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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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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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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47:04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魏劭的慾,望來的又快又急,在小喬看來,甚至措手不及。因為就在她轉身前的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看起來也是持重而克制的。

      但是他卻忽然就這麼要起了她,就在衙署後堂的他的這間書房的坐榻上。

      這其實絕不是小喬夜入衙署給他送吃食的目的。

      在知道了這幾天發生的事後,傍晚看到魏劭回來時候的疲倦模樣,即便沒有祖母提點她的那一句話,她的心裡,也確實有些為他感同身受,甚至生出了一些憐惜。

      何況,他的祖母是真好。在知道了那件事情後,原本以她立場,她是有充分的理由去厭惡自己的。但,不管她心裡對自己到底是如何做想,至少面上待自己卻和從前沒什麼兩樣。

      遇到這樣的祖母,即便只是出於對寬容的回報,她也該做些什麼。

      所以她很體貼地服侍她的孫子沐浴、穿衣,見他這麼晚了還沒回,有些記掛,忍不住就來給他送了夜宵。

      也只是如此而已。

      小喬起先拒了一拒。畢竟這裡不是個做這種事的好地方。但他卻猶如一座壓制了許久忽然爆發出來的火山,令她完全無法拒絕。

      他一抵達她那又緊又軟又暖的溫柔之鄉,便閉了眼睛,長長籲出了一口氣。

      榻高於地面一尺,這樣的高度,正好能令他單膝跪在了她的身前,將她嫩生生的兩腿高架於他的肩膀。來自他的每一次的撞擊,都將她頂的往前送去幾寸,她便如散了一次的架。她咬牙忍受,指甲已經抓傷了他的臂膀,留下絲絲的抓痕,到了後來,她兩支藕臂連抓他的力氣也沒了,整個人被他撞的魂飛魄散,意識飄飄蕩蕩,身兒亂顫,喉裡不由自主低低地發出顫泣聲。

      她記得自己一開始是在榻上的,後來意識混沌,覺他仿佛抬手掃下了大案上的帛卷和簡牘,將她放了上去。再後來,她又被他轉抱回榻上,壓著她不知疲倦般地要。

      先前兩人做這事時候,他興起愛時不時的說些讓她聽了臉紅耳熱的私話。

      但今晚他卻一語不發,只是悶頭要她,不停地要。

      秋夜衙署後堂的這個僻靜的院裡,緊閉著的門窗內,隱隱地飄蕩出了斷斷續續的此間男主人的粗濁呻吟和他的女子的嗚咽之聲。

      一陣激烈的啪啪聲後,魏劭喘息如牛,隨後從她身上翻了下去,一動不動。

      兩人並頭橫臥在那張寬大的榻的中間。

      小喬蜷縮著身子,靠在他的近旁。心依舊跳的如同擂鼓。胸口和雪背無一處不是濕漉漉的。也不知道是她自己沁出的汗水,還是來自於他的。

      她閉了片刻的目,等到心跳慢慢地平息了些,輕輕抬起一支藕臂,搭住了他的一條胳膊,低聲地道︰“這幾日你表兄的事,我都知道了。祖母告訴我了。她也有些擔心你……”

      魏劭沒有回應,耳畔傳來了呼嚕聲。

      小喬睜開眼睛,看到他閉上了眼,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道仿佛還帶著他炙熱體溫的晶瑩的汗,正從額頭沿著他英挺的鼻樑往下滾落。

      睡夢裡他的神情似乎終於放鬆了下來,顯得很是平靜。

      小喬看著他,隨後慢慢地伸展開自己蜷曲的身子,略微吃力地坐了起來,發呆了片刻後,從淩亂掉落的衣服堆裡找回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了回去。下榻時候腿有點軟,差點站立不住,停了停,才穩住了腳。

      小喬最後拿了件他的衣裳,蓋在了他的身上。吹滅燈,提了食盒開門,定了定神,拖著酸軟的腰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春娘和林媼還在衙署門外等她。等了這許久,見她出來了,春娘忙迎上去。晃了眼她身後,不見魏劭,便問男君。

      小喬微笑道︰“他事還忙。吃了東西,說了兩句話,他說再留一會兒,要把事情處置完。叫我先回。”

      春娘不疑,接過小喬手裡食盒,和林媼攙她上了馬車。林媼笑道︰“男君一向就是這個脾氣,做事極是上心。”

      小喬只笑而不語。一路無話回了府,進西屋便讓春娘等人各自去歇了,不必再服侍了。自己進房。門一關,方才面上帶著的笑容便消失了,面露乏色,拖著腿坐到床邊,出了片刻的神,又感到渾身滑膩膩的不大舒服,便起身自己去浴房胡亂擦了擦,精疲力竭地爬上了床,趴在枕上便閉上了眼。

      她只想快些睡過去才好。睡一覺等明天起來,說不定也就忘了方才在衙署那間書房裡發生的事。

      這種感覺太差勁了。

      她其實能理解他的情緒。

      二十年的兄弟不但忽然就這樣散了,還變成了敵對。更尷尬的是,中間還夾雜了與自己妻子有關的陰私事。

      任是誰,一時都無法坦然接受。

      小喬也願意去理解,他剛才對自己做的那種近乎發泄的事情。

      但是此刻她確實沒法控制住自己惡劣的心情。

      她閉著眼睛,在腦海裡極力地去想大喬和比彘。想阿弟帶著自己那封信回去,父親看了之後會是如何反應。想尋個機會,她一定要親自回東郡一趟。

      最後,她忽然想到了這兩天臥病的徐夫人。
  
      ……

      她是去年冬嫁入魏家的,如今已經是第二年的秋了。

      小喬回憶著前世裡的那個自己和大喬的那次會面。

      那是兩姐妹各自出嫁後的唯一一次見面。當時魏劭還未稱帝,但勢力已經無人可擋。當時小喬的丈夫劉琰也未被擁為後帝,與魏劭並不算敵對。魏劭那時候在別的地方。大喬獨自留在漁陽。所以千方百計小喬終於得以到了漁陽,和大喬見上了也是上輩子的最後一面。

      當時姐妹兩人都說了什麼,如今的小喬已經不能記起全部內容了。她只記得大喬提及了蘇女,說蘇女當時隨了魏劭在別的城池,所以沒在漁陽。

      說這個的時候,大喬的神情是平靜無波的。

      然後她又提了一句,次日便是去世多年的魏家祖母徐夫人的忌日。往年魏劭若在漁陽,總會親自去陵墓祭拜一番。

      徐夫人待她好。可惜在她嫁入魏家的第一年冬,便匆匆去世了。

      說起這個,大喬當時的神情很是懷念。

      小喬閉著眼睛使勁地回憶,終於有點想了起來。

      她記起大喬當時似乎還說,徐夫人是在那年的秋,染了場風寒。本以為無礙,及時請醫吃藥,病情也開始慢慢好轉,沒想到隨後又加重,最後竟然不治死去。

      當時魏劭在外征戰,得知噩耗,雖立刻就趕了回來,但因路途遙遠,送信耽誤,足足兩個月後,才趕回了漁陽,發了喪事。

      那事之後,魏劭對大喬更加的厭惡,責備她沒有盡到下輩照顧長輩的責任。

      也是那之後,蘇女漸漸入了他的眼。隨後在徐夫人去世的第三年,他納她為姬。伺候隨伺於他。頗得寵愛。

      ……

      黑暗裡小喬再也睡不著了。

      前世的軌跡,因為今生自己和大喬的易嫁,從出嫁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不完全相同了。

      但是小喬總覺得,冥冥中,總有那麼一些事,上輩子如何,這輩子或許還會是如何的。

      譬如魏劭對喬家的恨。譬如魏劭和蘇女之間的那點事兒。

      又譬如,關於徐夫人這位老婦人的命運。

      算算日子,仿佛距離從前大喬說的徐夫人出事的時間點也差不多了。

      而且更巧的是,徐夫人如今恰就臥病了。

     雖然上輩子大喬說徐夫人是因為染了場風寒而臥床的,如今病因不同。

      但生病卻是相同的事情。

      不同的因,相同的果。

      難道這輩子,徐夫人也會逃不過命定裡的劫數,就這麼去了?

      小喬一陣心驚肉跳。更加睡不著覺了。

      她想著心事,倒漸漸忘了還在衙署裡的魏劭。一直翻來覆去,直到四更多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

      異常痛快而酣暢的強烈快感過後,魏劭睡了沉沉的一覺。

      他實在太累了。先前的那三天,他幾乎沒怎麼闔過眼。

      不止身體,他所感受到的焦躁和痛苦,也有些類似於十年前父兄噩耗的那一次。

      魏儼的最後決定,讓他無比的失望,也無比的痛恨。他一度甚至起了寧可殺死他,也不願就此放他歸往匈奴的念頭。

      他並非懼怕匈奴就此多了一個熟悉魏家軍情和邊防備戰的敵人。這些他都能克服,不過付出更多一些的代價而已。他付的起。。

      他只是從深心裡無法接受他的親人,竟就這麼拋下這裡的一切,站到了和自己為敵的那一面去了。

      但最後魏劭還是說服自己放他離開了。

      說服他的,或許是來自於魏儼口中的那句“造化不公”。

      誠然,他的兄長,有不遜於自己的才幹,更有和自己一樣的勃勃野心。

      他既然做不到將這裡的一切拱手相讓,則有什麼權力去阻止他踏上他嚮往的那另一條道路?

      往後如何,各歸天命。正如他送別他時說的這最後一句話,這大約就是他們兄弟一場的最後宿命了。

      他是在淩晨四更時候醒來的。

      窗外天還是黑的。書房裡前半夜燃的新燭也將要燃盡,火漸漸地黯了下去。

      他慢慢地從榻上坐了起來。低頭,見蓋在自己赤裸身體上的一件衣裳沿著肩膀滑了下去。

      魏劭抬手揉了揉額,略微茫然地環顧了一眼四周。最後,他的視線盯著地上那些淩亂掃落下來的載著軍政民情的帛卷和簡牘,神情間,慢慢地露出了一絲不可置信般的古怪之色。

     他的腦海裡,跳出了上半夜的一切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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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5:06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她來衙署為他送吃食,溫聲軟語,體貼細緻,靠近時候,身上的清幽香氣若有似無地鑽入他鼻,他望她行將出門離去的裊娜身影,這些天來壓在他心裡的種種鬱躁仿佛終於遇了釋放的口。他忽然極其想要再次體味她能給他帶去的那種仿佛送他登上極樂,忘卻了其餘一切煩擾的消魂,於是他克制不住,獸性大發……

      魏劭猛地從榻上跳了起來,低頭才見自己渾身光溜溜的不著一物,環顧一眼,見自己脫下的衣物已被她收拾了整齊放置在一旁,飛快地穿上了身,隨即大步而去,出了衙署大門,也未騎馬,往家趕去。

      此時五更未到。半輪圓月斜斜掛在東方深藍色的天際裡,星子寥寥,唯一顆啟明金星熠熠生輝。街面上空空蕩蕩,兩旁房舍也漆黑一片,耳畔只傳來遠處不知何家的一兩聲犬吠之聲。

      魏劭步伐匆匆,獨自行於五更黎明前的漁陽街道之上。快到魏府大門時候,他的腳步卻又緩了下來,最後停住,遠遠望著已經入了視線的家門口前高懸著的兩盞照明燈籠,出神了片刻。

      就在這幾日間,他第一次,前所未有地深刻體味到了喬女對於自己心神的影響。她的喜怒哀樂,竟仿佛能夠牽動他的喜怒和哀樂,以致於為了讓她歡喜,他一時衝動竟會在她面前脫口說出允許她打自己的之類的瘋話。這在從前,簡直匪夷所思。

      至於魏儼事發之後毅然求去一事,更令魏劭抑鬱不已。這幾日間,魏劭更曾問了自己,倘若不是他當時盛怒之下尋到魏儼,將那原本不足為人道的醜事潰癰揭開,甚至和他打了一架,是否後頭就不會有他不願看到的那些事情發生?

      魏劭也知自己這樣念頭對她極是不公。

      魏儼身世非常,他又心生去意,即便沒有她為引子,遲早,或許也會有別事出來,引發兄弟決裂。

      但一個女子,還是他少年時曾歃血發誓要滅盡闔家的出自仇家的一個女兒,對他情緒乃至行為影響竟如此之大,這讓他感到惶惑不安,並且仿佛有了一種鄙夷自己行徑的自責之感。

      這也是今日他終於回家,雖人已極其疲倦,身體裡的那根神經幾乎繃了極致,但卻依然克制,並不想在她面前有過多情緒表露的原因。

      便如此刻,魏劭驚覺自己這般匆匆趕了回來,方才心裡想的竟是怕她為昨夜之事委屈難過,想要去哄她歡喜的念頭。仿佛被一條無形的繩索給絆住了腳步,他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便如此佇立在了大門之外,遲疑良久,忽然看到那扇大門開了,露出門房的半個身影,他竟仿佛做賊心虛似的,轉身立刻便走。

      天快亮了。那門房如平常那樣,手拿一柄長勾,正從門後慢吞吞地出來,預備降下燈籠滅了火種。抬眼看到大門不遠之外立了一個人影,見自己出來便走,定睛看了一看,背影似乎有些熟悉,只是四周昏暗,沒等他看清楚,那背影已經消失。

      門房打了個哈欠,收回目光。

      ……

      小喬心裡裝了心事,睡到天亮時候,早早便也醒了過來。覺得頭有些脹痛,身子也沒完全從昨夜交歡留下的痠軟裡恢復過來,擁被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才下地開門預備起身之事。

      洗漱收拾停當,春娘說小廚房裡早飯預備好。她卻沒什麼胃口,不過喝了碗小火慢慢熬出來的細米溫湯,要去北屋時候,一個僕婦進來,說剛一早有人來到大門外給女君送信。說著遞上來一個封口的竹筒信封。

      小喬一時有些茫然,想不出來會是誰在這時候給自己來信。接過竹筒,以刀慢慢撬開封口,從裡面取出一卷卷了起來的羊皮紙,展開,一看到羊皮紙上她熟悉的娟秀的字體,眼睛立刻便睜大,放出了驚喜的光芒。

      信竟然是大喬寫來的!

