寶如,大夫看過確實不行後,官府也派了官差仵作來看,驗過屍首確認意外無誤,使人另外雇了車,連夜要將許平的屍身和兩老送回鄉下。

    唐謙和劉氏是震驚的,卻沒有想太多,還記得命人包了銀子給許寧拿著用,卻心疼女兒嚇到了,沒有讓寶如上車跟著回去,許寧也並不堅持,上車前卻是忽然給唐家三人行了大禮拜了拜,沉聲道:“辦完事我便回來,請岳父母好好照顧寶如,保重身子。”

    唐謙看了眼一直在車裡哭得天昏地暗的許家兩老,都是有兒女的,不免同悲起來,連忙道:“寶如年紀小嚇到了,天寒地凍的,車裡也坐不下,你先回去,好好安慰兩老,明日我們便派人下去,有甚麼幫得上的只管說。”

    許寧看了一直木然的唐寶如一眼,眼裡掠過了一絲沉痛,低聲道:“有勞岳父岳母了,我們先趕回去了。”

    車子轔轔,伴著哀慟的哭聲遠去了,唐寶如兩眼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什麼反應都沒有,唐謙招呼著伙計幫忙送走了許家的大車,轉頭過來看女兒交代道:“白髮人送黑髮人,你公公婆婆定是傷心壞了,只是到底是晚輩,我們也只能送些喪儀,不好出面。這些天你也體貼些許寧,那邊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且幫一幫,店裡那邊停一停也使得,只別叫他太傷了神,誤了秋闈可不得了。”

    唐寶如怔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道:“阿爹,許家只剩下許寧一個,怕是會是要解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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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勸說父母

    與其和前世一樣等許家鬧上門來猝不及防,兩家反目成仇,不若一開始就和兩老說清楚,接受最壞的打算。

    唐謙一愣道:“不能吧?當時出贅簽的可是死契!再說了,許家不是還有個男孫麼?”

    唐寶如滿口苦澀:“那才幾歲的奶娃娃,如何撐得起門戶,如今許寧這般能幹,許家定是想要他歸宗頂門立戶的,爹娘還是早做打算吧,怕是過幾日許家便會鬧上門來。”

    劉氏心思靈便,已是想到了前些天唐寶如說的讓他們過繼的話,臉色一沉道:“可是許寧也有歸宗之意,所以你前些天才勸我們過繼?”

    唐寶如短促地笑了下,也不知道是笑母親還是笑從前的自己:“娘親,但凡是有些出息的男兒,誰願吃婦人家飯穿婦人家衣?”

    劉氏怒道:“若非唐家栽培,他許寧能有今日?”唐謙按住了劉氏,心內卻只想著女兒怕是被丈夫哄住了,怕老妻說出刻薄的話冷了女兒心腸,只冷靜道:“女婿一向以來對咱們如何,你是知道的,今晚看他們小夫妻也頗是恩愛,看看如今女兒怎麼說。”一邊又看向唐寶如道:“女婿雖然一向寵你,你卻是我唐家的獨女,當初招贅,便是為著延續香火,雖然女婿一貫對我們也十分孝順,但是一是一二是二,我們這些年的養育之恩也不是他一句話可以抹殺的,你莫要被他哄得偏了許家那邊,倒把娘家撇在腦後。”

    唐寶如道:“阿爹,許家如今一門老的老小的小,雖則與我們家訂有死契,然而人們定是都覺得他們家可憐,我們家是開門做生意的,被人傳出刻薄的名聲出去,有甚麼好處?再一個,他爹娘若是日日來鬧,許寧夾在中間,左右不是人,又怎能還和從前一般做唐家的孝順兒子?日子拖長了,女兒又待如何?難道還能做甚麼恩愛夫婦?與其來日鬧得反目成仇,不若如今好聚好散。”

    劉氏惱怒道:“他吃了唐家這麼多年飯!敢做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便是上公堂官老爺也不敢判唐家不對!”

    唐謙卻是聽女兒話頭不對,似是有決絕之意,想了一會兒道:“女婿是個有出息的,也難怪他心氣高,難道他平日私下有為難你?”

    唐寶如搖頭道:“不曾,只是阿爹,心不在這兒的人,留他作甚,不若解了契,我與他和離,唐家與許家再無瓜葛,今後管他富貴通達還是抄家殺頭,都與我們唐家無關,女兒在家裡侍奉爹娘,或是過繼或是再招贅個老實的,豈不更好,好過許家一門子整日鬧個不可開交。”

    唐謙詫異道:“我兒如何心灰意冷至如此?哪裡就到和離的地步了!現下也不過是女婿的幼弟死了,未必就到你說的那一步,便是真要上門說歸宗,大不了讓女婿照應下他們家,給些錢財便是了,雖然許家人不太好說話,但我們有出贅的文書在手,唐家闔族也都在此,他們也不能硬要歸宗不講道理。不過你說的有道理,只怕到時女婿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反生怨言,倒是壞了這樣多年來的情分,到時和許家再好好商量便是了,不叫女婿為難便是。”

    唐寶如淒然道:“阿爹你沒見過許家耍無賴的手段,再者本縣老爺對許寧青目有加,他家公子小姐都與許寧認識,若真鬧上公堂,阿爹以為果真十拿九穩?衙門本就不是講道理的地方,當真惹了官非,你道唐家族人又有多少會幫咱們家?到時兩家都撕破了臉皮,教女兒又如何立足許家?”

    劉氏道:“不是說宋老爺十分清廉愛民麼,我不信他便能葫蘆提判了這案!大不了我們進京告御狀!”

    唐謙皺眉,他畢竟市井中打滾多年,見識多些,對劉氏道:“都說滅門的知府,破家的知縣,你婦人不知,多少人因得罪了地方上的老爺,隨意找幾個江洋大盜攀扯你窩贓,過上幾次堂,多少銀錢都不夠打點,家破人亡的都有,莫要隨意說這些話,惹上口舌不得了——如此看來,女婿動這歸宗的心思,怕是不止一日了,否則如何巴巴地去結交縣太爺的公子。”

    劉氏越發惱怒:“那又如何?難道竟要白白替他許家養大這樣一個兒子?”她身為女子,想法卻與丈夫不同,敏銳道:“他與那縣令老爺的小姐該不會又甚麼不對吧?不然女兒怎麼好好的說要和離?”

    唐寶如過了一會才道:“並不曾有甚麼苟且之事,但女兒冷眼旁觀,那宋小姐對許寧,似是頗有好感。”她如今為著說服爹娘答應她和離,雖然明知宋曉菡如今未必就對許寧生了心思,卻仍是昧著良心誤導父母。

    劉氏大怒道:“果然如此?”

    唐寶如有些心虛,解釋道:“如今許寧不過是個贅婿,並無甚麼好出身,那宋小姐多半只是有些慕其才華,然而若是許寧秋闈得中,會試告捷,身份有變,那就未必了。”

    唐謙一直皺著眉頭,終於開口道:“這些也是你們女人家自己瞎想,我看女婿一直對女兒十分體貼,你莫要一時逞強,倒要誤了終身,我們普通人家,不說甚麼從一而終,但許寧是個難得的,正好比一畝地好不容易伺候好了,如何倒去把與外人?”

    唐寶如道:“阿爹只管想,這鄉里也多有'兼祧'一說的,若是倒時鬧上公堂,縣太爺憐許家無成年男子頂門立戶,判許寧一子頂兩門,唐家又該當如何?”

    唐謙眉毛一跳,顯然是未想到這一層,劉氏問道:“何為兼祧?”

    唐謙解釋道:“有些男子已過繼或出贅到另一家去,但本家卻眼看又要中絕,這時多半讓那男子“兼祧”,一子頂兩門,一人承嗣兩家的香火,聽說有些地方讓兼祧的男子娶兩位正妻,叫'兩頭大',兩妻各管一家的子嗣。”

    劉氏已是大怒道:“豈有此理!他一贅婿,怎能叫我女兒受此委屈!”

    唐寶如有些意外,前世那宋秋崖卻是直接判的她為許寧的嫡妻,並未讓他再娶妻子,後來許寧位高時,許母也有動心過想再給許寧娶另外一房妻室,卻被許寧以那判詞拒絕了,只道如今在官場,若是公然違了當初的判詞,是要被彈劾的,許母才熄了這心,轉而給許寧納妾,想來當初那知縣是為了安撫唐家,又或者……是許寧的意思?

    唐寶如沉思著,劉氏已斬釘截鐵道:“若是許寧別娶一門妻子,我們兩家又因為歸宗的事鬧上公堂,只怕女兒要被冷落,一顆心掰不回來,與其受那些閒氣,倒不如和離另外招贅的好。”

    唐謙道:“哪裡就到這樣地步了,我看許寧也不是那樣沒良心的薄倖人,且再看看再說。”

    唐寶如見父母已有些動搖,知道如今是還沒見到那一步,見識過許羅氏的胡攪蠻纏的本事,對許寧歸宗的事只是將信將疑而已,急著讓他們就下決斷是不可能的,只有之後見一步走一步……如今有自己提前說了,不像前世那樣許家直接上門鬧開互罵,阿爹身體看著也還好​​,應該不會氣到根本……

    想到如今父親身體還是受了許寧的照應才沒有變重,她心裡五味雜陳,想著如今自己勸說父母放他歸宗,自己和離,也算是仁至義盡,還了他這份人情了。

    另外一邊唐家老兩口卻在房裡私話,唐謙問劉氏:“我看女兒今日神情不對,你平日見她,可說過許寧待她有什麼不妥麼?如何好好的就說要和離?”

    劉氏也摸不著頭緒:“我如何知?女兒自幼一顆心都撲在許寧身上,我看許寧待她也一直甚為體貼,只年前我去看她,似是和許寧有些彆扭,我想著大概只是小口角,年輕夫婦也是常事,過年回來她便提了說想要過繼,我當時也疑心女婿是不是有甚麼不對,問她卻說沒有,只是擔心女婿上京趕考,留我們在家擔心,不過女兒這些時日,說話頭頭是道,還給家裡找新進項,讓唐遠那小子去唸恩寺賣小吃,你也知道的,行事竟是大有出息,我原想著是不是女婿教她的。”

    唐遠替唐家賣小吃的事,唐謙也是知道的,當時也只是以為女兒長大了會為家裡考慮了,如今想來果然從小一味嬌憨的女兒忽然如此,果然有異,唐謙道:“想是許寧有要歸宗的意思讓女兒知道了。”

    劉氏揚眉道:“她該不會故意說要和離,把我們嚇壞了,便同意讓許寧歸宗吧?她從小被許寧哄得說東絕不往西的,會不會今晚這些話,也是女婿教的?”

    唐謙有些猶豫道:“女婿看上去不像這般的人……若當真如此,那心思也太深了,女兒若是當真以後跟著他,只怕要吃虧……”

    劉氏也有些懊惱道:“早知不請先生教他們了,女婿若是呆傻些,我們如今如何這般煩惱。”

    唐謙忍不住笑道:“當時幾個孩兒,你偏就取中他,說長得好又聰明伶俐,這般才守得住家業,如今又後悔甚麼,你看看我們女兒這般相貌,若是配個傻的笨的,你甘心?你比比這街坊,哪一家不說我們老唐家這女婿選得對。”

    劉氏恨恨道:“負心多是讀書人,果然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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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4:20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羅氏大鬧

    兩夫妻合計半日,發現若是真如女兒所言,事情頗為嚴重。唐謙嘆氣道:“他秋闈若是得中,來日會試又或是一路高捷,得官勢大的時候,我們唐家又如何,縣太爺的公子和他交好,便是去告他忤逆也難,畢竟他對我們平日里甚為恭敬……只怕女兒所慮也有道理,如今女婿自己把著香鋪子,手裡盡有銀錢,又結識了貴人,翅膀已是硬了,看在他對我們也是孝順,對寶如還好的份上,若是真的鬧著要歸宗,不若還是讓他答應絕不別娶,只有寶如一妻,待生下兒子,長子姓唐,次子姓許,倒是使得。”

    劉氏惱怒道:“怎能如此白白便宜了許家!我們供他衣食,給他請先生,他開舖子的本錢,不是我們給的?如今還要讓步?竟是白給許家養孩子?便是皇帝面前我們唐家也佔理!”

    唐謙安慰老妻道:“我如何不知,只是如今女兒在別人手裡,受制於人,少不得要做些讓步,除非你只把女兒當個物件兒,婚姻嫁娶當成生意來談,那才不會虧本,如今我們還要指望女婿對女兒好,總要給許家些甜頭才好。”

    劉氏抱著一絲希望道:“不致於到這樣地步吧?”

