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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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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9: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零零章 狂疾

  上官轅也是走過張府多年的老大夫了,原本是個怪老頭,現在也是個怪老頭。

  他心情好的時候會給你說病情,不好的時候都懶得搭理人。

  原本張廷玉那邊為著什麼頭疼腦熱的小病都要請他,上官轅一點都不想來,哪裡想到一號脈,居然是個喜脈,上官轅也樂了,好歹顧懷袖還是懷過孩子的人了,怎麼也這樣糊塗?

  眼看著張二夫人擰著眉頭,隔著簾子的看他,上官轅老神在在得很:「沒多久,也就是不到兩個月,還要小心著。夫人舟車勞頓,南邊北邊來回地跑,疏忽了倒也正常。只是您這一胎比往常要弱,得好生看顧著,如今還沒坐穩……」

  不是……

  顧懷袖有些反應不過來。

  怎麼忽然又有了?

  不是說女人三十歲之後很難懷上孩子了嗎?

  兩個月不到,那就是在江南有的。

  顧懷袖看了一旁已經愣住的張廷玉一眼,卻記著上官轅說的話。

  她問道:「您說這一胎有些弱……意思是……」

  「您也不必太擔心,只是說可能不是那麼強壯罷了。您孕中多小心就是,日子開心一點,補補身子,別上上下下地走,更穩妥一點。」

  上官轅只交代這些事情,孩子不會有事,只是顧懷袖剛剛有了孩子之後就在船上,身子有些須乏,若不仔細地補起來,這一胎可艱難著。好在孩子還小,又回了京城,很快就能好起來。

  張廷玉雖然不是頭一次要做父親,可聽見消息還是難得笑了起來。

  他眼底帶著暖笑,瞧了顧懷袖一眼,卻道:「上官大夫先給我夫人開個調養的方子吧,您這邊請。」

  看張廷玉這客客氣氣又透著傻氣的模樣,顧懷袖看了青黛一眼,摸著自己的腹部坐在了羅漢床上。

  她又有孩子了?

  這感覺……

  有些驚喜又有些害怕。

  上一次懷孕,已經是很久之前了,算算張若靄今年都八歲多了,便知道顧懷袖如今這一胎來得多不容易。

  畢竟,張廷玉就一個孩子的話,子嗣未免也太過單薄。

  如今有孕,倒似乎一下就好了。

  現在也沒個什麼煩心事,安安心心在府裡養胎就好了。

  現在有個張若靄,顧懷袖想著若是個女兒就好了,兒女雙全,雖則這兄妹歲數差距有些大了……

  青黛看著顧懷袖在那兒想得出神,忍不住笑了一聲:「夫人您剛才還嘀咕說二爺傻,卻沒想著自己如今的樣子也傻氣極了。」

  「興許是老天爺看我這兩年性子安分了不少,又賜我一個孩子……」

  顧懷袖抿著唇,還是笑出了聲。

  「若只有靄哥兒一個,我倒是也不覺得怎樣……只是,多一個又有什麼不好?」

  正說著話,外頭丫鬟們都說二夫人又有了喜,都傳得高興呢,張若靄聽見就跑進來:「娘,娘!你肚子裡又有了小娃娃嗎?」

  他眼睛裡亮晶晶地,到了顧懷袖的身邊,難得進了家學之後,還有這樣跳脫的一面。

  顧懷袖戳他額頭:「如今看著倒像是我的胖哥兒了,還是個蹦蹦跳跳的,不像你爹一樣,老闆著一張臉!」

  張廷玉還在外間跟上官轅說話呢,這會兒就聽見裡面娘兒倆開始編排起自己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上官轅剛剛寫完了方子的最後一個字,看見張廷玉那笑容也難得露出幾分笑來:「張大人看著卻是很高興的。」

  「自然高興了。」

  張廷玉拿起了上官轅寫的那個方子,仔仔細細地看了看。

  看完了,張廷玉才道:「您開的這些都是比較補身子的,我夫人在舟上就勞頓許多……」

  一路跟著龍船回來,能不勞頓嗎?

  張廷玉也是無奈。

  上官轅卻知道張廷玉到底是想問什麼,無非是他之前說的模稜兩可的話罷了:「夫人的胎像不是很穩,頭幾個月要小心一些。因為南巡來回地走,所以身子有些虛,早年的病雖然調養好了,可身子骨較尋常婦人還是弱上一點。不過夫人性子本身不多幽怨,所以這些年來都不錯。但是一懷孩子,就要格外注意著。若是照看得好,胎定然是不會有問題的。」

  說到底,還是張廷玉關心則亂。

  上官轅是什麼人?

  根本就不是那隨便說話的人,每句話都有分寸。

  他說了沒事,那就是沒事。

  張廷玉擔心是人之常情,可他這大夫看著就糟心了。

  早說過了,上官轅不是尋常大夫。

  張廷玉聽出來這意思了:「您的意思是,也就是身子弱一些,可能折騰一點,旁的不會有事?」

  「只要別太折騰,一切都好。」

  之前顧懷袖懷孩子的時候,張廷玉已經對這些事情有些瞭解了,這會兒也明白到底是哪些事情需要注意。

  他叫人送了上官轅走,這才進了屋,看見顧懷袖已經摟著張若靄,聽他背書了,便涼涼道:「你們娘兒倆剛才說我什麼呢?」

  張若靄回過頭,只道:「爹你別打擾我背書,快點走開。」

  說著,做出了一個趕人的動作。

  張廷玉冷笑了一聲,上去就提著張若靄的後領子,直接將人扔了出去:「臭小子我可告訴你,你娘現在肚子裡有了小娃娃,需要靜養,你失寵了。以後不許太鬧,太鬧當心我叫你德叔揍你!」

  張若靄無言被拋棄在了簾子外面,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開什麼玩笑……

  他這麼英俊風流瀟灑的一代小胖子,怎麼可能被他娘嫌棄?

  他爹簡直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呢!

  張若靄小胖子鬱悶了一陣,倒是也聽話之前聽青黛姑姑說了,現在他娘怕吵,張若靄這麼疼他娘,自然捨不得吵著他娘,索性坐在外頭看書。

  張廷玉讓顧懷袖躺上去睡了,一會兒出來就看見張若靄,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只給張若靄勾了勾手。

  張若靄見了,便跟上他爹的腳步,一直到了外間台階前頭。

  「爹?」

  張廷玉轉身,站在台階下,看著張若靄,只道:「以後你會多一個弟弟或者妹妹,以後你娘不僅關心你一個,也不僅疼你一個,她還要疼弟弟,疼妹妹,若靄會不會不高興?」

  「是若靄的弟弟或者妹妹,若靄跟娘一起疼。」

  張若靄沒懂他爹到底為什麼說這句話,撓了撓頭,「再說,我娘疼弟弟妹妹,難道就不疼若靄了嗎?如果娘不疼若靄了……」

  對啊,如果他娘不疼他了,他怎麼辦?

  張若靄一下抬頭看著他爹:「爹,我娘要是不疼我了怎麼辦?」

  「我這不是在問你怎麼辦嗎?」

  張廷玉知道,每個孩子都有擔心母親不疼的日子,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兒子很聰明,疼了他這麼多年,那麼多流言蜚語,也是該玩的玩,做人的大道理,其實也早就知道了,現在他要問問張若靄,想要考考了。

  張若靄回頭看了屋裡一眼,忽然勾手指,叫張廷玉靠近自己,然後踮腳湊到他爹的耳邊,悄聲道:「我娘肯定不會不疼我,若靄生下來的時候那麼大一團肉,我娘可心疼了。現在我看我娘的肚子,肯定生不出若靄這樣大個兒的來。還有啊,爹……你真的不是怕自己失寵嗎?」

  聽說以前爹娘很恩愛,可是有一段時間,張若靄覺得他爹很仇視他。

  現在張若靄開始擔心自己那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安危了,最大的問題,是幫助弟弟或者妹妹逃脫自己這個賊老爹的魔爪啊!

  「……」

  張廷玉心放回去半截,另一截被這沒良心的小子給啃了補心去。

  他沒忍住,一巴掌拍在張若靄的頭上:「缺心眼的小子!你娘那麼多心眼子,你怎沒學去半分呢?!」

  「我娘把滿世界的心眼子都長完了,你都說她疑神疑鬼,最近兩年才好了許多,不還說心眼子少點人也舒坦嗎?怎的現在又來罵我?」

  張若靄大叫委屈。

  張廷玉沒想到他是個不開竅的,恨不能直接拍死這小子,關鍵時刻讓人著急。

  不過……

  父子兩個台階上下對望一眼,倒是也心知肚明,於是一個背著手出去辦事,一個用捲成一卷的書蹭了蹭自己的額頭,又回去看書了。

  張廷玉夫人顧氏又懷孕了的消息,相關的人很快就知道了,比如一向跟張府這邊走得近的孫連翹。

  她隔了幾日,備好了一些禮物來看她,一來就跟慣例一樣給顧懷袖號了脈:「上官師兄說得倒是不錯,你這一胎可得好生照顧,別大意了。」

  顧懷袖剛剛進了湯,看孫連翹神情輕鬆,倒是也放下了心來,心裡想著也就是身子不大好,所以弱上一些,補補就回來了。

  她讓孫連翹也坐,只問:「最近京城可有發生什麼事情?我好一陣沒在這裡,剛回來又得了喜脈,所以都還沒顧得上。」

  「要說大事也沒有什麼大事,眼看著進了夏天,皇上就直接往暢春園去了,朝中安定,唯一的事情……興許就是張大人緝捕江南反賊的事情,不過如今只有個眉目,這件事,你肯定比我更清楚。不過,前天倒是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宮裡……」

  一說宮裡的事情,大事是小事,小事是大事,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大是小。

  孫連翹雖說是小事,可顧懷袖覺得她一旦說,這件事肯定不小。

  於是顧懷袖感興趣地問道:「出了什麼事?」

  「還不是毓慶宮嗎?」孫連翹道,「原是說太子爺去歲不大對頭,叫了太醫去診治,好歹治了幾個月,開始見好。今年正月裡跟著皇上南巡,似乎是去了外面,這腦子就跟著好,可沒想到……剛剛回京沒多久……」

  精緻的細眉一抬,顧懷袖看向了孫連翹。

  太子……

  似有狂疾。

  能害死了自己的兒子,雖不是親手,說是弘晉是犯急病發燒死的,可跟他殺的又有什麼區別?這件事也有康熙當時那一道聖旨的責任,所以興許這是康熙沒有因為這件事廢太子的原因。

  另一個要緊原因就是,胤礽還沒犯了他的皇權。

  可之前在江南都還好好的,剛剛回了京城就犯狂疾?

  顧懷袖那心眼子又開始活絡起來了。

  她嘴上卻說:「興許是京城裡事情多,壓抑得慌吧。」

  「興許吧。」

  孫連翹眼神微微閃了一下,就將話題給繞開了,說別的輕鬆一些,什麼年家有女初長成,年羹堯今年又本事了,隆科多也加官進爵了,八爺手裡忽然又多了翰林院幾個人……

  諸如此類,京城裡每天都在發生。

  孫連翹坐了一會兒,算著快要到下朝時候,便起身退了。

  她剛剛出府,就被自己身邊的丫鬟給扶住了。

  「少奶奶,您最近是太累了……」

  太子一回來,孫連翹就要開始忙了,能不累嗎?

  她苦笑了一聲,如今顧寒川在朝廷裡當了個吏部主事,卻是去年沒考上,多半是也考不上了。

  孫連翹只想著給顧寒川謀個好差事,別的卻是懶得想了。

  神仙們打架,她就是下面的小嘍囉。

  今天在顧懷袖面前提這件事,只是想試探一下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或者說四爺做這些事情到底告訴不告訴她。

  知情的人越少就越安全,果真是四爺的風格。

  今日看情形,顧懷袖還不知道太子的事情。

  想著,孫連翹使人往四貝勒府去,略通了一下消息,又被問及顧懷袖有孕一事,遞消息的一一說了,胤禛又揮揮手讓人去了。

  看樣子顧懷袖這個孩子不大容易,胤禛也沒了不少孩子,他想著若有什麼事情,怕是不指望著顧懷袖辦了。

  揣了幾本折子,胤禛便朝著宮裡走。

  太子回來,胤禛也要上去拜會拜會,更何況昨天太子忽然鞭笞了一名宮人,差點闖下大禍,不能不去看。

  毓慶宮還是昔日的模樣,外頭森嚴的戒備,如今已經沒了,不像是去年那樣。

  胤禛進去,卻被告知胤礽還在後頭跟他的正妃側妃們飲酒。

  胤禛心道一聲「糊塗」,旁邊老十三也來了,兄弟兩個見了,胤禛道:「太子也真是……」

  胤祥只坐了下來,依著太子身邊太監說的,在外頭等著。

  裡頭人通傳了,太子一會兒自然會來。

  現在這裡就兄弟兩個人,胤祥很自然地問道:「難不成是宮裡又進了什麼新人?太子前一陣不是還好好的嗎?」

  甚至還說要戒了女色,沒兩天又搞上了,真不知道是個什麼德性。

  後院裡,正是一副喝酒行樂的模樣。

  太子跟在皇帝的身邊,哪裡敢尋歡作樂太甚?

  如今剛剛回了自己的毓慶宮,妻妾成群,自然歡喜。

  胤礽瞧著圍坐起來還有些戰戰兢兢的妻妾們,石氏坐在最中間,側面就是林佳氏。

  太子太久不曾看見這張臉,如今倒是忽然想起來,竟然朝著林佳氏這邊走了兩步,一手輕浮地放在林佳氏的背上,將酒杯湊到了林佳氏的唇邊:「小美人,太久不見你,如今看著還是那病歪歪惹人疼的模樣……張廷玉夫人三十幾的女人了,又懷了孩子,你們肚子都不爭氣。瑤芳,再給爺生個兒子吧?」

  林佳氏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抖了起來,顧懷袖,又有喜了?

  她的孩兒才去了一年,那個女人竟然敢有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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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1:20:5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零一章 好大雪

  石氏侍奉在太子的身邊也有些年頭了,只可惜子息太少。

  如今看著太子忽然又近了林佳氏的身,不知怎的就想起當年的一幕來,她有些不敢看。

  林佳氏的唇邊已經放著那一盞太子喝過的酒盞,胤礽是要叫她喝,可林佳氏有些不敢。

  她唇上的口脂顏色頗淺,自去年出過那樣的事情,她身子看著沒什麼問題,卻是永遠也不能再有孩子了,現在聽見顧懷袖有了孩子,便是心亂如麻。不能再有身孕的消息,由太醫院那邊診了出來,可一直沒有傳出去了,乃是四爺在背後給她撐著。

  林佳氏之前錯了一回,如今想要再幫四爺辦事,自然只能聽話。

  她又開始做以前的事情。

  四爺這人心狠心黑,她不敢再不聽話了。

  現在心裡只跟針扎一樣,可她想起碧秀那邊傳回來的話,也只能乖乖地張開嘴唇,那顏色淺淡的口脂在白玉一般的瓷酒杯上留下一個印子。

  胤礽見了,只覺得心裡癢癢,竟然重新斟了一杯酒,挨著林佳氏方才喝酒的位置,連著那口脂一起和著酒吞了進去。

  石氏見狀,手抖了一下。

  幸得這時候外面太監來報,說四爺跟十三爺在外頭候著太子。

  石氏連忙道:「太子爺趕緊去吧,四爺跟十三爺可念叨著您,別讓這兩位爺久等了。」

  「我是太子,又是他們的哥哥,該他們等。」

  胤礽笑了一聲,在走之前,又勾了林佳氏的下巴,讓她抬著頭,看她低眉順眼,乖乖巧巧,忍不住壓低了聲音:「乖,等爺晚上回來疼你。」

  整個席面上所有的女人,一瞬間對著林佳氏怒目而視,大罵狐狸精。

  林佳氏等著太子走了,才緩緩將頭低下來,一句話不說。

  這裡坐著的人,有幾個不知道她去歲的喪子之痛?

  如今轉眼就來嫉妒她了。

  可沒有一個人知道,她不過飲鴆止渴罷了。

  太子爺都走了,大家也懶得多留,沒一會兒就各找各的借口散了。

  石氏看林佳氏還坐著,卻是心裡知道她身份的,順口便道:「你若再得太子的寵愛,能為太子誕育子嗣也是好的。你年紀雖然也大了,可看看張顧氏,也沒比你小幾歲,還是有孩子,雖然聞說胎像弱一些,可到底養得好,肯定是無虞……」

  林佳氏聽著,握緊的手指微微地鬆開了,只緩聲道:「妾身是個福薄的,別人的好日子也艷羨不來……多謝太子妃開導了……順其自然吧。倒是那張顧氏,乃是張廷玉唯一的夫人,府中又沒有別的小妾,若是交好了張顧氏,就等同於交好了張廷玉。您看太子如今在朝中艱難,多少大臣動不動就彈劾他?妾身想著,與其繼續這樣下去,不如拉攏一個人來制衡這些言官……」

  很少說這些事情的林佳氏,如今忽然說起來,竟然頭頭是道。

  石氏有些愣住,之前都沒跟林佳氏說話,如今聽她一說,像是經過那一場事情就通透了。

  「你的意思是……」

  給張顧氏送禮啊,就這麼簡單罷了。

  林佳氏也不答話,只這麼看著石氏。

  石氏頓了一會兒,卻苦笑道:「我們在宮中,又哪裡有旁人那樣方便?各位爺都出去建府,唯獨咱們太子爺……」

  「您不是還有母家嗎?」林佳氏微微一笑,「妾身也有母家,可一則不如您的尊榮,二則妾身不過是個側妃,您才是與太子爺同進退的人,只有您才能代表了太子。如今妾身年紀大了,也不想什麼恩寵不恩寵的,只想和和樂樂地過下去……倒是您,畢竟是正妃,要想辦法讓太子爺更倚重你的好。」

  太子妃豈是什麼都不懂的人?

  若真能拉攏到了張廷玉,事情可就簡單了。

  只可憐石氏根本不知道太子跟張家有過什麼齟齬,這些事情只有林佳氏一個人知道,如今她利用的就是太子妃什麼也不知道。

  「張英老大人乃是張廷玉大人的父親,又是太子的老師,咱們不表示表示也說不過去……再說,送東西也不過只是個契機,只要讓張府知道太子爺有這個意思就成了。」

  對,這些都是世人眼中的表象。

  這些也是石氏看得到的,所以她相信了林佳氏。

  在林佳氏離開的時候,石氏就派了人去庫房挑禮物。

  林佳氏就站在迴廊外頭,一面慢慢地走,一面等著宮女出來。

  過不一會兒,負責給張府挑東西的宮女終於出來了,見著林佳氏便見禮:「奴婢給側妃主子請安。」

  「起來吧?」林佳氏淡淡笑了,「可是太子妃叫你出去遞消息?」

  這話問得直白,宮女不敢說。

  林佳氏只道:「問問罷了,你趕緊去吧。」

  碧秀就在林佳氏的身邊,忍不住奇怪道:「主子,您這是……」

  「我做什麼,要你多話不成?」

  林佳氏瞥了碧秀一眼,卻是不由自主地冷笑。

  石氏身邊的宮女剛剛離開不久,遞了個消息,給了門口的太監,結果沒多久那個太監又被人叫住了,又一個宮女上來,只跟他道:「錦繡姐姐可剛走,我們太子妃說再加一碗補身子的安胎藥,就是上次太子妃喝的那種,記得叫人驗過毒再去。」

  「哎,好勒。」

  小太監應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宮女看著人走了,這才眼神一閃,沒見石氏身邊那宮女回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消息遞出宮外,又是大費周折一場,終於由瓜爾佳氏都統府將禮物給送了過去。

  這幾天張府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

  顧懷袖上一次懷著張若靄的時候,張廷玉只是個還沒會試的舉人,如今她又懷了孩子,張廷玉卻已經是朝中重臣,這一回上趕著來送禮的可不少。

  平日裡朝廷之中的大臣們都沒有送禮的往來,生怕被康熙給知道了,張廷玉也延續他父親的風格,走的是清流一派的路子。

  這麼一個未來的重臣,用什麼法子才能巴結?

  這會兒法子不就上來了嗎?

  張廷玉夫人懷孕了,總不能不收禮吧?

  為著孩子,那也得收啊!

  人情往來就是這樣,從來沒個結束的時候。

  最近顧懷袖翻了翻張府這邊的禮單,三兩天之內收到的東西都已經堆了一個小庫房了。

  她不由得感歎了一句,張廷玉的能量是越來越大了。

  今天與張廷玉同科的年羹堯上門來拜訪,也是要說要張廷玉請喝酒。

  他還帶著妹妹年沉魚,年沉魚只是想來看看顧懷袖,年羹堯打正門進,年沉魚卻從偏門這邊去後院裡看顧懷袖了。

  顧懷袖才是沒想到竟然迎來了這樣的一位嬌客,當年年沉魚還是個小姑娘,見著她被她給氣哭了,現在看年沉魚卻是氣質沉穩了,更出落得閉月羞花一樣。

  青黛來說的時候,顧懷袖還完全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個人來看自己,差點嚇得摔了茶杯。

  女人對女人,不管年紀大還是小,比自己美的那一個,不是仇人,至少也是對頭。

  年沉魚只是來看看她,沒想到張二夫人卻沒見著什麼老態,心裡又是失望,又覺得很好。

  顧懷袖已經為人婦,年沉魚想著只把她劃為了半個對頭,也在繡墩上坐了下來。

  年沉魚肯定是要去宮裡選的,不過事漢軍旗,如今這樣貌和家世,定然是以後那一位皇子後院裡面的人。

  她現在年紀也到了懂事的時候,因為在家耳濡目染,比尋常的姑娘看著懂事許多。

  現在雖還覺得看著顧懷袖不自在,可到底不會像是當年一樣被氣走了。

  顧懷袖只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記得當年你還是個小姑娘,今日一下就長成大姑娘了,倒是我,一下成了個老妖婆,往後見了你,怕就是我掩面哭著走了……」

  說實話,顧懷袖對年沉魚的印象還不壞,能被她氣得哭著跑走的小姑娘,當年的印象著實太深刻了。

  她只覺得可愛,年沉魚也沒什麼惡意。

  「今兒你想著來看我,雖是跟你哥哥一起來,像是順帶來看我,可我怎麼覺得,是你想來看我,所以刻意走了這麼一遭呢?」

  話都要被顧懷袖給說完了,年沉魚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攪了攪手裡的帕子,眼似秋波般明媚,只笑道:「我不過是想來看看你有沒有變醜,現在有點失望罷了。」

  顧懷袖一聽,也笑了,這小姑娘,真是有意思得很。

  年沉魚只瞧著她腹部,又看了看顧懷袖的臉,真真是她見過長得最漂亮的。

  越看就越是鬱悶,年沉魚腮幫子鼓了鼓,埋下頭有些洩氣:「我爹老說我遲早能成為最漂亮的,看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你平時都是這樣對外人說話,說真話的嗎?」

  顧懷袖忍不住 擰了眉,如今看看年家就這麼一個幼女,若她沒猜錯,這就是後世鼎鼎大名的年妃。

  可……

  算算這日子也距離進宮選秀不遠,怎麼還是這樣什麼事都不懂的樣子?