      大喬說,她和比彘結成了夫妻,如今夫妻二人就在靈璧。

      數月前,徐州刺史薛泰征兗州,遭到楊信從後攻伐,倉促回戰,如今兩方徹底交惡,還在相互攻伐,淮南一帶大亂,連她和比彘所居的偏遠山村也不得安寧。前些時候竟來了一小隊薛泰官軍入山抓丁搶糧。村民哀肯放過,官軍如狼似虎,竟傷了當初將她和比彘引入村裡的一位年長老叟,比彘一怒,殺盡官軍,收械後組織村民于入山口設卡,阻攔外人入內。村民對他十分敬服,言聽計從。附近又有許多同被官軍逼的走投無路的鄉民聽聞消息,也紛紛攜家帶口前來相投,懇求庇護。比彘收容。為防備官軍盜賊再次來襲,擇壯丁操練成軍。上月比彘又親自帶人蕩平了附近一個為患已久的賊寨。名聲更是傳揚。如今村中已經聚集千眾,皆聽比彘號令,秩序井然。

      大喬說,原本她有些恐懼,不願比彘聚眾反官。但東郡不能回了,若再逃去別地,比彘如今身負罪名,被薛泰於城牆貼像懸賞,天下之大,他們恐也難尋一個能長久安身立命之所,且那些流離民眾又都苦苦懇求,實在不忍拋下,如今也就只能先這樣圈地自保。她知小喬人在漁陽,十分想念,想知她的近況。

      她說自己其實早就想明白了,以阿妹一向的心性,當初說想另行擇嫁,不過只是個勸服自己的藉口。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比彘對阿妹當初成全自己代嫁魏劭一事,更感激在心。便派人北上替她傳了這信,除了報上平安,也叫她代傳口信,往後若有所需,請阿妹盡管開口,比彘必定效力。

      大喬的信寫的很長,寫滿了滿滿一面的羊皮紙。雖有淺淺憂慮,但字裡行間,小喬卻仿佛處處讀到了她對丈夫比彘的愛意流露。

      末尾,她告訴小喬,她上月已經有了身孕,現在一切都好,請小喬不要記掛,自己多多保重,希望姐妹日後能有機會,及早相聚,到時再細述離情。

      ……

     小喬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裡,把大喬的信反復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雙目放光,心潮幾乎可以用澎湃二字形容。

      姐妹分開了這麼久,今日終於有了她的消息!

      她和比彘不但過的很好,這樣的亂世,比彘也如她所知的那樣,終究還是不能泯然於眾人。雖然如今在官府看來,只是一名賊首,也遠未達成氣候。但小喬知道,以比彘前世後來的作為,今生再逢群雄爭霸,他既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將來必定不同凡響。

      這些都還罷了,最叫她感到興奮的,還是大喬懷孕的消息。

      雖然她語句寥寥,並未以文字長篇大幅細述心情,但小喬卻從她的敘述裡,仿佛體味到了她當時寫下這些字時候的那種嬌羞而欣喜的幸福心情,連帶的,她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這些時日以來,積壓在她心頭的種種陰霾,忽然間彷彿撥雲見日,消失不見了。

      嫁入魏家以來,雖然有魏劭祖母的愛護,但小喬日常幾乎如履薄冰,察言觀色,小心應對。喬家魏家天生地位的不對等和她嫁入魏家為婦的方式,決定了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也沒有底氣,能將自己放在了和魏劭同等的夫妻地位之上。

      與其說是魏劭的妻,倒不如說是一個她需要完全壓抑天性去應對周旋的上司。即便丈夫偶對她流露出了悅色,乃至和她床幃相戲這樣的親密時刻,於她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總也有一道聲音在時時提醒,不可沉淪。

      然而她終究也是肉胎凡身,難以定心定性,超脫一切。祖母若高山之德,引她衷心愛戴,丈夫魏劭雖時時不可理喻,然待她,終究也非絕情到底,相處久了,她不可能不帶出絲毫的感情。這才難免在試圖與他情感交流受挫之後,便生出了失落,乃至自疑的心思。

      便如昨晚,她也知魏劭接連遭妻子被長兄覬覦,一波未平,繼而又不得不面對兄弟決裂的困境,情緒難免異常。以自己如今和他相交程度,他也不可能全都傾訴於己。又恰好自己過去,機緣巧合這才引他那樣對待。所以當時雖然心中不願,依然還是盡量配合於他。

      只是過後他的反應不在她的期待之內,所以那種失落再次朝她襲來,以致於心情惡劣,不願直面。

      但此刻,大喬這封猶如從天而降的書信,卻忽然令小喬精神大振。多日以來的自疑,乃至可笑的自哀,盡都退去。

      魏喬兩家仇怨就擺在那裡。她入魏家,頭尾還不到一年。如今的境況,比起前世的大喬,已經不知道好了多少。

      記得當初剛出嫁時,她便告訴過自己,接下來的路必定會是艱難。

      既早就有了這樣的認知,如今稍遇不順,便自憐自哀,不是作繭自縛,愚蠢之極,又是什麼?

      魏劭之可惡,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冰山之堅,她又非大火熔爐,怎可能頃刻化水。何必為此要與自己過不去?

      如今當務之急,第一是照顧好病中祖母,絕不能讓她如前世那樣有失。等祖母康復之後,她再尋個藉口回往東郡一趟。若再能與比彘大喬夫婦見上一面,則更完美。

      至於魏劭此人,太過可惡。他愛作,讓他自己作去便是。她也懶怠再小心奉承於他了。

      小喬想妥,頓覺心胸大開,鬱悶全舒。仔細將書信藏好,對鏡照了照,便出門去往北屋。

      昨夜男君未歸,一早起床,春娘見小喬面容憔悴,神思不定,心裡也是牽掛。忽然來了一信,她將自己關於屋內,出來便容光煥發,仿佛換了個人似的。春娘也是鬆了口氣。忍不住問信的來歷。

      在春娘面前,小喬也沒什麼可隱瞞。略思忖了下,便將大喬比彘的消息說了。但只說他二人安好,大喬有孕。旁的未提。

      小喬從前也曾告訴過春娘大喬隨比彘而去的事。聽了這消息,歡喜異常。一路伴著小喬,快到北屋,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道︰“婢昨日得了個東屋那邊的消息,說夫人前幾日在老夫人跟前得罪大了,當時老夫人怒的將桌案都掀了,趕走了夫人。夫人這幾日驚懼,這才一步路也不出。至於到底何事觸怒老夫人,一時卻還打聽不到。”

      東屋朱氏身邊近身服侍的人裡,有個也算體面的老人黃媼,因與姜媼不和,姜媼常在朱氏面前進言,漸漸就被朱氏所厭。黃媼心裡憤憤,被春娘看了出來,漸漸以恩惠相誘,如今便似春娘安插在東屋那邊的耳目,時常會有些消息出來。

      春娘這麼一說,結合這幾天出的事,小喬便猜到應是和魏儼身世有關。只是此事過於隱秘,雖然魏儼人已經走了,魏府中的下人卻還分毫不知。朱氏也只敢在兒子面前說了出來,連她身邊姜媼她也不敢提半句。內情傳不出來,也是正常。

      小喬便不語。北屋也到了,加快腳步入內。

      徐夫人早上還未下榻,但醒了。小喬見她臉色雖然還是不大好看,但精神看著比頭兩天倒好了些。鐘媼正在旁服侍進藥。那只貓咪蹲在窗臺角落打著瞌睡。聽到小喬進來腳步聲,睜眼看了一眼,伸了個懶腰,縱身越下窗臺,奔到小喬腳邊蹭了幾下。

      徐夫人吃了藥。小喬從鐘媼手中接過空碗,正遞下去時,徐夫人仿佛想了起來,問道︰“劭兒昨傍晚回家,看了我後,說去衙署有事,回來的可是晚了?早上怎不見他來?”

      小喬正要應話,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門口僕婦道︰“男君到。”

      小喬微微回頭,瞥了一眼,見一個身影在門口晃了下,果然是魏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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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魏劭目不斜視到了徐夫人床前,俯身下去,詢問她今早的病情用藥。

      一旁鐘媼代應,說老夫人前兩日的胸悶頭疼已有所好轉,早上也方吃過藥,稍晚會有醫士入府復診。

          魏劭觀祖母氣色,看著確實精神還好,便轉頭向鐘媼道︰“有勞阿姆費心。”

          鐘媼微微笑道︰“不敢居功。男君這幾日不在,女君早晚服侍老夫人於榻前,昨日煎藥都她親自在爐前守著。很是用心。”

      小喬見他自入房後,這才抬起眼皮,看向了自己。

      她對了眼他的目光,視線便投向床上的徐夫人。

      徐夫人道︰“我已爽利不少,你無需牽掛。衙署裡既然事多,盡管忙去。”又看向小喬,微笑道,“這兩日你也跟著受累了,見你早上一來,張小臉兒便白白的,眼窩子也凹了些進去,想昨夜也未睡好。我這裡暫且不用你了,你回去歇歇。”

      小喬其實心裡並不想走。

      徐夫人病體沒痊癒前,她恨不得搬過來同住,早晚日夜守著才放心。只徐夫人都這樣開口了,今早精神看著也還好,自己若再堅持留下,未免刻意做孝之嫌。想了下,便道︰“我並不累。多謝祖母的垂愛。如此我先回房了。等醫士到,孫媳婦再來。”說完便與魏劭並肩告辭。二人一走出房門,她雙目便望著前方,沒看邊上的魏劭,更沒像平日那樣等他先行,徑直朝前而去。

      魏劭起先在門口停了一停,和候著上前搭訕的春娘說了兩句話。一扭頭,見小喬竟沒等自己了,她微提裙擺,下了台階,竟撇下自己便走了。盯著她背影,不禁一怔。

      小喬很快出了北屋,不緊不慢地走在那條甬道上。春娘見男君也在,自己便慢慢走路,落在了後頭。

      魏劭緊走幾步,追上了小喬,和她並排,看了她側臉一眼,道︰“這幾日辛苦你了。”

      小喬道︰“是我的本分。且我也實在沒做什麼。”

      魏劭見她雙目始終望著前方,雖然也與自己說著話,卻未曾轉頭看自己一眼。心裡便覺得遭到她的冷落,未免感到沒意思起來。閉嘴也不再說話了,加快腳步越過了她,自己走在前頭。行到那個三岔口,本想直接再回衙署,略略遲疑,還是拐往了西屋。

      小喬進了房,見魏劭站屋裡,面無表情道︰“且替我更衣。”

      他身上穿的,還是昨晚出去的那套便服。白天衙署面眾,確實不妥。

      最近一直都是小喬親自替他做這種事。他去衙署要穿什麼,平常要穿什麼,以致於內外靴襪腰帶搭配,小喬早已經了然在心。見他站那裡一動不動又充大爺的樣子,心下厭煩,轉身欲叫僕婦一道入內,卻聽他道︰“我不要旁人。頭油氣味太重,沖鼻!”

      西屋裡林媼,包括春娘,以及另幾個年輕侍女在內,都喜歡用一種散著濃郁香氣的髮油。她們洗頭洗澡也不似小喬那麼勤快,發油混合了皮脂,靠的近了,香氣確實有些沖鼻。只不過小喬早晚和她們處在一起,聞慣了,也沒覺得什麼。他挑剔。小喬盯他一眼,自己過去取出他一套玄端素裳制服出來。

      小喬到他身前幫他換衣時候,魏劭一直低頭注視著她,忽道︰“一早起便未見你笑過。”

      小喬冷臉道︰“祖母身體欠安,我何來心情調笑?”

      魏劭一頓。

      小喬命他轉身。魏劭便依她轉身。轉回來後,看了她一眼,又道︰“你昨晚何時走的?我醒來便不見你了。”

      他這回說話聲音卻放低了,帶了些小心似的。

      小喬依舊沒抬眼看他,淡淡道︰“你睡了,我不走,還留那裡等你醒來再繼續伺候?”

      魏劭頓時想起昨夜衙署書房裡的狂亂,咽了下唾,便無話了。

      小喬幫他換好衣裳。取了條黑色皮弁腰帶,嵌上瓖了五顆藍、赭、褐、紅、綠寶石為飾的帶鉤,再取代表身份的金質魚符,裝入一條玄色繡金絲的魚袋,連同他日常所佩的那柄寶劍,懸於腰間。

      “妥了……”

      小喬說道,最後捋了捋劍纓,卻見魏劭忽然抬起了一邊的臂膀,手掌托起她下巴,將她臉抬了起來朝向他,拇指輕輕摩擦她一側的面頰皮膚,俯身下來,將他的臉靠近她些,用低低的磁嗓兒道︰“昨晚上是我不好,教你吃苦。你臉都白了,眼窩兒也凹進去了。祖母都瞧出來了。北屋那裡跟前也有人,你白天不用再去,自己好生再睡一睡。”

      小喬終於抬眼,見他兩隻眼睛俯視自己,裡頭黑黝黝的目光看著似乎倒挺關切的。把臉稍稍扭了扭,離開他的手,這才笑了笑道︰“謝夫君。我自己也曉得的。”

      魏劭憋了又憋,終於伺機將方才一番醞釀了些時候,自以為很是柔情的話說出了口,卻見她不冷不熱,無甚大反應,便如熱臉貼到冷屁股,心裡又感發悶。此刻衣裳也換好,沒理由再留房中了。且他數日不在,今日衙署一早便有多人在候,也確實無暇再耽擱,正了正色,恢復成平日那張君侯臉,轉身便出去了。

      小喬送了他幾步,出房門後,目送他背影出了院,自己便回了屋。

      ……

      魏劭打馬去衙署。

      他在漁陽城裡時候,平常日常幾乎是魏府與衙署早晚兩點一線的往來,如無特殊,早上路過在這街的辰點也準的很,一般辰時初,上下不會超出一刻鐘。是以街道兩旁居民和商販都認得君侯,見他今早又這時候高坐馬背,身後跟了左右隨行,遠遠來了,紛紛便停下手邊的事情,站於街道兩旁行禮致意。

      魏劭情緒不高,心不在焉,沒催馬,一路這樣不緊不慢地過去了。快走完這條街,離衙署沒多遠,對面忽然一陣清脆叮噹聲響,漸漸駛來一輛華麗的輕便馬車。車前以紫色煙紗籠罩,左右雙角懸著一對別緻金鐺,離的近了,隱隱可見煙紗內仿佛坐了一位女郎。馬車前行,金鐺發出不斷的叮叮噹噹悅耳聲音,吸引了路上許多的注視目光。

      魏劭身為君侯,在漁陽行路,自然習慣走中央。那馬車也行中道。等近了些,便要相遇在道中。

      魏劭一縷飄蕩到不知哪裡去了的君侯英魂,終於被那金鐺聲給喚了回來。抬頭看到迎面是輛馬車要擋自己的路了,感到不悅,皺了皺眉,忽見那輛馬車停了下來,一隻中指戴著枚碩大宛若鴿蛋鮮亮紅寶石戒指的玉手從那面紫色煙紗側探了出來,輕輕掠起輕紗,接著,馬車裡露出一張鮮艷的少婦面孔。但見她綠鬢翠眉,唇點朱丹,一張芙蓉美面,雙眸如水含情,鬢髮側插了一支精緻步搖,隨她探頭動作,金玉亂撞,發出的相撞之聲。

      這少婦打扮美麗,風姿出眾,頭一探出來,道旁許多目光便投向了她。她的眸光卻獨獨望向對面馬背之上的魏劭,面上露驚喜,竟脫口喚了一聲“二郎!”

