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0 01:23:3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零章 學生先生

  張家這裡,張望仙是一個很奇怪的人,能低嫁給商戶子,證明這個女人有膽氣,有主見,並非尋常人;事實上看她見識談吐,也知道出身不低,卻在丈夫亡故之後出現在了沈恙的園子裡,還被人叫做「仙姨娘」。

  算算沈取的年紀,張望仙跟沈恙之間興許還真有那麼點不得不說的事情。

  顧懷袖想著,忽然起了試探的心思。

  她瞧著張望仙,只道:「取哥兒就在外頭,你也不去看上一眼嗎?」

  「隨時都要死的孩子,看他作什麼?」

  張望仙埋著頭,又開始繡花。

  這一句話的冷淡和那種忽然帶給顧懷袖的衝擊,讓她恍惚了一下。

  她用那種無法理解的眼神看著張望仙,張望仙又慢慢抬起頭來:「二嫂,放過我吧……我好累……」

  眼底帶著濕潤,過不了一會兒又埋頭下去,張望仙抹了抹眼角,又看了看外面跟張若靄一起玩的女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顧懷袖對她終究還是難以釋懷,荒謬的謊言,讓她希望著的事情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當日那孩子都沒氣兒了,只埋進了土裡,死而復生之事,怕只有她會傻傻相信了。

  也是沈恙一條毒計,可惜終究還是敗落折了他自己三兩年的生意。

  顧懷袖道:「你終究是他娘。」

  「如此,不過是多個傷心人,我倒寧願……」

  寧願什麼呢?

  張望仙望著顧懷袖,微微地扯開唇角,卻笑不出來:「二嫂,你恨我嗎?」

  顧懷袖慢慢地笑了,目光溫和平靜,「你配嗎?」

  萬萬想不到的,張望仙怔怔看著顧懷袖許久,才忽然笑出了淚,她回頭望了一眼開始指點取哥兒功課的張廷玉,歎了聲:「我確是不配……」

  她也是做母親的人,陪著沈恙演了那樣的一場戲,欺騙另一個母親。

  只是顧懷袖這樣,也的確令人吃驚。

  眼神平和,甚至神情都沒什麼動搖,只有三個字:你配嗎?

  好歹還是顧懷袖的小姑子,她說話也這樣不客氣,可見不是恨到了骨子裡,興許是不屑吧。

  張望仙忽又問了一句:「那沈恙配嗎?」

  一下抬眼看張望仙,張家的姑娘模樣也好,若非這幾年似乎太苦,也見著些歲月顏色,當真也是謫仙之姿。沈恙此人好色,見了顧懷袖這樣的有夫之婦能起色心,見了張望仙自然也一樣。更何況,張望仙乃是商人婦,兩家有生意往來,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稀奇。

  顧懷袖心下覺得嘲諷,不過隱約又覺得張望仙神色有些耐人尋味。

  可惜顧懷袖這輩子見過的怪人太多了,什麼沈恙,胤禛,周道新……

  這些人啊,一個接著一個,所以顧懷袖只當自己身邊出現奇怪的人很正常了。

  天下能成大事者,沒有一個不古怪的。

  至於沈恙配不配,顧懷袖望了望窗沿上站著的鳥兒,卻道:「有過,然後我現在想算計他去死。你回頭盡可告訴他。」

  張望仙一下想起當年沈恙說的話來,她很累了,便放下手裡的針線活,道:「二嫂,我出去了。」

  「去吧。」

  顧懷袖就看著她離開。

  她坐在屋裡,青黛在後頭看著,顧懷袖忽然問:「李衛怎的沒跟來?」

  青黛知道李衛現在在幫著沈恙辦事,早聽說很得器重,雖知道顧懷袖不過只是忽然想起來問一句,也還是答道:「約莫是還在江寧辦事吧。」

  也對,一向跟在沈恙身邊的鍾恆都沒來,李衛興許也在忙。他接了揚州蘇州那邊的生意,現在也算是江南這一代小有名氣的人物了。

  從當年的一個小乞丐,坑蒙拐騙無所不為,到如今江南官商兩道見了都要拱拱手的本事人,雖則是扯了沈恙的虎皮大旗,可沒點膽氣和手段還扯不起來。李衛好著,眾人也就好了。

  眼看著今天沈恙是不走了,顧懷袖道:「小石方跟來不多久,叫他隨便做一些吧。」

  石方是最近才上山來的,給一家子做菜,日子還是那樣悠閒。

  現在是要連著取哥兒的爹也要留下來吃飯,顧懷袖心裡總歸有點膈應,她細細地思索了一下,似乎也沒跟沈恙有過同席的時候,就是有,都是遠遠見著,也從來沒看見他吃什麼。

  顧懷袖一雙清透的眼底,神光閃爍,只端了茶,茶水溫溫的。

  她笑了一聲:「阿德知道。你去告訴小石方,讓他問問阿德,可知道客人喜歡吃什麼。叫他把菜……多多放鹽,客人口淡。」

  青黛愕然了半天,看顧懷袖已經扭頭看著自己,那意味有些不明,她終於還是明白了顧懷袖的意思,連忙去後廚找石方說話了。

  石方聽了,也是愕然片刻,不過他似乎比青黛更瞭解顧懷袖,一面落刀,一面道:「我知道了,青黛姑娘去回夫人吧。」

  沒一會兒,石方就問了阿德客人喜歡吃什麼,竟然說是喜歡喝鯽魚甜湯。

  鯽魚甜湯?

  石方真是受不了這種奇怪的口味。

  他道一聲「知道了」,想著幸得還有,索性真的做了鯽魚湯,鹽自然是……

  多多益善。

  阿德善於觀察,因為時常跟著二爺出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自然是必須的,尤其是跟二爺有過淵源的,現在問他廖掌櫃的喜歡吃什麼他也能報得上來。

  不過,沈恙這個口味是忘不了的。

  當時在沈園跟葵夏園吃席,每桌都有鯽魚甜湯,可喝的人很少,沈恙一邊跟人說話,一邊喝湯,尋常人的注意力都在沈恙的話上,畢竟沈鐵算盤一句話很可能立刻改變整個江南的商場局勢,誰也不敢掉以輕心。更何況,沈恙這人說話的本事還是很厲害的,有時候妙語連珠,讓人不得不注意。

  只是阿德看見他端鯽魚甜湯的動作有些頻繁,所以才印象深刻。

  今兒石方一問,阿德立刻就答上來了。

  他也沒多想,轉身便去前面伺候了。

  沈恙還在外頭坐著,見著潑了的茶水,一撇嘴,只道:「張老先生怎麼還不休了這潑婦?」

  張廷玉只似笑非笑看她,分明聞見這話裡帶著酸氣兒。

  休?

  休了給你嗎?

  張廷玉又不是傻子。

  活該。

  該他沈恙遭這個罪。

  眼見著取哥兒似乎對眼前這場景頗為詫異,張廷玉睜著眼睛說瞎話:「方纔茶裡有渣,所以潑了茶,你背一段《中庸》吧。」

  沈取看了沈恙一眼,沈恙已經寒著一張臉給自己倒茶了,就用方才顧懷袖用力擱下的茶杯,同時頭也不回道:「取哥兒給你先生背書,別看我。」

  「爹,你後腦勺長了東西。」

  沈取一本正經地盯著。

  沈恙一縮脖子,兩手捧著茶杯回頭:「什麼?」

  沈取道:「眼睛。」

  剛剛過來伺候的白露一下沒忍住笑出了聲,只有張廷玉還是面無表情坐著。

  沈恙則是氣得不行,一扇子給沈取敲在頭上:「這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沒這個本事,自個兒練去,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沈取暗笑了兩聲,便回頭來跟張廷玉背書,倒是一字一句沒有什麼錯誤,張廷玉隨口抽問他意思,也都是很精通,可見雖然身體不大好,讀書做生意卻都很通。老天爺讓他身子不大好,可腦子很好用。

  這會兒張廷玉抽完了,沈取便戲謔瞧著他,似乎在想什麼。

  張廷玉忽然厭惡極了這樣帶著算計的眼神,有一點奇怪的神經質。

  他咬牙半晌,終究還是漸漸鬆了,看向一直沒說話在品茶的沈恙:「好喝嗎?」

  沈恙挑眉,正感受著唇齒留香,慢慢吞了茶過喉入腹,這才一點頭。

  不過轉眼,他又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張廷玉道:「我想你滾遠點喝茶。」

  於是沈恙瞬間沒話說,他只道:「取哥兒下面還有生意要處理,我們蹭頓飯就走,用不著這麼早叫我沈恙滾。該滾的時候,我可比張老先生有眼色得多。」

  「只希望,該死的時候,沈老闆也比張某人有眼色得多。」

  張廷玉也喝了一口茶,知道沈恙不會走,眼角餘光瞥見屋裡顧懷袖還坐著,便叫那邊玩著的張若靄端紙筆來,讓取哥兒寫字看看。

  如今張廷玉跟沈恙說話,都是一點不帶客氣的,沈恙自己清楚為什麼,也不辯駁一句。

  沈取卻是知道自己父親一向是腦子有毛病,索性也不問,只是覺得他先生眼底藏著的殺機不淺。

  等著張若靄取紙筆來的時候,沈取暗側過身子,在沈恙耳邊道:「爹,你跟我先生有什麼仇?」

  沈恙回頭看著取哥兒,也發現了他眼底那種跟自己很像的神經質。

  他雖想著自己這一輩子在報仇之前,孤獨終老遊遍花叢也就罷了,可沈取是個意外,如今看著沈取,沈恙心底很平靜。

  聽見他問自己,沈恙只道:「你見過有誰跟你爹我沒仇的嗎?」

  於是,這一回輪到沈取無語。

  張若靄捧來文房四寶放在桌上,看著沈取,又扭頭問張廷玉:「孩兒能坐嗎?」

  「坐。」

  張廷玉親手給沈取鋪了紙,擺了筆,研了墨,沈恙只臉上掛笑眼底陰森地看著,他所料果真是不錯……

  呵。

  有意思。

  沈恙彎唇,聞著甌蓋上頭的茶香,彷彿還能聞見她身上的馨香,像是當年留在茶碗上的口唇胭脂的香息。

  一時人有些恍惚,沈恙看見的時候,沈取已經抬手起筆。

  張廷玉原本只是想看看沈取寫字如何,畢竟他是這個孩子的先生,讀書,寫字,吟詩,作對,作畫,彈琴,下棋……都是張廷玉要教的,如今三年丁憂,難得有這樣清閒的時間,可以一面治學讀書,一面教著張若靄,如今又多一個沈取。

  朝廷裡忙活慣了,不給自己找點事做,他自己都難受。

  只是在看見沈取起筆的那一瞬間,張廷玉臉上的表情就凝住了。

  眼見著沈取左手起來,就要往紙上落筆,張廷玉卻忽然撤了鋪在上頭的紙,聲音透著涼寒,尚算得平靜:「把筆放下。」

  沈取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裡犯了錯,只能緩緩擱筆回鎮紙,眼神裡帶著一種完全不屬於稚齡孩童的老成探究。

  年紀不大,城府很深。

  他有沈恙的傲氣,還有比沈恙聰明的腦子,更有在鹽茶米布四行的耳濡目染,甚至有沈恙與鍾恆的傾囊相授,向來敢否定沈取的人就很少。他忽然勾唇一笑,望張廷玉:「不知學生哪裡做錯,惹了先生不高興?」

  張若靄看了沈取的左手一眼,本來想說「握筆該右手」,他從小就是這樣李練的,可一看張廷玉那冰寒的臉色,暗自打了個哆嗦,再不敢說話。

  沈恙這時候也覺出什麼不對勁來,他不覺得自己兒子左撇子有什麼大不了,「你敢歧視我兒子不成?」

  張廷玉一點一點將那一張沾了星點墨跡的紙團了揉在一旁,只隨口道:「沈取很聰明,我歧視你而已。」

  阿德過來就看見這樣詭異的情勢,一時不敢開口,他給白露打了個眼色,白露硬著頭皮上去:「二爺,裡屋擺好飯了,您……」

  張若靄聽見「擺飯」兩個字,立刻跳了起來,而後頓時意識到自己太過活潑了,又停下來。

  其實不怪他,入了家學之後,他整個人都一下長大許多,可石方叔叔做的菜例外啊。

  打小他就喜歡,這會兒聽見自然高興。

  「爹,咱們吃飯去吧。取哥兒上次吃過石方叔叔做的糖,他還沒見識過石方叔叔的本事呢。」

  「既然若靄公子挽留,我父子二人便厚顏留吃一頓了。」

  沈恙打蛇隨棍上,已然是無恥至極。

  阿德前頭帶路,張廷玉也起身,沒有趕學生走的道理,只請他們進了屋,不一會兒後頭丫鬟就端了菜上來。

  張廷玉問給顧懷袖那邊上了沒有,阿德只道:「夫人那邊早吃上了,叫……叫石方師傅給客人做的第二桌。」

  倒是也沒人介意,沈恙掀了袍子,大大咧咧坐下來,道一句「有口福了」,便不再說話。

  端上來的菜色都很清淡,若不是因為今日待客,怕也不會上這些。

  沈取吃過的山珍海味很多,卻沒想到這樣簡單的菜色也能這樣美味。

  沈恙聽過顧三那廚子的本事,卻沒什麼吃驚。不過見著那一道鯽魚甜湯的時候,他卻頓住了。

  顧三叫人做的……

  鯽魚甜湯……

  沈取眼神也微微閃了那麼一下,父親這習慣,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也從來不往外頭說,張家上菜竟然端了鯽魚甜湯,怪了。

  這湯很怪,除了沈恙也沒人會動,他笑容有些不自然,只道:「多謝張老先生款待了。」

  說著,給自己盛了一碗湯,用素白的小勺盛了一點喝。

  舌尖一觸,卻是鹹苦掉舌頭,卻不知除了鹽之外到底還放了什麼。

  原本湯底味道是很好,只可惜被下的料給調沒了。

  顧三又整他。

  沈恙垂著眼,微一彎唇,似乎嗤笑了一聲,可心底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作祟,竟然真的頗為雍容地慢慢將一碗湯都用了,一口一口。

  鹹。

  鹹極了。

  沈恙笑不出來,也哭不出來,一頓飯忽然吃得他心裡奇怪,又是冷又是暖,又是苦又是甜。

  原說過蹭了飯便走,沈取下頭也還有事,所以用過飯後茶沈恙就要帶著人走了,臨走時他道:「若取哥兒身子好,我便帶他上山來,想必以你此刻,無法殺我。有仇,過兩年算……你還是他先生。」

  張廷玉冷臉坐在那兒,「罪大惡極,恕不挽留。」

  沈恙拉著沈取就走了,一直到順著山道走到山腳下,站在橋頭,望著下頭奔流的河水,沈恙才走不動了。

  「父親……你怎麼了?」

  沈取拽了拽他袖子,去看他。

  沈恙只輕笑了一聲,眼底有些潮意,眨眼望著天。

  這天高遠遼闊,山風拂過林間,沙沙有響,鳥兒啁啾,又添了幾分鮮活,腳底下是水聲潺潺,他身邊還站著取哥兒。

  可沈恙忽然覺得,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過了許久,他才勉強平靜道:「庸人自擾,又自作多情,你爹我不死,誰死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3:2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一章 欽差

  在龍眠山的日子其實很悠閒輕鬆,除夕正月兩個也沒什麼大事,有時候抱出去順著山道走走,看看外頭的風景,採茶的時節則是一家兄弟三個輪流去。

  有時候顧懷袖會去,有時候會在祖宅裡處理事情,畢竟山下桐城還有張家大宅,宅子裡那麼多張嘴,更有人要往山上來送東西。送什麼,什麼時候送,都要人拿主意的。

  衣食吃用,件件都要操持。

  一大家子人,如今就顧懷袖能管事。

  她看彭氏也規矩老實了,不再跟以前一樣作天作地,便將府裡不大要緊的事情先給她處理著,以觀後效。至於喬氏,她眼睛一直不好,每日裡只來顧懷袖這裡聽個事,下面的管家婆子來奏事的時候,喬氏一直都在,偶爾也說兩句話。

  喬氏出身不好,不曾學過怎麼管家,顧懷袖也沒辦法立刻將事情交給了喬氏管,更何況她眼睛也不好。因而只能慢慢地教她熟悉,現在父母不在,兄弟年紀也都大了,等張廷玉這裡丁憂結束,顧懷袖肯定還要回京城的,所以必須先把這些事情給處理好了。

  兄弟之間的感情要照顧,妯娌之間可能產生的矛盾要規避,而顧懷袖就是中間那個協調的人,協調人也不輕鬆啊。

  這個時候,難免念及張廷瓚的好來,這樣一個兄長,哪裡還找得見更好的?

  在當初的情勢下,沒人能做得比張廷瓚更好。

  日子瑣碎地過去,有什麼大的節日,也不能大過,頂多一家子聚在一起吃個飯。

  他們也不是一直住在祖宅,偶爾也下去住幾天。

  只是張廷玉像是忽然喜歡上這種幽居山林的日子,自己摘茶炒茶,甚至出去釣魚,划著小船去湖上挖蓮藕……

  那種時候,顧懷袖一般就躺進小船裡,看張廷玉撐著一支長篙,在山坳小湖的荷花澱裡穿行,青衫落拓,蓮葉碧無窮……遇著日頭好,藍天白玉的時候,更覺得涼風習習,而他整個人都透著一種歲月洗淨之後的練達。

  「都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你如今也是大儒了。」

  「我早就是大儒了。」

  但凡能擔任會試主考官的就是大儒,而張廷玉早已經到了這一步,甚至比張英年輕許多。

  張廷玉抽手將長篙拉回來,分拂開荷葉便瞧見了一朵難得的並蒂荷花,他划船靠了過去,便摘下來朝懶洋洋躺著的顧懷袖身上扔。

  顧懷袖只覺得那深深淺淺的一把粉紅朝著自己撲來,險些被張廷玉被嚇住。

  荷香襲人,她拿住了梗,就這樣將荷花在自己眼前看著,天光很刺目,張廷玉站在船頭,似乎只有一道影子,表情模糊。

  顧懷袖道:「你往左邊站一些,為我擋著亮。」

  張廷玉輕笑一聲,只道:「你很會享受。」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頓了頓,她又道,「勸君莫惜金縷衣……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然後她晃了晃手裡的並蒂蓮,輕輕一嗅,照舊閉著眼睛懶洋洋地。

  「卿不見,洛陽城東白頭翁,依稀紅顏美少年。花開花去花不在,一朝臥病無相識……再歸廟堂,何日當問鼎?」張廷玉也笑著吟詠。

  不是詩詞調,不過有感而發罷了。

  顧懷袖聽了,只道:「拖出去砍頭。」

  於是他嗤笑。

  「我只為戴名世可惜……今科只中了個榜眼。」

  張廷玉想起前幾日得的消息,便不大舒坦起來。

  到底還是張廷玉的門生,他這人護短得厲害。

  當初有九名半范琇,如今也在翰林院混得風生水起,更不要說林之濬了,唯有戴名世……

  雖則是榜眼,也算是進士及第,可終究不如狀元來得好。

  戴名世之事,顧懷袖也聽說過。

  只恨張廷玉不在朝堂,今科會試乃是戴名世得了通場第一,按理說會試殿試發揮差距應該不大,為了顧及會試考官的顏面,後面的狀元榜眼探花都跟著會試的時候點,除非是皇帝又心血來潮要改。

  今科會試的主考官乃是李光地,無巧不巧有個戴名世,點了戴名世為會元,可沒想到這一回左都御史趙申喬的兒子趙熊詔也參加殿試,並且在鼎甲之列。這個時候,到底點誰為狀元?

