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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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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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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7:08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小喬見徐夫人似微怔,看向自己,便說道︰“我心知這實在是個不情之請。夫君如今在外征戰,祖母年事又高,方病一場,好也沒幾日,我合該安心在家,隨祖母等候夫君凱旋才對。只是實在事出有因。今早我收到東郡阿弟的來信,說家中伯母病臥不起,已經有些時日了。我母親去世的早,從前在東郡家中多蒙伯母的照看,待我猶如親女。伯母無子,膝下只得一位我的阿姐。去歲我出嫁時候,阿姐那裡出了點變故,人也不在家中。如今忽知伯母臥病,我心中很是牽掛。是故雖明知不該開口,依然求到了祖母的膝前。懇請祖母允許我回家一趟,等探過了伯母,我便儘早趕回。”

      小喬說完,雙眸帶著企盼,望向了徐夫人。

      徐夫人神色關切,等她說完,立刻道︰“此為人之常情,何來不情之說?我生平最恨,便是‘嫁女潑水’之說。倘生養大女兒嫁人,餘生便與母家割斷往來,人情安在?你去便是,我這裡無妨的。你將家中之事,該轉的轉下去,餘者交待內管事。儘快動身。”

      稍沉吟,又道︰“我唯一所慮,便是你的路上安全。好在幽州南下至冀州,全於劭兒掌屬之下,一路必定無礙。待出了冀州,我傳信郡守,派軍甲持護你渡河,徑直送你至兗州。你探病後,及早歸來便是。”

      兗州幽州,中隔黃河,遠不止千里之遙。小喬嫁過來,也不過才一年的功夫,這會兒便想回娘家,她自知也是難以啟齒。

      只是這個念頭,原本就有,在心裡已經盤旋許久,加上此時正好又傳來伯母臥病的消息,索性借機便提了出來。

      小喬也知道,挑了這個時候她開口了,以徐夫人的通達,就算心裡不是很樂意,應該也是會允許的。

      沒想到她答應的這麼爽快,而且考慮周到。心裡難免也為自己一直揣著的那麼一點絕對不能叫魏家人知道的心思而感到愧疚。

      但是,每一次,只要想到那個令她曾夢魘了無數次,至今也不敢鬆懈半分下去的前世結局,她便告訴自己,做些防備是沒有錯的。

      祖母是真的好。加上這次的事。她若一直好好活著,於自己或者喬家,應該就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但祖母畢竟年事高了,這次雖然憑自己知曉前世有了提前防範,再加上幾分的好運氣,逃過了一劫。但日後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萬一哪天祖母百年,剩下一個魏劭。就憑自己這一年來和他的相處經驗來判斷,一旦徐夫人沒了,誰知道他日後會不會翻臉,翻臉了又將如何?

      可以把事情往樂觀的好的方向去想,或者去做。但絕不能不給自己預備一條後路。

      哪怕魏劭在床上表露過對她再如何的迷戀,她也時刻不會忘記這一點。

      小喬便露出感激的喜色,向徐夫人拜謝。

      徐夫人含笑點頭︰“你且回去收拾行裝吧。盼你伯母病體早愈,你也早些歸來。我這裡也預備些東西,你幫我帶去,轉贈長輩。”

      上回喬慈一行人來的時候,喬家給徐夫人和朱氏都備了厚禮。禮尚往來,她既然要回去,徐夫人回禮,也是常情。

      小喬再次拜謝。

      ……

      忙忙碌碌。因趕著回去探病,也沒那麼多講究,準備了一天,次日,這個十一月的初,小喬拜別徐夫人,帶著春娘離開漁陽,上了南下的馳道。

       魏梁這次隨魏劭征戰。徐夫人擇虎賁郎將賈偲帶三十二人護送小喬上路。所有三十二人都選自魏家虎賁親兵,專護衛之責,極是信靠。出城後白天趕路,夜晚投驛舍。走的是一年前小喬北上送嫁的同一條道。

      猶記當時前途叵測,心情忐忑,而今忽忽一年已經過去了,雖日後如何依舊不得而知,但心境與一年前相比,卻已大相徑庭。依次過範陽、任丘、河間,七八天後,入冀州,再行個差不多小半個月,便抵達了廣平。

      廣平郡守早已經接到徐夫人的快馬傳報,接小喬一行人繼續護送南下,漸漸靠近了黃河大渡。

      此時已經出行大半個月,這裡也不再是魏劭的屬地。越近中原腹地黃河一帶,因多年兵亂,爭奪不下,今日你來,明日我往,兵若盜賊,經過便刮地三尺,民生愈顯凋零。馳道敗壞,兩旁田地漸廢,白骨甚至有露於野。除了城廓,有時行走個半天,也難遇到雞鳴村舍。即便還有人煙,所剩也不過是老弱病殘罷了。

      比之去年小喬北上所見,更要荒蕪上了幾分。

      從猶如太平盛世的幽州出來,見到這樣的荒敗景象。雖然心知亂世之中,如是情景見慣不怪,但依然難免會有幾分感觸。直到再下去,漸漸靠近濟北,這些地方,雖也動蕩,但各處軍閥勢力相持,即便有戰亂發生,也不至於經年累月地持續下去,沿途所見的村舍集鎮,才漸漸地有所恢復。

      一個月後,到了十二月初的這日,小喬這一行人,終於進入了兗州的境地。

      第二天的傍晚,還沒到達東郡,行在道上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對面來了一支打著喬家旗幟的人馬。

      喬慈來迎接自己的阿姐了。

      賈偲數日前便派快馬在前,往兗州的治所東郡送去了消息。喬平收信,得知女兒竟然在這時候不期而歸,欣喜若狂,當時就派喬慈上路迎接了。

      姐弟終於踫頭到一起。

      這一個月來,路上風塵僕僕。小喬既記掛伯母丁夫人的病情,又猜測父親收到自己那封信後的反應,心裡其實並不輕松。

      但從昨天踏上兗州境地的那一刻開始,小喬一路的疲乏,全都一掃而光了。

      喬慈雖剛從漁陽回來也就三兩個月,但阿姐此刻竟然不期歸家,同樣歡喜異常。其實以他心性,倒恨不得阿姐這次回來便留下了她,往後都不要再回漁陽才好。姐弟敘了幾句話。小喬便問丁夫人。得知她雖未氣色,但病況也沒有壞下去,這才放了些心。因天色將晚,趕著要回城,接著便上了路。喬慈竟叫車夫下去,自己坐上了車夫的位置,親自替小喬趕起了馬車。

      一路順遂,深夜,一行人入東郡城門,回到了家。

      僕從往裡遞了公子和女公子抵達的消息,翹首盼望的喬平親自奔到大門之外相迎。

      看到小喬的一刻,見女兒雙眸裡隱隱似有淚光閃現,聽女兒用熟悉的一口嬌音喚自己“父親”,喬平那一剎那,心裡也是悲喜交集。只是在下人的面前,極力不予表露,只猶如接了寶貝一樣,親將女兒接了進去。

      因晚,大房伯父喬越那邊已經歇下了,更不好在這辰點去打擾伯母的休息。喬平讓女兒明早再過去拜望,也是不遲。雖然堆了許多話要說,只是心疼女兒這路上顛簸,便讓她去休息。又親自送她到了從前那間閨房的門外。

      推開門,小喬環視了一圈自己曾住過的這間熟悉的屋子。見裡面的擺設絲毫沒有變過,連那只自己親手繪圖的已經褪色變舊的的美人風箏也依舊懸在牆上。心裡慢慢感動,回頭望著父親,向他道謝。

      女兒遠道歸家,喬平心情暢快,哈哈大笑︰“傻囡兒,有何可道謝?你雖嫁了出去,為父這裡,難道就不給你留一間屋子了?”

      一年不見,父親比小喬印象中仿佛又消瘦了些,笑的時候,雖然姿貌依舊風流瀟灑,不負他年輕時候“東郡郎君”的美稱,但眼角的皺紋,卻也更加清晰了。

      他實確四十不到,原本正當男子最具歲月積澱魅力的年華,更當一展壯志宏圖,卻為了輔佐伯父,任勞任怨,辛苦至此地步。

      兗州,小喬伯父喬越繼承家主地位,把持權力,總攬大綱,和他的門下負責指點江山。具體實施下去的那些征糧納賦、民情民生、整兵堅壘等等諸多的繁雜實事,幾乎都由喬平實施,做好本分,不好,便是失職。

      小喬心疼,忍不住道︰“父親當注意身體,勿過於辛勞。我見你比去年我走之前,仿似又老了些。”

      喬平望著女兒。燭火映照中,見她出落的比從前在閨閣中還要出挑了幾分,容色照人,加上前次兒子從漁陽回來,聽他話裡話外,女婿魏劭雖冷淡,待女兒究竟如何,也不得而知,但魏家的老夫人卻是個極通達的人,聽喬慈的意思,對自己的女兒似也頗為呵護,心才稍放了些下去。此刻見女兒望著自己,神色裡表露出關切,便微笑道︰“為父曉得。倒是女兒,你在那邊自己一人,更要照料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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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7:19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父女二人說了幾句。喬平見夜深了,怕累到女兒,叫她進房歇息。

      小喬心中雖有無數話要和父親講。只人既然終於到家,便也不急於這一時。點頭乖乖地應了。當夜在自己出嫁前的那張床上睡著,心潮起伏,久久難眠。第二天一大早醒了過來。如同從前還未出嫁時候那樣,春娘面帶笑容地進來,服侍她起身穿衣。梳洗完畢,用了早飯,便在父親和阿弟的陪伴下,去了大房那邊。

      喬越一早起來,便聽說了佷女歸寧消息。起先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佷女得罪魏家,或是魏家要毀婚約,才會這時候突然將佷女遣送歸家,如此則糟糕至極!轉念再想,前次派去交好的楊奉回來,聽他所言,魏家禮數周到,處處以姻親相待,並無怠慢,才不過數月,自己這邊也無得罪,怎會突然毀約將佷女送回?坐立不定,心下忐忑之時,聽到喬平領了之女來拜見自己了,忙叫進來,方納了小喬的見面之禮,開口第一句便問︰“佷女出嫁才一年光景,南北路迢,何以此時便歸了東郡?”

      小喬一眼便看出了這個伯父心裡的所想,便道︰“並無別事。只是上月收到阿弟家書,得知伯母臥病不起,我心裡牽掛,便向祖母求了個情,回來探望伯母病情。”

      喬越這才鬆了一口氣,不以為然地道︰“你伯母也無大礙。不過是飲食不調,體有不寧罷了。家中延醫請藥,不曾間斷。並無須你此時遠道歸家,耽誤侍奉翁姑,惹出閑氣。”

      女兒遠道歸寧,兄長非但不喜,語氣反而帶了責備,喬平心下不喜,便道︰“蠻蠻孝心所在。魏家更非小門小戶。如何連這也見怪了?兄長未免想過多了!”

      喬越被兄弟駁了話,原本不快。望一眼佷女,見她亭亭立在面前,忽然就想起使者楊奉回來後,說魏家的祖母徐夫人對自己的這個佷女似乎頗為看重。若真如此,則往後一家安寧,都繫了在她身。

      這麼一想,他的臉色便緩了下來,點頭道︰“回來也好。既已歸家,這就去探望你伯母吧。想必她也思念你已久。”

      小喬對這個伯父實在沒什麼好感,他說什麼,自然也不會放心上。只是見一向友恭的父親方才開口頂撞長兄,只為護著自己,心裡暖暖,朝父親微笑點頭,轉身便和喬慈一道便去丁夫人處。

      ……

      丁夫人一早醒來,便有僕婦相告,小喬昨夜歸寧。

      喬越有幾房姬妾。是以除了丁夫人所出養大的女兒大喬,早年也陸續得過另外子女,只是後來沒養活,中途夭折。如今喬越也才五十不到,但數年前,因一次外出的意外墮馬,傷了身體,雖多方調治,卻傷及腎水,此後便再無所出。喬越漸漸也只能絕了後嗣之念,把喬慈當兒子養。至於和丁夫人的關係,夫妻原本就無多話,這些年也少有同房,加上去年出了大喬之事,喬越連帶怨怒於丁夫人,夫妻二人關係更是冷淡。

      丁夫人對丈夫早就不抱什麼指望了。只自己暗地裡思念擔心女兒,漸漸便茶飯不思,夜寐不寧,加上數月之前,不慎染了一場風寒,這才纏綿於榻,一病不起。及至喬慈上回從幽州回來,有一天悄悄見她,說阿姐小喬讓他代為傳話,大喬如今安好,叫她不必擔心,丁夫人這才知道小喬和女兒有所交通,懸著的心雖放了些下去,病況稍有好轉,但依舊思念不停。

      此刻聽到小喬回家,丁夫人驚喜不已,數月不振的精神,仿佛一下提了不少,忙叫人給自己穿衣梳頭,人還沒下榻,便聽到門外一陣腳步聲,轉頭見小喬已經入內。

      相見,丁夫人緊緊捉住小喬的一雙細膩柔荑,上下打量。見她面龐氣血充盈,雙眸明若點漆,內著湘色襦裙,外罩一件家常海棠紅綿錦小披肩,越發烘的她嬌美動人,宛若三月枝頭一枝含苞初綻海棠。聽她喚自己伯母,丁夫人不禁又想起大喬,叫了一聲“蠻蠻我兒”,眼眶紅了,便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小喬頭幾年剛來東郡時候,丁夫人待她確如親女,大喬有的,她也必定不會落下,處處關愛。心中對她一直懷了感激。一年不見,見她形容憔悴,人一下老了不少,心中也是難過,任她摟住聽她問自己在魏家過的如何,絮念了幾句,漸漸擦去眼淚,心知她必想著大喬,便叫喬慈等人都出去,關上了房門,從丁夫人懷裡坐了起來,低聲道︰“伯母,阿弟想必也告訴過你,我阿姐如今安好。前些時候,我也收到了阿姐的信。”

      她撿著將大喬信上的內容告訴了丁夫人,略去了比彘圈地自立一事,最後道︰“阿姐如今已經有了身孕,一切都好。信裡說,也常記掛伯母,又因當初背著父母出走,恐不能見諒於伯父,不敢回來探望慈母,心中也是愧疚。我此番回家,既是探望伯母,也代阿姐傳話,請伯母安心,不必再為阿姐牽腸掛肚。往後有機會,阿姐必定來探伯母,到時親口懇求伯母恕她當日不孝之罪。”

      前次喬慈帶話,不過簡單一兩句而已,丁夫人想再問,喬慈也是不知詳情。小喬這回卻說的十分詳盡。丁夫人聽到女兒已經有了身孕,愣怔片刻,心裡又歡喜,又慢慢酸楚,即便原有的那麼最後一絲怨怪,也立刻化為烏有了,道︰“我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她當日何以要拋下父母,竟跟了一個馬奴私奔而去。只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我也明白了。只要她自己甘心樂意,那個比彘待她又好,我這個做母親的,還有什麼是放不開的?你下回若再與她通信,記得幫我捎一句話,叫她好生養身子,我只要她好,我便也好。不要牽掛我,更不必這時候回來。她父親的面前,我如今也還是提不得她半句。”

      小喬取帕擦去丁夫人面上淚痕,附耳道︰“伯母,實不相瞞,我既然南下了,若便宜,大約也會想法和姐夫阿姐見上一面。你有何要我捎帶的東西,可提前備好。我若能成行,便幫伯母帶給阿姐。”

      丁夫人一怔,反應了過來,驚喜不已,忙點頭︰“伯母這就悄悄預備去!”