    唐謙道:“不管女兒這話是自己說的還是女婿教她說的,恐怕女婿本人確實是想歸宗的,強扭的瓜不甜,女兒還小,一不小心便要誤了一輩子,我們也要早作打算才好。”

    老兩口憂心忡忡歇去不提,第二日仍是打發了伙計去厚厚送了份喪儀道惱,畢竟是小輩故去,這邊的風俗,未婚的小輩去世,是不宜大操大辦的,除去至親,長輩一般也不出席,許寧又是贅婿,唐家老倆口是可以不必親去的,論理寶如該去幫忙操持下,但是畢竟許寧是贅婿,唐寶如並非許家正經媳婦兒,唐家兩老看寶如看著情緒低落,也不敢教她去怕那邊要把氣撒在女兒身上,只教伙計道歉說女兒受驚著了風,力不支,待身體好些再來探兩老。

    伙計回來也回報也說許家兩老並無不滿,姑爺還捎了句話說過兩日事了了便回,請小娘子保重身體。

    唐家兩老頓時放了一半的心,覺得莫非是女兒多想了,唐寶如卻只是冷笑,一個人暗自得算著日子。

    待到第七日上,許平頭七要過了,許家人果然來了。

    羅氏穿著素服直接抱著許安、許平的牌位帶了段月容以及幾個族人到了唐家,跪在大門哭求唐家放許寧歸宗。段月容手裡更是抱著敬哥兒,孩子小受不得驚嚇,聽到長輩哭也哭起來,登時哭聲一片,好不哀慟。

    唐家兩老料不到許家人一來便是直接如此,手足無措,慌忙出了門迎接,唐寶如站在了門後觀望。這巷子本就是臨著縣城最熱鬧的大街,羅氏又是一路哭嚎著進來,早吸引了一幫子閑漢街坊圍堵在唐家門前,好奇的指指點點,唐謙有些尷尬,上前對羅氏道:“親家,有什麼話好好進屋裡說,我們知道你年高喪子心中哀痛,有什麼話進屋說。”

    羅氏卻是直接撲在唐謙腳邊痛哭道:“今兒不得句準話,我便在這跪死,還能趕上我那小兒子好好照顧他……我們許家慘啊!上有老下有小一身病,一個頂門立戶的都沒有了,親家你行行好你家境寬裕,求您把我兒子還回來,養他用了多少錢,我們傾家蕩產也要還給你!求求你們開開恩,我給您磕頭了!”一邊直接砰砰地磕頭,唐謙後退不迭,看她一個女流並不敢去扶,只會一疊聲地道:“親家母快起來,凡事好商量……”

    唐謙身後的劉氏卻按捺不住了,上前道:“親家母難過我們都知道,只是我們供許寧吃穿十年,又請先生又送書院的,還把花枝也是的女兒嫁了他,如今你許家也不是絕了根苗的,尚有嫡親孫子在,說歸宗便歸宗,這如何使得?現有入贅文書在——許寧呢?他在我唐家這許多年,這般大事,也不親自來說麼?”

    當下圍觀的人都竊竊私語起來,有不明白連忙打聽,少不得有知道前因後果的人說與,原本同情羅氏的人推心置腹,不免有些人也覺得唐家頗為可憐了。

    羅氏按著眼睛只管哭嚎,卻也不進門,滿頭白髮在寒風中瑟瑟抖著,乾瘦的身子上穿著素衣,後頭段月容抱著孩子木著臉跪在後頭,孩子的哭聲撕心裂肺,引得旁觀的人一顆心都不由自主的縮起來。看起來竟是打算就在門口逼著唐家立刻給出許諾,想來也是心知有入贅文書在,從道理上難以說通,只有用這哀兵之計了。

    連地保都趕了來,卻拿羅氏沒辦法,畢竟老的老小的小,又有幾個族人護持,只能好聲勸說,偏偏羅氏就是一口咬定只要許家答應了,她們便起身,否則便不能活下去了。

    唐家老兩口真是氣破了肚皮,卻沒辦法和這老人和寡婦論理,只能暗自生氣許家男人都躲在後頭,待要不理她們,又怕出了什麼事將來說不清楚,正纏夾不清的時候,許寧卻是跟著許留趕到了,他一身素袍,面有疲憊之色,一趕到先喊了聲岳父岳母。

    劉氏一見許寧便怒不打一處來,怒指著他鼻子罵道:“自從你到了我唐家,我們哪一點虧待過你?如今你弟弟不在,又和我唐家有甚麼關係?當年簽的入贅文書,是死契,我們依著禮,又有哪一點做得不對了?你要歸宗,好好來商量,為何這般無禮?”

    許寧雙膝跪下道:“母親年事已高,白頭喪子,悲傷過度,未和家人說就直接來了,行事有些差池,說話也多有冒犯,都怪小婿看顧不周,還請岳父母多多包涵,有甚麼衝撞之處,小婿在這裡賠罪了。”

    後頭羅氏痛哭淋漓道:“我的兒啊!何不把你娘帶走啊!年紀輕輕便走了,剩下老父老母如何過活!命苦啊!生了三個兒,兩個都命短,剩下一個好好的嫌家貧不肯回啊!”一邊直接便拿頭往地上撞,許寧臉色蒼白去扶羅氏,羅氏卻只管拉著他的手老淚縱橫道:“你不認爹娘沒關係,你哥哥留下的兒子,我們只要你照顧好你侄子就行了。”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不少人道:“家貧才出贅的,如何捨得不要這家私回去過那窮日子,這老母親也是沒法了,可憐啊……”

    許寧低聲道:“娘,我們進去說話,莫要在這裡。”

    羅氏仍是放聲大哭道:“你娘我也不想阻了你的錦繡前程,只是我們老兩口死了就死了,許家的香火不能斷啊!你侄子這般年幼,一家子如何過活?”哭聲哀哀,許寧去拉羅氏,羅氏卻只管賴在地上道:“我知道你嫌窮家老娘丟了你的人,阻了你前程,只是如今也都顧不得了!大不了讓你弟弟把我們一家子都帶走算了……”

    正哭聲一片,門口卻忽然飛跑來了一群青衣直身的管家,一路將人趕開,口裡呼喝道:“縣老爺到了!速速迴避!”一頂青呢轎子被人抬著進了來,停了下來,連羅氏都止住了哭聲,看轎簾一掀,轎子裡頭下來了個中年男子,三縷長須,面容清矍,並未穿官服,只是儒巾儒服的打扮,舉止風雅,正是本縣父母官宋秋崖。

    地保連忙上前帶著鄉里街坊拜見,許寧也起了身對宋秋崖施禮,宋秋崖微笑著扶他道:“不必多禮,文熙文甫回去說你這裡有些麻煩,老夫想著秋闈將至,若是為著家務事誤了前程倒是不好,你這事涉及兩姓,你上有長輩,自己做不得主,老夫少不得過來問問,居中調停才好。”

    羅氏已是跪地哀哀痛哭道:“求青天大老爺為我許家做主。”

    一旁唐謙帶著劉氏也叩頭施禮道:“許寧入贅文書俱在,我等依禮行事,是許家無禮在先,求青天大老爺還唐家一個公道。”

    宋秋崖笑道:“既如此,且先尋個地方坐下,老夫少不得倚老賣老,做個中人調停一二。”一邊問地保道:“可有地方讓兩家人都坐下談談?”

    地保連忙道:“巷子東頭有一家私塾,如今過節無人,可請大人寬坐。”

    宋秋崖點點頭便對身邊從人道:“先請唐家、許家兩邊的族長及兩邊家人都到哪裡,坐下一敘,女眷另設坐席旁聽,其餘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一時宋秋崖帶來的從人便清路趕人不提,許寧扶起羅氏,轉頭看了下唐家虛掩的門後,果然看到一角嫩黃裙閃了閃,唐寶如果然一直在門後看著,一如當年。

    不過當年唐寶如中心惶惶,不知何去何從,如今她卻滿心平靜,猶如觀賞一場早知結局的鬧劇,看著許寧攙著羅氏一路走去,自己迴轉施施然換了一身見客的衣服。果然大概半個時辰後,便有人來請,道縣太爺傳許家小娘子過去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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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所謂不棄

    前世許家人來得沒這麼急,是許平下葬以後大概半個月,許家族裡按各家男丁分派耕地想要收回許家一些耕地,官差又通告需要各家各戶出徭役趁開春前修江堤,許家只剩下許留一個男丁能出徭役。雖然從前也是許留去,許平始終是寵在家裡的,但終究是個指望,當時許留因喪子傷心身體不好,風濕加重腿腳不便,許家終於反應過來家裡沒成年男丁,眼看就要一敗塗地,於是也不顧臉皮了,闔家上門日日哀告苦求,到店裡哭喪,鬧了個沸反盈天。

    這些也是後來許寧告訴她的,大概但是也是覺得家裡鬧得不像話,可是畢竟有苦衷,希望唐家諒解。

    這一世為何提前,唐寶如不知,不過看許寧今日的樣子,像是確實不知道,按說他早知前世,手裡也算有些銀兩,出錢保下耕地,花錢讓人代役,應當能安撫好許家才對,不致讓老母親如此丟人現眼。她了解他,他為人好面子,是不能忍受女子撒潑詈罵的,前世她第一次和羅氏撕破臉對罵的時候,他氣得去翰林院住了幾日才回家,她當時也笨,羅氏卻早早摸清楚了自己兒子的脈門,從此在兒子面前再也沒撒潑,頂多只會哭,她卻忍不住。

    事實證明許家即便沒有山窮水盡,也依然會鬧上門來,她原也不指望許寧重生一世就能降服住他那親媽了,如今讓他們許家自己一家子相親相愛去,這次沒她這個惡媳婦,讓許寧好好消受他最慈愛不過為了他臉面都不要了的親娘吧,她才不攪合。

    唐寶如不慌不忙地走進了私塾的講堂內,看到宋秋崖端坐在上,許家和唐家二老分別坐在下首兩側,許寧垂手跪在下首,看她到了微微抬頭,雙目神色複雜看向她,唐寶如卻轉過了眼神,向上拜見宋秋崖。

    宋秋崖溫聲道:“不必多禮,我與二郎有師生之誼,看你也同子侄輩一般兒的,如今只為調停,並非斷案,不必拘謹。”

    唐寶如不卑不亢,垂眸視著足尖的花紋,朱粉未施,一身月白襖裙,顯見也是為許平穿了素,雖然才及笄,卻秀靨長眉,容色驚人,見官絲毫不畏縮,知禮大方,舉止閒雅,宋秋崖本就對許寧頗為欣賞,如今一見他這新婦的氣度品貌,好感頓生,看堂下二人,倒是天造地設郎才女貌的一對兒,心下暗自滿意,笑道:

    “唐氏,適才已和你父母及許家兩老調停過,許寧人材出眾,也無怪乎兩家爭奪,雖然他空手贅入你家,虧得唐家資財,讀書知禮,才得今日,然而許家一門老弱孀幼,無力耕作,幼兒嗷嗷待哺,無成年男丁頂門立戶,雖則已入贅唐家,總還有血脈親情在,聖人曰君子立身有義,而孝為本,我等斷案,仍脫不了天理國法人情六字,適才本官已問過許寧,他本人道唐家再造深恩絕不敢負,生父生母生身之恩也不敢忘,情願兼祧兩姓,奉養兩邊父母,養老送終責無旁貸,又念和你結髮之情,情願只以你為嫡妻原配,絕不再娶,將來所生子女,兩姓各佔一半,這是你丈夫仁孝之處,如今許家長輩已是同意,只你父母言此事為你終身大事,需問過你的意見,本官問你,可願意與許寧夫唱婦隨,共同奉養許家、唐家長輩,承嗣兩家香火?”