  左都御史趙申喬也是當年李光地保舉上去的,張廷玉與其父張英更與李光地共事多年,戴名世是張廷玉的門生,趙熊詔是趙申喬的兒子。李光地老大人往中間一夾,真是個裡外不是人,索性沒有說話。

  誰料想,最後眾人爭論下來,終究還是給了趙申喬面子,最終上議了趙熊詔為頭名狀元,戴名世則為榜眼。

  因著當時金鑾殿上為戴名世陳情之人不少,趙申喬是厭惡戴名世至極的。

  榜眼對尋常人來說已然是高不可攀,可對於曾經被張廷玉破格拔到答卷錄第一的戴名世來說,無疑一個巨大的侮辱。

  真才實學敗給權勢關係,卻不知傳臚之時,戴名世是個什麼心情。

  反正消息傳回桐城之後,張廷玉是高興不起來。

  戴名世也是桐城人,中了榜眼的消息,可在桐城熱鬧了一陣時間,戴名世又是張廷玉的門生,原本眾人想要請張廷玉熱鬧熱鬧,不過想著他在孝中,只敢遞了個消息上山。

  實則,即便不是在孝中,張廷玉也不會去的。

  不高興的宴席,何必呢?

  張廷玉虛虛地歸攏自己的手指,一手小指和一手大拇指上的指甲照著還供職南書房時候的長度留,他心裡念叨著的也不過是趙申喬和趙熊詔罷了。

  「待我歸京,再慢慢與他們算賬。」

  說著,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猛地將長篙支進水底,小舟便入了藕花深處。

  炎炎夏日,終究還是次日清亮。

  龍眠山的土茶早已經派人送往京城了,去年的一罐,張英做的;今年的一罐,張廷玉做的。

  到底張英說這句話,是忠君,還是為了讓張廷玉給康熙表忠心,都不知道了。

  張廷玉只想起張英寫過的三個字:忠,賢,愚。

  這就是為官之道。

  只是張廷玉還在琢磨。

  他還有兩年的時間來琢磨,不急,不急。

  有的事情,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琢磨得透的,張廷玉起了篙,靠了岸,只管與顧懷袖一道回去。

  丁憂的時候,才是難得的有治學的時間,還有教導靄哥兒,也許還捎帶著取哥兒。

  自打沈取第一回來過之後,沈恙第二次帶著沈取來,已經是八月了。

  沈取要管著茶,還要瞭解米布的事情,不過各處走動著,見識也不同於尋常人。

  這二次來桐城,倒是待了很長的時間,每天一身素淨的衣裳,腰上掛著玉算盤跟一隻裝著東西的錦囊,就跟沈恙一起從山下上來,到張廷玉這裡讀書。

  張廷玉讓沈取用右手寫字,要麼就乾脆不讓他在山上寫字。

  久而久之,沈取倒是練出了一手還不賴的右手字。

  只有沈恙,似乎逐漸從這左右手的區別裡知道了什麼,可沒人能給他確認。

  第二次來桐城,再走便是年底了,期間李衛也來過一趟,見了顧懷袖跟張廷玉,不過因為事忙又很快走了。

  轉眼便已經到了四十九年的春天,又到採茶的時候,今年的雨水也挺豐厚,只是不大適合採茶,茶農們愁得厲害,勉強採了茶,後面竟然遇上接連的雨天,諸多的茶都放在家裡發了霉,也不知多少人都哭了。

  顧懷袖他們下山的時候是六月底,正準備回張家大宅去住幾天,誰料想一下山竟然就見到桐城街道上處處都是人,看著衣衫襤褸。

  張廷玉遠遠一見便皺了眉:「桐城沒這麼多的人……」

  一看就知道這些人都是逃難的災民,面黃肌瘦又覺得飢腸轆轆,顧懷袖下了車來跟在張廷玉的身邊,只這麼一望便已經為之震驚。

  桐城縣令王巖這會兒簡直急得滿腦門子都是官司,他叫縣衙的差役用棍棒將這些災民驅趕出城,頓時引來了一片的罵聲。可這些人一進了城就開始搶東西,以至於大街上的桐城老百姓都沒剩下幾個,更別說是擺攤的攤販了。

  今年茶農們倒霉,天氣不好,王巖也倒霉,急得連連跺腳:「今歲開春就鬧著水災,都說派了阿哥下來辦差,若是查到老爺我的頭上,還不倒霉?」

  王巖整個人都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倒是他那個留著山羊鬍的師爺皺著眉想了想,忽然瞥見街道口上的張廷玉,便拍手道:「有了!老爺,救星來了啊!」

  「哎喲,這哪裡來的什麼救星?老爺我腦袋都要保不住了!」

  王巖只揮手叫人趕緊把災民給趕出去,哪裡有要細聽的意思。

  師爺拽了他一把:「老爺,咱們這兒不是還有張大人嗎?您瞧——」

  王巖汪那邊一瞧,頓時一拍大腿,可不是救星來了?

  他連忙跑上去就在張廷玉面前作揖:「張大人,您可下來了,下官巴巴望著您幾時了。」

  張廷玉正想問下頭災民的事情,王巖便自己跑上來了,他一路見著差役把饑饉百姓往城外趕,近乎是棍棒相加,凶殘狠毒,心下對王巖已是不喜,如今見王巖自己上來,他順口便問:「這是哪裡來的災民?」

  「回張大人的話,是咱們城這邊往東,有個陳家洲,住著二萬來戶,往幾年還好好的,結果今年雨水多,忽然暴漲了起來,淹了不少百姓,都趕著往咱們這裡來了……桐城小地方,哪裡禁得起進來的難民這樣折騰?進來就搶東西……」

  王巖一直歎氣,又悄悄打量張廷玉的臉色。

  張廷玉只道:「這樣多的百姓,你一個縣衙裡才多少人?當務之急,還是將民心給穩住,這麼多人若是被你給鎮壓鬧事,你有十個腦袋,過不幾天就要落地了。巡撫周大人眼底揉不得沙子,你且想個法子吧。」

  「……這……」王縣令記得抓耳撓腮,只哭喪著臉道,「府庫那邊能拿出來救濟的糧食都發了,現在著實沒多的了,還請……」

  張廷玉冷笑了一聲,卻道:「開倉放糧你都放過了,還是根本就沒有那麼多的糧食給你放?」

  他一回身,招來阿德,又問王巖道:「哪個是你錢谷師爺?叫來與我長隨去府中取糧,先穩了民心再說。」

  這時候計較不來那許多,回頭自有周道新慢慢跟他計較。

  這裡張廷玉也沒打算搭理王巖,準備回張府。

  不想,前面城門口過來一駕馬車,見這裡人都停住,索性也停了,沈恙坐在旁邊那匹胭脂馬上,車廂裡的沈取撩了簾子一看便皺了眉。

  沈恙瞧見張廷玉,掃了一圈,便道:「來時的路上,便聽說發了水災,不只是桐城,周圍地方多的是被淹的。巡撫周大人找了取哥兒這邊募糧,我陪著他來打個頭陣,看看情況,似乎……不大好?」

  張廷玉道:「先往城南道觀那邊設個粥廠,敢問取公子人手可帶足了?」

  沈取跳下車來,便道:「輕車簡從,沒帶幾個人來,小衛爺的人還在後頭,怕也不夠用。既然在道觀外頭設粥廠,只管叫道士們來幫個忙搭把手就是,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說完,便一躬身。

  張廷玉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正想著要叫人去縣衙議事,可沒想到衙役來報,說縣衙已經被災民給填滿了。

  張廷玉只道王巖這官做到頭了,一擺手道:「張府不曾出事,先來這邊議事吧。」

  桐城張家乃是名門望族,安徽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些個災民見著張府倒比見著縣衙還尊敬,更不敢闖進去搶東西的。

  如今張廷玉只領著人進張府去,事情頗為棘手,還不知道要鬧多久。

  平白髮了大水,查下來要倒霉的更多。

  治河治河,康熙的心病。

  這邊眾人進了張府,張府規矩嚴,尚還有條不紊,城裡城外早就亂成一團了。

  李衛穿著一身簡單的青綢布褂子,見了城門終於大喊了一聲:「到了!」

  抬眼便見著桐城兩個字,十三甩了甩手裡的鞭子,一身便服,也是風塵僕僕,然則一看這城裡城外的難民,又是眉頭緊鎖。他看向李衛一眼:「你乾爹乾娘也住在這裡?」

  李衛看了十三一眼,又回頭看一眼後頭的四爺,見著城門沒守衛,直接進去了,嘴上道:「你們兩個倒是話多,小爺我後頭還有一班人運著糧食呢。我乾爹乾娘也就是那樣,現在你們到了地方自己找親戚去吧。不過這地頭亂,看在你們人生地不熟的份兒上,得,小爺給你們塊腰牌,城裡有事朝著我後頭的兄弟亮亮,他們幫你們辦著。」

  解下一塊腰牌,李衛就扔給了十三。

  雖然這裡是混亂一片,可李衛想著要見到顧懷袖了,心裡也是高興。

  他如今瘦瘦長長的個子,卻也生出一副英挺感覺來,朝著人裡一站,就是挺拔帥小伙,就是平白帶著股江湖混混的邪氣,有些放浪不羈。

  十三看了看腰牌,哂笑一聲,便朝著另一匹馬上的胤禛一遞,胤禛看了又遞回給胤祥,便道:「去縣衙看看。」

  今年南邊剛下雨,康熙就把胤禛跟胤祥派了出來,經過廢太子之事後,胤祥就不大得寵,被圈禁過一段時間,後來也一直被康熙冷落著,再沒什麼重用寵愛的地方。

  而胤禛,如今已經是雍親王了。

  城裡還有他一個奴才,胤禛才不會擔心什麼熟不熟的問題。

  「這個李衛倒是有點意思,不過說是沈氏父子下頭辦事的……」胤祥說了一句。

  胤禛下馬來牽著馬走,只道:「這個沈恙才是頗有本事,老九皇商的生意做遍了大江南北,也沒把沈氏連根拔起,在江南更是啃不動骨頭,這沈家……有錢啊。」

  胤祥聞言一下笑出聲來:「四哥是被當年戶部查賬給逼瘋了吧?這時不時都提著錢的。」

  沒銀子不好辦事,更何況沈恙頗有古怪之處。

  胤禛琢磨著,下江南這一趟,總歸還是有些好處的。

  「進城,且看看這班狗官怎麼做事的。」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3:38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二章 牛鬼蛇神

  四爺自走四爺的,張府這邊卻是一下忙碌開了。

  周道新任上出了這樣大的亂子,張廷玉只怕安徽這裡還擺不平事情。

  不過他本是京官,來這裡上任能管好一方百姓已經不易,更何況江南官場一向是盤根錯節,河道連著漕運,漕運連著鹽政,處處關聯緊密,若真要追究責任,周道新卻不算是很嚴重。

  張廷玉想著,已經帶著人進了張府,往廳中坐下。

  每年賑災官府都要向大商人們籌募,自然少不了沈取的出力,年紀雖然小,可坐下來的時候氣質已經沉了,倒是沈取吊兒郎當地坐著沒個正形,全像是來看戲的。

  顧懷袖只到了後院,也不需要怎麼張羅事情,前面伺候茶水有丫鬟,她只是接了後面阿德拿來的賬本。

  張英做官多年,更別說後面還有張廷玉,張府這邊也有不少的米,縣衙錢谷師爺來,先劃了五百石走,估摸著先把人給穩住了,再慢慢合計還需要多少。 不過很快顧懷袖就不需要了,白露以前沒見過李衛,聽了外面人來報,只覺得奇怪,過來顧懷袖面前,便道:「夫人,外頭有個說是您乾兒子的人要見您?」

  「……李衛?」

  顧懷袖這才想起方才在馬車裡的時候。沈取說小衛爺還在後頭,想必這一次賑災運糧過來,還有李衛出力。

  她想都沒想便道:「叫人帶他往二爺那邊去,取哥兒他們都在議事。」

  丫鬟低頭應了聲是,便又去前面通傳了。

  顧懷袖看了看賬本,心道還好朝廷那邊早就有部署,想必桐城不過是其中一個點,水災必定不止桐城一處。

  沈恙這輩子興許都沒做什麼好事,唯獨憑借財力做這樣的事情,算是信手拈來。

  整個江南現在是他最有錢,他一個人明著做官鹽,暗地裡做私鹽,官黑兩道通吃。也許是商人貪利的本性,也可能是他還有別的什麼事情要做,總之顧懷袖不大清楚他的野心到底在哪裡,興許是與她和張廷玉一樣吧?

  她低頭看了看賬本,扒了把算盤出來算賬。

  前面沈取已經在跟縣令王巖談事兒了,他們這裡的人乃是周道新那邊派過來的,因為衙門人手不夠,官兵都派去了災情更嚴重的地方,索性沈氏父子已經做過許多次這樣的事情,於是拜託了他們直接帶人來。到底周道新也認識廖逢源,有這麼一個中間人在,不會出什麼事情。

  現在縣令王巖還不知道欽差已經到了桐城,更不知道他那亂糟糟的縣衙裡已經有了貴客。

  胤禛胤祥兩個人騎馬站在縣衙前面,只搖頭歎了口氣。

  胤祥道:「桐城的災民竟然出乎意料地多……」

  「縣令哪兒去了?」

  胤禛下意識地朝裡面看著,縣衙裡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有個差役奉了錢谷師爺的命回來取東西,路過正好聽見這句話,便笑道:「到張大人家談事兒去了,災民佔了縣衙,這會兒沒辦法談,運糧的人也到了,你們有什麼冤仇過一陣再來報吧。」

  「……若我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呢?」

  原本胤禛聽著前半句還挺好,這會兒忽然之間聽見這差役的後半句,心底便是冷笑了一聲,故意出言試探。

  差役見他們兩個雖然騎馬,可也不是什麼威猛神駿的馬,大夏天還穿得嚴嚴實實,不過看著也就是普通的料子,約莫是兩個來告狀的窮鬼。「現在奔差爺沒時間搭理你們,快些滾,好言好語地說你倒是不聽,回頭別怪本差爺辦事不留手。」

  說著,竟然抽了胤祥那一匹馬一巴掌。

  胤祥好笑地勒住馬,看那差役走了,才道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啊……」

  胤禛則調轉馬頭,「人傑地靈……沒看桐城出了多少人嗎?今科戴名世,上一科的方苞,還有張家一家……」

  「四哥,咱們往哪兒去?」胤祥沒反駁,只問了一句。

  胤禛道:「找個客店先投宿,看看情況。」

  說著,便真的找客棧去了。

  與他們同來桐城,卻先進城一步的李衛,這時候已經上了張府了。

  他的習慣就是先找自己的乾娘,沒想到卻被帶來見二爺跟沈爺,見著眾人,還有個縣老爺,李衛趕緊行禮。

  縣老爺早聽說這是張廷玉認了乾兒子的,哪裡敢受這個禮,只將李衛扶起來,忙道:「賑災事大,賑災事大,非常時期不必行禮。」

  李衛看了沈取一點,沈取眉一挑,眼神閃一下,藉著喝茶的機會略一頷首,李衛這才辭了禮。

  張廷玉將這一幕收入眼底,也不多言。

  他們這邊安排好了事情,李衛這邊的糧也到了,索性直接帶著往城南道觀去。

  張若靄半路上見著取哥兒,這會兒聽見人說賑災,也想跟去看看。

  張廷玉並沒有阻止,多看看人間疾苦才是好的。他只道:「半路上跟著走,不許擅自走動。」

  見著張若靄點了點頭,張廷玉這才與王巖帶著人過去。

  他們在外頭忙碌了許久,還要派人佈置搭建粥棚。顧懷袖知道他們即便是這樣人手也不夠,除了賑災之外還要防止瘟疫,若開始死人事情就不妙了。她讓人帶了重金,去城裡叩開每家醫館的門,請了人說好到粥廠那邊救治災民,順便熬一些防時疫的湯藥,給現在看著還沒病沒災的人喝。

  等吩咐完這件事,顧懷袖埋頭將賬給算完了,便是一皺眉。

  這頗有種毀家紓難的感覺了,當初回來奔喪可沒帶那麼多錢,「羅玄聞」那邊過來的一向都是銀票,關鍵時刻還是米管用。

  現在這時候,有錢也買不到米。

  商人的作用,往往這時候才體現出來。

  士農工商,好歹還入了流,揚州大鹽商跺跺腳,朝廷都要跟著抖一抖的。

  「青黛,叫廚房那邊準備著好酒好菜,一會兒爺們回來了,時間必定不早,給他們備下吃食,免得人困乏著。」顧懷袖合上了賬本,又道,「客房那邊可打掃出來了?」

  「已經著人打掃了,鋪好了被褥,只等著幾位爺回來下榻。」

  青黛這邊的顧慮也很周到,顧懷袖想了想,似乎也沒別的事情了,便自己去榻上臥了一會兒。

  爺們回來得很遲,倒是靄哥兒回來得很早,人來通傳的時候,顧懷袖才剛剛睡醒。

  「靄哥兒跟取哥兒一起回來的,說是似乎臉色有些不對,沈爺那邊問過了,又一時走不開,便讓人送了他們回來。」

  「我去看看。」

  顧懷袖起身,對著鏡子略整了整頭髮,便朝著客房那邊去了。

  進屋的時候靄哥兒正朝著外面跑,「叫個大夫來看看比較好。」

  後面沈取笑道:「不必,只是有些頭暈……」

  他只是這幾日趕路累了一下,病情倒是沒大礙的。

  顧懷袖進來,便道:「左右請個大夫來比較穩妥,不過……」

  不過現在大夫大多都已經被派到災民那邊去了,顧懷袖也是沒想到。

  沈取起身給顧懷袖躬身行禮:「學生見師母安。」

  這孩子,這時候了……

  顧懷袖歎了口氣,按他坐下來:「你爹自己不會忙活事兒,怎麼把事情都給了你?」

  「不是爹要給我的,是我自己要做……」沈取笑笑,只從自己身邊掛著的荷包裡抖了幾片核桃仁出來,看著小小幹幹的一片,說完話之後便咬了一口,又道,「他手裡的生意也忙,留下的茶布米行,早就是有人管著了的,利落的一張大網,我不過是執網人。」

  這倒是真的,當年沈恙就說過,若是下面的生意沒了他就不能運轉,還要下面那些人來幹什麼?那沈恙也就不稱之為沈恙了。

  顧懷袖還沒來得及說話,張若靄便擠了上來:「剛剛我看災民上來要吃的,我的糖糕都給他們了,好哇,你兜裡竟然藏著東西!太壞了……我也吃一顆。」

  說著,張若靄抬手就拿了一瓣核桃仁,卻把顧懷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阻止,張若靄已經把核桃仁一把塞進嘴裡了,緊接著整張臉就皺到了一起,跑到一邊吐起來:「咳咳、咳……好苦……這是什麼咳……」

  沈取抿著唇,一下沒忍住笑出來,不過舌尖回味得一刻,卻沒覺出苦來,只道:「定然是你方才吃了糖糕,所以舌頭甜了。」

  這是從文玩核桃裡去開出來的核桃仁,一對核桃千百兩銀子是尋常,更有甚者直接從獅子頭裡開,為的也不過是取這小小的兩瓣核桃仁。別看沈取這麼小小的一袋子核桃仁,真要論起來,算銀錢這得上萬。方才靄哥兒吐掉的,也是千兒八百的銀子。

  這核桃仁,前期用來作藥引,如今卻是用藥給醃炒之後,再拿來吃。陳年的核桃一般乾澀,裡頭的東西味道怎麼可能好?