      魏劭的視線落向對面少婦,目光頓了一頓,略露詫異之色,一時間停下了馬。

      甫喚出了口,這少婦隨即仿佛又意識到不妥,忙改口︰“多年未見,不知今日竟如此遇到了故人,實是萬幸。妾身不便下車,只能在車中一拜,望君侯勿怪失禮。”

      她說話時候,早有行於馬車旁的侍女過來將輕紗打了起來。少婦果在車裡,朝馬上的魏劭虛拜了一拜,旋即盈盈起身,一雙明眸再次投了過去。

      美且艷的一個少婦,卻有這樣一把和她外表極不相稱的沙音,仿佛流露著欲說還休的一段憔悴滄桑。大凡男子聽到了,總是難免會在心底裡情不自禁地憐惜起來,想要知道她這憔悴滄桑背後的那些遭遇故事。

      魏劭望著面前這個和他少年記憶深處裡的那個影子彷彿已經重合不起來的美艷少婦,片刻後,點了點頭,道︰“夫人何時到的漁陽?我竟不知。”

      蘇娥皇道︰“便是數日前的鹿驪大會,妾有一內佷名蘇信,亦前來參會。妾同行而來,本是為他助威。”

      魏劭聽到蘇信二字,似乎想起了什麼,微微蹙了蹙眉。

      蘇娥皇微微仰臉,望著他又道︰“妾的佷兒因了求勝心切,當日風度全無,竟出手傷了喬小公子。我當時坐於觀台,見的一清二楚,這幾日心下慚愧,原本想次日便帶了佷兒前去致歉,不巧那兩日我頭痛舊疾發作,只能停於驛舍靜養身子。及至昨日,人方好了些,才得知喬小公子已經回了兗州,心下更是愧疚難安。昨夜竟一夜無眠,今日登門,一是拜望外姑祖母,二來,要向女君致歉。”

      馬車後跟隨著的一匹馬上,下來了一個青年,正是那日的甦信。

      蘇信面帶慚色,到了魏劭的馬前自責認錯個不停,貌極懺悔。

      魏劭瞥甦信一眼,淡淡道︰“致歉免了罷,我夫人也未放心上。”

      “多謝君侯大量,妾身甚是感激。”

      蘇娥皇眸光微動,落於魏劭面上︰“如此則我去拜望外姑祖母。”

      魏劭道︰“祖母這兩日小恙,恐不方便見客。夫人可擇日再來。”

      蘇娥皇露出關切之色︰“外姑祖母染了何恙?可要緊?如此妾身更要去探望老人家了。猶記從前小時,妾身在漁陽的那幾年裡,多蒙外姑祖母照看,出入貴府,便如己家。從前種種的舊事,猶如昨日,妾時常記掛於心頭。如今既到了漁陽,又知她老人家體有不適,妾身豈能過門明知而不入?”

      魏劭仿佛遲疑了下,終於還是道︰“你若實在要去探望,去一下也好。只不必停留過久。免得擾了祖母休息。”

      蘇娥皇彷彿鬆了口氣,忙應下,又向他深深地致謝。

      魏劭向她略微頷首,打馬從馬車旁經過去了。

      蘇娥皇轉頭,透過望窗目送魏劭身影遠去,放下輕紗,吩咐了一聲。

      馬車繼續往前,在金鐺叮叮噹噹的伴隨聲中往前而去。

      快到魏府門前,蘇娥皇取出座下的一面銅鏡,對著銅鏡以帕擦去面唇之上的一層胭脂。又拔去髮間那支耀麗步搖。對鏡端詳一番,方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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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發表於 2017-3-15 10:55:28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醫士於辰時中如約來到魏府。

      醫士本姬姓,樂陵郡人,數年前為避戰禍奔至漁陽,醫術出眾,又有仁心,在城中漸漸揚名,人以樂陵醫而稱之,本名倒漸漸不顯。數日前被請至魏府,得知徐夫人體有不適,精心診治。

      徐夫人原本身體康健。只是畢竟年事高了,遇到此番傷心大怒,邪火攻心,人便一下倒了下去。好在經過數日調治,病情漸漸有所緩。

      樂陵醫此刻復診,一番望聞問切後,於舊方做了一番增刪,叮囑照方吃藥,隨後離去。小喬親自送出,樂陵醫忙稱不敢,女君止步。

      小喬又送出了幾步,見近旁無僕婦侍女,低聲問他關於徐夫人的病情︰“確無大礙乎?”

      樂陵醫答道︰“老夫人鬱火滯心,血脈不調,是故一病不起。此番雖病勢洶洶,但照我的方子慢慢調理,十天半月,應能痊癒。女君但請放心。”

      樂陵醫語氣篤定,態度也頗實懇,不像信口漫言,小喬終於覺得稍放了些心。表過謝意讓僕婦帶著醫士出去,自己返屋,這時一個僕婦入內,稱左馮翊公夫人蘇氏來拜望老夫人。

      徐夫人臥於枕上,小喬見她閉目片刻,緩緩道︰“說我睡著,不便見客。請她回罷!”

      僕婦喏聲,正要走,徐夫人忽然又睜開眼睛,改口道︰“叫她進來罷!”

      僕婦去後,徐夫人便叫小喬扶自己坐起來。小喬扶好她,往她身後墊了腰墊。鐘媼取骨梳,將老婦人的頭髮梳通,在腦後綰了整齊的髮髻,小喬服侍換了外衣,妥當後,小喬正欲退,徐夫人的手搭住小喬一隻手,命她坐床邊,道︰“你留下陪我吧。”

      小喬依言坐於床榻之側。鐘媼命僕婦傳喚。稍頃,隨著一陣輕悄步聲,門口晃出紫色身影,小喬抬目,看到蘇女入內。

      她今日裝扮甚是簡素,到了徐夫人床前,跪叩道︰“佷孫女叩請外姑祖母金安。”

      徐夫人讓她起來。蘇娥皇起身道︰“那日鹿驪台別後,佷孫女因佷兒蘇信莽撞失禮傷了女君之弟,心中難安,早想前來致歉。奈何次日因路上顛簸,頭疾又犯,在驛舍留了幾日,今日方得以出門。方才路上不期偶遇君侯,拜見之時,方知外姑祖母體有不適。佷孫女牽心,想來探望,又恐打擾外姑祖母靜養。幸君侯允了,佷孫女這才貿然而來。也不知外姑祖母體況如何了?可延醫請藥?”

      徐夫人面露淡淡笑意,道︰“我無礙。你也有心了。”

      蘇娥皇關切地注目了徐夫人片刻,方籲了一口氣,微笑道︰“外姑祖母無事,我便安心了。”說完目光落向始終坐於徐夫人榻邊的小喬,稍上前一步,懇切道︰“那日佷兒蘇信誤傷了令弟,心中懊悔不已,無顏入內,此刻正負荊候跪於大門之外。若僥幸得妹妹許可,我便叫他來請罪。”

      小喬道︰“刀槍無眼,手一時收不住,誤傷也是有的。我阿弟當時便無責怨之意,我更不會放在心上。夫人禮重,不必掛懷。。”

      蘇娥皇眸光落在小喬面上,略停了一停,隨即笑道︰“妹妹不責備就好。否則我真是難辭其咎。”

      小喬笑了一笑,未再開口。

      “外姑祖母可允我留於榻前服侍幾日?”

      蘇娥皇復又轉向徐夫人︰“多年來佷孫女奔波在外,有心無力。此番逢了鹿驪大會之機回來漁陽,心中感慨萬千,更盼能在外姑祖母跟前略盡孝心,以全多年孺慕之情。”

      徐夫人獨目落於蘇娥皇的面龐之上,靜靜地注視了她片刻。

      從方才蘇娥皇入內起,徐夫人面上便一直帶著淡淡的笑意。此刻這樣望著她,面上的那一縷淡笑,卻開始漸漸地消失。

      “我這裡很好,服侍的人也不缺。你的孝心我心領了。漁陽無甚值得流連之美景。地處北邊,時令漸入嚴冬,一場雪下,道路阻隔。我記得前回我去中山,你母親也來見過我。我見她體況也弱。你還是早些歸去中山家中罷,空滯在此,家人恐怕記掛。”

      徐夫人最後緩緩地道。

      她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隱隱的迫人之力。

      蘇娥皇垂下了眼睛︰“謝外姑祖母的提點。佷孫女記下了。”

      徐夫人點了點頭。

      小喬見她仿佛要躺下去的樣子,忙傾身扶住肩臂,助她慢慢地躺了下去。

      徐夫人躺下去便闔上眼睛。

      蘇娥皇道︰“不敢再擾外姑祖母靜養,佷孫女先行叩退。”如來時那樣恭恭敬敬地叩辭。

      徐夫人閉目道︰“鐘媼,你送送她。”

      蘇娥皇起身,目光最後掠過徐夫人和小喬一眼,微笑轉身被鐘媼送了出去。片刻後鐘媼回來,徐夫人睜目問道︰“走了?”

      “說再去拜望下夫人。”

      徐夫人道︰“她禮數一向足。”語氣淡淡。隨即又問︰“東屋那邊,這兩天都在做什麼?”

      鐘媼道︰“夫人這幾日一直于房內臥病。打發了姜媼來過,說怕將病氣延於老夫人,不敢前來服侍。”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她既臥病在床,家中一應中饋恐怕也難顧及周到。你去傳我的話,叫她分些事出來,叫孫媳婦幫她處置。族裡祭田農莊諸事,你也叫賬房講於孫媳婦聽。”

      小喬微微一驚。急忙站了起來,正要開口推辭,徐夫人看向她微笑道︰“你進門將近一年,各處漸漸熟悉了。如今也不是要你全部接事。家裡一堆的糊塗賬,我年紀大不想管了。你婆母精力不濟,你幫她些忙也是應該。若有不知,問鐘媼便是。”

      小喬只得道︰“我必盡心盡力,不敢辜負祖母厚愛。”又向鐘媼道謝︰“我年輕不懂事,會有許多不周之處,請阿姆不吝指教。”

      鐘媼含笑點頭︰“女君言重。婢定盡力。”

      ……

      蘇娥皇來到東屋,靜靜立於門外。等了片刻,姜媼身邊伴著個僕婦從裡頭出來了,冷淡地道︰“夫人不欲見你。叫你速去。這裡也非你久留之地。”

      蘇娥皇道︰“多謝阿媼代傳話。夫人教誨,一字一句,我必銘記在心,不敢相忘。”說罷轉身,如同來時那樣,不疾不徐而去。出魏府大門,候著的蘇信飛奔而來,問道︰“姑母,人可見了?如何說?”

      蘇娥皇方才面上一直帶著的笑容終於消去,冷冷地道︰“我本盼你能在鹿驪大會上嶄露頭角,你卻替我丟人現眼!你道裡頭的人還能如何說?”

      蘇信面露羞慚,垂頭喪氣不敢應。

      蘇娥皇瞥他一眼,神色稍緩,又道︰“罷了!事既出,再怪你也無用。我方才也是扯下臉面不要,替你在她們跟前說了好話,代你陪不是。好在還有些早年交情在,事便就此揭過了,你不必再擔心。”

      蘇信當日並不知道和自己同為敵手的那個白袍小將便是魏劭內弟。這幾日惶恐不安。忽然聽她這麼說,想必事情確實是揭了過去,大喜,忙躬身賠笑︰“多謝姑母。我就知道姑母一向疼愛於我。往後佷兒再不敢如此魯莽。”

      蘇娥皇面上方露出些笑意,哼了聲︰“知道姑母疼你就好。走吧。”

      蘇信忙命馬車駕來。自己親引蘇娥皇到了馬車前,給她打起了輕紗︰“姑母請上坐。”

      蘇娥皇登上馬車之前,轉頭望了最後一眼在身後緊閉的魏府大門。回身後,神色已經平靜無波,彎腰坐進了馬車。悅耳叮噹聲中,馬車漸漸離去。

      ……

      小喬在鐘媼隨同下去了東屋。

      朱氏本在房裡正與姜媼鄙薄著方被自己趕走的蘇娥皇,忽然聽到她二人來了,急忙上床躺了下去,拉被蓋到脖頸,面朝裡一動不動。等小喬上前向她問安過了,才有氣沒力地轉過頭問她何事。鐘媼便將徐夫人的意思說了。朱氏大吃一驚,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半晌才勉強地應了下來。

      等小喬和鐘媼一走,朱氏便克制不住,又氣又羞愧,將桌、案之上一應器具掃落在地。

      眾僕婦見她發飆,房內稀裡嘩啦不斷,都不敢靠近。最後還是姜媼進來,再三地勸,朱氏方慢慢地停住,手撐額頭,白著臉道︰“那老婦非但替我兒子娶了仇家女,如今眼裡更越發只有喬女了。她在,這魏家往後恐怕再無我的容身之處了!”

      ……

      當天小喬事忙起來。接了食、布兩間庫房的鑰匙並賬目。在管事僕婦陪伴下草草看了一圈出來,叫人先把賬目送去自己房裡。

      她心裡最記掛的還是徐夫人的病體。臨傍晚又去北屋。服侍徐夫人用了飯後,再去小廚房裡看藥。

      煎藥的郭媼見她來了,忙迎,未等小喬開口,便道︰“藥快妥了。女君放心,我親自看的火,一刻也不離。”

      這個郭媼也是服侍徐夫人多年的老媼,很是忠心。因先前得過小喬特意叮囑,春娘也以女君見她辛苦為由給她遞過些賞錢,是以更加用心。藥出來後,端了送進房裡。徐夫人吃了藥,坐片刻,藥性發上來,躺下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擦黑時候,小喬回了西屋。魏劭還沒回。

      這一天事夠多的。她腹中此刻也饑腸轆轆,自己去吃了飯,回房坐下便翻起了庫房的出入賬目。

      如今紙張已經面世。但質地粗糙,不堪久用,文人墨客著書立言或尋常的記賬,多還採用簡冊。光是食庫,才三個月的賬目,這裡堆起來就有差不多一籮筐了。

      小喬翻著一打打的簡冊,心想日後有機會,去找工匠造些經久耐用的好紙出來,取代這些簡冊記賬才好,省得連搬動都要幾人抬。

      魏劭比平常稍晚一些回來。一進屋,見小喬坐於案後忙忙碌碌,連腦袋都被她面前堆起來的簡冊要給擋住了,微微一怔。到近前瞥了一眼。

      朱氏識字不多。徐夫人這幾年於這些瑣碎之事早已不問。下頭庫房裡的賬目難免淩亂。小喬看的有些吃力。忽魏劭回了,抬頭見他站在案前看著自己,便擱下筆起身迎他。

      小喬服侍魏劭換外衣時,順便提了句,白天徐夫人讓自己幫朱氏分擔家務的事。

      “我也無這念頭的。只是長輩吩咐,不得已為之。過些時候等婆母身體養好,我便聽她差遣。”

      魏劭唔了一聲︰“祖母既然吩咐了,你做便是。”

      小喬笑了笑,問他得知還沒吃飯,便轉去用飯。到了飯堂,依舊是小喬陪在一旁服侍。

      她腦子裡還飛著方才那大筆的稀裡糊塗賬,眼神便有點發滯,心不在焉的樣子。

      魏劭吃了兩口飯,看她一眼。忽然道︰“你也一道用吧,不必等了。”

      小喬回過神來,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夫君自管用吧。我方才饑餓,已經吃過了。”
  
      魏劭再看她一眼,不再言語。悶頭很快吃完飯回房,說自己去書房。

      小喬送他到門口。

      自從前次那個盒子事後,西屋他的那間書房,小喬便一步也沒踏入過了。

      魏劭跨出門檻,將將要去的樣子,忽像是想了起來,轉頭問︰“今日家裡可來過人?”