  年沉魚的父親便是年遐齡,哥哥年希堯與年羹堯,上面還有,只是年沉魚跟他們都不熟了。顧懷袖這樣的話,似乎也聽過,不過年沉魚不大明白,她只是想起來看顧懷袖一遭,卻沒想到顧懷袖竟然也這樣說。

  「沉魚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

  小姑娘這樣是很好,可不大適合入宮。

  想必年遐齡等人也很頭疼吧?

  顧懷袖笑道:「你不想想,若我是個心腸黑透的人,聽了你這樣說話,會不會以為你跟我其實有仇,以後逮著機會就算計你呢?」

  年沉魚愣了一下:「我哥哥跟張老先生不是同科嗎?你為什麼要害我?」

  「……」

  得,顧懷袖沒話說了。

  她按了按自己的額頭,也是被年沉魚給氣笑了。

  到底年沉魚的事情還是留給年家頭疼吧,顧懷袖最近正愁沒樂子,忽然就來了年沉魚,可讓她有些小驚喜。

  她一面言語逗弄著她,樂得不得了,外頭就有人來報,說又有一撥送禮的。

  顧懷袖只道:「禮單呈上來,照舊給人賞錢,讓他們走了吧。」

  「夫人,別人都能走,不過有個石都統府來的,說是端了碗以前宮裡娘娘們喝的安胎藥來給您,說……說給您補補。」

  方纔臉色還掛著笑,這一瞬間卻已經收斂了下去。

  年沉魚只覺得顧懷袖博古通今又風趣幽默,才說了不少的話,還想繼續說呢,這會兒忽然見著顧懷袖變了臉色,倒是被顧懷袖給嚇了一跳。

  她沒敢說話,便見顧懷袖整個人的身子都緊繃了起來,不過隨即她又手上一鬆,整個人狼洋洋地朝著躺椅裡倚去,緊接著她就笑了一聲:「太子妃的母家嗎?安胎藥……」

  人人都怕出事,不敢送什麼安胎藥,都送不會出錯的東西。

  石氏倒是好,竟然敢送安胎藥?

  她就不怕她喝了這藥,有什麼三長兩短……

  年沉魚看著下面人捧上來的一碗藥,不知怎的有些發抖。

  她從小膽子不大,心眼子也少,只覺得顧懷袖的神情雖然看上去與方才沒有什麼兩樣,可整個人都透著一種難言的危險感覺。

  顧懷袖眼皮子一搭,道:「去問那送禮來的人,哪一位的意思,多給賞錢,方纔你說這人,可是他還要看著我將這一碗藥給喝下去?都問問。」

  在顧懷袖的認知之中,石氏應該沒這麼傻,不可能不知道安胎藥的事情,石氏在宮裡混著,豈會不知道這些忌諱?

  要不就是下面人搞鬼,要麼就是石氏也跟太子一樣瘋了。

  石氏與顧懷袖可謂是無冤無仇,從某個角度來說,她們還算是朋友。

  可如今,石氏母家送來了不少的東西,像是有示好的意思,可同時多了這一碗安胎藥,意思就全然變了。

  細數毓慶宮之中,也就那一個林佳氏跟自己有仇了。

  她這一胎不大安穩的消息,風聲是遮不住的,原也沒想過遮,可林佳氏這是幾個意思?

  能說動太子妃做這樣的事情,只怕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吧?

  四爺那邊說,林佳氏不能再有孕了,那如今這一碗安胎藥,可就是意味深長了。

  那一碗藥被人端進來,放在了顧懷袖手邊的几案上。

  顧懷袖看了一眼,沒動,她看年沉魚有些嚇住,只對她道:「不是什麼要緊事,一會兒我處理完了,再陪你說話。」

  年沉魚一張臉有些泛白,忐忑地看了顧懷袖,終究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她聽出來,這是太子妃叫人送來的東西,聽說太子很厲害,年沉魚距離進宮也沒多久了,她只怕若到了太子身邊,那才是大禍臨頭。

  顧懷袖卻不知她心裡想的是什麼,現在也顧不上。

  她看著那一碗藥,感受到的卻是某些不大好的東西。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嫉妒和……

  憎恨。

  只有顧懷袖清楚,這一碗安胎藥到底代表著什麼。

  從一個沒有了孩子也不會再生育孩子的女人那裡算計出來,終於到了一個即將再為人母的女人面前。

  顧懷袖抬手,緩緩地端起了這一碗藥。

  拿進來的時候就已經驗過毒了,顧懷袖眼簾垂著,只拉開了唇角,微微一笑。

  年沉魚想伸手去拉她的手,覺得這一碗藥不能喝,可是手伸到一半,就已經觸到了顧懷袖忽然抬起來的眼。

  顧懷袖笑她:「你這樣成算淺的姑娘,如何能在宮裡活?若是有一日,也有人給你端這樣的一碗藥來,你喝還是不喝,不喝怎麼辦,喝又怎麼喝……何曾想過清楚?」

  青黛原也是想上去阻止的,可沒料想年沉魚更沉不住氣。

  現在聽了顧懷袖的話,年沉魚有些怔忡。

  「夫人這……」

  顧懷袖另一隻手一擺,只道:「藥我喝了,多謝太子妃美意了,只說這藥,我喝得很舒坦。」

  她才不相信,石氏蠢到露這麼大一個破綻給自己。

  藥沒毒,儘管喝了就是。

  旁人再嫉妒,再憎惡,孩子就在她的肚子裡,沒人能奪走,只是她今日曾面臨的這些憎惡,不會消減,也沒有必要消減。

  總有一日,顧懷袖要讓她拿命償的。

  她一口一口地喝完了玉碗之中盛著的藥,接了青黛遞過來的帕子按唇角,才道:「藥喝完了,把碗扔出去。」

  青黛一怔,而後應一聲「是」,這才捧了碗出去。

  顧懷袖神情舒緩,靠在躺椅上,手指敲擊著籐椅的扶手,看著年沉魚:「方纔你說什麼?」

  年沉魚只覺得方纔的場面分明是凶險異常,可顧懷袖一點都沒露出什麼駭然來,年沉魚兩手握著,只低聲道:「您膽子真大……我若有您這樣的膽子……」

  「女人還是膽子小比較好。」

  顧懷袖聽樂了。

  「你可是疑惑,我明知旁人不懷好意,可還是喝了這一碗藥,到底死為了什麼吧?」

  年沉魚聞言點了點頭。

  顧懷袖道:「因為我知道,旁人的嫉妒不會使我有任何的傷害,嫉妒也好,憎惡也罷,好心也好,壞心也罷。我不想它們,它們也妨礙不到我。旁人越是不喜歡我,我越是要高高興興過日子,舒坦地看著他們不舒坦。這才是舒坦的活法……」

  她向來有這樣一副怪理論。

  當年一盤杏仁酥,鬧出那樣大的一樁事情來。

  如今林佳氏沒當年風光了,顧懷袖也敢憑借自己老辣的心機和判斷,直接飲下一碗安胎藥。

  卻不知,這兩年,到底誰進誰退,誰上誰下了。

  年沉魚坐了也夠久,聽著顧懷袖的話,還有些怔忡。

  前面來人說年羹堯有事要先走,年沉魚也起身,跟顧懷袖告別了。

  顧懷袖叫丫鬟送她出去,年沉魚掀開簾子便走。

  照樣從偏門出去,可等到要上馬車的時候,才看見年羹堯打馬過來。

  年羹堯看她臉色似乎不大對,便問道:「妹子,怎麼了?」

  年沉魚只扶著丫鬟的手道:「剛才我去看張二夫人,說是石都統府叫人送來了一碗安胎藥,夫人問了兩句,就一仰頭喝了……」

  「……喝了?石都統府?」年羹堯也是倒吸一口涼氣。

  年沉魚也知道一點,可畢竟不深,她有些楚楚可憐地望著年羹堯:「二哥,剛才沉魚好害怕……」

  年羹堯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頭,心下微沉,只溫聲道:「往後若是入宮,或者指給皇子當福晉側福晉,多的是比這還凶險的……你想想,張二夫人都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的。」

  年沉魚好想說自己不想去,可她知道自己逃不過。

  心下惻然之際,卻又想起顧懷袖那一句話……

  旁人的嫉妒不會使我有任何的傷害……嫉妒也好,憎惡也罷,好心也好,壞心也罷……我不想它們,它們也妨礙不到我。

  旁人越是不喜歡我,我越是要高高興興過日子,舒坦地看著他們不舒坦。

  「這才是舒坦的活法……」

  年沉魚回頭看了一眼斜後方張府的朱漆大門,忽然道:「哥哥,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可能都沒她漂亮了。」

  年羹堯只笑:「說什麼胡話呢?你以為張二夫人是妖精不成?女人總會老的,你沒見著,她也沉了許多嗎?等她老了,你就是最美的。」

  以前她也這麼想,可現在不會了。

  年沉魚笑了笑,沒說話,只被她二哥扶進了車。

  車馬噠噠地去了,張府門口又恢復了平靜。

  顧懷袖坐在屋裡,想著剛剛走了的年沉魚,又想想今日收到的一碗安胎藥,笑說道:「誰算計誰還不一定呢……」

  石氏怕是還被蒙在鼓裡,可這一回,消息總能傳回去了吧?

  林佳氏隔空算計她,警告她,顧懷袖也回敬她一回。

  這樣不聽話的狗,四爺養著也是辛苦。

  不過太子的狂疾,還是得慢慢治呢。

  她閉著眼睛,躺在躺椅上,看著窗外繁陰,只道快盛夏了。

  七月裡,顧懷袖這一胎就坐穩了,只是的確是折騰,吐了兩個月,後面才算是好了,不過又開始睡不好,吃不好,連石方做的東西都吃不下,天底下也沒哪個廚子能做了。

  這不是石方的問題,是顧懷袖的問題,只能喝喝補湯,多吃應季的水果。

  懷張若靄的時候那麼輕鬆,她幾乎以為生孩子就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

  現在她被折騰得人都瘦了一圈,唯一得了個好消息,興許是這一胎竟然是個雙胞胎,肚子看著格外大些。

  眼看著夏天飛快地過去,顧懷袖也開始加衣裳了。

  等她的衣裳加得厚厚的,眼看著就要裹成個球,困擾了張廷玉大半年的一件差事,也總算辦好了。

  一念和尚,也就是今年南巡時候冒了朱三太子的名,想要刺殺皇帝的南明亂黨,已經被抓住了,如今正朝京城扭送,約莫今年年底就要到了。

  張廷玉總算歇了一口氣,回來擁著顧懷袖,在她面前給她擺棋譜,只道:「如今一念和尚被抓,他嘴裡多半能撬出朱三太子的消息……哎,你說雙胞胎這名字怎麼取?」

  「照舊先起個小名喊著吧。」

  顧懷袖懶得不想動,如今已經是年底,算算她這個孩子怕是要正月裡生。

  生過一次孩子的人,倒也不那麼怕了,什麼事情都有個數,只是注意著一些便好。

  閒了的時候,張廷玉便去院子裡找梅瓣雪來煮茶,或者趁著她睡覺的時候給畫個像,府裡又得了康熙賞的一座鎏金鏨銀琺琅質的西洋鐘,看時間倒是准了。

  日子就那樣滴答滴答地過,顧懷袖生產這一日竟然正逢著除夕夜,原本算著還有幾日才臨盆,沒想到外頭天冷路滑,倒差點讓她給滑了,於是就立刻躺床上生孩子去了。

  把個張廷玉給急的,又找不到別的法子,只在外頭走來走去。

  冬日裡頭雪冷,丫鬟們都在外頭,一面心裡火熱,一面瑟瑟發抖。

  暖黃的燈光照著瑩瑩白雪,四十六年的最後一日最後半個時辰,張府添了個小子;四十七年的頭一日的頭半個時辰,張府添了個女兒。

  於是,前面那個男娃叫除夕,後面那個女娃叫正月。

  一胎生了兩個,闔府上下真是個喜氣洋洋,連著正月裡紅包都被二爺下令添了不少,伺候起來就更盡心了。

  張若靄之前還在想,弟弟好還是妹妹好,沒料想一口氣竟然全有了,現在每日下學回來,就奔到他娘跟前去看兩個小傢伙。

  正月比較嬌貴,似乎是生來腸胃裡不大好,餵奶也吐,只能溫和地將養著,不過睜眼很快,沒三天就睜開了,也顯得靈活爽透;除夕就略遲鈍一些,懶得動,餓了都只願意張張嘴,奶娘不餵他還索性不搭理了,脾氣老大。

  張廷玉左手抱著一個,右手抱著一個,看著兩團玉雪可愛的娃娃,只笑道:「正月像你,除夕也像你。一個像你的機靈,一個像你的懶怠,倒是齊活兒了。」

  顧懷袖還躺著坐月子呢,聽了只掐他:「帶孩子去吧,管他們像誰。」

  張廷玉偏不走,看除夕蒙頭大睡,只跟頭小豬一樣,心裡也愛得慌,不過回頭看著唯一的女兒,便彎唇笑了。

  正月睜著眼,望著張廷玉,不哭不鬧。

  「正月乖……」

  正月眼睛瞇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笑,但是透著股歡喜味道,不過也不知是不是看到張廷玉那邊抱著的除夕,竟然「哇」地一下大哭出來,只把張廷玉哭了個措手不及,他有些手忙腳亂,忙叫人出來幫自己抱著,一時狼狽至極。

  顧懷袖笑得打跌,心道女兒果真是自己的貼心小棉襖!

  張廷玉沒好氣道:「笑得你,這簡直比若靄當年還折騰。這倆是胎裡就折騰,往後有你哭的!」

  顧懷袖什麼都不好,就是樂觀,她豁達地笑笑:「我看胎裡折騰,出來反倒不會折騰了。」

  其實孩子們都挺乖,顧懷袖都喜歡。

  夫妻兩個說著話,屋下頭加了條地龍,暖烘烘的。

  阿德兩手揣著從外頭進了屋簷下,滿頭滿身都是雪,看見石方那邊提了個砂鍋過來,樂呵呵打招呼道:「石方師傅,剛燉了東西嗎?怎的自己端來了?」

  「方纔兩個徒弟不聽話,跑出去放爆竹了,我回頭收拾他們。」

  石方走過來,將那還燙著的鍋子遞給了丫鬟,只叫她們小心,一會兒端進去給顧懷袖用。

  他回頭看阿德:「您這是才從外頭回來?」

  阿德笑笑,將自己身上的雪都給拍落了,又給手裡呵呵氣,才道:「外頭才遞了消息近來,說是一念和尚招供,年前抓到了個朱三太子,也不知 是真是假,宮裡來人傳話,叫二爺去呢。」

  說著,阿德抖了抖腳,只怕把寒氣帶進屋了,這會兒感覺著暖和些了,才道:「石方師傅,我這就進去了,也不配您說話了。」

  石方微僵著的唇勾了一下,露出個平和靦腆的笑來,才緩緩道:「您去吧。」

  外面門簾被人打起來,阿德進了外間,便給張廷玉報消息。

  石方站在外頭簷下,還沒來得及挪步走,便聽見張廷玉的聲音:「抓住了便是好事,想來是錯不了的。可是當初一念和尚招供時候說的那個老叫花子?」

  「刑部咨文是這樣說的,宮裡也是這樣說的。」阿德道。

  張廷玉的聲音似乎慢慢的,只道:「這人便該是朱慈煥了,錯不了。我這邊換身衣裳即刻就去,你先去給爺備轎子,一會兒進宮。」

  「哎,小的這就去。」

  阿德應聲又退出來,也沒注意到這個時候石方還沒走遠,便趕著冒雪準備進宮的行頭了。

  石方順屋簷下走到廊盡頭,入眼所見,皆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然則一抬頭,見著京城鉛灰色的天,他由是低低一聲歎:「今年,好大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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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二章 前明冤案

  雪很大,原本還以為能陪著家人好好過個年,沒想到這日子還沒出十五,就說是已經抓到了朱三太子。張廷玉也只能冒著雪往宮裡先去一趟,一會兒領了康熙的旨意才能說去辦事不辦事。

  他進暖閣的時候,便聽得「啪」一聲響,乃是康熙將折子摔在了御案上。

  一見到張廷玉進來行禮,康熙倒是火氣漸漸壓下去。

  他問張廷玉道:「可知道今兒的消息了?」

  「回皇上話,方纔已經知道了。」張廷玉抬眼掃了康熙的一眼,只不知道方才被康熙摔了的折子是誰的,最近漸有多事之秋之兆,張廷玉萬萬不敢大意。他小心地回著話,可話卻不多,「人已經在刑部大牢,不知皇上……」

  「審。」

  康熙就這一個字,只是要怎麼審,還是個問題。

  他凝神想了一會兒,對張廷玉道:「朕曾說,南明皇族遺後,盡皆高官厚祿,近些年冒名頂替之人甚多,千萬要查清楚,萬不能是冒名頂替。找個人好好認認,這人是不是朱三太子。」

  「……臣遵旨。」

  張廷玉琢磨著,這話不尋常。

  康熙也只是叫他來說兩句,張廷玉聰明人,很快就會明白他的意思。

  眼看著外頭的雪越發大了,康熙便道:「你也去吧,早點辦完了案子,也好回去歇歇,翻過來就沒這麼多的事情了。」

  於是張廷玉告退,直接離開了暖閣,出來的時候正遇上撐傘來給皇帝請安的十三阿哥,便停下來問了聲好。

  胤祥只覺得奇怪:「大過年的,聽說張老先生府上又添了兩個白玉娃娃,怎的不在家裡好生過年,卻往宮裡走?」

  「皇上有差事讓辦,也不是什麼要緊事,辦完還能回去休息。多謝十三爺關心了。」

  張廷玉不卑不亢,也沒個什麼上去巴結的意思,更不會把皇帝給他的差事隨口說出去。

  雖然,可能人人都知道他張廷玉要辦的是什麼差事,可這話不能由張廷玉自己說。

  這也是為官之道。

  胤祥心知張廷玉精明,也不戳破,朱三太子被抓的消息,現在京中消息靈通、略有耳目的人都已經知道了,根本不是什麼秘密。他只笑笑:「那小王便不耽擱張老先生辦事了,您慢走。」

  「您也慢走。」

  慢走著啊。

  張廷玉一面打著傘,朝著宮門外頭走,一面想著最近發生的事情。

  如今在太子爺行事日漸乖戾,早不知被康熙厭惡多少回了,因為在南書房辦事,又得皇帝的信任,所以張廷玉知道的事情比旁人更多。

  可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一句話都不能說。

  藏得住秘密的人,才不會被皇帝討厭。

  太子膝下子嗣單薄,如今又漸漸寵上了林佳氏,性子也更狂躁怪異,如今不怎麼得人心。反而是八阿哥,再漸漸從張廷玉手裡「奪」得了翰林院的掌控權之後,滿朝文武都說八爺賢名,看著勢頭就要壓過太子。

  大阿哥已經是有心無力,朝堂之上似乎就只剩下太子與八爺,旁的皇子如十三和十四,也甚得皇上喜歡。

  奪嫡之爭幾乎已經蓋不住了,康熙對此一清二楚,可無能為力。

  對張廷玉來說,這些倒都是次要的。

  他不需要選邊站,總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投靠了哪位皇子,也都是落了下風。局勢不明之時,選了人,大哥便是前車之鑒。

  官途,穩字上佳。

  可也得好生琢磨琢磨皇帝的心思,到底康熙是怎麼想的……

  比如朱三太子一案。

  好不容易將人給抓住了,現在康熙要說驗明正身。

  張廷玉在離府之前就已經判斷出來了,這一次抓到的那個老叫花子,就是之前一念和尚要找的那個老叫花子,這個人就是朱慈煥,錯不了。

  只是皇帝的話,意思也頗耐人尋味。

  朱慈煥若真的出現了,他是朱三太子,康熙此前曾經說南明皇室都給加官進爵,要給朱慈煥加官進爵不成?

  好歹康熙是聖主明君,真出現了朱慈煥,皇帝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必定要好生對待朱慈煥。

  然而,可能嗎?

  康熙恨不能剿滅朱慈煥一家,只要朱三太子還在,亂黨就不會消減,可是朱三太子若是死了,那就是他康熙要激起江南士紳的憤怒。

  唯一的法子……

  已然在張廷玉的心中。

  而這一條路,是康熙一句話指給了張廷玉的。

  他撐著傘,也懶得坐轎子,只徒步到了刑部,周道新正老神在在坐在堂後看雪喝茶,端著一柄漂亮的宜興紫砂壺,含著壺嘴喝,聽見人通報,他也懶得起身,頭也不回道:「年都過不好了,我就知道我來了,你也快了。」

  「別把話說得跟上斷頭台一樣。」

  張廷玉早收了傘,遞給了旁邊的差役。

  他的拂了拂身上的雪,旁邊的人打起門簾,張廷玉這才進去。

  一見到周道新這一副懶人的模樣,張廷玉就歎氣:「都說過年之前把事給辦了,你就不能有個辦事的樣子嗎?人呢?」

  「在大牢裡關著呢,已經審過一輪了,就是個糟老頭子……」周道新說話一點也不客氣,終於將茶壺一放,站了起來,「供認不諱,就是朱慈煥,逃了這許多年,如今總算是被抓了。」

  「你確定,他是朱慈煥嗎?」

  眼看著周道新就要去帶路,張廷玉跟在他身後,忽然說了這樣的一句。

  周道新審人斷案的手段乃是一流,能坐到刑部侍郎這個位置,可也不簡單,朝廷三品刑部漢侍郎,論起來還要比張廷玉的官還要高一階。

  他以前審人,從不出什麼差錯,張廷玉也從來不會說這樣的話。

  可今天他聽見什麼了?

  周道新笑道:「你莫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地,近日被府上喜事給沖昏了頭?」

  「我看是你懶懶散散,過個年,把腦子都過沒了。」

  張廷玉面無波瀾,說出來的話,卻透著森森的寒氣,讓周道新轉瞬就開始發冷。

  兩個人已經站在了牢門口,周道新掃了旁邊拿著牢門鑰匙的官差一眼,道:「你先一邊兒去。」

  那官差走了,周道新才扭頭看張廷玉,斟酌了一下,似有些猶豫不定:「張兄可否直言?」

  張廷玉心裡歎著氣,也是無奈,哪裡是他給周道新直言?這件案子本來就是張廷玉手裡的,要辦也是他辦。

  「他若是朱三太子,以後隨便大街上拉開一個老乞丐,是不是都能說是朱三太子了?要指認前朝宮裡的朱三太子,還是找前朝宮裡的老太監來吧。」

  張廷玉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周道新也聽懂了,只是他看著張廷玉,過了半晌嗤笑一聲:「人都是會變的,你也變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張廷玉比周道新要明白得多,所以他即便是官階不如周道新,真要提起張廷玉與周道新來,也是說知道張廷玉的多。

  他手段更狠,心腸更毒罷了。

  如今康熙要這個結果,張廷玉不辦,自然還有人來辦。

  既然結果都是一樣,中間怎麼能得利,張廷玉就怎麼做。

  心中是否有愧,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再說了,若是他在這種時候規避此案,那麼多虎視眈眈的人,只會讓張廷玉瞬間身陷萬劫不復之地。

  利祿場上走,他若不殺人,掉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周道新看他不說話,過了一會才朝著大牢門口走去,一旁的差役自動拿著鑰匙跟上來。

  兩個人前後腳進了大牢,見到了那個老叫花子,現在穿著囚衣,蜷縮在一團被子裡,這是周道新看著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所以叫人給備的,如今看著卻像是諷刺。

  宮裡的老太監也是七老八十了,崇禎皇帝吊死景山多少年了?