  靄哥兒不信邪,只上來掰住沈取的手,重新挑了一瓣,遞給顧懷袖:「娘你嘗嘗?」

  「周大夫說這是驅寒補身的,尋常人也吃得。」

  沈取之前沒阻止靄哥兒,也是這個原因。

  他眼底帶笑地看著顧懷袖,彷彿是在度測顧懷袖到底敢不敢吃,不過又帶了一種奇怪的探詢意味。

  顧懷袖接了靄哥兒手裡的一瓣核桃仁,只覺得沈取這眼神太有意思,活脫脫另一個沈恙看著她。

  她只將核桃仁含進口中,辛苦的藥味兒立刻傳了滿口,味道古怪至極,難吃到了極點。核桃的味兒本來就是苦的,更何況這用藥炒過的?顧懷袖心生了憐憫,慢慢將核桃仁都嚼碎了吃,許久才道:「靄哥兒定然是吃糖糕吃多了,這核桃仁也就是尋常文玩核桃模樣,不算是很苦。」

  沈取忽然笑出聲來,他似乎是遇見了世間最好笑的事情,只將最後一瓣核桃仁含進嘴裡,兩眼瞇得彎彎的,眸子有些發亮:「師母待人一向都是這樣菩薩心腸的嗎?」

  這孩子太聰明了。

  顧懷袖都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才好,只迴避了這個問題,道:「你身子不要緊吧?」

  沈取含笑搖搖頭,還是看著她:「不打緊,習慣了。您喝杯茶嗎?口裡苦得慌吧?」

  「……」

  顧懷袖有些惱,不過又想笑。

  她發什麼善心憐憫沈恙的兒子?

  沈取腦子太聰明了,又有一個機關算不盡的沈恙,她只歎了一句:「多智而近妖……」

  沈取給顧懷袖倒了一杯茶,看了看靄哥兒,靄哥兒目光在他娘跟取哥兒之間來回地逡巡,似乎沒明白他們打什麼啞謎:「到底是我糖糕吃多了,還是那藥真苦?」

  顧懷袖與沈取異口同聲道:「你糖糕吃多了。」

  靄哥兒癟了癟嘴:「那我明兒不吃糖糕了……」

  沈取遞茶給顧懷袖:「師母喝茶。」

  顧懷袖接過,只道:「賑災不知還有多久,這幾天外頭客棧基本也不住人,桐城地方小,你們出去晃著不大好,還是住在張府,有個人照顧。這邊客房都打掃好了,一會兒你見了你爹他們回來只管通報一聲就是,你爹的房間就在旁邊,有事他也可照應你。」

  「師母還沒回答沈取之前的問題,您待人一向都這樣菩薩心腸嗎?」

  沈取著實好奇,他看著顧懷袖眉眼,又想了想園子裡父親那些姨娘,終究還是覺得父親的眼光是被張二夫人這一張臉給養刁了。

  顧懷袖喝了一口水,滿嘴都是苦味,喝了茶之後竟然更苦,只把那眉頭攏起來,道:「你師母蛇蠍心腸,刁婦者一,皇上罵過的。」

  聽了這話,沈取只端著茶杯,來回地晃著,看了一會兒茶杯,又看了顧懷袖一會兒,那目光是毫不遮掩的打量。

  他沒說話,顧懷袖卻能感覺到這種打量。

  她不大舒服。

  「把你的眼神收回去,你不是你爹,別跟著他學。」

  「……我沒跟他學什麼……」

  沈取暗笑,也埋頭喝茶,回看天色已經不早,便道:「師母早些去忙吧,一會兒我爹回來若是撞上,想必又要吃您一頓排頭。」

  去年在龍眠山的甜湯,未必沒有古怪,更何況還有先頭一杯茶在。

  雖則他爹甘之如飴,可沈取想著,師母不一定願意見他父親。

  顧懷袖只緩緩起身,忽然想起日後,若是沈恙因為私鹽那邊的事情出事,這孩子又該怎麼辦?這種事,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結果,顧懷袖索性道:「他們還要一會兒才回來,你自己先歇著,臉色太白,免得你爹回來又鬧心。」

  沈恙這幾年不知鬧心過多少回了。

  沈取聽了只埋了埋頭,忽道:「為什麼我父親有那麼多的姨娘,卻沒正妻,我先生只有一個正妻,卻沒姨娘?」

  破小孩兒每天腦子裡轉的都是什麼呢?

  顧懷袖已經懶得回答了,只道:「問你父親跟你先生去。」

  「不用問沈取都知道答案的。」

  因為那答案是同一個。

  他捏著荷包裡裝著的核桃仁,便聽得「啪」一聲輕響,是炒制過的脆核桃片被他給捏碎了。

  雖然很想問一句,師母為什麼不改嫁,可想想又覺得若是問了,張二夫人不會把自己怎樣,他爹先要揍他一頓,便不吭聲了。

  顧懷袖沒搭理他故弄玄虛的話,出了門,繞過中庭,卻是忽然將手上一把和田玉鐲子摔了下地,砸了個碎,「沈恙教的這是什麼兒子!」

  她壓抑著怒氣,身邊的丫鬟們個個不敢言語。

  阿德方過來就被嚇了一跳,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來:「夫人,四爺跟十三爺說想要來咱們府上住一晚上。」

  「來了那麼多人,哪門子的四爺跟十三爺?來個人就是爺了不成?」

  顧懷袖氣頭上根本沒反應過來,等聽見外頭胤祥一聲輕笑,這才頭皮一麻。

  煞星爺來了!

  她眼瞧著那兩位爺如入無人之地,竟然直接打外頭進了中庭,一下就過來了。

  胤禛沒料想這幾年不見,門下奴才還長脾氣了。

  雖是一身布衣,可他如今已然是雍親王,氣勢更沉,人往那兒一站,卻是面無表情:「張二夫人瞧瞧,咱這裡兄弟倆,算不算爺?」

  顧懷袖才是暗道倒霉,一躬身利落地行個禮:「給四爺十三爺請安。奴才莽撞,最近人多,沒料想四爺十三爺都來了,還請二位爺恕罪。」

  「起吧。成日裡跟吃了火藥一樣。」

  胤禛隨手一擺叫她起,老大爺一樣繞過顧懷袖,抬腳就進去了。

  胤祥想笑又不敢笑,瞧著張二夫人那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忍不住暗爽起來。

  顧懷袖卻是在心裡罵,這兩位爺端的就是一點也不靠譜!

  她起身之後,見阿德還在一旁愣著,深吸了一口氣,才道:「給這二位爺準備下榻的地兒,府裡客房都打掃出來,怕是要來不少人了……這怎麼什麼牛鬼蛇神都往桐城來?都要亂成一鍋粥了!」

  現在還就是亂成一鍋粥,四爺十三爺是下來查河工和賑災的,這邊沈氏是官商賑災來,張廷玉這是遇到突然的情況沒辦法了,所以只能開府門迎客。

  顧懷袖想著,又道:「怕還要添碗筷桌椅,一會兒二爺回來悄悄告訴他,別告訴了旁人。這兩位爺微服出來的,先別漏風聲。」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3: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三章 陳氏

  兩位爺進了客廳,喝了一盞茶,便直接讓丫鬟領著去了客房。

  顧懷袖這邊想著要安排什麼,卻一時之間沒什麼頭緒,只叫人先跟張廷玉說一聲,免得到時候打個措手不及。她刻意把兩位爺排在了東客房最右邊,尋常不走動應該不會撞見什麼人,再說了,即便是撞見,又有幾個能認識胤禛跟胤祥呢?

  桐城這樣偏遠的地方,見過皇子的都沒幾個。

  想著,顧懷袖略略安了些心,一抬眼看見站在外頭伺候的丫鬟,隨手指了兩個樣貌好看的,讓她們去二位爺的屋裡伺候。

  皇子住進來,真是什麼事情都要操勞。

  顧懷袖想想簡直替自己憋屈,真不知道是不是趕巧了,什麼事情都在往桐城來。

  水患的事情肯定要牽扯一大批的官員落馬,江南這邊的官場又要換血了。

  琢磨了一會兒,顧懷袖也就困了,只去找了陳氏、喬氏和彭氏,妯娌四個坐在一起用飯,說爺們在廳前吃,不過現在人還沒回來。

  陳氏只在江南將養,乍聽聞太子被廢的時候,整個人幾乎是大喜過望,似乎歡喜了好幾天,只可惜好景不長,很快人就跟心願已經了了一樣頹敗下來,大夫又開始跟張府的人說,準備後事。

  可誰想到太子第二年有復立了?

  陳氏幾乎那兩個月幾乎是喝著藥灌出來的命,她就是不想死,不看到太子倒霉,她就是去地府見了張廷瓚也不甘心。

  現在的陳氏看上去臉上慘白,身形枯瘦,根本看不出還有當年風姿綽約的模樣。

  如今吃飯,她也是不說話,只等著吃罷了。

  顧懷袖見她這樣,心底也只有暗歎一聲。

  陳氏就是這樣苦熬著,每每大夫都數她撐不下去了,可她偏偏撐了下去,當初杏林聖手上官轅說陳氏活不過三兩年,誰又想得到,已經過去了六七年?

  外頭熱熱鬧鬧,裡面吃飯卻頗有一種冷清的感覺。

  因為守孝,三爺跟四爺的科舉又要耽擱,彭氏愁眉苦臉了很多天,倒是喬氏處之淡然。

  顧懷袖給陳氏夾了菜,陳氏抬臉起來蒼白一笑,卻道:「二弟妹,我且問你,方纔你屋裡是不是有丫鬟領了兩位爺進去?」

  陳氏的聲音都沙啞了,話剛剛出來,就差點哭出來。

  她淚眼濛濛地看著顧懷袖,只盼著顧懷袖給自己一句實話。

  那兩位爺當中,有一個卻是陳氏覺得面熟的,張廷瓚當年的事情陳氏只是知道一二,可是四爺的事情,陳氏想想也是明白過來。她今日不過是遠遠瞧見了影子,便是大駭。

  有的事情,陳氏真的想要問個清楚。

  她打見了那位爺之後,就有些恍恍惚惚,一直等到這會兒,才問了顧懷袖。

  若是沒有這一頓飯,她興許就會主動去找顧懷袖。

  顧懷袖沉默了許久,喬氏與彭氏如今都算是很有顏色了。

  在她們兩個人進門之前,張家曾經有過一段舊事,這都是張家兄弟知道的,喬氏彭氏兩個做媳婦的,自然隱約地在猜,這種時候再好奇也不敢說什麼。對外,張廷瓚只是發了急病沒了,完全與旁人無關。

  等看著喬氏與彭氏出去了,顧懷袖才歎了口氣:「大嫂……」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要瞞我,如今桐城這邊的情況,我也清楚,你只管告訴我……」陳氏擦了擦眼角,「那兩位爺來,興許是又別的事情,可我這個未亡人,不過想找那位爺問個清楚罷了。」

  「……我找人給您通傳一下。」

  問了也不過是徒增傷感,太子現在還沒倒,即便是能問得具體的情況又能如何。

  顧瑤芳已經死了,不過顧懷袖不會對外說出去,尤其不會說顧瑤芳跟張廷瓚的死有關。

  現在陳氏也是隨時會沒命,僅憑著一口氣吊著的人,有些事情顧懷袖不敢擅自做主,可不問又能怎樣?憋著她不成?

  顧懷袖想著,起身叫了丫鬟去客房那邊通傳。

  張廷瓚也算是四爺的門人,他的未亡人去討個說法罷了,到底太子的事情什麼時候能定……

  胤禛那邊卻是沒怎麼想到,張廷瓚的妻子要來問自己。

  屋裡端來了菜正在吃,可現在吃不成了,高無庸這一回跟著出來了,不過半路上查事情這會兒不在,他想了想還是允了,只叫人來見。

  顧懷袖陪著陳氏過來的,陳氏剛剛進來就行了大禮,胤禛不好伸手去扶,只能顧懷袖去扶了讓她坐在下首位置說話。

  胤祥在一旁看著,屋子裡有丫鬟,這會兒都被屏退走。

  事關機密,大意不得。

  這會兒張廷玉那邊若是回來,應該也知道了。

  陳氏泣不成聲,只道:「王爺,我自來知道我夫君並不只是在給太子爺辦事,也素來知道他在詹事府的時候多得您的照顧,到底此間有什麼恩怨,妾身不過一介婦人,弱質女流,原不該逾矩過問朝堂之中事。可夫君實在去得冤枉,您能否詳說當年之事,也好讓我等明白?」

  以前顧懷袖也問過,可胤禛一直不大想說。

  顧懷袖曾說過讓四爺別養著林佳氏,也就是顧瑤芳,可他因為自己手裡要辦的事情,沒有理會。

  那一年的險事,終究還是說不過去,若真追究起來沒有胤禛的責任,顧懷袖是決計不信的。

  只是張廷瓚這樣聰明的人,一直在詹事府之中為太子效命,竟然也能被胤禛給拉攏了去,一則可見胤禛手段不凡,二則可見胤禛其實本事不小。若是他沒本事,張廷瓚又怎麼可能捨了太子而歸入胤禛的門下?

  只可惜,下對了棋,可時機不對。

  若再才遲個三五年,興許就是完全不一樣的光景。

  到底張廷瓚還是為胤禛辦過事的,人是張廷瓚挑的,出了什麼事,有什麼代價,也該是張廷瓚早就料到的,顧懷袖不想譴責任何人。

  她只站在一旁聽著,不插話。

  胤祥那個時候年紀還不大,只是已經跟胤禛走得很近,張廷瓚的事情他幾乎不清楚,若不是今日見著張廷瓚未亡人來問,卻是根本不知道張廷瓚也曾經是四哥的人。

  端看張二夫人這明顯不動聲色的模樣,胤祥便知道顧懷袖怕也是心知肚明。

  他也跟顧懷袖一樣不說話。

  現在只看胤禛了。

  胤禛端了茶杯起來,垂著眼,似乎不大想想起那些事情。

  當初胤禛的老師也是張英,只是學到的東西不多罷了。因為算是張英的學生,所以趁機便跟張廷瓚走近了,那時候太子還沒狂疾,只是日益驕縱,索額圖撐著腰,太子就逐漸開始被帶壞。

  張廷瓚見著太子那模樣也不喜歡,胤禛就是在這當口將張廷瓚拉了過來。

  許多年,這種拉攏都在水面底下,胤礽甚至是一直不清楚的。

  「索額圖一黨有密信來往,上有貪污結黨與妄言之罪,只要有那一封信就能扳倒太子,所以卣臣冒險帶了信出宮,沒料想被人暗中向太子告密。太子密告索額圖……卣臣剛剛出了宮門,就被索額圖一黨派來的人跟上,趁夜以毒箭射之。」

  一字一句,都跟在冒血一樣。

  胤禛握緊了手裡的茶盞,似乎下一刻就要將之捏碎。

  然而他漸漸地放開了,輕輕把茶盞擱在了茶几上,頓了好一會兒才道:「後來那一封信被交到了我的手上,只是卣臣到府上的時候……」

  後面的事情,張府的人便清楚了。

  只是短短的一段話,於陳氏而言卻像是過去了好久好久。

  她手中的帕子已經全濕了,這些年都是暗無天日地活著,傷疤一直就沒好過,如今再這樣狠狠地一揭,又哪裡能忍得住?