      小喬斜斜地靠於門框,和他四目對了一眼。

      走廊上已經點起燈籠。一陣晚風恰從走廊口裡湧來,拂掠著頭頂那片照下的昏紅燈光。魏劭的眸底之下,仿佛也矇了層不定的暗翳。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小喬的唇角微微翹了翹︰“不知夫君問的是何人?今日家裡來過不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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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5:40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晚風將她耳畔一縷垂漏下來的碎髮絲兒給撩了起來,沾在白玉似的半邊兒面頰上,唇角彎彎,透著股調皮的勁兒。

      魏劭看著,忽然心裡頭一癢,便似被什麼給輕輕撓癢了下似的。強忍著,神色變得更加一本正經︰“你曉得我說誰的。”

      “今日家裡真來了不少人。我真不曉得夫君指誰。樂陵醫、二姑奶奶、三姑婆、鎮國公夫人打發來問病的,哦,對了,還有一位中山國來的夫人……”

      小喬睜大了眼睛︰“莫非你問的,就是中山國夫人?”

      魏劭微微眯了眯眼,盯了她片刻。

      “你從前可是聽說過了什麼?”他道。

      “夫君覺得我聽說了什麼?”

      面頰被髮絲撩的有點癢癢,小喬抬手將髮絲兒捋到了耳後,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魏劭一頓。

      “能會有什麼?”

      他反問了一句。許是被她這言辭和態度給激的有點不高興了。哼了一聲,轉身就往書房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轉身關了門,回到她那張堆滿了簡冊的桌案之後,照白天鐘媼指點的那樣,繼續慢慢地對著賬目。

      亥時正,魏劭從書房回來了,起先沒管小喬,自己脫了衣裳便躺了下去。

      小喬手頭那卷簡冊上的賬目剩下不多了,出於強迫癥習慣,想對完了再睡。還沒片刻,就聽到帷帳裡傳來魏劭的聲音︰“不早了,祖母只叫你管事,沒叫你半夜還點燈趕著對賬!”

      小喬暗自翻了個白眼。為免影響他休息。起身後去洗了洗手,回來熄燈上了床。

      起先兩人沒說話,也各睡各的。魏劭翻了好幾個的身。小喬只閉上眼睛不作聲。

      忽聽他道︰“我過兩日就要出門了。”

      小喬一怔,睜開眼。

      “夫君要去哪裡?”

      “前次石邑一戰陳翔走脫,逃去河東,向他故交曹瑾借兵買糧,妄圖回攻並州。如今在上黨一帶。雖不足為患,但必除之。我親自去。”

      小喬心驚肉跳,一下從枕上坐了起來。

      她記得前世裡大喬說過,徐夫人病去時候,魏劭人並不在漁陽,外出打仗了。

      她起先還慶幸,現世並非如此。因這些時日,魏劭一直在家。

      這本也讓小喬感到放心了些。

      卻沒有想到,他忽然說要走了,而且這兩天就走。

      又多了一個和前世符合的情狀!難道事情真的一步步要朝前世那個既定的果發展下去?

      昏暗中,魏劭影影綽綽見她忽然坐了起來,便下榻亮燈。

      “夫君能否不要去?”小喬慢慢抬眸望著他,問道。

      她擁被坐於身旁,神色呆呆,兩眼發直,仿佛被他的那句話給嚇到了似的。

      魏劭從沒見她在己面前露出這樣的神色。還問出如此幼稚的話。不知為何,非但不惱,心裡反而慢慢湧出了一種憐惜的柔情。早上起便一直鬱結到此刻的胸中那股悶氣,仿佛也消去了些。

      魏劭道︰“恐怕……”

      “夫君不要去!”

      小喬撲了過去,將他一下撲到了枕上。

      “你帳下不是還有李大將軍魏梁他們嗎?讓他們代你去!”

      魏劭猝不及防,仰面地被她撲倒在了枕上。

      她幾乎整個人都撲在自己胸膛上,兩條玉璧攀他肩膀,胸前兩只粉嘟嘟的肉團兒也壓住了他,漂亮的雙眸睜的像只貓兒的圓眼,目光帶著焦色地望他。

      魏劭兩手筆直,躺著一動不動,任她壓著自己,遲疑了下,道︰“今日已經議妥事了……”

      “夫君求你了!”小喬打斷他的話,兩只小手不停晃他肩膀,“我真不想你現在又出去打仗!求你了!留下來!”

      魏劭只覺肉浮骨酥。明知已經改不了,竟無法斷然拒絕,被她再晃幾下肩膀,他聽到自己喉嚨裡有個聲音說道︰“……容我明日再去商議一番……”

      小喬終於微微鬆了口氣,這才覺自己壓他,放開他肩膀,從他身上爬了下去。

      魏劭抬胳膊一把攬住她,翻身便反壓她在自己身下︰“你就這麼捨不得我走?”

      他的拇指捏著她的下巴,語氣是帶了點輕狂和得意的調笑。

      小喬見他那張臉就在自己面龐上方,對上了他近在咫尺的黑駿駿的雙眸,咬了咬唇,嗯了一聲。

      “既如此,一早起為何對我冷臉相對?”魏劭逼問她。

      小喬忍著就要冒出來的滿身雞皮疙瘩,避開他目光,兩隻眼睛盯著他的喉結,含含糊糊地道︰“誰叫你昨晚那樣待我……”

      魏劭覺得她是在嬌嗔自己,渾身舒爽,手捧著她臉,低聲道︰“我是太累了,力氣都用在了你身上,你何時走的才不知道……”

      魏劭不過二十出頭,精力旺盛,和小喬同床共枕了這麼些時候,如食髓知味,於她身子妙處漸漸欲罷不能,恨不得天天回來和她睡一起才好。可惜於床笫之事,她對自己總似乎不大熱絡,從無主動。難得今晚竟被她給這樣撲倒在了枕上,還懇求自己不要離開,簡直如墜夢境,說了幾句話,視線落到她紅潤潤的雙唇上,低頭便吻住了。

      小喬嗚嗚了幾聲,奮力掙脫開︰“說好了,你要留下的,不能騙我……”

      魏劭邊解她衣裳,邊吻她胸頸︰“……唔……我曉得……”

      ……
  
      昨晚上後來,一個是得意洋洋存心討好,一個另有所想有求於他。二人抱在一塊兒廝磨了許久,倒是罕見的郎情妾意,“蠻蠻”“蠻蠻”的叫了不知道多少聲,繾綣不已。

      魏劭心滿意足睡去後,接連兩夜應付他的小喬也實在是累了,蜷在他邊上,闔眼便入了黑甜鄉。

      第二天一大早魏劭出去。小喬如常侍病於北屋,午後回來也無心做別的了,就只眼巴巴等著魏劭回來。等到了天黑,一直沒見他人。心裡慢慢地便覺得忐忑起來。

      小喬等到了亥時中,才聽到外頭院裡傳來腳步聲,接著僕婦喚“男君”。立刻跑出去迎接,見魏劭快步登上臺階,兩人相遇在了門口。

      她一見到他的神色,心便咯噹一下。

      “夫君,怎麼說?”

      雖然心裡已經斷定,昨晚是被他給騙了。但還是心存了最後一點僥幸。小喬望著他問。

      魏劭進屋起先沒立刻答她的話,叫僕婦都出去了,才正色道︰“非我不願留下陪你。而是實在脫不開身。上黨地理重要,東去兩百里便是壺關,扼太行,絕不能有失。何況邊防這幾日也在做大的調整,我也須得留足守將護衛幽州。”

      他的語氣和昨晚在床上的時候相比,簡直不要太過一本正經了。

      小喬咬著唇,站他面前,望他不說話。

       魏劭對上她兩道暗含幽怨的眼神,略微不自在般地乾咳了一聲,隨即抬腳往浴房走去,口裡道︰“今日事實在是多,我也乏了。早些安置了吧。”

      小喬盯著他的背影,甚至懷疑他今天早上一出房門,就沒把昨晚在床上答應過自己的事放心上了。心裡又是鬱悶又是懊惱。

      只也明白,倘若別事,自己說不定還可以和他再鬧一下,遇到行軍打仗調兵遣將的安排,倘若自己再揪著昨晚他在床上答應的話不放過去,恐怕下一刻,他就要怪自己無理取鬧了。

      小喬不再言語。見時候也不早了,自己上床先躺了下去。

      魏劭浴房裡出來,見她閉目躺著,心思重重的樣子,爬上去抱住她,哄道︰“我知你捨不得我,我也不捨和你分開。只是這回我是真的脫不開身。等這個仗打完了,我必定盡早回家陪你。”

      小喬心知事情已經不可改變了,壓下心裡的失望、懊惱、惶惑,以及一絲惱怒,懶得再看他那副嘴臉,翻了個身背對,扯了被子蒙住頭。

      ……

      魏劭是在三天後的五更卯時,發兵離開漁陽的。

      這些年來,像這樣的發兵出征,雖然早已經司空見慣了。但徐夫人還是不顧病體未癒,穿好整齊的衣裳,堅持親送魏劭到了大門之外。

      朱氏也終於從東屋裡露了臉,出來相送。

      如前次他征石邑那樣,城外大軍此刻已經整軍待發,火杖熊熊的照明之中,一眾部將精神抖擻地分列於魏府大門的兩側之外。

      魏劭衣甲鮮明,在門口熊熊火杖的映照之下,英偉若戰神降世。他轉身,請徐夫人止步,和徐夫人辭了別,目光又落到攙著徐夫人臂膀的小喬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大踏步跨出門檻,翻身上了戰馬。

      小喬和徐夫人並肩立在大門內正中,目送魏劭和一眾部將騎馬漸漸遠去的背影,等一行人馬完全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那最後一團暗影裡,方轉過了身。

      還很早,方過了五更卯時。北方的深秋,此刻天還未大亮,但遠處東方的天際,已隱隱有黎明前的一片魚肚白浮了上來。

      小喬依舊挽著身邊這個老婦人的臂膀,攙她慢慢地朝裡行去。鐘媼等跟隨在後。

      徐夫人雖病體未癒,又一早起身,但精神看起來卻是這些天裡最好的時刻。

      她的一隻手搭在小喬的手上。小喬感到了來自於她枯瘦手心傳過來的一縷溫暖。

      “你大約還不曉得,”徐夫人慢慢地走在鋪就平整青石為路面的甬道上,對小喬說道,“從劭兒十七歲親自掌軍開始,到現在,這麼些年來,每回他從漁陽出征,我必定送,回來,必定迎。今早,是第二十一次了。”

      小喬沉默著。

      徐夫人的唇角邊,帶著一絲隱隱含了驕傲的微笑︰“他受過兩次大傷,小傷無數,也曾身陷困境,所幸他意志堅忍,行權立斷,又有列祖列宗護佑,每每能夠化險為夷。”

      “我老了。往後等到有一日,若我不在,無論是勝是敗,你要替我繼續送他出征,迎他歸來,便如今日一樣。你可願意?”

      小喬看向徐夫人,見她轉頭,含笑地望著自己。心裡慢慢地湧出一陣熱意。

      以徐夫人這樣的精神狀態,加上那日樂陵醫的話,小喬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倘若不是有外因,她好端端就會像前世那樣,突然病情加重離世!

      她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徐夫人那只枯瘦的手,一字一字道︰“祖母,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我不要自己一個人迎送夫君。我要和祖母一道,像今日這樣送他出征,再迎他歸來!”

      徐夫人一怔,借著黎明的微光,注視了小喬片刻,笑了起來。

      “是。說的是!祖母要活到百歲,還等著抱重孫哪!”

      她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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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6:00 |只看該作者
第75章

     東屋。

      朱夫人扶額坐於榻上,雙目呆滯。她的眼前,不斷浮現出方才送兒子出行前的一幕︰兒子和他祖母鄭重辭別,敬重無比。和自己話別時,卻不過叫她勿牽掛,寥寥數語而已。

      這便罷了,二十年下來,她也知道那個老太太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本也沒指望要壓過一頭去。

      但在最後臨行前,朱夫人卻留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喬女的臉上。

      兒子看著喬女的那種目光,令朱氏在內心深處,再一次深深地覺到了憤怒和失落。

      她不敢放任自己去徐夫人。但對於地位和自己天然不對等的兒媳婦,她自然無所顧忌。

      一個仇家的女兒,憑什麼,竟在兒子那裡也要壓過自己一頭?

      朱氏越想越生氣,頭疼,心口也隱隱發疼。身後腳步聲近,轉頭,姜媼來了。

      姜媼給朱氏送來一盞熬好的雪蛤。朱氏喝了兩口,便放了下去。

      姜媼勸道︰“夫人這些日辛苦了。雪蛤養神定心再好不過,多吃幾口。”

      朱氏將杯盞推開,搖頭道︰“我實在吃不下東西。看那喬女裝模作樣,我便胸悶難忍。”

      姜媼嘆氣︰“婢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也不知她在老夫人那裡說了什麼,如今老夫人眼裡獨獨只有她一人了。昨日食庫石媼來向婢訴,道女君雖還未撤她管事位,卻另用旁人做事管賬。這才幾日功夫,她便動起了夫人的人。再給她些時日,恐怕夫人也無立足之地了。”

      朱氏被戳中心事,心口突突地跳,臉色更加難看。半晌才道︰“她有盲媼撐腰,我能如何?”

      姜媼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俯過去低聲道︰“夫人,婢前些日照夫人的話去探望了鄭姝,當時回來,有些話也不忍講於夫人。怕夫人傷心。”

      朱氏道︰“何話?快講!”

      姜媼這才嘆息︰“鄭姝當初回家,家中叔母懼於老夫人施壓,匆匆替她找了戶人家出嫁,丈夫粗暴,不懂貼心,如今鄭姝日子甚是難過,見我之時,哭泣不止。我當時回來,怕夫人聽了傷心,是故不敢提及。”

      朱氏面露心痛︰“是我害了佷女!”

      姜媼道︰“幹夫人何事?鄭姝提及夫人,依舊百般感恩。唯只提及……”

      她停了停,朝西屋方向嘬了嘬嘴,“提及那屋裡的那位,痛恨不已。”

      朱氏咬牙道︰“我何嘗不恨!偏能奈何!”

      姜媼目光微動︰“也不是沒法子。就看夫人你下不下的去手了。”

      朱氏一怔︰“何法?”

      姜媼附耳過去︰“大巫通巫咒之法。我聽聞,只要獲人生辰八字製作人偶,由大巫施咒作法,加以足夠怨念,十天半月,其人必定暴病而亡,更妙之處,在於毫無殊態,旁人絕不會另有所疑。”

      朱氏嚇了一跳︰“你叫我害命喬女?”

      姜媼慌忙下跪︰“夫人恕罪!婢也只是出於一時激憤,胡言亂語!夫人若不忍,便當婢沒說過!”

      朱氏擺了擺手︰“我未怪罪!”她心煩意亂,難以決定。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臉一陣紅一陣白。一時覺得姜媼此計,極是合她心意。轉念又覺顫顫兢兢,不敢下手。

      姜媼看了眼她臉色,低聲道︰“夫人,非婢多嘴。喬家本就與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除之以祭先主、先少主在天之英靈。夫人慈濟,喬女非但不感恩夫人,反而處處作對。也就只有夫人這樣才能容她了,自己反倒被逼的步步後退。”

      朱氏猛地捏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肉裡,咬牙切齒道︰“你所言不無道理!我再退讓,只怕讓她最後給逼進絕路!”