  吳三桂放清兵入關,又有多少年了?

  當年的朱三太子不過是個稚齡嬰孩,找個前明的老太監來看,哪裡能認得出來?

  周道新不是不知道,這法子根本就不可能。

  那縮在裡面的老叫花子已經生了眼翳,看不清外面的人。

  他只知道有人來了,還是兩個,便道:「二位大人,我真的是朱慈煥,不必再審了。」

  張廷玉微微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掌,而後環函問道:「當真是朱慈煥,不是冒名頂替嗎?數十年來,多少朱三太子亂黨作案,朝廷待你們不薄,為何謀反……」

  周道新回頭看著張廷玉,一旁還有筆錄官在記著話。他想走,可知道這時候不能走。張廷玉才是對的……

  若是他周道新這一會兒走了,背過臉去就會被人一刀落下,與朱慈煥一家一起上黃泉。

  朱慈煥心知大限將至,也不起來見官,只道:「數十年來,改易姓名,只是為了避禍。清廷有三大恩於前朝,朱慈煥感戴不忘,何嘗謀反?」

  張廷玉看了一眼筆錄官,只見筆錄官還在記,穩了穩心神,繼續問道:「哪三大恩?」

  「今上誅流賊,與我家報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孫,從不殺害,二也。 朱家祖宗墳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紀老邁的人的聲音。

  朱慈煥今年已經七十五的高齡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可有那麼多的人打著他的旗號謀反。

  四十六年的時候,一念和尚謀反,朱慈煥流亡在外,本來沒有想管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動了,被清廷逼著,一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誰讓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現呢?

  他的孫兒怕是以為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後,可並不是他……

  朱慈煥忽然之間老淚縱橫,卻笑道:「吾今年七十五歲,血氣已衰,鬢髮皆白,不作反於三藩叛亂之時,反而選這國泰民安之時?更何況,所謂謀反者,必佔據城池,積草屯糧,招買軍馬,打造軍器,數十年來,我可曾做過此事?」

  說完,他便看向了牢門外,站著許久的張廷玉,而後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過是個毫無威脅的垂垂老人罷了,如今三個兒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個,妻女早已經在多年之前投繯自盡……

  就連朱江心,也觸柱而亡。

  張廷玉閉了閉眼,轉身立了一會兒,才問道:「前明老太監可找來了?」

  「回張大人話,已經候著了。」

  「讓人進來認吧,記錄在冊,以備上詢。」

  張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著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監年事已高,即便沒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認得出前朝皇子?

  結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個過程,看老太監搖了搖頭,而後朱慈煥仰天大笑起來,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著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頭,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後世所知,留給你張廷玉的,便是千古罵名。」

  「……毀譽參半未可知矣。」

  張廷玉回頭看了一眼,這是他親手辦的一樁冤案。

  審訊畢,張廷玉將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內的五位大學士,討論無誤之後,又結案一同擬定刑罰,大學士五人稱此人罪大惡極,冒名頂替前朝皇室,當凌遲處死。擬定之後,交張廷玉上折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煥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檢第五子,不過二子早殤,遂皆稱朱三太子,可張廷玉奏稱:「王士元自認崇禎第四子,查崇禎第四子已於崇禎十四年身故,又遵旨傳喚明代老太監,俱不認識。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應凌遲處死。」

  康熙批曰:抄滅九族。王士元凌遲,其子嗣後代斬立決。

  年節裡不宜見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頭一個凌遲死的,選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從人扭送到京師,到結案凌遲,滿門抄斬,不過短短八日。

  張廷玉在刑部將卷宗放入書格,終於背著手,離開此地,從刑部大門外頭取了自己來時擱下的傘,又回張府去了。

  鬧了幾年的朱三太子謀反案,最終還是沒找到朱慈煥,倒是開年就處死了一個冒名頂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頭巷尾,津津樂道,將那凌遲之刑說的是活靈活現,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廝們驚奇的談論。

  如今石方已經是掌勺的大廚,只是不給別人做吃的,只給張廷玉與顧懷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廚房裡,前面說張廷玉回來了,夫人還在月子裡沒出來,該進補。

  他看了一眼爐子上煨著的湯,便取了一隻白瓷瑩潤似玉的大碗出來,將湯給盛上去。

  湯氣冒上來,還冷得厲害,石方聽著外面兩個徒弟的談論,只將手裡一隻小小的藥包翻了出來,放在手裡看了許久。

  他握著自己手腕,嘴唇抿成一線。

  王士元,抄滅九族,處凌遲,子嗣後代盡皆斬立決。

  張二爺……

  親手辦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來,無聲地,可仰面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又覺得胸中凝滯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寧別院外頭乞討的花子,那風霜滿面,鬢髮皆白的可憐模樣,望著他,嘴裡喊著好人,好人,眼底含著老淚,一副幾乎就要慟哭出來的架勢……

  他就把幾枚銅板,放在他面前。

  那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忘記了,他只知道自己那時候的表情,與尋常無異,還在與青黛說笑,說他今日救人,如顧懷袖當日救他。

  如今,那老叫花子冒名前明皇族,已然伏誅,甚至一家老小都沒落個好……

  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他感覺不到疼了。

  也不知立了多久,石方感覺手很僵。

  他回過神來,終於手指一動,拆了手裡封著的折紙,將裡頭細碎的白色粉末和入湯中。

  他怔怔地看著這一碗湯,驟然想起當年被酒樓趕出來,一下摔進雪地裡,冷得他徹骨寒,刮面風如刀。

  他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天寒地凍無人救,是顧三把他拉出來,用了人參吊命。

  即便是當日被年幼的張廷瑑罰跪在廚房台階下,他也沒覺得天有今日的冷,彷彿一下回到了當日,孤立無援,生死也無人在乎。

  命賤似飄萍,霜雪輕可折。

  他冷。

  「石方師傅,湯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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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三章 沾血的

  新來的丫鬟叫白露,生得瘦瘦小小,不過腿腳很利索,二爺與夫人喊著去辦事是從不磨蹭,一直很得青黛的喜歡。

  她在外頭叫了一聲,裡頭的石方說了一句「等等」,白露就站著了。

  一會兒石方的徒弟端了個青瓷大腕出來,裡頭盛著湯,看著湯色鮮亮,卻沒任何的油氣,上面點著些蔥,白湯青蔥,煞是好看。

  白露見著這湯就喜歡,暗道夫人好口福,一連聲地謝過了石方徒弟,這才用盤端了朝著正屋裡去。

  才出了年節,可正月裡年味兒還濃,更何況張府多了兩個娃娃,人人面上都帶著喜氣。

  一路上跟白露道喜的人都不少,人們見著青黛姑姑喜歡她,心知打畫眉蹊蹺沒了之後,夫人身邊另一個掌事丫鬟的位置就空了,一直也沒拔個人起來。一開始人人都巴望著,可青黛與顧懷袖老不見動靜,便都以為約莫是不會再有掌事丫鬟了。

  可現在看著白露得了顧懷袖跟青黛的喜歡,便明白過來,不是不會有,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索性放著罷了。

  只是白露自己還不清楚,她照樣勤勤懇懇辦事,閒了也跟青黛姑姑說說笑。

  顧懷袖生產之後,二爺辦了一件漂亮差事,皇上的賞賜也下來了,綾羅綢緞、玉器、銀器、金器、西洋鐘、西洋鏡,甚至有千里鏡,甚至還有時興的宮花,宮裡面的御酒……

  恩寵日盛,於是張府的門檻也快被踏破。

  四十七年剛開頭,又要開始簡拔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早上二爺陞官的旨意伴隨著賞賜一起下來,被提為掌院學士,特賜三品,令加夫人為誥命三品淑人,賜了一套服制。

  顧懷袖尚在月子裡,無法跪受,旨意之中只叫張廷玉代接了,這才算是熱鬧過了。

  一過年就加官進爵,白露聽青黛姑姑說,二爺的日子似乎又順遂了許多。

  各府的後院裡也都來巴結,各位皇子不好明著送禮,這時候各府的內眷便派上了用場,滿漢大臣少有不記掛著張廷玉的。

  至於翰林院之中,二百餘翰林更是眼巴巴地望著放出去當考官學政,也都來送禮。

  這幾天的禮已經收了不少,原來的庫房太小,又換了個大的來堆,也是令人歎為觀止。

  那些送來的東西,只怕是白露都叫不上名字來。

  現在端著湯,沒一會兒便到了屋前,旁邊的丫鬟小蘭給她掀了門簾,白露道謝,進去便道一聲:「二爺,夫人,湯到了。」

  顧懷袖還躺著,看著正月。

  正月要比她孿生的哥哥瘦一些,小小的臉盤子,眼睛亮晶晶的,前陣子吐奶,小孩子偶有這樣的毛病,也只能將養,最近才好了不少。原本上官轅與孫連翹都說過,顧懷袖這一胎因為在江南奔波的原因不是很穩,生下來的孩子有些弱也在常理,所以開了一些溫養脾胃的藥,照舊倒給奶娘喝。

  正月睜著眼睛看顧懷袖,此刻顧懷袖素面朝天,眼神也是一派的溫然,聽見湯來了,便讓人端進來。

  白露笑道:「今日是做的清淡的乳鴿湯,說是您月子裡不宜吃太重的味兒。」

  張廷玉也看見了,只把剛剛睡熟的除夕給奶娘抱,自己上來給顧懷袖盛了一碗,上來餵她喝。

  「原以為還能過個好年,沒想到平白出這樣的事情,倒是年前年尾都在忙碌,沒個完了。」

  「昨兒孫連翹來走了一遭,無意之間與我談到了周道新。」顧懷袖自己喝了兩口,只懶得動,不過這樣喝著著實不喜歡,還是將自己的手從溫暖的被窩裡拿出來,自己從張廷玉手裡端湯喝,「別顧著我了,你自個兒也喝吧。才從宮裡交了卷宗回來,也不覺得冷麼?」

  張廷玉笑笑,到了桌邊,拿了個小碗盛湯,只問:「孫氏與你說什麼了?」

  顧懷袖手指蹲頓了一下,看著勺子裡的湯,只歎氣道:「你與周道新之間,因著這件事起了齟齬吧?」

  「……或許。」

  張廷玉小口地吞著湯,只望著那還在搖曳著的珠簾,聲音沉沉地。

  原本張廷玉與周道新乃是舊識,兩人一樣地興趣相投,卻沒想到今日之張廷玉,為高官厚祿名利權勢,而甘辦冤案。周道新自己對此是無能為力,可到底知交兩個,想起聯手辦的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時候。不用時日久,就是現在就不想看見了,周道新還沒十五,便向著皇帝自請外派出去,往安徽那邊填缺了。

  前面剛剛辦了南明亂黨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結果昨日朱三太子還沒凌遲,周道新便已經遞了折子,說要外派。

  外地的官員自在,可哪裡有京官氣派?

  只是,這是周道新自己的選擇,離開京城了,興許就懶得想起這件事了。

  聞說李臻兒因為這件事跟周道新鬧了起來,甚至都派人找到張廷玉府上,想問問到底是怎麼了,沒想到半路上竟然被人截了回去。周道新府上終究還是沒人來張廷玉這裡。

  他是自己有心結邁不過去這一道坎,所以選擇自己走。

  有時候文人不適合當官,真正當官的本質上都不是文人,而是政客。

  張廷玉是後者,不是前者。

  聽見顧懷袖今日說此事,張廷玉將眼睛閉上,過了許久才睜開:「我父親與我說,為官之道,在於忠、賢、愚……如今我想著,似乎對我不大適合。到底做官怎麼做,卻是難說了。」

  顧懷袖已然喝了半碗的湯,沉默半晌,只言道:「尋常之世,世人面皆不厚,心皆不黑,所以厚黑者有為之;非常之世,世人有面皆厚,有心皆黑,厚黑之極致者可有為,然則終難抵面不厚、心不黑者。」

  「你的意思是,我做錯了?」

  張廷玉放下了碗,只回頭問了這麼一句。

  顧懷袖只道:「你心底已經有了答案,何必再來問我?」

  所有人都面厚心黑的時候,臉皮最厚心子最黑的那個固然能成事,可品行端正的人方能成大事。

  厚黑厚黑者,亦是隨機而變。

  張廷玉豈能不知曉這個道理?

  只是方今之世,到底是尋常之世,還是非常之世?

  張廷玉也不明白了。

  他看奶娘早將除夕放回了小床上,便坐了過去,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額頭,結果一看到自己的手,又緩緩收了回來。

  血氣都不曾退的手,還是別給孩子招來煞氣的好。

  張廷玉思緒有點亂,他回頭見顧懷袖還拿著湯碗,便問她:「還喝嗎?」

  「不喝了,口裡淡著沒什麼味道。」

  顧懷袖把湯碗遞給他,又道:「翰林院那邊你放了?」

  「放了,讓八爺歡喜去吧。」

  現在八爺剛剛拿回翰林院的掌控權不久,正在最得意的時候,只可惜他不知道,這不過是張廷玉驅趕著虎狼相鬥罷了。

  翰林院好不容易被張廷玉握到了手裡,怎麼可能輕易扔掉?

  怪只怪,八爺對自己太自信,又是曾經掌控過翰林院的人,一點都沒提防。

  張廷玉微微地一笑,便將手裡的碗放回了桌上,叫了白露回來端。

  白露躬身進來,又將湯和湯碗收拾了端走。

  她照著已經走熟了的路,把手裡的盤碗端回廚房去,見著石方站在灶台旁邊,也沒打擾,若是碰著石方師傅想菜譜,回頭還要挨罵。

  白露輕手輕腳地走了,石方自始至終,連眼神都沒晃過一下。

  他手裡攤著四十五枚銅錢,被他兩手換著,用右手大拇指推了五枚到右手,左手掂著著五枚銅錢,而後朝著還燃著火的灶膛裡拋去。

  銅錢落入火中,卻不會像紙錢一樣燒起來。

  一拋,二拋……

  五枚銅錢五枚銅錢的,一直到了最後五枚。

  石方輕輕地翻著掌心之中的銅錢,聽著著別樣的聲音,心裡卻是一股巨大的悲愴。

  九五之數,斷送在他手上。

  朱家的天下,早已盡了,安安穩穩過日子,也是妄想。

  他輕嘲地一勾唇,卻將手裡的銅錢朝著火裡一拋,便像是將自己這輩子什麼最要緊的東西都拋了出去一樣。

  石方手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

  廟堂何其高也,而人處廟堂之中,與他在這一隅小天地,又有什麼區別?

  石方看著膛中火,一顆心卻已經是那火底的死灰了。

  兩個小徒弟搓著手從外頭進來,一個笑道:「外頭的雪又堆起來了,可下得大呢,喲,白露姑娘把碗碟放回來了啊?」

  另一個也喜滋滋地:「說起來今年可得了不少的賞錢……哎,師父,你怎麼在火膛子前面站著?」

  「沒事,只是冷得厲害,所以烤烤火。」

  石方拍了拍手,往回走,他道:「把案板上的東西給收拾了吧,晚上做些別的吃。」

  「哎!」

  兩個徒弟對石方那是要多服氣有多服氣,石方說什麼他們就做什麼。

  於是兩個人忙碌了起來,不過石方卻從屋裡走出去了。

  「趕緊把爐子上的鍋端起來,裡頭湯都燒乾了。」

  「哎喲,我的姥姥,今兒這是怎麼了?」

  「你也覺得奇怪不成?」

  「往常一鍋湯熬到時辰,就被師父給端下來了,這一鍋竟然還放著……」

  「怪事,下頭那碗也是,明明已經盛好的湯,又說鹹了給倒掉,以前從沒說調不好味的。」

  「你也知道,師父冬天裡頭怕冷,有時候冷得厲害切菜都要先烤烤火呢。」

  「什麼時候我也能跟師父一樣就好了。」

  「做夢去吧,咱們師父可是要給夫人做一輩子菜的人。」

  「遲早有一天呢?」

  「拉倒吧……」

  ……

  兩個人說著,只看著潲水桶裡方才倒掉的一碗白湯,又把才纔的細瓷白玉般的大碗拿到水裡洗乾淨了,這才整整齊齊地碼放了回去。

  石方已經走得很遠了,廚房前頭有杏樹和槐樹,冬天裡都光禿禿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裡,只是忽然想這樣信步走走。

  石方想,他這冬天都沒病過,沒想到冬天的尾巴上,春天的樹梢上,卻是要病一回了。

  眼前都有些發昏,可他還是往前,要順著園徑往偏門走。

  孫連翹下午才來看過顧懷袖一回,又給帶了顧貞觀的話,這才要離開。

  沒想到,剛剛到了偏門口,便瞧見了石方的影子,倒是有些好奇:「這不是你們府裡石方師傅嗎,這麼冷的天,往外幹什麼去?」

  「興許是出去散步吧。」丫鬟們也不懂,隨口回了一句。

  孫連翹笑:「菜市口才割了人,有什麼可散步的?」

  她想著,便已經出了府,上了轎子。

  可孫連翹沒有回去,只去四貝勒府的偏門等著,今兒去看顧懷袖一則是顧貞觀那邊想著,二則是孫連翹順路。

  林佳氏那邊的藥該用完了,孫連翹也不敢讓父親知道自己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所以只敢偷偷配藥,交給四爺。

  宮裡的事情,孫連翹不敢多問,這件事也從來不給顧懷袖說。

  若是告訴了不該告訴的人,回頭走漏消息,誰也擔待不起。

  雖說四爺挺信任顧懷袖,可四爺畢竟也謹慎得厲害。

  心裡想著,林佳氏手裡握著一盒口脂和兩個藥瓶,靜靜地等待著。

  宮裡皇子們剛剛陪了康熙賞雪回來,老十三在園子裡喝了紹興酒,喜歡得厲害,一路上都在念叨,宮裡就太子那邊什麼酒都有,索性道:「老十三到我宮裡來,要喝多少取給你便是。」

  一旁的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都冷眼看著。

  胤祥愛酒,也得皇阿瑪的喜歡,便沒管那麼多,跟著胤礽往毓慶宮取酒,四皇子胤禛自然跟著。

  胤礽與胤祥去拿酒,胤禛就在外頭站著,看外頭白雪堆皚皚,黃昏日遲遲。

  林佳氏聽說太子回來了,便跟著去看,宮裡面的日子,還是要皇子的寵愛才能過下去,否則即便是有喪子之痛,也無法保她安穩無恙。

  她沒料想,眼角餘光一閃,竟見到了胤禛。

  近些天來,四爺已經很少進毓慶宮,如今忽然看到,林佳氏先是一驚,而後眼神微變。

  她掃了周圍一眼,沒人看到,只提了袍角,朝著胤禛而去,而後盈盈地一福身:「妾身給四爺請安。」

  胤禛正看雪呢,沒料想出來個煞風景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林佳氏氣色還不錯,打扮得也好,此刻正望著他,眼神閃爍之間有些惹人憐模樣。

  心底笑了一聲,胤禛只朝掌心摔手裡的佛珠串子,道一聲:「好。」

  說四爺好相處的人,必定都是不瞭解四爺的人;說四爺好相處的,也必定都是只瞭解四爺一半的。

  林佳氏從來摸不透胤禛,說話永遠透著一股小心。

  她不敢再有什麼逾矩放肆的想法,只低聲道:「口脂跟藥……都用完了,近日來也都按著四爺的吩咐在做。」

  聽起來很聽話。

  胤禛卻還記得當初林佳氏攛掇石氏給顧懷袖送禮,結果又暗中使人給都統府消息,讓送了安胎藥的事情呢。

  難得地,胤禛起了一絲微笑。

  他注視著林佳氏,便道:「聽話就好。」

  說完,他卻轉過了眸光,朝著廊上去。

  誰料想,林佳氏忽然之間給胤禛跪下,顫著聲音道:「四爺,妾、妾身有事相求。」

  胤禛只道:「做好你分內是便成。」

  說完,根本不想聽林佳氏說話,就要走。

  可林佳氏膽大包天,竟然忽然伸出手拽住了胤禛的袍角:「四爺,妾身真的有事相求。」

  她楚楚可憐地看著胤禛,男人大多都喜歡她這模樣,所以林佳氏眼底瞬間就落了淚,看著讓人憐惜。

  胤禛心底那種微妙頓時就起來了,他目光落在林佳氏拽住自己袍角的手指上,林佳氏便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麼燙了手,立刻把手縮回來。

  「四爺……」

  胤禛將佛珠戴回手腕上,捏了捏,便問:「何事?」

  林佳氏見胤禛終於肯問,甚至有些喜極而泣:「妾身,妾身想……事成之後……」

  「事成之後,自然有你的好。」

  胤禛眼底似乎溫和了一些:「爺對人,一向是賞罰分明。你盡可以給爺提要求的。」

  林佳氏笑容一下明麗起來,跪在地上,垂首半晌,只道:「妾身不敢奢求太多,只求能為四爺辦一輩子的事,當一輩子的奴才……還求四爺憐惜。妾身、妾身有個仇人,想來也是四爺的仇人……」

  「哦?」

  胤禛倒是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仇人了,只示意林佳氏說。

  林佳氏臉上的表情瞬間陰狠扭曲了起來,不過她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在四爺的面前,便道:「爺,妾身在顧府時,有個三妹,如今是張廷玉的夫人。張廷玉在翰林院與八爺沆瀣一氣,實為四爺您的心腹大患……」

  一旁的高無庸跟蘇培盛對望了一眼,都沒說話。

  胤禛似乎帶了些興味,便問她:「不如我讓這二人,死無葬身之地,五馬分屍如何?」

  林佳氏原本還帶了幾分忐忑,這會兒幾乎是狂喜,臉上都帶了紅暈:「四爺自有四爺的決斷,自然是好!」

  胤禛扭過頭,將領子一理,一句話不說,踩著皂靴便回了廊上。

  林佳氏在後頭起來,只興奮得手都抖了起來。

  她的這個三妹,報應終於要來了!

  待她為四爺辦了這一樁事情,便成為四爺的人了,還要給四爺當一輩子的奴才,這奴才哪裡有枕邊人來得放心?