      丁夫人心中郁結一朝得解,又知女兒已經有了身孕,病也好了大半,當即下榻起身。

      僕婦見她一早醒來還病懨懨的,見了一面歸寧的小喬,便精神健旺,走路也不要人攙扶了,都驚呆不提。

      ……

      小喬探完丁夫人回來。得知父親還留在書房,並未出去。知他應也有話要和自己說。便過去了。

      書房裡喬慈也在。父子正說著巨野城的兵事。小喬敲門而入。喬平讓兒子暫時出去,道︰“如何,你伯母可好些了?”

      小喬微笑道︰“伯母好多了。”

      喬平點頭︰“如此便好。她從前待你如女。你堂姐不在,你這趟既回家,多多相陪寬解她才好。”

      小喬答應。父女二人再說幾句家常。喬平便從案格裡取出小喬當日讓喬慈帶回來的那封信,擱於案上,道︰“你的信,為父看了。”

      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小喬知道要進入正題了,注視著父親。

      喬平雙手背後,在房裡慢慢地踱了幾步,忽然道︰“蠻蠻,你實話和為父講,魏劭可是虐待於你了?”

      小喬一怔︰“並無。他……他待我還算是好的。”

      喬平仿佛不信,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皺眉道︰“蠻蠻,你若真遭魏劭私下虐待,不要隱瞞。為父雖無能,但也不會坐視不管,任你遭受欺淩!”他的語氣,聽起來頗重。

      小喬知道應是自己的那封信讓父親起了這樣的疑慮。忙道︰“父親,絕無此事!君侯待我……處處合乎禮儀。我如今在魏家過的很好。”

      喬平再端詳她片刻,終於慢慢籲出一口氣︰“如此便好。楊奉當日回來對你伯父也說,幽州之行,魏家以姻親之禮接待,徐夫人寬厚待人。慈兒所言,也相差無幾。故我見了你前次叫慈兒帶回的信,難免疑慮。既然如今魏家納我喬家為親,女婿也無淩虐,女兒你為何如此憂心忡忡,力勸為父未雨綢繆,要防範魏家日後要對我喬家不利?莫非你是探聽到了什麼風聲?”

      ……

      小喬兩個月前來的這封信,對喬平造成的震動,其實可謂不小。

      雖然此前,他也心知嫁女兒過去,未必真就能化解魏家對己的怨隙。但他從未真正想過是否會有那麼一天,燕侯魏劭會無視婚姻盟約的存在,對喬家施加復仇的舉動。

      他被女兒的這封信點醒了,尤其,信中她的語氣鄭重異常。

      喬平細思,想到魏劭十八歲時對付落入他手的另一仇家李肅的情景,不寒而慄。

      當時李肅滿門被斬於東海之濱,李肅本人遭淩遲,千刀之後被剁成肉糜餵入魚腹。

      十年前魏經父子固然是直接喪命於李肅之手,但當時,喬家也難辭其咎。

       魏劭既然如此痛恨李肅,下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狠手,沒有理由僅僅因為喬家嫁去了一個女兒就化干戈為玉帛。

      女兒是魏劭的枕邊人,朝夕相對,對其人瞭解,自然要多餘外人。

      她不但有了隱憂,還出言提醒自己,則絕非杞人憂天,必是覺察到了什麼。

      從收信後的第一天起,喬平就一直在心裡反覆思量。此刻女兒回到了家,自然開口詢問。

      ……

      小喬說道︰“父親,女兒心目之中,父親和阿弟,不能離棄。是故再不敢隱瞞父親,女兒出嫁前的一晚,曾有過一個夢魘。夢魘真實異常,便如女兒親歷了此後接下來的一生。在夢中,夫婿魏劭日後雄霸天下,對魏喬兩家當年的怨隙卻依舊耿耿於懷,他施加報復,喬家的下場,也與當年李肅相差無幾。女兒自夢中醒來,驚懼不已,深有一夢歷盡一生之感,更覺冥冥中猶如啟示。當時還不敢告訴父親。嫁入魏家之後,這一年以來,女兒無時不刻顫顫兢兢。雖蒙魏家祖母厚愛,多有提攜,祖母亦慈濟在懷,放開了兩家舊事。只女兒觀我夫君,他卻恨意深刻,恐怕難以徹底化解,何況當初娶我,也非出於他的本心。日後若祖母百年,情況如何,實在不得而知。女兒越想越是擔心,唯恐當日夢魘他日成讖。是故下定決心給父親寫了這一封家書。意在提醒父親,即便魏家不恨,我喬家也要未雨綢繆,多做些防範,總是沒有錯的。”

      喬平怔怔望著女兒,說他此刻心底猶如驚濤掠過,也毫不誇張。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年還未滿十六的女兒,心思竟然如此沉重,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猶如醍醐灌頂,他當場定在了那裡。

      “父親,當今亂世,你當比女兒更清楚,唯兵強馬壯,才是唯一自保之路。其餘種種,譬如盟約,不過曇花一現。至於婚約,更是不值一提。我在魏家為婦,自然會盡我能結好兩家關係。但從今開始,父親更當想方設法招賢納士,壯大兵馬,如此萬一日後有變,也能謀一後策,不至於任人魚肉。”

      喬平雙眉緊皺,在房裡再次踱步,腳步沉重,落地橐橐發聲。

      小喬屏住呼吸,緊緊地注視著父親的身影。

      他踱了良久,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一字一字道︰“女兒,你所言極是!且不論你那夢魘如何,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兗州喬家曾也雄踞一方,如今卻淪落至此,以致要靠送女聯姻求得苟且偷安,為父從前每每想起,便覺無地自容。今日被你如此點醒,為父如大夢覺醒。女兒你有所不知,兗州我喬家的諸多部曲將吏,也並非全是不思進取之輩。奈何從前你伯父安耽現狀,為父也未力爭,方日日蹉跎,人心渙散!為父知道該如何做了!”

      小喬終於鬆了口氣。

      “父親!兒子終於等到你說出這話了!不知道已經等了多久!”

      書房的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回頭,見阿弟旋風般地衝了進來,興奮無比,徑直奔到了喬平的面前,單膝跪了下去。

      “父親!兒子願效命在先!招賢納士,壯大兵馬,為我兗州振興,若有所用,但憑吩咐!”

      喬平哼了一聲︰“我與你阿姐說話,你如何在外偷聽?”

      喬慈呃了一聲,這才頓悟,忙朝一旁的小喬擠眉弄眼。

      小喬一笑,上前讓阿弟起來。道︰“父親,我只怕伯父又從中阻攔,父親束手束腳。”

      兗州積弱已久,伯父喬越的身邊,除了那些個平日不做實事的門客謀士常給他灌他愛聽的迷湯話外,其實早就不得人心了。只是喬平從前一直拘於喬越既為兄長,又是家主的地位,遇事不好出頭。

      喬平道︰“他贊成最好。若不贊成,為父此番也決不再盲從!”字字句句,聲音振聾發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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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當天,喬平就行動了起來

      他先與自己幕僚議定,由幕僚先私會喬家的一些將吏。兗州兵馬,實聽喬平調遣。無不應允。

      喬平隨後過去單獨會喬越,提出防患於未然,壯大兗州兵馬的建議。

      喬越對此起先並無多大的興趣。喬平和他詳談許久,向他分析當今時勢。

      喬越出身軍閥世家,年輕時候也親自帶兵打仗過,並非完全糊塗不知世事,只是性格懦弱,得過且過使然。被喬平勸的搖擺不定之時,堂外湧入十數名的將吏,齊齊跪地,聲淚俱下,同聲力諫。群情之下,喬越不得已點頭,將事情委託給了喬平。喬平隨後召了喬家將吏議事,大堂裡燭火通明,深夜未滅。

      阿弟喬慈也去參加會議了。此刻還未回來休息。

      小喬躺在床上,也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她想著記憶裡前世的種種事情,想著今生的比彘和大喬,想著父親終於開始著手行動了。

      既然徐夫人的命運能夠被改變,那麼喬家只要行動起來,至少,以後應該也不會是坐以待斃的結果。

      她越發覺得,自己這趟回來,是非常有必要的。

      父親終於認可了她的勸說,並且著手行動。

      小喬的腦子很興奮,想了這個想那個。想了一大堆的事。直到深夜,漸漸感到乏了。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之前,她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一張男人的臉龐。

      好像是魏劭的那張臉……他似乎應該快回了……

      小喬也想起來了,幾個月前送他出征的那個早上,自己曾答應徐夫人,以後都要送他出征,迎他歸來……

      現在她人在兗州了,無論怎麼趕,也是趕不回去的。

      這麼快就食言了……

      小喬忽然感到慚愧。對徐夫人。

      下回吧,下回開始,她一定做到。為了徐夫人……

      實在是很睏了,小喬眼睛一閉,人就睡了過去。

      ……

      魏劭在上次給徐夫人的家書裡,說自己這個月底回漁陽。

      實際他提早十幾天到了。

      凱旋的大軍還在他的身後,以每天一百里的速度踏上返程。兵分兩路。

      一路被帶到晉陽過今年的冬。到明年春,魏劭自己也要去晉陽與大軍匯合。

      而另一路,隨他返回幽州。

      但大軍行到高陽的時候,魏劭就將行軍日常交給將軍,自己脫離大隊,帶了一小隊輕騎,先行回到了漁陽。

      他提早到了。

      他抵達漁陽的那一天,早上剛下起雪,已經是半夜了。地上積雪堆積,深深地沒過了馬蹄。

      南城門的守衛聽到擊門聲,城門下有人高呼“君侯歸”。

      守衛以為聽錯了。

      剛剛白天的時候,城門校尉還說,凱旋的大軍最快也要月底前到,讓他們時刻警醒,在君侯歸來之前,城防絕不能出任何岔子。

      而現在,深更半夜的這個大雪天裡,卻有人在城門外呼君侯歸了。

      守衛一股腦兒衝到城頭俯瞰。借著熊熊的火把之光,看到城門之外的雪地上,停了十幾匹的戰馬。都是能夠日行數百里的大宛高頭戰馬。但此刻,這些戰馬卻仿佛已經跑的筋疲力盡,不停地甩著尾巴,粗重的響鼻聲此起彼伏。

      紛紛揚揚的大雪裡,守衛們看向坐在最前頭的那匹馬上的人。

      他身披戰甲,頭頂和戰袍的肩膀之上,堆積了一層薄雪。

      他微揚著頭,守衛看到他的兩道劍眉之上,也落了層淡淡霜雪。眉下,是一張英俊而年輕的面孔。

      “君侯歸了!”

      守衛驚喜地高聲呼叫,爭相湧下城頭。

      稍頃,兩扇大門在沉重的咯吱聲中,往左右緩緩而開。

      魏劭挾著滿身的霜雪寒氣,疾馳入了城門,往城北魏府而去。

      門人從睡夢中被拍門聲驚醒,打開門,太過驚訝,以致於忘了行禮,目瞪口呆地看著遠征數月未歸的君侯一身是雪地大步而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踊道的盡頭。

      魏劭歸家,並沒驚動多少下人。也沒想在這辰點去吵醒祖母或驚起自己的母親。

      他徑直就往西屋去。拍開了院門。

      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的看門婆子抖抖索索地揉著眼睛,看清是男君回來了。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君這會兒不在的話,男君已經往裡大步走了進去老遠,身後地上,留下他踏出來的一串足印。

      魏劭徑直入了內院。

      院中白昏昏一片。樹木、通道、台階、屋頂,都覆上了一層白。

      四周靜悄悄的。夜空裡,雪也還在無聲無息地飄落。有幾片沾落到了他的眉心和麵龐,迅速被他此刻熾熱的體溫融化掉了。

      天寒地凍。魏劭卻並不覺得冷。相反,他此刻覺得熱。

      許是身上的戰甲太過厚重了。他感到自己的後背,冒出了一陣潮熱的汗。

      他的腳步邁的很快。並沒留意到走廊頂上每隔幾步便懸一盞的夜明燈籠,此刻都是黑漆漆的。

      他幾步並做一步地登上臺階,最後停在了門前。抬起胳膊,試探般輕輕推了推門。

      她沒有上門閂。

      門應手而開。

      房裡黑燈瞎火。也沒魏劭想像中應該有的一陣撲面而來的帶了點芬芳氣息的暖意。

      魏劭腳步略一遲疑,還是繼續朝裡走去。最後他停在了床前。身影定住了。

      窗外的雪光黯淡,但這已經足夠讓他看清面前的景象了。

      帳幔收在了兩側,床上擺著整整齊齊疊好的被枕,卻沒有她人。

      空蕩蕩的。

      魏劭眼睛睜的有點大,又趴下去,伸出手,摸了一下空蕩蕩冷冰冰的床鋪,這才猛地直起身,轉身大步朝外走去,腳步一聲聲地沉重頓地,到了門口,將門一把拉開,風裹著雪便湧了過來。

      “人呢!都給我上哪去了?”

      他衝著空蕩蕩的院落,大吼了一聲。

      很快,西屋裡的燈火就變得通明了。

      魏劭低頭,自己脫卸著戰甲。林媼在旁小心地道︰“稟男君,女君一個多月前就走了。說是回東郡,探望她伯母的病。當時還是老夫人親口應允的。”

      “誰護送她的?”

      林媼回答了。

      “可有說何時歸?”

      “這個婢就不曉得了。”

      “春娘呢?”

      魏劭環視了一圈剛被自己那一聲吼驚起來,排在了面前的僕婦和侍女。
  
      “春娘也隨女君一道回了。”林媼說道。

      魏劭眉頭皺了皺。仿佛出神了片刻,拂手,淡淡道︰“備沐湯。”

      林媼忙應了。用眼色示意眾人退出房預備服侍男君沐浴。自己最後退了出去。

      她早看出來了,突然於深夜時分遠征歸家的男君心情不好。猜測應該是和女君南歸有關係。所以前些時候北屋和東屋那邊出的事,這會兒就算借她十個膽,她也不敢在男君面前提。

      ……

      魏劭從浴房出來,連中衣也沒穿,光著上身,仰面就重重地翻倒在了床上。

      牢固的香木大床被他倒下去時的力道壓的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一聲。

      魏劭閉上眼睛,感覺一陣深深的失落,又一陣心煩意亂。

      他可記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臨出征前的那天晚上,她一聽說自己要走的消息,一張小臉當場就變了色,簡直就像要哭出來似的,撲過來就把他壓倒,還晃他肩膀衝他撒嬌,不肯讓他走。

      弄的他第二天早上起來,腿都有點軟了。差點就想臨陣換帥,讓他們遠征打仗去,自己留下看幽州就好。

      後來還是公孫羊咳的仿佛就要吐血了的表情,才讓他險險地閉上了嘴。

      軍師最近老毛病發作,咳的這麼痛苦,還堅持要一道隨軍。

      他這個四肢健全的君侯,居然頂不住女人搖晃肩膀的幾聲撒嬌,若是被他的部曲知道了,往後他臉面何在?