      姜媼道︰“並非夫人不容她,不過是為當日亡去的先主人先少主復仇罷了!”

      朱氏一想到當日喪夫喪子之痛,便心如刀絞,轉臉看姜媼︰“此事如何做,才能妥當?”

      姜媼壓低聲道︰“實不相瞞,此計非婢所出,乃鄭姝之意。夫人若首肯,婢再出府一趟,將此事交給鄭姝,由她暗地去做,才掩人耳目。若真見效了,也絕不會叫人懷疑到夫人這裡!”

      朱氏聽到是佷女的意思,更覺同心,遂不再猶豫。點頭道︰“如此甚好。這兩日你看個時機再走一趟,把我的話帶過去,叫她務必小心行事,不要授人以把柄。”

      姜媼應了。

      ……

      城南靠近城門一帶,有戶姓柳的人家。雖祖上不顯,小門小戶,但家有三進房屋,百十畝地,家中亦不缺奴僕。去歲,兒子又因孝名得到地方舉薦,在臨近昌縣衙府裡做了主記室,也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清白殷實人家。

      半年之前,有媒婆上門做媒,將一戶鄭姓人家裡的佷女說給柳家的兒子。柳家父母打聽到鄭姝雖父母雙亡,但有一姨母,卻是君侯魏府的當家主母。鄭姝回家之前,曾在魏府裡住過多年。雖不知道鄭姝為何大齡未嫁,如今又這樣孑然回了鄭家。但若能借此機會攀上魏府這門親戚,旁的一時也管不了了,非但沒有半點遲疑,反覺得自家高攀,當時一口答應了婚事。三個月後鄭姝進門。柳家父母見鄭姝容貌出眾,嫁妝豐厚,心裡歡喜,又因她和魏府的那一層關係,哪敢在她面前擺長輩架子,恨不得小心供奉起來才好。那柳家兒子愛新婚之妻貌秀,也是心悅。

      柳家原以為天降良緣,平白得道了一門好姻親。卻萬萬沒有想到,才半月不到,鄭姝便開始變臉,每日裡不是嫌棄飲食粗陋難以下嚥,便責罰奴僕粗手笨腳服侍不周。柳家父母起先忍著,心想她在魏府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下嫁到自己家裡,一時不能習慣,也是人之常情,更加小心供應。哪想鄭姝吃定柳家不敢對自己如何,將從前被趕出魏府的怨恨不滿全都發泄到了夫家,再過些時候,非但動輒叱罵家僕,連公婆也頂撞了起來,至於丈夫,更是冷諷熱嘲,罵他無用,房裡來興時和他睡上一睡,厭惡時閉門不讓上床。如今到了這時候,柳家父母方後悔不迭。恨當初自己貪圖富貴,種下了苦果。那鄭姝動不動就搬出魏府主母壓人,哪敢做別想。至於柳家兒子,如今更是畏妻如虎,索性避到縣裡,一個月也不回來幾趟,家裡全成了鄭姝的天下。

      這日已經日上三竿,鄭姝昨夜飲醉,睡到此時方醒。懶洋洋起身,被伺候著梳頭之時,外頭柳家父母看到門口停下一輛青氈騾車,車裡下來一個老媼,腿腳略微顯跛,認得是前些日魏府來過的一個體面老媼,不敢怠慢,慌忙出去迎接。姜媼眼裡哪裡有柳家父母,不過淡淡打了個照面,便似自家般的入內。房裡鄭姝聽到姜媼來了,露出喜色,忙親自將她迎進房裡,叫僕婦獻上茶果子,笑道︰“前幾日阿姆方來過看我,我還道下回不知何時才能又見面呢!”

      姜媼笑嘻嘻應了幾句,朝她丟眼色。鄭姝知她應有話說,將房裡下人摒退出去,緊閉房門,問道︰“阿姆去而復返,可是有話?”

    姜媼將她招到身邊,耳語一番,鄭姝聽完,臉色微變,遲疑之時,姜媼道︰“此是夫人授意。夫人如今深受喬女之苦,不得已而為之。只是苦於自己不便出面,把你當成貼心的人,才將此事秘密交你去做。你想,從前若非被那喬女所害,你又怎會被趕出魏府,如今委屈嫁了這樣一戶破落人家?”說著,用鄙夷目光環視一圈房內擺設。

      鄭姝被觸動心事,咬牙道︰“阿姆所言極是!”

      姜媼面露笑容,道︰“夫人說了,只要辦成此事,多少金帛都出的起。我這回來,夫人先就給了些方便錢。”說著從隨身褡褳裡掏出一隻錢袋,解開,裡面露出金餅。

      鄭姝原本就痛恨喬女。被迫嫁入柳家,原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姨母突然竟設計要除去喬女,正投她心意,又打發了心腹姜媼來讓她做事,豈有不應?思忖了一番,便下了決心,道︰“錢我先收下,打點大巫那裡要用。大巫輕易不肯出手。好在我從前與她有些交情,好好去求,不定也就成了。你回去靜待消息。”

      姜媼歡喜。二人各自叮囑絕不能走漏風聲,低聲再三密謀,議定之後,鄭姝這才若無其事地送了姜媼出去。

      ……

      魏劭出兵離開漁陽,轉眼三天過去了。

      少了個魏劭,小喬沒了侍奉夫君的一項職責,行動就自由多了。這三天裡,除了些家事要她抽身處置,她早上睜眼就去北屋,晚間則等到徐夫人安寢下去,這才回來。

      這日晚,徐夫人吃了藥,歇下去前,微笑著,叫小喬明日起不必再這樣守著自己了。

      小喬道︰“夫君出征,西屋裡便空落落的,我一人留那裡也沒意思。不如來這裡陪祖母。就怕祖母嫌我笨手笨腳反而礙事。”

      徐夫人搖頭,呵呵笑道︰“怎會?祖母巴不得你一直都在我跟前。就是怕你太過吃力。且陪我這個老媼,實在也無甚意思,我心裡知道的。”

      小喬微笑道︰“祖母慈顏,我只親近不夠,怎會沒意思?等到祖母痊癒,到時不用祖母趕我,我自己也會偷懶了。到時候還望祖母勿怪。”

      一旁鐘媼道︰“女君一片孝心。且這也是應該。老夫人不必心疼。等自己病好了,再多疼幾分回去便是了。”

      徐夫人笑了,道︰“也罷。孫兒不在跟前,我便享享孫媳的福吧。”

      小喬扶她躺了下去,安置好後,在旁陪著,見她漸漸睡了過去,這才起身,被鐘媼送出。回到自己西屋,也覺得疲乏。入浴房泡了個熱水澡,出來穿了衣裳,獨自坐於燈前。

      已經有些晚了。白日喧囂隱去。偌大的一個魏府也陷入了夜的寧靜。

      小喬自己慢慢擦拭乾了長髮,出神之時,忽然春娘進來,附耳說了一聲話。小喬讓她帶人進來。片刻後,東屋的黃媼便遮遮掩掩地入內,進了房門,向小喬見禮。

      小喬讓她免禮,又讓座。黃媼連稱不敢。

      小喬微笑道︰“春娘說你有事要說?”

      黃媼便上前,壓低聲道︰“這幾日婢得了女君吩咐,便時刻留意夫人和那姜媼動作。今日午後,夫人睡去,那姜媼換了身衣裳,悄悄從後門出了府,未坐車,也未帶人同行。婢見形跡可疑,悄悄跟了上去。女君可知她去了何處?”

      黃媼頓了一頓。見小喬投來目光,壓低聲道︰“她去了城西的一處高牆大戶宅第,我跟過去時,見她在後門裡一閃,仿佛裡頭有人在等,人立刻不見了。我不方便靠近,只遠遠在後頭等著。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見她鬼鬼祟祟出來,匆匆回了府。我越想越覺奇怪,想起女君的吩咐,是以過來稟告。”

      小喬問︰“你可知道那戶人家是誰?”

      黃媼道︰“婢在漁陽幾十年,也知道些事情。仿似是一李姓鄉侯孀婦的居所。”

      小喬叫她將方位地址描述清楚。又細細地盤問,見應無遺漏,叫春娘遞給黃媼賞錢。黃媼推脫幾下,接了過去,感激不盡。

      小喬微笑道︰“阿姆今日做的很好。回去後不要走漏風聲。若有任何異動,再來告訴我。”

      黃媼忙道︰“不敢受女君的抬愛。婢一心只想服侍女君。如此婢先回了,免得被人察覺。”

      小喬含笑點頭。等黃媼去了,沉吟片刻,問春娘道︰“前日你幫我送信出去,那人如今可還在?”

      春娘道︰“應還在的。我聽那位郎君言下之意,漁陽似有他的故交,想再盤桓數日訪友,過些時日再回。”

      春娘應完,見小喬沉默,仿佛出神在想著什麼,起先不敢打擾,後實在忍不住,問道︰“婢見女君這些時日若有心思。到底出了何事?何以又問那位郎君的下落?”

      春娘口中的“郎君”,便是數日前代比彘大喬傳書到漁陽的那人。大喬在信裡也提過一句,說那人名宗忌,本是徐州一世家子,與薛泰世代有仇,幼年家破,得拜高人習武,少年為遊俠兒,仗劍游走四方。數月前回到徐州,刺殺薛泰未果,受傷遇險之時,恰被比彘所救。遊俠兒向來重諾,二人又惺惺相惜,宗忌當即發誓效力,以報救命之恩。得知他夫婦欲送信北上到漁陽,說自己少年時,也曾遠遊去過,漁陽尚有一二故交。願意代為送信。

      如今亂世,道上處處險阻,南北通信更是不易。不知道多少離人家書丟失在了路上。得宗忌承諾,大喬當即寫了家書,拜請他送到阿妹的手上。

      大喬在信裡還提了一句,說若有回書,也放心交宗忌帶回。是以前日小喬寫了回書,讓春娘送到了宗忌所居的客棧。

      此刻聽春娘問自己,小喬沉吟了片刻,道︰“明日你陪我,一道去見那位郎君一面。我有事求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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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次日午後,北屋回來,小喬換了一身半新不舊的水淺蔥色衣裳,褪去釵環,裝扮若尋常人家出身,戴了一頂遮面冪蘺,在春娘林媼陪伴下,坐馬車到了城中的悅福客棧。留林媼在馬車裡等。帶春娘入內,自己向堂倌打聽到數日前落腳下來的那位郎君。

      堂倌道︰“宗郎君尚在。且今日來了三五訪友,叫在後堂空地上設一酒席。正要過去添酒。”

      春娘給了門房十個大錢︰“我與他是舊識,正尋他有事。我順道代你送酒過去。”

      堂倌見這頭戴圍紗帽的夫人雖衣裝不顯,但這個跟著的僕婦,站出來卻比尋常人家裡的主母看似還有氣派,又有錢得,怎會不肯,一口答應。

      小喬照方才堂倌指點,來到了後堂。

      這悅福客棧在城中也算有名,為附風雅,於後堂闢了一個小庭院,種幾桿黃槽竹。如今雖入了深秋,天氣漸冷,但這黃槽竹耐寒,竿葉黃中泛青,於風中颯颯作響,也有幾分江南的韻味。

      小喬沿著一道走廊往後堂去,聽到隱隱有笑聲隨風傳來,稍近,看到一叢竹子側旁,四五個男子正席地宴飲,或坐或臥,均二十上下的年紀,中最大者,也不過二十五六,姿態俱都疏狂。聽到坐於北向的一個年稍長些的男子笑道︰“我曾附於臨清縣令,為他門客。某日一庫房督賊曹一早興沖沖來拜縣令,雲己昨夜做夢,夢到使君升官發財,特來稟報。縣令起初欣喜,獎賞有加,及至次日,忽又勃然大怒,命杖責此人。諸位可知此中何故?”

      其餘幾人冥思,紛紛不得解時,忽聽身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庫房督賊曹的職責應是夜間緝盜,他去睡覺做夢,如此失職,受責也是應當。不知我猜的,對是不對?”

      席地數人一怔,頓覺有理,恍然哈哈大笑,回過頭去,見不遠之外的空地上,立了方才說話的女子。她頭戴一頂冪蘺,面被絹紗覆蓋,身後伴了個中年僕婦。不知是何方來人,幾人不禁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青衫男子,與魏劭相仿的年紀,長身而立,腰佩長劍,姿容修雅,便是宗忌。回頭認出了春娘,從地上起來,整了整衣衫,迎上前去。

      春娘向他含笑點頭,喚了聲“郎君安”,遞上壺酒。

      小喬隔絹見宗忌目光落向自己,神色間帶了疑惑,便道︰“貿然來訪,甚是失禮。前日多蒙足下千里傳書,十分感激。今日路過,特來致謝。若有打擾,還望海涵。”

      宗忌聽她一開口,便知她的身份,應是魏府裡的那位女君。一怔,忙向她見禮。其餘幾位他的友人見狀,知這婦人應是有事來訪。酒宴進行至此,也差不多盡興了,紛紛起身告辭離去。經過小喬近旁,雖因冪蘺遮面,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薄絹之下,依稀依然可以辨出是個年輕貌美女子,方才又被她一語解破了作樂謎題,可見聰敏,甚是好奇,經過忍不住都多看了幾眼。

      宗忌送友外出,幾人便都打趣,道他才到漁陽沒幾日,何時竟就結交了這樣一位出眾佳人,瞞而不報,下回定要作酒為罰。

      宗忌既已猜到那婦人的身份,豈敢褻瀆,忙矢口否認,迅速送友離去後返回。到了小喬面前,恭敬地道︰“不知女君親駕來此,有失遠迎。可是有用得到我之處?但有,盡管吩咐。”

      當日他被比彘救下,立誓相報。聽比彘夫婦談及這位燕侯女君很是敬重,似乎當初有恩於他二人,心下便也將她等同視為恩主。心知以她的身份,若無別事,也不會特意親自來這裡見自己的,是故開口便這般說道。

      小喬讓春娘先行避開,後道︰“我阿姐於信中特意提及足下,雲足下交遊甚廣,為可信賴之人。故我貿然前來。實不相瞞,確實有求於足下。”

      說著,掀開冪蘺遮面,露出面龐,向宗忌微微含笑,點了點頭。

      宗忌視線落於她的臉上,目光微微地定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竟不敢再與她一雙眼睛對望,只道︰“蒙女君謬贊。但凡有事,女君盡管吩咐。宗忌肝腦塗地,以報答恩主當日相救之恩!”