  林佳氏高興極了,拉著身邊碧秀的手,問她道:「你可知道四爺院兒裡有哪些人?」

  碧秀不動聲色,低聲跟林佳氏說了起來,可她的目光,卻落在了已經出了毓慶宮門的四爺身上。

  胤禛一路快步地走了回去,剛剛轉過宮門,停下腳步,便喊了一聲:「小盛子。」

  蘇培盛立刻躬身下去,掏出手帕使勁兒地擦著胤禛方纔那一塊被林佳氏拽過的袍角。

  一直等到那一塊料子都要皺了,胤禛才道:「罷了罷了,回府換一身去。真是晦氣!」

  蘇培盛於是退下,也不敢說什麼,高無庸在後頭跟上來,這才結著伴出了宮。

  剛回府就有人來報孫連翹到了,四爺去見,蘇培盛與高無庸只往屋裡佈置去。

  高無庸看蘇培盛還捏著那塊帕子,便道:「還不趕緊扔掉,一會兒爺出來又要罵你的。」

  蘇培盛這才回過神來,嚇得連忙將帕子扔出去,回來才道:「嘿,這小娘皮,倒是眼睛大,什麼地兒她都瞧得上。也不看看她那尊榮,還一輩子的奴才呢,咱們爺是隨便收奴才的人嗎?」

  「不隨便收奴才,咱們爺隨便養狗兒。」高無庸接了一句。

  蘇培盛冷哼:「那也要看看誰才是那毛色鮮亮,又漂亮又聽話的,她算個什麼東西!我呸!」

  高無庸笑笑,只道:「這樣的人用不久,這都心高到想咬四爺養的小狗了……只可憐她什麼都不知道,還自以為得意呢。倒是你,還不閉嘴,等著一會兒爺回來訓你不成?」

  「就你知道得多!」

  蘇培盛眼睛尖,瞧見四爺又進來了,立刻閉了嘴。

  胤禛進來,只往書案後面一坐,默然良久。

  兩個貼身太監都沒說話,侍立一旁。

  約莫過去有小半個時辰,胤禛才從案下抽了個匣子出來。

  裡頭躺著的,是康熙四十二年那一折沾了血的信封,然後他道:「送去給顧三,轉給張廷玉。」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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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1:21:4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零四章 廢太子

  蘇培盛立刻著人將東西悄悄遞給了張府那邊,讓人帶給了張二夫人。

  顧懷袖這邊原本就沒想到,這個時候四爺那邊竟然還有東西送來,她人都還沒出月子,一看見這匣子還以為是尋常的玩意兒,結果一掀開,竟然是一封信。

  她見著那邊角上的血跡,便是悚然一驚。

  青黛道:「說是讓給二爺。」

  顧懷袖聽了,卻伸出手去,削蔥根一樣的手指,輕輕將信封翻了過來,上頭寫著幾個字:抄送索額圖大學士,敬親啟。

  信封裡什麼也沒有,空的,裡面的迷信早在索額圖被殺那一年,就已經由支持八阿哥胤祀的福全親王遞交康熙,成了逼死太子最大靠山索額圖的重要證據。

  而這一封信,乃是張廷瓚用命換來的。

  如今顧懷袖盯著這空空的信封,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又緩緩將信封放回了匣子裡。

  這匣子裡裝著的不僅僅是信封,是一條人命,是滿匣子的殺氣。

  慢慢靠在了榻上,顧懷袖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眼,才道:「交給二爺去。」

  青黛於是重新拿過了匣子,抱著叫人遞給阿德,阿德則轉給了張廷玉。

  張廷玉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一切都跟當年的猜測對得上。

  張廷玉坐在書房裡,看著面前的匣子,也看著裡面的一封信,張若靄就坐在他面前,這時候看著他父親的臉色,似乎有些被嚇住,便已經起身站著了。

  「父親……」

  張廷玉只看著信封邊角上的血跡,想起那對張家來說永遠也不會醒的一夜。

  大哥背心全是鮮血,帶著倒鉤的箭頭扎進身體裡,連著肉剜出來,也是藥石無救。

  張廷瓚像是溺水之人,希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終究……

  稻草如何能救命?

  張廷玉伸手要去摸匣中的信封,卻又停下手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

  「若靄,過來磕個頭。」

  張廷玉雙手十指交握在一起,聲音低沉得似乎聽不見。

  張若靄愣了一下,只把手裡的書放下,給那匣子磕了三個響頭。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給一個匣子磕頭,可起身的時候便望見了那信封邊角上的鮮血。

  很多很多年以後,張若靄想起此刻他父親的神情,也覺得記憶一片模糊,只感覺到他父親坐在書案後面,兩手叉在一起,半垂著頭,神情也看不清。

  可是不久之後,就出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

  匣子是胤禛送來的,當年的事情誰也不說,都當成是沒發生過。

  甚至,太子還道貌岸然地來張廷瓚的靈堂前拜會過。

  試想他與索額圖害死了張廷瓚,卻還敢來張廷瓚的靈前,卻不知若是張廷瓚九泉之下有知,會否大笑三聲?

  如今匣子送來,約莫是要起風了。

  張廷玉想著,晚上去陪顧懷袖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坐在她床邊:「今日靄哥兒四書已經能倒背如流,也時時看著弟弟妹妹,想必他們不會像我一樣……」

  顧懷袖知道白天收了匣子,張廷玉人有些恍惚,只握了他的手,笑道:「別想那麼多了……」

  雖則,她一回憶起當日的場面,也還覺得觸目驚心。

  「而月巡幸京畿,五月巡幸塞外,還要擬定簡放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李光地年紀也不小了,現在是病疾纏身,想要乞休,可皇上也不讓,可見還是不夠放心我。不過如今我已經幫著李光地做許多事情,如今的南書房,已然如翰林院……」

  康熙目前最信任的漢大臣就是大學士李光地,南書房一眾的南書房翰林跟行走,甚至別的大學士,都以李光地馬首是瞻。

  李光地多次乞休不成,那就是康熙還沒找到一個補位置的人,或者說這個補位的人還不能讓他完全信任。

  張英乞休離開之後,南書房所有的事情幾乎都落在了李光地的身上,多年來李光地也是一個人撐著,好在張廷玉很快就上來了,只是現在張廷玉還沒到他父親那個地步罷了。

  時間問題。

  皇帝的信任,終究還是時間換來的。

  張廷玉慢慢地呼出一口氣來,又道:「如今事務繁忙,皇上年紀老邁,庫銀虧空,也不南巡了。回頭南邊來的消息,你略注意一下……」

  這些都是往後的佈置,張廷玉一件一件說了,顧懷袖一一聽了, 「我瞧著你真是沒一日有個安生日子。」

  日日都在忙,像是個陀螺一樣停不下來。

  張廷玉過來伸出手臂擁著她,又抬了手指捏捏她耳垂,親吻了一下:「要想日子安生,熬著熬著就有了。」

  顧懷袖伸手環上他的腰,青絲如瀑般滑下,只道:「你緊著些心……即便那一位廢了,也未必就能掉以輕心。死灰也有復燃的時候,更何況……連他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皇上都沒廢掉他,若是今年出了什麼小事,反而廢他,一則是忍無可忍,二則……」

  眼睛微微一瞇,他掐她腰,只覺得又不盈一握了,便是輕笑。

  「你思慮得倒是周全,不過還要到時候再看,今日晚了,你睡吧。」

  張廷玉輕聲說著,便扶她躺下,又給她掖好被角,在床前站了許久,才過去將燈吹熄。

  出了門,阿德打著燈籠站在外頭,瞧見張廷玉出來,只道:「您……」

  張廷玉只一伸手,道:「燈籠給我。」

  張府他住了二三十年,早先還有父母兄弟,如今就只剩下張廷玉這一房。

  府邸的主人,也從張英變成了張廷玉。

  他提著燈籠從幽暗的小道上走過去,回到了二房原來住的地方,推開門,屋子裡空空蕩蕩,被吳氏砸了個乾乾淨淨之後,看著倒是敞亮,可在張廷玉提著的燈籠這昏暗的光下頭,搖曳著一種無聲的陰冷和冰涼。

  張廷玉又緩緩地將門給閉上,他站在台階上,階上殘雪不曾消,風力夾雜的冷意讓他覺出刮面的寒來。

  打著燈籠的張廷玉,又想起他大哥多年之前站在這裡,告訴他,這路他很熟,不必打燈籠。

  張廷玉就這樣仰面地看著天,很陰,月亮埋在雲裡,出不來了。

  次日裡,張廷玉修書一封,叫人送到桐城張家大宅。

  隔了兩個多月,張英和家裡弟弟們的回信也都到了。

  信裡說,喬氏與彭氏雙雙有孕,就是母親老邁,夜裡睡覺開始不大安穩起來,最近又到了桐城收茶的時候,張英也跟著出去摘茶做家鄉的土茶,說是今夏能給他寄一些過來。

  可對張廷玉信中提及的事情,張英一句話沒有。

  其實,張英很早很早就已經給過回復了。

  君子中庸,廷玉吾兒,十年不晚。

  十年不晚……

  張廷玉看了回信,也只是笑笑,抱著除夕與正月過百日去。

  張若靄如今也長高了,鬧著要抱抱弟弟和妹妹,除夕比較重,正月比較輕,張廷玉只讓他抱了抱正月。

  百日這一天來的賓客也很多,裡裡外外擺了不少,顧懷袖那邊出了月子,倒是越發懶怠,只每日裡看禮單都看得頭昏眼花。

  現在除了自家的禮之外,還要關心著什麼時候送別家的禮,又要送什麼,來來回回折騰得厲害。

  好不容易忙完了百日這邊的事情,又逢著三四月踏青,顧懷袖都沒出去,偶爾孫連翹來了她才跟人說兩句話。

  多事之秋,實在是懶得出去。

  八爺黨越來越威武風光,大學士馬齊幫襯著八爺,要多本事有多本事,現在太子都要被八爺壓上一頭。

  八爺黨與太子爺這邊,矛盾是越來越尖銳,張廷玉則在南書房跟翰林院都站住了,年中便升為了從二品,仍與李光地一起辦翰林院考差的事情。

  戴名世五月初派人往京城送來了節禮候問的信函,四十五年他與會試魁首失之交臂,眼看著四十八年就要到了,也該是他一展雄圖的時候了。

  張廷玉這邊看完了信,便給他回了一封叫人送回去。

  顧懷袖則辦著南邊的事情,只覺得沈恙這腦子也足夠可怕。

  這還沒過多久,已經在官私兩道完全立住了腳跟。

  幾乎每個大鹽商背地裡都是大鹽梟,這是連顧懷袖都知道的,可沈恙未免也爬得太快了。

  表面上他手裡乾淨的生意都已經交了出去,李衛那裡管著一部分,鍾恆手裡也打理著一些,倒是聽說沈恙那個兒子如今好起來,也不用吃文玩核桃裡頭的核桃仁了。

  端是當年買核桃,怕便是不下十萬了吧?

  那周大夫也是個敢開藥方子的。

  坐在屋裡打著賬本,顧懷袖換了一身薄薄的青紗外罩的水綠衫子,整個人看上去苗條又細瘦,手指撥著算盤,沈恙這個月往張府這邊交了有一萬三千多兩,比上個月多了兩千兩。

  這些在尋常人看來必定已然是巨款了,即便是張府也花不完,可在沈恙那裡興許就跟一杯水之於滄海一樣。

  沈恙的生意進賬也很嚇人,每個月流進流出的銀子,都是要按著十萬開始算,一年官私兩道的銀子跑下來,最少也得要百萬之巨了。

  比起張廷玉那一年不到兩萬兩的冰炭銀,沈恙這來錢可快多了。

  算完今天這一筆賬,顧懷袖便道:「可知道孫連翹什麼時候來?」

  青黛道:「說是明天來。」

  用赤筆將支出給記下,顧懷袖便把已經撥了一下午的算盤一搖,恢復原樣,放在了桌上,再把賬本一合,道:「如今二爺跟著皇上往塞外去,算算現在已經到熱河了。京中……」

  京中留了四阿哥協理政務。

  顧懷袖彎著唇一笑,這一把網,還是由顧懷袖來收比較好。

  她喜歡的不是髒自己的手,而是借刀殺人。

  「備轎,上齊雲齋。」

  她只帶了一本賬冊去,也還沒準備交給胤禛。

  往後院裡一坐,顧懷袖就開始老神在在地喝茶,因著是出來談事,張若靄在家裡唸書,除夕跟正月歲數還小,她也不帶出來。

  四爺今天忙裡忙外,焦頭爛額,剛剛跟老八留下來轄制自己的大臣們吵了一架,走起路來跟那燎原的火一樣,剛出來就看見了高無庸在外頭晃,一腳就踹了過去:「大熱的天,在爺面前晃來晃去幹什麼呢?!」

  高無庸真是個委屈,可那邊那一位主兒真是架子越來越大,往齊雲齋一坐,就說自己是給四爺送錢來了。

  最近胤禛真是京城裡每個高官和皇子們最厭惡的人,天天幫著戶部討債,整日裡滿腦門子寫的都是「錢錢錢」,活生生那錢槓上了。

  因著府庫虧空太大,皇子大臣們借錢不還,長期填補不上,又有八爺那邊帶頭不還錢,胤禛轉瞬化身催命鬼。

  若是今天皇宮裡頭評選個不受歡迎皇子,胤禛妥妥的第一。

  他心煩,也恨那些個不還錢的,這會兒見著人就生氣,恨不能從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身上都刮出二兩銀子來。

  高無庸只瞧見蘇培盛給他打眼色,意思是主子今天火氣正大,他連忙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迅速切入正題:「張二夫人在齊雲齋,說是給您送錢來了。」

  聽見前半句的時候胤禛還想說,她動不動見爺就往齊雲齋一坐,她是爺,還是爺是爺啊?

  可聽見下半句,胤禛迅速地住嘴了,「送錢?」

  張廷玉沒有跟庫銀這邊借過錢啊,莫不是下頭人漏記了?

  心裡揣著懷疑,想著有錢,胤禛直接道:「走著。」

  得勒。

  高無庸起身來頂著大日頭給前面張羅,出宮便往齊雲齋走。

  顧懷袖剛剛指點了齊雲齋的人做了兩碗冰鎮的西瓜汁出來喝著解暑,見著胤禛滿頭大汗進來,便連忙將碗一放,起身給行了個禮:「給四爺請安。」

  「爺安個什麼安?」

  胤禛脾氣又上來了,喜怒不定一向如此。

  他瞧著桌上還有一碗血紅的冰汁,便問:「給爺留的?」

  顧懷袖張口想說話,四爺眼睛一瞪,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便喝道:「閉嘴!」

  一口氣憋著,顧懷袖差點沒喘上來,她真的想說一句「不是」!

  喝喝喝,喝死你!

  顧懷袖心裡憋氣,也不等胤禛給他免禮,便自己起身了,一副不大聽使喚的樣子。

  胤禛喝了西瓜汁,倒是眼前一亮,齊雲齋的夥計還會做這東西?

  「你急著找爺,可是要給你家張廷玉還錢?」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顧懷袖萬萬沒料想胤禛竟然這麼說一句,差點氣得拿西瓜汁潑他,忍了!「敢情您是在朝廷裡追債追瘋了吧?」

  「那也不如太子能瘋。」

  說完,胤禛便閉嘴了。

  他也放下了裝著西瓜汁的碗,抬眼來看顧懷袖。

  方纔是說漏嘴了……

  胤禛道:「昨日來消息,說是隨扈巡幸塞外的老十八病了,太子一點也不關心老十八的病,被皇阿瑪斥責了。」

  「……您消息倒是靈通。」

  顧懷袖這會兒不敢張牙舞爪了,她垂首站著,斟酌著胤禛話裡的意思。

  胤禛還就喜歡她這會兒聽話乖得跟他養的白毛小狗差不多的樣子,抬眉道:「有什麼想法沒有?」

  「不敢。」

  說的是不敢,不是沒有。

  胤禛豈會聽不出來?

  他有端了西瓜汁來喝,忽然見著外頭高無庸跑進來,便停了這邊,去問高無庸:「你今兒辦事不牢靠,慌慌張張做個什麼!」

  「奴才回主子爺,熱河來了消息,十八皇子歿了,太子被關起來了。」

  高無庸立刻朝著胤禛打了個千兒,一手支著地,利落地回了這麼一句。

  胤禛面色微微一變,最後卻微微掐著手裡那一串佛珠,道:「可知皇阿瑪什麼時候迴鑾?」

  「尚在準備,具體時日不曾知曉。」

  太子被關起來了?

  關起來,又是個幾個意思呢?

  胤禛也摸不準。

  年羹堯這是回京述職來了這裡,方才瞧見高無庸,也知道這裡有四阿哥在談事兒。

  胤禛看了一眼,便叫年羹堯在簾子外頭等著,才看向顧懷袖:「你找爺可有什麼事?」

  顧懷袖將賬冊給放下:「您留下慢慢看,奴才給您送錢的。這會兒您這裡人多眼雜,奴才告退……不過……身為您的狗兒,奴才給您一句話,若是您像您腕上的佛珠一樣安靜,才是真好。」

  說完,她這條胤禛養了十多年的忠犬,便直接掀了簾子出去。

  年羹堯長身站在外頭,瞧見出來的是顧懷袖,忍不住一瞇眼。

  顧懷袖卻還想起初見年羹堯的時候,也不過一個毛頭小子,算算,她也是夠老了。

  跟了四爺許久的奴才,自然不需要跟這個才跟著四爺的奴才停下來見好,顧懷袖帶著丫鬟便走了。

  年羹堯皺著眉頭,只覺這女人行事越發乖戾,哪裡比得上自家妹子沉魚?

  不過裡頭四爺有找,便不再多想,跟著進去了。

  剛剛回到府裡沒多久,九月皇上鑾駕回來,還在途中就發了一道聖旨,廢去太子儲君之位,著令暫時禁足,待他迴鑾再與群臣細說。

  皇上這一道詔書一發,整個京城都炸開了,朝野為之震動!

  顧懷袖卻接到了張廷玉報平安的信,大事暫定。

  她整個人一下坐會了椅子上,有些恍惚。

  該是清算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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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1:22: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零五章 上路

  康熙九月初迴鑾,張廷玉自然也跟著回來了,顧懷袖瞧見他進屋的時候幾乎沒將他整個人給認出來。

  風塵僕僕,人瘦得厲害,她甚至覺得他白頭髮都多了兩根,可偏偏張廷玉的眼神很亮,很明亮。

  在他跨進屋門的時候,顧懷袖近乎以為他那一雙眼底的目光乃是出鞘的寶刀,亮得嚇人,又帶著森冷的寒氣。

  可他進了門,往屋裡一坐,便將眼皮闔上,轉眼刀光劍影都熄滅了。

  顧懷袖早知道了十八阿哥胤衸沒了的事情,太子被廢幾乎是這一個當口上傳回來的消息。

  有兩個多月沒見,顧懷袖看著張廷玉,只連忙叫人打水。

  可她一低眼,便見到了張廷玉有些發腫的右手手指,伸手過去一握,只覺得僵硬無比,真要跟爪子一樣了:「你手怎麼了?」

  張廷玉過了許久,才將胸中意平復下來。

  他睜眼時,已經是光華斂盡,可剛剛那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還殘留在顧懷袖的心底,揮之不去。

  「十八皇子病逝,皇上訓斥了太子諸位阿哥,被氣得有些輕微的中風,右手不能寫字,只我跟吳什兩個幫著做事,李光地大人年紀大了,也熬不下來……」

  張廷玉這一回是真累著了,想起這些日子以來的驚心動魄,真恨不能倒頭就睡。

  可他要處理的事情還很多,如今正在整個京城風起雲湧變幻之時,很多事情還落不到實處。

  如今康熙還在暢春園,要擇個吉日才會迴鑾,更何況還要扶著十八皇子的靈柩回來。

  諸位皇子都已經齊齊聚集到了康熙的身邊,可康熙現在誰也不想搭理。

  十八皇子乃是他的小阿哥,一貫捧在康熙的手心裡的,張廷玉還去上書房給他講過學,沒想到如今說沒了就沒了,中秋會見蒙古貴客的時候,還在他皇阿瑪跟前嬉鬧……

  真是個世事弄人。

  自打皇上氣住了之後,京城裡的奏折基本都是張廷玉給皇帝念,皇帝聽了讓張廷玉給批折子,有時候不要緊的折子就讓張廷玉代批,要緊的折子則是康熙看過了自己拿主意,或者問問身邊帶去的幾位近臣。打十八阿哥病了之後,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從張廷玉這裡經手。

  張廷玉為漢臣,吳氏則是滿人,兩個人名義上還在李光地的手下做事,可李光地眼睛已經不大看得清了,漢大臣這邊的事情全部砸到了張廷玉的肩膀上。

  成百上千的奏折堆著不說,有時候遇上皇帝火氣大,還要跟著給皇帝擬旨。

  九月初從塞外和熱河過來的幾道折子和旨意,全都是張廷玉寫出來的。

  如今看看他這手,幾乎是不眠不休地抓著筆桿子過來的,已經僵硬得做不出第二個姿勢來了。

  他抬手另一手摸了摸顧懷袖的額頭,只笑:「哭什麼呢,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好事。」

  「這算是哪門子的好事?」

  這會兒顧懷袖也任性了起來,也懶得搭理他,只叫白露青黛端了熱水上來。

  她就沒見過這樣不知道愛惜自己的人:「南書房下頭的翰林院學士去的也不止你一個,怎麼事情就你勞累得最多?我就不信旁的人這手能有你的厲害。」

  「我這手可厲害了。」

  張廷玉笑了笑,看她從旁邊拿了軟軟的綢帕子從盆裡蘸了熱水,慢慢給自己擦手。

  熱氣舒緩上來,連著手部的經絡也跟著活了起來,原本幾天握筆,幾天勒韁繩的那種僵硬,終於漸漸地開始消失。

  顧懷袖的手很柔,這麼多年這一雙手還是最漂亮的,一面給他擦手,看著他指甲縫裡填著的硃砂,先用帕子擦了一回,卻暫時沒管,然後喚人取了針,卻不用針尖,換了針頭來挑,而後才叫人換了一盆水來給他泡手。

  張廷玉將兩手按進了銅盆裡,輕輕地活動著自己的手指,又想起這幾日來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驚心動魄至極。

  他大多數手指的指甲很圓,常年都在修剪,唯有有時候翻奏折和掐紙頁,所以右手大拇指略有個兩分的指甲留出來,除此之外是左手小指的指甲也留出來,有些長。

  細看他這一雙手,與當年的張英無異,也與時常在南書房伺候的李光地差不多。右手各個握筆時摩擦著的位置,也有厚厚的繭皮。

  這是文臣的一雙手,也是南書房近臣的一雙手,更是未來朝廷重臣一朝宰輔的手。

  顧懷袖只站在旁邊看著,見他泡手的時候,表情沉靜,似乎在考慮什麼事情,也不打擾他,只是眼底不知怎的湧現出許多酸澀來。

  張廷玉只沉沉道:「捨得捨得,不捨不得。何故在意那麼多呢?」

  「說時容易做時難,若是我又一日忽然老了,你見著我,也如我此刻見著你的手……」顧懷袖歎了口氣,看了看自己那一雙手,忽的笑了。

  張廷玉只這麼瞧著她,道:「寧願我老上三五十年,也不願看見你老上一分。」

  她是被他捧在手心裡疼的,怎捨得有一分一毫的損傷?