    原來唐家兩老雖然對此解決之道有些意動了,畢竟縣太爺明顯偏向許寧,態度卻十分謙和,所說的方法也同時考慮了兩家人的利益,頗為妥帖,雖然他們養著許寧這麼多年,許寧這幾年卻也掙了不少進項,靠女婿才幹,兩邊都兼顧著,只要財產分清,倒也沒什麼。然而他們一貫最寵愛女兒,近期自己女兒最近性情大異,只怕在看不到的地方吃了許寧的暗虧,因此有些抉擇不下,便推說要聽女兒意見,便是想著若是女兒有苦衷,有縣官大人在,當能解決了。

    唐寶如心下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微笑道:“稟父母官大人,小女子願與許寧和離,另行招贅。”

    當下眾人一片吸氣聲,連跪在她身側的許寧衣袖都動了動,上頭宋秋崖也吃了一驚,十分訝異道:“唐家小娘子莫非是在賭氣?這事關終身,許寧一片孝心,你還當體諒才是,他才華橫溢,必能聯科及第,加官進爵,絕非池中物也,你身為他嫡妻原配,將來自有誥命之分,夫榮妻貴,如何輕易說出和離?又或是另有別情,可徐徐道來,本官自會為你做主。”

    唐寶如淡淡道:“夫君前程遠大,小女子資質駑鈍,拙笨不堪配,恐誤了夫君前程,倒不如一別兩寬,各尋合適的良人的好。”

    宋秋崖捋著鬍鬚,一雙眼只打量著許寧和唐寶如,沉吟不語。

    這時一旁坐著的唐謙忍不住了,惶恐地站起來道:“老爺,小女從小嬌寵過甚,有些任性,還請老爺寬限我們些時間,我們一家再好好商議。”

    宋秋崖看了看抬眼看他的許寧,點頭笑道:“既如此,你們且下去再商議商議,以一月為限,以免耽誤了秋闈,許寧仁孝忠厚,才華橫溢,唐家小娘子還是莫要負氣誤了終身的好。”

    許寧上前拜道:“學生拜謝大人居中調停大恩,內子想是還有些負氣,學生願負荊請罪,小心勸解,不負大人期望。”

    宋秋崖微笑道:“你知恩圖報,仁孝雙全,這是好的,只不要誤了小娘子的終身才好,少年人偶然一時糊塗,能勸開自是最好。不過若是一心求去,強扭的瓜不甜,也莫要勉強,免得倒成了怨侶。若是想通了仍做夫妻,許家也不得為此便為難看輕了她。”

    兩家人起來道:“大人英明,定當依從。”一邊恭送了宋秋崖出去。

    許寧看了眼唐寶如,對唐家兩老躬身拜道:“小婿先將爹娘送回鄉下,還請岳父母在家寬寬娘子的心,小婿不得已冒犯之處,乞諒解之,待安置好父母,便回來向岳父母和娘子請罪。”

    唐謙嘆了口氣,看了眼自從縣老爺調停後就一直沉默裝傻的許家兩老,心裡不由也有些生氣,若是當真有讓許寧兼祧兩家的打算,現在他們就該好好和唐家說些和緩話,先是不派人打聲招呼直接便讓婦孺來鬧事,之後佔盡優勢仍是裝傻不說話,顯然是巴不得寶如和離,這樣的親家,將來女兒豈不是要受氣,就算女婿再好,哪一個能拗過父母親日久天長的在中間作梗呢?

    這麼一想,唐謙不由就覺得和許家繼續做親家也不是件什麼好事。他神色也冷淡了下來,對許寧道:“寶如年紀小,一時轉不過來也是有的,我們從小將她當成掌上珠一般的嬌養,本也不是要送給別人家磋磨的。”

    許寧垂首臉上帶了羞愧的神色道:“岳父大人教訓的是。”

    唐謙看他態度始終無可指摘,又念及他身為子女,子不言父母之過,想來也有種種不得已,微微嘆氣,終於緩和了神色道:“你且先顧你爹娘吧,鬧了半日,想也疲憊了。”

    許寧躬身行禮後回身送著自家爹娘上了車回去,車子動起來的時候,許寧掀起車簾,看到唐寶如轉身毫不留戀地進了唐家門內,心裡想著,若是這一世命運終究無法扭轉,他們注定是無法白頭到老了。

    才上了車羅氏便鬆了一口氣道:“這下可好了,還是宋大人出面親斷的,這次阿寧歸宗的事妥妥的十拿九穩了!我早說要來,老頭子不許我來,你看看如今還是我對吧?我那日看到縣太爺的公子、小姐都親自來送喪儀,就知道我們阿寧結識了這般貴人,入了貴人的眼,將來必是前程無限的,我懷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聰明兒子,如何能讓唐家揀了這便宜?可憐我的平兒,沒福氣……”說起來又傷心起來,她一直溺愛幼子,這一次豁出去,其實也是稟著一股自暴自棄的瘋狂去鬧的,她當時的確是有了去死的心,兩個兒子都死了,唯一的一個兒子雖然有前程卻出贅了,叫她如何不崩潰。

    許留有些厭煩道:“莫要哭了,若是早知道宋大人如此器重我們阿寧,直接讓阿寧去求宋大人派個人去和唐家說,無有不應的,豈不是更妥帖?如今你鬧這麼一場,我們許家的臉都丟光了!你看我剛才哪裡還好意思和親家搭話,只怕別人已是惱了我們許家,以後還當如何往來?”

    羅氏擦了眼淚尖聲道:“不是我先去哭一場,不是趁著如今還沒出阿平的頭七,宋大人哪裡知道我們家的苦處?日子久了,誰還記得我們家連死了兩個兒子!街坊鄰居哪個知道我們的慘?那唐家也不會如此容易鬆口!便是我們先鬧上一場,讓他們也須得知道我們許家的兒子,不是那麼容易占著不放的!死了也要搶回來!你今天也聽到了,連宋大人都親口說我們阿寧將來必能加官進爵的,我那天聽宋小姐說了,她祖父尚在,卻是在京內一個甚麼侯來的!宋大人可和別人家那些十年寒窗才掙出來的寒門縣令不同,真正出身簪纓世家,外放出來那是熬資歷的,眼界自是不同,他說阿寧才學高,將來必是能中的,那必是十拿九穩的!唐家一個開飯館的小戶人家,能將女兒嫁給阿寧,是他祖上積了福了!還敢嫌棄我們許家?阿寧好好複習,待到秋闈一舉中舉,你看他們還不慌忙過來捧著我們?”

    許留不滿道:“唐家對阿寧是有撫養之恩的,莫要如此說,倒教別人覺得我們忘恩負義,將來兒媳婦過來,你也要對別人好一些,沒聽到今天宋大人都特特交代了?”

    羅氏冷哼了聲:“二媳婦一貫眼睛長在頭頂上,家裡有幾個臭錢,便整日里使喚阿寧,如今知道阿寧得了縣太爺青眼,知道以後不好再使喚我們阿寧了,定是心裡不願意,她今日說和離那樣堅決,依我說強扭的瓜不甜,這樣的媳婦不要也罷,依我說待到阿寧中舉,這媳婦還能再往上挑,你沒看戲文裡頭都唱的榜下捉婿,丞相小姐拋繡球的戲文?阿寧你好好準備考試,秋闈中舉後,怕沒有好媳婦?”她看向一直沉默著看著車外的許寧,又叫了聲:“阿寧?你聽到娘說的話沒?”

    許寧沉默許久道:“她不離,我絕不棄她。”

    但是只怕她心已定了,決不肯再陪自己走一次那通往末路的人生。

    羅氏哼了聲又要再說話,許留拉了下羅氏的袖子,對許寧道:“知道你們少年夫妻,情分好,你娘是擔心你捨不得你家媳婦,今兒你娘是給了你沒臉,害得你在你岳父岳母前抬不起頭來,但是你娘也是為了你,為了我們許家的長遠想,那日宋家兩位公子說的話,你贅婿出身,日後便是進了朝堂,前程也是有限,宋大人也是一直嘆你出身不佳,如今你爹娘豁著沒臉皮,背上這齣爾反爾忘恩負義的名聲,還不都是為了你將來好……平兒不在了,我們兩老真正什麼指望都沒了,要不是宋大人開恩,我們老兩口真正是活不下去了……”

    許寧久久不言,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卻如深淵浩海般的深沉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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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信口開河

    是夜,唐家人人疲憊,也無心做飯,只將些臘肉乾魚的隨意蒸了以後打發了肚子,唐寶如看到父親面有疲態,連咳嗽都重了幾分,不由心中內疚,寬慰唐謙道:“阿爹莫要憂心,和離後咱們再過繼個遠點的男孩,現有家私在,怕找不到人麼?”

    唐謙正色道:“我的兒你卻是要和我們說實話,到底為何要與許寧和離?莫非他果真做了甚麼對不住你的事?若是有甚麼難以啟齒處,只管說給父母聽,我看今日那宋大人雖然偏著許寧,卻也不是個不講理的,總為你討個公道。”

    唐寶如搖頭道:“阿爹阿娘,你們今日也見到了,許家上下,哪一個是好相與的?現下許寧是贅婿,他們不敢為難女兒,來日許寧若是當真聯科及第,加官進爵,他家又是個嫌貧愛富的,如今我已是他們眼中沙,到那日只怕便是心上的刺咧,就怕我不配做許寧的妻子,每日只想著如何拔掉,何苦來哉?何不趁著如今還沒子女,乾手淨腳分了,留在家中服侍爹娘,照拂生意,再細心選個聰明忠厚的過繼給爹娘,用心扶助,怕沒有好日子過?何必要到他家去受閒氣?”

    劉氏聽著仍是搖頭道:“我的兒,你不知道沒有丈夫一個人過日子的苦,你如今若是和離了,再招贅就難了,當日我們為何要從你年幼便要入贅,便是打著年紀小好調教的主意,待到年紀大了,性情定了,願意入贅的好人是少之又少,都是些不成器的懶漢,過繼也是,你道我們沒想過?若是許寧待你沒甚麼,不若便依著今日宋大人說的法子辦了,我們唐家對許寧有恩,料他不敢忘恩負義,待你不好。”唐謙又勸了兩句,唐寶如看他們囉嗦,忍不住道:“你們看他如今好似錦繡前程,若是有朝一日他入朝為官,嫌棄女兒,為官不慎,一朝連累得全家抄斬怎麼辦!”

    唐謙笑起來:“我兒如何這般小心翼翼?咱們平民老百姓,難道不做官,就能保證一輩子平安無事?至少做了官兒旁人不敢來欺負你,至於後頭的事,哪裡想這樣遠?你若是怕許寧納妾,昨兒許寧都在縣太爺面前說了只尊你為妻,你再好好攏他的心,不怕他對你不好。

    唐寶如只是搖頭道:“阿爹阿娘,我心意已定,你們莫要再勸了,待到一月之期到,你們只管稟報上去,說我不願嫁入許家,一心和離,若是不判和離,女兒一日都不能再和他呆下去,橫豎也不會再去和他一同住了,必是要在家裡的。”

    唐謙和劉氏面面相覷,著實不知唐寶如為何如此堅定,這個女兒之前明明嬌憨單純,十分乖巧聽話,尤其對自幼一同長大的許寧那更是一個死心塌地,如今卻一心要和離,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唐許家這一事傳開後,唐氏一族中不斷有族長、族老來勸說唐謙莫要將事做絕,由著女兒任性,得罪了縣太爺,唐謙被人勸說得多了,倒是起了絲真火,他年青時就不是個循規蹈矩之人,否則也不能一人出去偷偷學會一門手藝,又娶得劉氏,如今心疼女兒,越是旁人勸,他越是更在意女兒的想法,總想著女兒是否有難以啟齒的苦衷,然而便要依著女兒的話和離,女兒如今才十五呢!和離後,剩下這樣長的時間,若是不能再招到好人,如何是好?

    劉氏去探了幾次唐寶如,卻都無功而返,逼急了唐寶如甚至說是夢裡見到的許寧負心休妻,被朝廷問罪全家抄斬的話來,兩夫妻哪里肯信,私下合計,卻覺得女兒像是被油蒙了心一般,該不會被什麼東西迷了心胡言亂語起來,第二日一大早劉氏便去了寺廟求了符紙來悄悄兒的做給寶如吃,卻也不敢聲張,怕被人知道,寶如看到房間裡貼了辟邪的符紙,又好氣又好笑,卻也知道自己再用經歷過前世一遭兒的話來說給爹娘聽,只怕爹娘當真會認為自己中了邪了。

    唐寶如知道爹娘難受,然而她早已知道這以後的日子,就算許寧重生一世,待她不算差,然而時日還長著呢,她為何要再去走那一次?她只想著在家裡,守著爹娘,有空的時候燒喜歡吃的菜,過繼個孩子來帶著,一輩子也就過去了。她不願意重蹈覆轍,卻也沒辦法和爹娘說清楚她與許寧是注定了不可能和和美美的。

    等待的日子中許寧一直沒有見到回來,唐遠來了幾次,雖然唐家遇到這等大事,唐遠仍然堅持著每日去唸恩寺賣小食,這日他卻特特地找了唐寶如有些結巴道:“即使你和許相公和離,我也會奉養你的!”

    唐寶如噗嗤笑了出來,摸了摸他的頭道:“那你過繼來我家好不好?”

    唐遠漲紅了臉:“我要照顧我娘和弟弟,不過我也會當你親姐一樣的敬重的!”

