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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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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3 23:44: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四零章 過日子

  李衛只跟著沈恙走南闖北,見識多了,也就沒把什麼兒女情長放在心上,興許讓他牽掛一些的就是沈恙、沈取,還有鍾先生了,顧懷袖這裡自是不必說。他笑嘻嘻地跟顧懷袖說話,也吃著下面青黛捧上來的茶果。

  顧懷袖也不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只問他生意上的事情。

  有的話能說,有的話不能說,李衛盡撿著好聽的說。

  兩個人一直談到了天色開始昏了,這才往府裡走。

  李衛就在旁邊送顧懷袖,一路慢悠悠坐在馬上,跟在顧懷袖轎子後面走。

  眼見著要到張府偏門這邊了,前面斜剌裡出來個青衣小廝,又有一封信遞上來,顧懷袖坐在轎子裡看了,一句話也沒說,便讓人壓轎:「落轎吧,眼見著天晚了,李衛你這裡也進來用了飯再走吧,想來也許久沒見。」

  李衛怔然了一下,只道:「今日是抽空來拜會您的,手裡還有賬冊要給沈爺看,現下取哥兒應該在府上呢,我就不去了,趕明兒我來蹭您吃一頓。」

  顧懷袖聽了,才是有些訝然,取哥兒在府裡?

  她想到了張廷玉,又想到了這一對父子,頓時心底感慨萬千。

  「那你一路上當心。」

  李衛得了話,這才打馬過了偏門,出了巷子口,朝著長安街回去,一直出內城往琉璃廠附近走了。

  顧懷袖回頭望了他一眼,忽然問青黛道:「這小子也眼見著長大了。」

  青黛道:「小衛爺是個有孝心的。」

  「我豈不知他有孝心……」

  也不枉白疼他一回,只是如今見著李衛行事,未必沒帶了幾分沈恙的邪性兒,好在沈恙並沒有讓人人往他那樣的歪邪路上走……

  顧懷袖想著,便已經入了府。

  前面人見夫人回來了,趕緊去了一群人通報,前後十來個丫鬟僕婦簇擁著,顧懷袖進了屋裡換了身尋常衣裳,才去了後面抱廈裡。

  張廷玉正神色如常地跟沈取說話,面上淡淡的模樣,也看不出什麼異樣。

  顧懷袖來得巧,正好聽見沈取說完了一句「內聖外王」,因隨意地往張廷玉身邊坐了,只笑問沈取:「難得回來一趟,怎的淨被你老先生拉著問這些個無聊的話?」

  沈取瞧一眼張廷玉,卻道:「先生問,兒子不好不答。」

  對張廷玉口稱「先生」,對顧懷袖則自稱「兒子」,這意思,不言而喻了。

  張廷玉自知當初有錯,如今能見著沈取平安,也不在乎那麼許多了,只是想起來的時候,到底多幾分辛酸苦楚。

  「你回來便好,聽人說你去了點禪寺,如今那一處景致還不錯吧?」

  顧懷袖點點頭,想起當初在點禪寺的種種算計來,也是一聲笑:「去了便想起許多的舊事,時辰也合適了,叫人拜訪吧。取哥兒是什麼時候來的?」

  沈取道:「下午時候來的,也沒坐多一會兒,要在京城待許久呢。」

  這倒是跟之前李衛給顧懷袖說的差不多。

  顧懷袖略略地笑過,三個人坐在一張桌邊,看著丫鬟們布菜上來,也都沒怎麼說話了。

  石方走了,府裡的吃食也似乎變得難以下嚥起來,他留了一小壇用來泡茶的梅花梨花,如今顧懷袖也捨不得拿出來喝,吃著飯卻也沒了當初那樣的享受,變得有些應付起來。

  府裡廚子的事情,沈取也聽說過,張廷玉更是一清二楚,如今也只有漸漸去習慣罷了。

  張廷玉瞧著沈取,見他也不挑食,不像他娘一樣那樣精細,道:「倒是個好性子。」

  沈取原沒注意,這會兒才明白張廷玉說的是什麼,他隨口道:「吃什麼都差不多,苦的。」

  藥喝多了的緣故。

  他看了一眼顧懷袖,道:「倒是會館那邊有新來的廚子,淮揚菜是一絕,前兒廖伯伯說味道還不錯,趕明兒我叫來給您嘗個鮮吧?」

  顧懷袖擱了筷子,神情倒有些恍惚起來。

  她有些勉強地彎唇,卻言:「最近是胃口不大好,哪裡來那麼多的講究?倒是你,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吃食精緻一些比較好。」

  「沈取記下了。」

  他點了點頭,而後接了丫鬟用小茶盤遞過來的茶漱口,淨過手,這才端茶來喝。

  顧懷袖一望天色,叫青黛掏了懷表來看,酉初時候,便問:「今晚可還要去會館?」

  「自是要回的,不過也不急在一時,外頭人都伺候著。」沈取喝著茶,又想起桐城小蘭花來,便沒說話了。

  張廷玉插不上什麼話,也不好說什麼,索性坐在一旁聽他們母子兩個談,心下是一片奇怪的平和。

  沈取說自己在各地的見聞,偶爾遇到好笑的,倒是也能逗這廳中伺候的丫鬟們笑出聲來,顧懷袖只道:「聞說你前陣身子不大好,我認得幾個宮裡給皇上看病的名醫,你何時得了空來,我為你找人看上一看,也好過每日裡拿藥伺候著,連個舌頭都要給吃廢了。」

  「兩三月都在京中,娘什麼時候尋了空,找了人,只管差人往會館叫我便成,沒個事的話必來。」

  沈取笑著,自個兒倒是自在。

  一時顧懷袖有些捨不得他,不過見天晚了,生怕路上誤了時辰,便起身說要送他出府門。

  沈取也沒推辭,便辭了張廷玉,繞過上房後頭,踩著園徑裡才出來的嫩草,往儀門處去。

  半路上,顧懷袖歎了口氣,只道:「你是不肯原諒他麼?」

  「也不是。」沈取知道她問的乃是張廷玉的事情,有些事情哪裡有那麼容易,他笑笑,「您也別太擔心……成了定局的事情,何苦想那許多?再說,張老先生一向是個能忍能豁達的性子,您心底未必是不惱他的。緣生緣滅皆有定數,我與他注定父子情分淡泊些……」

  哪裡那麼容易忘記?

  自己的生父幾乎置他於不顧,如今能坐在一塊兒吃飯,沈取覺得自己已經很大度了。

  「原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如今倒覺得各人有各人的報應罷了。」

  「你心裡有數,我也不說。」

  顧懷袖不干涉他的想法,只跟他一道走,母子兩個並肩從園子裡過去,後面丫鬟們遠遠跟著。

  「沈恙的事情,我也暫時不想追究,想必你似乎更清楚他的下場,到底……我只怕他的事情連累了你。」

  「有人生下來就是孤獨的,比如他;有人生下來則是為了一個死字……我原本算是後者,如今還活生生站在這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您不干涉我的事,我也不干涉他的事情,獨善其身罷了。」

  沈取也不知該怎麼說對沈恙的感情。

  終究,不是他父親,卻做著他父親應該做的事情。

  心底到底放不開,也懶得放開了。

  「我眼見著他孤孤單單,只想著能救他一回……可他身上有血海深仇,各有各的打算,我也不知該怎麼去勸,索性讓他去做,更何況……他也沒打算活著走。」

  沈取走著,說著,眼見著要看見儀門了,才站住腳。

  「娘,雍親王真不是什麼良主。」

  「怎的忽然想起這麼一句來?」

  顧懷袖想想,天潢貴胄不都那樣嗎?跟誰不是跟?都已經陷進去了,再說什麼抽身出來,未免太遲。

  她這小半輩子,其實一直都在泥淖裡,談何容易?

  沈取想說什麼,最後只能低頭笑:「或恐有一日,您能明白的。」

  「我一直都明白的。」

  只是時機沒到。

  顧懷袖不喜歡坐以待斃,任人拿捏,只是上天給她的差距太大了,以至於她與張廷玉折騰了半輩子,才堪堪上了台階。

  至於後面的,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現下這樣的局面,保持著就很好。

  顧懷袖的心思,沈取不大明白,只出了門,便上了馬車離開。

  馬車前面掛著兩盞萬青會館的牛角燈,昏暗之中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顧懷袖早早便看不見了,她回身,想起袖中的信,又覺得她還是走在刀尖上。

  回頭時候,從園徑之中經過,聽見石橋底下潺潺的水聲,她抬眼,便看見前面花廳花架掩映下頭,張廷玉撫著一管簫,似乎想吹,又不知怎的按住了沒動,那身形凝在暗光底下,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寒涼。

  一路走到花架旁邊來,顧懷袖看見張廷玉垂著頭,聽他道:「他回去了?」

  「回去了。」

  顧懷袖看著吊著燈盞的花廳,盤碗已經收拾了,只有茶几上擺著兩碗冷茶,偌大一個張府,倒覺得有些異常的冷落。

  張廷玉兩片薄唇碰著洞簫孔,方吹出一個音來,便覺得調子歪了,於是停下。

  「你沒在的時候,四弟妹來找過你幾回,說想要給你道歉,你回頭若有個什麼時間……」

  「人都沒了,有什麼好說的?唯有個搬弄是非的彭維新饒不過,求我也沒用的。」

  顧懷袖豈能不知道彭氏心裡是個什麼主意?

  石方的事情,終究還是要再鬧上一陣,四爺方也遞了消息,讓她明兒去圓明園拜見,想來是不知道從哪裡知道她背地裡打著四爺旗號辦事的事情了。不過顧懷袖也不懼怕,過了這許久才找她來算賬,也算不到什麼人頭上去,她繞過花架走過來,便坐在那黃花梨木富貴雕漆的圈椅上頭,手指輕輕敲著扶手,眼簾低垂:「倒是你,準備插手嗎?」

  「……罷了,你要怎麼做,只管怎麼做吧,你心裡痛快就好。」

  張廷玉手指轉了那一管簫,終於還是沒心思吹,把它放在了桌上。

  「不吹了?」

  顧懷袖笑一聲。

  張廷玉道:「何苦來戳我痛處?」

  「怕你好了傷疤,忘了疼。」顧懷袖一點也不留情,笑起來的時候,唇邊竟然還有個小小的梨渦,她眼底含著諷刺,道,「強求不來的,你何嘗是這樣優柔寡斷之輩?他還肯來看看你,你便該覺得自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我本就是寡福之人,你這樣說也沒錯。」

  張廷玉淡淡一彎唇,卻抬手將洞簫遞給她。

  顧懷袖隨手接了,一時也有些恍惚。

  「聽什麼?」

  張廷玉兩手往腦後一疊放,想了一陣,道:「柳三變,玉蝴蝶吧。」

  顧懷袖按了個曲調,只坐在花廳裡吹了一曲,待到那一句「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卻不由得手指一頓,錯了調。她抬眼看他,只道:「想什麼?」

  「想青史留名,還是遺臭萬年。」

  張廷玉起了身,雖知與她已有嫌隙,可最懂自己的唯有此紅顏佳人。

  他從她手裡,緩緩抽了洞簫,道:「我這裡也有一曲,你來聽聽?」

  顧懷袖沒說話,只看他站在台階前面,忽然起了調,初時稍稍平緩,很快卻又沉鬱起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飄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是蘇東坡的一曲《卜算子》,算是今人作的調子,早沒了古韻,顧懷袖卻道:「你要謀反不成?」

  如今是康熙近臣,說什麼「不肯棲」?

  張廷玉手指驀地一抬,簫聲斷了,只回頭虛虛比了根手指,輕聲道:「夫人慎言。」

  他可是想青史留名的張廷玉,對皇帝忠心耿耿,任勞任怨。

  顧懷袖懶得搭理他,只奪了那簫,道:「早睡吧,我明兒去圓明園一回。」

  張廷玉卻不肯鬆手,攬她腰到臂彎裡,低低道:「去年年底八爺因為送了半死海東青的事情,徹底惹了皇上厭惡,倒是十四爺如今漸漸厲害起來,你找個時間,讓靄哥兒離十四爺遠些,我怕出事。」

  「靄哥兒還說要跟年羹堯學本事呢,我看還是找個時間打發他回江寧去吧。」

  靄哥兒也該準備著科舉了,年紀不小。

  顧懷袖心裡有譜,只跟張廷玉一道離了花廳,過了穿堂,朝前面正房去,入了屋,又端了熱茶上來驅寒,這才見著屋裡暖暖和和,似乎還是舊日模樣。

  青黛白露伺候完兩位主子,便退了出來,外頭上夜的小廝方過去,白露有些看不明白:「青黛姑姑,我怎的老是瞧不明白二爺跟夫人?」

  青黛聽笑了,她歎了一聲,伸出手指來,戳了白露腦門兒:「前兒阿德才問了我,今兒你又來了,可見都是些糊塗鬼。你啊,還是好生想著找個人嫁了,回頭我好找夫人給你說去。二爺跟夫人的事,你少問,也少出去傳。這才是正經的過日子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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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6: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四一章 相位

  次日裡起來,顧懷袖想著去圓明園的事情,睡也沒怎麼睡好,睜眼便已經瞧見張廷玉起身。

  「今日不叫大起,你起得這樣早,又是南書房有事了?」

  「有戰事,總歸要多操勞著些。」張廷玉對著穿衣鏡,扣了一粒扣子,忽然回頭看顧懷袖,道,「我近日瞧見李光地跟八爺走得近了,想來李老大人也是糊塗了,怕是不遠了。」

  康熙之所以願意捧著李光地,只因為李光地沒什麼黨爭,一直以來看著皇帝行事,可因為最近太過風平浪靜,竟至於李光地老來麻木,跟八爺的人一走近,那裡還能摘得清楚?況他年紀老邁,遲早要走。

  現在就看李光地走了之後誰來接上了。

  今年會試在即,也跟張廷玉沒關係,他只管著背後的事情,倒是少了許多的紛擾。

  彭氏這邊,再也沒來鬧過,顧懷袖不好跟彭氏計較,只管拿彭維新是問。

  這彭維新,兩面三刀,也是時候付出代價了。

  想想這二十好幾年,從一介文生,一直到南書房裡的近臣,只差一步便能進殿入閣,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得償所願。

  自明朝開始,便有大學士一職,乃是所有文官的最高處。

  但凡成了「大學士」的人,都能被下頭人尊一聲「相」。

  大學士也分高低,中和殿大學士已經空虛已久,已經有二三十年沒人填補過,略去中和殿大學士不說,從高到低,便是保和殿、文華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

  大學士都是一品官,不過地位還是保和殿的最高,一般官員從下面往上面走。

  現在康熙年紀大了,從當年的張英開始,三殿兩閣裡,大學士的人數便是朝著下面減的。

  今歲康熙五十四年乙未,保和殿大學士無一人;文華殿大學士有溫達、嵩祝、蕭永藻,前面兩個是滿人,後面蕭大學士則是漢人;武英殿大學士無一人;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王掞;東閣大學士無一人。

  原本有武英殿大學士馬齊,只是在當初廢立太子的時候得罪了皇帝,又被革了大學士,除名武英殿,由此一來,如今文官上頭竟然見不著幾個人了。

  這樣大好的時機,看紅了多少人的眼?

  只是能成為大學士的,哪個不是才高八斗又學富五車,更兼那一萬心眼子。

  康熙越到晚年越是多疑,還不知道誰會下來,誰會上去呢。

  想這些都是無用,張廷玉歎了口氣,「翰林院到三殿兩閣,都說是儲相,還不知什麼時候上得去。」

  顧懷袖掐指算算,又想起昨日戲言,只懶洋洋靠著錦緞枕頭,道:「早著呢。」

  翰林院裡有三二百人,這還是在院中的,更別說每三年入翰林的就有七八十,如此來算,本朝出身翰林者該有一千三四,能入三殿兩閣的,百中擇一罷了。

  封侯拜相,哪裡那麼容易的事情?

  不過張廷玉等得也夠久了。

  如今顧懷袖看著他,倒是一下幸災樂禍起來:「我只想著,若你一直夠不到這個位置,不知是個什麼光景……」

  若是康熙一直不給他這官迷陞官,不知逼急了張廷玉,能幹出些什麼來。

  如今的三殿兩閣又算得了什麼?往後還有軍機處……

  顧懷袖想著,只背過身去睡覺,沒一會兒便聽見外面窸窸窣窣一陣,張廷玉天沒亮便進暢春園去了。

  四十八年封爵的時候,康熙就把暢春園北一里的圓明園給了雍親王胤禛,那時候才建了沒一年,胤禛手底下也不算很寬裕,圓明園只慢慢地建著。

  顧懷袖按著額頭起來,一直等著過午用了飯,才漸漸出了西北郊去見人。

  因著圓明園跟暢春園挨得近,顧懷袖只從旁側過去,過了圓門才見著拿著拂塵在外頭跟小太監們侃大山的蘇培盛。

  胤禛身邊這兩個奴才,一個嘴巴順溜,說起話來十天半月也停不下,便是蘇培盛;還有一個只會辦事,幹練得厲害,頗得他主子真傳,便是高無庸。如今這裡蘇培盛一見顧懷袖,便樂呵呵地上來打個千兒:「夫人叫奴才好等,這都盼了您好幾個時辰了。」

  顧懷袖回頭看了一眼,轎子已經有人領著朝旁邊去了,也沒人看見,她心放下去一半,一面走一面笑道:「四爺可沒跟我說什麼時候來,我只隨便挑個時間走,莫不是有什麼不合適?若有個不合適的時候,我還是打道回府的好。」

  蘇培盛哪裡敢讓她走了?連忙賠笑:「是奴才不會說話,這不是見您那邊半天不給信兒,還以為您不來了嗎?爺今兒事情也多,才處理完了,跟一位格格在紫碧山房外頭看花呢。」

  腳步一頓,顧懷袖道:「要不我還是先回去?」

  「哎喲喂,您可別走了,爺那兒發了火了,您要不去,回頭爺扒了奴才的皮可怎麼辦?」蘇培盛急啊,他摸摸自己脖子,一臉的為難,「您就可憐可憐奴才?」

  「我進去也是死路一條,誰要撞你家爺的當口上,誰倒霉。」

  顧懷袖捏了捏手裡的賬本,想著胤禛發火,一般還是有個什麼分寸的,左右也不會真的料理了她。

  想想她這刀尖上走路,也是驚險得很,莊孝之死無對證,潘承沒道理賣了她,那便是旁的什麼人給胤禛通了消息,或者他自己個兒看出什麼端倪來了。

  念頭轉到這裡,顧懷袖的疑心病,倒一下到了周道新的身上。

  說話間,已經轉過了前湖,瞧見了紫碧山房,外頭栽著的花才開,這幾年才建了些房子起來,看著簡陋,過來的時候顧懷袖甚至還瞧見什麼農田屋舍,也不知這一位爺到底走的是個什麼路線。

  蘇培盛因著顧懷袖過了一間大院子,門洞裡景致倒是極好,瞧得見綠樹紅花開滿院落,迎面八對兒紅漆柱子撐著,他們繞過前面廊道,便到了後面抱廈裡,外頭一片小湖,這會兒天色已經不早,日頭不毒,照水面上,透著些絢爛粼光。

  顧懷袖往抱廈外頭一站,便見外面侍立著幾名宮女,她上台階的時候,才見著蘇培盛進去通報,因而略落後了幾步,站在門前便暫時沒進去。

  眼見著人進去,有一會兒才出來,也不知是幹什麼去,又有幾名宮女出來了,接著才聽見胤禛的腳步聲。

  她沒抬眼,只盯著自己鞋尖。

  胤禛整了整自己袖口,只道顧懷袖來得晦氣,蘇培盛給自家主子把箭袖給折好,這才往一旁退下。

  「站在門口兒幹什麼?怕爺吃了你不成?」

  「怕王爺要奴才的頭,遂不敢進。」

  顧懷袖自覺是個實誠人,所以說了實話。

  剛剛端起茶來的胤禛,真想這麼一茶盞給她扔過去:「有月餘不見,你倒長本事了,莊孝之的事情幹得漂亮,隨手抹了爺一枚好棋,如今連錯也不給爺認一個?真當你自個兒是座好橋,爺便不敢拆了你嗎?」

  顧懷袖已經進來,垂首道:「那莊孝之原是牆頭草兩邊倒,留著也是禍患,倒是新填進來個周道新跟潘承,那潘承奴才瞧著還堪大用,有眼力見兒,也有膽氣,這樣的人用著豈不比莊孝之舒坦?」

  「先斬後奏,如今你還誇起自己來了?」

  胤禛倒是沒想到她嘴裡能說出幾朵花來。

  不過想想她說得也的確有道理,莊孝之何嘗不是胤禛心病?

  可這麼簡簡單單除了,要他這個爺來幹什麼了?

  合著都是她顧懷袖能耐,一個做奴才的,越俎代庖也是罪過,更何況越俎代庖是假,狐假虎威是真。

  「早先罵你是個刁民,如今爺該罵你是個刁奴,從來沒個省心的時候,今日你有本事來對我狡辯,他日我賣了你,把你扔到皇阿瑪跟前兒,瞧瞧你還能說出什麼來。」

  胤禛也不過是氣話,他方從鈕祜祿氏那邊過來,也虧得顧懷袖挑了個好時候。

  顧懷袖心道果然還是摸準了胤禛的心思,處理莊孝之這件事她沒辦錯,只是主子總是要敲打敲打奴才,方能顯示主子的威風。想著,她也就順水推舟道:「奴才不敢,方今錯了一回,萬不敢再錯。」

  「說得好聽。」

  胤禛一聲冷笑,終於才喝了一口茶進去。

  屏風後頭鑽出來個腦袋,有些好奇地看著這邊,蘇培盛一回頭,嚇了一跳,連忙就要過去捂人。

  不過,胤禛這時候已經瞧見了,眼神漸冷,只道:「鈕祜祿氏也看不好人的嗎?」

  那孩子看著也不過是四歲模樣,似乎只是無意闖過來,如今被胤禛一句冷言冷語嚇得縮了一下脖子,忙退回去了。

  顧懷袖只這樣看著,算算合年紀的,又知是鈕祜祿氏的孩子,一猜便知道該是胤禛府裡的四阿哥,該叫弘歷吧?