  將手掌從水裡提出來,張廷玉手指還是有些僵,顧懷袖給他擦手,埋著頭一句話都沒有。

  待得手擦乾了,他才點了她眉心一下,道:「別像那麼多了,慧極必傷,智多近妖。」

  「你才妖呢。」

  顧懷袖拽了他手,拉他坐到一旁去,自用了藥酒緩緩給他擦手,再次揉按,又活動著他一根根手指,屈伸著,好叫氣血走得更快。

  做完這一切,放才見得他這爪子像個人的爪子了。

  張廷玉只擁著她,兩個人一道用了飯,卻對之前塞外的事情絕口不提,到底張廷玉有沒有在裡面做什麼,顧懷袖無從得知,也不必得知。

  看著胤禛那邊似乎也不慎清楚,胤礽到底是自己倒了的,還是被人推倒的,一點也不知道。

  她服飾著張廷玉到床上休息,張廷玉兩眼下頭都是烏青,只擁著她一起閉上眼,沒一會兒他就睡著了,想必這幾日來極困。

  可顧懷袖睡不著,她在夜裡,藉著外面昏暗的燈火看著張廷玉的臉,他表面一個謙謙君子,內裡就是個手段不少的政客。

  可她看著他,只覺得越看越是喜歡。

  擁著薄被,入秋之後已經開始發冷,這會兒有個人躺在自己的身邊,卻暖和地跟在火爐子旁邊一樣。

  顧懷袖見他睡熟了,悄悄起身,掀了紗帳出去,只端了一面圓鏡去外頭坐著,裡屋的燈被她給吹熄了,【怕攪擾了張廷玉睡覺。

  青黛還沒想到她這時候出來,倒是嚇了一跳,又見顧懷袖手裡拿著一面圓鏡,更是覺得離奇。

  然而顧懷袖沒說話,只坐了下來,看著鏡中自己那張臉,成熟而帶著嬌俏,眸底卻是經歷過大起大落之後的沉穩。想想十七年之前,她的眼神儘管也很沉,可沒有這樣滄桑之後的波瀾不驚。

  只看當初的年沉魚就知道了,那時候,顧懷袖看著她青春靚麗,也只當她是晚輩,帶著一種難得的包容的心態去看。

  其實不止是張廷玉老了,她也開始老,只是臉上還不大看得出來罷了。

  手指撫過眼角,似乎也有隱約的細紋,這些都是蓋不住的。

  顧懷袖見了,只微微地一笑。

  天已經很晚,張府裡寧靜的一片。

  顧懷袖正想放下手裡這一面鑲金嵌銀的美人鏡,卻見外頭白露進來,說是有人遞了一封信給顧懷袖。

  這麼晚,還有誰送信來?

  顧懷袖剛剛接過來,一看見外面的字跡便愣了一下。

  她讓白露出去,看見了封著牛皮紙的火漆上頭,竟然有一隻蟬的圖案。

  心裡生了警惕,便格外小心。

  信封外面寫著的乃是孫連翹的字,讓人轉顧懷袖親啟,可信封裡面拆開,卻是胤禛手書的密信。

  這人瘋了不成?

  顧懷袖簡直被胤禛的膽量給嚇住了。

  張廷玉是奉旨回京先來辦事,可胤禛這個時候人還在熱河,接了十八阿哥去了的消息就已經直接馬不停蹄地趕去了,在這種風起雲湧的節骨眼上,竟然還能能給顧懷袖送密信?

  然而一看信中所寫,顧懷袖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太子爺在塞外之時,多有偷窺皇帝起居之舉,甚至在晚上悄悄劃破了皇帝休息的帳篷,往內窺伺皇帝之行為。

  康熙曾言太子與索額圖之結黨,令他未卜今日被鴆明日遇害,如今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權力爭奪與勢力交鋒,更在今日巡幸塞外的過程之中達到頂峰。皇帝寵愛十八皇子,十八皇子竟然忽然病故,而太子不僅面無傷心之色,還依舊縱情酒樂,在皇帝最傷心的時候,竟然悄悄窺伺康熙之一舉一動!

  試想半夜傷懷之時,竟然又見到自己的兒子隔著帳篷窺看自己,期冀著這個老頭子什麼時候去世,用心何其歹毒?

  近乎就是當場,康熙便大怒不已,指著胤礽的鼻子斥罵大半夜,立刻將胤礽關了起來。

  其後,從塞外拔營回熱河途中,便已經有廢太子之言,剛到熱河更是差點連別的皇子也都遭殃。

  胤禛此刻在那邊因為太子的緣故,更不受皇帝的待見。

  十三阿哥力保太子與自己的四哥,竟然遭致康熙盛怒之下的一頓鞭笞,臥病在床。

  昔日風光的十三阿哥胤祥,轉眼之間竟然與太子一個待遇,太子一黨只剩下了胤禛一個……

  其實事到如今,該說是四爺黨了。

  當日之事顧懷袖不得而知,信中也不會屢屢提及,只言太子被廢,皇帝傷心不已,正所謂是一鼓作氣器再而衰三而竭,打仗時候的士氣是這個道理,康熙的心思也是一個道理。

  當年一手栽培起太子來,康熙對兒子們的心血幾乎都傾注在太子一個人的身上。

  就像是農夫親手種起來一片莊稼,忽然有一天這些莊稼都得病了,康熙一時之間憤怒不已,看見趴在莊稼上頭的種種蟲子,以為是蟲病,實則那莊稼是爛到了根子裡。

  旁人都知道莊稼是沒救了,可康熙不相信。

  他親手栽培起來的太子,就是他這一片莊稼,必定還留存有最後的一絲希望。

  正所謂是「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獨早」,太子就是那個「開先者」,而胤禛則是「伏久者」。

  今夜胤禛這一封信上只模糊地敘述了如今的事情,讓顧懷袖對大局有個瞭解,如今誰都回來不了,京城這邊的局勢四爺雖有謀士,可顧懷袖這邊也出不得差錯。他更怕的乃是張廷玉忽然倒戈……

  張廷玉先行回京,若京中有什麼變故,誰先籠絡住了張廷玉誰就能佔得先機。

  更何況,張廷玉乃是皇帝近臣。

  胤禛的最後一句話是:且捧老八上位議褚,密信大學士馬齊,此人胤祀一黨,定謀先機而動。

  「好歹毒的心腸……」

  顧懷袖好歹對這一段的事情知道一點,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發展。

  早先八阿哥其實就已經被張廷玉架空了在翰林院之中的勢力,失了根基,翰林院乃是整個大清文臣高官專出之地,從裡面出來的翰林起步都要當個四品官,比起下面芝麻小官上來的,可佔據不少的優勢。

  滿朝文武之中不少八爺的人,可新血補充不上來,八爺的勢力就像是水中飄萍,很有一段時間不穩定。

  可張廷玉前一陣佯裝著又把翰林院的勢力都還給了八爺,於是八爺心中大定,行事堪稱是肆無忌憚。

  如今胤禛前面跟顧懷袖說太子還死不透,康熙對太子還有個念想,可如今卻要在這個時候推著八阿哥上位,分明就是陷害!

  張廷玉剛回來,顧懷袖大半夜就接了這樣的一封信,真真是要嚇死個人。

  胤禛說要密信大學士馬齊,顧懷袖肯定不能真的這樣幹。

  這種所謂的「密信」只能是暗示,至於背地裡坑八阿哥的事情,還要翰林院之中發力。

  好在張廷玉跟八爺太子爺都有仇,也不怕誤傷了誰。

  顧懷袖將這一封信給燒了,才慢慢縮回去跟張廷玉臥在了一起。

  她這一回睡沉了,第二天張廷玉早早回來了去宮裡做事,她竟然也不知道。

  一直忙到第三天,康熙迴鑾,這才算是將廢太子的事情落定了。

  這一回跟著回來的,竟然還有三皇子胤祉的同母姐妹,也就是早年特別得皇上喜歡的十公主,不過嫁給了元朝忽必烈的後裔蒙古博爾濟吉特氏的策凌,這一次遠去也是見蒙古部族的首領,結果帶了這麼個純愨公主回來。

  太子被廢,皇帝的意思很堅決,根本就沒有經過什麼阻攔,過了早先憤怒氣急到近乎暈厥撲地的階段,皇帝似乎就冷靜了,平靜了。

  康熙甚至還一日下了兩道聖旨,頭一道聖旨讓廢太子胤礽搬出毓慶宮,住在養馬的上駟院,舉朝震驚,無數人想著太子應該是氣數已盡。

  哪裡想到,所有人都覺得接下來會有大動作的時候,康熙的第二道聖旨就下來了——

  這一回,是恩旨。

  因為今年的中秋是在塞外過的,還沒跟宮中的妃嬪大臣們共樂過,竟然下旨召集王公大臣以及京城諸位品級到了的命婦,在下旨的次日黃昏入宮。

  王公大臣們陪著忽然感覺寂寞的康熙,而命婦們則陪著早年遠嫁蒙古的和碩純愨公主。

  顧懷袖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便想到了林佳氏。

  如今太子沒戲了,林佳氏如何呢?

  林佳氏的日子的確是不大好,可她滿心都懷著期待。

  一旦太子出事,就意味著四爺交給她的差事,她已經完美地完成了。

  眼看著殺了自己兒子的兇手已經被圈禁,林佳氏近乎是喜極而泣,比之整個毓慶宮之中的棲棲遑遑,林佳氏高興得不得了。

  皇帝下令讓大阿哥胤禵與四阿哥胤禛一起看守太子,毓慶宮這邊的守衛也交給了胤禛,萬不能允許任何人出入。

  可林佳氏相信,「旁人不能出入,可四爺是看管毓慶宮的人,一定能出入的。」

  碧秀只輕聲道:「您小聲著一些,事情還沒結束呢。」

  外頭忽然熱鬧了起來,遠遠聽得見有人說話的聲音,眼看著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那聲音竟然還越來越大了。

  林佳氏皺眉道:「太子出了這樣的事情,宮裡難道不該是人人畏縮嗎?怎麼……怎麼還喜氣洋洋的?一定是太子作惡多端……所以人人稱快吧?」

  「主子,是今日皇上大宴群臣,還請了不少的命婦,說是君臣同樂,也給純愨公主做面子的。」

  碧秀解釋著,又過來扶林佳氏,「您還是早點去睡了吧。」

  睡?

  林佳氏站定,卻道:「這種時候我怎麼能睡?事情已經辦成了,四爺應該做當初答應過我的事情!我相信四爺今晚會來的,今晚命婦進宮,顧懷袖那賤人也要來的吧 ?不,我不能讓她得意……她還不知道我是四爺的人吧?只怕是她以為我這個時候已經跟這宮裡尋常的女人一樣可憐了,哈哈哈……」

  說著,林佳氏竟然大笑了起來。

  她有一種陰謀得逞的感覺,爽快極了。

  所有人都以為她林佳氏沒救了,可只有她知道,自己抱到了最好的一棵大樹!

  這一回,她為四貝勒立下了這樣大的功勞,四阿哥一定不會薄待了她。

  此前林佳氏已經暗示過,希望日後四爺能收用了她,四爺也同意了。

  早年她能改頭換面進入太子爺的後院,今後就能改頭換面進入四爺的後院。

  哈哈哈……

  到時候且看看顧懷袖會是個什麼樣的表情!

  那賤人巴不得自己跟著太子一起毀滅,若是看見她距離榮華富貴更近了一步,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表情?

  早些年被自己誣陷跟外男拉拉扯扯,即便是到了最後,顧貞觀也選擇了保護她這個大女兒,名義上將她逐出家門,實則是給她鋪了一條通向榮華富貴的坦途。這些皇子皇孫,隨便搭上一個,不就能夠爬上去了嗎?

  沒了太子,還有四爺,即便是往後沒了四爺,就沒有別的爺了嗎?

  只要她肯鑽營,肯聽話,宮裡哪裡沒有路給她走?

  顧懷袖從小被她壓著,日後也要被她壓著,生生世世,永不得翻身!

  若有一日,她定要看著人將顧懷袖凌遲處死,劃爛她一張臉,將她做成人彘,才能消心頭之恨!

  林佳氏想著,便朝著毓慶宮最後頭的一排十間練功房裡走去,月上中天,兩邊水池深深,蓮花早已經開敗了。

  可是林佳氏的心情很好。

  這裡沒有人,若是四爺來見她,正好。

  林佳氏轉身,笑盈盈地看著碧秀:「你去為我通傳一下,就說妾身恭候著四爺呢。」

  碧秀只波瀾不驚地看著她,卻一動不動,而是道:「主子,不必通傳了,四爺今兒正要見您,也有另一位貴人,想要見見您呢。」

  屋裡很暗,不知道為什麼只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外頭的金色龍爪菊已經開了很久,有了敗落的徵兆。

  燈花爆了一下,林佳氏聽見外面有說話的聲音。

  是四皇子。

  他似乎拍了一下自己手裡的佛珠,而後笑一聲,聲音低沉:「進去吧。」

  緊接著,一道拉長的影子,被廊上掛著的燈籠光給照著,長長細細的一片,像是滿池的蠍子,緩緩爬到了林佳氏的花盆底上。

  那陰影很濃重,潑墨了一樣。

  是個女人,裹著披風,天已經見冷,她怕冷,早早地揣了手爐。

  如今一到地方,便叫自己身後的宮女為自己除了石青色披風,於是身形高挑細瘦,又自帶著風流韻致,纖細的手指頭一勾,那披風除開的時候滿室光華似乎都聚攏到了她的身上。

  顧懷袖今天很漂亮,格外地。

  今日進宮不見皇帝,只見純愨公主,所以顧懷袖穿著白底玫瑰紅刺銀線團花蓮紋繡的銀紅綢緞滾邊褂子,連著下頭胭脂紅刺繡的百褶裙,只在腰部用刺繡八寶紋的腰帶給收束起來,越發顯得身段玲瓏。

  她一張明艷的臉龐,漸漸隨著她進門的腳步,而在林佳氏眼前展現出來,妖魔鬼樣一樣扎人。

  顧懷袖微微彎唇,寬袖遮著兩手,鬆鬆抱著手爐,輕笑著歎一聲:「大姐,三妹送你上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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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1:22: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零六章 了斷

  皇上賜宴,自然是恩寵有加,顧懷袖不會不去。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原本想著早早進宮,結果剛剛入宮門跟張廷玉分開,竟然就被引路的小太監順著右邊的宮道引著往毓慶宮走。

  蘇培盛就在前面台階上蹲著,旁邊站著兩個侍衛,一動不動。

  興許是覺得無聊,蘇培盛嘴裡叼著不知道哪裡摸來的草芯子,手裡把玩著一個透明的內雕歲寒三友圖的鼻煙壺,正望著前頭大紅宮牆上的金色琉璃瓦出神。

  顧懷袖面前的小太監瞧見了蘇培盛,便上去喊了一聲:「盛公公。」

  「什麼盛公公,往後要叫咱家蘇公公,這都是給賜名兒的人了,你那舌頭怎麼長的?」

  蘇培盛一聽不樂意了,呸了小太監一聲,做完了這一切,才瞧見顧懷袖裹著披風站在後頭,頓時「哎喲」了一聲,朝著自己臉拍了一巴掌:「瞧奴才這眼力見兒,竟沒見著姑奶奶您在後頭,該死,該死。爺正等著您呢,說是您幫著辦事兒,如今到了收利錢的時候了。」

  顧懷袖只瞧著蘇培盛那滑稽的模樣,只淺淺笑了一下:「你們爺真是踩著刀尖在幹活兒,你也幹活兒吧。」

  她掃了左右的侍衛一眼,見他們都沒有扭過頭來,心知這些都是胤禛的親信,也不多言。

  蘇培盛也就是開個玩笑,如今太子倒霉,他們爺前一陣也差點被大怒之下的康熙爺給一刀砍了,可好歹挨過來了。如今看著八爺要倒霉了,蘇培盛看自家爺表面上一副八風不動的表情,實則已經是將這一切都算計了起來。

  高無庸前一陣才說了,得預備著給張二夫人辦事兒了,蘇培盛還不信,沒想到趕巧撞在今天。

  原本預備著顧懷袖回來的時候留人,沒想到顧懷袖今日來得很早,索性直接將人朝著這邊帶,辦完了事,也好讓張二夫人這心裡安定一些。

  胤禛原是預備著太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起來,八爺黨那邊的事情又還沒搞定,太子倒過一次,再倒第二次太簡單。

  早早解決了林佳氏,免得這女人知道自己沒辦法沒胤禛「收用」,回頭來跟胤禛翻臉,又把太子狂疾的事情給捅出去,胤禛才是又被咬一口倒霉呢。

  張廷瓚之事,也是胤禛的前車之鑒。

  夜長夢多,能殺的時候殺了最好。

  顧懷袖還是頭一回進宮,也是頭一回進毓慶宮。

  她本是漢家女,尋常不入宮,就是年節裡皇帝賜宴,張廷玉一般也不帶著顧懷袖去。顧懷袖也不會去那些地方,尤其是宮裡,她巴不得離這個吃人的地方越遠越好。

  可林佳氏很喜歡這個地方,她希圖在這裡求到一世的榮華富貴,萬人欽羨。

  也有無數無數的男人,進入了這個地方。

  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不管是宗室貴族,還是天潢貴胄,他們一樣地希望能站在他們能站著的最高的地方。

  男人如此,女人如此。

  顧懷袖不入紫禁城,一樣如此。

  人人都被一跟叫做「功名利祿」 的鞭子驅趕著,虛榮,虛偽,偽善的面具下面藏著刻毒,淳美的酒液之中蕩著殺機。

  一切一切的罪孽,莫不從人性之中出來。

  而女人,善妒。

  她抬眼,上了台階,旁邊有宮女,四阿哥就靠著牆裡面那一片陰影站著,身邊似乎還有什麼人,不過顧懷袖不認得,她只看向了四貝勒。

  表面上胤禛信佛,精通佛法,四貝勒府裡供奉著不少的佛像。

  可是這一位皇子,用禮佛的手,做著惡鬼才做的事情。

  他見了顧懷袖,將那佛珠朝著掌心裡一搭,難得有心情笑,才道:「進去吧。」

  進去吧。

  胤禛就這麼輕輕的一句,一點也沒有身處於廢太子毓慶宮的自覺,彷彿是在自己的四貝勒府。

  閒庭信步,如此而已。

  所以顧懷袖現在就已經站在了林佳氏的面前。

  厚厚的石青色披風退去的時候,顧懷袖分明地感覺到了幾分秋寒。

  不過只有薄薄的涼意,像是糯米糕外頭裹著的一層酸甜果醬,很淡,可是味道很好。

  也像是顧懷袖現在的心情,很淡,很平靜。

  想想距離顧瑤芳當日被送離顧家,已經過去了十七年。

  十七年啊,女子的青春年華如流水一樣從手指縫裡過去。

  十七年,當日家中兩姐妹,一個成了太子的側妃,一個成了張老先生的正妻。一個如今是階下囚,一個高高在上俯瞰眾生。

  顧懷袖頓時覺得世界其實很奇妙。

  她叫她大姐,只一個稱呼,就將兩個人都送到了很遠很遠的以前。

  林佳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尚存有一線的希望,此刻她腦子裡亂糟糟的一片,只回頭看碧秀:「碧秀,碧秀,她怎麼進來的?你說,你說啊!是不是四爺要給我報仇了?對,我要劃花她的臉!」

  碧秀憐憫的神情,還是那樣淡淡地,她退了兩步,而後側身朝著顧懷袖一福,四阿哥的眼線,自然規矩極嚴,瞧著這一福身都是漂亮得很。

  跟著林佳氏多少年了?

  碧秀也不是沒有犯過錯,比如張廷瓚的那一次,可畢竟那是林佳氏自作主張,一時之間胤禛找不出能替換的人來,所以索性繼續用碧秀。

  碧秀一直都不是什麼林佳氏的人,只是四爺提線木偶上面的「線」罷了。

  顧懷袖都懶得擺手,斜了碧秀一眼,便輕笑:「起身吧,你是四爺的奴才,又不是我的奴才。」

  林佳氏昏了頭,花盆底一時沒有踩穩,只覺得跟見了鬼一樣,怔怔地又退了幾步,「你們……你們……你們背叛了四爺不成?你們……」

  胤禛一直在外面聽著呢,聽見這話,便笑了一聲。

  身邊的高無庸聽了,也是無奈地搖頭,這女人也是可憐。

  「大姐,遊園一場繁華夢,該醒了。」

  顧懷袖站在原地不曾動過,只用手掌感受著鎏金手爐外面華麗的紋飾,神情平靜。

  這樣的稱呼,真的是久違了。

  林佳氏不想醒,繁華富貴之夢,這輩子都不要醒來!

  她費盡心機到底是為了什麼?當女人,不就是為了嫁進高門大戶嗎?

  原以為成為才女,就能彌補樣貌上的不如意,誰料想才名有了,可喜歡顧懷袖的人還是喜歡顧懷袖,林佳氏不甘心!

  或者,現在已經可以重新叫她顧瑤芳了。

  因為,這是一個將死之人。

  自顧懷袖十歲落水被撈起來之後,顧瑤芳一直期待著的那種轉變,終於開始了。

  從小兩姐妹就是一個老師,一樣學塾裡學東西,先生都誇讚著袖姐兒聰明,卻都又說芳姐兒踏實肯用功。袖姐兒喜歡玩,可功課上不如自己,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所有人,自己不如顧懷袖聰明嗎?

  明明她長了顧懷袖兩歲,可是卻處處不如。

  那一日顧懷袖與她一起在家裡水池旁邊畫扇,袖姐兒跑過來嬉笑,看著她畫的竹子,竟然說她畫得難看。

  顧瑤芳哪裡能忍?

  從來都是顧懷袖讀書識字厲害,可寫字畫畫總是醜得不行,一直沒什麼長進,如今竟然也敢來笑話她?

  平時兩姐妹打打鬧鬧,都沒人覺得兩姐妹不合,袖姐兒又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芳姐兒對她的不滿也都一直藏著,在心裡漸漸地釀起來。

  結果在這一天,完完全全地爆發,她趁著沒人看見,一把將袖姐兒推進了水裡。

  袖姐兒水性不好,年紀也小,小胳膊小腿兒哪裡有十三歲的顧瑤芳力氣大?

  芳姐兒就這樣按著她的頭,死活不讓三妹浮出水面,也不知道按了多久,一直等著人都動了,之前一直掐她手的手指也僵硬下來,顧瑤芳才緩緩地放開手。

  之後巨大的恐懼就將她整個人填滿了,她把扇子拋進了水中,然後自己跑開了。

  顧瑤芳那個時候年紀小,可也已經讀過了書,書裡的世界比顧貞觀呈現給她的世界大多了。

  她隱藏著自己的情緒,回了自己的屋,青溪問她幹什麼回來,顧瑤芳便說三妹畫扇缺了一根湖筆,所以回來拿。

  接著,顧瑤芳帶著青溪一起往園子裡去,佯作奇怪地問三妹哪裡去了。

  她的三妹,就浮在旁邊的水面上,很快就被顧瑤芳驚恐地發現。

  丫鬟們大喊著「三姑娘落水了」「快來人啊」,顧瑤芳也跟著大喊大叫起來。

  不一會兒就有小廝過來,連忙將已經到了池中的人給撈了起來,結果發現人都沒了氣兒。

  聽見小廝們驚恐地說三姑娘沒氣兒了的時候,顧瑤芳的眼淚很自然地就下來了,她以為自己會更加驚恐,可事實上……

  沒有。

  她沒有。

  她只有滿心的快意。

  這個長得漂亮,又聰明惹人厭的三妹,終於消失了。

  真好。

  沒了顧懷袖,就再也不會有人說三姑娘比大姑娘聰明,也不會有人說三姑娘日後一定出落得比大姑娘好。

  真好,真好。

  顧懷袖就要死了!