      所以第二天晚上他回來,果斷地拒絕了她,也不去看她哀怨的眼神。只是後來見她躺床上悶悶不樂的樣子,他一時又心軟,靠過去想安慰安慰她,結果她倒好,轉個身拉起被子蒙住了頭,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也是這個後腦勺,讓魏劭下了決心。經過一番思想鬥爭過後,他決定順其自然,不再哄她了。

      不能再被這個女人給牽著鼻子走了。再這樣下去,萬一哪天犯下了大錯。

      幽王烽火戲諸侯,只為博得美人笑。這樣的荒唐戲碼,差點就發生在了他的身上。
  
      想想都匪夷所思!

      所以接下來的那三兩天,兩人就不冷不熱地過了下去。

      他沒有踫她。真的連一指頭都沒踫。

      然後就是他出征了。

      死人堆裡又滾了幾個月。
  
      現在回來了。

      原本求著他留下、讓他差點犯錯的那個女人居然不在了?回了東郡的喬家?

      有那麼一瞬間,魏劭腦子裡冒出了一個惡念,恨不得立刻就去滅了那該死的喬家。

      讓她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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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7:41 |只看該作者
第83章

      次日清早,雪霽天晴,太陽從雲層後慢慢地露出了半張臉。

      漁陽最近總是雲霾壓頂,已經好些天沒出太陽了。

      城中民眾為這久違了的冬日好天氣而感到歡喜,如常那樣開始他們忙碌又平凡的一天生活。並不知曉,一向受他們敬戴的那位年輕君侯,已經於昨夜深更冒雪歸城了。

      更無從想像,君侯在渡了過一個漫長的孤枕寒夜之後,迎接他的又會是什麼。

      日頭升高,到將近巳時的時候,城池之外西北方向,漁山的山頂,忽然升起了一道黑煙。

      這黑煙起先只是一團柱子模樣,很快,變成了巨大的滾滾濃煙,濃煙沖天,幾乎籠罩住了整個的山頭,中間隱隱可見火光耀動。

      城中道上路人最先看到。他們驚訝地停下腳步,遠遠眺望。

      接著,更多的人知曉了,紛紛從屋裡出來觀望,議論不停。有人爬上磨盤,有人攀上屋頂,更有好事者呼朋結伴地出城,不辭路遠,親自趕去漁山想看個究竟。

      誰都知道,漁山山頂有座大巫廟。

      大巫很有名氣。平日除了給所求之人佔噬吉凶外,還能消災禳疾、設帳招神,乃至交通亡靈,呼風喚雨。

      雖然誰也沒親眼看過大巫呼風喚雨。但那只是因為誠心不足以召下雷公電母而已,並非大巫不靈。

      除此,城中民眾也傳言,大巫能以巫辭對人暗地施加詛咒。

      而且,最玄乎的是,魏府主母朱夫人也篤信大巫。常有人在巫廟見她身影出入。

      所以普通民眾,對漁山大巫無不懷了一種帶著忌憚和畏懼感的崇拜。

      怎麼也沒想到,一早,巫廟所在的漁山山頭竟然冒出如此濃烈的沖天火光。

      不到中午,消息就傳開了。

      君侯昨夜歸城。今日一早,就帶人上了漁山,親自放的這一把火,將那座修建了前後三重殿宇的華麗巫廟燒了個精光。

      ……

      魏劭站在漁山頂的空地之上,雙瞳映著對面熊熊熾焰的巨大火光,神色陰沉。

      此刻正在他胸中回盪著的那股連血液都要沸騰而起的憤懣,即便再燒出十把這樣的大火,也不足以能夠宣洩的乾淨。

      山風呼呼,這樣寒冷的天氣,漁陽令在旁,面門漸漸也被大火撲來的那種炙熱烤的發乾,難受了起來。

      但他卻不敢後退半步。

      君侯的憤怒,已經能用出離來形容了。他也深切感覺到了這一點。

      大廟屋頂終於坍塌下去。

      轟然巨聲,火光短暫被壓制過後,又仿佛一條掙脫了束縛的焰龍,挾裹著無數的火星沫子,再次沖騰而上。

      漁陽令看到君侯終於轉身,大步下山而去,揉了揉自己被火烤的有點乾疼的面孔,匆匆尾隨上去。

      ……
  
      朱氏這些時日以來,幾乎每天都在做著惡夢。

      即便人是醒著的,只要一閉上眼睛,她就仿佛要被來自姜媼的那股濃重的怨氣給深深地纏繞住,心驚肉跳,宛若夢魘。

      事發當日的那個晚上,她不斷要求將姜媼帶來,好當面質問那個膽敢誣陷自己的惡婦。

      她對姜媼,多年以來深信不疑,事事倚重。當初甚至還有恩於她。

      她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三十年前,那時候,她還只是涿郡都郵家的女兒。姜媼比她大幾歲,二十多,帶了一個三歲的兒子,是個寡婦。在朱家打雜。

      有一天,朱家出了樁人命案。姜媼用剪子,失手刺死了一個企圖強佔她的男僕。

      朱氏的父母要將她送官。姜媼跑去懇求朱氏。朱氏覺得她很可憐,心軟了下來。阻攔了父母,將她要到了身邊。

      自此以後,姜媼對朱氏感恩戴德,俯首貼耳。隨後朱氏機緣巧合嫁入了魏家,也將一向得到自己歡心的姜媼帶了過來。多年下來,姜媼忠心耿耿,為她披肝瀝膽,朱氏更是對她完全信任,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她無如如何也想像不到,姜媼這個惡婦,為何會如此狼心狗肺,末了竟要如此陷害於她!

      在她嘶聲力竭要求對質之下,姜媼終於被送到了她的面前。

      朱氏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當時便憤怒的不能自持,狠狠地抽她巴掌,撕扯她的頭髮,用她能想的到的最惡毒的言語去詛咒。最後她的手心痛的發麻,氣的快要暈厥,坐在那裡喘著粗氣的時候,始終一語不發的姜媼,面上忽然露出一絲讓她看不懂的笑容。

      她靠了過來,貼到朱氏的耳畔,說道︰“夫人,你可還記得二十年前,我那個可憐的兒子,他是怎麼死去的?”

      姜媼從前還有一個兒子的。但朱氏早就已經忘記了。忽然聽到姜媼在自己耳畔提及,她愣了片刻,終於想了起來,模模糊糊,想起來那仿佛是個標誌的少年,生的如同女孩,十分的好看。

      朱氏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姜媼。

      她被打的青腫的臉上帶著微笑,目光卻充滿了怨毒。完全陌生的一副樣子。

      朱氏覺得自己仿佛已經認不出她了。

      “夫人,那時候你已經做了魏家的夫人。地位高貴。有一天你的兄弟喝了酒,他強行拉走了我的兒子。他才十三歲啊!等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的下身全是血!濕乎乎的血,一直不停地流。我的兒子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叫我母親,告訴我他很痛苦,懇求我救他的命。但是血卻止不住了。郎中也沒有辦法救他,丟下他走了!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床上痛苦掙扎了三天,最後死在了我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怎麼做的,夫人?想必你早已經忘記了吧?”

      姜媼的聲音繼續飄忽在朱氏的耳畔。
  
      “我告訴了你。你怕事情鬧出來損你的顏面,仿佛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你把事情壓了下去。你送走了你的兄弟,讓他繼續逍遙,你給我帛金,吩咐我不能將事情說出去。我無可奈何,只能忍了下去。”

      “可是我的心裡恨啊。我的兒子,他死時候,才十三歲啊!夫人,你因為喪子,便對喬女痛恨入骨,我的兒子,難道他便不是我身上掉下去的肉了?”

      “夫人,此刻你明白了,我為何要這麼對你了吧?你盡可以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說出來為你自己辯白。可是你為自己辯白,又能如何?徐夫人險些命喪你手,你這輩子就算繼續活下去了,在你兒子的面前,也不過個毫無尊嚴的母親!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朱氏當時暈厥了過去。等她甦醒,就聽到姜媼已經在她面前觸壁自盡的消息。地上只留了一灘烏紫色的血跡。

      看守她的僕婦私下說,姜媼是被夫人逼迫自盡的。

      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天了,地面也被清洗過。那灘血痕卻仿佛被吃進了地裡,看起來依然那麼觸目驚心。

      朱氏從前經常用生病為藉口,想要多留兒子在身邊。

      如今她真的病倒了。她也終於等到了她兒子的歸來。

      昨夜下了場大雪,今早天晴。中午,她一個人在房裡發呆的時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沉重踏地的腳步之聲。

      那是她兒子魏劭的腳步聲。她一聽就能辨認。

      他終於回家了!而他的母親,卻在他離家之時,遭人陷害,受了如此的委屈!

      身體裡原本已經流失的力氣仿佛又慢慢地注入回來。朱氏掙扎站了起來,想要出去迎接,才走了兩步,門便砰的一聲,幾乎是被一股粗暴力量給撞開了。

      朱氏看到她兒子魏劭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不進來,就站在門檻之外,用冰冷而陌生的目光望著她。

      朱氏微微一怔,和兒子對視了片刻,嘴唇慢慢地抖動起來,顫聲道︰“劭兒……你可回來了……你千萬不要相信她們說的!我是被姜媼陷害的!她恨我!她被人收買,這才陷害於我!這些時日,我想來想去,也就只有喬女……喬女進門後,我就要你納楚玉,她面上不說,心裡必定恨我……”

      魏劭眼角肌肉微微抽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兩個人便被推了進來,摔滾到了地上。

      一個是漁山大巫,另個鄭姝。兩人都披頭散髮,模樣狼狽至極。
  
      “姨母救我!”鄭姝爬了起來,雙手抱住朱氏的腿,哭求個不停。

      朱氏吃驚,抬頭望向魏劭,顫聲道︰“劭兒……你這是要做什麼?”

      魏劭冷冷道︰“你自己聽聽,你的這個好外甥女,從前到底是怎麼欺瞞你的!”

      大巫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停地磕頭︰“夫人你有所不知,當初便是鄭姝拿了金帛暗地相贈,要我到你面前說她是你命中貴人,我才對你如此說的!為了應驗,你後來生的一場病,也是她從我這裡取了藥,起先投你飯食之中,等起了藥效,便停下,你才慢慢病好。夫人卻被蒙在鼓裡,信以為真……”

      鄭姝痛哭流涕︰“姨母饒我!只怪我當初一時糊塗……後來這些年,我對姨母都是掏心掏肺,旁人不知,姨母應當知道……”

      朱氏雙目圓睜,手指著鄭姝,不停地發抖,忽然大叫一聲,雙眼翻白,暈厥了過去。

      ……

      朱氏再次悠悠轉醒,發現自己躺在了床上。

      魏劭背對著她,面向視窗,背影一動不動,宛如一座石像。

      朱氏想叫,又不敢叫他。

      魏劭轉身,緩緩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視著她。

      “劭兒……”朱氏眼眶一熱,“我知道我從前糊塗……以致於被人利用,差點鑄下大錯……只是你祖母那裡,真的不是我下毒……我膽子再大,也不敢對她下手,你應當知道的……”

      魏劭盯著朱氏,目底掠過了一道濃重的陰影。

      “母親,你或許不敢祖母下手,但你卻對吾妻下手。倘若換成別人,我早不容她存活於世了。你是我的母親,我也不能對你如何。但往後,我且告訴母親,你若再敢對她生出惡念,莫怪做兒子不孝。”

      魏劭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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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發表於 2017-3-15 10:57:52 |只看該作者
第84章

      小喬在東郡家中過了三天。

      這短短的三天,其實是這幾年以來,她過的最為舒心的時刻。因為彷彿終於看到了實實在在的能夠抓在手上的關於未來的希望。

      還有什麼比未來有希望更能讓人感到精神振奮?

      丁夫人對她百般憐愛,阿弟早晚陪伴在側,父親喬平,多年以來受到掣肘,抱負一直不展,抑鬱不已,如今人到中年,自己痛下決心,也終逢轉機,這幾天雖然忙忙碌碌,但心知女兒關切兗州事,每晚回來,必召小喬至書房坐談片刻,阿弟也陪在側,兩人聽父親講白天他著手的事務,展望未來,無不感到振奮。

      小喬這天,也收到了比彘傳來的信,說他到了宿城,靜候她的到來。

      小喬在離開漁陽前,曾再次見了宗忌一面,除了向他鄭重道謝外,也托宗忌將自己即將動身回東郡的消息帶給比彘,若有機會,希望到時能夠見上一面。

      她都已經到了東郡,宗忌的腳程應該比她快。

      照估算,比彘這會兒也收到信了。

      只是小喬沒想到他竟已經到了宿城在等她了。

      宿城距離東郡不到兩百里,是兗州治下的一座小城。

      信是大喬執筆的,說從宗忌那裡得知她要南下的消息,他夫婦二人都十分欣喜,盼和她見面。原本她想自己過來,免了小喬路上再都輾轉,但因為身孕的緣故,比彘不讓她出來。他到宿城,接小喬,再送她到靈璧相見。

      小喬見信歡喜。

      其實這趟能夠得以順利歸家,小喬也知,是徐夫人對自己的好,她也心存感激。東郡家中事既然已經如願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剩下的,便看父親他們了。何況無論什麼事,都要一步步的來,短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自己再留,也無大的意義。所以小喬也正想著,等抓緊再和比彘大喬見過面,她也該北歸。

      是以收到信的當天晚上,小喬等到父親回來,如前幾晚那樣在書房裡見面時,說自己計劃明日動身離開。

      女兒回家才沒過個幾天,這便要走了,喬平心裡實是捨不得。一時不開口。

      小喬心裡也是不捨,卻依然笑道︰“父親,這趟女兒能南下歸家,也是那邊祖母的厚待。父親也知,我南下時,祖母方病癒不久,我夫君又遠征在外。回來既探過了伯母,父親這裡的事情也順利著手了,我便也該及早回去。我實在也捨不得離開父親和阿弟,但回去過晚,恐怕有負於祖母的好。”

      喬平心裡何嘗又不明白。嫁出去了的女兒,怎可能像從前那樣長留於身邊?點頭道︰“為父明白。明日為父便送你北上。”

      一旁喬慈忽然咳了一聲。

      小喬看了眼阿弟,見他衝著自己扭眉,想起兩人白天商議過的那件事。終於還是下了決定。便回了他一個眼色。

      喬慈立刻上前道︰“父親可還記得當日,拒薛泰於巨野城外,曾於陣前救過兒子一命的那個無名之人?”

      喬平對當日一幕印象深刻,不可能忘記。忽然聽兒子提及,由衷地道︰“自然。此人非但在曹旭張彪兩員薛泰大將手下奪回你一命,兩軍亂戰之中,也出入如同無人之境,威不可擋。過後卻不見了他。為父派人到處尋訪,惜再無下落。至今想起,還是遺憾。”

      小喬便道︰“父親,你可記得過去家中的那個綠眼比彘?”