  弘歷年紀還小,生母不過是個格格,更不敢造次,因著這一日他額娘得了寵幸,才輕狂一些,現在被訓斥哪裡還敢造次?一疊聲地跟胤禛告罪。

  「哎喲,阿哥使不得,地上還涼,奴才帶著您回去吧。」

  蘇培盛還是個會做人的,知道胤禛這裡談事兒,連忙將弘歷拉著走了。

  弘歷還有些好奇,他出來了才吐吐舌頭,撓著頭:「蘇公公,勞您掛心了。」

  蘇培盛就知道弘歷嘴巴能說,只歎了一口氣,跟弘歷道:「阿哥您回格格那邊去吧,有外客在的時候千萬別出來。」

  胤禛膝下子嗣也不豐,前兒年側福晉生了個格格,只是胎裡不好,現在爺還堵心著呢,萬不敢招惹。

  鈕祜祿氏在府裡是個能委曲求全的,五十年得了弘歷,日子才好過起來,又因為這一位小阿哥還算是聰明,所以胤禛也才多看幾分,張二夫人過來之前,便是在鈕祜祿氏那裡。抱廈三間裡只住了鈕祜祿氏跟李氏,尋常時候爺都不過來,今兒只是約了人談事兒,沒料想那一位主兒還來遲了。

  這說話間一會兒,鈕祜祿氏那邊的嬤嬤才來尋人,見了蘇培盛才嚇了一跳,連忙行禮。

  蘇培盛眼底帶了幾分不耐煩,只道:「招子放亮些,別有事兒沒事兒亂走,走出個什麼禍事來,沒人擔待得起。」

  他是話裡有話,也顧不得這老嬤嬤是不是能聽懂,便一甩拂塵又回去伺候了。

  顧懷袖這時候正把冊子遞上來,道:「今科會試,拉攏了六十八個,等著放了杏榜,奴才再把名字給您勾上來。」

  「六十八個?」

  胤禛拿著名冊一翻:「今科會試主考官乃是趙申喬,參考的人裡還有你家裡兩位叔叔,如今張廷玉是一句話也說不上,六十八個能中多少?」

  正是手裡缺人,要網羅人的時候,張廷璐跟張廷瑑要考,張廷玉就得讓道,使不上勁兒啊。

  「我家二爺不是您的人,您能不能分清一些?」顧懷袖不止一次地強調,「至於最後這六十八人能中多少,您往後不就知道了嗎?」

  「刁奴……」胤禛皺了眉,「爺且問你,沈恙的底細你知道多少?我聽聞他與你有些故舊……」

  「你都差點賣了奴才,說什麼聽聞不聽聞故舊?」

  顧懷袖才是要冷笑了,她心裡覺得荒謬,又陡然有些可憐起胤禛來。

  「四爺,您是手裡缺人了,想問問沈恙手底下有誰能拉攏的嗎?」

  「算你聰明。」

  胤禛眉毛一揚,便背著手走到了湖前,看著矮矮的小山,掐了腰間玉珮,慢道:「太聰明的人,用著不放心。」

  太聰明的人,用著不放心。

  顧懷袖沒回頭,只看著那屏風,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沈恙是聰明,也沒跟四爺多久,他信不過是尋常,沈恙似乎也沒什麼大的把柄在胤禛手上,就更讓人信不過了。

  這人,越是接觸久了,越是能覺出可怕來。

  可顧懷袖覺出可怕來的,卻是胤禛。

  「現下還沒有,奴才給您留意著吧。」

  「沈取何如?」

  胤禛忽然問了一句。

  顧懷袖陡然回身,看站在門口的胤禛:「您這是什麼意思?」

  「沈恙一直想要給他一家翻案,爺雖知他一家有冤,可就像張廷玉冤殺朱三太子與戴名世一樣,冤了也就冤了……沈恙身邊有一個鍾恆,聞說跟了他二三十年,素日裡行事讓人抓不住把柄,無甚好拉攏的;令有一個叫李衛的,聞說還要叫你一聲乾娘,卻是油鹽不進,比鍾恆還難纏。爺想著,也就你兒子有些意思了……」

  胤禛自打聽那當日高無庸在屏風後面聽的「魚兒」一句,便知道沈取的身世,如今他看顧懷袖少見色變,只覺得有意思。

  「雖則沈取沒入他沈家族譜,可爺要捏死他,也易如反掌。」

  「現下裡處理了沈恙,只怕十四爺那邊您還扛不住,保不齊有誰背後捅刀子,而今李光地老大人跟八爺黨走得近,您還是別讓人拿住把柄比較好吧?」顧懷袖漸漸平復了心境,才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只是,她卻忽然起了別的心思。

  四爺這裡捏著沈恙,才是夜長夢多。

  按著胤禛的意思,沈恙孤家寡人一個,抄九族也抄不到沈取的身上,更何況隨時只要把沈取的身世一抖落,也牽連不出來,反倒是沈恙罪加一等。

  現在懸在沈恙頭上最利的一把刀,已經不是張廷玉,而是四爺了。

  鳥盡弓藏……

  端看沈恙能熬到幾時了,他這輩子風雲激盪,也足夠精彩,死了也足夠世人津津樂道。

  胤禛知道顧懷袖不肯在這件事上鬆口,多半還因為她那個兒子,如今也不勉強她,只跟她說孫連翹的事情,回頭轉來,要緊的還是今科會試,不一會兒戴鐸來了,連著隆科多來,說了一會兒見著天晚,這才叫他們散了。

  戴鐸繞出去便沒見了人,倒是隆科多要回城,竟不小心跟顧懷袖一路。

  兩個人本身有仇,隆科多都習慣了,他現在還在理藩院,不過這一陣有些鬱鬱不得志。

  周道新沒多久改授了通政使司,如今混得是風生水起,年羹堯在四川天高皇帝遠誰也逮不著,四爺手底下隆科多如今雖離皇帝最近,也最不自在。

  他抓耳撓腮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顧懷袖過去的時候便笑:「看見您不舒坦,我這心裡就舒坦得厲害。」

  隆科多才是歎氣:「您說人家都是步步高陞,怎麼就我混得這麼慘?四爺老跟我說,要等著什麼缺,我瞅著理藩院這種破地兒,說是跟六部齊名,也沒覺得有什麼好。」

  顧懷袖心裡才是冷笑,康熙五十年的時候有托合齊會飲案,托合齊被革職之後,就由隆科多掌了九門提督,當了步軍統領,幾乎整個四九城都握在他手裡了,只是因為九門之中有太多八爺黨的殘餘,一時半會兒無法肅清,還有人干涉著隆科多的決策,因而雖處在這個位置上,也沒覺出什麼好來。

  隆科多還在理藩院掛了職,其實每天都沒什麼事情幹。

  這時候想想,九門提督也沒什麼了不起啊。

  只可惜,顧懷袖不這麼認為。

  胤禛心也夠大,旁人不知道的事情,顧懷袖偏偏知道一些。

  「佟老大人都跟著馬齊一起作呢,合該你如今不受重視,可您不是先皇后的弟弟嗎?皇上念著您的好,且把心放回肚子裡去吧。」

  康熙人越老,越念舊,指不定什麼時候想起皇后的好來,就賞了隆科多高官當當。

  隆科多倒是沒想到這裡去,他家裡人都是八爺黨,只有他巴巴跑來貼四爺,算是個大冷門,不過現在看看,竟然也覺得四爺這裡好。

  到底局勢還看不清楚,皇上身子也沒見著有什麼大差錯,老是老了,還沒死呢。

  心裡想著些大不敬的話,隆科多覺得顧懷袖說的也未必沒有道理,「我倒是看如今三殿兩閣空虛,怎沒見你為張老先生著著急?」

  顧懷袖已經出了圓門,只笑道:「您還是想想,四爺如今拉攏著您,您又是九門提督,這樣的好鋼能被四爺用到哪個刀刃上呢?」

  說完,她便直接走了,留隆科多在原地。

  隆科多才是活活被這女人一句話給驚出一身冷汗。

  娘誒,這刁婦怕是嚇他吧?

  他素來是個不學無術的,想得多,也沒往這個方面想啊。

  他還想問問清楚,不過看見顧懷袖轎子已經走了,只揣著一顆心七上八下。

  顧懷袖離了圓明園,出來的時候才想起,該給年沉魚備份禮,她生了個小格格,如今也是當娘的人了。

  「青黛回去挑幾件吉祥東西送去,意思意思就成。」

  青黛聽了顧懷袖的話,便去辦事。

  說起來,年羹堯那邊的事情,也是頗多波折。

  年羹堯還沒來得及把休書遞出去,納蘭沁華自個兒倒是上吊了。顧懷袖對納蘭沁華完全無感,只想起當年明珠府的盛況來,納蘭揆敘是她叔叔,現在自己侄女在年府投繯自盡,卻是讓如今身為翰林院掌院學士的納蘭揆敘火大了,年府與納蘭府這裡就算是結仇。年羹堯也不是那輕易嚥氣的人,人死了,還把早寫好的休書給拍回納蘭府邸,兩家人早沒打算當什麼親家了。

  剛開春,休完妻,年羹堯便瀟灑走人,留了納蘭府的人背後將他罵個狗血淋頭也懶得搭理他們,素性竟也是個渾人,不管不顧。

  顧懷袖不由想著這些人的結局,又想想張廷玉心裡藏著的那些東西,一時之間是有些分不清。

  她回了府,依舊料理府中事,隔幾日便是會試,這一回主考官乃是趙申喬,張廷璐張廷瑑兩個人竟然雙雙落榜,張廷玉在接了抄錄的杏榜之後,便砸了茶盞。

  趙申喬敢這樣做,背後沒人才是見了鬼。

  可張廷玉暗自使人往康熙那邊試探過口風,不像是要追究趙申喬,想來是覺得張廷璐張廷瑑這裡正該這樣。

  從張英到張廷瓚,再到張廷玉,一門已經足夠榮耀,要再有人,也得往後壓。

  張廷璐與張廷瑑兄弟兩人卻沒怎麼在意,反過來寬慰張廷玉,說什麼「大器晚成」,張廷玉差點被兩位弟弟氣笑了,左右無奈,只先給在六部裡尋了主事位置來做著事,再等三年了。

  會試之中唯一值得高興的,興許只有顧懷袖此前著人拉攏的六十八個人,竟然全數過了會試,進了殿試,甚至六十八人之中有半數過了朝考,入了翰林。

  為著顧懷袖這難得的好眼光,四爺那邊直接打發人撥了她兩個鋪子,又送了一座郊外別院,說是賞她辦事牢靠的,顧懷袖心說他小恩小惠倒是難得出手大方。

  只是顧懷袖的事情順,張廷玉這邊的事情就不一定了。

  念叨乞休許久的李光地,終於在會試結束之後,被康熙放了兩年的假,回福建去,大學士一時之間只有四個在京,張廷玉明明已經成了南書房真正辦事的那個,可連個內閣學士都進不去,倒讓他鬱悶許久。

  終歸這裡還是講個熬資歷。

  一直等到年底,張廷玉辦完了差事,剛回府進屋,掃了身上雪,把手按進銅盆裡,看著漫散出來的硃砂紅,聲音沉沉地:「今兒寫福字給群臣的時候,皇上說馬齊辦事得力,你猜怎麼著?」

  顧懷袖用銀箸撥著手爐裡的爐灰,聞言一頓:「馬齊?」

  八爺黨心腹重臣,不過如今轉而支持十四爺了。

  年初的時候,李光地便說要走,忙完了會試,人終於離了京城,休假兩年回南邊養病,滿以為是時候了,可哪裡想到啊……

  張廷玉看著指甲縫裡已經洗不去的紅,看著小指略長的指甲,竟然笑了一聲:「明年他又是內務府總管,兼戶部滿尚書,被皇上塞回武英殿了。」

  四十八年因為顧懷袖當初使計,令馬齊輕易舉薦八爺上位,最終馬齊被革;如今是五十四年年尾,五十五年,馬齊爬回武英殿大學士的位置,真不知是誰算計了誰。

  顧懷袖也皺了眉,索性扔了銀箸,看張廷玉背影,走過來給他遞帕子,只道:「你心裡不舒坦?」

  要能舒坦才是見鬼了。

  入翰林便是儲相,當初走的便不是陽關道,而是獨木橋,可再艱再難,也已經成為皇帝近臣。

  可現在的康熙提拔的都是什麼人?

  張廷玉同科進士之中,年羹堯去歲回來,興許以為能加官進爵,結果還是帶著巡撫大印回了四川;張廷玉這裡除去丁憂的三年,在南書房也有快八年了,林林總總算下來,彈指一揮十年間。還有個隆科多,何嘗不是鬱鬱不得志?

  如今康熙就喜歡那些個老頭子,偶有年紀輕被重視的,也只是前兩年,興許唯有一個十四阿哥得他喜歡,旁的都疏遠了。

  這樣下去,什麼時候能熬出來?

  「最近四爺那邊也沒動靜,十四爺倒是混得風生水起……」

  張廷玉慢慢擦著手,說著話。

  他聽見外面有爆竹聲,又是一年過去了。

  「還記得方苞嗎?李光地薦上來的,也不堪什麼大用,現在幾個大學士年紀大了,事情都是我在辦……長此以往下去,我怕是要忍不住了。」

  辦的是四個大學士的事,得的是一個南書房行走和奉直大夫的名,張廷玉想著總是不平衡啊。

  他也不過是個俗人。

  顧懷袖情知他庸俗,只道:「憋著吧,忍著吧,總有出頭時候。」

  「人是看著我面上風光,心裡的苦我自己知道。」

  接了帕子,張廷玉藉著燭火一看自己手,微微瞇眼,思索良久。

  「我尋思一下,皇上還是早日駕崩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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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二章 內閣學士

  除夕夜裡,四面燈火通明,內城之中還聽得見歡聲笑語,顧懷袖與張廷玉好生生地過了年,又給了孩子們壓歲錢,商量了一下什麼時候給兩個孩子開蒙,沒注意竟然也過夜了。

  因著守歲的事情,顧懷袖睡得很晚,不過初一天還是起來得很早。

  新年頭七天裡給各府的禮物已經流水一樣散出去,宮裡正熱鬧,是皇帝難得的休息日子,張廷玉琢磨了一會兒,一面沏茶,一面跟顧懷袖說:「過了今天,馬齊肯定又成了大學士,我這裡也該休息休息了。」

  「這是何意?」

  顧懷袖攏眉,竟然是一時之間沒明白。

  張廷玉也不解釋,他只在屋裡陪著家人賞雪看梅花,根本不再提這茬兒。

  只是沒想到,才過了新年,到了新年頭一個叫大起的日子,顧懷袖習慣性地睜開眼,便瞧見張廷玉躺在自己身邊睜著眼,卻是一動不動。

  「不去上朝?」

  「我病了。」

  張廷玉慢慢地說著,嘴唇彎起來,看著外面零星的燈火,只隔著屋子對外頭道:「阿德收了行頭,去宮裡通稟一聲,新年裡受了涼,我在這裡高熱起不來,今兒不上朝了。」

  這一番話,說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真真兒把顧懷袖給看愣了。

  不過僅僅轉眼之間,顧懷袖就已經明白了張廷玉的意思。

  是個狠人。

  這節骨眼兒上,也敢撂挑子。

  平日裡張廷玉真可謂是兢兢業業,身子雖然還強健,可難免有個什麼頭疼發熱的時候,也都是撐著病體去宮裡辦事,只要皇帝有事兒,張廷玉就沒個閒著的時候了。現在是張廷玉辦事牢靠,李光地一走,四個大學士裡沒人辦事,馬齊回來又因為曾經支持過八爺,皇帝未必肯完全信任他。這樣一來,還有誰能辦事兒?

  可以說,張廷玉把挑子一撂,朝堂上尚不會有什麼變化,可是南書房那邊難免要手忙腳亂一陣。

  考慮清楚這其中的關竅,顧懷袖難免覺得張廷玉心機深重:「我怎麼覺得……你這個計謀,已經醞釀了許久?」

  要直接拜相基本是不可能,不過正月裡傳出內閣學士彭始搏要回家丁憂的消息,如今已經卸任。

  內閣乃是沿襲明制,不在三殿兩閣之中,不過自有自的地位,也是文官之中難得的高位,內閣學士為從二品,定制一般為十人,滿人六個,漢人四個。現在缺出來的,正好是一個內閣漢學士。

  不過張廷玉也不算是自己主動要謀這個學士的位置,他是想試試皇帝的態度,順便哭哭,以顯示自己的勞苦。

  張廷玉就是不舒坦了,這一回,他非要折騰折騰不可。

  反正我就是病了,拿我怎麼著吧!

  正所謂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做官也不能默默無聞太過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則要會辦事,二則還要懂得展示自己的本事。

  所以張廷玉光會辦事兒不行,他要讓康熙知道他還是個很要緊的人,若是他撂了挑子,康熙也還是那樣……

  得,咱還是跟著謀反去吧。

  張廷玉心裡算盤扒拉得啪啪直響,躺在床上困覺的日子,難得悠閒。

  顧懷袖對他的想法算是一清二楚,也就沒管那麼多。

  只是張府這邊風平浪靜,宮裡就有些騷動起來了。

  天還沒放亮,宮燈也都還沒熄滅,紫禁城重重的屋宇掩映交疊,上至親王下至芝麻小官,無不容服整肅地分列兩邊。

  康熙在御門前頭,只掃了一眼,看見文官中間空了個位置出來,便問:「這誰沒來啊?」

  叫大起是文武百官都要來的,素日裡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沒得怎麼空了個出來?

  康熙心裡納悶兒啊,他手一撫自己花白的鬍子,便看向了下面群臣。

  李德全掃了這麼一眼,心裡咯登一下,悄悄上千稟道:「回萬歲爺話,似乎是張廷玉張大人沒來。」

  「張廷玉哪兒去了?」

  康熙一想,還真是,這張廷玉素日裡最是風雨不斷,管你是個什麼天兒,該來的時候必定端端整整,如今怎的沒來?

  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只因著張廷玉素日勤勉,從來沒有缺過的時候,這會兒誰不想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情了?

  一般大臣都還要想想是不是跟哪個小妾胡搞亂搞,或者是什麼年老體弱出了事……

  可是放在張廷玉身上就沒有,誰叫這一位簡直太能辦事兒呢?

  如今皇帝一問,便有與張廷玉關係還不錯的內閣學士蔡升元上來回道:「回稟皇上,方才進宮時候,張大人身邊長隨來與臣說,張大人冬日裡受了寒,如今高熱起來,人都迷迷糊糊,病得起不來了。這是其府上人代呈的請罪折子。」

  此言一出,朝野之中頓時有一片唏噓之聲。

  蔡升元也遞上了折子,李德全接了過去,轉交給康熙,康熙一看那字:這不是他那夫人的筆跡嗎?

  末了落款上還寫「臣手不能書,僅口述以使拙荊代錄,望皇上見諒」,想來果真是病得有些重。

  康熙看折子看得眉頭緊皺,下面幾位大學士一聽,有的心裡就咯登了一聲,要壞事!

  張廷玉不來,南書房裡怕是要亂一陣了。

  文淵閣大學士馬齊這會兒還沒回過神來呢,只覺得不就是個張廷玉沒來嗎?

  他道:「聽聞張大人常年無休,勞累甚重,想必也有積勞成疾之故,前些日子裡見著還好端端的,怎的說病就病?」

  「是啊,怎地說病就病?」

  康熙也嘀咕呢。

  不過這病來如山倒,誰知道抽絲去時得什麼時候?

  現在朝議還有大事要談,轉眼就已經是康熙五十五年,康熙想著自己指不定還能等到六十年。

  他跟朝臣們談了話,想著天兒冷,也不多留他們,各自往各部衙門辦事去,馬齊剛剛回到自己大學士的位置上,一下朝卻還不忙著走,要往南書房議事去。

  才過完年,折子也沒堆積多少,進了南書房倒是暖和了許多,康熙朝著寶座上面一落座,便叫下面人辦事。

  折子堆在長案上,說是少,其實也很多,下面有幾個內閣學士和南書房翰林在整理。

  一個問:「這個折子放哪兒來著?」

  「往日張大人不是放在這個角兒的嗎?」

  「我方才放錯了地兒……」

  「嗐,混了混了,趕緊拿紙筆來……」

  那邊有些亂,往日張廷玉來得早,早已經指揮著人把折子給分好了,沒想到現在張廷玉沒來,這些人倒是手忙腳亂起來。

  康熙冷哼了一聲:「都是沒用的東西,瞧你們慌忙得那樣子,慢慢來就是。」

  他端茶起來,又想起張廷玉,只道:「張廷玉病了,著個太醫院的太醫去給看看病,另則叫內務府那邊弄些補身子的東西賞下去,三德子你那邊叫人去辦。」

  「庶。」

  李德全一打拂塵,躬身便朝著外面去吩咐了兩句,回頭來又給康熙報了數兒,說是已經著太醫院的人去了。

  馬齊在下頭站著,瞅了一眼南書房,只道:「去年南方水患不曾消解,今歲剛開年,山東又出了亂子,說是又鹽梟逃竄……」

  「這件事,張廷玉年前已經報過了,當時寫了策對的法子,敦拜,尋那折子出來給馬齊大人過過目。」

  康熙記性倒是好,馬齊聽了也是一愣。

  敦拜也是內閣學士,他聽見康熙吩咐,就頭大了一下,去年的折子誰知道今年放在哪裡了?去年還是他看著張廷玉放的,雖是知道在哪個位置,可翻找起來畢竟麻煩,一旁又有人上來幫著找,結果半天沒找見。

  康熙、馬齊這邊等了半天,什麼也沒見著,不由有些納罕。

  「王掞,當初折子不是你跟張廷玉一起擬出來的嗎?你來說說吧,想來去年的折子,翻找也要一會兒了。」

  康熙只隨口這麼一說,大學士王掞才是苦了臉。

  哎喲喂,你說說這張廷玉早不病晚不病,怎麼偏偏挑這個節骨眼兒上病?

  說實話,若是張廷玉這會兒在南書房,只怕是在馬齊剛剛開口的時候,就意識到山東鹽梟的事情是南書房密議過的了,甚至根本不用去找折子,張廷玉張口就能說出應對的法子來,只因為當初的折子說是王掞跟張廷玉一起擬,實則還是張廷玉出主意比較多。主意是人家的,還是人家捉刀的,如今要來問王掞,這不是為難人嗎?

  一時之間,王掞是急得額頭冒汗,推說道:「臣年紀大了,竟有些忘了,只記得似乎有一條規令各省鹽制,開發湖鹽……這,剩下的實在是不記得了……」

  這一下,康熙的臉頓時就拉了下來。

  大學士們的年紀是很大了,可沒糊塗到這個地步吧?

  陰森這麼掃了一眼,康熙只見南書房這裡竟然是連個敢吱聲兒的人都沒有,馬齊剛回來不久,還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索性明哲保身,可苦了旁的大學士,站在這裡只跟個木頭人一樣,還要接受康熙目光的凌遲,那個難受喲!

  在這樣詭異的寂靜之中,敦拜終於找見了折子,忙擦著冷汗遞上來,道:「這是去年年底張大人擬好的折子,被壓在下頭了,好一陣才翻找出來。」

  呼……

  幾乎是同時,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原本在南書房的日子就不輕鬆,可如今他們才發現,沒了張廷玉的南書房,這日子簡直難熬得讓人想要上吊啊!

  皇帝是用慣了張廷玉的,從批折子到擬旨,沒一樣完全不經張廷玉的手。要緊的是剛剛翻過年,去年的折子雖然在抵近年關的時候就處理了,可畢竟去年還有一些關於今年的事情,要對接一下。

  素日不對接,啥事兒沒有,結果今兒一對差事,對得無數人一腦門子的官司。

  皇帝身邊有個能臣,這是好事,能為皇帝分憂解難,可最怕的是這個能臣撂挑子,雖說這一回張廷玉是病了,可這麼多的時而就他一個人最清楚,若有個張廷玉在,他們忙活三日的差事,能一日忙活完,要省事兒得多。

  誰讓張廷玉對這些事情最熟?