  陳氏哽咽著,只寒聲問:「告密的奸細是誰?」

  這時候,胤禛看似隨意地掃了周圍一眼,目光從顧懷袖臉上一晃過去,才道:「是一個安插在太子身邊的侍妾,她貪慕榮華富貴,不想太子倒掉,所以做出了這樣狼心狗肺的事情……」

  「這人如今何在?」

  陳氏又問了一句。

  現在的陳氏,看上去似乎又有了當年剛剛嫁進張家不久的意氣和儀態,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了精氣神。

  顧懷袖卻忽然有了一些不大好的預感,她想要上去,可是邁不開腳步。

  陳氏就這樣端端正正地坐著,目光明淨地瞧著胤禛。

  胤禛道:「四十七年廢太子之時,溺死於毓慶宮蓮池之中了。」

  當時這個消息在宮裡傳得還算是遠,可陳氏那個時候已經在桐城修養,根本不知道。

  聽完了胤禛的話,陳氏扶了一下扶手,終於起身,再次無聲地給胤禛行了叩拜大禮,顧懷袖看她人都要站不穩了,上去扶了一把,卻被陳氏推開了。

  陳氏緩緩退了出去,顧懷袖站在原地,驟然有些不知所措。

  陳氏不可能知道宮裡林佳氏就是顧瑤芳,也不可能知道顧瑤芳頂替了宮裡真正的林佳氏進去,這會兒林佳氏已經死了,相關的人員應該也早已經被滅口。陳氏不搭理她,應該是別的原因。

  顧懷袖潦草地給胤禛這邊行了個禮,出去的時候才喚了人重新來伺候。

  胤禛看著顧懷袖追出去,自己卻慢慢端了一杯茶來,這是桐城土茶,去年時候張廷玉將張英和他自己制的茶著人送上京城,康熙還誇獎了一陣,又想起當年的張英來,頓時好一陣感歎。可如今胤禛看著這茶,心情一點也好不起來。

  他手腕上沉沉地,看了自己手掌許久,才端茶來喝。

  外面顧懷袖已經追了出去,跟在陳氏後面:「大嫂,大嫂……」

  下台階的時候,陳氏差點摔了一跤,她前所未有的清醒,似乎一瞬間就回到了當初張廷瓚還活著的時候。

  她所摯愛的男人,因為這樣荒謬的理由而去的。

  在被顧懷袖扶住的一瞬間,陳氏幾乎以為自己要哭出來,可她沒有,她發現已經哭不出來了。

  站直了身子,站在廊下,陳氏只問了顧懷袖一句話:「如今你也在為雍親王賣命?」

  顧懷袖終於知道陳氏之前為什麼不搭理自己,她過了許久才回道:「是。」

  陳氏一下笑出聲來,「那二弟呢?」

  「不是……」

  顧懷袖不知道陳氏到底要問什麼。

  這一瞬間,她忽然看不懂這個病弱的婦人。

  陳氏的身子烙鐵一樣燙著,明明很病弱,可偏偏沒有倒下去,有一口氣撐著她,撐著她的骨皮血肉,讓她還站在這裡。

  遠遠地天幕上泛著紅光,不是什麼好兆頭。

  多災多難的康熙四十九年,陳氏知道自己命數快盡了,能在死前知道個准話,到底也算是死得明白了。

  「有的人要死的時候,會忽然看開,什麼看不明白的都看明白了,對自己做過的那些錯事也都一清二楚,就像是婆婆去世的時候……有的人要死的時候,會被上蒼賦予極大的智慧,老天爺會將天機昭示給她……」

  陳氏聲音帶著幾分模糊和渺茫。

  她用一種極端憐憫的眼神看著顧懷袖,用枯瘦的手掌撫摸了她的臉頰,又緩緩地放下,一個人順著前面的石徑走過去了。

  顧懷袖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很冷。

  這一刻,她已經知道了。

  陳氏的命,已走到盡頭。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4:0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四章 蛛絲馬跡

  陳氏果然再次病重了,而這一次,不管是張廷玉還是顧懷袖,都知道陳氏大限將至。

  她在病榻之上掙扎苦痛了很久,一會兒說看見了老天爺的化身,一會兒又說張廷瓚來看她了,慧姐兒嚇得不敢靠近她,只有陳氏偶爾清醒的時候會上去跟她說話。

  張廷瓚就留下了慧姐兒一個女兒,如今見著嫡母將去,哭得跟淚人一樣。

  下來張廷玉也問了顧懷袖,當時是個什麼情況,顧懷袖只把胤禛的話一句一句說了,於是張廷玉也沉默了。

  到底這件事都是陳芝麻爛谷子,可傷還在。

  且略過陳氏不提,單說江南災情,也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情。

  江南各地的災情漸漸匯總過來,桐城不過是胤禛與胤祥其中一個過路的地方,就有兩萬戶災民,更不用說別的地方安歇流離失所之人。

  幸得這一次有沈取這邊的米行支持著捐了糧,別的人也不敢不捐,雍親王就這樣看著這些平日裡富得流油的商戶,終於將錢吐出來一些用於賑濟災民,倒是一句話都沒有說。

  可以說,沈恙是有本事,可還需要朝廷裡抱上一棵大樹。

  這一次的事情,到了後半程都是沈恙出來負責,一半是他擔心取哥兒的身子,一半是他不想把旁人都牽連進去。

  顧懷袖在一旁也漸漸看出點味道來,沈恙跟四爺這邊也算是搭上了。

  原本漕幫那邊就有沈恙的人,可因為張廷玉之前指宋犖打擊他,所以折了不少的人。

  朝中雍親王管著的乃是戶部的差事,庫銀常常虧空,若有個沈恙,培養他起來握住了江南官鹽的命脈,同時打擊私鹽,鹽課上來哪裡朝廷哪裡還愁錢?

  都說沈恙是沈萬三第二,是財神爺,胤禛也是尋常人,不會不喜歡這麼個人。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幾乎是一拍即合。

  所以這個時候,旁邊那個李衛,看在顧懷袖的眼底,就格外刺眼了。

  她不知道到底是自己造就了歷史,還是歷史推著她做出一件又一件的事情。

  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如果沒在點禪寺以字示警,歷史上的雍正是不是就會這樣死去一樣。也可能,即便她不示警,後面也會發生別的事情……可是她終究是不知道的,她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做出一切的決定。

  有時候是對,有時候是錯。

  身在局中,哪裡又能看得分明?

  也許有機會,她在數十年滯後再回頭來看如今的每一個決定,才會知道大概的正誤,可真正的評判是很難的。

  李衛到底會走哪條路,現在還說不清楚,至少現在看著,似乎跟未來的雍正一點關係都沒有。

  年羹堯的妹妹年沉魚果然在今年被康熙指給了胤禛當側福晉,隆科多也入值理藩院,年羹堯本人赴任四川,李衛如今還是在這江南漁鄉的一個販夫走卒。上位者們眼中的販夫走卒,顧懷袖眼中的未來封疆大吏。

  一直等到七月底,災民才陸陸續續地散去,沈恙也早就去辦事兒了,取哥兒留在張府住了一段時間,跟著張廷玉讀書,張若靄也在。

  顧懷袖照顧著除夕正月,一面打理著外面的事情,一面還要顧著初一十五去龍眠山的祭掃。

  倒是正月很快會說話了,能叫娘,第二天就會叫爹,好歹也算是這麼多糟心事裡唯一值得高興的一件。

  今天就是兩位欽差走的日子,兩位天潢貴胄下來,倒是一直沒有什麼架子,只是做事也沒有留什麼情面。

  胤禛給過顧懷袖一個江南官員的名冊,告訴她這些上面哪些是他的人,哪些是太子的人,還有哪些是八爺黨的人,至於剩下的那些,不是還在觀望,就是堅定的皇帝黨。

  只是顧懷袖不明白,到底這東西給她有什麼作用,她一點也不想碰這些事情。

  「您手底下有那麼多的人,戴鐸先生也算是智士……這些給了奴才,真不怕奴才拿著名冊直接倒戈走嗎?」

  顧懷袖並沒有開玩笑,若有那麼一日……

  胤禛只道:「給你的只是無關緊要的一部分,有時候拿著名冊能救命,也讓你行事更清楚一些。」

  他這樣一說,顧懷袖就想到當年進宮的事情。

  的確,一桌都是六部侍郎夫人坐著,顧懷袖卻不知道哪個人是自己能談的,哪個是不能談的。說起來,胤禛也是個做事相當謹慎的人,太子的狂疾就是他讓顧瑤芳下毒的,又兼之太醫院院使孫之鼎乃是他的人,所以在這件事上的行事堪稱相當冒險和大膽。原本好好的一個太子爺,活生生成了廢物,三分之一是因為索額圖,三分之一是因為胤禛,剩下的是他自己活該。

  拿著名冊,顧懷袖只覺得自己手裡沉甸甸的。

  雖然早知道踏進去就出不來,越陷越深也是正常事情,可真正將這種東西拿到了手裡,若有一日出事,自己絕對被滅口。

  彷彿是看出了顧懷袖心裡的想法,胤禛竟然輕笑了一聲:「互取所需,想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你應該很清楚……」

  顧懷袖也幫四爺辦過不少的事情了,還救過四爺的命,算計過大學士馬齊,間接地算計八阿哥,奪嫡這種事情,若是牽連到顧懷袖的身上,怕害死康熙就不可能是要她劃臉那麼簡單了。

  那個時候,興許是劃脖子。

  「雍親王,若有一日,我顧三像是大爺一樣,給您辦事死了……」

  「說什麼話,話便如何應驗。言者不妄,遂天不妄,如是我聞,夢幻泡影,瞻前顧後不如直步而行,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

  胤禛竟然對一個婦道人家說這句話,顧懷袖幾乎失笑,她終究還是收了那冊子,只盼著這一位卸磨殺驢的功夫別太熟練,不然依著他血腥的手段,顧懷袖這腦袋怕是留不了多久。

  倒是這一位爺信佛,才真正是莫大的諷刺。

  胤禛已經無法回頭了,只能繼續朝著前面走。

  有時候他也在想,到底在皇位上會是怎樣的感覺,會不會坐上去的時候,他就變得失望,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惜這一切,要等他坐上去,才會知道。在大事未竟之前,所有的猜測都只是猜測。如今已經不想去想,到底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是不是值得……

  天家無手足,天家無父子。

  胤禛只回頭道:「你在離京之前曾給我一本賬冊,可是沈恙的?」

  「沈恙官私兩道的鹽都在走,四爺沒把我的賬冊用去要挾他吧?」

  顧懷袖微微瞇了一下眼,直視著胤禛。

  胤禛搖了搖頭,不過卻掐佛珠道:「看你在人前還對沈恙的兒子挺不錯,你夫君也是沈取的先生,怎麼偏偏……」

  偏偏顧三背後捅人刀子這麼不留情?

  顧懷袖豈能不知道胤禛想要說什麼,只是這件事她不會有任何的改變:「若有人以四爺喪子之痛來設局,四爺怕也跟現在的我一樣,心裡總歸有個疙瘩解不開的……您那裡知道,每次見著沈取,我是什麼心情呢……」

  「你該自稱奴才。」

  胤禛不對事情發表任何意見,卻提醒顧懷袖。

  不過,在顧懷袖看向他的時候,胤禛又隨口道:「事情談完了,你自個兒忙去吧,欽差這邊就該走了,周道新此人不會有事,你代轉一句便是。」

  「奴才明白。」

  顧懷袖福了個身,便退了出去。

  這會兒周道新還沒走,王巖現在還沒革職查辦,只是因為還要用人來安置災民,看看能不能戴罪立功,像是當年的宋犖一樣。

  周道新巡撫一省,這會兒還要寫桐城縣令這幾年政績相關的文書,查了縣衙之中許多的卷宗,又發現舊案沉積不少,王巖這幾天走路都是飄的。

  好不容易查完卷宗,周道新到張廷玉這裡來拜訪,兩個人也很有一段時間沒見過,當年因為朱三太子一案鬧出嫌隙來,不過至交總歸還是至交,賑災時候幫扶,很是得利。

  他來的時候,顧懷袖正在逗著正月,教她說話,至於張廷玉抱著的除夕,還是在睡覺,懶得令人髮指。

  「正月生下來的時候腸胃不好,現在倒是長得好……我只擔心除夕,你不覺得,他跟靄哥兒當年越來越像了嗎?」

  張廷玉看著兒子的臉,手摸上去又肉乎了許多。

  顧懷袖一聽這句話就有些不樂意,「哪兒能每個孩子都跟靄哥兒小時候一樣胖呢?這個又不是胎裡帶出來的,只是除夕太懶,吃了睡睡了吃,乖巧倒是乖巧,就是……」

  「就是太懶了些。」

  張廷玉不緊不慢地接了一句。

  孩子們都還不很大,有了養著靄哥兒的經驗,現在帶著孩子也不覺得很累。

  阿德在外頭說巡撫周大人來訪,張廷玉就很自然地將孩子給放下了,道:「我去外頭看看。」

  「眼看著要到日中,留他下來吃頓飯吧。現在四爺跟十三爺都打馬回京準備交差了,周道新這邊也沒什麼大事,總歸有什麼差錯也落不到他的頭上去……你們畢竟還是多年故交。」

  顧懷袖的意思,張廷玉明白,他親親她臉頰,便笑著出去了。

  有人同時去廚房那邊吩咐做事,張廷玉則順著院牆這邊走過去。

  隔壁還是葉家,只是已經多年沒有往來了,張英等人沒了的時候,也沒說有個什麼表示。畢竟葉家的姑娘平白沒了,現在還記恨著張家呢。眼看著葉家那邊請來了風水先生,賑災之後的幾天,都在琢磨著怎麼修院牆。

  到底兩家中間這一道牆已經老高了,人人都叫做「六尺牆」,代表著兩家之間的恩怨。

  可張廷玉沒想到,今天剛從這裡過,還想著怎麼跟周道新說話,只聽見隔牆一聲大喊:「砸了!」

  緊接著就是巨錘敲擊牆面的聲音,阿德簡直被嚇了一跳,整個人都往上蹦了蹦:「隔壁的你們幹什麼!」

  葉員外早已經老邁不已,身邊站著個先生,拿了個羅盤正在算,說這面牆打了好,回頭重修。

  張廷玉就這麼背著手一望,忽然之間有些無話可說。

  葉家當時沒了一個姑娘,後來葉家一位公子也因為落第而投河自盡,那一年張廷玉鄉試也沒中,可是他借此扳倒了當時的鄉試主考官趙子芳。後來張廷玉高中狀元,桐城這邊得了消息也熱鬧了好一陣,葉員外一想到自己亡子,哪裡能高興?

  現在張英吳氏去了沒三年,竟然有人砸牆而過,張廷玉倒是哂笑,他們也不怕沾了晦氣。

  「葉員外,這是何意?」

  葉員外冷笑了一聲:「兩家隔著牆久了,府挨著府,不知道的還以為跟你們張家多親近,如今拆了重修,你們家的牆往後頭退三尺出去!」

  一口惡氣在心頭,葉員外這麼多年都沒有想明白,自家兒子怎麼就那樣平白去了,張家的兒子竟然就中瞭解元,又得了狀元,後面還有個朝元!人比人真是氣死個人,今天葉員外就是來找晦氣的!

  他看向了後面猶猶豫豫的工匠,只道:「還愣著幹什麼?砸!」

  阿德一看這人還來了勁兒,上去就擄袖子:「嘿,你們這也太無禮了吧?咱們家都還掛著白,你們什麼意思?!」

  「修牆之事十萬火急,風水先生算過了,礙不著你們家。」

  葉員外可懶得理會阿德,說了一句就繼續指著牆,讓工匠砸。

  眼看著阿德還要跟他理論,張廷玉卻冷笑了一聲:「讓他們砸!」

  眼不見心不煩,張廷玉那邊還有周道新等著,不過就是一面牆,張家大宅大著,還怕少了那三尺地?

  「二爺,這,這也——」

  阿德就是難嚥下這口氣,好好的這葉家也是能找事,欽差貴人一走,立刻就上來找事了。只怕是最近見著張家裡裡外外進出不少人,知道現在張家人厲害,所以看著堵心了吧?

  原本都是桐城望族,怎麼就成了這樣?

  「二爺,咱們這三尺千萬不能退!要是退了……」

  「有什麼不能退的?」

  張廷玉步子頓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那被砸了的牆,三尺而已。

  「先父言,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一堵牆,再過幾年風風雨雨去,你且看看還留下什麼……讓吧,讓他三尺又何妨?」

  說著,他人已經直接朝著前院廳中去了,阿德摸了摸自己的頭,回頭看了葉員外一眼,終於忍不住「呸」了一聲,「讓你是二爺大度!什麼為老不尊的東西……」

  屋裡周道新聽見動靜,出於禮貌沒出去看,不過看在張廷玉老神在在地進來了,才道:「我近來整理桐城的卷宗,處理王巖的事情,今日聽了你家這牆的事,倒是想起一樁懸案來。」

  「說的可是當年葉家姑娘?」

  張廷玉倒是還記得,不過已經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陳年舊事了。

  「如今你好歹也是一省巡撫,怎的還喜歡這些刑名之學?」

  「唉,甭提了,我也想著我若只是個刑名師爺多好?」

  周道新就好這一口,端看他當年在納蘭家宴席上所言所述,便知這人精通刑罰與查案。

  張廷玉聽他戲言,隨口便建議道:「你可以向皇上請辭,我估摸著會有不少人同時來參劾你,巴不得把你從這個巡撫的位置上拉下來。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肥差,你自己倒還想著往外頭推。」

  「我這不是最近整理卷宗手癢了嗎?整日裡跟公文打交道也是累人。」

  喝了一口茶,周道新舒了一大口氣,放下茶盞又揉了揉自己額頭。

  「不過說起來,葉家姑娘的事情,你當年也有嫌疑……不對,是你夫人有。」

  都說葉家姑娘芳華戀慕張廷玉不得,結果蹊蹺死在自家角門外頭,卻是離奇不已。當時還傳張家二少奶奶去葉家走過一遭,出來的時候葉家人幾乎都指著她罵。若是按著辦案的想法走,周道新頭一個就該懷疑顧懷袖殺人。

  不過,在瞧見張廷玉瞬間變臉的時候,周道新便連忙擺手道:「說句玩笑話,你怎的就當真了?」

  「我昨日看見你夫人殺了三個人。」

  張廷玉不緊不慢說了一句。

  周道新背後汗毛都要豎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知道張廷玉這是以牙還牙,才一拍桌道:「睚眥必報,小人心性!」

  張廷玉又從來都沒說過自己是什麼君子。

  不過周道新難得來一趟,至交兩個也有很久沒有這樣品名聊天,最近張廷玉的事情不少,現在才閒下來。他主動換了話題道:「王巖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解決?」

  「不過是小小一個縣令,只把事情如實上報,畢竟關係到賑災的事情,還要經由戶部那邊一起審過才有咨文下來。我如實寫公文,保不保得住烏紗帽端看他自己的運氣了。」

  周道新說著,便打了個呵欠,姿勢不雅至極。

  「阿德,你家就沒什麼吃的嗎?快點給你巡撫老爺端些上來,你家二爺老是苛待貴客。」

  阿德心道幾年不見,周道新這人臉皮又厚了一層,一看自家二爺的臉色,似乎也不反對,便叫人下去拿糕點了。

  不曾想,就在這個水災剛過不久的夏日午後,又一個噩耗傳來了。

  纏綿病榻已久的陳氏,在重病掙扎了一月餘之後,終於還是結束痛苦,撒手西去了。

  顧懷袖那個時候就在陳氏的屋裡坐著,陳氏再沒有像那天晚上一樣說那些奇奇怪怪的話出來,顧懷袖也出於一種奇怪的忌諱或者說是敬畏,不曾再問起此事。不僅是因為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答案,更是因為那一種奇怪的對上蒼的敬畏。

  生命的渺小,伴著皇天后土的磅礡。

  她坐在陳氏的病床前,輕輕地替她合上了眼,道一聲:「大嫂一路走好。」

  黃泉路上,興許能見著張廷瓚。

  一生一世一雙人……

  有的人,只是有緣有分,卻沒時間罷了。

  聽見後面的腳步聲,顧懷袖便知道是家裡人都進來了。

  她平靜至極,起身退後,一屋子家裡人都來了,慧姐兒忽然大哭了起來,顧懷袖也只能看著。

  她覺得,自己興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陳氏那一句話的意思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4: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五章 歸京日

  陳氏能活這幾年下來,幾乎算是個奇跡了,當初怕是沒哪個大夫想得到吧?

  只是在見過胤禛,問過了當日的情形之後,她整個人就像是被什麼給擒住了,或是承受不住,也或許是大願已了,就這樣掙扎了一個多月,也不知道到底是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還是不甘心……

  總之就是這樣去了。

  忙陳氏的喪事也有一段時間,最終將她葬在了張廷瓚的墓旁,龍眠山張家祖墳裡又多了新墳。

  這一年過年,又是一副慘淡景象,喬氏跟彭氏都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成這樣,一時也陪著沉默。

  開春來得很快,今年還算是風調雨順,再沒有出過什麼別的差錯,桐城這邊縣令王巖的調令也下來了,說是雖然有過,看功過相抵,只罰俸一年,以儆傚尤。王巖一心以為是張廷玉去朝廷那邊美言了,竟然跑來賄賂張廷玉,說是感念張廷玉美言之恩。

  可惜張廷玉大半時間不在府上,好不容易回來住一趟,竟然見到王巖這麼個掃興的,一時只叫人棍棒將王巖趕了出去,一點也沒有想見的意思。

  張廷玉今年年底孝期便滿,要回京城了,自然有不少人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巴結巴結。

  若是搭理了一個王巖,後面還有百十個王巖在後面等著。

  張步香如今已經能夠自己走路了,還很靈活,從小就玉雪可愛的一團,瞇著眼睛笑的時候別提多討人喜歡。倒是除夕,雖然也能走了,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叫他娘給吃的,懶得動。張若靄每次來逗弄弟弟妹妹,都覺得除夕簡直是另一個自己,小時候他也是橫著長的啊!