      ……

      小喬從悅福客棧出來,回府的路上,一直冥思。

      昨晚黃媼密報姜媼鬼祟行蹤一事,令小喬原本就緊張的神經再次繃的緊緊。

      前世裡,徐夫人的意外病故、大喬、朱氏、朱氏身邊的姜媼,還有那個首次出現在她視線裡的李姓鄉侯夫人……

      這麼多的人,似乎應該是能夠穿成一條線的。

      姜媼是朱氏的心腹,朱氏是魏府主母,那個李姓鄉侯夫人是漁陽城中的貴婦,兩人過去若有相交,朱氏如今派姜媼上門,也是說得通。

      但是小喬的直覺卻又告訴她,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光從昨晚黃媼的描述來看,現在還不能判斷姜媼悄悄去李姓鄉侯夫人家中一事,到底是朱氏派遣,還是瞞著朱氏私自行動。

      恰好在徐夫人生病,魏劭又離家的這個當口,姜媼做出這樣一件近乎鬼祟的事,這太值得懷疑了。

      但中間,卻又仿佛少了什麼似的,令她始終無法將這些人的關系能合理地串在一起。

      還有那個李姓鄉侯夫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她來漁陽將近一年了。漁陽貴婦,小喬大多都見過。

      她的記性不錯。見過面的人,哪怕只有一眼,她也不會忘記。

      但這個鄉侯夫人,小喬確定,她沒有來魏府走動過。

      出於她孀居的身份,深居簡出,原本也是合理的。

      但現在,既然她在這當口以這種方式闖入了自己的視線,小喬便不打算放過。

      所以她親自找到了那個宗忌,請求他幫忙,幫自己盯牢這個鄉侯夫人,不能放過她的一舉一動。

      其實小喬如今也有能差遣辦事的男僕。但這事特殊,普通人恐怕難以盯的出什麼名堂。那位宗忌卻不一樣。大喬信裡描述,他是個遊俠兒。

      遊俠從春秋時代起,便是一個特殊的社會存在群體。重義輕利,一諾千金,甚至不惜以死報知己者。

      倘若這位遊俠宗忌願意出手幫忙,效果必定好過她將事情交給普通人。

      但這種江湖遊俠兒,很難以金錢收買。看大喬信中所言,這位宗忌似乎也頗重義氣。便想憑著自己和比彘大喬的關係,開口請他幫忙。

      原本她略忐忑,恐自己這樣上門,過於貿然。

      沒想到宗忌一口就答應,看他態度,也非勉強。

      這讓小喬終於感到稍稍放了些心。

      她忍不住再次把注意力轉到了徐夫人吃的藥上。

      先前她反覆想過,假設一切都還和前世一樣,原本正在康復的徐夫人忽然病重不治而死,那麼最有可能,就是飲食或者湯藥被人動了手腳。

      所以她在確定北屋那個負責煎藥的郭媼沒問題後,再三吩咐,務必要她保證每次煎藥,從頭到尾都要盯著,不能離開一步。

      原本覺得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因為這個意外,讓小喬更加緊張。

      她一回到魏府,就吩咐春娘不必管自己了,接下來在徐夫人痊癒停藥之前,去和那個郭媼一道煎藥,廚房廚娘做飯,也要在旁看著,若有任何外人接近,立刻告訴自己。

      春娘有些莫名。但女君這幾日的情緒也感染到了她。並未多問,當即應下了。

       “逢煎藥做飯時候,你藉故過去留在爐前便可。不必叫人曉得是我又特意派你去盯。”

      小喬思忖了下,又吩咐一聲。

      ……

      春娘走後,小喬沉吟良久,決定往東屋走一趟。

      前些天魏儼那事之後,朱夫人除了幾天前送行魏劭露了下臉,其餘時間都將自己關在東屋,也不要小喬去問安。

      小喬好些天沒看到她了。

      她想去試探下,看看姜媼悄悄去鄉侯夫人家的事,她到底知不知道。

      小喬到了東屋,等了半晌,連姜媼的面都沒見著,一個僕婦出來,說夫人不見,讓她回去。

      小喬無可奈何,只得打消了念頭。

      ……

      她其實也想過,索性就把有人可能想對徐夫人不利的消息透漏給鐘媼,讓她一道幫忙防範。

      但是考慮再三後,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

      倘若告訴鐘媼,鐘媼必定會問原因以及懷疑對象。

      到時自己怎麼說?

      畢竟,到目前為止,一切只是自己的懷疑,或者說,捕風捉影。

      她最大的懷疑對象,便是朱氏。因為只有朱氏才有動機和下手的可能。

      但這絕不是一件小事。朱氏是魏家的主母,魏劭的母親。自己這樣無憑無據地去懷疑她要害死徐夫人,於輕是她失心瘋,在徐夫人面前離間,說重了,就是大逆不道,居心叵測。

      無論從人倫還是常理來說,沒有確鑿證據,她是不可能胡亂透漏一點風聲出去的。

      所以現在她能做的也就是盡自己一切所能去防範於未然。

      如此而已。

      ……

      春娘去了北屋。小喬將林媼喚來,讓她再去詳細打聽那個李姓鄉侯夫人的底細。越詳細越好。

      林媼在魏府多年了,是地地道道的漁陽人,人也機靈。打聽這種當地人家,交給她再合適不過。

      林媼應了,匆匆離去。到了次日的傍晚,小喬從徐夫人那裡回到西屋,一進去,見林媼迎了上來。知她應有消息了,入房關門後,問道︰“怎樣?可打聽到什麼?”

      林媼道︰“回女君,那位鄉侯夫人一年前喪夫,為守孝,才回了漁陽的祖宅。早先一直居於洛陽。回來後便深居簡出,風評極佳。只知道家中有一幼子。其餘實在打聽不出來了。”

      小喬讓林媼下去,自己陷入了沉思。

      洛陽……

      她第一時刻,腦海裡便跳出了一個名字︰蘇娥皇。

      難道蘇娥皇和鄉侯夫人認識,又通過鄉侯夫人和姜媼見面?

      但姜媼是朱氏的心腹,而朱氏對蘇娥皇,顯然是深惡痛絕的。

      這裡面,還有什麼是她不知道的?

      何況,蘇娥皇現在人已經離開了漁陽,這一點她是能確定的。因為她曾親耳聽到鐘媼對徐夫人說,驛舍的人,親自送她出城二十里外。

      除非她不顧冒著惹怒徐夫人的風險又折了回來,停留在了那個鄉侯夫人的家中。

      難道……

      姜媼其實也是蘇娥皇的人?

      小喬被自己突然想到的這個念頭給嚇了一大跳。

      倘若這是真的,那麼這些天來一直困擾自己的那條連不起來的線上的一個環節就補充完整了。

      徐夫人、朱氏、姜媼、蘇娥皇……

      也就是說,懷疑對象,除了朱氏,現在又多了一個蘇娥皇。

      她雖然人不在魏府裡,但姜媼如果是她的人,也不是沒有機會對徐夫人下手。

      朱夫人有怨恨徐夫人的動機。蘇娥皇似乎也有。

      小喬頓時感到心驚肉跳,手心沁出了汗。

      ……

      這一個晚上,朱氏,蘇娥皇,姜媼,一張張臉走馬燈似的不斷在她腦海裡浮現。她失眠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頂了個黑眼圈起身,收拾了正要去北屋,春娘進來,悄悄告訴小喬,說一早那位元宗郎君傳來消息,請女君再去客棧,他有事情面告女君。

      小喬精神一震,知他應是探聽到了什麼,急忙換了衣裳,如前次那樣帶了春娘和林媼,匆匆去了客棧。

      客棧裡,宗忌已在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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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6:29 |只看該作者
第77章

      宗忌與小喬互見禮後,道︰“先前蒙女君信賴,委我以事,誠為榮幸。昨夜算是探聽到了些事,也不知於女君是否有助。怕萬一耽誤女君正事,是故一早請來相見,盼未相擾。”

      小喬︰“足下用心了。洗耳恭聽。”

      宗忌便道︰“前日女君走後,我便找去那戶鄉侯人家。雇乞兒守在前門,我於後門觀望。一天下來,並無動靜,門扉始終緊閉。及至昨日天黑,我才見到一男子從後門匆匆入內。見他行跡可疑。等無人便翻牆入內,終於叫我聽到了些私密……”

      宗忌望了眼小喬。見她凝神細聽,神色專注,自己倒是微微頓了一下。

      昨夜他翻牆入了鄉侯高牆之內後,借夜色掩護,避開僕下,循燈火最後到了主屋一間房外,於暗處窺內,見到那個從後門入的男子正在此間房內,已脫光衣裳光溜溜地爬上了床,正與床上一個裸身婦人調笑。

      那個婦人年紀三十不到,有些姿色,看她的居所,應當是此間的女主人。二人行周公之事,淫聲浪語不停,一聽便知苟合。宗忌在外靜候。等房內事畢了,再側耳細聽房內男女說話,終於聽到了些有意思的事。

      對著魏府的這位女君,宗忌自然不會將昨夜自己前頭所見的那段描述出來,只含糊帶了一句過去,隨後道︰“那二人說話間,婦人稱己手中有一罕見毒藥,名菩提善,傳自身毒國(印度),精煉於蛇毒,奇毒無比,無色無臭,只需一滴點入食物,中藥者咽下困難,全身麻痹,意念清晰,卻口不能言,三天後方慢慢停止呼吸死去,最妙的是,外觀並無任何異樣,便似突發風病所致。男子好奇,要求觀看。婦人取出一枚小小瓷瓶,稱前些日已經用出去了一些,因實在捨不得如此奇藥,才留了這一點在手上。”

      事實上,是昨晚那對男女事後打情罵俏,婦人笑唾世上男子大多負心,稱日後這男子若敢有負於自己,便用這奇毒殺他。男子自然發誓賭咒,又要看這毒藥,婦人起先大約也只是信口而出,話剛說出口,就有些後悔的樣子,後來架不住男子央求,還是披衣起身,從一秘匣裡拿出毒藥給男子觀看。

      宗忌望向小喬,繼續說道︰“那二人看完毒藥,收回便睡了下去。我再候了片刻,料應無別事了,翻牆而出。恐女君心中記掛,是故一早請女君來見,將昨夜所見事情一一相告。”

      小喬眉頭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抬眸問道︰“那男子是何人,你可知道?”

      宗忌道︰“男子不過二十出頭,身高體長,鷹鼻,穿紫袍……”他又仔細回憶了下,“是了,我聽婦人曾以‘蘇郎’稱之。其餘便不得而知了。”

      宗忌描述那男子形貌的時候,小喬的腦海裡就跳出了蘇信的模樣。等聽到“蘇郎”的稱呼,更加確定無疑。

      宗忌口中的那個婦人,年近三十,自然不可能是甦蘇娥皇。想必就是孀居的李姓鄉侯夫人。

      看起來,自己昨夜串出來的那條線並沒有錯。蘇娥皇確實應該已經離開漁陽了。但她的佷兒蘇信卻留了下來,還和鄉侯夫人勾搭在了一起。

      來自印度的蛇毒……蘇信和鄉侯夫人的不可告人關係……幾天前姜媼來過李家……鄉侯夫人說毒藥曾用出去過一些……

      之前的困擾和疑團,一剎那間突然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蘇娥皇隱身在後,操縱著前頭的姜媼、鄉侯夫人,以及她的佷兒蘇信。

      唯一不解的,便是姜媼為何會甘心被蘇娥皇所用,成為她將己手伸入魏府的傀儡。

      據小喬所知,姜媼二十年前便到了朱氏的身邊。那時候蘇娥皇也才四五歲大,不可能如此早就埋下了人。仿佛朱氏早年還曾有恩於姜媼。並且,姜媼如今似也無夫、無子女,不過一個老寡婦而已,按說,她是沒有理由背叛朱氏為蘇娥皇做事的。

      但小喬此刻無暇再細想這個了。

      她已經明白了這條線上所有人的關係,心頭砰砰直跳。

      宗忌說完話望著小喬。見她神色微變,唇也仿若淡淡失了些血色,遲疑了下,道︰“女君可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若有,盡管吩咐,我極願聽差遣。”

      他的語氣,很是誠懇。

      小喬被他喚回神,忙向他微笑致謝︰“多謝宗郎君了!這幾日實在辛苦。方才你之所言,幫了我極大的忙!我之感激,無以言表。日後若有機會,必定相報!此刻暫無別事,我家中還令有事,我這就先行告辭。”

      小喬向他深深行了一個謝禮,轉身離去。

      宗忌不由跟送了她幾步,最後停在門外,注目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微微地出了神。

      ……

      鄭姝動作麻利,才沒兩天,就從大巫那裡獲了據說被鎮壓過的人偶,悄悄送過來轉給姜媼。姜媼帶入魏府,昨日拿給了朱氏,道,大巫所言,人偶已下符咒,越近被詛之人,效果更好。須朱氏再往人偶眉心滴一滴自己身上的血,加以禱祝,施加怨念後,面向西屋暗藏在東北角,便可起效,再靜待東屋那邊動靜便可。
  
      朱氏深信不疑。盯著那只心口寫有喬女生辰八字的面目怪異的人偶,心臟一陣狂跳,抖著手咬牙取針,也不怕痛,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擠出一滴血,滴在人偶眉心後,心裡祝禱︰夫君在天之靈,大兒在天之靈,我今日為你二人報仇雪恨,盼你二人有靈,助我除去喬家之女。反復念了幾遍之後,照著姜媼所言,將人偶放好。昨夜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又是不安,一夜沒有睡著,一大早起來兩眼光淩淩的,頭也沒梳就打發人悄悄去對面西屋探聽消息,回來說那邊靜悄悄的沒有動靜,朱氏難免失望,姜媼叫人出去了,笑道︰“夫人別急。這才一夜功夫,哪裡那麼快?夫人沒事便在心裡多祝禱,大巫說了,怨念愈重,則見效越好,再等幾天,必定起效。”

      朱氏原本就眼界有限。當年靠著恩情嫁入魏家,雖百般討好於徐夫人,卻一直不得她的青眼。丈夫於她,也不過是相敬如賓。丈夫在世之時,她日日擔心丈夫納寵,丈夫長子身死,她才不過三十多歲,一夜之間,滿心充滿了怨恨。此後這十年,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次子魏劭的身上。偏這個兒子,孝雖孝,卻與她不貼心,十七歲起又時常不在家中,朱氏精神空虛,無所寄託,將慣能哄自己順心的佷女鄭姝接來身邊後,在鄭姝灌輸下,漸漸便沉迷於巫蠱。

      巫道同邪教,深信之後,如同洗腦,所愛愈愛,所恨也被放大十倍百倍。多年下來,朱氏已經不可自拔,原本有的那麼一點心智也蕩然無存。聽了姜媼的勸,也覺有理,點頭道︰“是我心急了。”

      姜媼道︰“北屋那邊,夫人也有些天未曾踏足過了,該去露個臉,免得老夫人覺著夫人眼裡無她。”

      自從魏儼事後,朱氏心虛恐懼,一直沒再露面。徐夫人生病她也不敢過去,拿自己也生病、怕過了病氣為由,北屋一次也沒去過。心裡其實也是有些忐忑,怕徐夫人見怪。被姜媼說了出來,遲疑了下,為難地道︰“老盲媼厭我,恐怕我去了,也是自討沒趣。”

      姜媼耐心勸道︰“婢聽說那個喬女最近早晚都在老夫人跟前晃,擺出一副恨不得搬過去同住的模樣,借機討老夫人的歡心。夫人就是太過實誠,從不做這些門臉事,這才吃了大虧。平日便罷了,如今老夫人臥病,合該過去盡孝。夫人不必擔心老夫人給你臉子。婢有一計,夫人若照婢之所言而行,老夫人必定會和夫人冰釋前嫌。”

      朱氏道︰“老盲媼對我成見極深,我再如何費心討好,她也不會領情。”

      姜媼道︰“夫人照我吩咐做,便知究竟。”