    唐寶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吧,這才像個男人,如今我們家的進項也要靠你了,去忙著吧。”

    唐遠畢竟年紀小,沒什麼辦法,雖然鼓起勇氣來表示支持,卻到底羞恥得很,紅著臉跑了。

    唐寶如嘆了口氣,心想其實唐遠是真的不錯,可惜人家有自己的父母,若是強扭,又是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許寧,沒什麼意思。

    正沉思著,門口劉氏卻帶了個人進來道:“寶如,宋大人家的千金宋小姐來了,說來看看你。”

    寶如抬頭果然看到宋曉菡一身天青色挑銀線梅花襖裙,披著銀色貂皮大氅,笑吟吟對著她道:“好妹妹,我來看你了。”一邊打發自己的丫鬟和小荷出去:“我與你們娘子說些體己話,你們且先出去逛逛。”

    寶如心中膩歪無比,勉強站起來道:“宋小姐請坐。”

    劉氏忙著讓人送上茶點後便去廚房整治茶飯去了,雖然她心裡忌憚這位宋小姐的來意,她可還記著女兒說過這小姐對自己女婿有些想頭,因此也只是面上殷勤,卻一雙利眼早偷偷打量了一番,和自己女兒比較了一番,暗自驕傲這長相比自己女兒可差遠了,許寧若是看上她撇了女兒,怕不是眼睛瞎了?只是若是女婿看上的是別人的家境,那也沒法子,這樣人品的女婿也要不得,和離也好。

    宋曉菡亭亭坐下後笑道:“前兒的事我已聽說了,聽我爹說你要和離,想著和你姐妹一場,怎麼也合該過來勸勸你,莫要因為一時負氣便隨意做決定,誤了終身。我爹與我分剖過,待我與你細細說來,這事論理有死契在,合該判回你們唐家,但本朝仁孝至上,他若不顧家中,將來別人必要他不孝,貪圖前程富貴不顧生父母一門潦倒,他若回去不顧你,難免又負了你們唐家,因此我爹周詳考慮過,竟是兼祧最為兩全其美,卻不料你年紀輕不知利害倒要和離。”

    “許大哥一貫待你如珠似玉的,你也當體貼他的難處,他是胸有丘壑之人,並非池中之物,有著這贅婿出身,將來走不長遠,你既嫁與他,也當為了他著想,將來他若是能位列朝班,你也有夫貴妻榮、得封誥命的福分,豈不比窩在這小縣城裡,做個庸俗的鋪子老闆娘,每日對著的都是爐灶強?如今你在這節骨眼上非要和離,外頭一些糊塗人不知就裡,只說許大哥忘恩負義……你須知他的難處,他難道能坐視父母年老無依寡嫂弱侄滿門無靠?他待你這般好,名分也許了你,也並不肯負了你們唐家,你何苦要壞了他的名聲,又有甚麼好處了?”

    唐寶如冷冷道:“可惜妹妹偏偏喜歡對著爐灶做個大俗人,姐姐如此知情曉意的賢惠,對許寧如此有信心,何不趕緊和令尊說說,趁我與許寧和離後,連忙趕個熱灶頭,嫁過去做繼室,給今天那老潑婦趕著當兒媳婦去?可得趕緊,不然小心這樣好的許大哥又被別人看上了。”

    宋曉菡兩眼圓睜,一時沒反應過來,怔住了。

    唐寶如卻仍嫌多年的仇怨都未發出來,繼續道:“姐姐這一心念著別人的丈夫,卻不知宋大人若是知道,是不是會被你氣死?”當年宋秋崖死後,她連許寧的妾都要做,簡直敗壞門風,後來連她兄弟都不願和她來往以她為恥,雖然這一次畢竟宋曉菡多半還未生了這心,但未必就完全無意,她這句話也絕不算是冤枉了她,上一世她不知吃了她多少虧,這一世反正都要和離了,她絕不再想看到這女人假惺惺的嘴臉。至於宋秋崖會不會因此記恨唐家,她卻是有十足把握宋曉菡回去絕不會吐露此事,另外,到今年年底,宋秋崖這一任就算完了,他將會帶著家眷回京任職。

    宋曉菡已是蹭地站了起來,一張臉氣得發白,嘴唇發抖著:“你!你怎麼能如此信口開河,污人清白!我這都是為你和許大哥好……”她自幼教養嚴謹,從未口出惡言,第一次遇到這般直白惡毒的攻擊,一下子居然找不到話來回擊。

    唐寶如冷冷道:“多謝姐姐關心,可惜妹妹這樣的市井俗人就不勞姐姐關心了。”

    宋曉菡直到氣沖沖出了門上了轎子,腦子都還是懵的,唐寶如安敢如此!她一片冰心在玉壺,坦坦蕩盪清清白白,如何能被人這般污衊侮辱!

    然而她滿肚子地怒火,卻發現根本無人可說,她在京城長大,也知道女子的清白名聲是多麼重要,她若是將這事去和父兄說,父兄就算對唐寶如有了惡感,也會懷疑是不是她確實對許寧有甚麼逾規的舉動惹人誤會,按父親那一貫嚴於律己的要求,他定是會勒令自己在家裡禁足,不許自己再見許寧,若是一不小心被外人聽到了,這瓜田李下的流言蜚語就能毀了待字閨中的她,而自己的兩個哥哥雖然一貫寵愛自己,卻也對許寧讚譽有加,若是知道許寧妻子如此斥責自己,卻是會今後再也不許自己跟著他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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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銀樣槍頭

    一想到這個悶虧她只能打碎牙齒血往肚子裡吞下去,宋曉菡氣得整個人都在發抖,卻想不出能如何整治唐寶如,只能氣得想,她明明對許寧只是個欣賞,贅婿出身,安安靜靜地,卻寫得一筆好字,她第一次在大哥那裡看到許寧寫的字就覺得好,又聽大哥說這人還會製香,給了大哥二哥一人一盒香,大哥是竹香,二哥是蘭香,她聞了覺得好,和外頭賣的香不同,竟是和京里那宮裡的貴人用的香有些像,熏在衣服上絲絲縷縷,若隱若現,幾乎沒有煙火氣,雅緻得緊。她纏著大哥和他要了一盒香,送來的卻是荷香,大哥二哥絕對不會隨意對外人透露她的閨名,只說是替自己小妹要的,這麼巧,就是荷香,猶如清晨起來水邊的那一瓣清香,清芬悠遠,從那時候起她就留心上了這個叫許寧的贅婿。

    後來爹爹見了他也十分讚賞,說他見識淵博,出身這般小門小戶,本應沒什麼機會讀什麼書,卻強記博聞,可見刻苦用功,將來必非池中物,她好奇纏著哥哥專門去遊園,果然見著了他,帶著剛剛成親沒多久的新娘子遊園,雖然長相好,卻是個小門小戶常有的樣子,什麼都不懂,一心只知道寧哥哥寧哥哥的喊,見著外人羞赧得話都不會說了,壓根出不了大場面。許寧卻護她護得緊,一絲委屈都不肯給她受,他們坐在涼亭上,連自己大哥都沒有注意,他卻怕那石頭涼,自己先拿帕子墊了,用手摀了捂,才讓妻子坐下,不過交談一會,她提議聯詩,他卻害怕冷落了妻子,直言還要帶著妻子逛一逛,不肯久坐,一會兒就將妻子帶走了。聽哥哥們說,許寧對自己妻子那是一個千嬌百寵,從無不依,在學裡被人譏諷為靠妻子吃飯,懼內也並不為之惱怒。

    她的確十分羨慕唐寶如得嫁良人,卻對許寧沒有別的心思,不過是覺得和父兄一樣,覺得這樣的人才埋沒在市井裡可惜了,她在京里見過不少公侯府的貴公子,華衣錦服都遮不住那酒囊飯袋的混沌之氣,寒門出身的也有,卻要麼是莽撞的愣頭青,要麼是畏畏縮縮雙目昏暗的男子,缺那一種雍容大方,而清流世家的公子她也見過,繁瑣的禮節講究的程序,滿口的清談,卻缺了那一份林下的瀟灑隨性。她自幼受父兄影響,心氣甚高,等閒人入不了眼,難得見到個清標出眾的,便多注意了下,卻從未往終身之思上想過,畢竟別人已是有婦之夫,她父親出身侯府,她自有自己的驕傲,唐寶如這一村婦,如何敢以此辱她!

    她滿心怨毒,唐寶如可以想像,卻並不懼怕,前世她什麼都沒惹到她,仍是莫名其妙地招來敵意,然而即使是如此,她做得最多也就是那樣了,連個小人都談不上,這一世她又不稀罕許寧了,任誰來搶,她有什麼好在意的。

    劉氏卻是知道了宋家三娘子盛怒而去的事後惶恐地來問她,她只是淡淡道:“沒甚麼,不過是口角。”

    劉氏急得汗都出來,跺腳道:“我的兒!那是縣太爺府裡的千金,也是我們得罪得起的?你想要爹娘為你出頭,如何一句實話也不說?到底為何好端端地要和許寧和離?你爹娘哪一處不是為你打算,你卻這般冷爹娘的心兒!”說完卻是忍不住落了淚,她一輩子要強,這些日子心內似焚,眼看女兒油鹽不進卻什麼都不說,終於急得落了淚。

    唐寶如見母親如此,心裡又是內疚又是不安,一邊自責一邊勸說母親道:“我與那宋小姐不過是點頭之交,她卻要來勸我莫要和離,我不從她,她聽不得人違逆,自然生氣,但宋大人也不致於為女兒口角小事便要遷怒家人的。”

    劉氏一邊拭淚一邊道:“你這又是為何非要與許寧和離?眼見著這前程似錦,你為何偏要撿著這更難走的路?”

    唐寶如遲疑了一會兒,道:“我與許寧,不會有孩子。”她知道父母如今是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要放棄那眼見著的錦繡前程,只得斟酌著說法,不然爹爹本就已病著,再把阿娘氣著了,如何是好。

    劉氏一下子驚得收了淚:“什麼?”

    唐寶如解釋:“許寧若是兼祧,子嗣是大事,我若一直無子,許家定要給他納妾,天長日久下去,他再如何高官厚祿,這日子也是過不下去的。”

    劉氏已是驚呆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可是你每月葵水都有,不可能生不出啊!難道是許寧生不了?”

    唐寶如頓了頓,她和許寧,到底誰生不出她不知道,當年宋曉菡是含糊過有孕又葫蘆提的掉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誰也不知道,而羅氏也曾帶著她求醫問藥,求神拜佛,她和許寧也不知吃了多少藥下去,也不見起色,但是如今若要給爹娘一點念想,只能把這黑鍋往許寧頭上推了,反正若是和離了,唐家和許家也不會再有交集。

    劉氏看她不說話,以為她害羞,早已信了是許寧不成,一下子心念數轉,脫口而出:“我的兒!你怎地不早說!你花枝一樣的歲數,怎能糟蹋在那銀樣鑞槍頭上!”一邊已是起了身,急匆匆出去找唐謙商議去了,心中甚至想著,找個時機驗驗女兒,該不會女兒還是女兒身吧!

    唐寶如聽到銀樣鑞槍頭的話都呆住了,看著劉氏也不和她再說,急匆匆出去,竟是不知從何解釋,一時忽然對許寧覺得十分歉疚……要說許寧,可真不是不行……所以他們前世始終要不上孩子,她一直懷疑問題出在自己身上的,但葵水並無異樣,大夫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卻說劉氏已和唐謙說了這話頭,一邊道:“我說女兒怎麼鐵了心地要和離呢!之前定是年輕面嫩不好說,但是這確是大事!他既不能有子嗣,女兒還要嫁給他,豈不是誤了一輩子麼?到時候管你掙了多少家業什麼官爵,白白便宜了許家那邊的侄子了,我們唐家的香煙卻又怎麼辦?竟是要和離才是!”