  原本就是雙胞胎出來的,香姐兒跟霖哥兒兩個五官比較相似,只是張若霖活活懶成了另外一個模樣。

  顧懷袖每次看見這雙胞胎兄妹的對比,就很想狠狠歎氣。

  「娘……為什麼要歎氣?是除夕不乖嗎?」

  霖哥兒趴在棋桌上,用圍棋的棋盤跟他哥哥張若靄下著五子棋,偶然抬頭看他娘用那種無奈的眼神看著自己,有些不大明白。

  如今已經完全瘦了下來,看上去很有風流帥小伙兒模樣的張若靄卻是笑了一聲:「若是你每日出去走動走動,娘就不憂心了。」

  張步香剛剛採了外頭的荷花進來,跑到顧懷袖面前:「娘,你別搭理我二哥,他沒救了,快看看步香採的花。」

  顧懷袖抿著嘴笑,接了正月採的花,卻是懶得拆穿她。

  張步香穿著粉藍色的衫子,杏眼櫻唇,是個小美人的坯子,嘴巴又甜,很討人喜歡。

  只是這花不大可能是她采的,多半還是石方在外頭拉荷葉來做粥,順手遞給她的。

  「小妮子真乖。」

  顧懷袖把她抱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看著前面張若靄跟張若霖下棋。

  「我也會下……」

  張步香撇著嘴,看著張若靄,張若靄好歹也是家裡的老大,見著自家妹子竟然這樣瞧著自己,只把棋子一放,道:「不許看我!」

  「羞羞羞!」張步香直接給張若靄扮了個鬼臉,一副不屑模樣。

  顧懷袖倒是好奇起來:「靄哥兒,你怎的跟你妹妹置氣?」

  「嘻嘻……娘,前陣大哥教我下五子棋,結果他輸了,輸了一回還不算,說步香作弊,然後他又下了一回,又輸了,再下了一回,還是輸了……」無奈地一攤手,張步香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那個恨鐵不成鋼啊,「您說說,我哥跟您學了這麼多年,怎的還沒我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厲害呢?」

  張若靄老臉微紅,用棋子敲著棋盤,咬牙切齒道:「得瑟吧你就!」

  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又忽然看見了霖哥兒懷疑的眼神,頓時覺得人生太黑暗了。

  霖哥兒覷著他:「大哥你敗給過那個臭丫頭?」

  「誰是臭丫頭,你罵誰呢!」張步香立刻從顧懷袖懷裡蹦下來,撲過去就要跟霖哥兒掐,「胖二哥,胖二哥,也就是仗著比我早生出來一個時辰,不然定然讓你叫我姐姐!」

  霖哥兒不緊不慢地吐了個舌頭,做什麼都跟老牛拉破車一樣,這個時候香姐兒手都按在他脖子上了,他那個鬼臉才扮出來,而後又慢吞吞道:「臭丫頭罵我呢……」

  顧懷袖笑得直不起腰來,正好外頭慧姐兒、需哥兒還有雪姐兒一起過來,顧懷袖忙叫這幾個小傢伙都坐下來,拿了糕點出來給他們吃。

  慧姐兒已經到了快出閣的年紀,看上去有些羞澀,只是陳氏方去沒一年,慧姐兒還要守孝。

  她是當初馮姨娘生的,卻被陳氏養在膝下,雖不說跟自己親女兒一樣地疼著,可畢竟陳氏膝下無出,待她也是極好。慧姐兒是張廷瓚唯一留下的血脈,雖是庶出,一應穿戴吃食從來都是比照著嫡出走,等出了孝期,還要配給個好人家的。

  顧懷袖過去拉著她的手,只跟她說些趣話,又問要不要她來下棋,慧姐兒詩書都學,只是並不是很聰慧,略知道一二罷了,圍棋也只算是略通,至於五子棋卻是不想下。

  她道:「嬸嬸不必掛心著,我只看著他們玩就好。」

  這一屋子裡幾個孩子,慧姐兒年紀最大,姐妹裡頭排老大,後面跟著的是張步香跟張怡雪,一個是顧懷袖所出,一個是四房彭氏的女兒;男孩當中,原本該張若霆年紀最長,只可惜幼時夭折;靄哥兒行二,霖哥兒行三,三房的需哥兒則是行四。統共這樣算算,也已經是六個小孩,他們彼此倒也能夠玩到一起去,至少這個時候還沒什麼隔閡矛盾。

  顧懷袖只這樣看著,忽然便明白兒孫滿堂的那種感覺了。

  靄哥兒今年已經十二,過不了幾年也是要婚配的,只是不知道能相中哪家姑娘了。

  漸漸地,這一家子的瑣事又要起來了。

  等今年的孝期一過,清閒時間也要跟著去。

  日子是冬流過夏,轉眼到了十一月中旬,一家子終於除了孝,轉眼竟然已經是康熙五十年了。

  太子還在朝中,到底那邊消息不是很多,來回都要花上三四個月,張廷玉也頂多是知道朝堂那邊大致是什麼情況罷了。

  原本預備著跟家裡兄弟過完年,再啟程回京,沒想到十月裡京城康熙那邊就已經給張廷玉發了聖旨,十一月裡張廷玉孝期一過,便著令他進京。這樣一來,張廷玉也只能匆忙收拾好了東西,帶著顧懷袖等人上京了。

  張廷璐與張廷瑑還是留在這裡,慧姐兒也留在家,至於婚配嫁娶的事情則由兄弟媳婦這裡看顧。

  顧懷袖在家裡交代好了所有的事情,便準備著走了。

  冬日裡頭還要坐馬車,陸路上京,行程不會很快,算算應該剛好在年底模樣抵京。

  不過人還沒走,府門外頭倒是停下了一駕馬車,來的還是沈取,這兩年時不時病一回,好歹也沒傷個性命。

  他經人通傳進來,沒想到看見府裡忙碌模樣,倒是吃了一驚。

  張廷玉在堂中看著掛在中堂的字畫,背著手,聽見人將沈取引進來,便回頭看了一眼。

  因為生意上比較忙,所以沈取並不是時時來上課,他很聰明,旁人一年背的書,他一個月就背下來了,據說看賬本也是過目不忘,只是脾性活脫脫又一個沈恙。現在進來,對張廷玉倒是恭敬,朝他一行禮:「學生給張老先生問安,卻不知先生這是……」

  張廷玉道:「皇上聖旨讓今年上京,拖延不得,怕是沒機會在給你講學了。」

  沈取一怔,隨後淡笑了一下:「能得先生教導,已經是萬幸,豈敢奢求還有日日講學的好?幸得還趕上,能給先生送個別。」

  張廷玉歎了口氣,想到京城之中的事情,終究還是傷腦筋。

  不過那裡才是真正的功名利祿場……

  他看了一眼沈取,道:「今次你父親沒來嗎?」

  「鍾恆叔叔跟著我來的,我爹似乎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沈取用了「似乎」兩個字,也就是說他也不知道沈恙到底幹什麼去了。

  「羅玄聞」的信,這幾年都沒有斷過,張廷玉豈能不知道沈恙幹什麼去了?

  只是他瞧著沈取,這「似乎」兩個字,著實令人玩味,到底沈取知不知道沈恙做的這些事情?

  「你父親現在茶米布生意都交到你的手上,他也不過只有鹽商那邊的事情,最近也不是什麼行鹽的月份,瞎忙活個什麼勁兒呢。」張廷玉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

  沈取則用手指輕輕勾了一下鼻樑,低笑道:「指不定在為學生尋個美嬌娘……」

  「……」

  張廷玉陡然沉默。

  仔細算算,沈取今年虛歲十五,似乎快到了這個年紀。

  沈取說完,沒聽見張廷玉說話,只覺得奇怪:「先生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想起你父親並無正妻,卻不是你是先娶妻,或是……」張廷玉又沒說了,只是看著沈取。

  「都是父親瞎忙活,安得人世一風流,跟他一樣多苦?」

  沈取自己並不大在意這件事,眉眼裡帶著通透的靈氣,又含著幾分玩世不恭的笑。

  實則,沈取多出入煙柳巷,都是跟著沈恙,不過沈恙不大喜歡讓他碰女人,沈取自己也不喜歡,娶妻對他來說還太早,沈恙也就是瞎忙活個沒完,勸也勸不住的。他老說,把事情先安排好了,年紀一到就成親,多好?

  不過一個現在還沒娶妻的人,似乎沒資格跟沈取說這些。

  沈取這個兒子也想著,什麼時候給他爹娶上一個呢。

  張廷玉定下的日子就是明天走,看著時間不早,他道:「到了京城就沒那麼方便了,不過你若是學問上有什麼疑惑,隨時寫信給我,我見了必定回復。只是京城江南來往不便,你父親可也給你請了別的先生,不恥下問總是好的。以你聰明才智,科舉一途堪稱天才,可有想過入仕?」

  「入仕?」

  沈取搖了搖頭,覺得張廷玉有些奇怪。

  「勞形於案牘,如張老先生一樣多年汲汲營營,也不過屈居人臣之位,商累,官累、士農工商,何曾有過什麼分別?取曾以為張老先生見識遠超常人,不想還是落了下乘。」

  「敢這樣出言批評自己先生的,你興許是頭一個,不怕我讓人把你打出去嗎?」張廷玉冷冷地笑了一聲。

  沈取則面不改色:「先生不高興,將學生打出去,師生之道,無可厚非。」

  「那些話是誰教你的?」

  張廷玉端了茶盞,卻問了這麼一句。

  沈取道:「先生同取言,知行合一。道理何用人教?都是人生父母養,何必分什麼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奴才臣工皇帝,沒意思……」

  這時候張廷玉忽然很想看看自己身邊有沒有皇帝的眼線,「若是你換了一個人說,而今已經人頭落地。」

  「所以取只對先生言及此語,旁人萬不敢說。」

  其實不過是張廷玉提到入仕,沈取忽然這樣想了而已。

  從小沈取的身體就不好,可是跟著沈恙在江南走動和延請大夫看病的時候,卻見過不少人。

  他見慣了世間寒涼,眼界心思向來與尋常人不同,只是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必宣之於口。

  「先生您高官厚祿未必高興,我爹富可敵國未必開懷。官也好,商也罷,莫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先生與我父親卻是金樽空對月……可悲可歎。」

  說著,沈取竟然笑了一聲。

  他眼底那種帶著禪意的通達,是張廷玉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世加之其以苦難,他則以漫不經心的態度回以人世,活固然是活,可沈取其實比他們輕鬆很多……

  忠愚賢,為官之道。

  沈取說得不錯,除非他張廷玉謀朝篡位,否則汲汲營營一輩子,也不過是個「官」,官字兩張口,扣上蓋個帽,實則是君權皇權。

  這一霎,張廷玉想得很遠,回過神來的時候沈取正在看自己。

  他微微一笑:「所以你是準備跟著你爹從商了嗎?」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盛極必衰……」

  沈取埋下頭,摸了摸自己腰上懸著的小算盤,卻道:「我爹的生意長遠不了,至於沈取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說話太老成了。

  張廷玉過了許久才道:「你爹教出了個通達的好兒子……我真羨慕他……」

  「……我怎覺得先生眼底這不像是什麼羨慕?」

  沈取眼神好,瞧著張廷玉,忍不住戲謔了一句。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罷了。

  張廷玉想了想,將腰間一塊黃玉墜子解下,遞給沈恙:「你父親昔年對我有恩,若他他日遭難,你自帶玉珮叫人送我……你自己也可以。」

  沈取看了看,將黃玉墜子接了,過了許久,又遞了回去,彎唇一笑:「先生,我父親若是遭難,必定不是尋常人能救。」

  一遭難,必定是滅頂之災。

  沈恙自己很清楚,他身邊的人都很清楚,張廷玉救人也頂多是救得了急,救不了命。

  有人生下來,不過是為了死。

  沈取似乎想哭,可又沒哭出來。

  張廷玉看了他良久,拿了墜子,放在手心裡良久,卻道:「那只贈你,當了先生給你的禮吧。」

  這一回,沈取倒是接了,躬身謝過,便道:「天色不早,外頭鍾叔叔還在等沈取,這廂告辭。」

  「去吧。」

  張廷玉背手站在堂中,遠遠看著沈取出去,暮色昏沉之中,他回頭放下茶盞,卻是一口都沒喝過。

  顧懷袖過來的時候,正撞見沈取出去,沈取也見著她,連忙過來問好:「沈取給師母請安。」

  「起來吧,這是才從你先生處回來?」

  顧懷袖看沈取如今越發地高了,竟然只比顧懷袖矮了半個頭,也是感慨孩子長得快,靄哥兒如今也是高高壯壯,看著玉樹臨風了。

  沈恙面皮極好,張望仙的容貌也是不差,沈取自然是風流倜儻人物。

  只是性子不大得顧懷袖喜歡。

  沈取看了一眼府門的位置,只回答道:「才從先生處過來,沒料想先生這裡不過年就要走,所以怕還是白跑了一趟的。這次師母也要跟著上京吧?」

  「自然是要去的,你自己在江南莫疏忽了讀書,少跟你爹出入什麼煙花柳巷……」顧懷袖說著,竟然覺得自己像是說教,於是閉嘴,換道,「罷了,你去吧,天色也晚,聽阿德說鍾恆在外頭等你。」

  「鍾叔叔一向等得,不急。」沈取忽然笑瞇瞇地,「學生多看兩眼,等師母走了,可沒地方飽眼福了。」

  顧懷袖見不得他這輕浮的樣子:「跟著你先生血這麼些年,怎沒見你學得他一分的沉穩?」

  「取自有沉穩,只是師母未見,並非沒有,自然也不用學的。」沈取手指轉著扇子,黑白分明的眼眸抬起來,道,「不過看多了師母也不好,往後跟我爹一樣眼高於頂娶不到媳婦就倒霉了。」

  顧懷袖笑意終於減下去:「你若是尋常行事與你跟人談生意一樣,興許好上許多。」

  沈取也是看著看著長大的,只是他偶爾說話很直,偶爾又很耐人尋味,戲弄人的本事真是一點也不差。

  聽了他師母這話,沈取終於笑道:「形骸非親,何況形骸外之長物;大地亦幻,何況大地內之微塵?師母亦讀小窗,以貌辨某可不是落了下乘?」

  「你歪理倒是許多。」

  可是這歪理也的確歪到了理上。

  顧懷袖歎了口氣,心知自己確是不大瞭解這孩子,只道:「天晚了,早些去吧。白露送取公子出去。」

  「是。」

  白露躬身過去。

  沈取暗笑了一聲,調戲完師母,終於心滿意足地走了。

  次日,張廷玉起行,陸路返京,到張府時正是十二月廿五。

  闊別已久的京城,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冰瑩世界點綴著大紅的喜慶色,於顧懷袖看來煞是好看。

  只是張廷玉的歸來,已經開始引得朝野不安了。

  明年又是會試之年,年底眾人已經為會試大總裁的位置爭破頭,誰料想張廷玉年都沒過就往京城來了。

  完了,完啦!

  到手的鴨子要飛嘍……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4: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六章 說漏嘴

  張廷玉一回來,多的是人不高興,頭一個不高興的就是趙申喬。

  左都御史趙申喬,也就是當初跟張廷玉門生戴名世作對過的那個,他兒子乃是康熙四十八年的狀元趙熊詔,因為當年爭狀元的事情一直跟戴名世這邊鬧騰著,甚至掌院學士這邊也在翰林院為難戴名世。

  說來也是戴名世倒霉,如果他不是張廷玉的門生,興許在中了榜眼之後就不會有人為難於他。

  只是若沒有張廷玉,他興許根本不會再來參加科舉,也自然不可能有今天的功名。

  有人說他是「成也張老先生,敗也張老先生」,卻是來譏諷戴名世的。

  今年趙申喬本來有很大的可能被點為會試大總裁主考官,可沒想到張廷玉竟然趕在年前回來了,事情可就有點懸了。

  不少人在張廷玉剛剛進宮謝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著急,還沒過年就這麼心焦,過完年還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張廷玉原本只是在六部這邊掛了侍郎的職,剛剛回來康熙在乾清宮見了他,只說先恢復他四品南書房行走的位置,回去過個好年,剩下的來年再說。

  一道急旨將人從桐城那邊喊來了,現在又似乎沒有什麼事情,張廷玉卻是不明白。

  他剛剛到京城,還沒入家門,便按著規矩先去宮裡復旨,現在才又風塵僕僕地趕回家去。

  半路上見到的太監之中還有幾個臉熟的,都因為宮裡年節而喜上眉梢。

  眼見著要出宮門了,李光地才追了上來:「哎喲,我這一把老腰跟寒腿,差點沒跟上你,你說你走這麼快幹什麼呢?」

  張廷玉沒想到後頭還有人在追自己,倒是嚇了一跳,李光地一大把年紀了,怎麼還跟著自己走上來:「您隨便吩咐個小太監上來叫我不就成了嗎?」

  「嗨,叫他們追,還不是要你等著?沒差沒差。」

  李光地嘴裡說著,便順了口氣兒,與張廷玉一道出宮。

  看著張廷玉頭髮裡夾雜著的白髮,李光地沒忍住歎了口氣:「你父親去的時候……」

  「無甚痛苦之色……」張廷玉知道李光地跟張英這是同僚之義,便慢慢地說了話,「桐城的土茶近年來也給您帶了,廷玉的手藝不如父親,您喝個心意就成。」

  「每年都收著了,唉……」李光地歎著氣,「你回來得也不是時候,若是再遲兩年,朝廷裡就安定了,看你最近剛回來,明日你到我府上來,帶你夫人一起來也成,我得好好跟你說說現在……朝廷裡亂的厲害。」

  李光地之所以來得這麼急,就是怕立刻有人去拉攏張廷玉,復立太子的時候,多少大臣如坐針氈?