  眼見這七八年,活兒都給他幹了,他什麼都熟,也有本事啊。

  一直等到中午出南書房的時候,眾人才擦著汗走,就是康熙都忍不住吐出一口氣,喝茶休息。

  「平日裡沒覺得,現下才明白過來,敢情朕這些大學士,平時只動嘴不動手,苦活兒累活兒都是張廷玉干。倒是朕倏忽了……原想著他太年輕,可南書房這些老東西也是不濟事。到底還是李光地走了,如今連張廷玉都沒了,這要怎麼辦事?」

  康熙這邊嘀咕了一陣,倒是還沒多想,心想過了前面這一陣事情就好。

  可沒想到,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張廷玉的病還是沒見好,說怕是要月底才能好出來。

  張廷玉病不好,怎麼辦?

  原本屬於他的差事都要給旁人干啊,這可苦了馬齊、王掞等人。

  原本幾個大學士都是甩手掌櫃了,經常指點張廷玉做事。如今沒了張廷玉,你去指點那些個南書房翰林,去指點那些個內閣學士,甚至去指點自己同僚之中的同級?

  啊呸!

  你能指點誰去啊!

  一指點,反倒是指點出一堆的毛病來,只覺得這些人這個也不懂,那個也不懂,總之就是換了一個人怎麼都不順手,更別說智計上的差距簡直跟擺在禿驢頭上的虱子一樣!

  總之大家都是磕磕絆絆地走。

  好歹在第六日的時候,張廷玉上遞了一份折子,竟然清楚列明瞭要緊的事情,比如某些機要折子放的地方,說雖然公公們那邊有記檔,可翻找起來難免麻煩,他索性一起寫上了。

  前面眾人為這開年的事務所苦,張廷玉這麼一張折子上來,可不是解了燃眉之急嗎?

  康熙心裡說不感動也是假的,太醫去診脈,說是張廷玉病得厲害,不過已經過了最凶險的那一段,再過一陣就該好了。

  想著張廷玉強撐病體,還要記掛著南書房這邊的事情,康熙索性下了詔,只道:「張廷玉勤勉操勞為國,其心必當嘉獎,南書房中一事十年,忠心耿耿,學識過人,韜略非常,即日拔為內閣學士,賜二品頂戴花翎,順擢其夫人為二品誥命,擬旨去吧。」

  這一擬旨,下面就有不少人傻眼了。

  說實話,盯著內閣學士這個缺的人可不少呢,雖則眾人早想過了是張廷玉,可你這簡直兵不血刃就奪了這位置去,要臉不要?

  稱病了都能讓皇帝封,張廷玉還真是個本事人!

  只是皇上您好歹也盯著時候封啊,現下張廷玉人都還沒來呢,他虛受著職也不來辦事,勞苦的不還是咱們嗎?

  下面幾個南書房行走也是一把辛酸淚,想想人家張廷玉熬了多少年,合該人家有這樣的本事,他們還是熬著吧。

  倒是七八日忙下來,晚上從南書房退出來,王掞終於忍不住跟馬齊嘀咕:「這張廷玉的病,什麼時候能見好啊?我這老腰疼啊!」

  馬齊恨不得趴地上去,只跌腳道:「若沒張廷玉那折子,怕是還有得忙呢,別說你老腰疼,我還犯了老寒腿兒呢!」

  「嗐,瞧您二位真是什麼病都出來了,我倒是只眼睛花,到底是年紀大了,看不清了。」

  上來說話的是蕭永藻,也是一臉的晦氣。

  李光地走了,現下趁夜出來就恰好四名大學士。

  後面一個嵩祝也走得心累:「趕明兒咱幾位給張府裡送些東西吧,我想想,平日裡事情還都是張廷玉給做了,還好今兒他病這一遭,也好提醒提醒咱們,別忘了為人臣的本分。」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事兒,都怨李光地!

  幾個老傢伙瞪著眼,只道:「誰叫張廷玉是李光地後輩呢?張英那跟李光地這關係好,素日都是李光地那東西老眼昏花了,讓張廷玉給辦這事兒,辦著辦著咱們不都也習慣了嗎?哎喲,瞧瞧今天這陰溝裡翻船來得多凶險!」

  「誰說不是呢,說到底啊——」

  「都怨李光地!」

  遠在福建的李光地正美美摟著自己小妾,這會兒忍不住「阿嚏」了一聲。

  這他娘的都已經離京了,誰還在背後說老爺小話呢?

  真真是個沒道理的!

  倒是聖旨傳下去,張府裡張廷玉一副要倒要倒的模樣接了聖旨,回頭來便在顧懷袖面前晃:「看看。」

  顧懷袖一把拽了來,又嫌棄地扔到一旁去:「而今你也是心機手段都上來了,可也該病好了?」

  「哪兒能呢。」

  張廷玉外頭罩著件天青色的壓金線長袍,難得一副富貴姿態,不過因著顏色清淡,一下又透出幾許拔塵來:「二爺我這還病著呢,病入膏肓。」

  他一手捏著茶杯,指了一下顧懷袖,倒是滿臉的笑。

  推開窗的時候,外頭看著還漂亮,顧懷袖見那梅瓣往下頭掉,忽然想起來:「我怎記得,方才李德全說孫之鼎要來看你?」

  「想來是皇上關心我這個勞心勞力的近臣,所以派他來吧?」

  只是孫之鼎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張廷玉拉著顧懷袖出去賞雪,撐了一把天青色的油紙傘,倒跟他衣裳很配,顧懷袖今兒穿的卻是一件玫紅撒花洋縐裙,手裡還掐著塊外頭新送來的銀製懷表,在園子雪色裡倒是一抹難得的亮色。

  二人打著同一把傘,只在園子裡轉,張廷玉叫她接了傘,自己上去折梅,說拿回去插瓶。

  外頭孫之鼎帶著人剛剛過府們便被迎進來,結果剛剛到前廳外頭,就瞧見傳說之中病得起不來身的張老先生正偕美遊園。

  那個風流姿態,真是!

  孫之鼎這老大夫差點被這一幕給氣得嘔出血來,他上來便一躬身拱手:「哎喲,我的張大人,您能不能讓下官省點子心?好好的您裝病就裝,怎的還出來逛園子?回頭要是皇上知道了,下官這腦袋保不住啊。」

  張廷玉折了花枝,回手遞給顧懷袖,又瞧中一枝,「啪」地折了,才道:「張某這是心病,病得重著呢,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你照舊跟皇上說就成。」

  就這還病得種?

  孫之鼎就沒見過這樣睜眼說瞎話的,他一個小老頭子,只能眼巴巴看顧懷袖了。

  顧懷袖手裡捏著花枝,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孫院使,我家二爺已經年過不惑,長年勞累下來,虛乏得厲害,若不好好調養,誰知道會不會三天兩頭地病呢?您就體恤體恤他,如今真是病得路都走不了,但凡有呈上去的折子,都是我這裡幫著寫的,那裡還敢去南書房累心?您好好開幾服藥,若是好了,咱們這兒立刻著人通知您。」

  孫之鼎啞然,簡直對這一對兒睜眼瞎掰的夫妻無言了。

  還是張廷玉厚道,捏了一叢梅花,便一擺手:「治病要慢慢來,何況是治張某這種病?您是杏林聖手,若治不好張某這病,誰知道會不會砸了您這金字招牌呢?」

  不知怎的,張廷玉這似笑非笑的模樣,著實讓人膽寒。

  大冷天裡,對上那一雙洞察秋毫的眼眸,孫之鼎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顧懷袖早知道孫連翹跟他都不是很乾淨,卻沒想張廷玉今日似乎也有往這邊刺探的意思。

  她微一垂眸,掃一眼外頭紛紛揚揚的雪,怕是今冬最後一場大雪了,便一抬手,搭著張廷玉胳膊,過了石橋,輕笑道:「外頭雪大風寒,孫院使還請裡邊坐,喝碗熱茶。」

  孫之鼎有些戰戰兢兢起來,忍不住抬了袖子,輕輕擦擦自己額頭。

  廳中開了兩扇門,外頭侍立著兩名綠襖丫鬟,進來兩邊擺著花幾,蘭花正吊著好看,火爐子裡透著暖氣出來,孫之鼎只覺得頭上汗得更厲害了。

  張廷玉把幾支折下的寒梅放進案頭的粉彩大插瓶裡,顧懷袖在一旁看著,也張羅丫鬟們上茶水,規矩嚴,也沒聽見什麼聲兒。

  抖了抖手,孫之鼎只這麼一瞧,前面張廷玉可是二品大員了,他身邊這一位夫人更是雍親王門下一等一狠毒的。

  他怎覺得……

  這是來了鴻門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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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三章 事起

  孫之鼎早早就投靠了四爺,最近四爺想要幹什麼,他自然知道,可畢竟時機還沒成熟,如今也只是略有這樣的苗頭。

  誰也不知道,康熙最信任的孫之鼎已經不值得信任,更雪上加霜的事情應該算是孫連翹被康熙所看中吧。

  畢竟孫連翹是個女人,不過正因為如此,她更心細,更體察入微,這樣一來倒還比孫之鼎要妥帖,有孫之鼎看不清了的時候,孫連翹就要上來幫忙。本來孫家就在內城,現在更是被皇上賞了不少的東西,榮寵日盛。

  偏偏現在張廷玉找上來了,孫之鼎可還記得這一條明路是誰給指的,如今也不敢忘記顧懷袖指點之恩。

  在皇宮裡的孫之鼎,精通醫道,看人也有自己的法子。

  早年不清楚,被顧懷袖那樣一說,再仔細看看胤禛,才明白過來這是一位沉得住氣的,因而才試著投了過去。

  沒料想,一投就是許多年。

  跟張廷玉夫妻兩個在屋裡談了一陣,孫之鼎走出來才擦了擦頭上的汗,顯然有些吃不消,不過因為顧懷袖在,孫之鼎不至於太過害怕。

  怎麼說,顧懷袖也是四爺的人,沒道理專門坑孫之鼎吧?

  他心裡揣著疑惑走了,回頭若要四爺問起,他定然還是守口如瓶的。

  一個都得罪不起,小人物的悲哀啊。

  孫之鼎的悲哀,何嘗不是顧懷袖與張廷玉的悲哀呢?

  過了年,一直到二月中旬了,張廷玉的病才漸漸好了起來,二月十六的時候開始重新上朝。

  這上朝的日子也掐得很是巧妙,正在南書房眾人已經快要將整個書房裡的事情都理順了的時候,張廷玉回來了。

  他既不能讓這些人舒坦了,也不能讓他們離開自己久了,會自己辦事。

  他們能辦事,對康熙來說,固然是好事,可對張廷玉來說卻不一定。

  有時候,相互有個轄制和比較會好許多,比如張廷玉不在的時候,南書房亂糟糟,在康熙將要習慣沒有這麼個近臣卻還沒完全習慣的時候,那個他習慣了的張廷玉又回來了,康熙很快就會覺得還是原來的這個好。

  帝王心術雖然難斷,可為人臣子的也有為人臣子的心術。

  張廷玉這也不算是什麼算計,頂多只是時間掐得巧妙罷了。

  至於旁人是不是在懷疑什麼,那又能說什麼?

  張廷玉有本事裝病,有本事在裝病的時候陞官,有本事讓皇帝惦記著,自然也有本事將那些人的議論拋在一邊,保管皇帝一句話也聽不見。

  重新回朝,張廷玉的地位便以一種近乎可見的速度上升,一則是李光地走後,張廷玉陞官,手裡握著的權柄更重,二則是康熙越來越倚重他,內閣之中他也跟蔡升元有了應和。

  直到這個時候,一朝宰輔的格局才漸漸鋪開,他早年的那些門生,經過早幾年熬下來的資歷,也陸陸續續走入官場,有了各自的建樹。

  結黨有時候只是無意之間的事情罷了,但凡是當過主考官的,誰沒幾個門生?

  手段好的,就能將這些門生給籠絡住了,成為自己日後的助力。

  當初張廷玉處理戴名世一案之前,有不少人搖擺,可如今這些人見著張廷玉起來,就會攀附過來,張廷玉不可能將這些人全部剷除,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至少不能讓這些人成為自己的阻力,所以他並沒有介意昔日的恩怨,該怎麼提拔人還是怎麼提拔人。

  轉眼之間,李光地走之後留下來的攤子已經被張廷玉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開始擁有與自己能力相匹配的名聲和地位,手段也更加地圓滑,進出張府的人雖然多,不過都被顧懷袖擋在門外,避免了康熙那邊的猜忌。

  當然了,為了讓康熙的疑慮更小,顧懷袖時不時要露一些短柄出去,讓張廷玉在朝上也面臨一些無關痛癢的彈劾,這樣平衡掉張老先生在朝中被支持的聲音,也讓康熙覺得這個內閣學士是還握在他手裡的。

  給皇帝做事很難,難的是給一個人在暮年的皇帝做事。

  好在,張廷玉已經邁過了難關。

  他跟顧懷袖,都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胤禛也在等,等那個最合適的時候。

  三月,雍親王府裡胤禛寵愛的年側福晉剩下的四格格不幸沒了,顧懷袖聽了也只能搖頭歎一聲,著人送了東西過去,別的表示卻沒有。年沉魚注定這一生命途多舛,細細想想,這世間絕美紅顏,沒幾個有好下場。

  「啪。」

  落下一枚棋子,顧懷袖對了對棋譜,只看得頭暈眼花。

  前一陣江寧那邊送來了消息,說張若靄已經到江寧了,慧姐兒也嫁了個江寧城裡的秀才,不算虧待了她。

  張廷璐張廷瑑等著新一科的會試,張若靄也要開始考了……

  各人有各人的去處,倒是她無聊得厲害。

  這時候,沈取還沒走,人應該是在萬青會館,不過張廷玉手上事情忙,也沒時間指點他功課。

  沈取來張府,多半都是跟顧懷袖說話,今日他也來了。

  顧懷袖一瞥間外頭那湖藍的袍子,便道:「趕緊進來吧,正好我打完了這個棋譜,來陪我手談一局。」

  聽見聲音,沈取進來,只看顧懷袖盤坐在棋桌邊,屋裡焚著香,透著幾分春深日暖味道。

  「今年新茶剛上來,方才交給青黛姑姑了,您有空也沏來喝,明前的瓜片還不錯。」

  沈取說著,已經坐下了。

  這母子不像母子,說是不認識,又覺得奇怪,反正青黛在旁邊看著,卻覺得這樣就好。

  頂多是二爺那邊難受許多,不過夫人說,那都是二爺自找的。

  張廷玉也從沒說過要跟沈取再敘什麼父子情,他當初能放下,如今後悔也是沒有用,知道自己錯,卻不一定會改,也沒有必要改。張廷玉這人不執拗,他只是從不懷疑自己的決定。

  沈取是自己的兒子,恨不起來;可沈恙這個人也是有錯。

  張廷玉不給自己找借口,也懶得原諒沈恙。

  他不是菩薩心腸罷了。

  裡面母子下棋,外頭張廷玉的轎子剛剛回來,還沒轉過街口,就看見了一輛馬車上萬青會館的標記。

  「落轎。」

  張廷玉忽然喊了一聲。

  阿德嚇了一跳,連忙叫人落轎壓轎,張廷玉今日是便服,出來就看見那一輛馬車,再抬頭一望,正有一間茶樓。

  鍾恆就站在茶樓底下,對著張廷玉一拱手:「張大人果然必經此路,不枉小人久等了。」

  這話說得。

  張廷玉隨手一擺,已經在府門不遠的地方,便讓長隨們都回去了,回頭來自己走近了茶樓,一看鍾恆,便問:「你們沈爺最近生意不忙嗎?」

  鍾恆也老了,不過也更加沉穩,處處透著一種世故圓滑的老狐狸的感覺。

  他望一眼樓上,道:「自打沈爺把事情都給了取公子,就沒那麼忙了,天南地北轉悠,今年也不過是陪著公子來罷了。倒是小衛爺也在上頭,您裡面請吧。」

  看樣子是要說事兒了。

  張廷玉跟沈恙,不算是什麼死仇,卻也是絕對算不上朋友的,兩個人一旦見面,多半還是敵對。

  如今往靠巷子邊的窗邊一坐,氣氛便凝滯了。

  李衛是站著的,有兩位爺坐的地兒,他可不敢坐。

  樓上沒別人,想必是已經清過場,乾淨得很,說什麼也沒人聽。

  張廷玉沒說話,沈恙一時也沒說話。

  端茶上來的侍女倒是樣貌姣好,換了平時沈恙肯定多看一眼,只可惜這會兒沒心情。

  「取哥兒在你家,我跟你,談談事兒吧。」

  原本是不想談的,可現在沈恙覺得不談,興許會出問題。

  多少年闖蕩,自記事開始,沈恙就覺得這世道有點意思。

  他做的是買賣,算的是人心。

  辛苦寒涼自己知道,看人的時候也格外地准。

  胤禛這種人,心眼子一萬也不嫌少,雖然對他來說算是攀上高枝兒,可無疑也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現看這滿朝文武,似乎也只有張廷玉還能獨善其身,雖未必沒有顧懷袖在裡頭的緣故,可至少這一位還是有點性情。更何況,沈恙比較瞭解這一家子,又有沈取的原因在裡面,更兼著一個李衛。

  「有時候我在想,人一輩子到底生下來是幹什麼的……比如我這種走錯路的人,又是不是會有機會走回頭路,可現在想想也是毫無益處。我準備一條道走到黑,張大人該知道我是什麼人吧?」

  「一知半解。」

  張廷玉抬眉,為沈恙今日的坦誠所驚。

  沈恙這病,是越來越嚴重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好。

  鍾恆在一旁歎了口氣,沒說話。

  沈恙道:「按理說,我不該來找你,畢竟你不算有什麼本事,如今也不過只是個內閣學士,在皇帝面前說不上話,即便是能說上話,你當初能殺戴名世,就證明你不會為了所謂的義理二字強出頭。可我也就想賭這麼一把……」

  「你要為你家翻案嗎?」

  張廷玉還是問了。

  很有意思,若按著卷宗上面看,當初沈恙頂多三四歲,可也已經能夠記事了。

  好好的一家子被滿門抄斬,誰心裡不恨?

  他辛苦經營這麼多年,又重現了當年沈家的榮耀輝煌,可是真正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

  一般人興許只是想著伸冤,伸冤無望也夾著尾巴做人,可沈恙不一樣,沈恙天縱奇才,心有戾氣,怎麼也去不掉,所以才有了如今孤零零的「沈園」。他忌憚自家當初的遭遇,所以至今身邊也沒什麼血親,甚至連自己親生兒子也沒一個。

  顧懷袖曾有一日戲言:似沈恙這般,生來便是為了死,甚至早早已經為自個兒策劃好了身後事。

  即便是要誅九族,沈恙的九族也只有他一個,牽連不到旁人。

  巧合倒是還能理解,偏偏沈恙就是沒子息,園子裡女人無數,妻室卻也沒有……這就不是巧合了,他有意造成如今這樣的局面,背後肯定有大圖謀,張廷玉看見外面西斜落日,心裡已經有了定論。

  冤殺朱三太子,又冤殺戴名世,是他一塊心病,這就像是沾在袍子上的血,去也去不掉。

  他問了沈恙,沈恙盯著他半晌。

  「看樣子,要拉攏你是沒辦法了。」

  這相當於跟皇帝對著幹,張廷玉當初能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親手處斬自己的門生,今日又怎麼可能為了戴名世或者還沒到手的功名利祿而強出頭?

  結果倒是也在沈恙意料之中,不過對張廷玉卻是更不屑了。

  「聽聞張大人你,出了名的油鹽不進、軟硬不吃,誰也拉攏不了你,包括四爺。」

  「你若不仔細說,我會以為你其實是來為四爺拉攏我的。」

  而不是為了給他家翻案。

  也只有沈恙敢做了。

  當年康熙能放任文字獄出現,肯定就是鐵了心要把這個案子給按住,現在康熙老了,更不會自己打自己的臉,跑來給沈恙翻案。真想要翻案的話,少說也得等到新帝登基。

  不過看現在這架勢,什麼時候新帝登基還難說,更何況胤禛這樣多疑的性子,沈恙是斷斷留不得的。

  再有,登基的若不是胤禛,還是死路一條。

  沈恙笑了一聲,終於還是不說話了,他只道:「我只求,若真有翻案那一日,張大人別從中作梗便好……」

  說完,他竟然補了一句:「真不知道若取哥兒還是我兒子,會不會被我牽連呢?」

  原本是一句隨口的笑話,張廷玉正起身準備走,聽見了卻回過頭來。

  沈恙信不過張廷玉,他的計劃裡,最大的變數就是這一位心狠手辣的張老先生。

  當初連自己的兒子都放得下,未必不會在背後下狠手。

  有人野心很大,為了這樣的野心,什麼捨不下?

  三殿兩閣裡那些老學士已經不中用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沈恙手底下的銀子流水一樣扔,這麼多年,總要扔出一些響兒來。他不能等到康熙死了,再慢慢給自家翻案,該是誰還的,便該誰還。

  皇帝又怎樣?

  在他沈恙眼底,都沒用。

  然而沈恙不會知道,他不說這一句還好,說了,張廷玉殺心還真動起來。

  只是張廷玉沒有說話,他微微地一笑,只道:「那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我張廷玉最愛高官厚祿,能殺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也能殺你,殺沈取。」

  輕飄飄的一句話罷了,他說完沈恙眼神也冰冷了下來。

  沈恙乃是至情之人,最厭惡張廷玉此等虛偽之輩,他將手裡茶一潑,便是冷笑。

  張廷玉轉身下樓,卻沒料想在樓梯口下頭轉角的地方看見不聲不響停住的沈取,腳步頓時一僵。

  也不知是不是聽見那些話,沈取眉梢挑了一下,略一彎唇角,道:「原打算跟師母多坐坐,不過她似乎有些乏了,沈取方才過來瞧見了父親的馬車,不知道我父親是否在裡頭?」

  張廷玉半天沒說話,拂袖便走。

  沈取就站在樓梯中間,回頭這麼看著他生父。

  倒是沈恙在上面,忽然有些恍惚起來,見沈取上來,他只問道:「不是說要跟張二夫人處許久嗎?怎麼才沒一個時辰就出來了?」

  「父親,您忘了,我方纔已經跟先生說了。」

  沈取面不改色地過來坐下。

  沈恙道:「張老先生也不過是一時的氣話,你沒必要往心裡放……」

  「……您覺得那是氣話嗎?」沈取不覺得,「他做得出來的。」

  殺朱三太子跟戴名世,不都是他做的嗎?