  顧瑤芳還記得,那時候自己低聲地說著:「都怪我沒有看好三妹,池子裡還有一把畫扇,一定是三妹去撿扇子的時候掉下水了……如果我在,如果我在……」

  她哭著的時候,顧貞觀也就到了,見她哭得傷心又連忙上來安慰。

  顧貞觀還想要去看袖姐兒,只被她拉著,說自己怕。

  丫鬟們那邊為著已經濕淋淋躺在地上,已經沒氣兒了的袖姐兒,都是嚇得哭了起來。

  顧貞觀也是搖搖欲墜,抖著嘴唇,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眾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只想著趕緊收殮了袖姐兒,顧貞觀也終於掰開了顧瑤芳的手,要親手去抱他的袖姐兒。

  可就在那個時候,在所有人都以為顧懷袖已經死了,已經沒氣兒很久了的時候,她卻忽然之間咳了一口水出來,嚇得周圍的人尖叫起來。

  顧瑤芳更是抱著自己的頭喊了一聲。

  而後,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樣睜開了。

  似乎是在水裡泡過,更加明亮璀璨,透著一種全然陌生的陰森寒冷。

  顧瑤芳不記得那到底是自己的感覺,還是那一雙眼睛本身帶著那樣的情緒,只記得那一瞬間自己整個人都要嚇瘋。

  那是真正的死人活了過來,就在所有人的面前,被嚇住了的豈止顧瑤芳一個?

  丫鬟小廝們近乎是瞬間就嚇趴下了,可顧懷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定定地看著她。

  那眼神太可怕了,霜雪刀劍一樣,似乎才從死生裡磨出來,帶著一種洞明的鋒銳,彷彿將她整個人都看透。

  而如今,顧瑤芳看著雍容立在自己面前五步遠的顧懷袖,骨頭縫裡都冒著寒氣。

  又出來了,這種眼神。

  她是死了又活過來的三姑娘,是被她按進水裡死了又離奇復活過來的命硬之人,是天煞孤星,是天生剋著她的人!

  眾人都只當是袖姐兒才落水不久,所以自己嗆了回來,只有顧瑤芳知道,她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惡鬼!

  她明明已經將她按死在水裡,她卻張牙舞爪,帶著那種通透的眼神起來,彷彿知道她心裡所有的齷齪和陰暗!

  從那一刻起,顧瑤芳知道自己再沒有活路了。

  不管往後她怎麼試探,顧懷袖像是忘了那一天的所有事情,也從來沒在人前露出什麼異樣來。

  她的字似乎比以前更醜了,可不要緊,顧瑤芳喜歡她這樣醜下去。

  她原本已經相信了袖姐兒什麼也不記得了,可每一日入睡,袖姐兒當日睜開眼睛時候的眼神,就在她腦海裡晃蕩。她快要被這樣的眼神給折磨瘋,所以她必須找一個機會,再次將這個不是人的「袖姐兒」置於死地。

  丫鬟們之間本來就流傳著袖姐兒死而復生的事情,母親也因為這個有些疏遠袖姐兒,甚至根本不願意靠上去。

  再加上,又有顧瑤芳推波助瀾,說自己被那一天的袖姐兒給嚇住了,懷疑有水鬼附身在了顧懷袖的身上,找了道士來給袖姐兒除了一個月的晦氣,似乎才好了許多。

  一切,只因為這一個眼神。

  顧瑤芳不能放過袖姐兒,不然那一日袖姐兒想起來,或者爬到了比自己高的地方……

  她堅信,袖姐兒是會報復的。

  所以她要先下手為強。

  原本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爭鬥,因為一次過火的失手,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而今天,顧瑤芳知道,她來報復了。

  二十四年前,被她按進水裡的顧懷袖已經死了,站在她眼前的這個「顧懷袖」,是一隻鬼。

  他們都沒發現顧懷袖的異樣,只有常日跟三妹朝夕相處的顧瑤芳發現了,她的妹妹用右手很不習慣,甚至握筆都在抖,做什麼都手抖,大夫說可能是落水受涼之後虛弱。

  可只有顧瑤芳知道不是,她的三妹早就換了一個人!

  眼前這個女人,不是她的三妹,不是那個被她害死了的三妹!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隻討債的鬼!

  顧瑤芳一步一步朝後面退著,雖然顧懷袖一直站在她面前沒有動過,可她覺得她身上那種凜然的殺機,已經蔓延到了她全身。

  「不……不……不……你們都在騙我,你不怕我說出去嗎?你是鬼,你是佔了我妹妹身體的鬼!」

  「呵……」

  顧懷袖終於輕笑出聲,就這麼不緊不慢地朝著前面走了一步,而後顧瑤芳像是受驚了一樣再次尖叫著朝後面退了一大步。

  「你怕什麼呢?我不是你的三妹嗎?我還當你忘了呢……這麼多年,你不就是想害死我嗎?一步一步,先站在比我高的地方,看著我不如你,看著我受盡折磨……現在你看啊,我多辛苦啊,每日裡要算著張府的賬,還要帶著三個孩子,每日出門都有無數的丫鬟婆子跟著,浩浩蕩蕩的一群,好累人啊……」

  帶著戲謔的聲音,涼透了。

  顧懷袖就這麼近乎溫柔地說著話,彷彿她真是顧瑤芳的三妹。

  這麼多年來,少有人知道她們之間的秘密。

  姐妹兩個也從來不會往外面說,互相捏著對方最大的把柄,也互相沒有足夠的證據,只能暗中較勁,漸漸鬥個你死我活。

  這是一種藏在水面下的戰鬥,無聲無息,卻是硝煙四起,只有她們自個兒知道,也清楚地明白,必須將其中一個人置於死地,另外一個人才能安安心心地過完下半輩子。

  就這麼斗一輩子。

  不死不休!

  而如今,那個從水裡爬出來的水鬼,那個佔據了顧懷袖身體的顧懷袖,成為了真正的勝利者。

  她就這麼抬著那輪廓足夠驚艷時光的精緻下頜,瞇了一彎神采堪堪溫柔歲月的杏眼,卻一手拿了手爐,朝著旁邊一遞。

  碧秀很有眼色的上前躬身接了,站在一旁。

  在顧瑤芳哀戚驚恐的目光下面,她摸出了一把扇子,道:「這麼多年,大姐想必一定很好奇,我的字到底寫得怎麼樣吧?小時候我畫扇,老是畫不好,我就想啊,哪一日要是能用右手畫出大姐那樣漂亮的扇子多好。可是後來我發現,不能呢。」

  不能呢。

  「因為,在我睜開眼、爬上岸的那一瞬間,我便知道,大姐的扇子是用三妹的血畫的。」

  大姐的扇子,是用三妹的血畫的。

  聽見這句話的碧秀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外頭粘竿處的人與胤禛本人,也都是完全沒想到,從一個婦道人家的嘴裡,竟然說出了這樣可怕的話。

  只這一句話出,便像是能望見森森白骨,慘慘紅血,陰森可怖。

  只有顧懷袖自己還是淡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出門的時候是懷著什麼心思,只覺得時間約莫是可以了。

  冥冥之中就是有這樣的預感。

  白玉為骨,扇面雪白,畫的更是紅梅報春圖,那一點一點的冷紅,刺著顧瑤芳的眼睛。

  芳姐兒已經許久沒見到過這樣顏色的扇子了,她還看見了扇面上題著的字,只是有些辨認不清楚,此刻她的眼睛跟隨著頭腦而混亂,整個人都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於是,顧懷袖一翻扇面,輕笑道:「必是我走的時候匆忙,竟然給題錯了詩,原想著題陸放翁的《詠梅》,未料想一個手抖,題了《五丈原》,正是個……天清殺氣屯關右,夜半妖星照渭濱!」

  顧瑤芳在看到那字的瞬間,滔天的恨意便已經湧了出來!

  帶著狂氣的字,一筆一劃,鐵畫銀鉤,扎得人心底淌血!

  顧瑤芳一下跌坐在地,惡狠狠地瞪著她,像是已經被逼到了極致。

  她不甘心!

  為什麼輸的是她?

  四阿哥呢!

  四阿哥呢!

  顧瑤芳像是被逼急了終於要跳牆一樣,垂死之際的掙扎更觸目驚心,她整個人忽然有了力氣,一下朝著顧懷袖撲去,想要拿走顧懷袖的扇子。

  只可惜,碧秀見機很快,滿洲姑娘習過武藝,上前去直接一腳將顧瑤芳給踹下去。

  顧瑤芳被這一腳踹得面朝下趴著,膝蓋一下砸在了水磨石的地面上,一下就紅了一片。

  她眼底含著淚,不要……

  她不要……

  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她甚至馬上就能到了四爺的後院,等著廢了太子之後,她就是幫助四爺登上皇位的最大功臣!

  即便無法母儀天下,她顧瑤芳也跟尋常的女人不一樣!

  對四阿哥來說,她一定是不一樣的!

  「該死的賤蹄子,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竟然敢踢我——」

  只要一想到四皇子,顧瑤芳的心就漸漸活絡起來了,她不再被顧懷袖給嚇著,而是連滾帶爬地撐起了身子,朝著外面跑:「四皇子救我!四皇子!快來殺了這個賤婦!她是張廷玉的妻子,張廷玉陰謀要害您,張廷玉是太子的人,真的,妾身親眼所見!四皇子……」

  顧懷袖就這麼帶著輕嘲,看著她跑了出去,然後立刻被兩邊的侍衛給抓住,揪住了頭髮,任由著顧瑤芳踢打,銅牆鐵壁一樣將人給攔住了。

  這種感覺,讓顧瑤芳一下想到自己死了弘晉小阿哥那一天。

  弘晉……

  她的兒子,都是被他們給害死的!

  顧瑤芳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侍衛的手臂上,換來凶狠的一巴掌!

  「啪!」

  臉頰都高高腫了起來,緊接著她就被人摔在了台階下面,狼狽地滾了好多下。

  顧瑤芳太恨了,她太恨了!

  她是惡鬼,知道她幼時做過的一切虧心事,她幾次三番要將顧懷袖置於死地,可不能夠,直到如今,終於惹來了殺身之禍!

  顧瑤芳撞得頭暈眼花,然後就看見了那今日穿得格外明麗的女人一步步走了出來,手裡還捏著那一把畫扇。

  而陰影角落裡,還站著一個曾經高高在上站在她面前過的四阿哥!

  那是四皇子!

  他一直在外面聽著!

  顧瑤芳終於慘笑出聲:「你們聯手起來算計我!你們聯手起來算計我!如此天打雷劈之事,你們遲早會遭報應的!」

  「天很晚了,這個笑話好好笑啊……」

  顧懷袖低聲地歎著氣,胤禛一直沒聲音,就站在旁邊看著。

  這一次,胤禛的的確確是個真實的看客。

  在所有人看來,這是一對親姐妹,可是她們相殘。

  顧懷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階,兩邊的侍衛不敢直視她,只埋頭按住了顧瑤芳。

  她掙扎著,哭喊著,像是已經完全絕望,又像是不甘心,她要爬起來,剜去顧懷袖這一雙眼,劃花她的臉,將她挫骨揚灰!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賤人——」

  聽著這些蒼白無力的話,顧懷袖只是緩緩地伸出了自己漂亮的月白色繡著銀線的繡鞋,狀似無意地踩在了顧瑤芳的手上,一個人的重量,加在一個人的手上,十指連心……

  顧瑤芳一下慘叫了起來。

  可是侍衛們是不會讓她發出任何聲音的,立刻有人上去堵她嘴。

  「大姐,天晚了,大家都在休息呢,你聲音小一點。」

  顧懷袖眼簾一低,瞅著她,帶著憐憫。

  「二十四年了,你還沒響明白嗎?之前你能在顧府佔著優勢來鬥我,不過因為顧貞觀偏心,還有你娘怕我,你也怕我,因為我是死而復活的人……現在看著自己被惡鬼纏身了,高興嗎?你擔心了這麼多年的事情,終於發生了……真好。」

  真好。

  顧懷袖笑顏明媚,然後道:「你裝病這麼多年,一直央求太子弄死我,可背地裡保我的爺不就在那兒嗎?可憐你啊,兒子喪命於夫君的手裡,還不自量力跑去喊雨……你說弘晉小阿哥一直那麼聰明伶俐,聽你的話,怎麼忽然跑去喊雨了呢?」

  顧瑤芳兩眼裡都流出血淚來,她瘋了一樣朝著顧懷袖伸手,五指成爪,似乎想要將顧懷袖拖下來。

  兩邊的侍衛一直狠狠地拽著她,時不時踹上一腳,只罵她不老實。

  顧瑤芳真的瘋了……

  弘晉的事情一直很蹊蹺,可現在顧懷袖竟然說弘晉喊雨這件事乃是他們算計的!

  四皇子跟顧懷袖才是一夥兒的!

  她為胤禛賣命這麼多年,甚至不惜在自己口脂和別的房事用藥裡下慢毒,導致了太子的狂疾,她滿心以為四皇子願意幫助自己,一面是覺得有她有用,一面也是憐惜自己。

  就像是十七年前她進宮時候那樣,用那種佛一樣慈悲的眼神望著自己,所以她才來幫助四皇子的啊!

  「我恨你,顧懷袖——」

  哭喊著的顧瑤芳,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起來。

  弘晉是她的命,現在竟然才知道,她一直為自己的殺子仇人賣命!

  顧瑤芳死死地瞪著一旁一直沒走出來過的四皇子,用拳打,用腳踢,用牙齒咬,可沒有任何辦法能使她掙脫侍衛們的控制,她不甘心,好不甘心!

  為什麼她這麼蠢,被人害了兒子,害了夫君,還一心以為自己能得到榮華富貴?

  弘晉,她的弘晉……

  垂死掙扎的場面,總是格外地慘烈,似乎地面上都淌著血一樣。

  顧懷袖用扇子戳著她的臉,有些用力,甚至扇面上都沾了血:「在你把張家大公子盜走密信的消息,告訴了太子爺的時候,就該給自己備著棺材了。」

  顧瑤芳狠狠地一顫,她驚恐地望著顧懷袖,又看了一眼四皇子。

  她這件事做得極其隱秘,連碧秀都不知道!

  不可能!

  那一日在知道太子密信失蹤之後,她就立刻支開了碧秀,將自己懷疑的對象告訴了太子。

  可是同時,她不敢透露四皇子的事情,因為若是胤禛暴露,接著暴露的就是自己。

  一則顧瑤芳不能讓太子倒下,二則不能讓四皇子倒下,任何一個人出事,都會牽連到她。

  她妄圖腳踩著兩條船,可沒想到……

  早在她說出去的時候,這兩條船都齊齊地對她翻了臉……

  如今竟然是因為這件事?

  她一直以為……沒人知道的……

  眼看著顧瑤芳恍惚了起來,顧懷袖心底的厭惡和殺意,終於攀升到了極致。

  若沒這個女人,張廷瓚又怎可能一夜之間殞身?!

  那噩夢一樣的一個晚上,是張家多少人刻在心底的仇恨?

  顧懷袖的手指,輕輕顫抖了一下,她擺了擺手,讓兩個侍衛退開。

  這裡是練功房外面,有一片巨大的蓮池,只是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沒有蓮花開,只有滿池的殘荷。蓮池當中一條筆直的池上道是用塊石架空搭起來的,細細長長……

  顧瑤芳早已經掙扎得沒有了力氣。

  她只看著顧懷袖,看著她朝著自己逼近,驚恐地朝著後面退。

  手指已經被磨破了皮,指甲也斷裂了,可顧瑤芳感覺不到疼痛。

  她一身體面的衣裳早就已經狼狽骯髒,像是她整個人一樣。

  「不……你不能殺我,我是太子的側妃……你不能殺我……你以為自己是誰!我是太子的側妃!你不過就是一個奴才!放開我,否則像是射死張廷瓚一樣!哈哈哈……」

  顧瑤芳瘋了一樣地喊著,她獰笑,忽然想起什麼來,又生出一種即將報復成功的快感:「你想知道長大公子是怎麼死的嗎?想知道他怎麼離開了宮,又怎麼被人一箭射中背心嗎?你知道嗎……哈哈哈……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也跟我一樣是個傻子!被人算計的傻子!」

  站在後面的胤禛,輕輕地將佛珠戴在了腕上,上好的紫檀木鏤花佛珠相撞,聲音很沉。

  侍衛似乎是見著顧瑤芳又開始發瘋,索性上去一陣拳打腳踢,立刻痛得顧瑤芳哀喊起來,慟哭著,又想起她的弘晉來,於是喊著:「弘晉……額娘的弘晉……顧懷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顧懷袖恍若未聞,她抿著唇,那是一道冷艷的弧度。

  她躬身,拽住了顧瑤芳後面亂糟糟的頭髮,帶著一種溫柔的愛憐:「大姐,我送你上路吧。黃泉路上,跟三妹好好敘敘舊,記得替我問聲好……」

  她是鬼。

  顧瑤芳終於反應了過來,她想要逃,可是身上已經沒有了力氣,兩手伸出去抓著顧懷袖的手臂,在她手背上留下一道斷裂指甲的刮痕!

  可惜顧懷袖似乎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也似乎根本不將這樣的疼痛放在眼底。

  她很享受這種成功者的喜悅。

  顧懷袖甚至微微地笑著,那種一切盡在掌控的感覺,讓她心裡生出了無盡的滿足和快意。

  她就那麼伸手狠狠拽著顧瑤芳的頭髮,接著猛地朝著橋邊水裡一按,把她整個頭都按進了水裡。

  臉埋進水裡,池水透著一種奇異的泥土水藻的腥氣,混雜起來,全部衝進她的七竅之中。

  顧瑤芳掙扎不已,甚至蹬著腿,卻感覺到自己的腿立刻被人狠狠踩住了,似乎聽見了腳腕骨碎裂的聲音。

  她掙扎不動,恍惚之間已經化作了當年的那個小女孩,那個被她狠狠按進水裡的三妹!

  不,不要!

  她不想死!

  不想死……

  冰冷的池水,漸漸讓她的臉也冰冷了下來……

  按在她腦後的那一隻手,手指纖細,肌膚素白,然而就那樣堅定,沉穩,透著一種從容不迫的意味。

  從容不迫地殺人。

  顧懷袖只這樣按著她的頭,從顧瑤芳初時的掙扎,從猛烈到微弱,逐漸像是一條剛撈上來的魚,蹦躂許久了,也終於被曬乾了,奄奄一息了。

  手腕一直保持一個動作也有些累。

  看她兩手都僵直著撲進了水池裡,顧懷袖才輕輕地笑了一聲:「來生莫再投作我阿姐……」

  她收手,緩緩地起身,顧瑤芳沒了氣兒,整個人都軟在了池邊,半個身子扎進水裡。

  「嘩啦啦……」

  水聲響了片刻,又歸於寧靜。

  兩名侍衛見顧懷袖放手起身,也不知怎地腿一軟竟然跪下來。

  手背上有一道血痕,不過顧懷袖一點也不在意。

  她只是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

  遠望,紫禁城裡,正是流光溢彩的時候,毓慶宮中死寂的一片。

  她站在紫禁城最中心偏東的位置,抬頭看時,只見到一片巨大的陰翳。

  微微側過身子一瞧,四皇子還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是一座不悲不喜的佛。

  顧懷袖也不打招呼,自然有宮女上來遞上她的手爐和披風,她重新踏上了石道,宮女給她繫好披風,她便揣著手爐,從來時的路出去了。

  涼風拂起她披風的角,也將那白底繡玫瑰色花樣的袍角給掀起了一點漣漪。

  顧瑤芳的屍體,半趴在水裡。

  顧懷袖只把手裡的折扇順著扇骨一根根地撕了,像是十七年前她剛從桐城歸顧家,把扇子扔進顧家花池一樣,也像是二十四年前芳姐兒將扇子扔到落水的三妹身邊一樣……

  血紅色的扇面,撕爛了,被冰冷的池水浸泡著,墨跡終於緩緩地氤氳開來,與池水融為一體。

  從今以後,再也沒人知道顧懷袖的秘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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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1:22:4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零七章 噩耗

  和碩純愨公主這一次只是一個看客的姿態,可她的確很得康熙的喜歡,這一次廢了太子之後立刻請了內外命婦給她作陪,可以說得上是風光無限了。

  顧懷袖出來的時候,蘇培盛換了一個姿勢蹲坐在門牆邊,不知道哪裡來了一隻佛手柑,正被他握在手裡,似乎準備吃。

  眼角餘光瞥見這邊過來了件石青色的披風邊角,蘇培盛跟受驚了一樣立刻蹦起來,打了個千兒:「奴才給張二夫人請安!夫人吉祥!」

  「吉祥……大家都吉祥。」

  顧懷袖還揣著手爐呢,她為四爺賣命,四爺給她報仇的機會。

  多好的交易。

  下一個要倒霉的就是八爺了。

  前次四阿哥的密信送回來,顧懷袖就已經做了一番佈置,今日去宮裡吃宴席,定然會遇到馬齊的夫人。

  每一個獲得都是有代價的。

  她還記得自己問胤禛,說過河拆橋的事情。

  那還是康熙三十年吧?