  當時支持廢太子改立八皇子的時候,就有不少的臣工表了態,哪裡想到一轉臉皇帝竟然又復立了太子?這樣一來,太子肯定記恨這些人,他們這些想要立八皇子跟別的皇子的臣子,那就是犯康熙的忌諱了。

  一時之間,都說這些人是裡外不是人,皇帝太子都給得罪了個光,生生有人給嚇病了。

  兩個人靠著河邊出來,李光地一面走,一面說著:「雖則我們從來不議論議儲的事情,可太子近來越來越荒唐,自打復立之後就更肆無忌憚,拉幫結派,暴虐成性……早年的太子,怎麼變成了這樣?」

  當初的太子,不管在洋人還是漢臣之中,聲名都是極好。

  只可惜,世事難料,再給李光地一百個心眼子,他也想不到竟然會發展成如今的局面。

  張廷玉在桐城其實聽說過不少的事情,他道:「江南那邊盛傳,太子派了人下來,在民間大肆網羅美女……甚至還在宮外豢養了不少面首……看樣子,這些都不是謠傳了。」

  「唉,不知怎的,這心子都爛透了。」

  說來也是蒼涼,李光地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跟張廷玉朝著外面走。

  「瞧著朝中的局勢,我這個老頭子都明白不了了,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

  不會有人看得明白的,因為都身在局中,每個人能做的不過是相搏。

  也許搏著搏著,最後就成為贏家了呢?

  所以大家都在搏那小小的一點希望。

  張廷玉與李光地也沒能談多久,最要緊的事情還是會試主考官的事情,李光地著重說了戴名世跟趙熊詔之間的矛盾,要張廷玉當心一些。只是趙申喬畢竟算是李光地的門生,說也不能說太多。

  在張廷玉這邊,自然還要感謝李光地說了這麼多。

  畢竟有的消息,不是尋常人能知道的。

  李光地年紀雖然大了,可一直伺候在南書房裡,康熙腦子裡想什麼,如果連李光地都不清楚,便是沒人清楚了。

  張廷玉這邊告別李光地之後,便直接回了張府。

  京城張府這邊一直有人照看著,府裡還有不少的丫鬟小廝,張廷玉進宮一趟回來的時候,府裡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香姐兒跟霖哥兒離開京城的時候年紀還小,回來的時候都有四歲,見到京城張府的一切都覺得好奇,還好有個精力旺盛的靄哥兒帶著他們四處看,不然顧懷袖還真的沒什麼精力照看他們。

  從桐城回來,自然帶了一些東西,叫人帶去給各府的禮物,同時也有不少人上門來送禮。

  這裡面自然包括了孫連翹,不過她現在人還沒來,因為他們今天剛剛回來事情忙,所以挪到明日再來看看,再說年底了串門也不是太好。

  雖然兄弟們沒在一處,可年還是要過的,掛上紅燈籠,貼上對聯,再擺個桃符,看著就齊全了。

  忙碌大半天,晚上歇息的時候,夫妻兩個才有時間說說話。

  白天張廷玉一直忙著應酬,還有收拾自己的書房,在桐城的時候寫了不少的東西,看了不少的書,回來的時候都帶上了,加了個書架才勉強擺上去。

  晚上屋裡暖暖地,顧懷袖累得走不動,乍然躺回京城的床上,竟然還有些失眠。

  張廷玉躺上來的時候,她只問道:「還沒聽你說宮裡的事情,皇上召見那邊沒出什麼差錯吧?我這心老是放不下來……」

  「恢復南書房行走的位置,只是別的掛職卻都暫時不動,皇上到底在想什麼,誰知道?再說現在朝中局勢不明朗,倒是能夠藉著這件事看清楚。」因為人遠在桐城,張廷玉也不能確定當初自己扶植起來的那些人是不是還屬於自己。

  翰林院之中到底是什麼情況,張廷玉也沒個把握。

  果真是一回了京城煩心事就多,張廷玉將被子朝著她身上一搭,便道:「今夜先睡,左右有事都是過完了年再說。」

  這個晚上的張廷玉,怕是不會想到,事情恰恰是趕在今年年底就出了的。

  他的存在,對旁人來說威脅太大了。

  比如八爺胤祀。

  翰林院之中只要有張廷玉一個位置,旁人就要開始惶惶不安。

  戴名世是張廷玉的門生,第二天就來看張廷玉了,還有些愧於見張廷玉的感覺。

  當年還是在這堂中,張廷玉說他有狀元之才,甚至不惜將他的答卷放在了狀元施雲錦的前面,結果四十八年戴名世只是中了個榜眼,今天來見張廷玉,實在覺得面上無光。

  張廷玉只叫他坐下,卻是覺得自己當年不不該這樣抬舉他,以至於今日他被人笑話。

  戴名世自己倒是豁達:「如今看著先生回來,學生倒是什麼也不愁了。 自四十五年遇見先生,便是遇見了伯樂,榜眼也已經是錦上添花的好事,原本學生不曾奢求那麼多。更何況,學生已經拿了會元。」

  張廷玉當年是會試主考官,戴名世在張廷玉丁憂的情況下,很自然地得了會元,只是在殿試的時候沒有被選為狀元罷了。

  到底還是趙申喬惹人厭惡,他兒子趙熊詔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戴明世之才張廷玉是很清楚的,若能將戴名世提拔起來,可以說是前途不可限量。

  張廷玉安慰他道:「歷年來,鼎甲之中少有人真能成大才,因為起點太高。甲字過尖,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下來一些,也未必不是什麼壞事。反倒是趙申喬的兒子趙熊詔……」

  現在還不知道趙熊詔是個怎樣的人,所以張廷玉不好妄下定論。

  對張廷玉,戴名世是滿心的孺慕,像是晚輩對待長輩。

  儘管張廷玉比起別人來說還算是年輕,跟李光地這種七老八十的人比,他甚至年輕得過頭。可戴名世對張廷玉從來都是執師禮,放浪形骸時有所為,不過從來不敢像當初那樣了。

  到底還是個風流名士的模樣。

  顧懷袖來的時候,只遠遠看著戴名世的背影,知道是張廷玉門生來看他了。

  「怎麼沒見你別的門生來看你?」她進去就問了一句。

  張廷玉正坐著,一臉感慨模樣。

  「門生雖多,三年不見,又有幾個還記得?有幾個遞了帖子上來,說是年後來拜,至於別的……」

  張廷玉說著,搖了搖頭,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模樣。

  顧懷袖哪裡還不明白?

  即便不都是走了,至少也都是開始觀望,到底張廷玉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也沒幾個人知道。現在只恢復了南書房行走的位置,原本掛的侍郎銜卻不給,還有在翰林院的位置也沒給回來,他會是殿撰,可翰林院掌院學士的位置上坐的卻還是別人。

  三年回來,除了昔日至交好友,來往的人真是寥寥無幾。

  值得一提的是,佟國維這老頭子竟然派人來給張廷玉送過東西,倒是讓張廷玉哭笑不得,想起當年豬和羊的事情來;除了佟國維之外,年羹堯的禮也挺耐人尋味。

  送的都是薄禮,畢竟張廷玉離開三年回來,康熙查也不怕。

  顧懷袖知道年羹堯送禮來的時候,就覺得有些微妙,她有一種直覺,年羹堯應該是因為大家都在四爺手底下做事,才送禮來的。

  只是不知道年羹堯到底知道多少了。

  想著這些事情,顧懷袖就有些頭疼起來。

  「有這三年也好,至少能看清了哪些人能交,哪些人不能交。」

  「周道新明年也要調任回來了,京中的熟人還是不少,倒是我聽說你那裡接到了不少請帖?」

  張廷玉眼含著笑意看她,揶揄極了。

  「我夫人的人緣可比我好得多。」

  他這話說得簡直泛酸,顧懷袖還不瞭解他嗎?「估計個個都想從我嘴裡,知道你這裡是怎麼回事呢。聽說去年太子被皇上責罰過,也有太子一黨的人遭到旁人的彈劾而被罷官。人人都想看看你朝著哪邊走……這些個帖子,我真是一張也不想看。」

  當初旁人就以為張廷玉是牆頭草,現在誰也不知道事情有什麼變化,還是要看張廷玉到底是什麼意思,大家好謀定而後動。

  更何況,張廷玉一回來,就意味著五十一年的會試大總裁之爭充滿懸念。

  「勞你辛苦一陣,不過聽說都是年後的帖子,今年還是能安生地過一個年,太子復立……實在讓我寢食難安。」

  當年在塞外,說張廷玉沒坑過太子,那是不可能的。

  當初康熙讓王公大臣們檢舉太子,張廷玉不是沒出過力,可是他不過才回去丁憂沒小半年,竟然就復立了……

  現在,張廷玉自然是想讓康熙再廢太子。

  謀定而後動,一則對旁人來說,二則對張廷玉而言,莫不適用。

  前面剛剛說完一句「今年好歹能過個好年」,後腳宮裡就有人來傳旨,說有事讓張廷玉進宮。

  宣旨的太監進來,臉色不大好。

  張廷玉也看出來了,與顧懷袖一起跪下接旨,後面還給了宣紙太監一筆辛苦錢,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公公可知道皇上宣臣進宮,是什麼事?」

  宣紙太監收了錢,卻搖搖頭:「不知道是什麼事情,不過趙大人也在。」

  「哪個趙大人?」張廷玉眼睛一瞇,「左都御史趙申喬大人?」

  「是了,正是這位,大過年進宮也不知道是幹什麼,他見過了皇上,皇上就叫咱家宣旨來了,張大人請吧。」

  那太監還算是厚道,好歹提點了張廷玉幾句。

  趙申喬?

  顧懷袖見張廷玉就要去換衣服走,有些擔心,又有些著急,「你……那趙御史,定然不懷好意,你才剛剛回京城,他就來奏報一番,往日你與他無冤無仇,多半還是因為戴名世之事而起……」

  「可不去不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張廷玉捏了捏她的手,可面色已然是一片陰沉。

  這一天是張廷玉回京城的第二天,他跟著太監進了宮,後面孫連翹便已經來府上拜訪。

  靄哥兒看顧懷袖還在屋裡收拾,忙跑進來說:「兒子方才過來的時候看見青黛姑姑領著舅母來看了,表弟是不是也要來了?」

  「你表弟是不來的,不過你現在可以去你石方叔叔那裡跑一趟,端些糕點來……」

  現在顧懷袖還有些恍惚,只要一想到宮裡太監的傳旨,就心驚肉跳,她沒注意用左手將桌上的東西撿順,又順手拿著赤筆在賬本上做了一個記號,等一會兒見完了孫連翹回來繼續算賬。

  沒想到,張若靄看著顧懷袖的右手,忽然說了一句:「娘你用錯手了,怎麼跟取哥兒一樣??「顧懷袖還沒來得及放下筆,聽見張若靄這一句,卻是怔然。

  過了許久,她才抬起頭來,像是沒聽清張若靄之前說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張若靄只覺得奇怪:「兒子說取哥兒也喜歡用左手啊,不過好像又改過來用右手了……」

  他看著他娘,覺得顧懷袖面色似乎不大好,只問道:「娘,您怎麼了?」

  顧懷袖勉強笑了一下,只道:「沒事……娘只是糊塗了,拿錯了手罷了。你去你石方叔叔那裡拿糕點吧……」

  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說完的這句話,顧懷袖見到張若靄走了,才盯著自己左手拿著的湖筆,忽然有些莫名煩躁起來。

  這件事太敏感了。

  一則敏感的是沈取,二則是左撇子。

  若沒有以前沈恙騙自己的事情,她興許還不會覺得微妙。

  沈取……

  左撇子?

  怎麼偏偏是他?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4: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七章 南山案

  孫連翹進來的時候,只看見顧懷袖臉色似乎不大對,還訝異了一下:「三年不見,你怎生見著這樣憔悴?我瞧瞧脈……」

  顧懷袖抿了抿嘴唇,實在是有些懷疑起來。

  她暫時將一切的心思都壓下,引了孫連翹坐下,只道:「我不過是剛才想事情有些入神罷了,忽然又回了京城,倒一點也不覺得熟悉,反而處處都是陌生。」

  現在顧懷袖是什麼處境,孫連翹怎麼可能不知道?

  她有所耳聞,也無法安慰什麼,只道:「憑張大人的本事,有什麼局面也能扭轉的,我來的時候見著張大人不是又進宮了嗎?」

  「這一回,但怕不是什麼好事。」

  顧懷袖也比較直言不諱,有好事自然是好,有什麼壞事,卻是沒辦法瞞住的,到底最後都會傳揚出來,她沒必要跟孫連翹遮遮掩掩。

  「倒是三年不見嫂嫂,看著豐腴了不少。」

  「如今你哥哥也長進了,現在在刑部謀了個行走,倒是漸漸起來,我也算是放心了。」

  孫連翹已然是一派成人的氣韻了,又因為懂得醫術,對自己的保養很好,看上去還跟二十幾的少婦一樣,雖然容貌不算上家,可氣韻旁人難比。

  顧懷袖看著她便道:「你這氣色才是真好,回頭若有個什麼美容養顏的方子,不若也給我一個……」

  說完,她自己便笑了一聲,不過笑了一半便停下了。

  孫連翹只覺得她今日格外奇怪:「我看你氣色也好,連白頭髮都沒見一根,哪裡用得著什麼養顏的方子?」

  顧懷袖只道:「沒見我家二爺那白頭髮一撮一撮的嗎?」

  「你不說我都要忘了,幾年沒見到你家二爺,有你說的這麼誇張嗎?」

  孫連翹本來以為她是玩笑,不過說完了,卻看見顧懷袖望著窗外殘雪的眼底,帶了幾分煙撩的霧氣,才知道顧懷袖並沒有跟她說笑。

  其實顧懷袖也不知道怎麼說,她拉著孫連翹的手,聲音也低低的,「若有哪一日,你見著他便明白了……」

  顧懷袖沒怎麼老下去,倒是張廷玉白頭髮一根根地接著冒,他也不喜歡顧懷袖幫他梳頭,每日起早都是已經收拾停當,反而笑話她老的。

  其實就算是問孫連翹這裡要了什麼方子,她也不一定有膽子給張廷玉用,倒不如……

  「嫂嫂,你這裡可有……」

  她在孫連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孫連翹愕然看著她:「你瘋了不成?」

  顧懷袖莞爾,也是忽然來的念頭,也不顧孫連翹是不是答應,只問:「可有?」

  「……這還從來沒見人求過,我可以回去給你查查古書……不過……你也真是瘋了。」

  愛她的二爺愛瘋了吧?

  孫連翹還沒見過這樣不愛惜自己的女人,誰不把容顏當成命?

  可顧懷袖竟然巴不得自己早一些變老,白頭髮這種事,有人一輩子也不想要,卻還有她這樣的怪物巴望著長白頭髮。

  「多少女人盼都盼不來你這樣的容顏,你卻願意將它……」

  「我即便是個醜八怪,他也對我不離不棄,白髮又有什麼要緊?」

  顧懷袖給孫連翹端了一盤瓜子餅,都是用炒制好的葵花籽再炒出來的,一咬滿口都是香脆,平日裡孫連翹就喜歡石方做的這個東西,現在見顧懷袖端上來,喜不自勝,忙吃了起來。

  孫連翹也就是來看看顧懷袖,親朋間的感情還是走動出來的,不走動哪裡來的朋友?

  她還有四爺這邊的事情,交代一下京城這邊的動向,尤其是太子跟八阿哥那邊。

  原本孫連翹就幫四爺辦了一件大事,比如……

  讓顧瑤芳給太子下毒,可現在孫連翹辦的卻是更大的一件事。

  顧懷袖對前者一清二楚,在聽見孫連翹走時候那句話的時候,也有了隱隱約約的預感。

  「現在我父親在宮裡勞累過度,身子也不大好了,皇上那邊信得過他,只特命我來幫著父親做太醫院裡的事情,暫時的……翻過年我便也要時常進宮聽差,也見過皇上幾回,若你在宮裡有什麼事情需要照應,也只管通過四爺或者你自己與我說……太醫院這邊也有人照應,天南星,車前子,百年參須。」

  太醫院的人,就是暗號都拿藥來開。

  顧懷袖只點點頭,送了孫連翹出去。

  只是看著孫連翹走了,她又琢磨孫連翹進宮,康熙怕是有點危險了。

  胤禛連太子都能害,還有誰不能?

  好好一個太子變成這樣,就有他讓顧瑤芳用齷齪手段下藥的原因,對康熙這個身子骨還算是硬朗的皇帝,下面幾個皇子多半都是心情複雜吧?

  當了五十多年的皇帝了,太子忍不住,已經被廢了一次,下面的皇子們還要忍,忍太子,忍皇帝,忍得辛苦。

  孫連翹現在才是走在刀尖上的那個。

  顧懷袖忍不住開始想,若是自己當年知道孫連翹給四爺辦事這樣賣力,甚至會豁出去,會不會還給孫連翹指這樣一條路?

  實則,她不過是利用了孫連翹而已。

  孫連翹自己也清楚,不過爾爾。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顧懷袖給他們指的是明路,他們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

  想想,她其實也沒有什麼本事,不過是個背後做鬼的陰險小人罷了。

  扶著門框的手緩緩放下,她也覺得自己的心這樣緩緩地放下了,張廷玉一直到中午還沒有回來,不過消息倒是來得畢竟早。

  出事了……

  不是張廷玉,而是他那個門生。

  張廷玉回京這才多久?

  左都御史趙申喬,迫不及待地就要將未來的威脅置於死地了。

  戴名世只得了榜眼,以其上一科之名氣,的確有頗多人詬病,以為趙申喬為其子趙熊詔作弊,到底趙熊詔是不是作弊數也不清楚,不過現在趙申喬忽然發難,卻是有公報私仇的感覺。

  若是尋常的事情還好解決,偏偏這件事是皇帝最忌諱的。

  十二月廿六上午,左都御史趙申喬攜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往御前檢舉《南山集》中有逆反之語。

  戴名世是文人,《南山集》乃其舊日所著,編著明末之歷史,在引用方苞的《滇黔紀聞》的時候,也引用了明末的年號,文集之中多有議論明史之言。哪裡想到,這就成為了他最輩子做過的最大的錯事。

  當年有江南巨商沈天甫明史案,今日忽發戴名世南山案,顧懷袖在聽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

  趙申喬劾奏戴名世恃才狂妄,私刻文集,文集之中多有反亂之言,居心叵測,該當處斬!

  張廷玉才剛剛回來,就這麼著急地針對了他的門生,其心是路人皆知。

  可沒想到的是,康熙在看過了《南山集》,聽過了趙申喬的奏對之後,竟然真的召見了張廷玉,指明讓趙申喬與張廷玉一同查辦此案。

  一本《南山集》,就是整個康熙五十年年尾上的最大意外。

  當初的《南山集》也是張廷玉看過的,哪裡有什麼逆反之語?