  有這樣的手段,又出過這樣的事情,第一次過去,有第二次,難保不會有第三次,更何況……

  張廷玉又不是沒做過。

  他說的未必不是真心話。

  沈恙心裡約莫也清楚,張廷玉是個怎樣的人。

  張廷玉回府的時候,果然見著顧懷袖已經躺著小憩了,他也沒說沈恙沈取的時候,只去了書房看書。

  沈恙是在背後計劃,沒幾天上朝,就有一個大理寺的官員報了一件案子,說是在江南士林之中發現本朝初年莊廷龍明史案被牽連者後人活動,並且著書立說,康熙勃然色變,立刻著令嚴查,五月裡的時候說那個人已經被抓,押解進京,嚴刑審問下來供認不諱,推出菜市口斬首。

  這是沈恙為沈家翻案所投的第一顆石頭,那個文士死了,可沈恙也開始漸漸摸清朝中大臣們對文字獄的態度。

  他又著力收買了一批人,在次年投下第二顆問路石。

  這一回是《南山集》,時任工部右侍郎的漢臣李錫被人檢發藏有戴名世當初所著的《南山集》,三月交由有司審理,十月議罪,革職抄家流放。

  擺在沈恙面前的路,一點也不好走,兩顆問路石,死了兩個人。

  張廷玉在次年接了刑部對李錫私藏《南山集》案的折子的時候,心底頗為複雜,在南書房裡便有些壓不住。

  戴名世是他學生,如今人都死了,《南山集》卻還在牽連人。

  連著兩年出因言獲罪這種事情,張廷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沈恙在背後做什麼。

  只是沈恙還算是謹慎,如今這勢頭一點也不好,不像是能翻案,始終還是要等待時機。

  張廷玉在等時機,顧懷袖在等,孫之鼎孫連翹也在等,四爺同樣在等。

  從康熙五十五年開始,在等待的人太多了。

  他們像是浮在水面下的影子,等待著那高高在上的人露出破綻的一剎那。

  康熙五十六年,納蘭明珠次子納蘭揆敘病故,康熙朝當年三位首輔的存遺,便這樣逐漸消失在歷史煙雲之中。

  張廷玉安安心心當自己的內閣學士,同年李衛終於捐了兵部員外郎,拜入雍親王胤禛門下,成為雍親王侍從,沈恙投了兩顆石子之後,不知怎麼忽然大病了一場,沈取隨侍左右,一直等到次年裡才好全,生生阻斷了沈恙的計劃。

  最是逃不過,天災人禍。

  一般人都隨著時光的流逝,開始變老,開始各安天命。

  對胤禛來說,這幾年沒一日好過,比如親兄弟老十四被皇帝日益寵幸,甚至康熙五十七年十月,胤禎出征青海,為撫遠大將軍,風光無限。而他那一枚叫做隆科多的棋子,還在棋盤的角落裡。

  李光地回京過一趟,可是因為年老體弱,休假回來竟然辦錯了差事,還在康熙面前說「八爺最賢」,算是犯了康熙的忌諱。

  只是畢竟李光地老了,沒多久就被彈劾。

  顧懷袖還記得,去李光地是夏天去的,七月三十那一日,滿池的荷還沒謝,人卻去了。

  當初的張英,如今的李光地。

  一個謚號文端,一個謚號文貞。

  張廷玉說:有的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不僅是錢財,還有名聲。

  五十七年,張廷璐會試通場第一,殿試原本也要點頭名,不過張廷玉怕樹大招風,生生請了康熙給壓到榜眼,於是張家再添一名進士兼翰林。

  這個時候的張若靄,也已經有了秀才的功名,不過並沒有參加鄉試。

  只因為今科有張廷璐與張廷瑑參試,同出一府,若同去同中,未免風頭太盛。

  所以,張若靄這種適時的退避,讓張廷玉與顧懷袖都有一種難言的熟悉和壓抑。

  當初的張廷玉何嘗不是這樣?

  只有這種時候,才覺出寒門的好處來。高門大戶,動不動就要擔心脖子上架著的刀……

  顧懷袖在五十八年初修書給張若靄,讓他來京城,等到五十九年再回去鄉試,倒是母子團圓了。

  張廷璐張廷瑑兩個也分府出去過日子,不過沒有張廷玉這一份殊榮,只能在外城靠近琉璃廠的地方置了宅院,兄弟們卻是隔得有些遠了。好在都是入朝為官的,家裡見不著,在朝上反而能見,也不怕疏遠了。

  張英,張廷瓚,張廷玉,張廷璐都已經是進士出身,在桐城早已經傳為佳話,京城裡除了當年徐乾學「五子登科」之外,也再沒有比張家更風光的。

  可風光的背後,各有各的凶險。

  孫之鼎年紀越發老邁,孫連翹在宮中行走的痕跡也開始重了起來。

  康熙這兩年在病中的日子比較多,對身邊太醫的依仗也是盡量找的自己信任的人,孫之鼎與他女兒孫連翹更是深得康熙的信賴。

  一則這父女倆醫術精湛,二則兩個人很知進退,給康熙看病時候也堪稱是得心應手。

  越是這樣,顧懷袖的疑心病就越重。

  只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驚雷乍起,竟然是因為當年那一枚小小的玉珮。

  顧懷袖清楚地記得,歷史轉軌的這一日,康熙五十八年的小雪。

  天公作美,暢春園裡便是薄薄一層雪。

  今冬裡,康熙算是大病初癒,人還沒好全,不過喜歡熱鬧,如今因為十四阿哥受寵的德妃娘娘便著人在暢春園擺了花燈,順道邀內外命婦,進宮來湊數,顧懷袖自然也在其中。

  從暢春園門口進去的時候,顧懷袖也瞧見了前面的大臣們。

  十四爺胤禎那邊戰事吃緊,雍親王新拔上來的戶部郎中李衛,也跟隨著六部兼理藩院眾多人,一同進宮面聖,說西北與準噶爾的戰事。

  戶部管錢糧,李衛在沈恙手底下歷練那麼多年,剛剛上了戶部,辦起事情來可謂是得心應手。

  如今顧懷袖遠遠瞧了一眼李衛那邊,便是一皺眉。

  她想著李衛終究還是走上這一條道,只是他的這一條道,跟張廷玉的比起來,似乎寬闊許多。張廷玉也在臣工們那邊,內閣十位學士走在一塊兒,獨獨張廷玉身邊還有幾位大學士一起說話。

  他乃是文臣之中地位最超然的,只因為四位大學士都與他交好,馬齊當年跟張廷玉有過節,不過如今都在皇帝手底下辦事,又拿不住張廷玉的把柄,與其交惡不如交好,馬齊若沒點心眼,也對不起自己如今這個位置。

  大家虛以委蛇,敷衍著就過去了。

  所以現在看上去,誰對著張廷玉都是一副和善模樣。

  只是即便是李光地離世,大學士的名頭也落不到張廷玉的頭上。

  張廷玉也是看開了,要從康熙手裡摳出個「相位」來,難上加難,靠皇帝還不如靠自己。

  他灑脫得厲害,進了園子,便去見康熙。

  康熙前一陣病過,如今是人老了,頭髮白了,路都不怎麼走得動,隆科多乃是九門提督,原本是托合齊掌管著這個位置,可當年托合齊依附八爺,終於被牽連,最後革職就死,反倒是把這個要緊的位置拱手送給了隆科多。

  九門提督,掌管的便是京城九門,內九城全在隆科多轄下,康熙也因為先皇后的原因,格外信任隆科多。

  張廷玉心裡盤算著種種的因由,面上一點風聲也不顯,跟眾人一起處理完了事情,又被皇帝單獨留下來給青海那邊的十四爺寫信。

  「萬歲爺,到了喝藥的時辰了,您……」

  李德全見著外面小太監掀了簾子,看張廷玉也擱筆了,便上來喊了一聲。

  康熙有些昏昏沉沉的,臉上皺紋橫生,便問道:「孫之鼎呢?」

  「您忘記了,孫大人前兒也病了,如今是孫大人家的姑娘顧孫氏在給您看病呢,旁邊有太醫院的太醫們看著。」李德全上來解釋了一番,又問,「萬歲爺可有什麼事?」

  「是朕忘了,端藥吧。」

  康熙咳嗽了兩聲,便叫人端藥進來。

  這時候,門簾一掀開,便有宮女端著藥進來。

  透過門簾,張廷玉隨意一瞥,便瞧見外頭有太醫院的太醫,旁邊一名穿著石青色繡花裌襖的婦人,腰上繫了一枚黃玉如意雙魚佩,正是孫之鼎的女兒孫連翹。

  皇上用藥,張廷玉尋思著眾人都走了,自己也不好多留,便道:「微臣……」

  「留下。」

  康熙喝了一口藥,忽然一擺手,李德全也是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要屏退左右?

  李德全看了看康熙灰敗的面龐,就走了出來,擺手讓眾人都走,外面的太醫們還要給康熙請脈,這會兒都有些奇怪。

  孫連翹也是一怔:「公公這是?」

  李德全搖搖頭,示意他們別說話,都朝著一邊走。

  隆科多才交代完這邊的守衛情況,想要過來請安,見狀只給孫連翹使了個眼色。

  這模樣,像是要跟張廷玉談大事?

  果然,不一會兒,先前走了的幾位大學士也被召了回來,康熙慢慢地喝了藥,整個人已經透著一種風燭殘年的腐朽味道。

  他眼睛上頭有厚厚的一層眼翳,已經不大看得清楚東西,只模模糊糊看得見如今大變樣的臣子,只想起當初輔佐自己的那些人來,他們都沒了……

  「朕方才小憩一會兒,夢見了元後,她跟朕說,朕太累了……」

  光是開頭這一句,就嚇得四位大學士並著旁邊拿起居注的張廷玉背後汗毛一豎,張廷玉覷了康熙一眼,終究還是下筆沉穩,將這些給記了下來。

  王掞馬齊等人都對望了一眼,覺出些不尋常的事情來了。

  康熙果然道:「自二廢太子以後,儲位空懸,朕年已老邁,而今皇子之中,堪大用之人甚少……」

  剛剛服了湯藥,藥裡有安神的作用,這會兒康熙有些昏昏沉沉地,他目光虛無地漂浮在某個點上,又隨之遊走,屋裡靜悄悄地,每個人心底都在打鼓。

  外面沒有太監,裡面只有一個李德全,侍衛們將這裡守衛得牢牢地。

  康熙靠在引枕上,「如今胤礽在鹹安宮,羈押已久,狂疾未癒,大阿哥有勇無謀……諸皇子之中,僅有胤禎最得朕心——」

  胤禛?

  還是胤禎?

  兩個字都是一樣的音,眾人只等著後面的話,沒想到康熙卻忽然之間停了下來。

  那一剎那,康熙暴起一手抓了藥碗朝著門簾處一扔:「何人鬼鬼祟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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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7:2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四四章 指鹿為馬

  天色剛剛暗下來,白雪上放著各色的燈籠,說不出地好看。

  顧懷袖剛剛拜過德妃娘娘下來,便隨意地轉了轉,暢春園還真沒怎麼來過,早年來也只是匆匆看一眼,畢竟是皇帝經常來的地方,也仿著江南園林建,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想想,她竟然已經很久沒有回過江南了,自小在京城長大,中途跟著顧貞觀離京又到江南,多少年輾轉來往?都不記得了。

  如今見著面前這些江南的景致,顧懷袖沒忍住,竟然開始憶往昔。

  「張二夫人,您貼身丫鬟在那邊,許是找您呢。」

  王掞大學士夫人忽然頓住腳步,給顧懷袖指了一下。

  顧懷袖倒是微微怔然,沒料想這會兒青黛竟然過來,她道:「原是之前帶過來的丫鬟,興許是什麼要緊事,我過去一趟,失陪了。」

  本不是什麼要緊事,眾人只點了點頭,便繼續朝下面走。

  顧懷袖這邊一轉身,便過了長長的水上石道,往遊廊旁邊一站,青黛就立刻過來了。

  主僕兩個站在暗處,也沒擋著旁人的路,更少有人注意到。

  主子們遊玩,丫鬟們原本都在旁邊,可沒想到現在忽然出了事,有人將消息遞給了青黛,青黛才來找顧懷袖的。

  「顧二夫人方才著人過來,在小橋下面等您,怕是出了事。」青黛一頓,又道,「顧二夫人之前還在皇上的身邊伺候,先頭隆科多大人身邊來了侍衛,說要抓一個身上掛著雙魚玉珮的人,奴婢覺著……」

  雙魚玉珮?

  顧懷袖前後一聯想青黛的話,便明白了。

  她壓了壓手,若無其事地朝著前面走,實則是搭著青黛,由青黛引路,假作巧遇了孫連翹。

  現在孫連翹攏在袖子裡的手已經抖得不行,袖中藏著一枚玉珮,在見到顧懷袖的那一剎那,孫連翹的六神又有了主。

  「張二夫人……」

  「嫂嫂怎麼了?」

  顧懷袖伸手過來,與她握住,眼神卻異常凌厲。

  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現在兩個人只作是無事一般朝著前面走去。

  孫連翹怕得不行,低低將事情說了。

  先頭康熙找大臣們議事,隆科多在外授意她上去偷聽,誰料想也不知哪裡的貓兒冒出來,正在康熙說得要緊的地方,嚇了孫連翹一跳,倒是聲音沒有,可偏偏讓孫連翹退了這麼一步。

  就是那一步,讓孫連翹暴露了。

  皇帝一隻藥碗砸過來,只掀開了門簾一角,人已經不見。

  這會兒整個暢春園前面已經全是守衛,四處搜人,只說是康熙見著了一個身上掛著雙魚佩的人,必定在其中做鬼。

  顧懷袖萬萬沒想到,竟然會出來這樣驚險的一件事,回看園中眾人還沒察覺,顯然是還沒查到這邊來,不過宮妃那邊已經隱約有了反應。

  想來孫連翹偷聽的必然不是什麼小事,康熙身子日漸不好,能跟大臣密議什麼?

  這麼一琢磨,裡頭藏著的秘密堪稱是驚天。

  張廷玉只怕也在裡面,四位大學士沒出來,倒是讓人害怕。

  顧懷袖只道:「有隆科多在,你暫且別著急,這件事總有個敷衍過去的時候,你只當自己早已經走遠了,牽連不到你身上。」

  因為十四爺早年就已經離京,別的皇子也不怎麼中用了,細細想想現在康熙幾個兒子裡,就一個四爺最能辦事,現在內廷之中又有一個隆科多,張廷玉當初都能行走南書房無虞,更有不少宮裡的太監巴結張廷玉,可想而知內廷之中也不是那麼乾淨。

  更何況,現在是在暢春園,不比在宮中。

  四爺如今也在暢春園,再沒有什麼能逃脫掌控。

  前後考慮妥當,顧懷袖心也放了大半。

  孫連翹一張臉上已經有了幾分風霜歲月顏色,拿著那玉珮只覺得跟拿著燙手的烙鐵一樣,痛苦忐忑:「太醫院之中有人見過我這一枚玉珮,若是……」

  玉珮……

  顧懷袖心頭猛地一跳,忽然回頭喊了一聲:「青黛!」

  青黛也嚇住了:「夫人?」

  「李衛如今人在何處?!」

  顧懷袖整個人頭皮都炸了起來,現在孫連翹知道消息已經躲了起來,並且取下了自己腰上的玉珮,就算是有人指認,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到孫連翹的身上,可是李衛才拔了戶部郎中,今日也跟著來暢春園奏事,只怕這會兒也還沒走。

  青黛哪裡知道李衛人在何處?

  因為知道了孫連翹這裡的變故,青黛也知道顧懷袖在擔心什麼了,當初李衛還是個街頭小混混的時候,曾在京城張府門前行騙,還搶了當時青黛握在手裡的青玉雙魚佩,後來顧懷袖回門,在自己的匣子裡找了當年一起制的另一隻黃玉雙魚佩,送給了孫連翹。但是當初那一枚青玉雙魚佩,卻落在了李衛的手裡,即便是後來又在江南遇見李衛,這雙魚佩也沒還回來,後來更是已經認了李衛這乾兒子,一枚玉珮自然也沒掛在心上。

  原本顧懷袖便待李衛極好,李衛一向是誰都不念,也要孝敬他乾娘,玉珮幾乎是隨身帶著的,只是有時候揣著有時候掛著。

  這會兒出了這等要命的事情,旁人都還不知道,在這裡看燈的女眷們毫無知覺,前面的大臣們也未必知道什麼。

  更何況,李衛只是個小官兒,區區一個侍中,胤禛那邊未必顧得上李衛,李衛又跟這件事沒關係,誰能通知他去?

  顧懷袖嘴唇顫得厲害,讓青黛掐了她一把,這才冷靜下來,道:「找個隱蔽的地兒,把李衛給我叫來,一會兒人問起,就說我覺得冷,去偏殿裡坐了……嫂嫂,你暫時別走,就當時陪陪我。」

  這種時候,最要緊的還是時間!

  已經顧不得那許多了。

  顧懷袖打發了青黛去通知人找李衛,便已經拉著孫連翹走。

  孫連翹根本一頭霧水,還不清楚現在出了什麼事情。

  這時候顧懷袖怎麼能解釋那麼多?

  她只想著,皇帝老眼昏花,卻看清了是雙魚玉珮,不過沒有說顏色,要抓人,李衛怕是危險。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李衛真戴著,必定逃不過一劫!

  好歹是平日要叫顧懷袖一聲乾娘的人,顧懷袖怎麼可能讓他身犯險境?

  本來知道玉珮這件事的人就少,張廷玉如今肯定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想要懂什麼手腳也難,皇帝寢殿旁邊出事,隆科多也會因為監管不力深受轄制,沒到那個時候,就是謀反都沒底氣!

  怎麼才能翻盤?

  顧懷袖咬著自己嘴唇,沒注意,竟磕破了,冒出粒血珠來,她嘗到腥味兒,腳步也緩了下來,忽然扭頭看了孫連翹一眼。

  不過這時候,她沒說話。

  孫連翹也知道她是在想事情,所以沒敢打擾她。

  先歇了心思,顧懷袖這辦法若要奏效,還是要等李衛那邊的消息。

  畢竟這裡侍衛還是隆科多管著的,四爺又在這裡,青黛剛剛過去尋人,就被胤禛身邊的高無庸給看見了。

  方纔皇帝寢殿那邊傳來一些不尋常的消息,胤禛這裡也在思索呢,知道找的約莫是孫連翹,都已經在琢磨著棄卒保車了,這一回是隆科多做事不仔細,要真查出些什麼來,倒霉的可不是一個。

  胤禛素來心黑,時機日漸成熟,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若不是今日人多,大臣們都還在暢春園沒散,他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

  正抬步想要去見康熙,高無庸就出聲兒了:「是張二夫人身邊的丫鬟。」

  青黛?

  胤禛一頓,瞧見那丫鬟面目鎮定地過來,似乎是有什麼事,便讓高無庸悄悄去問。

  青黛這邊沒找見李衛,正著急,見著高無庸倒是一喜,她也知道事情嚴重,便直說要找李衛。

  胤禛這裡人手足,又因為隆科多的關係,能調動暢春園這邊的守衛,沒一會兒就把李衛從人群之中引了出來。

  青黛一見面,便問他玉珮何在,李衛只皺眉,往懷裡一摸,果然有一枚玉珮。

  「你主子叫你過來的時候,什麼都沒說?」

  胤禛也在暗處,天漸漸黑了,雪也漸漸大了,園子裡倒是越來越熱鬧。

  他見到那一枚玉珮的時候,便知道顧懷袖是在擔心什麼了。

  此事由孫連翹而起,卻不知怎麼牽涉了李衛進去。

  顧懷袖到底是怎麼個想法,誰也不知道。

  現在搜查的人正緊,若不先發制人,只怕一會兒……

  不管是孫連翹還是李衛,都有苦頭吃了。

  青黛也不好說,正想要引了李衛去見顧懷袖,沒想到月亮門另一邊,顧懷袖已經悄無聲息地過來了。

  胤禛沒過去,也沒留人,怕被人看見,只朝著康熙那邊去,隆科多半天沒見人,怕是有些凶險之處。

  這會兒這裡只剩下他們這一撥人,顧懷袖見了李衛,便道:「李衛過來。」

  李衛躬身利落地打了個千兒:「給乾娘請安。」

  這時候了還請個什麼安?

  她上前藉著扶李衛的時候伸手,壓低了聲音道:「玉珮給我。」

  顧懷袖多年沒問起這玉珮的事情,今天忽然找了他來,想必是事情很急,李衛再不捨,也果斷地將玉珮遞給了顧懷袖。

  孫連翹站在顧懷袖身邊,將這一幕清清楚楚地收入眼底,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難怪顧懷袖著急,只因為她乾兒子手裡竟然還有一枚形制幾乎一模一樣的玉珮!

  若是查起來……

  冷汗出了一層,孫連翹猶自驚魂未定,卻發現顧懷袖已經回轉了身,伸手進了她袖中,將她手裡的玉珮也扯了出來,一雙冰冷眼眸只定定看著她,讓孫連翹如置冰窟:「你可還記得當初聯合著年側福晉害我的時候?路都是自己選的,如今你怕個什麼?人活這一輩子,不是你算計人,就是人算計你。要活,還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氣!」

  接著,顧懷袖就拉出一個柔和的笑。

  她在昏沉沉的黑暗裡,略一彎身,竟然又把雙魚玉珮繫在了孫連翹的腰上。

  孫連翹原本聽了顧懷袖的話,還有些不明白,只覺得這話底下藏著驚濤駭浪,可顧懷袖將玉珮系到她腰上這個舉動,卻是讓她嚇得連呼吸都止住了。然而一抬眼,孫連翹便見到顧懷袖那眸光,映著暢春園熱鬧處明滅的燈火,有一種刀刃最尖處的鋒銳,彷彿在一剎那出鞘!