    唐謙匪夷所思,然而這夫妻房中之事,便是長輩也難明了,如今女兒言之鑿鑿,難道許寧竟真的是不行,也難怪女婿一直寵著女兒,對他們老兩口又分外孝順……他從前總想著女婿這般年紀便有這般涵養,實在難得,難道竟是因為床笫之事無法,才對女兒心存愧疚……

    兩夫妻合計了半日,竟是恨不得立時命人去回了宋大人要和離。

    但是唐謙一貫穩妥,仍是道:“還是問問女婿吧……會不會是……女兒,她不懂……”

    劉氏皺了眉道:“他們成婚前,我就和她細細說過了這男女之事,你是知道的,女兒一貫和我無話不說,這事上想必未必信口瞎說,倒是許寧他只怕未必肯承認,到時候倒賴我們寶如生不了壞了名聲怎麼辦。”

    唐謙皺眉道:“還是等女婿來了再說,這樣大的事,不可輕忽了。”

    翌日果然許寧從鄉下趕了回來。他在鄉下這些天將許平安葬後處理了一些喪事,安頓好了老父母,馬不停蹄便又趕了回來,怕唐家父母看著不喜,脫了麻衣,換了身素袍進來,一進門便向唐謙和劉氏請罪。

    唐謙看許寧眼睛下有青黑,神情疲憊,便知他定是累到了,​​偏偏還態度恭謹一如既往,念及這些年來他們幾乎如父子一般的情分,不由有些心軟,擺不出臉色來,問了幾句家裡那邊安置得如何,親家兩老身體可好之後,嘆了口氣道:“如今寶如是拿定了主意要和你和離,你可有什麼話說。”

    許寧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並不驚奇,他自重生以來,一心想著彌補前世遺憾,成就大業,報仇雪恨。無論是刻苦讀書,進書院結交士子、買地開舖子、投宋秋崖之好與之交好,盡皆為著大業,而唐寶如,原想著給她妻子應有的榮華富貴便算是彌補了前世的虧欠,依著他從前的脾氣,若是唐寶如執意不肯跟著他,他也無所謂,反正他這一世只為複仇而來,發現寶如重生後,他雖然一直挽留著她,給自己的理由是她也知前世,於他復仇大有便利。

    然而到瞭如今這關節,他發現他卻說不出一切由寶如的話來。舌尖似有苦澀席捲,喉嚨有些澀辣,他想著莫不是自己累了,三弟的死的確給了他沉重的打擊,因為這是他重生以來做的第一件改變命運的事,卻沒有成功……

    彷彿那一天早上天還不亮,爹娘就把自己拉了起來,替自己洗了臉,給自己換了一套最好的衣服,爹就拉著自己走了出去,出門的時候回頭,看到娘站在門口拉著弟弟看著自己,眼睛紅得像桃子一樣,他和爹爹說:“爹,不要讓我入贅,我會給家里幹活的。”爹一句話都沒答,只低聲道:“是送你去享福的,你莫要和岳父岳母強嘴,乖乖的少說話,不要給爹娘惹事,若是被退回來,咱家也拿不出錢來賠,只好拿命賠了。”他當時被嚇住了,之後彷佛是麻木而茫然的到了唐家。隔了很久以後才明白,那種感覺,叫認命。

    他雙膝跪下道:“此前原是小婿父母不是,小婿身為子女,原當負荊請罪,請岳父母給小婿個機會,見見寶如。”

    他不願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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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開誠佈公

    劉氏冷哼了聲,唐謙卻示意劉氏出去,掩上了房門,對許寧道:“寶如說和你不會有子嗣,所以執意要和離……”一邊緊緊盯著許寧臉上的神色,許寧腦門上的青筋跳了跳,咬了咬牙,低頭拱手道:“還請岳父讓小婿見見寶如。”

    唐謙看他神色有些難看,畢竟涉及男子尊嚴,不由有些擔心女婿要遷怒女兒,緩和道:“我想著你們兩人年紀都還小……莫不是在這男女之事上不太……了解,因此私下問問你,你也莫要怪責寶如,是我們看她太過反常,從前那樣膩你,再愛你不過的,如何便要立定決心要和離?這般終身大事不能輕率了事,若是這其中有甚麼誤會,你也莫要生氣……若是真的,我們唐家也必會守口如瓶,絕不會漏出一言半語……不過是好聚好散罷了,你前程盡好的,不必介意寶如。”

    許寧深呼吸了一下,垂睫對唐謙道:“岳父放心,我會和寶如好好說話,不會遷怒於她,若是她執意要和離……我總是……會順著她的。”

    唐謙看女婿一貫的溫順恭讓,想了想道:“你們小倆口好好談談,若是誤會,你便好好開解她……我們總是盼著你們好的,你要照拂你本家那邊,我們也不是那等小氣之人,實在是你娘上門得太突然,若是好好來談,我們也不會蠻不講理……”

    許寧躬身道:“岳父母一貫對許寧厚愛有加,小婿無時無刻不銘記唐家待我的恩德。”

    唐謙嘆了口氣道:“寶如就在房裡,你自去裡頭找她吧。”

    許寧進去的時候,唐寶如正在桌前描著花樣,抬頭看了眼許寧,又低頭繼續描。

    許寧看她毫不在意的樣子,心裡一股氣漸漸漲滿胸​​脯:“你這是鐵了心要離了我了?”

    唐寶如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傻子,為什麼要自己往坑里走。”

    許寧這些天心力交瘁,忽然覺得再也無法保持那謙謙君子的涵養:“你是拿定了我定是成不了事,所以早早離了我,要過自己的安樂日子?你別忘了,若都是命定,你離了我,也不見得能和前世不同。”許寧不知為何說出這樣刻薄話,前世他的確是只在唐寶如面前失態過,這一世他卻一直做得很好,然而這些時日,事情忽然脫離了控制,彷彿冥冥中一隻大手在撥弄著他的人生,一股壓抑不住的焦慮一直困擾著他,他彷彿又回到了那什麼都不能自主決定的過去,任人擺佈,無依無靠。

    唐寶如皺起眉頭,丟了那筆到硯上道:“你不要信口咒人,我離開你不是為了你成不成事,你加官進爵位極人臣也好,墮落塵埃窮困潦倒也好,我只不想再和你許寧有一點瓜葛了,日子過成什麼樣,都是我自己的事兒。”

    許寧冷笑:“唐家對我有恩,你唐寶如對我有情有義,所以我沒有對你低三下四,做小伏低,為你唐家赴湯蹈火,便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是不是?我再如何做,也永遠都是對不住你,對不住唐家,入贅不是我自己要入的,歸宗兼祧也不是我自己要的,出身際遇從來都不是我能選的!父母生恩我不能忘,你爹娘的養恩我又何嘗不想還?我拼了命出人頭地,要奉養唐家二老,他們堅決不肯收,難道要我與親生父母斷絕關係才算對得起唐家!你長年無出,我從未有過二心,仍尊你為嫡妻,為你請誥命,你卻仍是冷漠抱怨,大廈將傾大難臨頭之前,我將你休離也是為保你,你卻只知怨恨,唐寶如,你究竟還要我如何做才算得上不忘恩負義!”

    他的胸脯劇烈起伏,前世今生,唐家的恩情猶如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上,他卑微而恥辱,夾在許家唐家之前左右為難,掙扎向前,總覺得自己再強大些,再強大些,便能兩邊都不負,然而無論如何,他都沒有辦法取得諒解,即便也洗不乾淨身上的罪孽,唐家兩老倔強的一兩銀子都不收他的,將送回去的東西統統又命人送回,牢牢地將忘恩負義四個字烙印在他身上,永遠無法洗脫,他位極人臣,一呼百應,朝堂風刀霜劍他都無所畏懼,夜深人靜時,幼時的那些卑弱無能、羞辱徬徨,卻仍是會啃嚙著他的心,滲透在他的血液中,叫他晦暗抑鬱,感覺到自己永遠無法掙脫命運強壓給他的罪行——而毫無疑問這一刻他再次感覺到了命運的惡意,前世就像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魘一般纏著他。

    唐寶如與許寧糾纏一世,卻從未見過許寧如此激動憤慨的樣子,他只會冷漠地離開,唐寶如心裡冰涼一片,喝道:“你終於承認了,你恨我們家挾恩以報是不是?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不過是為著恩情,把我供在那兒……什麼嫡妻,什麼誥命夫人……我稀罕麼!我稀罕麼?”她的聲音也因為激動而開始尖利。

    許寧低吼:“你若不和前世一樣的固執尖刻,咱們好好的凡事有商有量,又怎麼會過到前世那樣的日子?”至少他當時是覺得可以做到相敬如賓夫貴妻榮。

    唐寶如將桌子一拍霍然站了起來,怒道:“許二!誰稀罕那些榮華富貴相敬如賓的日子!我是不想和你過下去了!我受不了你身邊總是一個接一個的愛慕者!我受不了你那當你面一套背後另一套的娘!我受不了你這永遠捂不暖的冷心冷肺!你摸摸你的良心,我何嘗要將唐家的恩情壓著你?你要我學什麼我都去學,我全心全意對著你,換來了什麼?一紙休書!我憑什麼要再去過這一望就知道底的日子!你對我公平麼!”

    她眼眶發紅,胸脯起伏,想到上一世的種種,竟是怒到極點,重生以來,她還以為她已經可以放下前世的事,她也沒有想到,這麼幾年過去了,她竟然還在深深怨恨著他,她要的從來都不是榮華富貴夫貴妻榮……她要的……她要的是……她的胸膛裡一顆心酸澀到極點,卻忽然眼前一黑,最後只看到許寧嚇了一跳的面容。

    再醒過來的時候她已躺在屋裡,屋裡已點上了燈,劉氏正在她床邊,看到她醒來喜道:“你可醒了?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她想起身,只覺得身上有些酸軟,有些納悶道:“我這是怎麼了?”

    劉氏臉上帶了絲喜色,埋怨她道:“你和許寧拌嘴結果居然氣暈了,大夫才來看過,你這孩子太不注意了,大夫說你已有孕一月有餘了! ”

    唐寶如腦袋嗡的一聲:“什麼?”

    劉氏喜氣洋洋:“我就說你年紀太小不懂事,小日子多久沒來了?大夫適才開了安胎的藥,說你若是沒什麼不舒服的也可以不吃,只一條不許再動氣,還有大概你們有用香,引發胎兒不穩,那些香啊粉啊的不許用了,你阿爹已是罵過許寧了,才送走了大夫,正趕了他在廚下煎藥呢,一會兒就來給你賠罪。”

    唐寶如不可思議道:“怎麼可能有孕!我們根本不可能有子嗣的!”

    劉氏啐了一下合掌念了句神佛勿怪,點了下她的頭:“你這孩子,男女之事想是什麼都不懂,許寧也是由著你亂猜亂想,我不知道你們夫妻之間有什麼彆扭,這樣不吉利的話以後不許說!還有前兒那和離的話頭,也莫要再提,許寧若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只管說,我們替你教訓他,只是不是大事,就不要輕易讓孩子沒了親爹……”一邊拿了水給她喝,唐寶如仍是難以置信地拉著劉氏的手問:“阿娘你果真不是騙我?”

    劉氏笑容滿面:“阿娘騙你做甚麼?要說我的兒福氣就是大,這節骨眼上得了孩子,雖然年紀小了些,但好好養著,總能順順當當的,我看你到現在都一點反應都沒有,定是個乖孩子,近段日子你是愛吃酸的還是愛吃辣的?你莫要怕,爹娘定讓你妥妥當當的生下這個娃娃!按之前宋大人說的,這孩子姓唐,許寧定不敢有二話。”

    唐寶如呆呆地摸著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面容迷茫,劉氏以為她年紀小不懂事,一邊安慰她道:“你且歇著,我去看看給你煮個鯽魚湯,最是安胎的,你爹怕把病氣傳給你,交代了,等你身體好些就和許寧一塊回西山那兒去,這是第一胎,萬萬輕忽不得。”一邊嘮叨一邊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唐寶如滿腦子煩亂理不順,怎麼可能?前世這個時候根本還沒有孕……她皺起了眉頭,卻是想起了一件關鍵的事情,前世這個時候,他們根本還沒有圓房,自然不可能會有孕,那麼到底為何這一世圓了房便有孕?若是許寧和自己都沒有問題,後來到底又是為什麼一直都沒辦法有孕?

    她滿腦子猶如豆腐腦一般稀里糊塗,想不清楚,聽到珠簾一動,抬頭看到許寧端著藥進了來,看她醒來,將藥放在了床頭。

    唐寶如和他對視,茫然問:“怎麼可能會有孕?”

    許寧鎖緊了眉頭看向了她的腹部,面色凝肅如水,唐寶如喃喃道:“為什麼?”