  又是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張廷玉想當場辯駁趙申喬,為戴名世表清白,卻沒想到康熙根本沒有聽他話的意思,只把趙申喬拿上來的那一本《南山集》朝著御案上一摔:「此等亂臣賊子,必當斬盡殺絕!」

  不過一本《南山集》,便要定戴名世「亂臣賊子」,還說什麼「必當誅殺」,這是要戴名世死了。

  當初沈天甫編纂一部明史,就累得滿門抄斬,如今一本《南山集》,除了戴名世本人之外,還有不少人為《南山集》作注或者藉以戴名世援引,其中以桐城方苞的《滇黔紀聞》最為危險……

  走出宮門的時候,張廷玉面無表情,只扭頭看了站在乾清宮遠處的趙申喬。

  趙申喬留著一把鬍子,年紀已經不小了,他邁著方正八字步,朝著張廷玉走過來:「薑還是老的辣,三年前張老先生能呼風喚雨,三年之後……你不過是俎上肉,待人宰割罷了。戴名世的命,不是我趙申喬要,是皇上要。您若是他的好先生,早些給他備下棺材吧。」

  說完,趙申喬快意地大笑了起來,昂首闊步地出了三道宮門,離開了宮。

  張廷玉在原地站了許久,用力地捏著手裡的奏折,冷風裡他站了很久,直到有太監過來問他:「張大人,給您打把傘嗎?」

  打傘?

  下雪了。

  張廷玉抬眼才看見,自己已經不知道在冷風裡站了多久,他一閉眼,只道:「不必了,公公勞心。」

  在他出宮門的時候,戴名世已經立刻被人收監下獄,同時收監的還有同是桐城人的方苞。

  明明知道戴名世是張廷玉的門生,方苞也是張廷玉的門生,康熙也不可能不知道趙申喬因為趙熊詔的事情,跟戴名世結了仇。這一次他直接指了張廷玉與趙申喬督辦此事,用心不可謂不深沉,深沉得張廷玉大冷天裡連血都凍住了。

  一個嫌犯有仇,一個與嫌犯有故,這恐怕是天底下最不需要避嫌的案子了吧?

  張廷玉近乎渾渾噩噩地回了府,在書房裡翻出那一本南山集,便見到扉頁上頭為戴名世作注的無數文人,大大小小幾十人,一個牽連著一個,卻不是是怎樣一樁血案了。

  枉他上午見戴名世,還說往後會好,就是這麼個好法?

  未免太過諷刺!

  翻遍《南山集》,不過有些言語不該出自臣工之口罷了,實無一絲半點的反意,戴名世都已經入了翰林院,進了明史館,怎麼可能還會又「叵測之居心,謀反之深念」!

  「嘩啦啦」地一串聲響,卻是張廷玉忽然掀了整張書桌上的東西,筆墨紙硯通通落在了地上。

  還在外頭的顧懷袖,乍然之間聽見裡面聲響,進來一看,便見張廷玉滿面寒霜,她原本想要出口的話,一時之間全沒說出口。

  張廷玉兩手撐著桌案,緩緩地坐了回去,只把還沒來得及遞上去的參劾趙申喬的折子扔在了書案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才低聲念了一句:「趙申喬……」

  好一個趙申喬。

  以文字入獄,又是要鬧一樁「文字獄」出來。

  知道皇帝最忌諱什麼,他就把什麼事情往皇帝最忌諱的事情上面靠,張廷玉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因為皇帝根本不會聽,也不會讓他說。

  康熙是要看著張廷玉,親手毀了自己的門生。

  戴名世乃是狂士,由張廷玉一手提拔起來,似乎……

  阿德急匆匆地從外面來,只報了一句:「二爺,外頭人都傳……戴名世跟方苞等人都已經下了刑部大牢……」

  「……去吧,我知道了。」

  張廷玉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顧懷袖則過去給阿德打了個手勢,「繼續去外面聽著消息,一會兒再來報。」

  聽見戴名世幾個字的時候,她便知道多半是戴名世出事了。

  慢慢走到張廷玉身邊去,抬手按著後面椅子扶手,她只輕聲問他:「到底是怎麼了?」

  「……趙申喬舉戴名世《南山集》多有悖逆之言,皇帝讓我與趙申喬一起查辦此事……」張廷玉有些說不下去,他這輩子少有遇到這樣需要掙扎的時候,當年冤殺朱慈煥,好歹因為是不相干的人,雖也難受,可從未如今日這樣彷徨又痛恨,「忠愚賢,忠愚賢……為人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他要殺一個人恩,卻要逼著我來殺!」

  這一步棋,張廷玉怎能不明白?

  若他真殺了戴名世,康熙鐵定相信了他的忠心,從此以後高官厚祿不在話下。

  可戴名世是他相中的千里馬!

  是他張廷玉曾經親手抬到狀元頭上的得意門生!

  先生親手將學生送上斷頭台……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他若真是做了,無異於把自己的兒子送上斷頭台。

  張廷玉忽然伸手遮了自己額頭,也擋住了一雙眼,他疲憊極了,早想過回京城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卻沒想到會從戴名世開始……

  「忠,愚,賢……」

  都說為官之道,首先就是一個「忠」字,若張廷玉忠,戴名世死;張廷玉逆,張廷玉與戴名世皆死。

  擺在他面前的,從來只有一根獨木橋。

  顧懷袖看著他黑髮之中夾雜的一根根白髮,只將手指收緊了,更不知道說什麼了。

  這個年,眼看著是沒辦法過好了。

  戴名世與方苞,都是現如今出名的文人,更別說戴名世名聲遠揚,若是趙申喬狠毒一些,少不得要牽連張廷玉這個先生了。由此一來,今年的會試大總裁,非趙申喬莫屬……

  當初趙申喬奏稱他與戴名世無冤無仇,只是為了盡臣子的本分來舉此事,分明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罷了。

  更瞎的是,康熙信了。

  顧懷袖已然注意到了,張廷玉方才說「皇帝」,而非「皇上」。

  她只能伸手按著張廷玉的肩膀,想起的卻是當初在江南,張廷玉在江寧縣志之中發現的「沈天甫」,還有可能是沈天甫後人的沈恙。

  怕是當時張廷玉翻閱卷宗的時候,怎麼也沒想到這種事也會落到自己門生的身上吧?

  此刻的戴名世與方苞,卻只能在暗無天日的囚牢之中,竭力尋找生路。

  然而在外面的張廷玉都想不出來,他們又哪裡能找得到?

  牽強附會,無中生有,污蔑就是污蔑,可一旦皇帝開口,這種污蔑就變成了真的。

  年夜飯吃得索然無味,衙門裡又關了一大堆的文人,趙申喬已經要坐戴名世方苞死罪,翻過年周道新也回來了,又聽見一樁這樣的事情,卻是一直沒有登門拜訪張廷玉。

  到底有當年朱慈煥的事情在,這一次,張廷玉又回怎樣做?

  周道新想要看看,也或許是尋著機會,要看看張廷玉這個朋友還值不值得交吧?

  所有人都在看張廷玉要怎麼走,可他面前分明只有一條路,還有什麼怎麼走的說法?

  左右,於戴名世而言,不過一個「死」字。

  朝堂之中平白掀起一場風雲,張廷玉成日裡都在刑部坐著,顧懷袖也坐在了屋裡。

  她在紙上寫下一些東西算著,可腦子裡一片的混亂。

  事實告訴她,這興許只是個巧合,可什麼樣的巧合都堆在了沈取的身上,她實在是有些……

  她坐進椅子裡,看著推算出來的那一頁紙,安慰著自己,正掀了茶蓋,便瞧見靄哥兒偷偷摸摸進來了,手裡還團了個雪球。

  「靄哥兒,雪球不許帶進屋裡來,這天冷路滑,你妹妹身子不如你跟你三弟壯實,當心她凍著……」

  「哦。」

  張若靄將雪球扔了出去,進來看顧懷袖,不看一伸腦袋瞧見上面一張紙,奇奇怪怪的都是符號:「這個像是尖梯子,又像是屋頂的東西是什麼?還有好多小蝌蚪……」

  「什麼尖房子小蝌蚪……」

  不過是顧懷袖習慣性寫的英文罷了。

  她捏了手裡的紙,團起來,不再給靄哥兒看,心道靄哥兒、霖哥兒跟香姐兒,沒有一個是左撇子,沈取應該不是自己兒子。

  難不成……

  她被自己腦子裡的想法給逗樂了。

  紙團一扔,她便摟過了靄哥兒,笑道:「你前兒跟我說取哥兒慣用左手,可是真?什麼時候瞧見的,是一時用了左手,還是平時都用?」

  「是我們在龍眠山的時候,他用左手抓毛筆,我還笑話他呢。爹也一下把紙給他撤了,讓他改右手……」張若靄眨了眨眼睛,說了一句,可是說完,他就知道自己可能說錯什麼了。

  顧懷袖眼睛閉了一下,一手按緊扶手,似乎在強迫自己鎮定,過了一會兒,她才勉強平靜問道:「你說你爹……撤了紙,讓取哥兒改右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5: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八章 師恩

  原本怎麼推都覺得是自己疑神疑鬼了,可畢竟是被沈恙騙過一回的人,她當時那一段日子,是真的將取哥兒看成了自己的兒子,即便只有短短的一段時間,卻也做不得假。

  可現在,在她已經將這件事判定為巧合的時候,張若靄跟自己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張廷玉撤的?

  顧懷袖有些想笑,又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大對的地方。

  張廷玉知道她是左撇子,所以怎麼也不會平白無故讓一個左撇子用右手。

  終究還是顧懷袖多疑了,她想想又問了靄哥兒幾句,過了一會兒才讓張若靄離開。

  看著被自己扔下去的一團紙,顧懷袖撿起來展開看了,又終究覺得荒謬。

  興許有別的原因……

  至少現在她不會去問張廷玉,他的事情已經夠煩心了。

  去年年底忽然出了戴名世的案子,朝野之中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參劾張廷玉,翰林院之中也有一部分的人起筆彈劾,言及張廷玉督辦此案必定包庇戴名世,懇請皇帝撤銷張廷玉督辦此案的職權。

  實則,張廷玉自己比誰都希望自己不曾有這樣的職權,可是他也知道,康熙不會滿足他和群臣的願望的。

  皇帝需要的只是刀,只是會辦事的狗,不允許下面人有任何的違抗。

  他可以是明君,可首先是「君」。

  趙申喬只管將《南山集》所涉之人盡數逮捕,多有嚴刑拷問,以逼迫眾人下供詞。

  張廷玉屢次往朝中遞折子,皇帝也不過是留中不發,一點也沒有責斥趙申喬的意思。

  這種時候,是連任何一句辯駁的話都不能說的,說了皇帝也不會聽。

  連上三道折子,皇帝不看了之後,張廷玉還有什麼不明白?

  戴名世等人在牢獄之中,張廷玉不得探看,只能審問其餘人等,不能近監牢一步。

  一轉眼越過了年,整個京城江南士林一片恐慌,唯恐《南山集》文字獄之禍罪及己身,盡皆閉門謝客,過起了隱士一樣的日子。可還有為《南山集》作注之文人,因為過度提心吊膽,竟然活活嚇死在屋中,由此可見多少人因此事而惶惶不可終日了。

  從京城與戴名世同科之人,一直到曾經與他有過友交之人,哪個不遭難?

  張廷玉身陷於困頓之中,心知戴名世非死不可了。

  趙申喬一番曲解的話,也能讓康熙動了殺機,可見並非不是不明白,他只是要殺雞儆猴。

  會試的事情現在幾乎沒有什麼人在關注了,只因為戴南山一案牽連已經甚廣,士子潛心修學之人甚少,都來關注戴南山一案了。

  人人都說戴名世是亂臣賊子,自己有悖逆之心不說,還要拉那麼多人下水,其心可誅。

  昔年舊友之中揚言要同戴名世割袍斷義之人不在少數,可戴名世都不會知道的。

  一出正月十五,刑部辦案的卷宗呈上來,張廷玉這邊一看,涉入此案之人已經多達二百,如此滾雪球一般查下去,焉知不是又一場大禍?

  張廷玉拿著卷宗往趙申喬屋子裡去,朝著圈椅上一坐,便道:「《南山集》中援引明末南人所著文章,這些人身處明末崇禎末,為何也被趙大人叫人抓了起來?」

  清軍沒入關的時候著的書,還是已經成書很多年的書,這都要抓,那整個大清朝有多少文人要涉入其中?

  張廷玉不大客氣,事到如今也懶得客氣了:「趙大人您是想鬧得人心惶惶,好顯示自己的威風吧?趕明兒,張某也尋一本您著的書,必定字字細讀,引經據典來論……」

  「哼,張廷玉,你莫要以為這樣就能威脅我了。」

  趙申喬已經走到了如今這一步,之前舉戴名世有悖逆之語的時候,他自己都沒想到竟然有這樣容易,好歹戴名世也是榜眼,可聯繫到四十多年前的那一樁案子,他就有些明白了,當初的沈家肯定有冤情,可皇帝要他死,沈家便滿門抄斬,再沒有一個活口。這樣的殺伐手段,豈是張廷玉一個臣工所能阻止的?

  「你看明白一些,現在不是我趙申喬要他們死,是皇上要他們為自己悖逆之言付出代價。我趙申喬,只抓與《南山集》有關之人,何曾來的大清朝文人都要遭難?張大人莫要危言聳聽!」「啪。」

  張廷玉將卷宗朝著桌上一扔,定定看著趙申喬,「就因為記恨趙熊詔狀元之事,你便要將我門生趕盡殺絕嗎?」

  「張大人,趙某不曾將您的門生趕盡殺絕,他是自己要死,自己想死。」這種時候,趙申喬就不得不說自己之前已經說過的話了,「下官乃是為皇上辦事,絕無一星半點的私心!此心此情,天地可鑒!」

  張廷玉緩緩地勾了唇,冰冷之中藏著三分的陰狠,只一字一句接道:「若有半分私心,天打雷劈,斷子絕孫,滿門覆滅。」

  說完,他便看著趙申喬陡然之間站起來,指著自己說不出話來。

  既然沒半分私心,又何懼這樣的毒誓?

  張廷玉真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了,只是今天還要提卷宗入宮回稟皇帝。

  當年這個時候,張廷玉冤殺了朱慈煥,如今朱慈煥就要換成他的門生了。

  離開了刑部衙門,現在張廷玉這裡只管朝著張府去,他回了書房,便寫了一道折子,只求皇上留戴名世一命,此人高才之輩,如何能因為這等荒謬附會之言而盡折於此?

  張廷玉著實不甘心。

  只是,下筆的時候難免覺得沉緩,甚至有一種寫不下去的感覺。

  之前遞了那麼多封折子,康熙都留中未發,興許根本不想再看到張廷玉的折子。

  可他身為戴名世的先生,不管遞了這折子是什麼下場,還是要遞。

  正月十五進宮面見皇帝,康熙接了張廷玉的折子,只掃了一眼,便朝著下面扔去:「朕早說過,若有敢為亂臣賊子美言辯駁之人,一律與戴名世同罪!都說食君之祿,他戴名世也入了翰林院,竟然也敢出此等謀逆之語,朕絕不能容!」

  下面還有不少的大臣,此刻都連連下跪磕頭告罪,高呼「皇上息怒」,頭一次,張廷玉覺得朝下面跪是這樣艱難。

  趙申喬稟道:「《南山集》案,為其作注者四十一,曾批注藏書援引之人,多達三百餘人,其中方苞等人當坐死,主罪戴名世,當處凌遲。」

  李光地這裡一聽,卻覺得趙申喬太過狠毒了。

  戴名世著書乃是主罪,可凌遲處死一法實則殘忍,況方苞此人之才華素為李光地所欣賞,此案牽連數百人,其中大半都是張廷玉的門生……

  罪輕者須流放,中者處死,重者凌遲,若真牽連下去,要為此案掉腦袋之人多有上百,只恐會引得朝野不安。

  李光地看了張廷玉一眼,只見這後輩已然垂首握拳,分明強壓著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張英這個兒子,素來聽他父親的教誨,最是能成大器,若是此刻忍不住,後面前途將毀。

  一時之間,李光地也不知如何是好。

  可眼瞧著朝中重臣,竟然沒有一個敢出來說話,也是心寒至極。

  頭一個站出來附議的乃是翰林院如今的掌院學士,張廷玉一回來,他這個掌院學士的位置就難保了,原本就是在張廷玉丁憂的時候上來補缺,如今若是輕易沒了,哪裡能夠甘心?

  「臣以為趙御史所言甚是,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

  ……

  逐漸地,朝中大半之人附議,戴名世方苞等人,已經難逃一死。

  張廷玉就這樣聽著,他手一抬,便似乎要說什麼,沒料想忽然有個聲音在這一列頭一個響起:「吾皇萬歲,老臣不敢附議。」

  李光地此言,瞬間讓剛才還附議之聲滾沸如水的金鑾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看著李光地,趙申喬更是抬手一指:「李大學士,你有何異議?」

  趙申喬還是李光地的門生,竟然抬手來指李光地?

  李光地忽然一笑,只佝僂著身子,緩緩道:「戴名世其罪難恕,只是此案牽連甚廣,斷案多有殘酷之處。若真處決百人,流放二百,朝野必定大為震懾。此等血腥殺戮,必定引得江南士林反彈。老臣以為,小懲大誡,以儆傚尤,方能顯示皇上天威。」

  康熙很久沒說話,看了李光地一眼,又看了一直不語的張廷玉一眼,問道:「眾愛卿以為如何?」

  趙申喬頭一個出來說話:「此等亂臣賊子之流,當有則殺之,方能鞏固我大清祖宗宏業!」

  「臣附議李大人所言。」

  「臣也附議……」

  ……

  到底都是牆頭草兩邊倒,局勢轉瞬之間便不甚明朗起來。

  趙申喬眼看著附議之人愈來愈多,也是有些手足無措。

  此案牽涉甚廣,他也不過是琢磨著皇帝的心思辦事,可他不敢說自己能比李光地更瞭解皇帝,這時候趙申喬有些慌了神,竟然駁斥道:「皇上明鑒,李大人與張大人私交甚厚,焉知不是為張廷玉之門生美言?張廷玉本身身涉此案,也敢提拔戴名世,讓這等悖逆之人選為翰林,難辭其咎!若不能以公正之心待此案,何必抓亂黨?!」

  這是要拿張廷玉開刀了。

  張廷玉比誰都清楚,這一場接著倒霉的還有自己,他說不出話來,這麼多年也頭一次一句話不想說。

  康熙聽夠了眾人說話,終於看了一眼御案之上排著的這麼多人的名單。

  他也心知此案牽連甚廣,只是犯了他忌諱的人,斷斷容不得:「南山案,首由戴名世所起,此人罪大惡極,不可免其死罪。念其曾有高才,嘗入翰林,免氣凌遲,只處以斬立決。《南山集》援引方孝標之《滇黔紀聞》,再查《滇黔紀聞》,方孝標其心可誅,掘墳戮屍。其餘不涉余案之人,坐死者改流,流者改責,令刑部一一定責,交予朕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

  終究還是容不下一個戴名世?

  張廷玉渾身冰冷,手指僵硬得可怕。

  這相當於是駁了趙申喬的面子,他如何能忍?