  然而只是在她一垂眼簾的剎那,這樣的刀光劍影,又倏忽消逝了。

  餘下的,只有短暫沉寂。

  顧懷袖嗓音也淡淡:「現在,你回皇上那裡去。」

  要活,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氣。

  顧懷袖系回孫連翹身上的玉珮,不是孫連翹原本那一枚黃玉雙魚佩,而是被李衛當年搶走的那一枚青玉的。

  這,就是顧懷袖的算計了。

  她將孫連翹鬢邊的發理了理,便隨手一擺袖子,道:「去。」

  孫連翹怕得要死,畢竟生死關頭,誰也無法鎮定,可興許是顧懷袖這突如其來的鎮定感染了她,又或許是她忽然明白了顧懷袖的用意,終是一咬牙,轉身時候已經鎮定如初。

  他們,都是行走在皇帝刀尖上的人。

  庸者死於刀俎,中者小心翼翼行走刀刃,能者則起舞於刀尖。

  顧懷袖緩緩鬆了一口氣,回轉身,看李衛還沒走,只道:「你仔細想想,平日裡見過你戴這塊玉珮的有哪些人。」

  李衛才當官不是很久,統共今年也沒辦什麼差事,所以記得清楚,這玉珮他掛在腰上的時候,也只有一次,便道:「見過的有戶部三位主簿,吏部一個侍郎和兩個郎中……」

  「青黛,你去找蘇培盛……」

  顧懷袖在青黛耳邊說了一句話,又回頭對李衛道:「現在你就當從沒有過這一枚玉珮,剩下的事情我來,誰若敢問起你有玉珮這件事,立刻記下他名字,暢春園裡隨便找個侍衛,不管此人是誰,一律說他謀反,立刻抓起來!「森冷的聲音,比這初雪還冷,讓李衛狠狠打了個冷戰。

  這是康熙末年,爭鬥已經開始浮出水面,殺戮無法避免。

  顧懷袖忽然具有了超乎尋常又近乎奇跡的冷靜和睿智,她的理智讓她可以迅速判斷如今的這一切,並且毫不猶豫殺伐決策。

  這一場大戲,來得比她想像的還要早,也更突兀。

  安靜的夜裡,陡然之間滿佈著硝煙血腥。

  顧懷袖入目之所見,沒有花燈,也沒有綺羅珠翠,唯有暢春園暗沉沉的夜,冰冷,肅殺。

  她轉身的時候,李衛還望著她背影,忽然想起當日在點禪寺,顧懷袖與自己對坐時說的那些話,恍如昨日。

  這是一個比鹽幫漕幫還要精彩的爭鬥場,他初入朝堂,便已經見識到盛世金鑾殿下潛伏著的重重危機和刀光劍影。

  殺人不見血,卻又步步驚心。

  然而顧懷袖的背影,似乎從無變化。

  有人彷彿天生為爭鬥而生,讓人摸不清心思。

  面厚心黑,通達之道。

  這一點,李衛懂,可不厚不黑方能成大事,他卻無法明悟半分。

  後面臣工已經準備走了,遠遠見著幾個侍衛,李衛想起顧懷袖走時候最後一句話,心裡起了警惕,卻若無其事地回了人群之中,說笑去了。

  宮裡哪些人是四爺的人,哪些是別的爺的人,顧懷袖心裡都有一個清晰的名單,像是一張巨網,聯絡成一個深宮,一個朝廷。

  她走在石徑上,袖中還收著那一枚惹事的黃玉雙魚佩。

  而青玉雙魚佩,卻已經伴著孫連翹,逐漸到了康熙寢殿前面。

  方纔康熙集結大臣談事,屏退諸人,連太醫們都已經退遠,孫連翹本是女流,自然不與諸位太醫們在一塊。

  哪裡想到,剛剛退至偏殿之中,等著皇上傳喚,不久那邊就出了大事,侍衛們將大殿團團圍住,隆科多被叫進去大罵了一頓,遠遠地都聽得見康熙盛怒之下的大罵聲,沒一會兒卻開始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驚心。

  雍親王原本一直在圓明園之中禮佛,今日只想陪著康熙,在康熙面前盡盡孝心,這會兒似乎也聽說出了事,連忙朝著這邊趕。

  站在門簾前面的時候,正有一柄玉如意被康熙扔出來,砸到了隆科多的頭上,而後摔在了前面胤禛的腳邊。

  胤禛不為所動,只利落打千兒拍下箭袖:「兒臣胤禛給皇阿瑪請安。」

  隆科多頭上流了血,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四位大學士也都跪在地上不敢言語,張廷玉原本坐在那邊準備寫起居注,這會兒也不好繼續坐著,索性擱了筆,跟著跪在旁邊做做樣子。

  康熙怒極攻心,今日被人窺看的情形,讓他一下想起當年帳殿夜警的事情來,不想人到了晚年了,果然還有人窺伺著他身下的龍椅!

  這怎能讓他不生氣?

  現在胤禛一來,更是撞在他氣頭上,「逆子,都是逆子!一個個都反了天了,你們都是要造反不是!將雍親王給朕綁了,綁起來!讓他滾!」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可是沒人敢反駁,胤禛心電急轉,只往地上一磕頭:「皇阿瑪息怒!」

  他本身是沉默寡言,不善言辭的模樣,這會兒也不敢說什麼,更是個能裝的,只說這麼一句,便是極限了,若做戲太過,是適得其反。胤禛索性任由侍衛們上來將他綁了,又押了下去。

  這倒好,四爺徹底出去。

  現在四位大學士想起方才康熙說的「胤禛」,應該不是「胤禛」,而是「胤禎」,否則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就把雍親王給押下去。

  十四爺在外頭軍功正好,可以說深得皇上喜歡,看現在這個情形,到底哪位皇子繼承大統,算是很清楚了。

  馬齊心頭大定,他自打支持八爺出過差錯之後,就謹慎得很,沒有明著再支持誰,只是好歹還是原來八爺黨的人,若是十四爺上位,也少不了他的好。

  管旁人怎麼想,康熙這裡還是怒不可遏:「去!隆科多,你是幹什麼吃的?!竟然能出這樣大的紕漏,真是酒囊飯袋!若抓不到人,你提頭來見!」

  隆科多連連磕頭:「奴才失職,又負萬歲爺厚望,奴才知罪!奴才知罪,萬歲爺息怒,您當心自己身子……」

  李德全也上來勸,人都要哭出來了:「萬歲爺您龍體要緊,千萬別氣壞了身子,若這人在暢春園裡,哪裡有找不出來的道理?您別生氣了……」

  現在外頭已經著人在盤問了,從裡到外,一個個地查!

  人剛剛詢問到太醫院那邊,問有沒有誰見過個身上戴著雙魚玉珮的人,正有人說了孫連翹的時候,孫連翹已經回來了,她是直接到康熙寢殿外面的,見了滿地狼藉,似乎還有些害怕,「臣婦顧孫氏,請萬歲爺聖安,該給皇上請脈了。」

  這會兒門簾掀起來,倒是也沒遮擋,眾人一下看見孫連翹了。

  那一瞬間,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在了孫連翹腰間那一枚玉珮上!

  雙魚佩!

  這不就是皇帝要找的那一個嗎?!

  還不待康熙發話,隆科多便已經嚇住了,李德全更是上來喝道:「來人,還不速速將此奸人拿下!」

  孫連翹一下跪倒在地,一臉的驚慌失措,「公公,公公!臣婦冤枉!」

  外頭方才去盤問太醫院諸位太醫的侍衛也已經回來了,朝著殿前一跪,便報道:「啟奏皇上,太醫院諸人已盤問畢,諸位太醫皆稱顧孫氏偶爾隨身戴著雙魚佩!」

  好啊,前前後後該對上的竟然都對上了!

  「就是此人,還不拿下!」

  李德全該威風的時候也是威風,到底是康熙身邊見過大風浪的人,毫不猶豫就下了令。

  只有旁邊的張廷玉,在見到孫連翹身上那一枚青玉雙魚佩的時候,微微瞇了瞇眼。

  張廷玉記性好,顧懷袖記得那一枚玉珮,他原本都要忘記了,可現在看見,到底還是想了起來。

  康熙還沒言語過,只冷冰冰盯著孫連翹。

  孫連翹趴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只哀求道:「皇上,臣婦冤枉!臣婦伺候皇上湯藥這許多年,跟著父親治病救人,萬不敢有半分的不臣之心,斷斷不清楚何處惹惱了皇上被誤以為是奸人!求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一個婦人在遭遇了冤枉和不明白事情卻知道嚴重性時候的驚慌失措,被她展示得淋漓盡致。

  惶惑,不安,恐懼!

  孫連翹哭喊著,也被侍衛拉扯著,她不敢放棄,嘶聲竭力:「皇上明察!臣婦與父親忠心耿耿,皇上明察啊——」

  「啟奏皇上,方才宜妃娘娘在湖邊抓住了一個形跡可疑的太監,那太監往湖水之中扔了東西,尚不知是何物,還未及打撈起來,那太監已經咬舌自盡!」

  又是一個消息過來,孫連翹還在喊著,殿中亂作一團。

  大臣們跪著,隆科多跪著,孫連翹也跪著,還好胤禛現在已經被綁走了,不然還要熱鬧許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頓時顯得撲朔迷離起來。

  康熙只看著顧孫氏,竟然道:「驚了宜妃,就仔細查查……李德全,叫人放開顧孫氏。」

  眾人都愣住了,「皇上?」

  「那玉珮不是這個顏色……」

  康熙只是晃眼一看,卻還有模糊的印象,唯記得這玉珮,旁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若玉珮不是這個顏色,那……

  那孫連翹還真是無辜的。

  眾人目光一轉,都看向那可憐的婦人,興許這輩子就沒見過這樣大的陣仗,早已經抖如篩糠,泣不成聲了。

  孫連翹連連磕頭:「皇上聖明,臣婦忠心,日月可鑒,謝皇上明察……」

  說完,又伏在地上哭了起來。

  大學士王掞有些遲疑,天底下哪裡有這樣巧合的事情:「皇上您見著的雙魚佩,可跟顧孫氏乃是一樣的形制?這天晚了,顏色這等事……」

  「形制確是一樣。」

  康熙心裡也有些懷疑,只看了李德全一眼,李德全連忙上去,讓顧孫氏解下了玉珮遞上來看。

  見過玉珮的就康熙一個,也只有他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一樣的玉珮,但是朕見過的玉珮,乃是一枚黃玉的。」

  這一個玉珮,乃是青玉。

  張廷玉沉吟了一下,便道:「啟奏皇上,雙魚形制的玉珮,因著意頭吉祥,雕刻簡單,不為富戶人家所愛,倒多為普通人家喜歡。微臣想,能近此殿的,多半是皇上您這裡近身伺候的太監宮女,顧孫氏儉樸,掛的乃是青玉。不過黃玉玉珮則稍微貴重一些,但用好料雕刻這些形制的玉珮,卻是有些浪費。若真是黃玉,反倒該好好查查……由此一來,不若先查了近身伺候的太監宮女,再查外面臣工,免得……」

  免得事情鬧大,宮闈秘事,一向不能傳出去。

  張廷玉此言頗有道理,眾人都點了點頭。

  可少有人發覺,張廷玉這一句話雖只提了顧孫氏一次,可其實已經暗暗將孫連翹撇開在外了,句句在理,更有康熙此前說顏色不對的話在前,很容易讓人忽略了顧孫氏可能就是那個偷聽之人的可能。

  康熙只把手裡的玉珮遞回去,李德全交還給孫連翹,便等那邊的消息。

  這邊發令下去就已經開始查了,沒過一會兒就有人來報:「查過隨從的太監三十二人,獨缺了一個不見,是先頭咬舌自盡的那個,其餘人等沒有問題。」

  宜妃撞見一個太監扔東西,那太監竟然就自盡了,這裡面肯定有貓膩。

  前後一聯想,眾人立刻知道有鬼。

  康熙豈是尋常人,勃然大怒道:「就查這個太監,看看到底是跟誰人往來,朕倒是要看看何人有這樣大的膽子!另著人下湖去找那太監扔下的東西……咳咳!」

  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康熙面上浮上一層潮紅,接著卻迅速地灰敗下來,一口血咳出來,便將外面明黃色的中衣給染紅,嚇得眾人驚叫。

  孫連翹連忙撲上來把脈,又叫了人來開藥,頓時這裡就手忙腳亂起來。

  等到把皇帝的病情給穩下來,再看康熙整個人,他已然過了方才盛怒的勁頭,萎靡了起來。

  好在,侍衛們查的結果也呈上來了,現在康熙在喝藥,李德全在旁邊伺候,張廷玉就出去聽了一回。

  康熙眼角餘光瞥見了,只道:「不必避諱,張廷玉,叫侍衛回話。」

  「是。」

  張廷玉掃了一眼那侍衛,便道:「皇上叫你回話,還不稟明?」

  侍衛道:「方纔奴才等已經撈出此物,又從太監住處搜出三百兩銀票並珠寶一匣,敬呈皇上過目。」

  旁邊有個太監將東西接過去,給康熙一看,康熙一眼就瞧見了那黃玉的玉珮,心裡發寒發冷,「查,好好兒地查……小太監竟然也有三百兩銀票了,看樣子宮裡給的俸祿真是高得很!」

  「啪!」

  盛怒之下的康熙,再次摔了藥碗,眼睛發紅:「都給朕滾!滾!」

  所有人噤若寒蟬,大臣們苦勸康熙息怒,康熙卻眼睛一翻,暈倒了過去,孫連翹又上去摸脈,只道:「怒極攻心,沒出大事,趕緊將方纔的藥端進來,伺候皇上喝了,臣婦再出去開藥。」

  說著,孫連翹便起身,退出去,外面太醫已經重新候著了。

  在這節骨眼兒上,大臣們也不敢在裡面,都退了出去,在大殿外頭焦急侍立。

  張廷玉見太醫們在外頭候著,隆科多也帶著傷退回來,李德全跟出來說了一句:「瞧瞧這血流得,趕緊包紮一下。」

  太醫們也不好見著隆科多這樣,便給隆科多處理傷口,事情起因經過太醫們都已經知道了,這會兒也只能唏噓,宮廷裡多的是無妄之災。

  然而,孫連翹這邊開好方子,擱了筆,拿了藥方子過來,給眾位太醫過目的時候,卻有人眼尖瞥見了孫連翹腰上那一枚玉珮。

  這絕不是孫連翹尋常佩戴的玉珮!

  有鬼!

  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可誰有這樣偷天換日的手段?!

  這可是欺君之罪!

  手一抖,一位太醫不小心碰著了隆科多頭上的傷,隆科多「哎喲」了一聲,也不敢怎麼喊叫,只能壓低聲音讓太醫輕點。

  現在皇上雖然發火,可隆科多畢竟還是先皇后的親弟弟,皇帝不可能真把隆科多怎麼樣,眾人都知道皇帝不過是一時之氣,這會兒萬萬不敢怠慢隆科多。

  只是,要緊的已經不是隆科多了。

  孫連翹低眉順眼,眸光轉動的時候,已經從外面垂首侍立的張廷玉身上掃過。

  顧懷袖與張廷玉絕無通消息的可能,可張廷玉在見著她換了玉珮的時候,便已經通透過來,這般的成算和心機,唯有他二人能如臂使指了。

  「顧二夫人,您這玉珮……」

  有個老太醫眉頭緊皺,終於還是沒忍住。

  隆科多瞅了一眼,道:「顧二夫人您也真是,都已經是誥命夫人了,以後別戴這麼窮酸的東西,你自己倒是不要緊,一下累得本大人出事,還好這一回清楚明白了,不然連你自個兒也要栽進去!」

  太醫們忽然都不說話了,這裡詭異至極。

  孫連翹微微一躬身,賠了個禮:「臣婦儉省慣了,行的端坐得正,勞您記掛。」

  回頭一看,宮裡老資格的杜太醫額頭冷汗涔涔,手也一直抖,孫連翹略一瞇眼,笑道:「杜老太醫,您莫不是犯了什麼疾病?晚輩給您瞧瞧?」

  杜太醫哪裡還敢說什麼?

  他交還了藥方子,背後冷汗濕透,這會兒還有什麼不明白?只能抖著嘴唇道:「不、不礙事……」

  古有趙高指鹿為馬,今日之事,何異於昔日之趙高!

  細看這周圍的侍衛,想想隆科多的身份,還有方才張廷玉的言語,外面的大學士們對偏殿之中一切的惶恐毫無知覺,這一群太醫卻都覺自己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看不清,完全看不清……

  一個大局,一張大網,卻不知誰是背後收網之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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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7:5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四五章 駕崩

  夜漸漸濃。

  孫連翹還在寢殿這邊伺候著,康熙現在暈著,雍親王被綁著,朝野怕是又要亂上一陣,好在四位大學士都在這裡,又有步軍統領隆科多,左右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只是此刻在寢殿外面的太醫們,再也走不動一步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遮掩得了一時,未必能遮掩得了一世。

  所以,該出手的時候就不應該心慈手軟。

  吏部滿侍郎色爾圖剛剛告別了幾位同僚,還在琢磨今日暢春園裡發生的事情,只覺得奇怪,什麼找雙魚玉珮的人?

  平白無故的……

  怕是皇上那邊又出了什麼事情,西北軍務甚是緊要,皇上的身子骨兒也不好了,別最後出什麼問題才好。

  色爾圖想著,老覺得自己是忘了什麼東西,便摸著自己的下巴想事情。

  轎夫們抬著轎子,剛剛過了街,轉向一條小巷,前面忽然起了腳步聲,整整齊齊地。

  色爾圖心頭一跳:「何人在前?!」

  「回稟老爺,前面是九門提督屬下管東直門的兵士。」

  色爾圖的僕人話音剛落,便看見打頭的一個帶刀侍衛走了過來。

  這會兒色爾圖連忙叫人把轎簾子打起來,還沒來得及問,便聽見那侍衛朗聲道:「侍郎大人,萬歲爺召您再去暢春園議事,還請大人跟奴才走一趟。」

  瞧著這殺機凜凜的架勢,哪裡像是要去暢春園見駕?

  色爾圖亡魂大冒,立時想要奪路逃跑,一聲「救命」的大叫還沒出來,後面侍衛便已經直接幾刀搠到色爾圖的身上!

  迎面一刀劃了臉,頸子上一刀噴了一轎子的血,最後一刀插心窩子!

  「咕嚕嚕」的聲音格外古怪,色爾圖整個人腳步都頓住了,而後仰面朝著轎子裡倒去,他用轎子代步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有想過,這會成為他最後的葬身之地……

  這侍衛與無數滿洲八旗侍衛一樣,平平凡凡的臉,兩道臥蠶眉,眼眸沉靜,蘊蓄著冰冷的殺意,他已經不年輕,可沒想到竟然還有遇見這樣的日子的一天。

  淡淡地一撤手,在抽刀出來的時候,旁邊的四個轎夫連同色爾圖的管家都已經見了閻王爺。

  他回頭看了一眼後面跟著的人,只道:「色爾圖與亂黨勾結,意圖謀反,已就地正法。」

  戶部一個舉人出身的趙主簿,剛剛從八大胡同出來,男人就好這一口,紅紅的燈籠底下才能有幾分馳騁的痛快的感覺。

  天兒冷,他抖著腿,想著皇上也快要回皇城之中,等開年再去暢春園,不知道翻過年是不是能撈個行走的官位來當當,還是要好好賄賂上面的人才好。

  想著,趙主簿就要穿過巷子回自己在琉璃廠附近的宅院之中去。

  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天冷了,也不知回去是不是渾身都已經凍僵……

  他走著走著,就感覺自己胸口一涼,有什麼白的紅的從自己胸口透出來,趙主簿低頭就看見了噴散開的鮮血。

  他的頭,扭成一個詭異的角度,使勁兒地想要轉過來看自己身後的人,可終究沒能夠,被人一腳踹倒在地,砸到地上的那一刻就已經沒了氣兒。

  ……

  戶部三位主簿,吏部一位侍郎,兩位郎中,都在今夜暴斃。

  京城的雪越來越大,密密匝匝地落下來,今年的頭場雪竟然這樣徹骨寒。

  顧懷袖坐在轎子裡,張廷玉這會兒還沒回來,只怕今晚也回不來。

  外頭傳來一聲喊,「落轎。」

  接著有人壓轎,青黛上去撩了簾子,顧懷袖抬眼看的時候,李衛也在旁邊。

  顧懷袖抬手,示意李衛過來搭把手,李衛便上來,遞了手給她扶著。

  出了轎子,便見著了張府偏門,顧懷袖回頭看了一眼,阿德沒跟回來。

  不過前面大街上奔來了一匹快馬,到了府門不遠處便急急一勒馬,「吁——」

  馬蹄兒高高揚起,濺起了幾塊雪,馬上的人利落地翻身下馬,兩步到了顧懷袖跟前兒拍袖打千兒,只道:「夫人,鄂大人著奴才給您通稟一聲,事情辦妥,提督大人處暫無消息。」

  「叫他穩著,也就是這一二日了。」

  顧懷袖面不改色,隨口回了,便搭了李衛的手進府。

  今夜出這樣的事情,李衛也知道怕是要出事,之前出來的時候知道顧懷袖吩咐了事情,也隱約清楚到底是什麼,可現在看見快馬來報,到底還是有些心驚肉跳。

  隨著顧懷袖一起進了府,李衛便問了出來:「乾娘,您方才說就是這一二日了……」

  「不假。」

  顧懷袖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侍衛們團團圍住的地方,竟然都能被人窺看,還是在康熙的寢殿,這一時半會兒康熙還不會發落了隆科多,畢竟他怒極攻心,一時半會兒也是想不明白的,人還暈著,可一旦醒過來,頭一個要處置的就是隆科多。

  至少,在沒有查清楚事情之前,隆科多這個九門提督的位置必須卸下來。

  這一次是打草驚蛇了,可也未必不是一個好機會。

  再沒有這樣的處境,能逼著四爺出手了。

  隆科多這一顆棋子,若是廢掉了,還不知道雍親王什麼時候能重新把他放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再加上康熙怕是已經對儲位有了決斷,胤禛絕不能再等。

  失去九門提督這一枚棋子,這一盤棋就沒下頭了,要搶在康熙奪回局面之前,把整個局勢定下來。

  這水面下洶湧的暗流,整個京城又有幾個人能悉知?

  顧懷袖的腳步很穩,只吩咐身邊的青黛:「緊著些心,閉門不見客,也給萬青會館那邊遞個消息,叫沈取別出來走動。」

  「奴婢省得了。」

  青黛應聲,就下去吩咐了一回。

  夜很長,也很短。

  暢春園裡,宮妃們想來侍疾,都被人擋在了外頭,不管是德妃還是宜妃,這會兒都沒有辦法見著皇帝的面。

  四位大學士已經年老體弱,也不能在寒風裡吹太久,張廷玉便建議著叫他們去休息,明日早晨再來看,馬齊心底有些疑慮,可聽著太醫們都說皇上只是睡了,也就沒有太多疑。

  若不能離開暢春園,那麼之前從這裡得到的消息就沒辦法遞出去,馬齊有自己的私心,他想要好好巴結巴結未來的皇帝。

  這個時候康熙病著,頭一個給十四爺通消息的人,定然能得到十四爺的重用。

  幾位大學士各有各的打算,可是半夜裡,隆科多這邊還在查案。

  正在幾位大學士要走的時候,隆科多派去查那小太監的人已經回來了,奏報上來說查到此人與十四阿哥有關,乃是十四爺安插在宮中的奸細,這一次事情敗露,所以畏罪自殺。

  這結果出來得未免也太快,馬齊有些驚訝,蕭永藻等人也沒想到,與王掞對望了一眼,都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可是隆科多已經發話了,「此事既然已經查明,便待皇上醒來再說,其餘的你等繼續查。幾位大學士今日在這裡作一個見證,回頭萬歲爺要問起,隆科多並不曾徇私枉法的。」

  這會兒誰不給隆科多一個面子?他既然說了,也就不可能被人給拿住把柄。

  現在眾人都應了聲,而後才離開這裡。

  不知道為什麼,馬齊離開暢春園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好歹是在康熙身邊服侍了那麼多年的人,總是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讓他不安。

  回去睡了一夜,馬齊天沒亮就醒了,左右覺得事情不對,才掀開被子穿著中衣出來,管家便慌慌張張跑進來,道:「老爺,方才暢春園那邊傳來消息,說皇上昨日半夜裡醒了,要即刻起駕回宮,如今已經在回宮的路上了。」

  「什麼?!」

  康熙不是還在病中嗎?怎麼會這樣著急地迴鑾?

  馬齊左思右想想不通,趕緊叫人伺候自己穿好了衣裳,要去宮門口見皇上,紫禁城前頭幾位大學士碰頭,商議還是直接進宮聽差的好,於是往宮中去。

  康熙來往暢春園與宮中數次,回來的時候也很快,這一位千古一帝已經知道了自己如今面臨的困境。

  他還不能動隆科多,只怕人狗急跳牆,只要回京……

  一聽見這消息,馬齊立刻坐不住了,直接去紫金城外等著,可等了半天也沒見著人,幾位大學士也都接到了消息,過了好半晌才有人來傳:「皇上臨出發前暈厥發病,再不能起行,還請諸位大人往暢春園見駕。」

  同時,康熙病重的消息,也被隆科多秘密通知了諸位皇子,請諸位皇子來暢春園侍疾。

  這是挖好了的一個坑,就等著眾人來跳。

  胤禵胤祀等人不會想到,他們剛剛到了暢春園,就已經被人變相軟禁!