      喬平看向小喬︰“便是拐了你堂姐去的那個馬奴?”

      小喬道︰“父親往後勿再如此稱呼。他便是那日救了阿弟的無名之人。”

      喬平看看女兒,看看兒子。

      喬慈忙道︰“阿姐所言非虛。當時那人將我送回到父親陣前時候,因從前我在家中見過他隨伯母出行,當場認了出來。只是還不敢確信。薛泰退兵之後,兒子一直留意他,見他獨自離去,便追了上去。他起先還不想理會於我,經不住我窮追,最後停下,與我說了幾句話。他說他已和阿姐成婚。我才確信,便是他無疑!”

      喬平詫異萬分,回過神來,慢慢地看向了小喬︰“蠻蠻!你老實說,當日你是不是瞞著我做過了什麼?”

      小喬見父親仿佛有些猜出來了,也不再隱瞞,索性道︰“不瞞父親。阿姐和比彘當初互有情愫,卻礙於身份,謹守禮法。被我知曉。他二人地位雖不對等,但我看來,卻是天作之合。便是在我力勸之下,阿姐才隨比彘離家而去。”

      喬平錯愕,心口一痛︰“你就是如此,將自己代替你阿姐嫁入了魏家?”

      小喬見父親似乎快要背過了氣兒似的,趕緊上去握拳,輕捶他的後背︰“父親息怒。原本我以為伯父沒了阿姐,議親不成,會聽父親計策。不想伯父卻要我代嫁。事情既然因我而起,我便也只能嫁過去了……”

      喬平想起當日之事,本想板臉斥責小喬,卻見她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望著自己,一臉乞饒的模樣,心一軟,話出口便成了一聲嘆︰“你也太肆意妄為了,竟然瞞著我……”

      他再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小喬一笑︰“父親,富貴當思源頭,英雄卻莫問出處。陳涉以田夫揭竿載入世家,長平侯以騎奴出身封邑萬戶。比彘雖出身低微,安知他日後不會有一番奇偉作為?何況,方才父親自己也說了,倘若當日不是他現身相救,阿弟豈不危險?”

      喬平默然,隨即道︰“女兒所言極是!為父觀比彘當日之奮威,世間罕有,至今時常想起。當初他屈居我家馬場,實如蛟龍困於淺水。若得風浪,必定一飛沖天!”

      小喬道︰“不敢隱瞞父親,我這次南下,也是想著和他夫婦二人見上一面。白天我收到了信,他如今人在宿縣等著我過去,接我去和阿姐見面。我是想著,等和阿姐見過了面,我就立刻北上。”

      喬平啊了一聲︰“原來如此!”

      沉吟了下,道︰“既然你堂姐自己甘心願意隨了他,那事也就過去了。當日蒙他出手,陣前救你阿弟一命,為父一直感恩在心。本遺憾以為尋不到當日之人,既知道了,他如今人又到我兗州境內,為父明日和你一道過去,當面向他言謝。”

      比彘雖然救過喬慈,但他當初是以喬家馬奴身份離開兗州,且又帶走了大喬,照時下的律法,捉到還是死罪。若被伯父喬越知道,恐怕也不過冷哼一聲,認為家奴救主,天經地義。

      但父親卻果然如她所盼的那樣足夠開明,非但絕口不提舊事,還說要親自向他道謝。小喬心裡對父親更是感到敬愛。便笑著搖頭︰“我告訴父親此事,只是為了讓父親心裡先有個數。比彘當日救下阿弟,也不是為了博得父親的感激。且事先我並未告訴他父親也要與我同去,父親若突然露面,恐怕他也不便。等我見了他,我會代父親轉達謝意。日後若有合適機會,父親再與他相見不遲。”

      喬平聽了,也覺有理。想了下,道︰“也好。女兒若見了他,轉我的話,喬家勾脫他的奴籍。此刻開始,他便與平民無二。盼他善待你阿姐,往後大有作為,也不負你阿姐對他的一番情義。”

      小喬十分歡喜,向父親連聲道謝。

      ……

      漁山大巫廟焚毀的當天,大巫就被斬於鬧市街口。漁陽令頒文張貼於四方城門口旁,言巫乃邪道,專為迷惑人心而生,禍害不淺,是故加以清肅,以誡民眾,往後勿再沉迷。

      事發突然,全城議論紛紛。直到數天之後,這轟動了全城的大事,才算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這日魏劭從衙署回府,天色已經漆黑。

      他進大門,轉入後宅,徑直往北屋去,行到那個三岔道口,腳步卻習慣般地稍稍停了一停,往右手邊的西屋方向看了一眼。又繼續朝前邁步。

      徐夫人坐於榻上,對著一隻取暖的雙耳小銅爐子,似正出神地在想什麼,忽聽門外僕婦喚了聲“男君”,抬眼望,見魏劭裹著一身寒氣進來了,臉上露出笑。等魏劭到了近前,向自己問過安,問他晚飯用過沒有。聽他說還沒吃。有些心疼,忙叫鐘媼將飯食送進來。

      魏劭在徐夫人的注視下,默默三兩下吃完了晚飯。食案撤下去後,魏劭道︰“祖母這幾日身體如何?我回來後,事務纏身,依舊未能盡孝祖母膝下,很是不安。祖母莫怪我。”

      徐夫人道︰“祖母很好。你無須記掛。”

      說完,仔細地打量了下孫兒。見他眉宇間似帶一縷淡淡倦色。想到他回來的這幾天,每天早出晚歸,在自己的面前,話也不多。想了下,微微嘆氣︰“劭兒,祖母本不欲將家中後宅煩惱讓你知道,免得憑空添了你的思慮。且話說回來,後宅本是我們娘兒們的事,若有不寧,也是祖母失察當先,要怪,先就怪我。但此次,既然將你母親關入禁閉,總是要給你一個說法的。這次你的母親行事太過。若再像從前一樣放任她下去,往後不知道要惹出什麼樣的禍。祖母知你是個孝子,你不會在心裡責怪祖母吧?”

      魏劭道︰“祖母何出此言?我母親糊塗透頂,犯下了這樣的事,禁閉思過已是祖母對她極大寬坦。孫兒糊塗,也不至於是非不分到了如此地步。”

      徐夫點頭︰“你能如此想就好。此次後宅之事,在你這裡,就此打住,你不必再掛心上了。祖母自己心裡知道分寸。”

      魏劭道︰“雖說事發後宅,凶險卻令我心有餘悸。倘若不是她……”

      他頓了一下,跳了過去︰“倘若不是祖母吉人天相,孫兒實在不敢想像……”

      徐夫人望他一眼,微笑道︰“是啊,倘若不是你媳婦兒警醒,及時放貓兒阻攔,恐怕你這趟回來,祖母已經見不著你的面了……”

      魏劭忽然俯身靠了過來,抬臂,以自己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徐夫人的一隻手,久久不肯放開。

      徐夫人含笑望著他,另一隻手覆在了他厚大的手背之上,撫慰般地輕輕拍了拍,道︰“祖母沒事了,都過去了……”

      魏劭終於慢慢鬆開了徐夫人的手,重新坐直身體,說道︰“祖母,我聽漁陽令的陳述,姜媼意欲藥倒祖母的毒,來自鄉侯府的那個婦人,那婦人事發當日又死去。姜媼何以能從那婦人手上得藥?那婦人是何來歷?當真是聽從了我母親才行的事?非孫兒想要為我母辯白。而是過程疑竇甚多。此事若不查清,我心不安。”

      徐夫人注視了魏劭片刻,緩緩道︰“你祖母是老了,從前也打了下瞌睡,卻還沒糊塗。這回鬼門關前走過一趟,你所慮的,祖母自然也想到了。這事交給祖母自己吧!還是那句話,你把你外頭的事做好,這些後宅魑魅魍魎,祖母自己處置。你無須再多分心。”

      魏劭遲疑了下。

      “怎麼,你連祖母也不相信了?”徐夫人獨目炯炯有神。

      魏劭想了下,道︰“祖母既然這麼說了,孫兒聽祖母的便是。祖母若有進展,請及早告知,也好叫孫兒放心。”

      徐夫人微笑點頭,望他一眼,忽道︰“你可有些想你媳婦兒了?也是祖母不好。那會兒她說回去探病,祖母一時心軟,便放了她走。卻沒問好歸期。叫你這會兒回家來,倒落得個形單影只。祖母瞧著也怪心疼的。”

      魏劭一愣,眼底掠過一絲狼狽,隨即正色道︰“怎會!祖母誤會了!她回去便回去了。別說才這麼些時候,她若高興,在喬家住上個一年半載,我也是無妨。我一大男人,自己外頭事都忙不過來了,豈會在意這些?”

      徐夫人揚了揚眉,仿佛放下了心︰“這就好。原本我還愁你念著媳婦兒呢。這樣就好。”

      魏劭微笑,陪著徐夫人又話了幾句,叮囑僕婦用心服侍,自己方恭恭敬敬告退。

      ……

      魏劭獨自回到了西屋,有些悶悶的。進到內院,一抬眼,看到房裡燭火亮了,窗前似有一個窈窕人影在晃。心猛地一跳,立刻加快腳步,幾步並做一步地上了台階,一把推開了門,倒把正在案前更換燭火的一個侍女嚇了一跳,回頭見是魏劭,忙後退躬身,喚他一聲君侯。

      魏劭神色便冷了下來。聽侍女在那裡解釋,不耐煩地拂了拂手。侍女見他臉色難看,不敢再停留,忙退了出去。

      魏劭去了書房,深夜才回。躺下去卻依舊睡不著覺。閉著眼睛,眼前便浮現出了小喬的模樣,或和自己調笑,或嗔怪嘟嘴,想的口乾舌燥,摸摸卻枕邊空落。心頭、下頭,漸漸仿佛齊齊都有一陣火冒了出來。

      忽然又想道︰“我外出遠征,生死未卜,她那晚面上說要留我下來,卻不在家守我歸來,竟拋下我回了兗州,連個隻字片語也沒留下!都說女子善妒,她這麼丟下我走了,我若借機睡了旁的人,她莫非也全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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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8:03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魏劭心頭一陣怒起,下地徑直走到衣櫃前,翻出她往常穿過的一件粉紅小衣,攥了回到床上,撂下床帳。

      帳紋微微抖動。片刻,裡頭傳出了一聲長長的釋放的呼氣之聲。

      魏劭次日早起身,再去了北屋。

      因小喬不在,他回來後這些天的早晚飯食都是在徐夫人那裡搭的。祖孫二人安靜用完飯。徐夫人接過鐘媼遞來的溫水,漱口後,看向正預備站起身的魏劭︰“劭兒,大軍還有幾日歸城?你最近可脫的開身出去?”

      魏劭停道︰“祖母可有事吩咐?儘管說。昨日剛接信,大軍已到易地,七八天可至漁陽,此後到明年春,俱以休整為主,無甚大事。”

      徐夫人點頭,望了一眼鐘媼,道︰“昨夜你去了後,我與鐘媼又閑話了幾句,提及你的媳婦兒。鐘媼從前來自大樑,熟知中原風情,被她提醒了一句,說再過些時候,天再冷下去,黃河恐將封凍,則行路不便。孫媳婦若回的晚,怕被阻隔困在路上……”

      魏劭注視著徐夫人。

      徐夫人微笑︰“祖母實是有些想她了。等不及明年春才見她回。你這邊事情放的開,可否代祖母南下一趟去接她回來?一來,能早些回。二來,你去接,路上祖母也更放心。”

      魏劭眸底的目色微亮,神色卻依舊如常。只恭敬地道︰“祖母既然吩咐,孫兒焉敢不從?待我傳信給公孫先生和大將軍,將事情交代完畢,孫兒便動身。”

      徐夫人含笑︰“如此辛苦你。”

      魏劭道︰“為祖母盡孝,乃孫兒本分。”

      ……

      魏劭從北屋出來,腳步迅捷,徑直到衙署,提筆於竹節上落下手書,完畢加自己的符印,一剖為二,命人一半送公孫羊,一半送至李典手上。其餘諸事也交待完畢,當天便帶了先前隨自己早歸的那十幾名親隨,便裝出行,辭漁陽循馳道南下。

      他這趟南下,速度比之小喬當初出行,快了不止一倍,才十來天便過了去往兗州最近的黃河烏巢古渡口,再行路個幾天,兗州便在眼前了。

      原本他一路都是疾行,但越靠近兗州,反而慢慢地放下了速度。這日到了東郡,卻止步在了距離城池足有七八十裡之外的馳道之上,不再前行,派了一名得力親隨中郎將雷炎去往城中傳送消息。

      雷炎快馬當日入了東郡,尋到喬家。

      喬平這日正在太守衙署裡忙碌,忽然家中家僕來報,說漁陽的魏家來了要接走女君的人,未免詫異,急忙放下了手頭的事,趕了回去見人。

      雷炎知這匆匆趕到的中年男子便是君侯的老泰山,東郡郡守喬平。態度頗恭。照了魏劭的吩咐,絕口不提他親自來而來,只說是自己奉命來接走女君。因大隊不便入城,等在了城外。說完奉上魏劭給的信符。

      喬平怎會想到魏劭會親自南下來接女兒,信以為真,忙致歉︰“實在不巧,讓將軍空走了一趟。我女兒兩天前剛離了東郡,去往徐州探舊。當時她說走了徐州便立刻返回,繼而北上歸家。將軍一行人馬,遠道風塵而來,想必乏了,不若入城,在敝地小歇數日,等我女兒返回東郡,將軍再接去一並北上,如何?”

      雷炎原本以為女君在家,自己照君侯之命,接了人走就是。不想卻撲了個空,女君去了徐州。遲疑了下,問︰“使君可否告知女君去往了徐州何處?”

      小喬去探比彘大喬,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私事。喬平道︰“我有一佷女,與女兒一起長大,二人感情篤厚。如今佷女隨她丈夫居於靈璧,我女兒前去探親。快則五六日回返。慢也不過七八日。將軍入城等候幾日,意下如何?”

      雷炎自己不好做主。客氣道謝了幾句,先便告辭出門,說先出城,商議了再論。

      喬平送他出來。雷炎再三請留步,隨後匆匆出城。

      魏劭等在城外道旁,遠遠終於看到雷炎回來,卻去是一人,回來也是一人,望了眼他的身後,並不見車駕。聽完雷炎回報,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雷炎道︰“喬使君再三請留。主公不若進城,等女君歸來,再接了一並北上?”

      魏劭轉頭,望了眼那條繼續通南的馳道。

      “他說女君前日方去往靈璧?”