      ……

      徐夫人今早醒來,自覺精神比前些天要好了不少。因前久躺,有些腰酸背痛,便下地穿了衣裳要出庭院裡走動走動。

      鐘媼見她氣色不錯,便沒勸阻,穿好衣裳,見天冷,取了件紫羔絨斗篷替披她肩上,扶著要出去,那只貓咪過來,徐夫人命一個侍女抱了同行,想起今早還沒見到小喬來,問了一句。

      鐘媼道︰“一早女君那邊打發人來說過一聲,女君今早另有些事,稍晚再來服侍。”

      徐夫人想起這些天她早晚伺候在這裡,且多少也看了些出來,她似乎對自己特別的緊張,倒像恨不得一直黏在自己跟前似的。倒沒往別的上頭想,只以為自己這一病,必是嚇到了她,心裡也是疼惜,便笑道︰“她這些天辛苦,你等下打發個人過去說一聲,就說我好多了,叫她不必再早晚守著,自己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鐘媼應了,取了徐夫人的拐杖遞過去,連那抱貓侍女一道,慢慢往庭院去。才走出門,遠遠便見消失了多日的朱氏來了,親手端了個托盤,上有一隻連蓋碗,不知道裡頭盛了什麼。身後跟了姜媼。

      徐夫人神色便淡了下來,停在台階上,望著朱氏飛快過來,將托盤給了姜媼,上前拜見。

     徐夫人便轉身入內,坐了下去。朱氏跟了進來,再次恭恭敬敬跪叩,問徐夫人的安。

      徐夫人淡淡道︰“我很好。聽說你也病了。病了便該好生養著。且回吧。”

      朱氏面露愧色,俯伏久久不起,道︰“懇請婆母恕兒媳的罪!不敢再隱瞞下去了。前些日我並非生病,實是無顏再來見婆母,更怕婆母責怪於我,這才假託生病避在房裡一步未出。那日一早送劭兒出征,劭兒去後,婆母返身在前,我心裡含愧,不敢靠近,雖遠遠隨於身後,卻也聽到了婆母與我兒媳的一番所言。婆母雖非與我講話,但字字句句,卻實在敲擊入了我心。有句話,說出來我也不怕婆母責備了。我入門至今,有三十載,婆母向來與我冷淡。兒媳入門一年不到,婆母卻十分親近。從前我也不是沒有暗地怨怪過婆母偏心。那日回房後,我反復思量,這才驚覺這十年間,自從痛失夫君長子,我深陷悲慟,難以自拔,言行舉止,無不失度。原來並非婆母存心與我疏遠,而是我自己愚頑不堪,深陷執念,猶如畫地為牢,自絕於人!想我劭兒一向孝順,如今竟也日漸與我疏遠。不是我自己之責,還會是誰?”

      方才這一番話,雖是姜媼引導過的,但朱氏說著,說著,想到這幾十年來自己的不易,忍不住也涕淚交加,聲音哽咽,一度無法再說下去了,只跪在地上,流淚不停。

      一旁鐘媼面露訝色,示意房裡僕婦出去,自己也悄悄退到了門口。

      徐夫人起先神色冷淡。等朱氏說完了這一番話,注視她半晌,神色慢慢地,終於也緩和了下來,垂目默然了片刻,方緩緩地道︰“朱氏,你入我魏家之門多年,無功勞也有苦勞,我也並非完全未記在心上。非我刻意不與你親近。從前你若也有這等認知,我何以會對你失望至此?盼你今日所言確繫出自你心。往後多些智慧,則也是劭兒的福分。”

      這些年來,朱氏還是頭回遇到徐夫人如此肯給自己臉色,心裡一鬆,忙掏帕子拭去面上淚痕道︰“婆母所言我牢記在心。往後我痛改前非,時時記取婆母教誨。”

      徐夫人點頭︰“有這樣的心便好。起來吧。”

      朱氏從地上起來,親手端來托盤,送到了徐夫人的面前,陪著笑臉,小心地道︰“婆母這些天臥病,想必也無牙口吃東西。媳婦本想做些補品送來。只是補品又須以病後進補方為好。我便想著,婆母來自中山,中山出龍鬚麵。家鄉味道許對胃口。清早我便親手作面,做了這一小碗送過來。也不多,只幾口。婆母吃吃看,合不合胃口。若好,下回我多做些。若不好,與媳婦說,媳婦改進。”說著打開了碗蓋。

      碗盞裡,清湯還冒著熱氣。湯裡臥了一小束面。細若龍須,根根相連。配上嫩芽青蘆,看著十分可口。

      徐夫人本無胃口。只是見朱氏殷勤看著自己的樣子,想了下,道︰“也罷,是你一番心意。端上來吧。”

      朱氏大喜,捧了碗盞就要送過去。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朱氏回頭,見小喬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小喬懷中抱著貓咪,朝裡快步徑直而入,靠朱氏近了些,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許是她沒有抱牢,胳膊動了一下,還沒看清,她懷裡的貓咪竟朝朱氏飛撲了過去。朱氏猝不及防,驚叫一聲,眼睜睜看著自己手裡的托盤被飛過來的貓給撲翻了。連盤帶碗,“嘩啦”一聲,掉到了地上。

      碗碎成了兩半,那碗麵也撒了出來,地上狼藉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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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貓咪跳到地上,湊到殘麵上聞了聞,“喵嗚”一聲,伸出舌頭要舔的時候,小喬俯身,一把將它抱了起來,隨即送到門口,放了出去。

      她抬起頭的時候,掃了一眼正等候在走廊裡的姜媼,將她神色收入眼中,隨即不動聲色地轉身,回到了屋內。

      房裡一下靜了下來。

      朱氏望著地上夾雜在碎碗片中間的那坨麵,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猛地抬起眼睛,怒望小喬,便似要發作,又強行忍著的時候,鐘媼壓下心中疑惑,忙先上前打了圓場︰“這貓兒實在調皮,也是被寵壞,抱手上也鑽來鑽去,方才眼見它自己竟就跳了出來,恰好打翻托盤。夫人莫怪。”

      徐夫人望了小喬一眼。見她神色依舊坦然,仿佛若無其事,竟也不向朱氏解釋什麼,對她的這種反常反應,心中也感蹊蹺。只也沒往深處想。留意到朱氏臉色難看極了,想發作,只大約在己面前,這才不敢的樣子,暗嘆一口氣,心道“心性終究還是偏於狹”,便開口道︰“罷了,不過一隻無靈活物而已,打了便打了,你的心意,我領了。下回等我想吃,我再叫你做來吧!早上我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朱氏心裡暗恨小喬,疑心她是故意放貓打翻自己托盤,不讓自己在徐夫人面前盡孝。只連徐夫人都這麼說,語氣分明帶了些偏袒的意思,更是憤憤。臉上極力忍住,應了一聲,告退後出去,和不斷回頭的姜媼一道離開。

      鐘媼叫了僕婦進來,收拾地上的殘麵連同湯湯水水。自己服侍徐夫人再躺回了床上。

      小喬在旁看著,等那僕婦收好,要出去的時候,向鐘媼道︰“阿姆可借一步說話?”

      鐘媼望她一眼,應了。告了徐夫人一聲,二人便出了房。

      一出房,小喬便命方才那個掃地僕婦將掃起來的殘湯冷麵一道帶了,跟隨而來。鐘媼心下疑惑,忍著沒問,只隨小喬到了庭院的一處空地。小喬命僕婦放下殘麵先去。四下無人了,方道︰“阿姆想必方才看出來了,其實我是故意放了貓兒,撞翻了夫人手中的托盤。”

      鐘媼自然也瞧了出來。當時雖也疑惑,但還是出面打了圓場。見她主動提起,便道︰“女君為何如此?”

      小喬徑直道︰“我疑心這湯麵裡有不乾淨的東西。”

      鐘媼微驚。看向小喬︰“女君可知你這話中之意?”

      小喬深深呼了一口氣,道︰“我自然知道。不相瞞,我並無十分的把握。但既然有了疑心,出於祖母安危考慮,便是明知此舉不當,少不得也先做了。”

      鐘媼望了她片刻,神色漸漸舒緩,點頭道︰“女君做的是。但凡有疑,不管是否乾淨,都不能遞給老夫人。女君平日也是極有章法的人。今日既然出手,又將我喚來,想必事出有因。女君請講。”

      小喬道︰“阿姆也知,我自進門後便一直不得婆母歡心,她身邊那個得用的姜媼,更是處處挑唆婆母針對於我。我也不瞞阿姆,我知自己出自喬家,喬魏兩家從前又有怨隙,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便讓我的乳母結交東屋裡的黃媼,委她平日多留意姜媼動作,若有異常,便來相告,也好早做準備。便是數日之前,黃媼來報,稱姜媼悄悄從後門出了府邸,去了城西的李姓鄉侯府中,側門不走,偏也從後門入,不過盞茶功夫便出來,行跡詭異。我打聽了下,婆母與那位鄉侯夫人平日應當無多大的往來。我便上了心,委人留意那位鄉侯夫人。便是今早,得到消息,稱鄉侯夫人手頭藏有來自身毒國的奇絕蛇毒,一滴便可斃命。想到姜媼竟可能瞞著夫人與那鄉侯夫人私下往來,我心中不安,匆匆趕回了家,往這邊來時,恰好見到姜媼人在門外,又見婆母正遞吃食給祖母,唯恐萬一有個不好,一時情急,也未多想,便縱抬貓兒出去,打翻了托盤。”

      隨了小喬的言語,鐘媼的神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小喬道︰“阿姆,方才我也說了。我並不知曉姜媼去鄉侯府上到底是否取了蛇毒回來,即便取了,她要藥倒何人,我也無從得知。方才一切只是我的直覺罷了!是故我也不敢在祖母面前聲張,只將阿姆喚了出來說話。不管這碗面是否幹淨,這個姜媼,往後阿姆定要留意才好!”

      鐘媼盯著地上那坨收在簸箕裡的殘麵,忽然拿了,快步走到庭院角落那只養了金鯉的碗缸裡,將殘麵連同湯汁一並倒了下去。

      小喬上前,屏住呼吸,和鐘媼一並,睜大眼睛望著。

      缸裡金魚見到投食,起先遊來爭相啄食,片刻後,游水變的遲緩,再片刻,一隻,兩隻,裡面的五六尾養了多年的大金魚竟都慢慢浮上水面翻了肚皮。

      小喬看了一眼鐘媼。

      鐘媼雙目死死地盯著翻了肚皮的金魚,臉色驟然變得鐵青,雙目如起怒火,霍然轉身,飛快往徐夫人房中奔去。

      ……

      姜媼隨了朱氏回到東屋,心情其實忐忑無比。

      她萬萬也沒有想到,眼看那碗湯麵就要送到徐夫人的手上了,竟然會被一隻突然飛了出去的貓給撞翻在地。

      想起喬女送貓出門時候,朝自己投來了的那一瞥,她就忍不住,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

      喬女是不可能知道這碗麵的內情的。

      但為什麼會這麼巧,就在這個時候,她懷裡抱著的那只貓卻飛了出去,恰好壞了精心籌劃的大事?

      按照先前的約定,後門之外,此刻應該有個人,正在等著她送去消息。

      她感到坐立不安,後背猶如陰風吹過。想快些出去把消息遞出去。偏朱氏不住地和她說話,在她面前罵喬女居心險惡,見不得徐夫人待見自己半分。

      姜媼耐著心性勸說,終於將朱氏稍稍安撫下去,送她回房。自己匆匆正要趕去後門時候,聽見院中一陣腳步聲起,抬頭,見鐘媼領了七八個婆子進來了。

      鐘媼站在那裡,兩道目光猶如生滿倒刺的冰柱,從頭到腳,冷冷地掃視了她一番,並沒說什麼,她身後的兩個僕婦便上來,將僵立在了門口的姜媼反手捉了起來。

      朱氏在房裡,出神了片刻,忽然聽到院裡傳來一陣紛亂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的人,心裡煩亂,起身正要出去呵斥,忽見門被人推開,鐘媼出現在了門口。

      朱氏一愣︰“你來做什麼?”

      鐘媼凝視著朱氏,道︰“老夫人叫我請你過去,有事要問。”

      朱氏不明所以。隱隱覺得應該是出了什麼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她立刻想到了藏在自己房裡的那個鎮壓人偶。心便突突地跳了起來。但轉念一想,此事隱秘,不可能會讓人知曉的。最後勉強定住心神,慢慢地起身,笑道︰“可知是何事?”

      鐘媼淡淡道︰“夫人去了便知。”

      朱氏忐忑再次去往北屋,人一走,鐘媼掃視了一眼屋子,吩咐下人︰“把這屋裡的人全部帶去看起來。仔細搜查,一個角落也不能放過。”

      “不許聲張。”

      最後她這麼叮囑了一句。

      ……

      朱氏到了北屋。起先並沒被允許入主屋。

      她被僕婦帶去側旁一間耳房裡。等了許久。漸漸感到不耐煩起來。幾次起身要出去,竟都被門口的僕婦給攔住。

      第三次被攔下的時候,朱氏終於發怒︰“好大的的膽!莫非我的兒子不是魏府裡的男君?竟如此慢待於我!”

      “夫人請來。”

      一個侍在徐夫人身邊的僕婦忽然走了過來,說道。

      朱氏恨恨盯了一眼方才阻攔自己出去的僕婦,往主屋而去。

      她入內,看到房裡只有徐夫人一人坐在榻上,閉目猶如入定。

      朱氏停在距離她數步之外的案旁,望了她片刻,一時也不敢先發聲。再等片刻,終於按捺不住了,小心問道︰“不知婆母將我喚來,所為何事?”

      徐夫人慢慢地睜開眼睛,獨目盯著朱氏,始終一語不發。

      朱氏心驚肉跳。
  
      “你既不知,我這個老婆子就告訴你罷。鐘媼,把東西都拿進來,給她看看。”

      徐夫人淡淡地說道。

      鐘媼立刻應聲入內,將東西擺在了朱氏面前的地上。

      左邊是一隻裝了死魚的盤,右邊是只人偶。人偶眉心,點染了一滴顏色發暗的血跡,看起來古怪而陰森。

      朱氏一瞥到人偶,臉色立刻發白。

      “這幾條魚,養在院中缸裡已經數年。方才我往缸裡倒入你一早捧來的龍鬚麵,魚便被毒死翻白。”

      “這只巫蠱人偶,也是方才從你屋裡找出的,上頭正合老夫人的生辰八字!”

      “你竟如此謀害老夫人。居心之險惡,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鐘媼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傳來,冷冰冰的。

      朱氏眼睛睜的滾圓,視線從那幾條早已經死僵了的魚身上挪到人偶上,又從人偶挪到死魚上,如此反覆了數遍,整個人開始發抖,抖的越來越厲害,幾乎要站立不住腿腳了,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呼號之聲,猛地撲跪到了地上。

      “不是我呀!婆母!我送來的麵怎會毒死金魚?一定是弄錯了!這人偶上的生辰八字,我也是被人陷害的!我要鎮的不是婆母你啊!我怎敢對婆母你不利!我沒有想害過婆母你呀,婆母你要信我呀——”

      朱氏不停地呼號。

      徐夫人的面上竟不見半點的怒色,神色平靜,只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目光看著她。

      “這面不是我做的!面裡的毒更不是我下的!是薑媼叫我端面來給婆母吃的!”