  倒是幾位大學士,再次站在了寢殿外面。

  張廷玉在殿外見了幾位大學士,忙上來見禮:「幾位老大人也不必擔心了,一日兩日還不要緊……」

  有的話,臣子們也是清楚的,看現在這模樣,康熙多半還是不大好了。

  眾人退到一邊去,馬齊抬手在張廷玉手臂上這麼一按,道:「張大人,此話……」

  張廷玉看了一眼緊閉著的門扉,似乎帶著幾分奇異的遺憾,搖了搖頭。

  這一來,幾位大人如遭雷擊,頓時明白過來皇帝真的沒幾天了!

  張廷玉勸道:「我年紀不如幾位老大人,如今還能頂得住。太醫說……就是這幾日的事情,今夜後夜……您幾位都是皇上身邊伺候良久的,現在皇上才剛剛回來沒兩個時辰,用了藥還睡著,說是夜裡會醒,咱們先歇歇,怕是晚上還有的忙……」

  此話有道理,看張廷玉這模樣真是一夜沒睡,張英跟李光地挑中的人,果真是不一般。

  馬齊害怕其中有詐,只叫來了太醫細細盤問,沒一會兒孫之鼎也來了,所言俱是不錯,只說就是這兩日的事情,讓幾位大臣養好了精神再來。

  這可是剛剛來的消息,馬齊斷斷不敢大意了,他終於還是先離開了這裡,也不敢在暢春園給八爺的人遞信,只悄悄叫人遞了一封信出城,讓人交給還在青海的十四爺。

  可馬齊不會知道,這一封信還沒出內城,就在城門口的位置就被攔住了,九門提督隆科多已經完全控制了內城的佈防,有一隻蒼蠅蚊子都飛不出去。

  當頭一侍衛手起刀落解決了這人,便將信封捏在了手裡。

  鄂爾泰原本就是滿洲鑲藍旗世職的侍衛,前兩年捐了個內務府員外郎,再也沒有什麼聲音,顧懷袖見著不好,竟然叫他來九門提督手底下守城門,那一陣才著實讓鄂爾泰鬱悶了一把,好在鄂爾泰很快調整了過來,也萬萬沒想到竟然會遇到今天這樣的事情。

  他壓下了馬齊的這一封信,並沒有叫人知道。

  就像是六部之中各有派別,九門提督衙門之中也多的是派系。

  早年八爺黨的重要成員托合齊任九門提督的時候,提督衙門多的是八爺黨。如今換成了隆科多,隆科多要肅清裡面的八爺黨也不容易。

  當然了,這裡面還有鄂爾泰這種很奇怪的插隊人。

  鄂爾泰乃是顧懷袖收的人,若四爺手底下分派系,年羹堯有年羹堯的派系,隆科多有隆科多的派系,更遠的地方還有什麼田文鏡一類。

  不過還有一個無法忽視的,那就是張二夫人手底下的人。

  這世道,小看不得女人,看著張二夫人是沒做什麼事情,物色的人都是四爺的直屬奴才,可到底她跟這些人有沒有什麼牽扯,牽扯多到什麼程度,只有她自個兒知道。

  鄂爾泰只把信封揣起來,並不看一眼,便若無其事叫人收拾了屍體,說這人當街搶劫,並且動刀,把屍體抬回衙門放著,等人來認領。

  天可憐見,這奴才為馬齊辦了一輩子的差事,連死的時候也是在為馬齊辦差事。

  馬齊心想派人去送信兒也要不了多久,只要把信轉交給合適的人,這會兒應該就已經成功了,可那奴才一直等到太陽要落山了也沒回來,馬齊就知道,出事了。

  他再也顧不得什麼休息,立刻就要出去見皇帝:「皇上還沒甦醒嗎?」

  外頭守著的帶刀侍衛回道:「沒有聖諭,還請大人在此等候,一會兒公公回了皇上,再作定奪。」

  馬齊一掃外面戒備森嚴的情況,再一想這兩日來隆科多的行為舉動,頓時明白了過來。

  敗了……

  他們敗了……

  頹然往那椅子上一坐,馬齊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張廷玉,竟然……

  若早幾個時辰看清楚,也就不覺得張廷玉有什麼可怕,可偏偏這人的真面目,直到最後的一刻都還藏著。

  此刻不僅僅是馬齊,就是其餘人等也是心底駭然!

  之前在乾清宮外面見到的太醫們,除了孫連翹跟孫之鼎以外,竟然沒有一個眼熟的!

  之前跟去暢春園的太醫們,才是康熙用熟了的,怎麼回來就換了一批?

  立刻就有人想到了之前康熙看見什麼戴雙魚佩的人偷聽密議的事情,不正是太醫們指認孫連翹嗎?只是最後關頭,康熙說玉珮的顏色不對……

  隱隱約約,這一個局,已經浮出了水面。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才駭然回過味來,昨日竟然是個偷天換日!

  只可惜,遲了。

  他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隆科多站在寢殿之中,整個殿內竟然找不出其他人來,伺候的小太監們都消失不見,連李德全也不在。

  康熙還沉沉睡著,眼見著太陽西沉,他才昏昏然醒轉過來。

  一睜眼,只瞧見了隆科多,康熙聲音都嘶啞了,鶴發雞皮,已然一個老人。「隆……科多?你怎麼在這裡……朕說過,要回宮!咳咳咳……」

  隆科多一副關切的表情,只道:「皇上您別急,幾位大學士都在外面,德公公端藥去了,您身子不大好了,太醫說病情穩定了才能走動。」

  原本康熙很懷疑隆科多,可看見隆科多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漸漸將心給放下去。

  實則,這一會兒隆科多的心也懸了起來。

  康熙看見了窗外透進來昏黃的日光,便知道已經是下午了,他嘶啞著嗓音道:「召六部九卿……宣大學士,並張廷玉,朕大限將至,密詔定儲!」

  這一番話,彷彿費盡了康熙所有的心力,說完便朝著後面栽倒了過去。

  張廷玉緩步進來,只朝著康熙榻前一拜:「臣張廷玉給皇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廷玉……」

  好歹來了個還信得過的,康熙掃了一眼隆科多,又問道:「王掞、馬齊等人呢?」

  「回皇上,幾位大人提心吊膽,不久前王掞大學士暈倒在地,太醫們正在救治,他們年紀都大了,便歇了一會兒……」張廷玉面不改色地說著,看了康熙臉色一眼,又掃了隆科多一眼,表情似乎帶了幾分躊躇。

  這情形,看在康熙的眼底,儼然就是忌憚著隆科多。

  只這一個眼神,張廷玉已經將康熙的心給琢磨透了,知道帝王最忌諱什麼,他也要讓自己成為如今康熙唯一能信任的人!

  康熙開口道:「隆科多,你退下,叫李德全魏珠來!宣大學士覲見,張廷玉留下。」

  隆科多道:「萬歲爺,奴才恐您出什麼意外——」

  「提督大人!」

  張廷玉忽然高聲打斷了隆科多的話,挺直脊背站在隆科多面前,抬手便是一指:「皇上金口玉言,乃是聖諭,提督大人支支吾吾,莫不是要抗旨不遵?!」

  好大一頂帽子扣下來,隆科多面色一變,又望了康熙一眼,終究還是退了出去。

  等隆科多一走,張廷玉緊繃著的身體似乎終於鬆懈了下來,很快魏珠趙昌兩個伺候康熙已久的太監也進來了。

  張廷玉壓低了聲音,只過來跟康熙說話,歎了口氣:「萬歲爺……先頭咬舌自盡的那小太監乃是德公公的徒弟,所以臣支開他了,隆科多雖是先皇后的弟弟,可……」

  康熙如何不知道?

  他伸出手來拽著張廷玉,竟然悲從中來,「張英生了個好兒子,他有個好兒子啊!」

  張廷玉埋下頭,似乎也想起了當年許多事,他道:「皇上您先歇著,現在諸位皇子也在往暢春園趕,您……」

  「不,魏珠,伺候筆墨,擬旨……咳咳咳,擬旨……」

  等不及了!

  康熙死死地握住了張廷玉的手,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你、你,一定要——」

  「微臣明白。」

  張廷玉也用力地回握了康熙一下,趙昌已經過來扶著康熙,魏珠在那邊御案上鋪開了筆墨,空白的詔書。

  一向是為康熙擬旨慣了的,現在張廷玉又站在了前面,提了筆來,頓時就透出一種從容。

  興許是他的這種從容,也興許是身邊都是熟悉的人,讓康熙一下安心了下來。

  他聲音裡透著暮年的陳舊,彷彿下一刻就會斷掉。

  「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共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為久遠之國計,庶乎近之。今朕年屆七旬,在位五十八年,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朕涼德之所至也。歷觀史冊,自黃帝甲子迄今四千三百五十餘年共三百一帝,如朕在位之久者甚少。朕臨御至二十年時……」

  前面都是回溯自己這一生,想來,康熙也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吧?

  張廷玉下筆很沉穩,也根本沒有停頓,這樣的事情他做得太多。

  到底是胤禛,還是胤禎?

  張廷玉寫著的時候,也很想知道,遺詔以滿蒙漢三種文字書寫,康熙說得很慢,還在回憶自己一生,並且斟酌字句,偶有不對的西方還要張廷玉修改在聖旨上,一會兒聖旨寫成,再給康熙看。

  「朕年邁之人,今雖以壽終,朕亦愉悅至。太祖皇帝之子禮親王王之子孫,現今俱各安全,朕身後爾等若能惕心保全,朕亦欣然安逝……」

  說到這裡,已然是一臉的沉痛,魏珠等近身伺候多年的太監,也是垂淚涕泣。

  張廷玉手上一頓,同時以滿文謄寫方纔所書遺詔,他在翰林院習清書之時,便已經精通三種文字了。

  到這裡,才是真正的關鍵點。

  康熙停了好久,又劇烈咳嗽了好幾聲:「撫遠大將軍貝子皇十四子胤禎,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聽見頭一個字,張廷玉那眉梢,便忽然動了這麼一下,他挽著袖,嘴唇微微拉開一點點,將聖旨寫下,而後落了個款,康熙五十八年十一月廿三。

  「皇上,遺詔已擬好。」

  下面交疊放著好幾張聖旨,張廷玉使魏珠取寶印,便拿著遺詔過來。

  「您看看,這遺詔對嗎?」

  說著,張廷玉將遺詔在康熙眼前緩緩展開,上面每一個字都是康熙看慣了的館閣體,張廷玉的字更是其中翹楚,少有人能及。

  康熙仔細看著,尤其是末尾的一段,而後像是終於了了什麼心願一樣,喃喃道:「對,對,正是這樣才好……」

  「皇上以為聖旨不錯嗎?」

  張廷玉看上去,還跟二十幾年前那樣溫溫潤潤,謙謙君子。

  他輕輕將遺詔收回來,拿在手裡仔細地看了看,卻輕歎了一聲,難得笑得桀驁:「可微臣斗膽,以為這遺詔——不好。」

  旁邊魏珠等人嚇得差點摔了手裡的大印!

  康熙也瞳孔劇縮,駭然望著張廷玉!

  然而,張廷玉只是抬手便棄之如敝履一般,將手中的遺詔投入殿中火爐之中,聲音平淡閒適:「皇上,臣昨兒晚上也擬了一封遺詔,您不妨聽聽?」

  說著,他打袖中一取,手腕一抖,詔書打開。

  張廷玉目光從容,落在詔書上,渾然不顧康熙驚怒交加的表情:「……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輿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佈告中外,鹹使聞知。欽此。」

  魏珠腿一軟,竟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服侍著康熙的趙昌更是已經冷汗淋漓。

  康熙一口氣沒喘上來,指著張廷玉張大了嘴,彷彿頭一回認識這個人一樣!

  張廷玉忽然想起了朱三太子,想起了他門生戴名世,想起了自己經手過的一件件案子,看過的每一份卷宗……

  千古一帝,百年之身,今夕……

  「萬歲爺,時辰到了,還請您駕崩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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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7:5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四六章 雍正元年

  夕陽下的雪還沒停,張廷玉覺得天氣還不錯,在跟隆科多擦身而過的瞬間,便輕輕地一彎唇。

  他出了寢殿,下了台階,便瞧見李德全端著藥碗顫巍巍地走過來。

  這個老太監跟了康熙這麼多年,照顧著起居飲食,也帶著魏珠趙昌兩個,興許是康熙挺信任的人了吧?

  只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李德全竟然去端了藥,到底誰心裡是怎麼想的,只有自個兒清楚了。

  李德全在台階前面站定了,垂首喊了一聲「張大人」,口氣有些遲疑。

  張廷玉歎了口氣,似乎還是往日那個忠心耿耿的張廷玉,他看見魏珠跟趙昌都退出來了,裡面只有隆科多一個人,外頭立刻有侍衛把魏珠跟趙昌拉下去。眼神一閃,張廷玉就收回了目光。

  隆科多先頭退出去了,剛剛才進去。

  張廷玉對李德全道:「皇上還在裡面呢,跟隆科多大人說話,遺詔已經下了……」

  不管怎麼說,張廷玉乃是張英的兒子,張家一門忠心,張英當初乞休的時候還說要在暢春園設宴呢,近些年張廷玉又有李光地提拔,個個都是康熙的心腹,皇帝一黨,有什麼話李德全不敢說,倒也敢對張廷玉說。更何況,張廷玉這人,向來正道直行,謙謙君子……

  李德全忍不住擦了擦眼淚,竟然有些哽咽,興許是看著主子倒了,也知道將來沒戲了。

  「老奴……老奴便是有些忍不住……」

  實則李德全心底也是有愧的,他眼睛還看得明白,心裡也清楚,知道今天有人要動手,也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在他看來,張廷玉與自己是同病相憐的。暗暗壓低了聲音,李德全老眼瞧著張廷玉:「侍奉皇上這麼多年啊……」

  張廷玉一副隱忍的模樣,暗地裡握緊了手。

  今日也是一個局。

  他拍了拍李德全的手,聲音也有些瘖啞:「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不過是——」

  「皇上駕崩!皇上駕崩了!」

  寢殿之中,忽然傳出一聲大喊,那是隆科多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一下劃破寧靜,整個暢春園乃至於整個大清,都要炸了!

  李德全手裡端著的藥碗連著木托都砸到了地上,滾燙的湯藥濺了一地,他駭然往前面跑,結果被台階絆倒,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萬歲爺——」

  張廷玉連忙彎身下來扶他:「德公公!」

  李德全張大了嘴,似乎就要喘不過氣來了,他望著張廷玉,張廷玉掐了一下自己手,然後掐了李德全的手,道:「這……這……」

  他這樣的表現,讓李德全一下以為張廷玉是不知情的,再說看張廷玉之前輕鬆模樣,似乎也的確是根本不知道康熙竟然會在這個時候駕崩。

  皇帝駕崩的時候,只有隆科多一個人在身邊……

  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德全想到過宮廷之中會出奪嫡之事,可萬萬沒想到有人膽敢弒君!

  他悲從中來,手腳並用地朝著寢殿之中爬去……

  眼看著李德全進去了,張廷玉臉上悲慼的表情,便驟然消散了一空,麻木而冰冷。

  他抬步上了台階,補服青袖一擺,便已經給旁邊的侍衛打了個手勢,聲如蚊蚋:「魏珠與趙昌兩個毒啞。」

  旁邊那侍衛一躬身,從大紅漆柱子旁邊悄然退開。

  張廷玉似乎什麼也沒做,這才進了寢殿,不一會兒胤禛來了,諸位皇子也來了,王公大臣們也終於來了,隆科多當眾宣讀了詔書……

  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然而陰謀的腳步,還未停歇。

  大學士馬齊跪在康熙皇帝靈榻下,恍恍惚惚地看了張廷玉一眼,竟然一頭栽倒,昏死在地。

  他們都無力回天了,張廷玉是忠是奸,到底讓人不明白。

  只有胤禛,跪在榻前,神情之中竟然帶了幾分猙獰,然後那種奪位成功的狂喜,也伴隨著這種巨大的悲痛降臨,讓他整個人臉上的表情複雜至極。然而此刻,再沒有人敢看他,因為他是新的皇帝!

  八爺胤祀站起來就大聲斥罵起來,素日賢王風度全無,更不要說一向魯莽的老九老十……

  康熙生前,他們爭鬥了許久,死後同樣不得安息。

  張廷玉面上也是那種說不出的悲痛,心底卻忽然想起了當年的康熙,一副欽羨張英有個好兒子的表情。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死了也不過這樣罷了。

  當晚康熙靈柩過西直門運回宮中,內九城戒嚴,張廷玉忙完手裡的事情乘轎回府的路上,竟然瞧見了幾門紅衣大炮,便是輕輕一彎唇。

  這時,正是清晨,連著下了好幾天的大雪,京城白雪皚皚,一片乾淨。

  初升的日頭從東南方向起來,日光斜斜落在轎頂上,大街上安安靜靜,偶爾聽見點哭聲,這種時候,該是舉國哀痛。

  回府的時候,張府裡也是靜寂的一片,顧懷袖是照常起身的,聽前面人來報,便迎至儀門前頭,看他淡然如初,卻笑不出來。

  兩個人手握到一起,一句話沒說地進了門。

  張廷玉是累極了,他略吃了些東西,便去睡了一覺。

  顧懷袖不敢吵了他,只出了門,知道現在胤禛的眼線應該已經緊盯著京城各處,必定不敢出差錯。

  有的東西已經悄然改變了,顧懷袖也說不出是好是壞,可是大面兒上還是如此。

  也不是沒有消息往顧懷袖這裡遞,只是看見消息的時候,她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知道得越多,越沒好下場,如今也該打算打算了。

  一直到晚上,張廷玉才起身,穿了常服,與顧懷袖一道用了飯,才在炕上坐下,聲音嘶啞得不行:「近日還好吧?」

  顧懷袖沒想到他頭一句竟然是問自己,只道:「有什麼好不好的?也就是那樣,倒是你如今緩過來,我這裡也有件東西給你看。」

  說著,她抽了一封信出來,遞給了張廷玉。

  張廷玉一看,馬齊寫給青海那邊十四爺的?

  他掃了顧懷袖一眼,顧懷袖道:「鄂爾泰給那邊截下來的,沒往上面交,倒給了我……興許,有用吧?」

  這一遭佈局很驚險,也可以說是偶然之間觸發的事件。

  若沒有那一枚玉珮,興許康熙還是信任隆科多的,他們也不會被逼走上這一條道……

  疏漏的地方不少,胤禛要面臨的壓力也很大,八爺黨,大阿哥,還有遠在青海的十四阿哥。

  「青海那邊戰事有年羹堯盯著,轄制十四爺,京城裡有隆科多,暫時出不了事。」張廷玉心裡明鏡一樣,「一朝天子一朝臣……怕有得折騰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張廷玉何嘗不是這一個「臣」字裡面的?

  他輕輕將這一頁信紙壓在了桌案上,想了想自己這幾天做過的所有事情,似乎在斟酌是否有疏漏。

  幾天來真是殫精竭慮,腦子都要不夠用了。

  君子不立於圍牆之下,也不身犯險境,張廷玉就是想明哲保身。

  只盼著,隆科多那邊……

  罷了,也就是個替死鬼。

  想著,張廷玉叫來阿德,讓人送一隻死鴿子給馬齊,只說這鴿子飛著飛著就掉了下來,落到了他院裡,想著這東西補身子,看馬齊當日暈倒了,便送來給他,也不枉費一片心意。

  馬齊在自己府裡看見這一隻血淋淋的死鴿子,還有什麼不明白?

  康熙駕崩,年也甭過了,翻過年來也都是哀戚素白的一片。

  識時務者為俊傑,如今這樣的局面,翻不過來的……

  十四阿哥連康熙的死都趕不上,匆匆回來也不過是個被囚的命,八爺黨或者說十四爺黨,名存實亡了。

  翻過年,新皇改元為雍正,自此翻開新的一頁。

  二月底,馬齊進宮面見新帝,交了一份折子,三月初,雍正下旨,原武英殿大學士馬齊改保和殿大學士。

  此一來,越過文華殿,直入保和殿,乃為文臣之中第一人。

  張廷玉聽了,也不過是笑笑。

  大行皇帝近侍魏珠與趙昌被處死,胤禛單獨見過了李德全,使其出宮,不多時暴斃途中,屍骨難尋。

  隆科多仍為吏部滿尚書兼任九門提督,大學士馬齊上晉保和殿,大學士王掞老病乞休,嵩祝、蕭永藻、白潢、張鵬翮為文華殿大學士,王項齡、福寧安為武英殿大學士,徐元夢為文淵閣大學士。

  六部中,隆科多為吏部尚書,兼九門提督;張廷玉由禮部尚書改戶部尚書,為一品大員,兼掌翰林院,任雍正元年恩科順天鄉試與會試副考官。

  這一年,似乎眾人都嘗到了宮變的甜頭。

  而張廷玉這許久的時間,都在琢磨一件事:魏珠死了,趙昌死了,聖旨燒了,隆科多才進來,他在李德全面前做戲,又不知能保自己幾時?

  眼見著將開春,過了那一陣悲慼,老百姓該過日子的過日子,其實也無甚影響。

  如今李衛忽然得到了雍正的賞識,派去直隸驛傳道,還沒到任又改任命為雲南鹽驛道,顧懷袖從屋裡到張廷玉書房前的時候,手裡便捏著外頭來的信。如今鄂爾泰為雲南鄉試副主考,也已赴任去了。

  的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整個康熙元年朝野變動巨大,而張廷玉未必不想在這樣的變動之中站穩腳跟,並且籠絡住自己的勢力。

  推門進來,顧懷袖只看見張廷玉手邊放著一封折子,便問:「這是?」

  如今張廷玉也是雍正近臣,才把奏折的制度給定下來,密折奏事前朝已有,只是用得不多,如今西北軍務起來,事情繁多,張廷玉也有些焦頭爛額,不過更麻煩的還有《清聖祖實錄》,就像是當年剛入朝時候給康熙寫傳一樣,現在張廷玉在雍正手底下做事,寫的還是傳,不過這個傳記的主人公已經死了。

  張廷玉把折子遞給她,道:「年羹堯傳了捷報,皇上賞東西下去呢。」

  顧懷袖接過來一看,有些恍惚起來。

  外有年羹堯,內有隆科多,胤禛這皇位,似乎很穩當。

  近一年,他發落了幾個兄弟,也封賞了幾個兄弟,康熙末年被冷落的十三爺如今總理戶部,乃是雍正股肱,倒是張廷玉彷彿又閒了,實則堆在他身上的事情越來越多。

  可偏偏,張廷玉就喜歡那大學士的位置,如今還是個內閣學士,心裡有點不高興。

  輕輕放下折子,顧懷袖只道:「年家一門都很好,宮裡有個年貴妃,外頭有個年羹堯……不過年羹堯少年得志,如今平步青雲,不曾有過什麼挫折,前幾日鄂爾泰赴任雲南之前,與我說,年羹堯長久不了,連著隆科多也長久不了。他們我倒不擔心,反而是你—以我對皇上的瞭解,他……未必沒有孝心……」

  「有孝心會奪嫡?」

  張廷玉沒忍住笑了。

  「若我沒記錯,你當日……叫人毒啞了魏珠與趙昌,用的乃是隆科多手底下的人?」顧懷袖當當時就知道這件事,只是一直沒說。

  這一舉動,看似簡單罷了。

  分明是殺人滅口,皇帝最厲害的就是猜忌心,一面愧疚於自己發動宮變,一面又必須要得到皇位,隆科多在此事之中陷得太深,怕是拔不出來了。

  更何況,背後有個捅刀子的張廷玉?