    許寧忽然一手掀起衣袍下擺,在她床前跪下,唐寶如吃了一驚,抬頭看他,許寧低頭垂眸,一手撫在了唐寶如的腹部,緩緩道:“唐寶如,為我生下這個孩子。”

    唐寶如怔怔看著他,許寧抬眼看她,眼眶微紅,雙眸里居然含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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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盡力而為

    夫妻這麼多年,唐寶如頭一次看到許寧落淚。他一介寒門,雖然後來登了高位,卻並非一帆風順,他從來不在家裡談論朝事,她作為他的妻子,卻在外聽到一言半語,知道他時常猶如履冰臨淵,多少人為他捏一把汗,他卻從不訴苦。最後生受凌遲的時候,聽食肆裡的食客閒聊也是面不改色慨然就死。

    原來他也有落淚的時候。

    他低著頭,從上邊看下去,他眉毛銳利如刀鋒,睫毛低垂,眼角微微發紅,嘴唇緊緊抿著一線,相書上說這樣的人薄情,他如今卻卑微跪在自己身前彷彿囚徒等待判決。

    唐寶如有些不知所措,許寧低聲道:“今天是我的不是,不該胡言亂語,把你氣暈了……我原也不是那意思,我其實……其實就是賭氣,雖然一把年紀,活了兩世……我不甘心,自重生後我做了許多,這一朝將我打回原型,前程渺茫,我真的不甘心……”

    唐寶如喃喃道:“不甘心……難道我又甘心麼……”

    許寧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我知道你前世怨我,但我不知道你怨氣這樣大,我都死了,你還不解氣,我更沒想到林謙是那樣的人。那會兒情勢已經不妙,我無兒無女,父母沒法子開脫,你當時卻和我冷戰多時,將你休離也是為了保你,其餘婢妾,若是我出事,最多不過是發賣罷了,我想著若是能平安度過,再想法補償你,若是不成……總是能保住你一命。”

    唐寶如看向他,滿心酸澀,今時今日,這些還重要麼?清點回憶上一世,她同樣想過,若是那些無數的小岔路口,自己選擇另外一條路,若是面對許寧的倔強冷漠,自己再稍微軟和容讓一些,是否他們能有不同的結局,但是她想了一次又一次,還是覺得他們之間根本每一條都是通向末路——她無子,卻不能容忍許寧納妾,父親母親堅決不肯諒解許寧,不受供養……這是一個死結。

    而現在,她卻忽然懷孕了。

    許寧似乎知道了她的意思,放棄了解釋:“就算都是我對不住你,我們不說前世,只說現在,你有了孩子,這是和前世不同的,生下他!我們還有機會!寶如你信我一回,三弟的死我很難過,但未必證明我們沒辦法改變命運,至少你現在有孕了!”

    唐寶如低低道:“你就確定這孩子一定能平安生下?若是我們命中本就注定無子……”

    許寧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唐寶如能感覺到他的手心裡全是汗,大冷天的,他的額頭上也密佈著細細的汗珠,他急切道:“我們賭一次!寶如,我們前一世盼了這麼久的孩子,你不忍心的是不是?你也想要他的是不是!給我生一個孩子,寶如! ”

    唐寶如忽然笑了下:“你想要孩子,現在趕緊去納妾,只怕還來得及……”

    許寧搖頭:“不要慪氣,寶如,你明知道的,你如今肚子裡有我的孩子,你爹娘絕不會同意你和離,給我一個機會,我來彌補你,我們好好的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會給他我能得到的所有最好的東西……”他忽然哽咽了,唐寶如再次被他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想過許寧想要孩子的心情這般激烈,前世他明明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對羅氏帶著她到處求神拜佛總是漠然以待。

    她有些難以置信道:“你就真的這麼在意孩子?”她以為只有她才在意孩子。

    許寧低了頭,自己擦了下眼淚,過了一會兒低聲道:“我一直覺得,從來沒有個真正的親人,爹娘將我出贅,兄弟情分也薄,子女上乾脆就無緣,岳父母雖然待我不錯,也終究不是親子,他們待你才是全然無私,我一直很羨慕你……若是有個孩子,我定待他如珠如玉。”他不再說話,有些難為情,他並不是一個情感外露的人,能說這些,已是連日來心力交瘁,數個震撼人心的消息幾乎要碾碎他的脊梁,他終於忍不住對這個從前世陪自己到了這一世的女人吐了心裡話。

    唐寶如忽然理解了他的想法,這是終於有了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所以分外看重?她看許寧紅著的眼圈,仍然有些不能相信這個活了兩世位極人臣的人如今居然為了個孩子在自己面前落淚,真是……親人甚麼的,上一世他爹娘不是對他分外倚重麼?難道那般都還不夠?這是重活一世,終於明白他爹娘對他的感情並非無私麼?

    她忽然有些想笑,卻仍然忍住了,許寧仍然低聲下氣道:“你生下他,我這一世絕不納妾,給你應有的名分和尊榮,也決不讓你在我爹娘那兒受委屈,你也別擔心朝堂爭鬥,我盡力而為,總能護住你和孩子……”他頓了一會兒,輕輕撫摸唐寶如的手,低聲道:“你想要的,我會盡量給你。”

    唐寶如心裡有些悲涼,她問自己,你想要什麼?你想要他,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寧哥哥,愛我重我,護我疼我,白首相知,可是前一世歲月已將一切摧殘,即便重來,所有人都已忘記,只有彼此之間仍然記得那一段千瘡百孔的過去,無法挽救彌補,她深深看進許寧的眼睛裡,無聲地問自己也是問對方。

    許寧抬頭和她對視,雙目愴然。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卻沒辦法做出許諾和保證,前一世是恩義大於情愛,這一世是彌補多於愛重,但是他會盡力,他手指緊緊纏著唐寶如的手指,讓她幾乎有錯覺自己是稀世珍寶被人深愛——可是她很快記起許寧態度的轉變,是因為她肚子裡頭如今多了一塊肉。

    這一刻她明明應該開口,學著那話本里堅強決絕的女子,說一句“水因有性山難轉,你若無心我便休”,可是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卻說不出話,雖然跪著乞求的人是他,唐寶如卻覺得在感情裡卑微的渴望和乞求的人,卻是自己。

    她滿心酸澀,她本來就沒有打算不要這個孩子,前世盼望了那麼久的孩子啊,許寧同僚孩子的滿月席、抓周席,她每次參加都是滿心的酸楚,走在路上看到別的婦人抱著孩子,都要充滿艷羨地看一眼,就連段月容明明那樣苦命,就因為她有兒子,她都覺得比她強,整整繚繞她前世大半輩子的陰影啊,因為不能生,她總覺得自己比別人低一頭,她在公婆面前始終都抬不起頭……

    她想要這個孩子,但如今情勢,爹爹生病,家裡生計勉強維持,母親要照顧爹爹,她若是帶著孩子和離,只會讓爹娘憂心分心,一家子生活分外艱難不說,更會有小人惡意揣測這孩子是否不是許寧的才與許寧和離,到時候這孩子又當如何面對這個充滿流言蜚語的世界?而那不可知的命運不知是否還會捲土重來,將這個孩子帶走,她不敢賭這樣的風險。她自己一個人不怕辛苦,但是父母、孩子是她的軟肋。她不能矯情地說她能一個人給孩子和父母過好生活,她需要許寧一同面對這場命運的考驗,即使他們之前的情分已不再,哪怕只是合作,許寧也是個強有力的臂助,更何況,他還是孩子的父親,她並不希望孩子一開始便沒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一定也是這樣期望的,她重活一輩子,為的是自己,許寧究竟對不對得起她已經不重要了。

    從發現自己懷孕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現如今是和離不成了,自己爹娘絕不會答應她在懷孕的情況下和離,官府也不會判,為今之計,只有在許寧歉疚和在意這個孩子之時,給孩子爭取更多一些保障……和離之事,恐怕要往後推遲,至少不能在這當口至父母和唐家於風口浪尖中,讓孩子受了委屈……她終於開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許寧愣了一下,終於反應過來唐寶如答應了,眼睛裡帶著狂喜,看向她:“你答應了?”

    唐寶如搖了搖頭:“不……許寧,我不能原諒你,縱然你前世有那麼多的不得已,我知道你不甘心、不願意,我也知道我們上一世走到那樣子我自己也有責任… …但是我仍然不能原諒你。但是我願意為了孩子,為了爹娘,將和離的事往後放一放,和你之前說的一樣,我願意和你合作,盡量為你的大業提供幫助,扮演一個合適的妻子角色,但同樣我需要你給我足夠的尊重和體面,我和你一日不和離,你一日不能納妾。”

    許寧面目凝重看向她,低沉道:“我答應。”

    唐寶如繼續道:“我任何時候想要和離,你都不得阻撓——同樣,你若遇上了別的更好的女子需要我讓賢,我也可以讓出這妻子名頭,但不可因此牽連到孩兒的嫡系身份。即使我們和離,你也要對我們的孩子始終如一的好,盡力為他選擇最好的生活和未來。”

    許寧沉默了一會兒,抬眼看唐寶如的雙眼,終於開口:“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他的眼睛裡隱有水光:“他也是我的孩子,我願將我的一切都給他。”

    時間常常讓人自食其言,唐寶如臉上掠過一絲嘲諷,許寧知道她不信,卻也知道此情此景言語的無力,唐寶如繼續道:“你怎麼孝順你爹娘都可以,但不許他們干涉我和我的孩子的事情,任何涉及到我孩子的事情,我必須有決定權。”

    許寧點頭:“我都答應——只要你為我生下這個孩子。”他如今猶如潰敗之軍,讓出自己所有權利。

    唐寶如冷笑一聲:“你要明白這一點,這一世我不會對你爹娘讓哪怕一步,他們若敢犯我,我絕不會忍,為保你爹娘的體面,你自己用你相爺的智謀想一想怎麼讓他們最好別出現在我跟前。”

    許寧從胸口長長嘆了一口氣,感覺到眼前這個女人又開始嘴硬心軟,他忽然彎腰將她擁住,柔軟嬌小帶著馨香的身軀曾經是他熟悉的,如今這身體內卻有他的血肉。在許寧長成銅皮鐵骨刀槍不入之前,他曾怯懦卑微,在黑暗的夜裡懷疑自己,他曾那樣渴望著來自骨肉至親的愛,一遍遍的想自己是不是不夠好,不夠乖,所以被送走入贅,被那麼多人看不起,是不是自己足夠好,就可以回家了。等他慢慢長大,終於知道了很多東西,他努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絕不是多餘無用的那個,那樣辛苦,若是他有孩子,他絕不會讓孩子有一絲一毫的懷疑自己不被愛,他許寧的孩子,絕不會和他一樣。

    唐寶如有些掙扎,卻感覺到了肩頭有些濡濕,許寧低聲道:“謝謝你,我既許諾,便是自己死,也會保你和孩子一世平安。”

    唐寶如努力將自己那點被愛的錯覺撇開,把那些滿懷求而不得的酸苦吞入懷中,重新拾起自己的自尊以顯得不那麼失落:“能不能不說這些不祥的話……總要試一試,搏一搏,我就不信我唐寶如真就天定了如此的命。”

    許寧鬆了手,在桌上拿了藥碗過來,拈了勺子餵她,情緒彷彿已經平復,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靜,只有微微有些發紅的眼眶證明適才他的確曾經那樣丟臉地跪在唐寶如面前乞求。

    唐寶如接過碗自己喝了幾口藥:“我今天把宋曉菡給罵哭了,你自己想著如何應對吧。”

    許寧一愣:“她怎麼招惹你了。”

    唐寶如冷笑:“她直愣愣跑來勸我要以你前程為重,我讓她若是這麼關心你等我和離了趕緊嫁給你,她就氣得淚漣漣地走了。”

    許寧有些無奈道:“她如今哪裡看得上我,你還真是冤枉她了,她上一世那是宋大人死了,安陽侯府那邊老侯爺又已去世,襲爵的是她二叔,一向和宋秋崖不和的,沒了侯府這邊做靠山,她兩個哥哥的仕途也不太順,她喪期誤了年華,又一向心高氣傲,看不上別人,才把主意打在我身上,未必就是有多麼喜歡我,不過是沒別的更好的選擇罷了。”

    唐寶如一哂:“最恨這種寧為英雄妾,不做庸人妻的調調,她當年就是搶了我丈夫,我這一頓罵才不冤枉她。”

    許寧解釋:“宋家於我幫助良多,宋大人也是個好人,我明兒備份禮過去給她兄弟,婉轉致歉好了,其實她兩個兄弟人品很不錯的,只是時運不濟,被他們那目光短淺的二叔打壓著……宋大人若是不死,他二叔未必能襲爵,這一世我想試試看能不能救回他,只要他能襲爵,宋曉菡是看不上我的。”

    唐寶如又冷笑:“隨便你,不過我料她也不敢和她父兄說這事兒,只以後別在我眼前添堵便好,以後再有這般上門自取其辱的,絕不手軟。”

    許寧從她手裡接過空碗道:“岳父岳母讓你身體好些盡快回西山那邊好養胎,岳父畢竟得的是會過人的病症,今兒知道你懷孕了,喜得不行,卻堅決不肯入你房了,我們還是早日過去吧,香鋪子那邊還需要我照應。”

    唐寶如頓了頓道:“你三弟那邊安頓好了?”