      雷炎應是。

      魏劭沉吟了下。

      他雖居北方,但對南方的地勢,尤其往來各處塞要城池的關卡和馳道,並不陌生。

      徐州向來為兵家爭奪之地,地理通道,魏劭更是了然於心。

      從東郡到靈璧,她必定以馬車走於馳道,日行夜息,最快也要四天時間。如今才過去兩天,他若立刻動身,先走捷徑便道,必能早於她先抵達通往靈璧的一處必經之道九裡關。在那裡等候,就能攔截到她一行人馬,勝過留在這裡空等。

      更何況,他從深心底處,依然極是排斥再與喬家人多打交道的。

      魏劭打定主意,便不再猶豫,立刻掉頭繼續南下,改走荒野捷徑,入夜,中間不過短暫停歇,次日的中午,轉回馳道。

      這裡距離九里關,不過只剩半日的快馬腳程。很快應就能在前頭攔截到她了。

      想像她突然看到自己出現在她面前時候的那副吃驚模樣,魏劭非但不覺疲乏,整個人反精神抖擻。跟著他的那十幾個親隨,也都是身經百戰練出來的,不強不足以跟隨。主公如此,自然也捨去性命緊緊相隨,絲毫不敢鬆懈。

      一行人馬路過沿途村落,不斷看到村民拉家帶口地行走於路上。或步行,或推獨輪車,似都往九里關方向去,面上帶了悽色。

      魏劭起先並沒留意。但一路過去,再過幾個村落,依然如此。心裡便起了疑惑。正好馬匹也跑疲了,命停於路邊餵以豆餅暫歇,叫雷炎去問。

      雷炎攔住村民問了幾聲,很快就回來了。稟道︰“村民風聞薛泰要破開上游的淮水堤壩,水淹蕭地,因這一帶地勢低窪,唯恐一同化為澤國,故而紛紛逃命。”

      魏劭沉吟著,看到對面正走來一撥結隊難逃的村民,便走了過去。

      村民見這這一行人,雖都是尋常的打扮,卻馬膘人壯,身上帶刀,一股雄赳之氣,不像本地之人。

      如此世道,他們這般升斗小民,想求個安家糊口也不容易,更哪敢去招惹。想從一旁避讓過去,卻見中間那個年輕男子走了過來,只得停下望著,目露微微恐懼戒備。

      魏劭走到村民前,再問詳情。村民見他意外地和氣,恐懼才漸漸消除,紛紛上來訴苦。

      原來上月,薛泰攻打距離此處不遠的隸屬於楊信的蕭地。

      蕭地扼淮水水路通道,地理重要,不能有失。楊信派人死守。薛泰久攻不下,想出了一個計策,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圍城,另一路繞到蕭地後方的上游之處,意圖破開堤壩,引大水倒灌,水淹全城。

      這裡距蕭地不遠,地勢低窪,附近鄉縣百姓風聞,唯恐遭受池魚之災,紛紛逃走避難。

      “去年天旱,收成慘淡。今秋好容易收了糧,又要遭遇水淹。這般世道,還叫人如何過活——”

      說到悲苦處,村人紛紛抹淚。

      魏劭目送村民扶老攜幼離去的背影,默立了片刻。

      “主公,馬匹歇好,可上路了。”

      雷炎上前道。

      魏劭望了一眼九里關的方向,出神片刻,緩緩地道︰“改道吧。隨我去會一會薛泰。”

      ……

      次日,小喬一行人過了九里關,入靈璧,終於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見到了暌違許久的大喬。

      姐妹相見,四目對望,恍若隔世之感。

      “阿姐!”

      小喬喚了一聲,疾步跑了過去,兩人四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激動不已。

      大喬眼眶發紅,叫了聲“阿妹”,淚花便撲簌簌地落下了面龐。

      小喬扶她坐了下去,擦去她面上淚花。姐妹兩人敘了離情,情緒漸漸定下來了。
  
    小喬打量大喬,見她如今大腹便便,體態也比從前顯的豐腴,雖然手腳因為懷孕發腫,行路有些遲緩,但氣色卻不錯,心裡十分歡喜,盯著她圓圓的肚子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把臉靠過去蹭啊蹭的,又摸她肚子,口裡道︰“姨母來看乖寶了。乖寶要乖,不要讓我阿姐吃力!”

      大喬笑了,抱了小喬片刻,方抬手,溫柔地幫她將垂下的一綹鬢髮掠到耳後,道︰“阿妹,阿姐和你姐夫走後,才慢慢想明白了,當日你說想代我嫁燕侯,不過只是你為了讓我安心離開的藉口。我過的好了,你卻代我入了魏家。這一年來,我心中時常不安。及至不久之前,經由宗郎君之口,得知你的近況,我方稍安了下心。你這一年,想必過的不容易吧?”

      小喬燦爛一笑︰“阿姐,你可不知道,魏家祖母人極好,待我也好。我此次能夠得以順利南下歸家,便是她老人家的照拂。”
  
      “你的夫君,他待你可好?”

      小喬見她一雙美眸望著自己,神色關切中帶著疚色,頓了一下,唇湊到大喬耳畔低語︰“他對我也好。我打他,他也不生我的氣。”

      大喬一怔,見小喬笑盈盈地望著自己,一臉俏皮,回過神來,忍不住失笑︰“燕侯待你好,你怎可如此失禮?”

      小喬道︰“他自己先惹惱我的。”

      大喬搖頭︰“那你也不能打夫君啊!我本還擔心著……”

      小喬嘻嘻一笑,打斷了她︰“阿姐,你放心就是了!我自己會過的很好!”

      大喬知喬魏兩家上代恩怨不解。從前在東郡,她也聽說過有關燕侯魏劭的一些事。得知他處置李肅的手段,未免不寒而慄。雖未見人,但既為一方霸主,想像中應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卻沒想到私下會和阿妹處成這樣。

      她自嫁了比彘,比彘待她處處體貼,她自己也是溫柔天性,實在難以想像燕侯如何會惹惱阿妹被打,他卻也不生氣的情景。

      只是大凡男子,倘若被妻子打了也不氣惱,可想十分的喜愛。

      她原本一直愧疚,自己得了如意夫君,卻令阿妹深陷困境。如今看來,倒是誤打誤撞,阿妹和燕侯也是琴瑟和鳴,恩愛異常。

      大喬終於徹底放下了心,握住小喬的手道︰“這回你來了,多留幾天。等要走時,我讓你姐夫親自送你回漁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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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8:24 |只看該作者
第86章

      淮水匯流至蕭地的西北百里彎處,有一道名為安樂的十里堤堰,始築於幾十年前。

      當時漢室雖式微,但皇權猶在,蕭地太守發動民夫,歷經三載修築而成。每逢淮水泛濫,便是靠著這條堤堰,護住了下游包括蕭地之內的八縣七十二村落。當地民眾為紀念那位太守,以太守之號“安樂”來為堤堰命名。

      安樂堰歷經幾十年淮水沖刷,到了如今,雖漸漸年久,淪於失修,若遇淮水暴漲,偶有小泄,但大體依然能頂的住。

      便是靠著這道堤堰,保的附近民眾一方平安。

      但是今日,這道名為安樂的堤堰,卻不復往昔安樂。

      昨天開始,徐州刺史薛泰一邊佯裝繼續圍城迷惑楊信,暗地卻派他麾下的曹旭張彪兩將,帶了一千兵馬悄悄繞行到此,驅逐大量民夫沿著背坡開挖堤堰。

      這些民夫都是當地民眾,被強行驅趕而來。心知堤壩若是被毀,洋洋湯湯,淮水倒灌,下游家園田地,將都化為烏有。更令人驚恐的是,一旦挖開被要求的長達一里的大決,淮水將立刻灌湧而入,他們這些兩條腿的民夫,又如何能逃得過滔滔洪水吞噬?是以昨日起,民夫們便不斷哀求。曹旭張彪卻哪裡肯聽,那些不肯聽從,據理力爭的,全都一刀殺了丟進淮水。剩下民夫含恨吞氣,不敢反抗,被逼只能操鎬開挖堤壩。雖天寒地凍,但到了今天,原本完好的堤堰,沿著背坡已經挖出了長長一道綿延長達一里的窪溝,淮水隨時可能從這些薄弱之處噴湧而入,情狀岌岌可危。

      堤堰近旁,也漸漸聚集了許多聞訊趕來的鄉民,無不聲淚齊下,跪地懇求。曹旭張彪充耳不聞,一邊命兵丁毆趕鄉民,一邊鞭打那些不敢再繼續深挖、紛紛停鎬的民夫。

      安樂堤下,叱罵聲和呼號聲混雜在了一起,場面漸漸亂了起來。

      薛泰是給曹旭張彪二人下過死令的,無論如何,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將決口挖開,己方趁著夜色登上高地。眼見日頭慢慢西斜,這些民夫竟然開始起亂,附近民眾也越聚越多。曹旭心中焦躁,看到近旁一個蒼發老漢動作遲滯,上去踹了一腳,將老漢踹翻在地,抽鞭咬牙狠狠抽了幾鞭。

      張彪見附近民夫紛紛停下,用驚懼的目光望了過來,心想殺雞儆猴才最管用。拔出了佩刀,在眾人的驚呼聲裡,朝地上那老漢便刺下去。

      胳膊將將落下,忽然卻被人從後鉗住。

      “將軍果然威風,對一手無寸鐵老翁下如此狠手?”

      雷炎說道。

      張彪不認得雷炎。回頭但見這人阻攔了自己,雖然著常服,但一望便知是行伍出身,且自己臂力也算不小,被他這樣鉗住,那把刀便刺不下去了,眾目睽睽之下,羞怒道︰“你何人?竟敢插手壞我主公大事?”

      雷炎冷笑道︰“請了你這廝的人頭,我再與你說我何人!”

      張彪大怒,奮力掙脫開被鉗的臂膀,揮刀與雷炎廝殺在了一處,近旁兵丁忙圍上來助力,只是他二人貼身廝殺,旁人也插不上手,只在一旁為張彪助威。

      不想數個回合過後,張彪大叫一聲,一邊臂膀竟被生生砍下。

      張彪倒地,抱著斷臂痛呼。聞訊趕來的曹旭大驚,急忙召集近旁士兵包圍合攏。

      雷炎絲毫不懼,迎風展開手心裡的一面黃澄澄的魏氏符牌,疾呼︰“我乃幽州魏氏燕侯帳下雷炎!我主公君侯,今日引兵路過此地,聽聞薛泰無道,為爭彈丸之地,竟罔顧淮水下游八縣七十二村萬千父老之安危,圖謀破堤引水實施倒灌!如此逆天倒行,豈能坐視不理?鄉民勿懼!一切有我主公!”

      眾人驚詫萬分,紛紛扭頭望去。看到不遠之外的一座丘坡之巔高立了一名男子。男子一手按劍,面容肅穆。身後整齊立了十餘名佩刀護衛。彼時獵獵大風,迎面襲他衣角,愈發襯的男子體貌雄偉,一種猶如君臨天下的氣勢,迎面逼人而來。

      幽州魏家不但世代抵禦匈奴,到了這一代,燕侯魏劭先後吞冀州,合並州,一統北方,耀武揚威,最近兩年,聲名已經天下人盡知。

      半年之前,薛泰與陳翔結盟,攻打兗州。不想被魏劭橫插壞事,非但毀了盟約,連老巢徐州也差點被楊信給端掉。兩家怨仇早就結下。只是此前一北一南,並無正面交鋒而已。

      曹旭也方就這幾日,聽聞了消息,說不久之前,魏劭大軍奪得上黨之戰的勝利。萬萬意想不到,這個當口,他何以竟又親自現身在了此處。對方威名,海內皆知,雷炎又說引兵而來。曹旭便心生畏懼,暗道自己這才一千人,若真打起來,恐怕根本不是對手。不如先行撤退,回去盡快將魏劭悄然引兵南下的消息遞給主公。

      曹旭想好,慢慢後退,及至退出去數丈之外,忽然轉身,一個翻身上了馬背,疾馳就往蕭地方向而去。

      魏劭神色端凝而冷淡,抬臂要過隨從遞來的一張大弓,引弓搭箭,瞄準漸去漸遠的那個馬上背影,忽的鬆開弓弦,“錚”的一聲,發出了一支弓箭,追風逐電,深深釘入了曹旭後心。

      曹旭一頭栽下了馬背,落地身亡。

      “吾乃幽州魏劭!今領大軍到此!薛泰無道,人人得而誅之!爾等士兵,解下刀戈,饒爾不死!”

      魏劭收弓,迎風提氣,一字一字送聲而出。

      薛泰軍中的士兵,誰人不知北方魏劭之名。驚見他驟然現身在此,威風凜凜,氣勢壓人,竟無一人敢靠上前去。又短短片刻功夫間,張彪曹旭,一傷一死。先失首領,後人心渙散,加上這些軍士當中許多當初也是抓來被迫充軍的,並非人人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被魏劭振聾發聵般的當頭一吼,無不心驚,刀戈落地,士兵紛紛轉身四下奔逃,堤壩之上,轉眼只剩下了民夫民眾,人越聚越多,也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忽然成片成片地朝著魏劭下跪,高呼君侯大恩,痛哭流涕者遍地無數。

      魏劭下了石台,讓民眾加緊將挖出的土方填埋回去,施以加固。以免出險。

      眾人被提醒,在泥水作匠的引領之下,齊齊動手上陣。就在此時,奔來幾個民夫,面帶驚懼,說前方背坡忽然湧水,水流頗大,想是被挖的過深所致。

      淮水兩岸居民都知,背坡一旦湧水,則表示岸邊水下出現空洞。倘若不能及時尋到空洞加以填埋,水力之下,空洞越來越大,極有可能崩塌以致決口,極是危險。

      民眾無不變色,紛紛奔去。見背坡之上,果然不斷地湧出渾濁的黃泥之水,很快匯聚,如同溪流。眾人心焦,紛紛爬上堤壩尋找破口,只是江面湯湯,一時又如何尋的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湧動?

      魏劭隨行當中,有一人名喚陳紹的南國楚人,精通水性,見狀立刻主動站出道︰“君侯,可往末將腰上綁一繩索,放末將下水探查。”

      水流刺骨,水下如有空洞,則吸力巨大。這樣放人下去,即便身縛繩索,萬一被水流吸入暗洞,也是極其危險。

      魏劭遲疑的時候,身後忽有一個蒼老聲音說道︰“老朽有一法子!君侯不必放人下去涉險!”