  四皇子說,他從不拆有用的橋。

  如今顧瑤芳就是那一座已經結束了自己的使命,再也沒有使用價值,甚至還會讓四皇子掉進水裡的橋。

  這樣沒用又危險的橋,自然會被四皇子無情地拆掉。

  如今她給四爺辦事,依舊從來不把張廷玉牽扯到其中,她辦四爺的事情,除非信裡指明要張廷玉動手,她都自己想辦法。

  顧懷袖自己是深陷泥潭,也許她就是下一個張廷瓚。

  而在一切的危險發生之前,她要把張廷玉摘出去。

  其實不管她在四阿哥身邊如何危險,康熙總歸不會殺張廷玉,張廷玉有張英的名頭護著,康熙再怎麼也不能殺張英的兒子。可若是有一天,她顧懷袖犯在康熙的手裡,只有死路一條,張廷玉保不住她的。

  她的很多事情,張廷玉都不知道,相反,她幾乎對張廷玉的事情一清二楚。

  多想幹完這一票,就收手,可她知道一步邁出去就沒有回頭的路。

  她在二十來年之前就已經開始給四爺辦事,往後斷斷續續地辦,直到被四爺收為了奴才。

  以後她就是四爺一輩子的奴才,幹完了這件事,還有下一件,永遠沒有真正罷手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回不了頭,於是就像是一頭扎進這紫禁城璀璨的夜晚一樣,扎進那幽深不可測的未知黑暗。

  屬於四皇子胤禛的未知,和黑暗。

  懷揣著秘密走路,也很累。

  就像是此刻,蘇培盛招來了小太監給顧懷袖打燈籠。

  剛剛到宮門口的時候,還有晚霞,查驗進宮之後就已經黑了,到了這個時候即將到開席,天就已經完全黑盡了。

  顧懷袖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著,極目遠眺,長長的宮道盡頭是一道宮門,推開一道宮門還有一條宮道,一道接著一道……

  永遠沒有止息。

  紫禁城裡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屋子,被這樣的宮道給連接著,像是沉沉的脈搏。

  顧懷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沒用。

  她總覺得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只要她堅持不拉張廷玉下水,遲早就有沒用的一天。

  就是張廷玉,也不能保證自己永遠都有用。

  就像是上次誅殺朱三太子一樣,張廷玉對這些也都是無能為力的。

  他們只是在能掙扎的範圍裡掙扎,然後抓住對自己有用的東西。

  張廷玉對康熙如此,顧懷袖對胤禛如此。

  從無例外。

  他們都是一樣的,沒有誰比誰高貴,也沒有誰比誰有用。

  因為這樣的用處,隨著時間和場合的變化而變化。

  現在胤禛除掉顧瑤芳,興許以後又會發現這個女人對他其實是有用處的。

  只是那個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胤禛隨時隨地地需要除掉對自己沒用的橋,然後搭造對自己有用的橋。

  一座一座的橋,胤禛就踩著它們,一步一步地走向整個大清朝最高貴的寶座。

  而顧懷袖,一步一步踩著腳底下條石鋪成的路,終於入了宴席。

  有人唱喏了一聲:「三品淑人張顧氏到。」

  顧懷袖還來不及看一眼,便朝著前面穿著靛藍色蘇繡長旗袍的女人行禮,約莫有三十來歲,頂多跟顧懷袖一樣的年紀。

  純愨公主不愧是皇帝最喜歡的公主,眼仁大大地,下巴倒是有些圓,這些年嫁到蒙古,成熟美艷了不少,興許是塞外的風光更開闊,她這大清朝的皇女出去再回來,竟然帶了一股草原兒女的英挺氣質。

  相反,顧懷袖是典型的江南女兒家,即便嫁了人也頂多沾染許多北方的大氣,夾雜南方的精緻細巧,可怎麼看也不會生出那種獷野的味道。

  她謹慎,小心。

  聰明不聰明,往往從細處體現。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遇到驚心動魄的大事,所以平日裡為人處世之道,越能洞見一個人的心性。

  打顧懷袖進來的那一刻,就有無數人朝著她望了過來。

  宴席在御花園的後園,不遠處有一個小湖,這裡是一個石亭,顧懷袖就在台階下見禮,遠處排開了宮宴。

  她手爐已經遞回給了宮女,手背上的傷口也已經擦乾淨了,這會兒看上去只有淺淺的一道痕跡。

  「臣婦給公主請安,公主萬福。」

  純愨公主因著她樣貌多看了一眼,知道是三品淑人張顧氏,到底是哪家的張,卻是不清楚。純愨公主只聽過人說張廷玉的夫人很美,不過沒見過,現在也不好停下來問,後頭還有不少的命婦要見,便道:「時間不早,請淑人入席吧。」

  顧懷袖再次一禮謝過,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入席之後,品階挨得比較近的命婦們圍坐在一起,基本上都是認識的。

  顧懷袖掃了一眼,便見到了大學士馬齊的夫人,與李光地夫人坐在一起,兩個人有說有笑。

  席間不好多話,顧懷袖瞧見了戶部左侍汪晉徽的夫人李氏,戶部右侍郎徐汝林霖的夫人王氏,還有禮部侍郎這邊的兩位……

  也不知道宮裡面到底是怎麼給顧懷袖排位置的,她這裡坐的命婦基本都是比她高上那麼一頭的。

  一般命婦的品級隨著丈夫官階的改變而改變,不需要皇帝特地加封。

  不過年初張廷玉辦了南明的案子之後,皇帝下旨的時候還捎帶了顧三,所以與尋常的命婦還要不一樣一些。

  這也是如今給顧懷袖排座的奧秘之處。

  不過……

  顧懷袖倒是寧願坐到三品淑人那邊去,也不願意在二品夫人這裡多坐一刻。

  只因為,這裡太複雜了。

  禮部是八爺的勢力範圍,戶部則在四爺十三爺的管轄之下,尤其是近年來查國庫的虧空,光是太子一個人就往國庫這邊借了四十萬兩銀子,可以說是窮極奢靡。更不用說是十阿哥等人了,還有朝廷不少大臣偷偷借銀子,借了又不還……

  自打去年接了這個差事,人人都怕四爺跟十三爺了。

  顧懷袖如今看著兩位戶部侍郎的夫人,頓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鬼知道戶部裡面哪個是四爺的人,哪個是八爺的人?

  顧懷袖只管著打官腔,與眾人喝一樣的酒,吃一樣的菜。

  有人問起顧懷袖這手背是怎麼了,她只說是半路上被貓抓了,不然定然是頭一個入席的。

  眾人立刻笑她,事事都想著趕先,這才有了今日這小傷。

  到底也不是什麼大事,王氏拍著她的手道:「宮裡的主子小主們就喜歡養貓,以後走路可當心一些。」

  說著,王氏一指遠處宜妃娘娘手裡抱著的那一隻貓,肥肥地,煞是可愛。

  一旁桌邊的良妃梨花雪一樣的人,只淺笑看著,也不與別的宮妃們說話。

  這些人的氣質都是一眼能看出來的。

  德妃老成持重,顯出幾分城府的感覺,倒是與四阿哥有些像,不過她同時也是十四阿哥的生母,眼底就帶了幾分漂亮的舒朗。

  宜妃慵懶,喜歡說話,一開口就有一種震懾全場的感覺,比起德妃來,出身更高,也更得皇上的寵,只是兒子不大爭氣罷了。

  至於良妃衛氏,便跟顧懷袖之前見到的一樣,風清月朗梨花雪,是個清瘦的美人,帶著一種出塵的感覺,只可惜出身微賤,光是這個妃位怕還是八阿哥給她爭來的。

  前朝後宮息息相關,如今若是仔細看,便知道宜妃是說話最多的,可時不時還要捎帶上良妃一句,至於德妃卻反而沒怎麼插話。

  德妃兩個兒子,可謂是兄弟兩個離心離德,不知道怎麼竟然鑽牛角尖一樣對在了一起,德妃跟四阿哥的感情淡,但是跟十四阿哥感情深,如今看著兩個兒子透著一種分道揚鑣的感覺,不可謂不糟心。

  顧懷袖老神在在地喝酒,也夾菜,彷彿兩刻鐘之前她並沒有用自己的手殺了自己的親姐姐一樣。

  她像是尋常一樣,喝酒,吃菜,說話,恭維人,時時應付警惕,旁人從她嘴裡也套不出什麼話來。

  想要親近公主的人,都跑去跟純愨公主親近敬酒,純愨公主遠居蒙古已久,酒量甚好,顧懷袖不好單出來,只跟著眾人一塊兒進去敬了酒。

  出來的時候,顧懷袖就那麼狀似無意地落後了兩步,立刻被後頭李光地的夫人汪氏給瞧見了,忙拉她的手:「二少奶奶,可久不見了。」

  李光地與張英同輩,張廷玉還算是李光地的晚輩,所以汪氏習慣於叫顧懷袖「二少奶奶」,只因著顧懷袖小她一輩。

  顧懷袖也是立刻停了下來,彎身一見禮,笑容帶著幾分真誠:「夫人抬舉,可不才幾天沒見嗎?」

  張廷玉在南書房當差的時候,多虧著李光地的提拔抬舉,多番指點之下,也讓張廷玉少走了不少的彎路,顧懷袖對李光地,自然也是心存了感激。如今見著李光地的夫人,又是後院裡走動過的,自然更加親近。

  另一位夫人似乎是八旗出身的女人,兩把頭梳得很漂亮,一身黑底繡彩紋的中袖褂子,下頭一身黑色的馬面裙,穿得要多低調有多低調,只手上戴著一副成色極好的雞血石鐲子,顯得貴氣非凡。

  在顧懷袖的目光掃到這一位夫人的時候,汪氏連忙道:「這是馬齊大學士的夫人。」

  說著,她又給瓜爾佳氏介紹:「這一位是……」

  瓜爾佳氏看著也是個年紀比較大的貴婦了,卻一擺手道:「我知道,一見著這臉蛋身段就知道了,宴席上找不出第二個比她好看的,那就是張二夫人。」

  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可當面被人這樣誇著,顧懷袖自然要做出一副不好領受的模樣來。

  三個人這樣說了一會兒,顧懷袖就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下,陪著當朝兩位重臣的夫人,也是一品誥命夫人,逛園子去了。

  瓜爾佳氏早年也是進宮選秀過的,還在沒出嫁的時候伺候過宮裡瓜爾佳氏的小主,如今對御花園也是很熟悉。

  她朝前頭走著,似乎盤算著什麼,聽顧懷袖與汪氏說的都是尋常小玩意兒和穿著首飾方面的事情,不由得插口道:「我方才見著良妃娘娘身上那一身緞袍,像是蜀錦裁的。」

  隔得那麼遠,竟然一眼就看出是蜀錦來?

  顧懷袖心道好笑,卻也不抓這個破綻,順著她的話道:「聽聞這蜀錦一年都得不到幾匹,一寸蜀錦一寸金子呢,到底還是良妃娘娘有福氣……」

  「可不是?」瓜爾佳氏笑著,「不過宜妃娘娘更有福氣呢,瞧著便覺得富貴滿身,德妃娘娘更是穩穩當當。宮裡的主子們,真是個個都好看。」

  顧懷袖扶著頭髮已經白了大半的汪氏,接聲道:「如今這樣的光景,往後誰又知道呢?良妃娘娘這一身可當真不一般的……聽聞良妃娘娘出身寒微,卻偏得皇上寵愛,如今直接成了一宮之主,八爺又爭氣……好日子這不是還在後面嗎?」

  話不用說穿了,說穿了就不美。

  顧懷袖眼見著瓜爾佳氏已經聽進去自己的話了,便心裡暗歎了一聲。

  不用張廷玉,四爺的差事這就算是已經成了。

  她不用出多大的力氣,只是需要煽風點火。

  一則借張廷玉的勢,二則借了汪氏的勢,更是順了如今八爺黨的意思。

  太子被廢了,很快就該要議儲,八爺那邊已經急不可耐地要取太子而代之了。

  四阿哥的意思,不過就是再給他加點底氣,加點柴禾,好讓八皇子胤祀的野心燒得更旺。

  有時候一句話,能有四兩撥千斤的效果,端看這話在哪裡說,對什麼人說,在什麼樣的場合說。

  如今顧懷袖一眼就看出今日是天時地利人和,倒也不必費心想著怎麼跟大學士馬齊矇混,任是誰也想不到,張廷玉清流,而顧懷袖是四爺的狗腿子。

  瓜爾佳氏就是馬齊的夫人,也斷不會平白無故地問起這件事。

  顧懷袖只這麼一說,兩片嘴皮子上下一磕,黑的白的隨便她扯。

  瓜爾佳氏不信無所謂,只讓八阿哥按捺著吧,皇位眼看著就要成別人的了;瓜爾佳氏若信了,八爺立刻就要在議儲之事上大出風頭,胤禛設好了套子等著這一位爺鑽呢。

  管你溫文爾雅還是溫潤如玉,到了火坑裡,霎時間連人形都不會有一個。

  顧懷袖就是站在四爺身邊的奴才,幫他把一個個敵人推進這個坑。

  一直到宴席散了,也沒出什麼大問題。

  宮人們提著燈籠,引著一干命婦們出宮,半路上顧懷袖看見毓慶宮方向跑來了一名太監,半路上跟人交頭接耳。

  還沒出宮門呢,消息就傳回來了。

  汪氏在宮裡耳目靈通,上前幾步來,只走在顧懷袖的身邊,便道:「太子一出事,被圈禁在上駟院外頭,毓慶宮裡便是越發沒了規矩。宮女們不幫著主子撿扇子,反倒讓主子下去撿,平白沒了個人,真是造孽。」

  「主子?」

  顧懷袖故作不知。

  汪氏道:「前幾年沒了阿哥的那個,林佳氏吧?失足落水……咳,瞧我又開始多嘴了。真不知道這事情什麼時候才能過去……」

  這句話就是在試探顧懷袖了,顧懷袖握著汪氏的手,笑吟吟地,她手也暖和,被手爐給溫著,一直不冷:「剛秋天呢。」

  汪氏抬頭望著她,過了許久才慢慢笑出來。

  「是啊,現在才秋天呢。」

  才過了重陽沒多久,秋天過了還有冬天,最冷的時候還沒到。

  一路出了宮門,顧懷袖回望了巍峨的宮殿一眼。

  琉璃瓦朱紅牆,掩映著燈火萬千,熱鬧過後,這些燈火很快就要被壓滅在這種沉沉的黑暗裡。

  她只垂首低眉地一彎唇,出來了,便在上駟院前面不遠處看到了張廷玉。

  張廷玉出來得略早一些,就在外頭等她,一看見她披風裡頭簡約又鮮艷的白底紅繡衣裳,便知她也回來了。

  「怎的站在風口上?你也真不怕自己吹涼了。」

  顧懷袖走過去,便與他握住了手,兩個人挨得很近。

  張廷玉看她手道:「聽說你被貓給撓了?」

  「也不知是哪個宮裡的貓,煩人得緊。」顧懷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只道,「宮裡擦過藥膏了,回去再擦一回吧。」

  瞧了一眼她傷口,張廷玉用手指指腹壓了壓,眼底微光閃爍,道:「一會子爺親手幫你擦藥,肯定比小太監小宮女的活計好。」

  他似乎還惦記著當初顧懷袖給他揉手時候的模樣。

  兩個人就靠著馬車邊對視,彼此眼底都是暖意融融。

  張廷玉扶著顧懷袖先上車,自己手一撐就想要上來,不過手掌方要落下,便瞥見了外頭快步跑過來的阿德。

  阿德手裡捧了一封信,臉上表情帶了些淒惶。

  人已經在車上,顧懷袖將這場面收入了眼底,心裡忽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這種預感像是一隻巨手,攫住了她心臟,幾乎連呼吸都停止。

  張廷玉看了站在馬車旁邊,看了信封一眼,拆信的時候似乎有些手抖。

  他看了信很久,眨著眼,似乎想忍住什麼東西,閃爍不定之間,竟然連渾身都發抖起來。

  「二爺,二爺……」

  阿德之前看見信就知道不好,可沒想到他的想法應驗了。

  這不是吉信,是凶信。

  張廷玉扶了一把車轅,只對顧懷袖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再進宮見皇上一回,阿德在這裡守著。」

  說完,他轉身便朝著宮門而去。

  半路上有同僚叫他:「張大人,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鑰了,您幹什麼去呀?」

  張廷玉沒有回答。

  尋常時候,同僚跟他說話,他必然是有問有答,從不輕易得罪人,說話雖少,可辦事很牢靠。這樣一個有禮有節的人,今日忽然不說話了,眾人奇怪。

  然而張廷玉聽不見的。他只有一顆心,在走動之間,逐漸地平靜下來。

  他入宮,去見皇帝,該丁憂了。

  顧懷袖讓阿德把信撿起來,遞到自己手上,只看了一眼,她便幾乎眼前一黑。

  怎麼偏偏是在這種時候……

  去年見面都還好好的……

  一時之間,連顧懷袖都要差點從車前摔下來。

  她望著已經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宮門口,頭一回有一種暗無天日的錯覺生出來。

  吳氏去世,張英病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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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八章 子欲養

  桐城的信是九月中旬來的,張廷玉將此事與康熙一說,康熙特意賜了恩旨,張廷玉奔喪一路下運河與關閘見旨立刻放行。

  張府這邊立刻就收拾了起來,輕裝簡從,只帶要緊的僕從,雇了條行程快的大船便從運河朝著江南去。

  顧懷袖帶了青黛與白露,還有兩個奶娘,看顧著尚還年幼的除夕和正月,張若靄也上船來跟著,知道桐城那邊出了白事,人人面上都帶著哀戚,可張廷玉反而平靜了,他所有的情緒都內斂了起來,一日一日看著流逝的江水,數著指縫之間匆匆而過的三十七年時光,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滄桑……

  旁人也不去擾他,都各自在船上做著自己的事情。

  九月底到濟寧,十月中旬到了揚州,下旬已經到江寧,月底抵達銅陵,一直等到十一月初,才換了陸路進安徽。

  周道新年初被調任安徽,當了知府,不久安徽巡撫病老乞休,戶部下咨文提調周道新為安徽巡撫,待明年年初正式提拔。張府出事的消息,周道新也知道,一路上已經知會過各驛站。

  張廷玉在銅陵的時候,便已經接到了消息,說是張英病篤,望速歸。

  只是人急,車馬也是要換,哪裡來得及奔回去?

  待得十一月中旬,張廷玉換馬回來的時候,桐城外頭已經有不少的官員接應著,張廷玉虛虛地應了,便直奔桐城張家大宅。

  他在城門口的時候,便有腿腳利落的小廝一路喊著「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回張家大宅通報。

  顧懷袖等人的車馬還在後面,人困馬乏,卻也必須趕著去,張英情勢不好,誰知道是不是能再見上一面?

  剛剛看見張家大宅,那刺目的白,就已經讓顧懷袖忽然落淚。

  下車來進了宅門,也根本沒時間休息,入眼所見人人都是哀戚的一片。

  喬氏與彭氏在外頭候著顧懷袖,見她回來,都叫她趕緊進來看。

  吳氏已經去了,停靈幾日不能不出殯,如今張英也躺在床上,大夫已經通知了準備後事。

  顧懷袖進去的時候,只看見張廷璐張廷瑑兩兄弟眼圈紅紅地站在屋裡,床榻邊坐著的就是張廷玉,他背對著眾人,也看不清到底是個什麼神情。

  外頭吵鬧得厲害,張英眼皮子動了動,緩緩地睜開,便瞧見張廷玉坐在他病床前頭。

  「衡臣回來了……」

  「孩兒回來了。」

  張廷玉聲音裡帶著哽咽,只很勉強地說著話。

  他甚至還微微地一彎唇,「好久都沒見著父親了……」

  張英頭髮全白了,手上滿佈著的都是皺紋,眼神帶著那種山野農夫的淳樸和朝堂重臣的精明。

  他伸出手來,張廷玉立刻上去握住:「父親……」

  「我早已經過了懸車之年,該走了。人誰沒個死呢?你父親這一輩子也活夠了……記得把我,葬在你娘的身邊,回龍眠山去……」張英聲音瘖啞地交代著自己的身後事,在病篤的時候,便已經跟其餘幾個兒子交代過了。

  「孩兒謹記。」

  「二兒媳可回來了?我看看除夕跟正月……若靄小子呢……」

  張英朝著旁邊張望了一眼,顧懷袖顧不得擦眼淚,只牽著張若靄,又叫抱了除夕正月,到床榻邊來:「若靄在呢,除夕正月也來看您了。」

  「個個都在哭……有什麼可哭的……」

  張英竟然還笑了笑,他現在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了,說話都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感覺。

  不過一切,都像是他在朝堂上那種淡泊和沉穩,他甚至抬手想要摸摸除夕和正月,「是兩個乖孩子,這輩子都沒怎麼抱過孫子孫女,若靄也不小了,我給起個字吧,就叫晴嵐……除夕行三,他四弟叫若需,便給他起個霖字吧。正月是女娃,咱們張家女娃娃一直不多,叫步香吧……十步之澤,必有香草……你母親什麼都不會,只喜歡念叨這一句呢。」

  恍恍惚惚又想起上龍眠山採茶的時候了,張英忽然掉出了眼淚。

  他意識已經開始恍惚了,只道:「望仙呢……老大呢……老大怎麼還不來呢……」

  屋裡人人都哭了起來,一瞬間無法抑制。

  只有張英恍然未覺,張廷玉道:「大哥在宮裡辦事,兒子跑得快,一會兒就回來了。」

  「……在宮裡辦事?」張英目光變得渺茫,「回不來了……」

  張廷瓚回不來了。

  張英伸出來跟張廷玉握住的手,忽然之間用了力,像是枯籐一樣,緊緊地纏住了張廷玉,他一口氣上來,眼睛瞪得老大:「且把我今年制的桐城土茶,給皇上帶兩罐去——」

  他說完,便沒了力氣,像是條魚落在岸上一樣,又跌回了床板。

  張英就這樣怔怔地看著帳頂,沒有松的,只有那一隻手,緊緊地拽著張廷玉。

  張廷玉甚至能感覺到他父親的手指甲已經扎入了他的皮肉裡,可他一動不動。

  「孩兒謹記。」

  「十年不晚……」

  張英忽然又呢喃了兩句,終於這樣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代名臣,便這樣睡去了。

  溘然長逝。

  整個張家的悲愴,都在這一瞬間爆發了。

  張廷玉肩膀抖動了一下,他仰著臉,額上頸上青筋都要爆出來,竭力地摳住了床沿,聲音沉沉地,喉嚨裡都溢著血腥氣,「父親……」

  張英躺著,再也不會有回應了。

  他的身體也漸漸地冷了下來,再也不會溫暖。

  人有生老病死,張英這一輩子,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出身進士,官至東閣大學士,四子有兩子皆中進士,如今同樣是朝中重臣。

  家學淵源,就這樣埋藏在一代一代的血脈裡,永不消逝。

  張廷玉撐了好幾下,才起了身,退了兩步,面朝著張英,跪了下來。

  後面張廷璐張廷瑑跟著跪了下來,還有前不久才出生的張廷璐幼子張若需和張廷瑑女兒張怡雪,顧懷袖拉著張若靄,後頭青黛抱著除夕和正月,都跪了下來。

  父母生養之恩,如何能報?

  最憾世間,子欲養,而親不待。

  頭磕下去的時候,顧懷袖就見著眼淚了,所有人都一樣。

  張家子孫齊齊朝著張英磕了頭,這才叫人備著收斂的事情。

  第二日,前些天還沒拆去的白,便又重了一重。

  上至巡撫,下至縣令,都來拜謁,張府門口白天來弔唁的賓客幾乎如流水,有近處的文士舉人,也有同省與張英共事或者同科過的人,還有與張家有舊交的,遠親同族,都來了……

  後事是早就備下了,有條不紊,就這樣停靈幾日,眼見著便要出殯。

  張英一家後半年連出兩喪,吳氏去了不久張英也跟著去了。

  身前身後名,於張英又有什麼了不起?