    許寧臉上劃過了一絲陰鬱:“安頓好了……”一邊又解釋:“我娘她是有些昏聵,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以後自有法子讓她不來擾你,這次也是宋家兩位公子那天過去給我送喪儀,她以為我結識了貴人,肆無忌憚,趁著我和爹去看墓地的空子,自帶著大嫂跑了來,我沒防住。”

    唐寶如嗤了一聲:“怪道我說如何這一世頭七沒過就來,原來如此,也沒個千年防賊的理,你娘這回更是倚重你了吧?又是結識貴人,又能掙錢,還科考有望,難怪那天死也要死在我家門前,立時就要我爹娘同意放你歸宗。”

    許寧抿了抿嘴:“他們總是我生身父母,骨肉至親,上一世雖然得享了富貴恩榮,卻也被我連累全家問罪,這一世總還他們一個平安富貴罷了。”他上一世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養大自己的岳父岳母不原諒自己,親身的父母被自己連累滿門抄斬,髮妻怨恨自己不得善終,建功立業的志向付諸流水,他這一世真的能一一補償麼?

    唐寶如呵呵了一聲,卻也知道許寧這樣已算難得,不再嘲他,躺了下去,卻是下意識地摸著腹部,一縷憂思升起,自己真的能保住這個前世沒有的孩子,改變命運麼?她如今,也只剩下孩子這點想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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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2 00:05:29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疑心暗鬼

    隔了兩日許家唐家兩家人在宋秋崖以及族老們的見證下,由原中人擔保,解了入贅的文書,重新簽了兼祧的契書,並去官府重新上了許家的戶籍,並註明兼祧唐家。

    歸宗一事算是塵埃落定,而唐家堅辭宋秋崖代許寧歸還的贅婿禮金,則讓街坊們嘆息唐家仁厚,許家孩子有良心,相較之下,許家兩老的名聲就不太好,連許家族裡都嫌許家兩老丟人。族長專門找了許留去教訓:“平日看你也是個明白人,如何連妻子也管不住?你們白髮送黑髮,我們也同情,許寧是個好的,我們也不會不贊成你們讓他歸宗,但是凡事要講個理兒,唐家看起來也不是那等不講理的人家,你們央了族老和中人一同上門好好勸說,再請宋大人居中調停,豈有不成的?如今倒是如何?你家是只有個小娃娃未曾婚配了,我們闔族還有許多年輕人尚未成婚,眼看許家這忘恩負義不要臉的名聲傳出去,聽說前門許禮家的三姑娘家正議親的,如今黃了,說是族中有如此潑婦,只怕教養不好,現在那三姑娘正哭著尋死呢!”

    許留再三賠罪道歉,族長仍是氣不消,到底是看在他如今有了個有功名的兒子份上,沒有多說什麼,只道:“你也要體諒我的難處,闔族多少事都著落在我身上,睜著眼看我如何處置,不然要說我不公道。如今羅氏無德無禮,懲戒是要的,不然別人說我們族沒有教養,所以祠堂還是要開的,念她是才死了幼子,又給你生了三個兒子,就算給你們些體面,罰她自掌嘴十下,誠心在族中父老鄉親們面前認錯,再罰三百錢給族裡修祠堂用,以儆效尤,如此此事才算了了。”

    許留無奈,只得拱手謝了族長,又再三告罪才送走了族長,回家又是唉聲嘆氣,羅氏一貫好強,被這麼罰了一次後,自覺顏面無存,連在段月容面前,都有些氣短,也不敢去見兒子,只好整日關在屋內做些針線,待眾人淡忘此事。

    許寧唐寶如並不知此事,他們只在唐家歇息了兩日便被唐家兩老趕回了西雁山那兒,兩老彷彿撥雲見日,這些日子的糟心事都被拋到了後頭,連對一直低聲下氣賠小心的許寧也和氣了些。

    劉氏其實很想親自照顧女兒,但是丈夫也需要自己照料,看著許寧還算妥帖小心,便將女兒交給了許寧,走之前千叮萬囑,連小荷也叫過來叮囑了一番才放他們回去。

    回去之前許寧特意先回去,將屋裡的香全都給清理了,其實並非所有的香都不利孕婦,但許寧寧枉勿縱全清理乾淨,又收拾過一回後才回來接了唐寶如。

    自那一日談判後他們兩人關係陡然和緩,一切重心都放在了寶如腹中的孩子身上。

    雖然沒有明說,二人心裡都清楚,這個前世並不存在的孩子能不能生下來,決定了他們究竟能不能扭轉命運,畢竟上一世他們都付出了太慘重的代價,誰都不想重蹈覆轍。

    雖然大夫說唐寶如身子調養得挺好的,雖然有些不穩,靜養一下便好了,倆口子還是被劉氏正兒八經說的頭三個月要特別小心給嚇到了,兩人都有些大驚小怪的慎重。

    唐寶如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出入極盡小心,連剪刀都不敢拿了……說是懷胎不吉。

    許寧同樣是沒離開過家,頂多只到前邊香鋪子看一看,其實元宵過後,書院便已開課,許寧先是忙三弟的喪事沒有回去,他去書院本就是為了結交士子,功課有前世二十多年的積累,是不妨事,乾脆向書院告了假。每日製香或是去過香鋪子後,則要先要了水洗過然後換過衣服身上一絲香都沒有了才回後院。他甚至親自操刀下廚,可惜唐寶如只吃過一次便堅決地拒絕他再下廚,許寧便改為每日廚房所有食材都要一一驗看,他買了不少婦科千金方、食療本草之類的書回來,對著書列了長長的禁忌單子,一一照辦。此外他讓同鄉的捎了點銀子和話回去,說媳婦已有孕,近期暫不回許家。

    許留和羅氏當時一聽頗為意外,許留倒是高興的,羅氏卻道:“若是按宋大人說的,這一胎為男的話,合該姓唐,卻是別人的孫兒了。”許留道:“能生就好,他們年青夫妻,恐怕不知輕重,你倒是該找機會去看看他們,兒子這些日子恐怕有些埋怨我們,之前兒子回來說想改成活契,顯見本來心是在我們老許家的,後來我們沒答應,恐怕冷了他的心腸,如今他媳婦兒又有孕,只怕一顆心要偏到唐家去了,也是你當時操之過急了,如今鬧得我們一家在族中都沒臉了。”

    羅氏怒道:“不是我鬧這麼一場兒子怎麼能回來?到底是我們親骨肉,我就不信他能不認親爹親娘。族裡那些勢利眼,待到哪日許寧得中了舉,你怕他們不來奉承?”

    許留嘆道:“如今我們膝下只剩這一子,還有敬哥兒需要他以後多加照應,你須得對他和緩親切些,將他煨暖過來才行。”

    羅氏道:“整天見不著人,倒能如何?依我說趁著如今二媳婦有孕,不若我帶著大媳婦去城裡照應一二,順便帶著敬哥兒過去,這一來二往的,慢慢熟了就好了。”許留原是有些不樂意留下自己一個人,不過想了想如今香鋪還是唐家的,若是自己整家過去住,定是要招人風言風語,但若是留下大媳婦照顧兒媳婦,順便讓敬哥兒和二兒子熟悉親近,這是好事,便點頭同意了,再則今日羅氏剛受罰,也不願意出門,索性去城裡都罷了。

    於是羅氏便選了個晴日帶著段月容、許敬一路風風火火到了西雁鋪子,伙計們還認識她,又看都是女眷,連忙通報了裡頭,許寧便出來接著進了內院,寶如也懶怠梳妝,只隨便換了件過得去的家常衣服出來迎接,羅氏看她一副眉低眼慢的日子忙問道:“果真有孕了?”

    許寧點了點頭道:“已一個月多些了。”

    羅氏連忙做了副替他們高興的樣子道:“你爹爹聽了很是高興,只是如今家裡才辦過喪事沒多久,不好就上門道喜,又怕你們年紀小,趕著讓我和你大嫂過來照顧你媳婦兒,給你們說些禁忌,依我看,過幾日我回去,留你大嫂在這兒照應你媳婦兒可好?”

    寶如眉梢都沒動一下,只是微笑,卻看許寧搖頭道:“娘和大嫂來住幾日教教我們,我們自是歡喜,但卻不宜長住,我這兒門舍淺窄,前邊一進都是鋪子,來來往往每日客人多,嫂子還年輕,住在我這兒瓜田李下的,於名節有礙,對孩兒的前程難免也有影響。”

    羅氏如今對這個兒子是百依百順,最是喜愛不過,又看他得了縣太爺的青眼,更是信服他,聽他說出一番道理來,自然道:“是我沒想周到,那我們便看幾日便回去了。”

    唐寶如在一側聽到卻是看了許寧一眼,有些意外,許寧雖然尊重嫂子,卻不是這等迂腐的人,上有婆母,下有孩子,自己也在內院,鄉戶市井人家,房舍淺窄,哪裡不是這般一家人住的,哪裡就會想到名節這上頭,再則他一貫對羅氏算得上極有耐心了,很少當面不給親娘面子的,即便不想她們住下,也不至於才見面便直接拒絕,先住下再私底下說服更符合他從前一貫的樣子。

    說話著便已到了午時,段月容便要去廚房做飯,許寧又直接拒絕道:“嫂子是客,這前邊大廚房專門請了灶上的,並不需要嫂子辛苦了,陪著寶如說說話給她解解悶便好,只一條,敬哥兒如今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嫂子要多多注意,小孩兒不知輕重,恐怕衝撞了寶如。 ”段月容白淨面皮登時便紅了,結結巴巴道:“知道了……我會看好敬哥兒……”一邊眼眶卻是有些紅了。

    寶如看她尷尬,連忙笑道:“敬哥兒一向乖巧,有他在跟前,也能開懷。”將話題帶過去了。

    陪著羅氏和段月容吃過午餐,小荷帶著她們去客房安置後,寶如問許寧道:“你一向外頭都是個溫和謙讓的性子,今兒怎麼竟轉了性,大嫂一貫處境艱難,你何必當面讓她下不來台,婆婆若是覺得我們也不喜歡她,她日後豈不是更艱難了。”

    許寧遲疑了一會兒道:“你這一胎貴重,你須萬萬小心,嫂子那邊偶然說幾句話便好,不必應酬太多勞神。”

    唐寶如不以為意道:“我夠小心的了,我娘從前懷我的時候,一樣在街上賣夜宵,還說勞動一下才好生的……”許寧卻仍說道:“我和小荷說了,這些天我給她加錢,哪裡都不必去只管跟著你,你自己食水都要注意。”

    他這些天都是這般囉嗦,唐寶如漫不經心應了,一邊解了頭髮,為了迎接婆母,她匆匆忙忙梳了個髻,卻是有些緊了,她一邊解開髮髻一邊想,羅氏和段月容其實不住才好,家裡有她們在總有許多不自在,大概許寧也知道自己如今不想看到她們所以才打發走她們……忽然她的手頓住了,轉過頭去看許寧:“你該不會在想我們前世沒孩子……是大嫂的問題吧?”

    許寧沉默,唐寶如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這樣想?”段月容是個再柔弱善良不過的人,許寧這是復仇心切,把所有人都當成敵人了?

    許寧頓了一下道:“本來沒什麼證據,不該無端揣測,又怕你稀里糊塗的毫無戒心,我們前世無子,只能過繼敬哥兒,若我沒有事敗,她原應是最大的得益者。自你得孕後,我也一直在想這一世究竟和前世有什麼不同之處,如今想起來前世我們這個時候還未圓房,但是過年的時候因才成親,我娘和大嫂也是來看過我們的,而這一世我們是主動回去看的。”

    唐寶如有些懵懂道:“是啊,那一世你娘和大嫂來看還帶了些禮,飯都沒吃說有事就回去了,你那幾天還和我慪氣了,我到現在都沒想清楚,你那時候莫名其妙和我生氣什麼。”

    許寧抿了抿嘴,他那時候剛成婚,年紀還輕,面皮薄,出入都被人指點那是唐家的贅婿,心情本就不好,母親和大嫂來看自己,卻連飯都沒留,比出嫁的媳婦還不如,至少別人是正經親家,自己卻猶如被賣出去的童養媳一般……當時那種恥辱得恨不得去死的心情,如今想起來仍十分鮮明。

    他別開話題道:“區別就在於,哪一次家里送過來的節禮,我們收下了,而這一次家裡的節禮,我們在路上翻了車,摔了,這一世的節禮雖然比上一世厚許多,但是油、花生、酒,這幾樣是一樣的……我曾聽說過北邊鄉間有棉籽油會令人不育……”

    唐寶如悚然而驚,想到了那日翻車時,節禮盡皆打翻打碎,滿地的油污和爛雞蛋淌了一地,他們當時只簡單收了下花生等物,那些油、酒都沒有要了……她轉過頭看許寧,不可思議道:“怎麼可能!過年那會兒,許平還在……便是上一世許平也還在,如果是那些節禮有問題,你嫂嫂怎麼可能這麼早便打算起來!”