      魏劭回頭,看見說話的是個遊者裝束的麻衣老者。肩背藥袋,鶴髮童顏,白鬚飄飄,大步朝魏劭走來,到了他的近前,見魏劭望著,不過微微點頭,隨即命人速取布幕席片,用繩拴好,下沿墜以重物,再沿堤壩邊坡沉在水裡,貼緊邊坡,慢慢移動。

      眾人照做,緩慢移動之時,忽然感到拉拖一陣費勁,背坡出水口的水流也隨之變小。齊齊歡呼,知是漏洞找到了。

      漏洞既找到,早有泥水作匠帶人填補,等補好漏洞,背坡水湧漸漸消失,其餘人又繼續回去填埋土方。之前被逼掘土,個個都是迫無無奈。此刻卻爭先恐後,唯恐慢人一步。

      ……

      險情除去。魏劭轉頭遠眺九里山的方向,猶豫之時,見那個麻衣老者朝著自己大步走來。

      大風掠動老者白鬚,飄飄然然,帶著幾分仙風道骨。

      “老朽有禮,見過君侯。”

      老者停於魏劭面前,道。

      魏劭見這老者不俗,隱有世外高人意態,不敢托大。便向老者行了個見長者禮,道︰“不知老丈來自何方,去往哪裡。方才全靠老丈,這才除了堤壩禍患,我很是佩服。”

      麻衣老者雙目望著魏劭,炯炯放光,微笑道︰“老朽略通岐黃,想世人多苦難,便雲遊四方,也算隨緣濟世。數日之前,夜觀星象,見四象三垣齊列此地上空。紫微帝王居中,太微、天市拱衛,星象燦爛。老朽以為異象,是故尋訪而來,恰好聽聞安樂堤堰有異,便找來,不期在此遇到君侯。親眼所見,君侯果然有武有智,心中也是有仁。天下黎民,從此有望。”

      他二人說話之時,便有民眾慢慢靠攏而來,側耳細聽。聽老者的話,似懂非懂,但聽到“紫微帝王”,卻都仿佛明白了過來,紛紛看著魏劭,面露崇敬之色,低聲交頭接耳。

      魏劭其人,生性實兇暴,天性裡也少了憐憫之心,甚至睚眥必報。否則少年時候,也不會有小霸王的稱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魏劭也不例外。既然在其位,便一直懷有如此勃勃野心。

      稱霸,乃至以武力奪得天下江山,這是他向來醉心的宏圖大願。

      但多年以來,他也受徐夫人的時時提點,又有公孫羊在旁勸誡,隨著年歲漸長,四處奔走,見多民生艱難,身在高位,于百姓疾苦,猶如後天施加之責任一般,漸漸也有些放在了心上。

      今日之所以臨時改道,一來,有施恩於楊信之意,二來,也確實被路上所遇村民的淒慘之狀觸動。

      不期在這裡,卻遇到了這樣一個老者。

      他自然也聽明白了老者的話中之意。不禁微微一怔。

      那老者說完,朝他打了個稽首之禮,轉身便如來時一樣,大踏步而去。

      魏劭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問道︰“敢問老丈,尊姓大名,可否再見?”

      “老朽有一三月的半徒,如今就在君侯麾下聽用。他日若是有緣,自當再見。望君侯不負老朽今日之所見,他日造福黎民,則天下幸甚!“

      老者並未回頭,話音於風中飄蕩而來,麻衣大袖飄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淮水岸邊的一片原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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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8:36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麻衣老者遠去。

      魏劭想起來了。

      這個老者,應該就是從前在信都之時,有一晚上,他與公孫羊偶遇於檀台之上,公孫羊曾對他提及過的那位當世墨家傳人王白石。

      魏劭有些驚訝,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

      但驚訝過後,白石臨去前說的那一番話,他其實也沒怎麼放心上。

      紫微斗數,天命之說,他從不相信。

      從他十二歲目睹父兄戰死的那一刻起,他便信奉,唯強自保,唯淫威,方能讓人臣服。

      其餘都不過是鏡花月水。何況從古至今,也多的是借用天數之說來為自己造大聲勢、收攏人心的,何嘗見到都能成為九五之尊?

      不過,他既志在天下,天下局面已是如此,他也無意再隱藏野心,繼續以北方霸主的地位而在世人面前做出漢室忠臣的一番假惺惺模樣。

      魏劭立在原地,出神片刻,轉身上馬離去。

      身後民眾見他要走,不捨追了上去,追趕不上,在他身後紛紛跪地下拜相送。

      魏劭上道後,疾馳繼續往九里關方向而去。

      他這麼一個中途改道,來回耽擱,等再趕去九里關,最快也是明天的事了。

      想必小喬早已過去進入靈璧了。
  
      雷炎等一眾隨從,見主公無意而收歸人心。勢力雖未到淮水,往後在淮水一帶,名聲卻必定大顯,無不心喜。

      魏劭心裡卻有些焦躁。中途沒再作任何的停留。次日早,折回原道,途經蕭地附近,忽然遠遠看到對面馳道之上來了一支軍馬,旌旗展動,塵土飛揚。再稍近些,便辨了出來,迎風招展的旗幟中間,書著鬥大的“楊”字。知是楊信人馬,縱馬朝前。

      楊信領兵在前行於道上,遠遠看到對面來了一行十幾騎的人馬,竟不避大軍,徑直而來,實在反常,疑有詐,出於謹慎,命身後大軍止步,隨了自己觀望。等對方近了,見當先的那個年輕男子神情威嚴,雙目筆直地望向自己,氣度淵停嶽峙,遲疑了下,正要發問,卻聽到對方身後一人高聲呼道︰“使君可是揚州楊信?我乃幽州燕侯麾下副將雷炎。我家主公在此!”

      楊信從前雖與魏劭結盟,將薛泰打了個措手不及,卻從未親眼見過北方魏劭的面。只聽聞他年輕,不過二十多歲,姿貌出眾。定睛望了一眼,見那年輕男子雙目投向自己,面含微笑,頷首示意。大喜,翻身下馬,疾步迎了上去。

      魏劭也下馬,二人道上見禮。楊信便一番恭維,稱自己久聞燕侯大名,今番得見,實在榮幸。

      魏劭道︰“昨日我派人給使君送信,使君收到否?蕭地圍城之困可解?”

      楊通道︰“昨日我收到君侯消息,方知薛泰竟繞過蕭地意圖引水淹城,幸蒙君侯前去阻擋,方如夢初醒。又知君侯領軍而來,如上天助我,豈再坐以待斃?當時便殺出城外,薛泰被我殺的大敗,退回靈璧。我想起君侯,特意前來相迎。不知君侯大軍何在?南下有何貴幹?”說完往魏劭身後張望。

      魏劭微微一笑︰“不瞞使君,我此番南下只為私事,並未引軍。何況此處也是使君地界,我若引軍,豈不是冒犯了使君?”

      楊信一怔。

      此番他被薛泰圍在蕭城,衝不出去,薛泰一時也攻不進來,已經相持了多日。

      昨日薛泰命士兵繼續在城外數裡之外假布旌旗,埋鍋造飯,迷惑楊信。楊信分毫沒有起疑。忽有箭矢射上城頭,裹了一封書信。士兵送去交給楊信。信竟是魏劭的手書。信末加蓋與前次通信時候相同的魚符。楊信這才知道出了大事,便如他自己方才對魏劭說的那樣,知道再不殺出去,倘若安樂堰果真被毀,全城難逃一劫。何況又有魏劭大軍前來作為後應,更添氣士。立刻便召集部將,將消息傳達下去。軍士獲悉,無不心驚,怒罵薛泰惡毒,紛紛請戰。楊信見背水一戰之勢形成,趁薛泰埋鍋造飯之時,打開城門,領軍殺了出去。薛泰毫無防備,軍況鬆懈,被殺個措手不及,邊戰邊退,最後見抵擋不住,放棄蕭地,昨夜帶著殘兵往靈璧逃退而去。

      這邊楊信解了城圍,想到魏劭,匆忙前去相迎,不期在此半途之上,兩邊相遇。

      楊信望著魏劭,暗暗心驚。

      原本他真以為魏劭帶兵南下,這才會去插手薛泰之事。沒想到他身邊竟只有這寥寥十數人。以十數人解了自己的困。心裡想道︰他雖年輕,卻為北方霸主,聲名加諸海內,大有日後問鼎天下之勢。今日一事,他膽色計謀,都是自己生平少見,令人折服。當今天下,勢力雖然眾多,但成氣候,能與他一爭天下者,寥寥無幾。自己雖佔據揚州,但無論是實力還是名望,都遠遠不足與他相比。與其日後交惡被滅,不如趁著這交情投他,襄助他日後霸業。往後若真取漢室代之,自己也少不了一個擁戴之功,勝過與他為敵。

      楊信下了決心。便面露敬色,恭聲道︰“君膽色卓絕,智謀過人。此番若非蒙君相助,某已中了薛泰奸計。大恩大德,楊信銘記在心!往後君若有差遣之處,但請吩咐。楊信在此靜候君侯南下,以共謀大事!”

      魏劭豈會聽不出楊信的話裡之意?道︰“若富貴,與君享。”

      楊信大喜。見魏劭一行的馬匹似都跑的疲乏,忙命人換馬,又親手將自己的坐騎牽給魏劭,道︰“此馬雖不敢稱日行千里,卻也是千里挑一。君侯既迢迢而來,想必另有要事,若不嫌,可供調用。”

      魏劭納馬。因心中記掛小喬,再敘兩句,便告辭上路。楊信相送,忽然想了起來,道︰“君侯可是要去靈璧?靈璧屬薛泰之地。這半年間,那地卻現了一個能人,圈地自大,民眾紛紛附庸,如今應也有五六千之眾。薛泰也奈何不得。據說本不過是個山中獵戶,天生綠瞳,卻風生水起,不容小覷。方今早,流星探子回報,稱薛泰敗走靈璧,收拾兵馬又去剿那綠眸,勢必少不了亂鬥。君侯若過境,須小心防範。”

      魏劭第一回聽“綠眸”之名,不過是個佔地自大的流民首,根本未放在心上,唯聽到靈璧亂,小喬卻偏去了那裡,心裡愈發焦急,匆匆言了聲謝,告辭上馬便走,這一路再沒有停頓,當日天黑之前,便一口氣過了九里關,直入靈璧。

      ……

      小喬在靈璧住了兩日,姐妹相親不必多說,比彘對她更是敬重,不但親自入林打來新鮮野味供她食用,昨晚還主動獨居另室,叫她兩姐妹同床夜話。

      轉眼又一個白天過去,天黑了下來。

      昨晚小喬也不和比彘客氣,抱著阿姐睡了一個晚上,在她柔軟懷裡,又是撒嬌又是求蹭的,像是回到了從前待字閨中時候,兩人說說笑笑,煩惱全無,快活不已。

      今晚,她臉皮再厚,也不好再霸著大喬和自己同睡了。至晚,和大喬閑話了幾句,便說自己乏了,要回房歇息。

      大喬哪裡肯放她,拉住她手道︰“無妨。我和你姐夫說好了。今晚還是你陪我睡。”

      小喬笑︰“不好!我若再要阿姐和我睡,姐夫嘴上不說,心裡大約想,這個阿妹,好不識趣,下回再也不接她過來了!”

      大喬被她打趣,臉微微一熱,忙道︰“你姐夫真不會這麼想的!最近他事也忙了起來,總說不能像從前那樣時刻陪我。你好不容易來了,他也巴不得你能多和我處呢!這回你多住幾天。”

      小喬握住她手,笑道︰“阿姐,我剛玩笑呢!我也知道姐夫大方。只是做阿妹的,哪有晚上霸著出嫁了的阿姐陪著睡覺的道理?再住個一兩天,我也該動身回去了。”

    匆匆才不過三兩日而已,大喬心裡實在不捨她又這麼走了。只是心知,阿妹也是有夫君的人,外出確實不宜久留,是該早些回去的。便不再苦留,改而握住了她的手,這時門外起了腳步聲。

      比彘來了。

      比之從前,如今的比彘宛如脫胎換骨。目光深邃,步伐穩健,舉手投足,絲毫不顯張揚,卻隱隱帶了一種大家風範。

      小喬便笑著,和他招呼。

      比彘面露微笑,喚她女君。

      他一直以這個稱呼喚小喬。小喬曾讓他不必,他不改。小喬也只好作罷。

      大喬見丈夫來了,上去道︰“方才我想留阿妹多住些天,卻是留不住了。”神色裡帶著遺憾不捨。

      比彘握住妻子的胳膊,低頭低聲安慰了幾句,看了眼小喬,神色裡似乎露出一絲猶疑,欲言又止。

      小喬捕捉到了,便道︰“姐夫可是有事?”

      大喬也看著丈夫。

      比彘略一遲疑,緩緩道︰“我來,是想安排女君儘快離開此地。”

      大喬一怔。攀住丈夫的胳膊,仰臉問︰“出什麼事了?”

      比彘再次安慰她,扶她坐下去了,方道︰“也無大事,你二人不必驚慌。只是方才我得了個消息,探子報說,薛泰攻蕭地無果敗退,卻又領了兵馬,似正往這邊而來。我疑心他想順道再來攻我。我已有應對。只是考慮到女君身份貴重,若此刻起戰,萬一有個閃失,便沒法向燕侯交待。是以思前慮後,還是趁薛泰未到之前,先送女君離開,是為穩妥。”

      這一年來,大喬漸漸也開始習慣這樣的打打殺殺,對丈夫更是感到由衷信賴。只覺有他在,便什麼也不會懼怕。聽了,面露不舍地望著小喬,卻沒表示反對。因心裡知道,這確實是最穩妥的做法。

      小喬更是明白,比彘這樣的考慮,確實全是為了自己的安全。一口應允,道︰“我聽姐夫安排。原本我也打算這兩日便動身北上。”

      比彘注視著她,道︰“多謝女君體諒。明日一早,我走便道,親自送你出靈璧。”

      小喬向他道謝,又微笑道︰“我正有句話,起先沒來得及說。前次薛泰攻兗州的時候,於巨野城外,姐夫救了我家阿弟,我十分感激。原本未經姐夫許可,我也不該將姐夫之事說出去的。只是心裡感激,前些天忍不住,便告訴了家父。家父本也一直記得當日之事,後來還為尋不到姐夫而抱遺憾。知事驚喜,托我傳一句話,說銘記你的恩情,你從前與我喬家的干係也就此勾銷。往後姐夫是自由之身。家父還說,若有機會,盼往後能再得見,當面言謝。”

      比彘和大喬對望一眼,兩人都目露喜色。

      他二人雖結成夫妻,只畢竟還是自己私下訂立的終身,大喬更是有家不能歸,未免總帶遺憾。如今雖未得到喬越認可,但喬平作為親近的長輩,如此發話,便是予以認可的意思了。

      比彘道︰“多謝女君!無以為報。比彘還是當初曾對女君許過的那句話︰往後若有差用,但請吩咐。當日之言,不敢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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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當晚小喬不肯再與大喬同眠,自管出房而去。留下比彘和大喬,夫婦對望一眼。比彘上去,抱起妻子,將她送到床邊,小心地輕輕放了下去,自己跟著坐臥到她邊上,手掌輕輕撫摸她躺下去後已經隆的很高的肚皮,道︰“小傢夥今日有沒有又踢你了?”

      大喬枕靠在丈夫的肩上,臉上露出幸福笑容,嗯了聲︰“早上的時候,又在我肚子裡動來動去,早早就把我弄醒了。”

      比彘便低頭,親了她額頭一下,柔聲道︰“辛苦你了。等小傢夥出來,要是男孩兒,我就打他屁股,叫他踢你。”

      大喬吃吃地笑,讓他和自己一道躺下,捉住他掌心滿是厚繭的寬大手掌,貼到自己柔軟的臉頰之上,輕輕磨蹭了幾下,忽然道︰“昨晚阿妹向我誇你,說你很是了不起。我也覺得夫君如此。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你領兵打仗的本事,都是哪裡學來的?”