  人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

  張廷玉跪在靈堂上,穿著孝服,只看著堂中排位。

  張英說得沒錯,他這一輩子也活夠了,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多少酸甜苦辣艱辛榮辱,如今人死了,不過化作黃土一抔。

  張府門外淒惶的一片,就像是已經近東的天氣,濕冷無比。

  一駕馬車遠遠從桐城外頭來,旁邊有個騎著胭脂馬的艾子青長袍男人,這會兒滿面都是塵霜,眉頭緊鎖。

  而馬車當中的女人,卻直接指路往張家大宅而去,一停下來,她便奪下馬車,踉踉蹌蹌地朝著府門跑,身形搖搖欲墜,差點摔在地上。

  張望仙怎麼也沒想到剛剛從陝西守孝回來,竟然在江寧道中聽聞此噩耗,一時之間悲痛欲絕,一路奔來,只望見滿門重白,心神俱裂之下幾乎撲倒在地。

  興許是見著她太過悲愴,也興許是認出她來,竟沒人攔著,任由著她跑進靈堂。

  「爹,娘……女兒回來了……爹——」

  她滿身素白,姣好面容上全是遮不住的傷悲,望見滿堂悲慼便想要朝著靈位撲過去。

  張廷玉回頭便瞧見她,眼見著張望仙要往靈堂上供著的牌位去,抬手便落下一巴掌,微微濕潤的眸子裡帶著清透,只低聲道:「來人,給姑娘換上孝服,再出來見。」

  張望仙終於清醒了,她怔怔看著張廷玉。

  過了半晌,她才跪下來,先給牌位磕了頭,再被一旁腰上懸素的丫鬟帶走換了孝服出來。

  她是出嫁的女兒,可也該守孝。

  張望仙在屋裡哭了一回,出來擦乾了淚,披麻戴孝了,才重新過來跪下,整個人也恍恍惚惚了。

  多年未歸的張望仙回來,竟然是奔喪。

  三年多之前才扶了丈夫的靈回陝西,如今又要奔著張家的喪。

  對張望仙來說,命運興許很弄人。

  多年不見的四弟張廷瑑已經不怎麼記得她的容貌,姐弟之間生疏了好一陣才漸漸熟絡起來。倒是張廷玉,四十四年時候就在江寧見過她,雖不說話,卻也不至於太陌生。

  倒是張家的丫鬟僕婦,大多都不認識她。

  顧懷袖見過張望仙,那時候她說是沈恙養的外室,到底張望仙是怎麼回事,顧懷袖也不好問。

  她對張望仙心存著芥蒂,自來媳婦跟小姑子關係都很奇妙,張廷玉那邊有打算,她不問,只給張望仙安排好了住處。

  次日出殯,張家乃是桐城望族,沿路撒道紙錢都鋪了一地,也有曾經受過張英恩惠的人,沿路跟著哭號。

  前面出殯的隊伍一走,後面的人便跟上了。

  張英與吳氏都要歸葬到張家在龍眠山的祖墳,山上還有祖宅,這兩個月家眷大多都要住在那裡,早早預備叫人打掃過,顧懷袖也跟著去了。

  挑過吉時下葬,張英也入了土,旁邊就是吳氏。

  以前跟張廷玉住在桐城的時候,清明祭祖也來龍眠山,這一片墳地,顧懷袖也不陌生。

  山林之中一片冬日的蕭肅,眾人站在新墳前面,躬身下拜。

  以後顧懷袖與張廷玉也會葬在這裡,躺在土裡。

  眼看著就到了四十七年的年尾,今科鄉試早已經結束,四十八年會試主考官之爭又要開始,丁憂了一個張廷玉,自然有無數人高興。

  康熙著禮部為張英擬了謚號,為文端,李光地顧貞觀等人也從京城發來憑弔詞……

  實則,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旁人再懷念,亦是無益。

  張廷玉很久很久沒有說話,只一個人住在祖宅最靠東頭的屋子裡,沒人敢去打擾他。

  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想,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康熙四十七年的九月底,皇帝下旨召集群臣議儲,將各人心目之中的儲位人選寫於紙上,大學士馬齊寫一「八」字於掌心,暗示諸臣,朝野之中支持胤祀之人無數,康熙大為震怒,直斥胤祀心懷不軌,辛者庫賤奴之子,豈可為皇儲?馬齊革職查辦,連帶著八爺黨諸多臣工盡皆遭難。

  四皇子胤禛一力保太子復位,又有三皇子胤祉揭發大阿哥行巫蠱暗害太子發狂疾,查實之後大千歲被禁足,議儲之事陷入僵局。

  張廷玉門生戴名世三月修書一封寄往桐城,張廷玉接信之日,正聽著張若靄背書,拆了信一看,便知康熙終究還是念著父子情,也不願看朝野紛亂。

  三月辛巳,康熙言二皇子雖被鎮魘,已漸痊可,昭告祖宗社稷,復立胤礽為皇太子,妃石氏復為皇太子妃。

  去年掀起的一場風雲,暫時就這麼平定了下來。

  而張廷玉,還要在桐城待上三年。

  誰知道,五十年的年尾,又是什麼樣呢?

  顧懷袖遠遠見著他捏著信紙,便是一聲低歎。

  張望仙在後面給她女兒做刺繡,只道:「二哥素來能忍,會藏,過不一陣就會好的。」

  「他已然好了,只是還不大想動罷了。」

  顧懷袖很瞭解張廷玉,也沒怎麼擔心。

  張英是年歲大了,去時,除了張廷瓚,也沒什麼遺憾了。

  她過來坐下,看著正月醒了,便將她抱過來,這孩子如今也叫步香。「說起來,你回來這麼久,也只見到你女兒……」

  張望仙停下手裡的針,咬斷了線,只慢慢笑了一下,道:「不敢帶來。」

  顧懷袖這才想起,張望仙,仙姨娘,取哥兒怎麼敢帶來?到底連沈恙都是不敢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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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九章 龍眠山隱居

  京城裡來的這一封信,似乎一下就讓張廷玉恢復了過來。

  他把張廷玉抱起來,便進了院子,老三老四都在屋裡讀書,為父母守孝期間,不能參加科舉,只能再等出孝。

  張廷璐與張廷瑑本來已經考完了縣試,去年下半年開始準備著鄉試,正要往江寧去的時候,吳氏便已經病重,七月裡沒了的,所以兄弟兩個連鄉試都沒參加。其實細細想來,張家兄弟仕途都挺坎坷。

  顧懷袖就在屋裡看著他,這會兒張望仙也自己那邊去了,屋裡就只有張廷玉與顧懷袖兩個。

  她微微抿了抿唇,拉出些微的笑意:「好些了?」

  張廷玉走進來,只道:「還好。」

  他深黑雙眸望著她,然後拉了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坐在了竹窗前面,正在龍眠山的春季裡,四周的景致都很好。

  「快到採茶的時節了,父親跟母親喜歡這個時候出去採茶。」

  顧懷袖聽了,也一望那鋪滿了綠的山野,道:「那我們也去。」

  近幾個月來,也有一些人上山來拜訪張廷玉,偶爾還會獻上自己的文章給張廷玉看,高興的時候,張廷玉就批兩筆,不高興的時候就把那些文章都壓在了案頭上。時間一往四十八年走,似乎就更快了。

  採茶雲霧天和雨天都不適合,最好的便是清晨露氣剛走太陽出來不久的時候。

  張廷玉與顧懷袖當晚叫人準備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飯的時候,張廷玉便說要去採茶,結果張若靄也說要跟著去,張廷玉拗不過,只好答應了。

  次日裡,顧懷袖換了一身細布的素白色裙衫,看上去跟個村姑差不多,不過她天生麗質,即便穿著這樣簡單的衣裳也遮不住光華。張廷玉也換上了一身灰白長袍,從院落邊的抓了兩隻小背簍,一隻遞給了顧懷袖,一隻自己背著,便要朝著外面走。

  張若靄今日也不去讀書,專跟著自己爹娘一起出去採茶,換了一身衣裳跑出來,卻嚷道:「我怎麼沒有小背簍?」

  「自個兒從牆角里拿,一直都有的,找個小的……別逞能。」

  張廷玉一面口氣淡淡地說著,一面已經拉著顧懷袖的手朝著遠處走。

  茶園就在山林環繞之中,他們家也有茶園,尤其是張英歸家之後很多年,一直都在種茶,有時候來採茶的還有自家小廝,張英也跟吳氏出去採茶。去年出來採茶的還是張英,如今便換了張廷玉與顧懷袖。

  夫妻兩個出來的時候,山間的雲霧剛剛散去,順著山道已經能看見很多採茶的姑娘背著小背簍上山了,彼此談笑之時透著一種活潑機靈勁兒。

  張廷玉見了,微微笑著,卻道:「人家都是妙齡的小姑娘,咱們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婆子,也來跟年輕人爭爭。」

  「我是十指不沾陽春水,還不知採出來的茶是個什麼模樣呢。」

  顧懷袖一手拽著背簍的繩子,一面被張廷玉扶著走過山坳裡一座小橋。

  前面山坡陽面上,已經有不少人等著露氣散完幹活兒,這會兒見著忽然出來個張廷玉跟顧懷袖都不怎麼辨認得出來。

  畢竟,張廷玉已經許久不曾出現了。

  他自己倒是沒在意旁人的眼神,給顧懷袖指,從山這一片,到那一片,挨著哪一片的茶園是他們的。

  這時候也有一些茶商派下來收茶的小商,跟著老茶農在山上轉悠。

  顧懷袖只望了一眼,低頭去看那些新鮮的嫩芽,「我素來連品茶都不會,一貫以茶解渴,牛嚼牡丹,卻還是頭一回上來採茶,這東西怎麼采。」

  「咱們家也不想著以茶謀生,你愛怎麼采怎麼采,好歹能喝就成。」

  張廷玉說著,已經掐了一芽下來,葉片嫩極了,上頭只有兩片葉子,連著摘下來的幾芽都是二三葉。

  顧懷袖倒是看明白了,這邊採茶跟六安的瓜片差不多,多采一芽二三葉,她也摘了一芽下來,放在掌心裡看著著實嫩綠可愛。

  回頭瞧她一眼,張廷玉眼底帶了幾分暖色,再一看張若靄,自入學後難得調皮地摘了一芽茶葉來含著,見著他看過去,便立刻伸手在嘴唇上一抹,把茶葉拿了下來。

  臭小子還以為人沒看見呢。

  張廷玉只這樣慢慢地採茶,顯然是一面採茶一面想著事情,顧懷袖倒是有些得趣,專挑著嫩尖細蕊來掐,後頭才隨口問了一句:「戴名世今科也去考了?」

  張廷玉背簍裡已經鋪了一層嫩芽,方掐了一芽拿在手裡,換了一行朝著上頭走,回道:「會試時糊名,以戴名世之才,會元不在話下。至於狀元……卻還要看運氣的。」

  不過戴名世的字很好,若奪了會元,說不得也是狀元了。

  四十五年的時候考了一場都能被張廷玉拔在施雲錦的頭上,今年若是三場都考,還能有哪個考官敢反駁?

  更何況,戴名世擺明了就是張廷玉的門生,他雖然丁憂,可餘威尚在。

  官場上最忌諱的就是踩低捧高,可尋常人做得最多的也就是踩低捧高。

  卻不知,戴名世運氣如何了。

  因為此地離京城甚遠,所以消息並不怎麼暢通,往往要遲上一兩個月才清楚。

  不過也正因為消息遲滯,倒讓他們難得清閒,身處偏遠之地,對於京城的事情更是鞭長莫及。有時候朝堂上的事情瞬息萬變,等消息傳到的時候指不定就已經是另外一個局面了,擔心不了的索性不去擔心。

  顧懷袖笑道:「回頭他若是中了狀元,便是先生學生兩個狀元了。」

  張若靄推了他娘一把:「娘你懶病犯了,你跟爹背簍裡的茶還沒我多。」

  他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忽然瞧見一旁那個弓著身子看茶的老伯,一直盯著一芽茶眼睛都不眨一下。張若靄也好了奇,因著茶都在山坡上種著,他從高處梯道上站在了老伯的背後,伸出了個腦袋來看。

  那老伯中了很多年的茶了,正在想著今年的茶價,忽然就感覺自己頸子旁邊伸出來個腦袋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子,頓時嚇了一跳:「哎喲!」

  「老伯您沒事兒吧?」

  張若靄一見,那還了得?連忙上去扶,倒把一旁他爹娘嚇了個不輕。

  顧懷袖忙教訓他:「幹什麼去嚇人呢?!」

  張若靄頗為尷尬:「孩兒……孩兒只是想看看老伯在看什麼而已……」

  那老伯好不容易在山道上站穩,看這小子虎頭虎腦,頓時消了氣,只將掌心攤開:「這是一芽四葉,四片葉子對著長的,今年我家這一小塊茶產的都是這樣的茶葉,也不知是遇上什麼怪事了。」

  張廷玉也感了興趣,上去瞅了一眼,只道:「興許是個好兆頭。」

  「哈哈哈……若是好兆頭那也是好事,今年收茶的都開始下來了,只恐賣不出去啊。」

  都是一芽二葉三葉的好,雖採茶的時候就要先將芽給掰成一葉一葉的,可出了這樣的事情,山上的茶農都是知道的,按著往年那些個黑心茶商的秉性,一旦上山來看著這一芽四葉,定然要大找借口壓價。偏偏老伯家的茶很多,一家子都以這個為生,這時候為著這一芽四葉的茶發愁呢。

  張廷玉頗知道其中的關竅,卻微微一笑:「您把這一片茶樹鏟了不就是了嗎?今年剛採茶不久,我看您這一片茶都在半背陰的地方,今年怕還米開始採茶吧?」

  老伯一拍自己的腦門,「哎喲瞧我這腦子,真是老了不中用了,這樣簡單的法子都忘記了,回頭我鏟了這茶,壓價我也有地方說理兒去啊!」

  說著,老伯立刻大笑了起來,連說張廷玉腦子好使。

  顧懷袖莞爾,這算是什麼腦子好使?

  老伯也是老茶農了,遲早會知道的。

  不過他這時候彷彿才回過神來,一看張廷玉他們背後那一片茶,又一看張廷玉衣裳,立刻嚇了一跳:「您、您、您是……您是張、張大人……草民給……」

  「老伯不必多禮,廷玉不過遵父親遺願,上山採茶罷了,也不是什麼官。方才家中小子無禮,差點嚇著您了。」

  張廷玉忙將人給扶著,這時候張若靄也上來道歉,老伯哪裡還有怪罪的心思,忙說不必不必。

  這邊的動靜都引來了人看,顯然是沒想到張英出身於龍眠山之中,喜歡採茶,卻沒想到張廷玉這時候也帶著夫人出來,倒是一門父子家風甚好,連個十來歲的小子都背著小背簍在幹活兒,一時之間誰不說張家家風好?

  山下也來了人,一大群大大小小的茶商簇擁著兩個人,一個穿艾子青色的絲綢刺繡蒼青竹葉紋長袍,另一個則是月白素色長袍,這會兒正朝著前面走。

  沈取在前頭,身邊有幾個茶農在介紹茶園的情況,說今年風水還不錯,茶葉都很漂亮。

  後頭兩步遠的地方跟著沈恙,他也不說話,只聽著人跟沈取說,如今取哥兒身子又好了,現在他帶著沈取趁著身子骨好的時候四處走,看過了各處的布莊、米莊和茶莊,前次送張望仙來桐城的時候,取哥兒又開始病,現在才好了一些,於是接到桐城來看這邊的茶。

  不過桐城茶一直不多,在沈恙茶行的生意上只是九牛一毛。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帶人來看什麼。

  不過沈取倒是專心聽著茶農們說話,不時地問上兩句,間或一笑,倒是頗讓人覺得親近。

  茶農王柏一直負責跟茶行的洽談,沒想到今天忽然來了個大老闆,頓時有些緊張起來。

  沈取開玩笑道:「老伯您慢慢說,現在咱們不談錢。」

  不談錢?

  嗨!怎的不早說?

  王老伯大鬆了一口氣,瞧著沈取那帶笑的眼眸,頓時明白這年輕的公子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呢。

  沈恙一巴掌拍沈取:「老伯年紀大,禁不起你這樣玩……你以為山上茶農跟園子裡那些個腸肥腦滿的茶商一樣嗎?」

  這些人都是靠著種茶採茶炒茶過日子的,有什麼風吹草動都受不起。

  都說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可到底有時候做生意還是要憑良心,不是他沈恙的良心,而是天地的良心。

  他自己是沒什麼良心的,可旁人也要過活。

  不過沈恙並沒有跟沈取說一句,慢慢沈取看著這些人過的日子,就知道做生意到底應該怎麼做。商人是不能只站在最頂層的,沈恙自己也是從下面一層一層爬起來的,他早年幫人當賬房先生的時候,多跟茶農絲農接觸,對下面繅絲炒茶的每個步驟都很清楚,茶應該出什麼價,能讓兩邊人都高興,並且讓自己有利錢……這些都是本事,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說得上來的,還要沈取慢慢地看。

  沈取自然知道沈恙的苦心,一路看著,也已經爬上了半山腰,蒼白的手掌心裡攏著些茶葉,輕輕搓揉了一下,聞了聞香,便對老伯道:「回頭可也看看你們怎麼炒茶,單單這樣聞著卻是沒什麼香,終究還是手藝活。」

  「可不是手藝活兒嗎?老一輩炒茶的可厲害了,回頭您往咱們家裡去看。」

  小蘭花茶的炒茶工藝,不像是西湖龍井、安溪鐵觀音這些名茶一樣,桐城茶的炒茶手藝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只看誰更熟練罷了。

  沈取笑著點點頭,指尖上掐著一芽茶便放眼朝著四周望去,一排排整齊的茶樹只到人的胸腰位置,或是年紀大,或是年紀小,都有人在忙著採茶。

  不過很快,沈取的眼光就頓住了,張廷玉與顧懷袖也頓住了。

  一個朝廷命官,一個誥命夫人,隻身穿素服,背著背簍在山上採茶,只與尋常人家無異,旁邊還有個一直在偷偷含著茶葉吃的臭小子。

  沈恙見了也是面色一變,他不由得無聲朝著前面走了兩步,站到了沈取的身邊,還要比沈取高個頭,舉袖拱手朝著張廷玉一禮:「張大人,許久不見了。」

  張廷玉站著沒動,只拉了拉唇角,也不知是不是在笑。

  後頭的茶商們都停下了,早聽說沈恙交遊廣闊,什麼人都認識,沒想到竟然還認識張英老大人的兒子。

  張廷玉現在可也厲害得很,沈恙的生意都在逐漸地鋪出去,卻不知他是個什麼意思了。

  早些時候,沈取是拜了張廷玉為先生的,這會兒便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學生拜見先生,給張老先生問安了。」

  「起身吧。」

  張廷玉將手裡的一把芽朝著自己背簍裡一扔,回看顧懷袖一眼,已見著她緊皺眉頭。

  張望仙回來,自然是有人送著的,不然一個婦道人家怎麼能從江寧一路奔過來暢通無阻?

  只是沒想到,今天竟然恰好遇見了。

  顧懷袖本沒想要搭理,不過沈取身子一折,又給顧懷袖見禮:「學生給師母問安。」

  一見著沈取這瘦弱的身子,便已經心疼了,顧懷袖哪裡還捨得他行禮?便道:「快些起來吧,年紀小小卻不知哪裡學來的繁文縟節。」

  沈恙頓時一哂:反正不是他教的。

  他輕輕踹了自己兒子一腳,笑說道:「你師母嫌你煩,還不趕緊看茶去,回頭再跟你先生討教學問。」

  說著,沈恙又這麼定定看了張廷玉一眼,扇子「啪」地一聲一展,輕輕搖了兩搖,便道:「張二爺,二夫人,回頭見。」

  回頭見個鬼。

  顧懷袖心底嗤笑,難不成還要帶沈恙拜祖墳?

  細算起沈恙跟張望仙這一遭的話,沈恙還算是顧懷袖與張廷玉的妹夫呢,也是好笑。

  她一時懶得看,索性埋頭採茶去,張若靄倒是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取哥兒,家裡兩個小子太小,他還記得取哥兒當年釣魚的好手藝,龍眠山後面就是湖,湖裡魚可多著。昔年小胖子,今年張若靄,腦子裡種種念頭頓時轉了起來。

  他悄悄扒著他娘的袖子,鑽出來跟取哥兒擺了擺手,指了指自己的臉。

  沈取只覺得眼熟,可是張若靄面貌變化難免太大,一時有些不認得,細細思索的時候已經走得有些遠。

  「那是誰呀?」他問。

  沈恙跟在他後頭,只道:「就是當年在葵夏園騙了一大桶魚走的小胖子,鬼精著呢。」

  沈取想了想,倒是記起來了,不過很快就有茶商跟他說話,他便過去說茶事了。

  倒是沈恙走著走著就停了下來,站在梯埂上,遠遠看著與張廷玉一起採茶的顧懷袖,兩個人前後走動,動作倒都是不緊不慢,旁邊還有個胖子不停搗亂,那才是一家人和樂。

  他摳著扇子,看著扇骨一根根地合攏,默然了半晌,後面沈取感覺到沒了人,便停下腳步,朝著下面望去:「父親?」

  沈恙回過神來,滿臉都是笑:「只是沒想到桐城風光竟然也這樣好,往年收茶我不曾往這邊走,如今倒是吃了一驚。」

  「父親若是喜歡,姨娘也在這邊,不若多留上一陣,我也好找我先生請教學問。」

  沈取笑著,已經很快到了山頂,撥著手中的茶葉,便道:「今年這茶的成色,價錢不會比去年低,不過各家的茶定各家的價,按著鎮江那邊的茶價上下浮動即可。下頭的生意都是你們管,一味壓價咱們賺了錢,明年可沒得賺。」

  眾多茶商連忙點頭稱是,也有的開始擦冷汗了。

  沈取將這些人的反應都一一看在眼底,唇角一勾,便帶了幾分暗諷,他撥弄了一下自己手裡的玉算盤,便道:「今日日頭大了,就看到這裡吧。今年茶照樣走水路,漕幫上下已經打點好,過茶行收兩分的利分往北地,諸位各自掂量好。」

  說罷,沈取拍了拍手,見到沈恙正對著他笑。

  等到茶商們都散了,沈恙回頭再看,張廷玉與顧懷袖已經牽著張若靄走遠了。

  原地留了方才給沈取引路的老伯,沈恙道:「你可知這龍眠山張家祖宅在何處?我兒拜了張大人為先生,這會兒想去拜訪一下,你往前頭帶個路吧。」

  老伯自然瞧見方才沈取給張廷玉執師禮的場面,也不懷疑,便在前面引路,一路說著張家的事情,說現在張家人都在祖宅那邊住著,還要管著初一十五祭拜的事。

  這邊還要過橋上山,沈恙看沈取有些吃力,便道:「爹背你上去吧。」

  沈取搖搖頭,只握住他的手,搭了一把,喘了口氣道:「還成。」

  「臭小子……」

  沈恙笑了一聲,也不攔著,時不時停下來扶他一把,一段路過了許久才上去,又順著旁邊的山道繞過去,便見著在山林前面的張家祖宅了。

  院門朝南開著,小院子裡張廷玉端了個凳子坐著將方纔採回來的茶掰芽,顧懷袖則進屋泡了茶端出來,不過瞧見沈恙他們便低頭對張廷玉說了一句話。

  張望仙也見著沈恙了,卻一回頭進了屋,並不出來。

  張廷玉挑眉:「不請自來,鐵算盤倒是面子大。」

  沈恙從院門進來,落後一點跟著沈取,沈取跟老伯道了謝,那老伯只說家裡還有事忙,便先走了。

  「鐵算盤有什麼面子?一張臉都被張大人前幾年給扔地上了。」

  那時候宋犖打擊張廷玉多狠啊?

  估摸著當時張廷玉夫妻被他騙得太狠,所以才有那樣的事情。

  那時候沈恙表面上日子可不好過。

  客人來了,也不好不迎客,張廷玉一擺手請他父子二人坐了下來,便問沈取讀書怎麼樣了。

  沈取還沒回答,沈恙先冷笑了一聲:「張廷玉,他病著,沒多少時間看書。」

  這邊的沈取倒是鎮定,垂首道:「只早年背了四書五經,讀了《史》,學過對聯做過詩文,只是今年沒怎麼看。」

  「……」

  張廷玉沉默半晌,卻笑:「情有可原。」

  顧懷袖這邊早已端上來茶,也不好轉身當著客人的面把茶端走,只能順手就放了過來,給張廷玉倒了一杯,又給沈取倒了一杯。

  輪到沈恙的時候,眼見著就要朝茶杯裡煮注茶了,她眼角餘光一瞥,只見沈恙目不轉睛凝視著她,火氣上來,那茶已經倒了小半杯,她停手放茶壺,而後端了茶杯直接將杯中茶倒掉,再把茶杯放回去,不冷不熱笑道:「沈老闆有手,自己倒吧。」

  說完,她轉身直接將院裡背簍端進了屋,青黛這時候看見也出來幫著收拾。

  顧懷袖只叫白露出去伺候,進屋了卻見張望仙不出去,眉頭頓時輕輕皺了起來:「小姑……」

  張望仙眼神微微閃爍,瞧了外頭一眼,卻道:「我似乎該投繯自盡……而不是出去見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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