  張廷玉垂下頭,終於還是不想看那折子一眼,道:「李德全以為我是個好的,皇上在著人送他出去之前見過他,李德全以為皇上駕崩之事與我無關,隆科多此人貪功冒進,他在皇上跟前兒說了什麼我就管不得了。總之,此事與我卻是沒有太大干係的……魏珠和趙昌,乃是隆科多毒啞的,他不是還誇下面侍衛做得好嗎?」

  當時張廷玉著人毒啞了人,就是怕這倆太監說出什麼來,辦事的也懂事,連著手指頭也給他們剁了。

  皇帝死的時候,張廷玉不在旁邊,聖旨肯定不對,這一點眾人都知道,可知道也不會說出去。

  按著顧懷袖所言,皇上有孝心,先皇駕崩時候在那裡的肯定要倒霉。

  「不過……知道得太多的也要倒霉……」

  興許,除了已經見了閻王爺的康熙,連著魏珠趙昌兩個,沒人知道張廷玉所為。

  本來便是與隆科多演戲,四爺想要看看,寫下來的聖旨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可惜不是。

  到底彼時雍親王是個什麼心情,沒人知道了,張廷玉也不想知道。

  他自當他的清流,暫時按兵不動。

  剛剛改元換朝,事情多呢。

  元年正月,張廷玉成了皇子們的師傅,二月加封光祿大夫,顧懷袖為一品夫人。

  新皇登基,特開恩科,四月鄉試,九月會試,十月殿試,原定的癸卯、甲辰鄉會試正科,則改於次年舉行,二月鄉試,八月會試,九月殿試。

  張廷玉先任四月順天鄉試考官,與如今的左都御史朱軾一同主考。

  每年鄉試會試都要出那麼一點事,今年也沒例外,只是這事兒出得有些棘手。

  川陝總督年羹堯,手握大權,又總理西北邊疆軍務,堪稱是如今一代封疆大吏,康熙朝時候還在四川青海等地駐守,因著新皇登基,留手下岳鍾琪在青海,自己卻來了京城。

  這些都是說在前面的,順天今年的鄉試,偏偏便跟年羹堯有關。

  四月順天鄉試結束,考官閱卷,主考官朱軾閱卷途中,忽見到了一份答卷,躊躇難以下筆批改,冷汗涔涔,斷難抉擇。

  張廷玉正端著茶喝,回頭便見到了朱軾那為難模樣,於是問道:「朱大人怎麼了?」

  朱軾半天才道:「此事難斷,還請張老先生一觀。」

  說著,將那一份答卷呈給張廷玉。

  張廷玉一點手,著人接了,放在自己案上,洋洋灑灑一篇八股文後面,跟了一句話——

  「啟主考官大人知,學生乃年總督一友人之子。」

  難斷是真,有趣也是真。

  當著簾內大小房官考官舉人進士們的面,張廷玉笑了一聲,把茶盞朝著桌旁一扔,「有意思,且讓我來瞧瞧這是何方神聖……」

  言罷,竟然直接將旁邊糊名的漿黃紙一撕,驚得無數人倒吸一口涼氣!

  哪裡有主考官擅毀糊名的道理?!

  可張廷玉已經做了,他已然瞧見前面考生名姓了。

  祖籍順天,秀才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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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七章 藏頭血詩

  啟主考官大人知,學生乃年總督一友人之子。

  這話看著一般罷了,能在答捲上寫上自己有什麼關係,分明就是告訴主考官:我上面有川陝總督年羹堯,你們讓我當舉人過了鄉試就成。

  朱軾雖然也是高官,可畢竟沒有張廷玉這樣厲害,張廷玉常年行走在先皇身邊,能在新皇登基的時候就加官進爵,想必不是好相與的。

  更何況,張廷玉雖然已經有兩科沒主持鄉試會試,蓋因避嫌之故,可現在順天鄉試沒有家裡人,也不用避嫌……

  張廷玉,怕是大清朝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主考官,沒有之一。

  想想當初的范九半,當然還有被斬的戴名世……

  朱軾只偷眼覷著張廷玉的表情,不敢作聲。

  張廷玉這邊看見「年總督」三個字,又掃了「夏義」二字一眼,便知道這人的身份了。

  夏義哪裡是什麼年羹堯友人的兒子,分明就是年羹堯門下一個心腹奴才,辦事挺得年羹堯的喜歡。按理說,他如今位高權重,他門下的奴才,想要提拔誰就提拔誰,可萬萬不該在張廷玉當主考官的時候做這樣的事情。

  天下讀書人,能讓夏義進去?

  張廷玉心裡不大舒服,暗覺年羹堯做得太過。

  他只道:「此卷封存於案上,待我回來再處理。」

  眾人稱是,便見張廷玉竟然起身出去了。

  鄉試閱卷一般是不能出去的,可也不是沒有例外,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更何況是遇見這樣的事情?

  這件事朱軾處理不了,還是要張廷玉來辦。

  他離了貢院,直接去了年羹堯府上,現在年羹堯還沒去西北,人在府中,卻是萬萬沒想到有張廷玉來訪。

  說實話,張廷玉跟年羹堯沒什麼接觸,兩個人性格還不怎麼對盤,相比起張廷玉,年羹堯對他夫人顧三更熟悉一些。不過人都來了,總不好不迎接,所以年羹堯一拱手,便將人請進來。

  這一進來,張廷玉便覺得眼睛被晃了一下。

  聖祖爺去歲才大行,年羹堯府邸竟然就已經如此富麗堂皇,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這樣大的膽子。

  張廷玉落座,開口便道:「年大人也知道,張某無事不登三寶殿。」

  年羹堯雖與他同科,這會兒兩個人各居其位,又都執掌權柄,著實親近不起來,也隨口問道:「張大人不是主持順天鄉試之事嗎?」

  「正是為此事而來,鄉試結束,於簾內閱卷,今科竟然見著一封答捲上書了年大人的名號,說是您友人之子。按說我與年大人乃是同科,又共事這許多年,應該錄下此人,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年大人您——這一回,做得未免太過。這夏義,太不知分寸吧?」

  張廷玉說話已經很客氣了,他也沒想跟年羹堯撕破臉皮。

  原以為年羹堯如今應該有所忌憚,畢竟新帝登基,雖然仰仗著他處理西北軍務,可大清朝又不是沒人了。

  哪裡想到,年羹堯竟然不以為意:「這夏義乃是我門人,若是我年羹堯想他當官,他必定能平步青雲。此人做事穩妥,也少有出差錯的時候。可我想著吧,直接跟皇上說,雖然能讓他入仕,但是總不如科舉這裡來得名正言順,左右都是一個結果,皇上說要與我兄弟相待,這點小事,何必勞動他?張大人,您鬆鬆手他就過去了,再說夏義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

  人品一等一的好,辦事穩妥少有出差錯的時候?

  興許這是對於年羹堯來說吧,年羹堯是文武雙全,可張廷玉只是個文臣,他熟讀四書五經,又常年伺候在皇帝的身邊,若論及謹慎,無人能出其右。

  這夏義,在張廷玉看來,哪裡能跟「穩妥」和「人品好」沾邊?

  荒謬至極。

  若是人品好,便不至於在答捲上直接這樣寫明他跟年羹堯有關係。

  張廷玉連茶都不用喝了,他已然知道年羹堯是個什麼態度,索性道:「既然年大人這樣說……」

  年羹堯看他,勸道:「這等小事,還勞動衡臣兄來跑一趟,何必呢?」

  「此事……我考慮吧。」

  張廷玉笑了一下,便起身告別了年羹堯,年羹堯留他用飯,張廷玉怎麼可能用得下去?

  他轉身擺手便走,離開了年府,回頭這麼一看,什麼時候年羹堯府邸這門第竟然這樣高了?

  什麼都能忍,唯獨在科舉之事上,張廷玉有少許潔癖。

  他自來以此入仕,並且多次擔任主考官,提拔過不少的人,也當過不少次伯樂,人雖狠毒,心也未必乾淨,可有的東西,興許當真只能算是讀書人的堅持了。

  張廷玉離了年府,便著阿德回去,通知了顧懷袖,說這兩日不用等他。

  那一面阿德回府告消息,張廷玉這邊則直接入宮面聖,在養心殿見著了如今已經是雍正的四爺胤禛。

  胤禛坐上這龍椅也有不短的時日,可是偶爾午夜夢迴,總是憶及當年顧三吃了雄心豹子膽,一鞭子抽他馬上時候說的那一句話。

  「四爺臉皮夠厚,心子夠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殘殺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爺孤家寡人登了大寶,定請記著今日臣婦為四阿哥當牛做馬、背黑鍋、蹚渾水時候的艱辛苦勞,您放我一條生路,我給您當奴才賣命呢。」

  當真是孤家寡人登了大寶,原想著坐上龍椅是個什麼感覺,可等坐上來了,又覺得無異於針氈。

  心裡正念叨著,把眼前一封折子給放下,蘇培盛便說張廷玉來了,他只道一聲:「宣。」

  張廷玉進來行禮,胤禛瞥了一眼,便道:「著張大人為鄉試主考官,若是朕沒記錯,如今怕還在閱卷吧?張大人怎的出來了?」

  「回皇上話,今科鄉試,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朱大人難斷,臣知該斷,卻有為難之處,所以來報皇上。」

  張廷玉說的,自然是夏義的事情。

  他還真辦不了這差事,若是他錄了夏義,那是欺君之罪;若是他不錄夏義,便是跟年羹堯作對,而年羹堯如今又是康熙的寵臣……誰知道如何?所以穩妥起見,張廷玉進宮來了。

  胤禛叫他回事,張廷玉一一說了,末了道:「臣也去年大人府上問過了……」

  「年羹堯怎麼說?」

  胤禛抬手批了折子,也不知是寫了什麼,又抽空一般問了一句。

  張廷玉說了自己所見所聞,年羹堯原話也說了,他也是想順便看看如今的雍正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四爺原本就被聖祖爺說過喜怒無常,前朝末年的時候就不顯山不露水,藏得比誰都厲害,可隆科多在那個位置上,一旦有什麼事情,一定是他永遠佔著先機,這一份心機哪裡是尋常人能比的?

  現在想想張廷玉所做的,也不過就是矯詔,至於康熙怎麼死的,隆科多一個人知道罷了。

  至於知道得多,會不會死,那只有天知道,他雍正知道了。

  這會兒聽完了張廷玉的奏稟,胤禛眼光一閃,竟然微微地一笑:「也無甚大事,張大人未免有些小題大做……」

  聽著先頭的一句,張廷玉就攏了眉頭,他沒說話。

  胤禛又繼續道:「年大人軍功卓著,一門忠義,如今更是朕股肱之臣,既然年大人有這樣的意思,朕總不好不給個薄面,張大人意下如何?」

  事情更有意思了,當皇帝的要給當臣子的薄面。

  張廷玉也是個識時務,會看風的,多年和稀泥下來,也是人精之中的人精,他遂言:「是臣小題大做,反倒來攪擾了皇上,臣萬死。」

  「萬死什麼呀,下去閱卷吧,准退。」

  胤禛從頭到尾都沒有幾分在意的神情,外頭敬事房的人捧了綠頭牌進來,他只示意人上來,抬手便翻了一快牌子。

  張廷玉這邊於是告退,出來的時候瞧見端著的木托,今日幸的是年貴妃。

  蘇培盛也瞧見了,只跟那公公一拱手:「今兒還是年貴妃娘娘啊……」

  他只隨口一說罷了,過來就要送張廷玉出去。

  如今蘇培盛身價也高了,張廷玉可不敢讓他送,擺擺手就走了。

  倒是蘇培盛站在原地,想想還覺得奇怪,回頭才一拍腦門兒:嗐,他是送張二夫人送習慣了!

  張廷玉回了考場,只把剩餘的答卷給批完,眼見著要登名冊了,朱軾問:「這夏義怎麼處理?」

  「錄。」

  張廷玉把毛筆一扔,只留下一個字。

  朱軾又問:「那錄成第幾?」

  今天張廷玉去了年羹堯府上一趟,接著又進宮,左右還是有些消息出來的,更何況回來的時候,張廷玉也透過些口風,朱軾大約知道是個什麼情形。他想著,怎麼著也得給個通場第一,算是給年羹堯一個面子。

  可沒想到,張廷玉道:「給個通場第二吧。」

  於是,夏義這麼個「關係戶」的名字,便堂而皇之的掛在了順天鄉試放榜之後的榜上。

  到底心裡不舒服,張廷玉回府的時候都沒要丫鬟們幫著,外面罩著的袍子一解,便朝著地上扔,看顧懷袖上來給他批常服,這才歎氣。

  顧懷袖只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

  往年當考官,張廷玉比誰都樂呵,今年回來還歎氣?怪了。

  「你是皇上往年門人,我若告訴你,今科年羹堯門下夏義公然作弊,皇上還允了,你信是不信?」張廷玉說著,又道,「我給了通場第二。」

  這倒是稀奇。

  顧懷袖凝眉,踱了一步:「昔年皇上嫉惡如仇,最忌諱此等舞弊之事,即便是他當年安插人,莫不是能者居之。王者之道,素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沒道理,他會有著年羹堯做這樣的事……」

  「此事,怕是有鬼。」

  要麼就是虛以委蛇。

  顧懷袖心裡也清楚一些,反正年羹堯下場不好,如今不過是露出些苗頭罷了。

  夫妻兩個也沒多想,可順天鄉試放榜之後三日,那夏義便出事了。

  前面才被錄為了通場第二,成了舉人,又有年羹堯保舉,應該是一路從鄉試、會試,一直走過殿試,成功入翰林,可沒想到,這人被長鐵釘,釘死在了客棧。聞說那鐵釘甚長,從夏義左邊太陽穴穿到右邊太陽穴,死狀極其可怖。

  更詭異的是,夏義胸前竟有一幅白布,上書四行血詩。

  出事之後,自有人將血詩抄錄給張廷玉,張廷玉只一讀,便是心頭一凜。

  顧懷袖正在為張廷玉準備行裝,後日便要啟程跟著雍正去在建的圓明園,見他拿著一封書信怔忡,便很自然地過來將書信拿過,一瞧也是微怔。

  夏義出事的消息也在這上面,連著前後始末形狀俱在,附詩一首在後:蓮子無心結,更鼓數聲寒。

  搖落花千樹,階前聽秋風。

  蓮、更、搖、階。

  年羹堯戒。

  張廷玉知道她看出來了,只道:「年羹堯死了門人,想必要查……可你猜猜,能不能查到?」

  顧懷袖不用猜查不查得到,她只猜這件事是誰做的,就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了。

  天子腳下,堂堂一個舉人老爺沒了,這樣恐怖之事,自然是要嚴查。

  可查了兩個月,竟成為一樁懸案。

  夏義啊,也就是個鐘,胤禛敲敲而已。

  至於敲了之後,是不是有人能從這鐘聲之中明白什麼,那便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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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八章 滿門榮華

  二月鄉試結束,八月才會準備會試,中間這一段時間,皇上親至圓明園,諸臣工之中緊要者恩同前往。

  張廷玉,自然在此列。

  原本定了張廷玉為會試主考官,可這回張廷瑑與張家二公子張若靄都要參加會試,按理張廷玉還是要避嫌,所以會試考官掛了個名,餘者不由他經手。

  沒想到,八月會試放榜,張若靄竟然得了會試通場第一,他四叔張廷瑑也在第五,真真驚落朝野上下一地下巴。

  張廷玉也是頭疼,放榜當日便把張若靄叫來罵了一頓,反倒是張廷瑑放聲大笑起來。

  天底下竟然有侄兒考得比叔叔還好,還是一門出了倆貢士,按著兩人這名次,再入殿試成進士,不過朝夕而已。

  八月底放榜完,張廷玉又是高興又是有些憂心。

  他如今是禮部尚書,還是內閣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國史館總裁,供職南書房自不必說,前幾月皇上叫他主持編纂《聖祖仁皇帝實錄》,瞧著還有叫他編《明史》的意思,著實令人頭疼。

  在將他任命為皇子們的先生沒多久,雍正便又一道詔書,加封張廷玉「太子太保」銜,如今又成了太傅。

  一個人頭上頂這麼多銜按理說也夠了,更何況,張英出身進士,暫時不提,張廷瓚人已去了,暫時不提。

  張廷玉,進士翰林出身;張廷璐,進士翰林出身;張廷瑑,今科方成了貢士,進士翰林出身不在話下;兒子張若靄,會試通場第一,怎麼也不可能不是進士,不可能不入翰林。

  這麼一算,光是這兩朝,張家一門就要出六個進士。

  窮人有窮人的煩惱,富人有富人的煩惱,張廷玉有張廷玉的煩惱。

  兄弟們考過了,還有晚輩們要考,子侄一輩也是要讀書的,回回都要避嫌,不知多少年才能掌一回文衡,做一回主考官。

  不僅如此,更怕樹大招風,當年張英的煩惱,全數落在了張廷玉的頭上。

  他終於沒忍住跟顧懷袖抱怨:「我兒子怎就不能笨一些呢?」

  顧懷袖終是白他一眼,沒跟他說話,任他自己想去了。

  會試剛過,正值中秋,宮裡來了令,許臣工帶各府誥命入宮小聚,也不辦什麼節慶,畢竟還沒三年呢。

  張廷玉帶了顧懷袖入宮,卻沒想到今晚還有旁的事情要辦。

  胤禛深受康熙末年奪嫡之苦,自然知道個中凶險,他傳諭於幾個心腹大臣,包括張廷玉在內,於養心殿商議建儲之事,當夜議定建儲匣與密旨。他當著大臣們的面,親手寫成詔書,封於匣內,為建儲匣密詔;又書密旨,後貼封條,使人藏於內務府。若有一日雍正駕崩,便按著今日議定之事,取建儲匣,並對內務府密旨,便知何人為儲君。

  沒有人不好奇那密旨上寫的什麼,可一個掛在了正大光明匾額的後面,一個封入了內務府,非雍正死不得見天日,縱使好奇也無從得知其中內容了。

  那時候,胤禛的眼神很奇怪,只盯著正大光明匾額,像是有千萬的情緒,卻終於歸於沉默。

  而張廷玉與諸人從殿中退出,恰遇上皇子們來請安,晃眼一看,這些皇子們的眼神,與當初給康熙請安的皇子們,一般無二。

  皇家,何嘗不是一個輪迴?

  回頭這麼一看,胤禛背著手的影子,落進殿內深深淺淺的光華之中,竟然晦暗不清了。

  康熙當皇帝的時候,胤禛在渴望什麼,如今他當皇帝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就在渴望什麼。

  生在天家,誰不想當皇帝,坐龍椅?

  坐過的覺得那龍椅不舒服,可捨不得放手,沒坐過的充滿期待,於是爭相奪取。

  張廷玉只跟著人一起出來,便去御花園,入了中秋席。

  只是,他晃眼一看,竟然沒瞧見顧懷袖。

  此刻,顧懷袖剛接到蘇培盛的通傳,說是萬歲爺要見。

  這是康熙駕崩之後,顧懷袖頭一次入宮,只是這「萬歲」的已經另有其人了,侍奉在皇上跟前兒的,也由李德全和梁九功,換成了蘇培盛與高無庸。

  「蘇公公叫個小太監來就是了,何必自己來一趟?」

  顧懷袖客氣了一句,腳上倒是很自然地朝前面走了。

  蘇培盛敢在旁人面前拿大,萬不敢在顧懷袖面前拿大,連聲道:「這不是許久沒見過您了嗎,心裡想得慌,索性自己來跑一趟,您是什麼身份,何苦故意問話為難奴才呢?」

  「早說了我跟你是一樣的身份。」

  顧懷袖也不回看一眼,已經過了掌燈的時候,宮裡的道有些暗,兩邊提著燈籠的宮女倒是低眉順眼,萬分地乖巧。

  那燈光晃著前面地面,倒把月光都擠沒了。

  她復道:「萬歲爺怎的忽想起來見我?」

  現在胤禛成了皇帝,他們這些下面辦事的奴才,能留了一條命就是萬幸了,顧懷袖乃是個女流之輩,也不可能跟年羹堯、隆科多這兩個一樣高官厚祿,封到一品夫人已經頂了天。

  宮中行走,可不是容易事,顧懷袖心裡還謹慎著。

  「這個……」

  蘇培盛倒是知道建儲的事情,想了想,索性胡謅道:「指不定是有什麼要緊事呢?」

  誰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

  萬歲爺其實是個挺隨性的人,喜怒無常也好,任性胡為也罷,實則皇上的心思是他們這些身邊伺候的人摸得清楚一些,蘇培盛跟高無庸便是其中翹楚。不過,有時候想想,張二夫人未必不瞭解皇上,只是不是對皇上每件事都清楚。

  某種方面說,顧三還是胤禛知音呢。

  心裡亂七八糟地念頭轉著,不一會兒養心殿便到了。

  顧懷袖往前面一站,腳底下的水磨石地面打過蠟一樣,光可鑒人,映著兩旁的燈火。

  宮門深深,圓月高懸,星火燦爛,週遭靜寂。

  蘇培盛進去通傳了一聲,沒一會兒裡頭便傳來聲音,輕細得很:「叫她進來。」

  於是,轉眼又看蘇培盛出來,請顧懷袖進去,自己卻沒進去,在外頭候著了。

  心裡終究不大放心,進去的時候,顧懷袖還有些遲疑。

  進了門,朝著左面折進,顧懷袖才想起來,這地方有些眼熟。

  當年康熙逼她動刀子的地兒,甚至兩邊排著的書架都是原來的模樣,臨窗一張書案,旁邊擺了椅子,上面沒人,正面一張寶座,胤禛就盤坐在上面,似乎是坐禪,手裡掐著十八粒沉香佛珠穿成的持珠,搭著眼簾,沒聲音。

  顧懷袖摸不準今兒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也不敢攪擾了他,想想還是無聲地跪了下來等著。

  屋裡鋪著毯子,倒是也軟和,更不冰冷。

  香爐裡的是沉香,一聞便知是最上等的料,出來的煙線很純。

  顧懷袖一直埋著頭,沒敢抬頭看,也不知跪了多久才聽見頭頂有了聲音。

  「不是一向膽大包天嗎?怎的不敢抬頭了?」

  如今胤禛是皇帝,聲音裡透著一種難言的威重。

  他掐了一顆佛珠,垂眼看著顧懷袖,今日這女人穿得簡單,頭髮也白了一些,不過皮膚還不錯,只是到底……

  歲月不饒人。

  「你變醜了。」

  「奴才沒有。」

  顧懷袖忍不住皺眉,還是抬了眼,可想想又覺得沒什麼好跟這皇帝辯駁,又悻悻然閉了嘴。

  她只是老了一些,如此而已。

  胤禛只是今日早早立好了密詔,忽然起興叫她來罷了,這會兒沒有深談的意思,只道:「朕……朕今日,寫了一封詔書,寫廢了一次,你想看看嗎?」

  手邊的几案上,還有一封散著的詔書,胤禛抬手就扔到了顧懷袖的面前。

  那一剎,顧懷袖深深埋下頭,兩手交疊壓在身前,將額頭碰到手背上,伏在地上道:「奴才不敢。」

  只要看一眼,就知道這詔書上寫的是什麼,以後這江山天下是誰的,可顧懷袖不能看。

  看了,挖了這一雙眼也賠不起,她又不是傻子。

  有衣物摩擦的聲音,接著便聽見佛珠碰撞的響聲,一片明黃色的衣角到了她側面,如今已經是九五之尊的胤禛,便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可惜了你是個女人,不然朕可許給你高官厚祿,嘉許你這麼忠心耿耿朕當牛做馬、背黑鍋、蹚渾水,艱辛苦勞……如今朕孤家寡人登了大寶,放眼天下無一人可比肩,定然給你一條生路,還給你一條榮華富貴路,你可敢走上過一遭?」

  這是當年顧懷袖說的話。

  顧懷袖閉上眼,過了許久,才回道:「奴才只求一條生路,餘者不敢多奢。」

  「還有你不敢的事情?」

  胤禛聽不得什麼「不敢不敢」,如今只覺得虛偽。

  「當年刀架到脖子上,也沒見你說不敢,現在竟然不敢了……顧三啊顧三,叫兩聲,說兩句真話,給朕聽聽?」

  真話?