      比彘碧眸微閃,對上妻子好奇又充滿崇拜的目光,想了下,道︰“我也不知道。許是天生的吧。我記得我還小的時候,有一次無意間,看到你的叔父帶領家兵到馬場操練,叔父凜凜猶如戰神,士兵吼聲震天,那一刻,我便被震懾到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長大了,也要做像你叔父這樣的人。我就開始用馬場裡的馬匹來練兵。我想像我是它們的將軍,而它們是我的士兵。我有這麼多的士兵,如果遇到了敵人,我該如何指揮……”

      他說著,忽見大喬目光專注地看著自己,不禁微微羞赧,停了下來道︰“讓你笑話了吧?”

      大喬搖頭︰“我還要聽,你繼續說。”

      比彘笑了,又道︰“後來我再大些,馬場裡的一位管事,如今雖然腿腳不便,但當年卻是你喬家軍中的馬弓手。他看中我,說我有習武的資質,有空就教我武功射箭。我很是喜歡,做夢也夢見自己在習武。他教了我幾年,對我也很好,卻生病去世了。有一段時間,我很是難過。再後來,我再大些……”

      比彘低頭,凝視著自己的妻子。

      “……我看到了你。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再也不能忘記了。我記得你每次上下馬車時候的樣子。我真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日,你竟然真會成為我的妻子……”

      大喬勾手摟住了丈夫的脖頸,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良久,兩人才分開。比彘微喘,極力平復下被妻子的似水柔情給勾出來的身體的渴求,在她耳畔輕聲道︰“你知道你一直在為我擔心。別怕,有我在。我已經做了周全準備,自信能夠擊退薛泰,不會出事的。”

      大喬搖頭,緩緩地道︰“我現在已經不怕了。跟你走的第一天起,我就對自己說,這輩子我認定你了。你活,我和你一起活。你若是有個不好,我也隨你而去。我不怕!”

      比彘凝視著妻子,忽然捧住她的臉,再次深深地吻了下去。

      ……

      次日一大早,天方濛濛亮,小喬便起了身,同行的春娘收拾完畢,比彘送她出莊。

      他夫婦二人原本居於靈壁縣外山中獵村,投靠之人越來越多,日常操練兵馬,達數千之眾,獵村早不能容納。三個月前,恰好山下縣城西南,有一胡家莊莊主,先是獨子因事結怨薛泰被殺,接著又被逼迫交出田財,悲怒之下,聽聞比彘之名,投誠將其迎奉接入莊中,尊為上首,甘舍田財,助力買馬置械,只為他日復仇雪恨。比彘在胡家莊整兵堅壘,將莊子打造的固如鐵桶,方圓二十裡地,每隔一亭設一寨柵,消息往來,順利無礙。

      小喬來的這幾天,便是住在莊中。臨行要走,和喬慈話別。

      這趟她來靈壁,雖有比彘親自過去迎接,還有賈偲等人護衛,但喬慈依然跟著小喬過來了。原本打算隨她一道再走。不想忽然聽說薛泰來攻,喬慈手心發癢,說要留下,助大姐夫一臂之力。

      比彘本不欲他留下的。但喬慈堅持,說自己想多些歷練,這正好是個機會。不肯離開。

      小喬起先勸了他幾句,見勸不動他。心想這樣的世道,戰亂頻頻,難保兗州日後不會再遭人攻伐。阿弟既然是喬家獨子,日後遇戰應戰,無可避免,關養絕非正途。他既然一心參戰,便隨他心意,一來,如他自己所言,增加歷練,二來,比彘以少戰多,有阿弟在旁助力,多少應也能幫的上忙。是以答應了。只再三叮囑他要小心。完戰後盡快回兗州,免得父親掛心。

      喬慈答應。送小喬到了馬車邊上,伸手扶阿姐上車。

      小喬臨登上馬車,回頭見大喬一手扶著肚子,站在莊口那裡還望著自己,滿臉的不捨之情,心裡又是歡喜,又略帶了些酸楚,對身畔的比彘道︰“多謝姐夫,待我阿姐如此之好。”

      比彘一怔,隨即道︰“她待我更好。”說話時,回頭看了眼依舊立於莊口目送的妻子,目中溫柔之色盡顯。

      小喬莞爾,和春娘入了馬車。

      賈偲這一行護衛,這一路上,絲毫不敢有半點懈怠,更不敢離開小喬半路。從東郡跟她到了這裡,見女君此刻終於動身要回去了,方稍鬆口氣,緊緊跟隨而上。

      馬車輪動,小喬探頭出去,和還要追送自己的大喬揮手告別,直到她身影越變越小,小的看不到了,才縮坐了回去,撇過頭,悄悄擦了下眼睛。

      春娘看在了眼裡,將她摟入懷中。等出去了些路,方道︰“女君可是羨慕阿姐要做母親了?莫急。這趟回去,只要男君在家,女君也就快了。”

      小喬知她哄自己開心。心裡雖還盛著離別的不捨,但一想到和魏劭生孩子,又是別扭,又覺得有點奇怪似的,忍不住嗤的笑了出來︰“我才不要這麼早就生呢!”

      春娘道︰“年底也沒多少時日了,女君滿十六,正好準備生育之事了。老夫人和男君想必也都盼著。”

      小喬一個勁地搖頭。春娘再說,她就捂她的嘴。

      春娘方才不過只是見她因為離別不捨,怕她傷情,這才引開了話題,見她不讓自己說和她和男君生孩子的事,也就作罷了,復又摟住了小喬,自言自語般地道︰“男君此刻應已打了勝仗歸家了吧?想必正盼著女君回呢!”

      小喬靠在春娘懷裡,想起魏劭出征前的那幾天。

      頭個晚上,她因為擔心徐夫人接下來要出事,極想他能留下,如此自己心裡也覺得有個依仗。他不應便罷,先答應了,次日卻言而無信拿自己開涮。這就算了。畢竟涉及出兵打仗,是大事。可氣的是,對此他竟然絲毫沒有認錯的意思。

      好吧,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侯,小喬也沒指望他能開口認錯,但好歹,總要有點那麼意思的表現吧。

      他倒好,她生悶氣,他居然仿佛也跟著在生氣。接下來的三個晚上,一反常態沒有踫她一下。

      小喬自然不是希望他踫自己。只是實在是不解。他到底憑什麼生的哪門子的氣,給自己甩這樣的臉子看?

      要不是中間還有徐夫人夾著,這趟既然已經回了娘家,她是真的不想這麼快就又回去了。

      小喬便嘟了嘟嘴,哼道︰“他才不會盼我回去呢。我也不想看到他!”

      ……

      馬車和護送小喬的賈偲一行護衛漸漸遠去。隊伍消失在了莊口通往外界的那條黃泥路上。

      一個僕婦過來,攙著大喬入內。大喬轉身,看到宗忌立在自己身後不遠的空地上,目光投向黃泥土的盡頭,面上似乎帶了一絲悵然。便朝他走了過去。

      宗忌見大喬朝自己走來,忙迎上去。

      大喬停在他的面前,微笑道︰“我阿妹因走的急,也沒來得及向宗郎君告個辭。阿妹托我轉個話,十分感激宗郎君此前數次相助,幫了極大的忙。往後若有機會,必定回報。”

      宗忌道︰“女君言重了。我亦不過是報恩罷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大喬道︰“我聽夫君說,薛泰正往這邊發兵而來,恐將有一場惡戰。我阿妹今早已經離去。宗郎君不如也儘快離去。薛泰意欲對付的,是我的夫君。宗郎君閑雲野鶴,不必無端捲入。”

      宗忌道︰“夫人何出此言?莫說當日我曾蒙你夫君相救。便是沒有當日之事,我與薛泰也是勢不兩立,恨不得手刃其首。既有一戰,我當為先鋒,安敢苟且偷安!我知夫人出於好意,宗忌心領。”

      他朝大喬行了一禮,轉身大步而去。

      ……

      比彘在靈壁已居多時,於道路了然於心,走了一條捷徑便道,次日便將小喬順利送出了靈璧。

      小喬知道薛泰隨時可能發難,一路都在催促,讓他不必再送,盡快回去。出了靈璧之後,比彘便也不再推脫,拜請賈偲路上多加照顧,停於路邊,目送小喬一行人馬遠去,便立刻匆匆往回趕去。

      昨日探子的消息更是清楚。薛泰攻打蕭地失利,為挽顏面,同時也是生怕自己的勢力再有擴大,收拾了殘兵敗將,急不可耐就再次要來攻打胡家莊。

      按照行軍腳程,三天內必到。

      但比彘絲毫不覺恐懼。

      薛泰之所以敢剛吃了敗仗,掉頭又收拾殘兵來攻打他,顯然還是沒有將他真正放在眼裡。

      在薛泰的眼中,自己這邊的人馬,不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之所以還存活到現在,不過是僥幸罷了。

      比彘不慌也不忙。

      薛泰越看不起他,他越是胸有成竹。

      甚至,這一次,倘若上天也站他這一邊的話,他決定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扭轉之前一直處於被動的局面。

      他何其有幸,能以馬奴的低賤出身娶了兗州喬家的的女兒。

      配得上她,讓她以成為自己的妻子而榮。這是比彘最大的心願。

      ……

      比彘一路疾行,終於漸漸地靠近了胡家莊。

      夕陽斜斜地掛在遠處的山頭中間,放射著它白日最後的一點昏黃餘暉。

      這是一個溫暖的南方冬天的傍晚。它一貫帶著的靜謐,還幸運地沒有被戰亂的鐵蹄所踐踏。

      天多日沒有下雨了。通往胡家莊的這條布滿了坑窪的黃泥土路變得十分乾燥。馬蹄踏過,就會帶起一窩飛揚的塵土。道路兩旁的田地早已經收割過了,如今空盪盪的,地裡只剩些腐爛的稻茬。偶有一兩只正在覓著草籽的黑頭雀鳥被他行經的馬蹄聲給驚動,撲簌簌地振翅飛入林間。

      離胡家莊不過十來裡路的時候,在前方的一條岔道口,比彘看到路邊停了兩匹馬,馬背上是兩個男子。

      一個二十多,還很年輕,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另一個大些,二十七八。

      二人雖都是尋常的裝束,但比彘一眼就看了出來,絕非普通人。

      並且,那個年長的,顯然聽命於另個年輕的。

      他立刻警覺了起來。但並沒有放慢馬速,而是從對方的近旁飛馳而過。

      “借問!”身後忽然有人高聲發問,“前頭可是胡家莊?”

      比彘停下馬,緩緩地回過了頭。

      ……

      這問路的男子是雷炎。另一個,自然是魏劭。

      趕到靈璧後,魏劭照先前喬平提及過的胡家莊,向人打聽了下方向,留其餘隨從在路口等候,自己帶了雷炎,二人立刻趕了過來。

      這一路南下,可謂波折重重。數次以為就能見到她了,末了卻又錯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裡的那種失望和想要立刻就見到她的想法,到了現在,已經堆積的急不可耐,甚至到了叫他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倘若這裡還是尋不到她,魏劭也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控制不住,當場就爆發出來。

      他方才一口氣趕到了這裡,卻遇到個三岔道,一時不能確定方向,附近也看不到路人,只得暫時停了下來。忽然看到遠處縱馬來了一人,雷炎立刻開口問路。

      那人停馬,回過了頭。

      魏劭看的清清楚楚,一隻碧綠的眼眸,在昏黃的夕陽餘暉光之中,閃著奇異的光芒。

      “綠眸!”雷炎也看到了,呼了一聲,回頭迅速望了一眼魏劭。見魏劭坐於馬上,巋然不動。

      “你便是綠眸流民首?”

      他回頭,厲聲叱問。

      比彘盯著在這種時刻現身於此的這兩個看起來十分突兀,且明顯對自己持了敵對態度的外人,心裡迅速地做了一個決定。

      盡快殺掉他們。

      他不動聲色,只慢慢地俯身,從馬鞍裡取出一張弩箭,轉身朝著雷炎,發了三連箭。

      銳弩離弦而出,撕破了空氣,發出隱隱的嗚嗚之聲,仿佛挾著萬鈞之力,朝雷炎奔來。

      雷炎吃驚,不提防對方竟突然出手,見銳弩轉眼便到自己面前了,急忙揮刀格弩,前兩支弩被格開,第三支卻來不及了,眼見朝自己當胸激射而來,猛地往後仰去,面門一陣風過,頭頂一鬆,箭弩已經從他髮頂穿髮而過,射斷了束髮的幘巾,簪佩也斷裂成了兩半,一頭束髮,隨之鬆散而下。

      雷炎驚魂未定,猛地看向對方,大怒,鏘的一聲抽出佩刀,催馬就要上去,對方卻比他動作更快,打了一聲尖銳呼哨,雷炎坐下的馬匹便突然驚起。

      雷炎不防備,一下被掀下馬背。對方已經下馬,幾步上來,揮刀砍下。

      這一系列的動作,又快又狠,一氣呵成,幾乎不給人以反應的時間。

      魏劭從身下那匹同樣受驚的馬背之上飛身而下,直撲而去,劍鞘格開了對方直下取命的刀刃。

      “鏘”的一聲激越金鐵踫撞聲中,兩人分開。

      魏劭盯著對面那個同樣緊緊盯著自己的綠眸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慢慢地從鞘裡拔出了劍,對雷炎道︰“我來和他會上一會。”

      方才幾個回合,雷炎也覺出來了,這個不知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的綠眼流民賊,身手詭異,出手簡單卻狠辣,不同於自己平常習慣的那種格鬥方式,恐自己確實不是他的對手。

      比彘一語不發,朝魏劭徑直撲了上來。十數個回合後,一個反手,刀刃轉向,魏劭一側臂膀倏地被劃出了一道淺淺血口。

      “君侯當心!”雷炎大驚。

      魏劭看了一眼自己那條微微滲出了血跡的臂膀,雙眸猛地射出精光,一個踏步朝前,劍鋒直取比彘咽喉,比彘急忙後仰,一側脖頸的皮膚卻也已被割裂。起先只是綻出一道細細猶如紅線的血痕。慢慢地,血從破口處,滴落了下來。

      不過轉眼之間,兩人便相繼見血,各自後退了一步。

      “你乃一流民賊首,何以會在這裡現身?”魏劭劍尖相對,冷冷問道。

      比彘方一字一字道︰“你又是何人?來此有何居心?”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再次漸漸一觸即發之際,遠處夕陽的餘光之中,飛騎來了幾匹快馬,當先的便是喬慈,口中大聲呼道︰“大姐夫!二姐夫!你們這是做什麼?”

      喬慈從附近亭柵巡邏回來,方才遠遠看到這裡有人,趕了過來,等漸漸靠近,認出了兩人,大吃一驚,慌忙上來阻攔。

      魏劭和比彘對視一眼,眸中各自掠過一絲驚詫。

      喬慈飛身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看到兩人身上都已帶血,顯然方才已經交手過了,頓腳,忙對比彘道︰“大姐夫,他是燕侯,我的二姐夫!”又對魏劭道︰“二姐夫,他便是我大姐夫,就在前頭的胡家莊裡!我聽說二姐夫前些時候還在上黨,怎突然到了這裡,又和我大姐夫打了起來?”