    許寧不說話,過了一會才有些疲憊道:“也許是我想多,但是,若是三弟也不能生呢?他在家的飯食,都是大嫂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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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寧枉縱

    唐寶如感覺到脊樑上生起一陣冰涼的寒氣,身子微微顫抖:“怎麼可能,嫂子一貫軟善怕事,連殺雞都不敢的……再說了你早已出贅,她難道就能未卜先知,知道你能大富大貴?知道來謀算你的家產?許家全都無後,對她又有甚麼好處?”

    許寧搖了搖頭道:“昔年我曾聽京兆尹說過一個案子,一家子愛磋磨媳婦,媳婦一貫逆來順受,有一日卻忽然受不了了,便將藥老鼠的毒藥放在飯裡將一家子全毒死了。寶如,我知道你同情大嫂,但是人心莫測,當年你一直待大嫂很好,和宋曉菡水火不容,偏偏宋曉菡和嫂子也算融洽,她還說大嫂有教她製酒,可見她此人與人交往並無個人好惡,只為別人對她有沒有用……她孀居在家,唯一指望只有兒子,俗話說為母則強,她未必不會為了兒子盡力搏一條出路。若是我和三弟都無子,許家唯一的孫兒就是敬哥兒,那時候整個許家都不敢再委屈她,更是要舉許家之力栽培敬哥兒……甚至也並沒有想那麼遠,僅僅不過是為了氣不過為自己日子好過些罷了,又有可能並不是針對我,我細想若是只是對著三弟,可能我只是池魚之殃,我娘一貫吝嗇,家裡的油糧米麵肉,樣樣都要把持,還經常偷偷給我三弟做吃的……”

    唐寶如連嘴唇都在抖:“我對大嫂一向盡心盡力,連敬哥兒也是,一年四季衣服鞋子哪樣不是親自過問,每天食宿、伺候的丫鬟,也是樣樣考慮,她一貫也是溫和可親,待我從無異樣,時常和我說些體己話……”

    許寧淡淡道:“你若有了親子,待敬哥兒還會那樣好嗎?便是爹娘,定是也更偏向我的兒子一些……哪裡還會重視她和敬哥兒。”

    唐寶如忽然揪住許寧衣襟霍然站起來厲聲道:“你是不是前一世已有懷疑!卻從來沒說,看著我傻乎乎的……”她已是氣得微微發抖,自己上一輩子的所有苦痛,幾乎全因這無子而起,從前只怨命苦,怪許寧忘恩,卻沒想過這苦命居然有可能是被人害的!

    許寧有些愕然,連忙扶住她道:“前世我並沒有疑過她,你想想我們在京里也是站穩腳跟後才接了我爹我娘並大嫂過來,之前我們兩人獨居京城那樣長的時間都無孕,我如何會疑到她身上?只以為是我們命中無子,這一世你有孕後,我仔細回憶,方想起節禮這一節來,只如今那些東西都已不在了,無法查證,雖沒有確鑿證據,我只是想著寧枉勿縱,你小心一些總是好的,過兩日我就把她打發走,待生下孩子再做打算。”

    唐寶如鬆了衣襟,心思煩亂,許寧看她氣成這樣,連忙輕輕撫摸她的背替她順氣道:“你消消氣,上次一生氣都暈過去了,如何生這樣大的氣,興許也是我多想了……畢竟經歷過前世,我如今輕易不信人,大概大嫂也未必就是這樣的人,她也就一村婦,平日也很是軟善的,未必就能如此心思縝密了,再者也有可能是因為前世沒圓房的原因……或許我們命中僅有這一子了……便為這,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他有些懊悔起來,唐寶如如今有孕,大夫說過切忌思慮過多,自己開始只是怕寶如沒有戒心被人算計了去,如今想來自己興許也是太過疑神疑鬼了——曾經恩重如山的座師將自己推出去成為眾矢之的,曾經相交莫逆的好友出賣自己,曾經信任有加可託付妻子的良朋卻在死後將寶如送給上司……

    他知道他這一世很難再信任誰,即便是生身父母……奇蹟的是和自己共同經歷過一世一樣沒有好下場的唐寶如,卻得了他的信任,至少她和自己一樣,絕不捨得腹中的這個孩子不能出世。

    唐寶如被許寧扶著坐下來倒了杯熱紅糖茶,順了順氣,想了一會兒仍是不得頭緒,發現如今除了敬而遠之段月容,別的也什麼都不能做,總不能為了這無稽之談就毀了一個可能被冤枉的人,更何況段月容還帶著一個敬哥兒。

    她抬頭看許寧喃喃道:“我們真的能生下這個孩子麼?”她的臉色有些發白,一向要強的臉上多了一股脆弱之態,許寧一向見她都是剛強之態,不由微微怔了怔,雖然這一段時間的事情讓他心裡也籠罩著濃重的陰雲,這一刻他卻陡然生了豪情,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堅定道:“當然可以,有我在呢。 ”

    寶如有些不習慣許寧的親近,挪了挪開,許寧覺察到了她的疏遠,收了手若無其事道:“廚房那邊我會讓人盯緊,我娘她們帶進來的菜我全讓人換掉,你需要注意的就是眼前的吃食茶水只要離開視線過了,就不要再用了。”

    寶如應了聲,過了一會兒又有些擔憂道:“若是冤枉了她還好,若是沒有冤枉,她會不會見事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害人,你爹娘不會被她謀害了吧?”她雖然十分厭惡許家兩老,但還沒有恨之欲死的地步,而一想到前世自己無子可能是段月容害的,之前種種軟善都有可能是心機深沉,她就感覺到毛骨悚然,彷彿身旁窺伺著一條陰險的毒蛇。

    許寧嘆了口氣道:“她謀害了爹娘對她有甚麼好處,對敬哥兒更是有害無益,媳殺公婆這是死罪,你放心,這些事情我自會考慮,前世她直到最後,也不曾有過什麼不對……我被問罪的時候,敬哥兒被流配,她聽說是充入教坊,也許是我多想了……待我找個時機試她一試。”

    唐寶如問:“怎麼試?都怪我快嘴,今兒大嫂問我上次的酒可好喝,我已是告訴她都摔沒了……不然拿出來試試她就知道了,你怎麼不早和我說?”她有些惱怒看了許寧一眼。

    許寧點了點頭道:“我本就是想騙她你做的那金瓜烙是用她給的油炸的,看她敢給敬哥兒吃不,結果你嘴太快了,我沒來得及描補,我後來想了想她吃飯之前神色也無異樣,給敬哥兒遞點心的時候也並不懼怕,我想著也許我猜錯了也未可知。”

    寶如喃喃道:“希望是猜錯了,我真不願疑她,若是連大嫂都信不過……”屋裡暖和,又剛陪婆母大嫂吃過飯,她說著話開始覺得眼皮有些粘滯起來,許寧看出她神色困倦,便道:“你歇息下,想不應付她們就直說不舒服就行,我交代小荷就好。”

    寶如怏怏地揮了揮手,自己寬了外袍窩上床去,她受的打擊太大,一時還不能接受,只閉了眼睛歇息,卻不一會兒便睡著了,許寧有些失笑,去替她蓋了蓋被子,心裡想著唐寶如倒是自己前生後世見過最簡單的人,心裡想什麼,臉上往往直接都顯露出來,不需要費心思去揣測和應付。經歷過一世的他現在才發現,唐寶如這樣的個性留在他身邊,為他生兒育女,是一件很合適的事,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人了,倒是曾聽過一句話,上了年紀後,喜歡不喜歡已經不重要了……相處著覺得不累就好。

    因為被許寧提醒過,第二天段月容抱著孩子過來看寶如的時候就小心翼翼的,還是跟著羅氏過來,羅氏來是為了表一表關心,她失去了兩個兒子,如今只剩下許寧一個親子,將來終身都要靠他,如今媳婦又懷了孕,看起來兒子也十分心疼這個媳婦,少不得拉下身段向媳婦示好——畢竟許寧還要靠著唐家讀書院參加秋闈,靠許家是供不起的。

    寶如聽著羅氏說著些懷孕要多走動不然以後不好生,她當年懷了孕一樣幹許多家務,給田頭送飯,結果在路上發動生下了許平等等的舊話,有些厭倦,這些話她從前也聽過,不過當年羅氏都是為了證明寶如是因為太過嬌生慣養所以才不好生養才拉出來舉證的。段月容倒是說了些實在的經驗,吸引了寶如的注意力,她雖然心裡還對她有著戒備,卻仍然忍不住詢問:“果真這樣便可看出男女?”

    月容靦腆道:“也是別人說的,不過我當時懷敬哥兒的時候,確實是左邊更深一些……反而是酸兒辣女不太準,我當時其實就好吃一口鹹辣的,覺得香得很。”

    寶如追問:“若是兩邊顏色一樣呢?”

    月容呆了呆:“這我就不知道了……”

    羅氏接口道:“我生了三個兒子,就沒注意過這些。”一邊已是好奇地拿起窗前桌上擺著的一方色如玫瑰的魚形澄​​泥硯仔細看,一邊問道: “這是硯台?怎麼還有這樣顏色的?值多少銀子?”

    寶如睜著眼睛說瞎話:“不知呢,是二郎用的,聽說是同窗送的,不知值多少。”其實這樣顏色硯台自然是許寧給唐寶如買的,他自己用的都放在書房裡,唐寶如對付羅氏有著豐富戰鬥經驗,自然是堅決不給她念叨女人無才便是德,婦人寫字用這麼好的硯台的機會的。羅氏聽說是兒子用的,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又去摩挲那紫檀筆筒,青瓷鎮紙,有些惋惜道:“讀書居然用這樣貴重的東西,摔到地上怎麼得了。”

    寶如笑道:“聽說學裡別人都用這些,講究個風雅,我也不懂。”

    羅氏登時便覺得這個媳婦看的順眼了些,會疼自己兒子,便道:“二郎在外,結交的都是博學之人和貴人,需這些行頭妝點,你平日里多留心替他打點,莫要讓他丟了面子,惹人恥笑。”

    寶如心下冷笑,表面仍是嬌憨一片:“二郎說什麼便是什麼,我都聽二郎的。”這一世她才懶得和羅氏掰扯什麼道理爭強好勝,一切都只管推許寧身上便罷,羅氏聽寶如說的話心裡熨帖,暗想二郎果然有些本事,把媳婦的心攏得很是不錯,口中仍是教訓寶如:“你也該學著一二,將來應酬往來,你須知些底里才不會給二郎丟人哩。”

    寶如嘴上應著,敷衍了一會兒便看到許寧果然進來道:“大嫂第一次來,娘要不要帶大嫂去唸恩寺拜一拜,給敬哥兒求個平安?”

    羅氏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正好也該給你媳婦求個平安符才是。”一邊又轉頭對寶如道:“我看你今天精神好像還好,不如和我們一同去。”

    許寧道:“岳母有替她求了,再則她身子不好,外頭冷,又要爬山,還是莫要讓她去了,我讓小荷已給你和大嫂備好了上香用的物事,娘若是想去,現在立時就能去。”

    羅氏心裡卻想著要給許平也祈個福,保佑他來世投個好胎,連忙道:“那我們這就去。”一邊風風火火的把段月容和許敬都帶走了。

    許寧看寶如嘴角似笑非笑,忍不住道:“看來你和娘、大嫂談得還好?”寶如呵呵笑了下:“其實你娘挺好應付的,真不知前世我怎麼那麼傻,偏要和她對著來,最後吵得不還是自己肝脾疼。”

    許寧嘴角抽了抽:“大嫂那邊沒什麼吧?”寶如皺眉搖頭:“看她還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怕事樣子……我真不信她能做出那樣斷人子孫的陰毒事兒。”

    許寧也只是叮囑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自己小心就好了,若不是當然更好,只要她一直安分守己,我也不會虧了敬哥兒,他也是你肚裡孩子的堂兄,將來好好教養,總是手足兄弟。”

    寶如垂下睫毛,過了一會問:“若是個女兒呢。”

    許寧道:“女兒也好。”

    寶如忽然笑了下:“若是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怎麼辦?你是不是也要替女兒招贅。”招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真正愛上自己女兒的女婿。

    許寧看向寶如,看到她眼裡深深藏著的悲切,忽然心頭一酸,柔聲道:“不了,我們給女兒找個乘龍快婿,讓她風風光光十里紅妝嫁出去,給她一個最有力的娘家,讓女婿不敢欺負我們的女兒。”其實無論前世後世,他並不在意許家的香煙有沒有傳續,他只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不會讓那個孩子覺得自己是無用而多餘的,而是給他最豐沛的愛。

    寶如垂著睫毛想笑,卻有一滴眼淚落了下來。

    許寧知她倔強,想裝作沒看到,心裡卻彷彿被那滴淚給滴穿了,火燒火燎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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