  顧懷袖沒忍住道:「如今您貴為天子,天下已沒有真話。」

  「你這句話,便很真。」

  胤禛一聲笑,轉過腳步,繞著顧懷袖走了一圈。

  這地方還是原樣,只是旁的地方都已經變了。

  胤禛仔細想了想,又瞥了一眼扔在地上,寫廢了的詔書,忽然道:「朕聽李衛說,你還通曉佛法?」

  「……奴才不懂。」

  顧懷袖暗皺了眉,李衛這小子哪裡來的張口胡言?

  可胤禛不管,他道:「萬般皆是虛妄,有佛來紅塵歷練一遭,更是空。朕覺得,這龍椅不好坐,日子也無聊,與地獄無甚區別了。」

  「您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顧懷袖聽出來了,合著今兒萬歲爺是有些犯病,要麼就是悟禪悟癡了。

  佛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胤禛忽然一把將那佛珠摔在地上,道:「滾吧。」

  喜怒無常,還真是精準到極點。

  顧懷袖磕頭跪安:「奴才告退。」

  說完,便緩身退了出去,一直出了養心殿,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把皇位當地獄,想必四爺已經嘗到了當皇帝的滋味。他早年說,不知道坐上龍椅當了皇帝是個什麼滋味,興許坐上去他就要後悔,如今不知是不是當年一語成讖了?

  蘇培盛連忙過來,低聲一喊:「夫人?」

  顧懷袖腿有些軟,便扶了蘇培盛的手一下,擰著眉,撤轉身子,才發現外頭還站著幾名宮妃打扮的人,年沉魚就在其間,站在那拉氏後頭,捏著帕子,看了顧懷袖一眼。

  於是,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顧懷袖想起了當初在年府的事情來。

  她一躬身請安:「臣婦請皇后娘娘、年貴妃娘娘、熹妃娘娘,並幾位主子、小主安。」

  畢竟她還是一品誥命,內外命婦雖各有別,可品級擺著,後頭有個「並」字,已經算是顧懷袖給面子了。

  那拉氏對顧懷袖的事情知道一點,當年熹妃鈕祜祿氏在圓明園也知道胤禛有這麼個奴才,更別說那一次弘歷還因著那事被訓斥,年沉魚更是與顧懷袖熟得不能再熟。

  顧懷袖行了禮,那拉氏便叫起,而後別過,主子小主們便進去了,顧懷袖則被蘇培盛送著出來。

  「您這是怎麼了?」蘇培盛有些訝異。

  顧懷袖進去跪了大半晌,現在心裡還有些亂,老覺得平白叫她來一趟,又什麼都不說,未免太奇怪。

  「你問我,我問誰去?萬歲爺的心思,猜不透。」

  也不敢猜。

  御花園邊上,蘇培盛便回去了,顧懷袖歸席,便見人在找自己,只著人跟張廷玉那邊說了一聲無事,這才算安定下來。

  今夜一過,次日早晨聖旨便到,追封張廷玉曾祖、祖父為太子太保,先妣吳氏為一品夫人,特賜張廷玉不避嫌監理殿試,殿試後准予回祖籍桐城修繕祖廟,三月為期,賜銀五千兩,車駕十數,僕從衛士若干護送。

  如此榮寵加於張家一門,反倒是讓張廷玉越發忌憚起來。

  想想年羹堯與隆科多的賞賜還要比他多,雖不至於太惶恐,可若說沒警惕那是假的。

  只是聖旨下來,不敢不從。

  張廷玉主持了殿試,特將自己兒子張若靄從狀元摳下來,扔進二甲,又把二甲第一的張廷瑑摳下來排到第六十一,而後才報給雍正。哪裡想到雍正閱卷之後,直接把那兩張答卷剔出來,要問責張廷玉,言這二人答卷甚好,給排的名次不對。

  張廷玉只能據實以告,可雍正只道:「舉賢不避親,張大人不必如此。」

  可張廷玉怎能讓一門父子出兩個狀元?只再三求告,好歹給摳成個探花,這才鬆了一口氣。

  張若靄為恩科探花,張廷瑑為二甲第一,賜進士出身,叔侄兩個自然也入選翰林院。

  一門六進士,竟然成真。

  倒是按著雍正恩旨,十月啟程回桐城,風光無限,重修祖廟,一時風頭無兩。

  人一離開京城,事情就開始少了。

  只是張廷玉已然上奏固定下了密折奏事制度,大江南北的折子日日夜夜都在往御前送,皇帝還是忙著的,張廷玉自然也時不時一封折子往上遞。

  祖廟重修完畢,張廷玉又給雍正上了道折子,這才準備著過年。

  江南的冬天濕冷,張廷玉與顧懷袖打龍眠山回來,正準備歇歇,沒想剛至張家大宅,便收了一張拜帖。

  「聞說沈恙病了不短時間,才見著好,不知如今是個什麼光景……」

  張廷玉一翻拜帖,便淡淡道了一句。

  顧懷袖則道:「他來必是帶著三千,倒是李衛如今在雲南鹽驛道辦差,怕回不來,離京之前見著吏部那邊的文書,約莫明年要加為布政使,陞官倒是快。你也甭想了,終究是你欠他。」

  是欠沈取。

  張廷玉將拜帖朝旁邊一扔:「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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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4 07:38:3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四九章 抄家專業戶

  萬沒想到,再見到沈恙的時候,會是這樣光景。

  園子裡擺了席,原本是官商不同席,可畢竟他們也算是認識半輩子,恩恩怨怨難分明,自也不拘束這麼多。

  沈恙已然頭髮花白,這些年也不知怎麼,病疾纏身,吃藥跟喝水一樣尋常,有人說他是現世報,這輩子虧心事做太多,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所以後半生才如此多舛。

  倒是他自己沒怎麼在意,進來的時候手指上勾著一隻小葫蘆,看上去有點年份了,衣裳還是那漂亮的艾子青,臉上風霜之色甚重,頭髮竟然比張廷玉還白得多。不過瞧他臉上表情,還是昔日那個沈恙,眼神一如既往,連說話的聲氣語調也沒怎麼變。

  「別來無恙乎?」

  張廷玉與顧懷袖在廳前,看沈恙身邊跟著鍾恆跟沈取,慢慢踱步進來了,只一笑道:「沈鐵算盤來了,不就有恙了嗎?」

  沈恙名恙,自是有恙。

  他聞言也樂了,便給張廷玉夫妻兩個一拱手:「那倒是沈某不該來了。」

  華發已生,倒是笑顏如舊。

  沈恙眼神有些蒼老的遙遠,若無其事掃了顧懷袖一眼,彷彿往昔紅塵往事已經盡數湮沒在歲月洪濤之中,他只是個過客,如今倦了,找個地方歇歇罷了。

  有什麼該來不該來的?

  來都已經來了。

  顧懷袖暗暗覺得有些好笑,倒是也不說別的,只看後面沈取。

  沈取倒是不說話,他近年來,倒似乎越發地好了,雖看著還是瘦削,但精氣神很足,現在跟著沈恙一起坐下,便覺得文質彬彬,眉眼間又透著一股精明味道。

  不管從沈恙臉上,還是從沈取的臉上,從來看不到那種商人的市儈。

  沈恙本身便是儒商之風,自來手段毒辣是毒辣,可往年在桐城看他們與茶農交談,到底還是有做生意的道在裡面的。

  至於說什麼「現世報」,顧懷袖一時半會兒還沒想那麼多,等到中午用過飯,才到了園子後面聊天去,沈恙跟張廷玉說話,顧懷袖自然找了沈取來。

  沈取扶了她往一旁的亭中走,聲音挺輕細,道:「從銅陵上來的時候,便聽說您前陣子病了一遭,不大要緊吧?」

  他們的消息一向靈通,顧懷袖也不知說什麼好,「我的病算什麼病?不過就是偶感個風寒罷了。倒是你,才要問問是不是要緊呢。」

  「他看顧我挺好……」沈取遲滯了片刻,又有些說不下去,「倒是他近來……身子不大好。」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沈恙了,不過沈取也很知分寸。

  顧懷袖怨恨沈恙竊她骨肉,卻也感念他將孩子養這麼大,恩怨難以分明,顧懷袖見著沈恙便從沒有不複雜的時候。今天見著沈恙那樣子,卻是有些心驚了。

  沈恙,老得太快。

  一眨眼,風華意氣,轉而成了風燭殘年。

  可想想誰不是這樣呢?

  一垂眼,顧懷袖看了無所事事的鍾恆一眼,只道:「青黛,叫鍾先生進來坐吧,令看看若靄霖哥兒香姐兒這會子在幹什麼,讓他們也過來吃些茶果。」

  「是。」

  青黛應聲去,先叫了外頭鍾恆一聲,這才又去叫還在學塾裡的張若靄張若霖幾個。

  鍾恆認得青黛,現在想想似乎還欠著五文錢忘了還,他回頭看了一眼那邊的張廷玉與沈恙,又不知這兩個人在談什麼,索性真的進來了。

  顧懷袖還在跟沈取說話:「人做天看,因果報應……他這後半生如此寥落,焉知不是上半輩子作惡太多?」

  「……天逼人作惡,又以作惡為由降罰,天何其不公?」

  沈取扶著顧懷袖坐下了,鍾恆也進來了,他只說了這樣的一句,也自己落了座。

  鍾恆進來見禮,顧懷袖也請他坐。

  「這許多年沒見,鍾先生看著倒還是容貌依舊。」

  「夫人取笑,小人不及您。」

  鍾恆心知顧懷袖如今是惹不得了,又知她在沈爺心尖尖上頭,雖一向不喜歡顧懷袖,可難保旁人喜歡。現下一坐,鍾恆便當了鋸了嘴的葫蘆,再沒半句廢話。

  當年石方說,天子為什麼當天子,如今沈取說,天何其不公?

  一個說天子不對,一個說老天不公。

  顧懷袖想著,還是覺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數,興許是命中該有一劫?

  然而想想沈家的冤情,她又覺得是自己輕浮了,由是一聲喟歎:「方纔是我說話沒注意,你也別往心裡去。」

  「本是閒言碎語,從來不入耳,又如何往心裡去?」沈取沒所謂的模樣,「他這許多年風風雨雨,鬼門關上也熬過來,看著清寧許多,不過骨子裡還是那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可若不是這樣隨性胡為,他便不是沈恙了。

  想起當年沈恙那艾子青,在葵夏園與沈園裡見過的景致,度過的時日,還有沈恙那鐵算盤,手起刀落時候的果斷乾脆,整個江南誰又及得上他風采萬一?

  該他有的。

  風光也好,劫數也罷。

  顧懷袖細一看自己手掌,道:「他年紀也不小了,爭鬥大半輩子,我也懶得追究昔日之事。你且勸著他,如今改朝換代了,雖他是一座好橋,一把良弓,可未免有不再過橋,也沒飛鳥的地步……今非昔比了……」

  昔日的胤禛用得著沈恙,如今沈恙就成為他的心腹大患,就連顧懷袖這樣出過力的,都要擔心自己日後的用處,沈恙怕還是收斂一些的好。

  雖不說月能常滿,至少不該烏雲蔽月。

  她也不知自己說這話,是不是還有用。

  因為,有的東西並非言語能改變。

  沈恙如今擁有的東西,哪一分不是他自己掙來的?

  偏偏,現實便是如此殘酷。

  這時候,不僅是沈取,鍾恆都沒忍住,起來看了顧懷袖一眼,只看見這往日名動天下的美人,如今像是被人盤得漂亮的古玉,越發內斂純粹起來。她眼底暗光倒轉,只如婉約流年。

  言語似水,清澈澄明。

  鍾恆也不為什麼,有些坐不下去,可他開口了:「您說這話的時候,怕也在想,說了也是無益吧?」

  「……」

  顧懷袖無言以對。

  她抬眼瞧鍾恆:「這麼說,他還是沒放棄嗎?」

  「沈爺哪兒有您兩位的手段厲害?改朝換代,朝夕之間而已。」鍾恆想想沈恙此前已經布好的局,只嗤笑一聲,「日月換新天,官場重新洗牌,即便是作好的局,如今也失了效用……約莫只能說,世事弄人?」

  這話有意思了。

  顧懷袖只一轉眼,便明白過來。

  似乎是沈恙在康熙駕崩的時候,已經有了辦法?可當時那種情況,若不立刻奪位,便是胤禛的災難,隆科多的災難,乃至於張廷玉的災難……

  時有湊巧,並非故意。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們身不由己。」

  「沈爺又何嘗由過自己幾次?」

  鍾恆端了茶,喝了一口,垂眼說了一句。

  青黛這會兒回來,卻是把眉一皺:「鍾先生這話說得不好聽了,江南這三千里維揚地面上,誰不知沈爺是個一等一隨性的人?他要做的事便做,不想做的事情還能有誰逼著他做不成?成日裡都聽人說沈爺從來恣睢,您說話也沒回頭看看風聲嗎?」

  一抬眼,鍾恆聽見這一番尖銳的話,只冷笑一聲:「眼皮子淺,也就看見這裡了。」

  「也不知那眼皮子淺的是何人?借口最多。」

  青黛不是不知道什麼身不由己的道理,可對沈恙 而言,哪個不是他自己選擇?

  如今選了路,又喊冤叫屈個什麼勁兒?

  沈鐵算盤自己都還沒喊呢,倒是身邊辦事兒的下屬替他喊起來了。

  「青黛回來,站著吧,閉上你嘴。」

  眼見著要過年,顧懷袖沒有弄僵關係的想法,眉頭一皺,便呵責了青黛一句。

  由此,青黛便悻悻回來站住了。

  不一會兒,張若靄幾個就已經回來了,三個哥哥一個妹妹,就張步香年紀最小,不過人也最靈秀,這會兒見了沈取也知道他身份,卻一時不敢上前。

  沈取也沒有什麼太過親近的意思,淺淺跟他們笑。

  張若靄已經跟錢名世家姑娘琳姐兒議親,只待兩年後過門,先有這樣赫赫功名,再成家,也算是張家頭一份兒。

  他比較懂事,上來跟沈取說話也知道說什麼,反而是霖哥兒,打了個呵欠,正好坐在鍾恆旁邊,沒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看看如今這場景,顧懷袖竟然覺得眼底一熱,有些壓不住,匆匆埋了頭喝茶。

  青黛將手爐給她遞過來,也沒說話。

  顧懷袖接過,慢慢一笑,又看看前面院裡還在說話的沈恙跟張廷玉,無聲歎了一回,終究再沒一句話。

  沈恙說是順路從這裡過,還要往四川那邊去,只留了沈取在桐城,帶著人便順長江而上,說是四川鹽井那邊出了些事,年都過不好。

  行商者,一年到頭都四處奔波,沈恙早習慣了。

  一直等到次年年初,張廷玉這裡三個月修祖廟的時間過了,這才啟程歸京。

  那時候,沈恙也差不多回來,眾人會過一次,又各自奔去。

  雍正半路下折子催了兩道,讓張廷玉沒事兒了就趕緊回來辦事兒,想必也是政務繁忙,缺幾個人用吧?

  剛剛回到京城,事情果然堆成山一樣做。

  早年康熙爺六次南巡,晚年又愛熱鬧,鋪張靡費甚多,雖然叫清查過府庫幾次,又都是由胤禛或者允祥親王負責,可畢竟康熙沒查到底,留了種種弊端下來。

  好一個聖祖仁皇帝,留給自己兒子一個大爛攤子,收拾得胤禛焦頭爛額,這時候偏生遇上幾個兄弟作鬼,遂狠狠將人斥罵一番,又落了個毫無兄弟手足之情的冷血名頭。

  雍正爺怎麼想,顧懷袖不清楚,到她這裡想想,皇家有什麼兄弟之情?端看當年奪嫡時候八爺等人的手段,沒見得比四爺乾淨到哪裡,平白被人扣個帽子,雖然的確如此,可到底顧懷袖還是覺得胤禛有些憋屈了。

  不過啊,誰叫他是皇帝呢?

  該他憋屈。

  如今顧懷袖最大的樂子,就是聽著四處來的消息,今兒皇上又罵了誰,明兒皇上又訓了誰,今天要查什麼,明天要查什麼……

  見著昔年作威作福的主子爺被下頭人逼得跳腳,顧懷袖只差沒拍手稱快了。

  惡人自有惡人磨。

  說皇帝厲害,只有他磋磨別人的份兒?

  大錯特錯!

  皇帝啊,被這江山天下磋磨著呢。

  雍正二年這時候,青海戰事稍平,不過還是軍務繁忙,雍正一則不放心年羹堯,二則還要緊盯著十四爺允禎舊部,所以對那邊的事情格外上心。

  張廷玉便給他出了個主意,建個軍需房,專人差遣供職,今日的事今日處理完,也不積壓,單單處理軍務,這樣便快上許多。

  他倒是皇帝的智囊,前面有了密折奏事,親手出來定了一大堆條條框框,手裡還領著國史館翰林院,讓人編著書,自己編著律條,忙上忙下……如今,真已隱隱約約有了一朝宰輔的模樣,馬齊都要讓他一頭,遑論旁人?

  張廷玉忙起來要命,大權在握看著皇帝忙,他也高興。

  出主意的是他,倒霉的是下面人,倒也懶得管了。

  倒是去年門人夏義死了之後,雍正手底下的封疆大吏年羹堯,便已經去青海督戰。

  今年年初,就在張廷玉還朝不久,年羹堯便攜軍功入京覲見。當年與他有舊的錢名世寫詩贈他,言「分陝旌旗周召伯,從天鼓角漢將軍」,「鐘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宜刊第二碑」,一時之間也是風頭無兩。

  可聽說這消息,顧懷袖就皺了眉,忽然開始考慮起靄哥兒的婚事來。

  張若靄情路沒什麼坎坷處,跟琳姐兒原本是玩過許久的,錢名世也是探花及第,兩家結親門第都很相當。

  只可惜,錢名世這人未免太不瞭解雍正。

  顧懷袖琢磨著,這事兒也不知道怎麼跟張若靄說,不如再觀望觀望……

  她問過了張廷玉,張廷玉也是一樣的想法,只說再等等。

  年羹堯氣焰越來越盛,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事。

  雍正二年也有會試,為甲辰科,正考官張廷玉、朱軾,另有兩名副考官,同年《聖祖仁皇帝實錄》出來,張廷玉由禮部尚書改任戶部尚書。

  這一回,輪到顧懷袖鬱悶了。

  戶部管錢糧,雍正爺這是自己不舒坦,也讓人跟著他不舒坦啊,一面是看重張廷玉,可未必沒有拉著人一起不舒坦的意頭。

  雍正最恨什麼?最很貪官。

  一旦開始查府庫虧空,整個朝廷便開始人心惶惶,戶部虧空,他竟然讓歷任戶部的大小官員,按著官職大小、在任時間長短,各自補足虧空。

  總之戶部府庫這裡虧空多少,當過戶部官兒的都給補上,管你是不是冤枉,沒錢?

  得。

  抄家。

  就是要抄家!

  戶部沒幾個官是乾淨的,的確有一些清流沒貪過錢,可畢竟太少,規定下來也顧不了那麼多。

  銀子虧空多達二百五十多萬兩,康熙爺賬面兒上可沒差那麼多,胤禛豈能饒了這些人?

  冤枉在所難免,可畢竟是少數,要緊的還是府庫虧空問題。

  歷任戶部大小官員一時之間全部遭了秧,張廷玉都扔出去一萬多銀子,尋常人哪裡能倖免?

  上至尚書,下至主簿文書,交得夠銀子的,沒你的事兒了,安全了;交不夠銀子,要不就是貪腐甚多不肯交的,雍正這邊直接放權給張廷玉,一個字:抄!

  光是這一年,被抄家的大小官員便以近百來計,牽連甚多。

  好歹前後忙完,府庫虧空總算是填上了,也的確抄出了一大片的貪腐。

  也不知是不是抄家沒抄過癮,張廷玉上了折子說,既然府庫已經查過了,中央都這樣,下面各省怕也乾淨不了。

  雍正是正有此意,順著張廷玉這折子就頒了詔令,戶部查過了,各省也通通查起來。先頭戶部查銀,動靜甚大,這會兒各省大小官員們聽見要下來查的消息,個個手忙腳亂,能填補虧空的趕緊填補,填補不動的拆東牆補西牆,至於膽大的就硬扛著,結果等人查下來,又倒了大霉!

  抄家抄家,皇帝就有這權力!

  要麼革職查辦,要麼抄家,要麼殺頭,總歸是要挑一樣的,若是一樣不挑,總歸你要乖乖聽話。

  胤禛辦事務實,一連斬了七個地方要員,各省查銀的事情才順當起來,由此一來,吏治也清明不少,只是前後覺得雍正這皇帝不道義的大小官員就多了。

  跟著雍正幹活兒的張廷玉,自然也把滿朝文武都得罪了個狠。

  人人都說雍正不僅沒有手足兄弟之情,這會兒還被人冠以「喜好抄人家」的名頭,倒不知他是怎麼想,反正顧懷袖是笑得前仰後合。

  更有意思的是張廷玉,好歹也是給朝廷裡辦了實事,可這差事,真是辦得他成了個閻王爺,總歸知道當年為什麼四爺跟十三爺這麼不受人待見了,要不擔著戶部差事,胤禛也不至於成個煞星爺。

  如今,誰辦事,誰被人厭棄,張廷玉也不例外。

  滿朝文武大臣們一見張廷玉,就一個反應——

  哎喲,我的老子娘,這不是抄家專業戶張老先生嘛!

  嗚呼,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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