      比彘已經收刀。

      魏劭也慢慢地收了劍。

      剩下一旁的雷炎,披頭散髮,目瞪口呆。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家君侯的連襟,竟然就會是眼前的這個綠眼流民賊首!

      魏劭暗暗呼了一口氣,道︰“你怎也會在這裡?我是來接你阿姐的。她人可在?”

      喬慈一愣,道︰“竟是這樣?二姐夫你來晚了一步。大姐夫方昨日送阿姐出靈壁,這才剛回來。阿姐這會兒想必正在北歸的路上了。”

      ……

      魏劭內傷的幾乎要吐血了!

      誤會消除,比彘向他致歉,邀他入莊裹傷,魏劭卻哪裡有心情停留,略應對幾句後,只問了一聲,是否需要自己留下助力。

      比彘婉拒。魏劭便也不再多說,連莊子也沒入,與喬慈道了聲別,立刻轉身離開上路。

      他帶著隨從,沿著馳道一路北上,終於在數日之後,趕到了南岸的烏巢古渡口。

      等待他的,卻又是一個壞消息。

      前些天大寒,天降大雪,昨日開始,河面結冰,渡口無法行船,冰面也不足以撐載人馬。

      昨天開始,南北兩岸的渡口,已經積了不少等待過河的旅人,並且越來越多。附近客棧腳店,漸漸人滿為患。大堂裡升起火堆,打了地鋪的旅人談及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過河,無不興嘆。

      夜已經深了。天烏漆墨黑,空中卻依然飄著稀稀落落的雪花。

      魏劭站在停了擺渡的渡口,眺望十來丈之外的黑漆漆的對岸,出神之際,雷炎來到他的身後,說道︰“稟君侯,渡口附近的棧舍都已經找過,不見女君。想必……已經過了黃河。”

      魏劭面無表情地道︰“你們趕路也辛苦了。今夜先在此過夜。明日去下個河渡看看,或許能過。”

      雷炎應下,又道︰“附近也無好的落腳處,最近的一處驛舍,在五六十里之外,這會兒也遲了,天寒地凍,不方便過去。附近倒是有家看著乾淨些的棧舍。方才我給了主家一些錢,讓騰出他自己的屋,裡頭都重新收拾了。君侯今夜先暫時過一夜,明早上路。”

      魏劭出神了片刻,轉身往客棧去。雷炎跟隨。二人跨入掛了盞在寒風中飄搖不定的燈籠的客棧大門。

      主家知這位年輕男子地位高貴,見人進來了,忙親自上前迎接。

      魏劭穿過大堂裡那些在火堆旁或坐或靠、昏昏睡睡的旅人,朝著內堂走去的時候,身後的大門之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車車輪碾過冰渣路面的雜聲,接著,停了下來。

      有人在這辰點,方到店投宿。

      “店家!可有上房?”

      有人大步入內,衝著主家高聲喊道。

      聲音驚醒了大堂裡睡著了的旅人,紛紛睜眼,一陣咕噥埋怨。

     魏劭卻定住了腳步,猛地回過了頭。

      方才那個進來的男子一抬頭,看到魏劭,驚訝萬分,以致於失聲,呼道︰“君侯怎也會在此?”

      雷炎轉頭,一怔。

      沒有想到,這人竟是護送女君的賈偲。

      原本以為他們一行人在前頭,此刻已經過了黃河。卻沒有想到,原來還是君侯腳程快了,把女君一行人給落在了後頭。

      魏劭雙眸盯著門口燈籠暗影下的那輛馬車,身影一動不動。

       賈偲順他視線看了過去,按捺下這裡偶遇君侯的喜悅,忙上前道:“女君就在馬車裡。今日趕路趕的緊了些。我本想早些停下,女君卻擔憂黃河封凍,一直催行,這才到了這裡,不想還是凍住了……”

        魏劭已經撇下賈偲,大步朝外走去。

       ……

      小喬正閉目,縮靠在春娘溫暖的懷裡,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迎面一陣冷風,馬車車門似乎被人拉開,後頸裡便有冷風嗖地鑽了進來,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縮了縮脖子,將春娘抱的更緊了些,嘴裡嘟囔道︰“是不是沒地方住了啊——”

      春娘抬眼,冷不防看到魏劭竟然出現在了對面,驚喜萬分,以致於起初都忘了反應。一頓。等留意到他的兩道目光投向還縮在自己懷裡緊緊抱著自己不放的小喬,神色間也辨不出是喜是怒,頓時又忐忑了起來,急忙輕輕搖了搖小喬,低聲道︰“女君,棧舍到了,男君也到了……”

      連日趕路,小喬實在是睏了,方才抱著春娘就睡了過去,連馬車停下來也無知覺。被春娘推醒,直起身,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抬手揉了揉,轉頭道︰“春娘你說誰……”

      她對上了魏劭的雙眸,頓時錯愕,一動不動,眼睛慢慢地睜的滾圓,呆呆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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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9:01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春娘見小喬呆呆地不動,便扶她起來。

      小喬跟牽線木偶似的,彎腰鑽出了馬車。

      車廂裡有暖爐,但依舊抵不住外面的天寒地凍。加上早起開始直到現在,坐了久久的一天馬車,小喬一雙小腿和腳板其實也已經微微麻木。剛落地,腿就軟了一下,有點站立不穩。魏劭一語不發,抬起胳膊將她攬到了懷裡。跟著解了他身上那件還帶著體溫的厚氅,“呼”的一下,從頭到腳,將她整個人罩的嚴嚴實實,帶著便往裡去。

      棧舍大堂裡打著地鋪的旅人們並沒看到小喬的模樣。只看到那個高大男子臂膀裡緊緊挽了個頭臉全身都被大氅蒙住的人從近旁快步穿過,帶著往內堂去了。

      都知道這是個女子。儘管頭臉被蒙住了,身材也看不見,但氅下還是露出了一段裙裾。織物貴地,裙邊繡著精美的連枝茱萸,一段若有似無的暗香隨她經過,彌久不散。

      大堂裡起先鴉雀無聲。旅人目送那對男女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後,漸漸地,有人開始咳嗽,有人翻身,也有人難免艷羨地咂了咂嘴,想和近旁之人議論幾句香艷,忽看到門外呼啦啦地湧進了一撥健武漢子,個個彪悍,知應是方才那一對男女的隨從,頓時噤聲。

      ……

      魏劭的步伐,一開始邁的就有點大。起先小喬被他挽著,還能跟得上。後來他越走越快,小喬的步伐也變的跌跌撞撞,要不是有他胳膊鉗著腰,早就摔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到了房門前,魏劭拖著小喬,一腳跨了進去。小喬本來頭臉就被蒙著,看不清楚路,他又沒提醒她,一雙腳就被門檻絆住了,人全倒在了他臂膀裡,幾乎是被他半抱半拖地給弄了進去,感到腰身處一鬆,他放開了她。

      失去了力量的倚靠,小喬一頭就撲到床上。

      起先在馬車上的昏昏欲睡和初見他時候的懵呆早就不翼而飛了。

      小喬“哎呦”了一聲,抬手將還罩住自己頭臉的那件他的外氅給撥拉掉,露出有點暈頭腦脹的腦袋,氣惱地轉頭衝他嚷︰“你做什麼!我自己沒腿不會走路嘛!”

      魏劭盯著她,忽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翻了個身,摁在了床沿上。小喬人都沒反應過來呢,“啪啪”兩聲,魏劭揚起手,巴掌竟照她的翹臀抽了上去。

      她的裙裳帶夾層,內填禦寒的柔軟絲綿。但即便隔了層絲綿,她的臀也依然感到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可見他下手有多重。

      這兩個巴掌,徹底是把小喬給抽懵了。起先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才慢悠悠地回過頭,睜大一雙眼睛,衝著那個打了人還一臉陰沉地望著自己的男人一字一字地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她的聲音充滿不可置信。還有一絲委屈,以及受了羞辱的氣憤。

      說完,人就從床上一骨碌地爬了起來。

      “你打我?你打我!”

      想著剛才被他莫名其妙揍屁股的羞辱一幕,小喬兩頰通紅,嘴裡一邊繼續胡亂地嚷,攥緊兩手,拳頭跟雨點似的落到他的肩膀、胸膛上。

      魏劭站在床前她的對面,雙目望著她,任她兩只拳頭不住咚咚地落在自己胸膛上,等她漸漸氣喘吁吁,拳頭落下來也綿軟無力了,原本緊緊繃著的神色終於慢慢地舒緩了下來,忽然伸臂,將她一把緊緊地摟入懷裡,低頭湊到她耳畔,嘶啞著聲道︰“鬧夠了沒有?”

      小喬正在氣頭上,雖然已經沒力氣了,但哪裡肯讓他好好抱,嘴裡嚷著“沒有沒有”,又奮力掙扎,一隻拳頭不小心擂到他一側的胳膊上,見他“嘶”了一聲,面露痛色,這才想起方才落手時觸手有異,似乎裡頭這裡包了層東西,便微微一怔,終於停止了掙紮,瞥他胳膊一眼,哼了聲,問他︰“又受傷了?”

      她問完話,見他也不應聲,只那樣繼續地盯著自己,慢慢地,竟衝她咧嘴,笑了起來,神色間全是愉悅。

      小喬後背汗毛忽地豎了起來。接著被他帶著,兩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這間屋是主家騰出來的去年剛娶了媳婦的兒子的新屋,和前頭的客舍分開,中間隔個小院,還算清靜。屋內傢俱也新,床是松木架的,卻不知哪裡的一個榫頭有些鬆了,兩人一壓下去,床腳便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魏劭就吻她。強行吻她。吻的極其重,要將她香舌吸斷,恨不得一口把她吞入腹中似的。

      小喬可還一肚子的氣,何況這麼個接吻法,於她沒有半點吸引力,簡直就是折磨。不肯讓他親。他偏要。被他摁著,就如老虎爪下的小鹿,被強行吻了片刻,奮力掙脫出一隻手臂,抬手捶他胳膊的傷處。

      這次她是故意的。魏劭大約是吃痛了。身體微微一頓,終於停住。

      小喬趁機掙脫開他摟住自己的兩條胳膊,爬起來縮在靠牆的床裡邊,瞪著他。

      魏劭摸了摸自己受傷的那邊胳膊,苦笑了下。跟著,慢慢也起了身,靠坐在床頭,微微側過臉,和她四目相望。

      “你就不問一聲,我如何在這裡遇到你?”

      片刻後,他慢吞吞地問。

      小喬道︰“不想知道!”

      魏劭道︰“我是特意南下來接你的。”

      小喬一怔,隨即嘟了嘟嘴︰“必是祖母差你來接。我也知你不樂意。實是難為你了。”

      魏劭搖了搖頭︰“是我自己想來接你的。”

      小喬斜眼瞥他。

      “我……”

      魏劭仿佛遲疑了下,話說到一半,頓了一頓。

      “頗思念你。思的幾欲入骨。”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

      從沒想過他居然也會說這種話,而且,看他說的時候,居然還一本正經挺嚴肅的。

      小喬難免有些驚訝,又覺得渾身彆扭。

      見他說完,雙目便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臉頰忍不住就慢慢地燙了起來。不自然地扭過臉,避開了他的注目,小聲地哼哼道︰“我才不信。拿抹了蜜的好話來哄人!”

      魏劭注視著她已經飛了紅暈的面頰,聲音不自覺地更加溫柔了︰“你何嘗聽我說過好話去哄女人?我是真的想及早見你。”

      小喬拿眼角瞥他一眼,漂亮精巧的尖尖下巴依舊端著,一聲也不吭。

      魏劭道︰“你不曉得,我從上黨遠征回到漁陽,還沒到,半路就拋下了大軍,日趕夜趕,總算提早了十來天回到家。到家的時候,已是半夜。我第一個就想見你。等我進了屋,我才發現你不在家。那幾個晚上,我睡不好覺。一直在想你,白天也無心別事。思你入骨。祖母應是瞧了出來,她便叫我去接你。我當即南下,又是日夜兼程,幾乎跑死了幾匹馬,終於趕到了東郡你的家中,你卻已經去了靈壁。我又趕往靈壁,中間幾經波折,到了地方,聽說你已經返程北上。我不甘心,再去追你,不眠不休,一路終於追到了此處,又遇黃河封凍。起先我以為你已經渡河,我卻被困南岸,我心中……”

      他皺著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幸而只是虛驚一場。原來你比我走的慢。總算叫我接到了你。”

      小喬這次是真有些吃驚了。一時怔怔地望著他。

      “我如此對待女人,你是第一個。”

      魏劭說完,靠在床頭朝她張開了雙臂︰“過來!”

      他的模樣,便似在等著自己朝他懷裡飛撲過去似的。

      小喬被他弄的有點哭笑不得,又面紅耳熱,心也如鹿撞。才砰砰地跳了兩下,忽然想起兩人剛見面時候的情景,頓時又火了,一巴掌拍掉了他朝自己伸過來的胳膊,氣道︰“那你剛才見了我,你還打我的……”

      “臀部”兩字實在羞於出口。她咬了咬唇,用不滿的目光盯著他。

      魏劭道︰“我那也叫打你?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出征在外,生死未明,你卻一聲不吭地丟下我回了兗州!我又這麼一路追你,逢兵荒馬亂,只怕你路上出意外,恨不得能早些接到你才好。總算見到了,誰叫你見了我冷冰冰的!你可真當沒有良心!”

      小喬聲音已經軟和了下來,態度卻依舊不肯放鬆,哼了一聲︰“你說的我就是不信!上回明明是你先騙我的,離開漁陽前,你為什麼還和我生氣?”

      魏劭凝視著她,忽然,雙眉微微蹙了蹙,抬手捂住他的那條胳膊,面龐上露出極大的痛苦之色。

      小喬一嚇。本不想理會。只是見他又實在很是痛苦的樣子,終於還是硬不下心腸,問道︰“你路上到底出什麼事了?胳膊受了很重的傷?”

      魏劭點頭︰“我去靈壁找你,遇到了你那個阿姐的丈夫,出了點誤會,打了起來,他把我弄傷的。”

      小喬吃了一驚,忙問︰“你們怎會打起來的?他沒事吧?”

      小喬問完了,見魏劭盯著自己,臉色又不好看了,方覺失口,改口補救︰“你傷的如何?”

      魏劭這才道︰“他沒事。我本來也沒事的。就是這幾天為了追你,路上也沒顧的上好好處置傷口,這會兒又疼起來了……”

      小喬望著他。

      “你過來,幫我看看傷處!”

      他說道。又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小喬咬著唇,起先還是一動不動。見他那只手一直朝自己伸著,固執地停在半空。遲疑了下,終於還是朝他慢慢地爬了過去。爬到了他的近旁,魏劭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將她拖到了自己的胸膛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小喬不過略略掙扎了下,便柔順了,安靜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心臟在自己耳畔噗通噗通跳動的聲音,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魏劭起先一動不動,忽然一個翻身,將她完全地壓在了身下,低頭再次開始親吻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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