      朱氏仿佛突然想了什麼,慌忙道,“快把姜媼叫過來!她一定知道!她能為我作證!”

      鐘媼道︰“姜媼方才就供了,這面裡的毒,是你讓她去李姓鄉侯夫人那裡取來下在面裡,意欲謀害老夫人的。姜媼還招供,你怕萬一毒不了老夫人,又指使你的佷女去大巫那裡求來了這個人偶施法鎮壓!你還有何話可說?”

      朱氏如遭雷劈,臉色慘白,一口氣喘不上來,竟然一頭栽到了地上。倒下去恢復意識後,喉嚨裡咯咯了兩聲,嘶聲道︰“讓那個老虔婆來,我要撕了她!她竟如此陷害於我!是她叫我端面來給婆母你的!我記得清楚,人偶上頭是那喬女的生辰八字!不是婆母你呀!那老虔婆害我!”

      朱氏忽然仿佛福至心靈,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本也沒想到要鎮壓喬女的,是那老虔婆攛掇我的!我更不敢害婆母你啊!婆母你要為我查明,不能教我擔了這個罪名……”

      徐夫人聽到她口中說出本是要鎮壓喬女這句話時,眸光中掠過了一絲陰影。

      她朝門口方向拂了拂手。

      鐘媼會意。兩個僕婦便飛快入內,將依舊滾在地上不住喊冤的朱氏強行架了下去。

      她人被架走了,那一聲聲的呼號餘音,卻仿佛還繞在房樑之上,久久迴旋不斷。

      徐夫人定定地坐在那裡,一語不發。忽然閉了閉眼睛,身子微微晃了晃。

      鐘媼一直望著她,見狀慌忙上去,一把扶住。

      “婢扶你躺下!請樂陵醫來!”

      ……

      入夜,魏府看起來依舊一片安寧。

      樂陵醫白天來過了。

      徐夫人睡醒,鐘媼服侍她喝了幾口水。精神仿佛慢慢地開始恢復過來。

      她的床沿邊蜷著那隻貓咪,閉目依舊昏昏欲睡。

      徐夫人抬手摸了摸貓兒,問在旁的鐘媼︰“姜媼畏罪自盡前,還一口咬定是受朱氏指使?”

      鐘媼道︰“婢已動大刑。只她當時一口咬定是受夫人指使。婢也派人將鄭姝拘來,鄭姝亦招,是聽了夫人指使,才尋大巫施加鎮壓之法。”

      “是婢的疏忽。竟沒想到那姜媼如此快便觸壁而死。”鐘媼甚是自責。

      徐夫人的手在貓背上停留片刻,忽道︰“你說,以朱氏之膽,她敢如此謀害於我乎?”

      鐘媼遲疑了下,道︰“姜媼自供是受夫人指使,從那李姓鄉侯之婦手中獲得蛇毒。只是婢聽女君所言,似乎姜媼有將夫人玩弄於股掌之意。”見徐夫人看過來,又道,“婢白日派人去拘那李姓鄉侯之婦,不料去後才知,婦人今早遲遲不起,家中僕婦起先以為睡著,後入房,見她眼睛睜著,神思仿佛也是清明,卻手足麻痹,口不能言,仿似患了風病。忙請醫士。醫士也束手無策。如今便如個活死人般躺著。”

      徐夫人皺了皺眉︰“會有如此巧合?”

      “婢也覺得巧合。已命漁陽令查案。”

      徐夫人的手慢慢地繼續摸著貓兒。貓兒醒來,伸了個懶腰,縱身躍下了床,出了房門。

      徐夫人目送貓兒背影,目光裡漸漸流露出一絲柔色。

      “我孫媳婦呢?”

      她忽然問。

      鐘媼道︰“傍晚老夫人吃了藥睡下去,女君還一直陪著。被我好勸,方才回去不久,說明早再來。”

      “早上若非她來的及時,又機警防備,恐怕我此刻已經命喪我那凶愚兒媳之手了!”

      徐夫人出神片刻,道。

      “老夫人想開些才好,勿動怒傷了己身。”

      徐夫人緩緩搖頭︰“你不知,我有何怒之有?雖連喪子孫,家門不幸,但如今臨老,非但有劭兒,還得如此喬女為孫媳。有失必有得,天道總輪回。我當知足才是。”

      ……

      這一天從早上開始,接二連三,發生了太多的事。

      小喬拖著疲倦的兩腿回了房,洗了個澡,撲到床上,就閉上了眼睛。

      祖母前世的生死一關,終於有驚無險地渡了過去。

      經此一劫,往後祖母和鐘媼必定也會有所警覺。那只伸到了魏家家裡的黑手,想再下手,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儘管結果還有遺憾,但接下來的往後,至少不用總再為祖母會被人戕害而提心吊膽。

      小喬其實也已經滿意了。

      她閉上眼睛,很快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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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0:56:56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出漁陽,過涿郡西南兩百里,有一名為易的城池。

      蘇娥皇離開漁陽的車駕,不疾不徐一路行走,這日行到了這座城池,因人睏馬乏,身體不適,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幾日。

      她是曾經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的遺孀,出身中山國貴族之家,又與魏家沾親帶故,地位高貴,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體不適路停,以禮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佷兒蘇信追趕了上來。見到面的第一句話,蘇信便道︰“我未按約等到人傳來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離城。想必姜媼事敗。”

      蘇信的神情,十分沮喪。

      蘇娥皇一雙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過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復如常,淡淡地道︰“敗便敗,何必如此沮喪?世間事不如意居多。我謀劃之時,本就做好了事敗的準備。“

      蘇信見她如此淡然,沮喪便也一掃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鄉侯夫人於睡夢間被我餵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離去。”

      想到那個不管事成或事敗,都要喪命的婦人,他終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見她對姑母很是奉承,且我與她往來謹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說事成,便是如今事敗了,我料她這裡也會無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殺她?”

      蘇娥皇道︰“你怎知你與她往來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萬一事敗,她便不會將我供述出來?殺幾人如何了?男子為圖霸業權謀,伏屍百萬,流血漂杵。我為所想,殺幾個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婦人之仁?”

      蘇信被她教訓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說的是。佷兒受教。只可恨姜媼無能,枉費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姑母又怎知那姜媼會為姑母守口如瓶?萬一若經不住逼供,將姑母說出,如何是好?”

      蘇娥皇道︰“世上最難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認清一個人真正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縱傀儡。”

      “這個姜媼,非但不會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應當也自決了,以報我對她的恩情。”

      蘇娥皇微微一笑,道。

      蘇信怔怔地望著蘇娥皇,半晌問︰“姑母一向明謹過人,佷兒極是敬服。但有一事,佷兒不解,盼姑母賜教。此次雖事敗,憾未能將魏家老婦除去,極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為何不借姜媼之手直接除去喬女,反而大費周章,苦心除那老婦?”

      蘇娥皇道︰“喬女何人?不過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過也為兗州之地,何足懼?那老婦卻不同。她對我成見極深,仲麟又對她言聽計從,從無反對。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對我有心,也斷不敢靠近。你長於騎射。射人先要射馬,這道理當不用我多說。”

     蘇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維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佷兒五體投地!往後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貴加身,重振我蘇家門楣,告慰祖宗!”

     蘇娥皇微笑不語。

      剛才蘇信問她為何不先除去喬女,除了她的那個回答之外,她並沒有告訴佷兒,她之所以現在還不想動喬女,其實,也是出於一種微妙的,不肯服輸的女人之心。

      在中山國,蘇娥皇第一次遇到了喬女。

      見到喬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負的蘇娥皇便不得不承認,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輕,貌美更是壓過了自己。

      至於喬女身上帶著的令她難用言語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覺的類似於美到了骨子裡的那種特殊氣質,更是她這輩子再怎麼修煉,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時候蘇娥皇的心裡便埋下了妒忌的種。及至不久前,她來到漁陽,在鹿驪台下,仰頭目睹喬女在萬眾將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臺擊響黿鼓。

      彼時,臺上大風襲她衣袂,台下萬眾應她呼聲。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蘇娥皇的腦海,從此再也揮之不去了。

      倘若說,之前的妒意還只是出於天性,那麼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對這個喬女做什麼了。

      仲麟倘若不喜歡她,她要喬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寵於她的夫君,還要拿走原本該當屬於她的地位和榮耀。

      倘若仲麟喜歡她,她更要將仲麟從她的手中奪來,讓她也品嘗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蘇娥皇從出生起,便背負了“貴不可言”的貴格命論。對此,她自己從來也是深信不疑。為了讓貴不可言成真,她親手斬斷少女時代的最後一絲天真情感。從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費思,心血用盡,甚至可謂蠅營狗苟。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夢,她發現自己心血付諸東流,一切都回到了原點,甚至,遠遠不如原點。

      她失了青春,夢想落空,整個家族卻又寄希望於她一人身上。

      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可怕?

      但這個喬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輕而易舉地卻擁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東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蘇娥皇一直覺得,魏劭的心底裡,大了他兩歲、如同長姐,又如同啟發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給他所留下的影響,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魏劭對自己始終是懷有舊情的。哪怕當年,十七歲的自己曾和十五歲的他告別,毅然遠嫁去了洛陽。

      只是他這個人,從小時候起性格就隱忍,習慣將心思隱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經受喪父喪兄的巨大雙重打擊,性格變得更加深沉,乃至陰晴不定,也是理所當然。

      這次她借鹿驪大會機會終於踏入漁陽,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後,製造了那天的那個偶遇。

      也是那個偶遇,讓她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一開始,對於自己來到漁陽已經那麼多天,魏劭竟然還分毫不知自己到來之事感到了些挫敗。

      但這挫敗感,很快就過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時,魏劭起先是拒絕的。

      但當她再以舊日遊說他的時候,她觀察他,見他遲疑了下,隨後鬆口,應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這一點,令蘇娥皇感到振奮,也更加確定,在魏劭的心裡,自己依然是佔有一席之地的——或許他只是還沒有從當年自己另嫁給他造成的陰影裡走出來而已。否則這麼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邊為何連個姬妾也無?

      只要能讓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點,然後加以攻心。

      沒有人比她更擅長做這樣的事了。

      這也是她為什麼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設計裡,倘若徐夫人如願死去了,姜媼再設計將朱氏鎮壓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與祖母的感情,從此朱氏將再無翻身的可能。她再厭惡自己,也不過是條在兒子面前徹底喪失了人母尊嚴的可憐蟲,根本不可能阻擋自己腳步。

      順便,還能狠狠報復一下朱氏當日對自己接二連三的羞辱。

      但現在,她的精心謀劃卻失敗了。不但如此,還折損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可謂損失慘重。

      想再借魏府的不備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大約也不得不暫時避開躲過風頭。

      但她不會就此放棄。

      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調整好心情,韜光養晦,然後再好好另行謀劃。

      她在少女時代看人,曾看走眼過一次。

      過去的這十年,雖然竹籃打水,但其實也不算全無收獲。

      至少,她練就了比從前更加精準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當下這個亂世裡,日後絕對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這一次,她不會再看走眼了。

      ……

      漁陽令帶著樂陵醫,親自來到魏府,向徐夫人稟告鄉侯夫人一案。

      鄉侯夫人昨夜已經死去。

      樂陵醫說,自己診治的時候,覺得鄉侯夫人的癥狀看似中風,但指甲紺紫,唇片腫脹,與中風略有不同,且病勢遠比中風兇猛,加上鄉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慣常中風的年紀,所以取了鄉侯夫人附於舌苔上的殘液,細聞後,覺得應該是中毒。且劑量不小,是故發作迅猛,無藥可救。

      至於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時還難下定論。

      漁陽令訊李家僕從,才知鄉侯夫人名守寡,實風流。和家中數個男僕暗中有染。他嚴刑逼供。但這幾個男僕,應該和鄉侯夫人之死無關。

      因案情進展無果,漁陽令十分慚愧。徐夫人安慰了幾聲,送走後,自言自語般道︰“看來,我這個老不死,是擋了什麼人的道了。”

      鐘媼望了她一眼,不語。

      “這鄉侯夫人,據說從前在洛陽居留過一些時日?”徐夫人又問。

      鐘媼應是。

      “你派人去洛陽仔細查她從前交遊。查的越細越好。”

      徐夫人沉吟了下,最後吩咐道。

      ……

      小喬原以為,這件事會給徐夫人帶去莫大的打擊。如同上次魏儼之事,令她一病不起。所以危險雖然暫時清除,但起先她還是很不放心,唯恐她病勢加重,早晚都陪在身旁。

      但是很快,小喬發現,這件事給徐夫人帶來的打擊,似乎遠沒她想像中的那麼嚴重。

      過了幾天,她的精神,看起來便和往常差不多好了,也經常下地走動。

      再過些時日,樂陵醫來復診,說可以停藥了,只需再靜養些時候,身體便能痊癒。

      小喬十分歡喜。心也終於安定了下來。此後照顧徐夫人、管事、應酬,忙忙碌碌,得空抱抱貓兒,曬曬太陽,想著自己的心事,一轉眼,時令就進入了十一月。

      這天,小喬收到了來自東郡的一封家書。

      信是阿弟喬慈寫來的。說他已經平安到家,也將阿姐手書轉了父親。伯父從使者處聽得漁陽之行順利,備受寬待,欣喜異常。家中一切都好。就是伯母生了場病,臥床已有半月。以及其餘一些零碎雜事,不一而足。

      看信的落款日期,是在喬慈離開漁陽抵達東郡後便立刻寫下的。只是路上傳遞花費時日,直到現在,才到了自己的手上。

      小喬讀完信,沉思了良久。這些天一直在她腦海裡盤旋的那個念頭變得更加強烈了。

      她終於下了決心。換了件衣裳,便往北屋去。

      經過前些時日徐夫人的一病,小喬在北屋的地位,也幾乎等同於在西屋了。

      僕婦見她來了,十分的恭敬。小喬往徐夫人房裡去,在門口,聽到徐夫人正在和鐘媼說朱氏。

      事平後,朱氏被送回了她自己的東屋。只是原本東屋裡的僕婦全都被打發了,只留北屋派過去的幾個僕婦。既為服侍,也兼看管之責。

      漁山大巫和鄭姝已被漁陽令捉去投牢。因事情關乎徐夫人,是以暫時沒有處置,只等燕侯回來親決。

      徐夫人在問朱氏這幾日的情況。

      鐘媼應道︰“早上我方去看過。夫人不似起先那般喊冤不停,靜了不少,看著有些呆滯。”頓了下,又問︰“老夫人可是在等男君回來再斷?”

      徐夫人道︰“她畢竟是劭兒生母。如何處置,還是等劭兒回來再說。不過一個糊塗心眼人罷了,看牢便是。如今天氣冷了,她那邊供應,你留意著些,也別短缺了。”

      鐘媼道︰“婢知曉。”又道︰“男君回來,應也快了吧?”

      前些天,收到了魏劭向徐夫人報平安的消息。說戰事順利,年底前應能結束歸來。

      外頭僕婦報女君到。小喬被徐夫人招到身邊坐下。

      閑話了幾句,小喬道︰“祖母,我想回東郡一趟。不知祖母可否允許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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