  趙申喬立刻出列道:「此事若無張廷玉阻撓包庇,早該斷案,其人多有為戴名世美言之語,焉知不是同罪?」

  張廷玉在朝中也有不少仇人的,只因為他是皇帝黨,眾人摸不透拉不攏,這會兒落井下石也是尋常。

  頓時就有不少人附議起來,無非是張廷玉無法洗脫自己跟戴名世之間的關係。

  康熙只道:「朕未嘗無此顧慮,既然如此,便下旨令張廷玉明日法場監斬戴名世!」

  張廷玉,明日,法場監斬戴名世……

  多有意思的一句話啊。

  張廷玉埋頭的時候竟然微微地笑了起來,神情淡然謙恭,接旨下跪,對康熙叩首:「臣,張廷玉,領旨。」

  一場殺戮風雲,似乎就要這樣淡去,方苞之事未定,可看皇帝對張廷玉的態度,也該知道他倒不了了。

  待到散朝,張廷玉一步一步走出了金鑾殿,只覺得方出去,寒風便灌滿全身,讓他身上的補服,也像是外面的風雪一樣。

  天寒地凍……

  又是一年的正月十五。

  李光地跟出來,只長歎了一聲:「衡臣,該放便放,皇上容不下他。」

  「天下千萬人都是他的子民,連坐者都可饒恕,卻容不下一個戴南山……」

  張廷玉笑了一聲,卻躬身對李光地一禮:「廷玉感懷臉李老大人今日之言,他日必當結草啣環以報。」

  說完,他便自己走了。

  後面李光地瞧著張廷玉風雪之中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當年中試第一傳臚的時候,同僚張英就這麼扶著太和殿外面的漢白玉欄,一路哭著出了宮……

  李光地想,自己也老了,怎麼回憶起這樣不相干的事情呢?

  這一夜,張廷玉不曾入睡,也不曾回房。

  次日天沒亮,刑部大牢之中已經人聲鼎沸,眾人都知道戴名世今日要處決,昔日名震京城之人,今日腳鐐枷鎖,形已階下囚。

  「嘩啦啦……」

  腳鏈與地面摩擦著走,戴名世過去的時候,看見了方苞。

  桐城方靈皋,何曾不是風流人物,如今只能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戴名世笑道:「人固有一死,只爭早晚,必在意?今我戴名世赴斷頭台,定載史冊矣!」

  說完,果真大笑而去,赴了刑場。

  雪很大,人往斷頭台上一跪,戴名世便覺身心俱是為之一空。

  他想起自己當年已經不想再入科舉,誰料被張廷玉慧眼相中,金榜題名騎馬游金街,昔日風光旖旎,盡數從眼前劃過……

  但聽得一聲「請監斬官升座」,戴名世抬頭一看,便忽然有些發怔。

  張廷玉緩緩地坐在了刑場前面,斷頭台上跪著的就是他昔日的門生。

  他忽然開始後悔,若是當年不曾相中戴名世,是否今日戴名世可避免這殺身之禍,只周遊天下當他的放浪狂士?

  一切大錯已然鑄成,無法挽回。

  戴名世只覺得跟做夢一樣,他也看見了張廷玉眼底那些神光,獄中聽說過不少的事情。

  如今午時將至,戴名世只朝著張廷玉三叩首,朗聲說話之時,整個法場裡裡外外同為之寂靜。

  風雪中,戴名世言:「我戴名世,仰先生伯樂知遇之恩,未敢有以報之者。先生大恩,戴名世銘感五內。天下能得一知己者少有,名世以先生為師為友。今日事涉《南山集》,不牽連先生,已是大幸。今日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僅以名世之血軀,明此事,證此道!」

  「張大人……該行刑了……」

  旁邊有差役提醒了一句。

  張廷玉緩緩提簽在手,只覺得重如千斤,在戴名世再次叩首而下的時候,終於抬手發籤。

  「啪!」

  木簽落在地面上,劊子手手起刀落,「滋啦」一聲響,戴名世已身首異處!

  張廷玉只看見那血濺了三尺,染紅斷頭台上積雪白。

  他不曾眨眼,只把這一幕刻在心頭。

  親手下令斬了自己的門生,多少人以為張廷玉鐵面無私?

  張廷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府的,他坐在書房裡,看著張英留下的三個字:「忠,愚,賢……」

  忠愚賢,為官之道。

  他抬手,輕輕在「忠」字上,兩筆打了個叉。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22 11:55:19 |顯示全部樓層
第二一九章 脫困

  人說自古忠孝難兩全,於張廷玉而言,卻是忠孝都不能全。

  只可惜,人人都說張廷玉孝順又忠君,能夠在法場上面不改色地發籤斬了自己的門生,還是上一科的狀元,這要多大的本事?

  多少大臣參劾他啊,原以為張廷玉因為戴南山一案肯定會受到牽連,哪裡想到張廷玉竟然被派去監斬?

  結果監斬之後又一直沒有調令,大家都分不清現在是個什麼情況,張府門庭這裡一下就冷落了起來。

  於張廷玉而言,這是在京城之中最過難熬也最清閒的日子,可在京城這樣的地方,清閒也不是什麼好處。

  戴名世被挫骨揚灰,屍首都沒留下來,連衣冠塚都不敢立,想要祭奠的人都找不到什麼辦法。

  現在張廷玉只喜歡在屋裡跟顧懷袖下棋,只是最近顧懷袖也很沉默。

  「……你又輸了。」

  張廷玉「啪」地落下一子,忽然笑了一聲,看著滿盤的棋子,又望了窗外一眼。

  顧懷袖道:「不是我棋力弱了,是你殺氣重了,眼看著一大把年紀的人,你也不怕傷身……」

  有什麼可傷身的?

  張廷玉往後頭羅漢床上一仰,便靠著引枕躺下,瞇著眼睛:「下個棋而已……哪裡來的那麼大的殺氣?」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顧懷袖挽了袖子,收拾著棋盤,低眉垂首,一派溫然。

  她知道張廷玉難受,可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他現在不過是不大想動。

  張廷玉只拉她下來跟自己躺在最裡側的狹小空間裡,將臉埋進她頸窩裡,像是這樣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一樣。

  「他畢竟是我的門生……我都開始懷疑,到底為了這條路,我還要付出多少代價……平步青雲,遂有青雲路,可青雲路到底是用什麼鋪成的?」

  用的是那些人的屍首和鮮血。

  張廷玉見過的殺戮不少,可看著自己的門生死,卻是頭一回。

  坊間曾有人戲言,稱戴名世「成也張老先生,敗也張老先生」,竟然是一語成讖。

  天底下最悲哀之事,莫過於此了。

  青雲路下面有多少人了?

  張廷玉都要數不清。

  朝中大員手裡沒按著皇帝的意思辦過冤案和虧心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就是他父親張英也不敢說他手裡沒有一條人命。可那些人左右與他們無關……

  向來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張廷玉從不說自己是君子,因為他從來懶得管與自己無關之人的死活,可一旦這種不幸降臨到他的身上,就格外痛苦。有的事情,的確是做錯了的,張廷玉從不否認,只是很多事情不是因為錯就不做,相反……

  越是錯,越是要做。

  帝王無情,當臣子的也該無情而已。

  棋子需要什麼自己的意志呢?

  可張廷玉要當的,並非一枚棋子。

  種種的念頭交纏過去,張廷玉微微地閉上了眼,卻聽顧懷袖在他耳邊道:「會試沒多久就要開始,皇帝要再沒什麼表示,可就遲了。」

  「桃李滿天下又有什麼用……你看除了戴名世來訪我,范琇林之濬幾個早在出事之前就已經給我遞了帖子之外,其餘人該觀望的還是觀望罷了……門生門生,大多還是學生仰仗著先生,至於他們本身,卻是一個也靠不住的。」

  若是張廷玉中間沒這三年,這些門生多半還是有用的,或者至少說不會袖手旁觀得這樣厲害。

  如今張廷玉連戴名世都斬了,卻不知還有幾個人會來張廷玉這裡了。

  即便是原本之前只是想觀望一下的人,現在見著張廷玉,也該避之如牛鬼蛇神。

  顧懷袖心知他現在已經跟以往不一樣,那一日收拾書房所見,卻是觸目驚心。

  為人臣者,最要緊便是一個「忠」字,可他……

  她只低聲一歎:「阿德今兒早上在外頭看見了范琇,被我叫人給趕走了。」

  「是該趕他走。」張廷玉如何不知道顧懷袖的意思,「現在我前途未卜,沒必要耽擱了他們幾個,到時候若有什麼朋黨之嫌,又是我牽連他們了。」

  「今科不少人舉薦趙申喬為會試大總裁,總歸讓人心裡不舒服。」

  趙申喬這個人一向是被人稱作清官,可清官不代表能臣,更不代表件件事情都能辦得妥當,尤其是戴名世一案,分明是從私心起,為了他兒子趙熊詔,是非曲直個人心中有數。往日名聲再清白,今日作下這樣的孽,往後卻不知是不是會被人打成沽名釣譽之輩?

  張廷玉摸了一枚白子,一枚黑子,這樣並排地放在棋桌上,「猜猜這兩個是誰?」

  「……誰?」

  顧懷袖猜不透,一個白,一個黑。

  垂著眼簾看這兩枚棋子,張廷玉道:「一個是趙申喬,一個是他兒子……趙鳳詔,與趙熊詔乃是兄弟,此人乃是噶禮心腹……趙申喬背後沒人,哪裡敢有這樣的膽子,拿著一本《南山集》就去參劾?雖則《南山集》之中有議論誅殺前明太子的事情……」

  也就是當初張廷玉辦的朱三太子一案。

  「可謀逆之言,從無一字。附會牽強,他自己也清楚,南山集案背後,焉知沒有朋黨之爭?」

  張廷玉自己,不過是那個被針對的對象而已。

  噶禮,滿洲正紅旗,現任兩江總督,多次因為貪污被彈劾。可趙申喬的兒子趙鳳詔竟然說噶禮乃是清官,又將貪污一事比之為婦人失節,康熙因為趙申喬是個清官的原因,竟然對趙鳳詔所言深信不疑。

  噶禮乃是太子一黨的人,趙鳳詔乃是噶禮的心腹,自然也要歸為太子一黨。

  趙申喬是哪一黨就不要緊了。

  張廷玉指著那一枚白子道:「這是趙申喬。」

  然後他又指了那一枚黑子:「這是他兒子趙鳳詔。」

  一個是白,一個是黑,一個是清官,一個是貪官。

  張廷玉看著外面枝頭開始化了的雪水,還有未謝的寒梅,只道:「今日之辱,他日必叫趙申喬百倍還之;今日之痛,他日定使趙申喬感同身受。」

  他已然斬了自己的門生,都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若也讓趙申喬嘗嘗送自己的兒子上法場的滋味。

  斬立決怎麼夠呢?

  當初太子被廢,本就有張廷玉從中做手腳,因為張廷瓚之事,便已經與太子結為死仇了,更有江寧行宮顧懷袖之事,如今是舊恨又添了新仇。

  不倒太子,又朝著哪邊走?

  趙鳳詔貪污,人盡皆知,只看張廷玉什麼時候能讓趙申喬嘗嘗這樣的苦痛了。

  他微微垂著眼,身上的殺機,卻在那一刻收斂了一空。

  張廷玉抬手將黑白的兩枚棋子攥緊了,又輕輕鬆開,任由它們墜落到棋盤上,與別的棋子混在一起。

  冬天裡嚴寒的冰雪化了,很快,紅梅報過春之後,新一年的考差開始了。

  張廷玉乃是翰林院殿撰,這會兒也直接進入翰林院考差去。

  今年沒有指明誰來當主考官,只在會試之前才能有結果,三月初八會試開場,三月初七考差的結果才會簡放出來。

  翰林院之中參與了考差的人,便到宮門外頭守著,等著考差的結果下來。

  先公佈的是十八房官和下面的監考官員,一直都沒有張廷玉,直到念到「會試大總裁」的時候,才有張廷玉三個字出來。

  按例,由會試大總裁接旨,而後帶著人一起前往順天貢院。

  可在張廷玉淡然出列,接過聖旨的時候,全場不知道怎麼,安靜得有些詭異。

  瘋了……

  又是他!

  趙申喬那邊幾乎是氣得吹鬍子瞪眼!

  今科會試的考官只有一個,只有張廷玉一個,原本眾望所歸的趙申喬竟然連個考官都沒撈上,如何能不生氣?

  原本張廷玉親手斬了自己的門生之後,就處於一種賦閒的狀態,眾人都以為他殺自己門生乃是不義,同時又被戴名世一案給牽連,哪裡想到今日竟然東山再起?

  不知道多少人暗暗後悔了起來,張廷玉卻似乎全部看不見。

  從皇宮往順天貢院的路,張廷玉已經很熟了,帶著人便直接入了貢院。

  張廷玉再次成為主考官的消息朝著京城裡一傳,真是個嘩然沸騰。

  而傳到顧懷袖這裡的時候,她卻只有一聲長歎了。

  今日的張廷玉,已然不是昔日的張廷玉。

  縱使今科再有高才之輩,也無人敢戴名世一人比。

  千金市骨,眾人皆以為蠢,殊不知……

  千里馬之於伯樂,何止千金?

  他日桃李滿天下,張廷玉卻只記得今夕斬戴南山於斷頭台。

  會試三場,每場三日,照樣熱熱鬧鬧,只除了因為主考官只有張廷玉一個而顯得有些微妙之外,並沒有其餘異常之處。

  今科更沒有鬧出什麼「范九半」這樣駭人聽聞之事,一切平靜至極,又公允至極,等得放杏榜之日,考生閱過自己答卷之上的批語之後,無一人再找貢院批駁。也有落榜的士子往當年范琇那一面寫滿了字的杏榜牆上瞻仰,一面感歎范琇當年的好運,一面又想到戴名世的悲慘下場。

  於張廷玉而言,是毀譽參半。

  可是在康熙那裡,他一差錯也沒有地完成了自己的差事,事畢之後也沒有加官進爵,還是一個四品的南書房行走。

  現在康熙的態度真是誰也看不明白了,眾人即便是覺得張廷玉前途無量,也沒人敢去巴結,更沒人敢探彈劾。

  張廷玉照舊在南書房行走做事,只是除了做事之外,卻時常一句話也不說。

  會試之後是殿試,殿試也不用張廷玉負責,他只是幫著整理一下眾位大學士閱卷之後的答卷而已。

  殿試金榜很快出來,朝考後面康熙又點了翰林,等到這些人都進了翰林院,事情才算是終於結束。

  這一天,張廷玉回去得很早,可他沒想到,晚上傳飯之後,府上竟然來了一位貴客。

  顧懷袖看見康熙的時候,整個人都沒反應過來,現在一家子都坐在一張桌上吃飯,還有幾個小孩子從沒見過康熙,這會兒都坐在那裡,天真地看著進來的康熙爺。

  康熙今天是便服,他今年也不過才五十幾歲,看上去竟然有六七十,如今進來看見張廷玉與顧懷袖都跪著,不由笑道:「都起來吧,今日朕是微服。原本只是宮裡悶了,出來看看幾個皇子,不成想忽然見了你們府門,想著也是傳飯的時候,索性進來看看你家廚子的手藝有沒有長進。」

  張廷玉著實有些摸不透,不過只讓下人將幾個孩子抱走,康熙卻一擺手:「孩子們都坐著吃吧,也別把我當皇帝了,累得慌。」

  累得慌?

  誰不是累得慌呢。

  顧懷袖心下覺得嘲諷,又見康熙看似很強壯,也看似很平靜,可站在康熙後面的三德子卻輕輕給張廷玉夫婦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來。

  想必今日康熙出宮,又觸動什麼傷懷事了吧?

  康熙上來就坐在了主位上,張廷玉陪坐於下,兩邊坐著的都是小孩子,還有張步香,康熙發話說孩子都留在這裡,所以張廷玉也沒叫三個孩子下桌。

  「萬歲爺今日……」

  「今日忽然想起往年見著明珠來你父親家裡蹭飯時候的樣子了,一晃竟然也是快二十年,歲月匆匆……如今你父親也去了,張府朕也賜給你了,甚至你的孩子都長大了……這小子看著怎麼這麼面善?」

  康熙盯著張若靄一直看。

  張若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一副聰明靈巧模樣,他似乎也想了想:「您是當年那個來我家吃飯的,是皇上,黃爺爺。」

  「哈哈哈對,就是我。」

  康熙一下笑出聲來,摸了摸張若靄的頭。

  「真乖巧的孩子啊……朕一下就想到了太子小時候,比他還聰明不少呢……」

  一說到這種話題,張廷玉立刻就不說話了,甚至沒有任何插嘴的意思。

  都是特別敏感的話,去年的時候,太子復立之後的第三年,就已經再次與康熙爆發了爭執,張廷玉當時雖然不在,可至少有所耳聞。前段時間還傳聞去年鄉試有科場舞弊,不過現在都還沒鬧到御前來,聽說也是八爺黨跟太子一黨的爭端。

  朝中各位皇子黨羽之間的傾軋,已經日益殘忍,康熙身為上位者,又怎可能不知道?

  越是知道,眼光越是明白,他也就越為如今的局面所苦。

  可他畢竟還是皇帝,再苦都要撐著。

  戴名世之事還沒過去,方孝標被掘墳鞭屍,其方氏族人方苞和方士玉等,現在都還羈押在獄,因著為《南山集》作序的事情,還沒有一個定論,只是這件事已經不由張廷玉來管了。

  對康熙,就像是被叉了的那個字,張廷玉心裡很平靜。

  康熙叫人給自己盛了飯,又用了菜,看顧懷袖站在一邊,一直沒出聲,便道:「顧三啊顧三,前些年還在朕面前張牙舞爪呢……」

  顧懷袖哪裡還敢跟康熙爭什麼?

  她只躬身道:「當年一事之後,臣婦已在家修身養性,不敢惹事。」

  「哪兒有?」張若靄一下出來告狀了,嘿嘿笑了一聲,「我娘可厲害著呢,還會放火銃來嚇人!那東西可厲害了,我娘說一槍能打死好多人,就算是打不到人,人也會死。」

  「靄哥兒!」

  顧懷袖真要被這小子給嚇一跳,可她隨即就明白靄哥兒的意思了。

  當初顧懷袖拿了十四爺和艾琳的火銃,順手一槍嚇了李四兒和隆科多,本來只是興起所致,可靄哥兒喜歡得不得了。

  男娃就喜歡這些東西,顧懷袖又有什麼辦法?

  可火銃這種東西,只有火器營有,民間能找到一把鳥槍已經是稀奇事了,顧懷袖終於還是哄著他把這件事忘了。

  從那以後,靄哥兒就不提了,可現在他竟然一順嘴就說出來了。

  這小子是看著康熙的大腿粗,所以想要往上面抱。

  果然,康熙一聽就感了興趣:「你娘還懂火銃?」

  「我娘的準頭可好了,隔著有十好幾丈遠,就能射中花瓶……不過我娘說只有火器營有火銃,當時我娘那還是跟艾琳姑娘借的……」

  張若靄眼巴巴地望著康熙。

  現在的康熙就像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子,還要比尋常人家的老爺老上那麼許多,一點也看不出當初穿著龍袍將折子朝御案上摔時候的冰冷和殺伐。

  康熙只道:「我記得艾琳,她跟在老十四跟太子的身邊有一陣時間,不過後來跟著傳教士去了廣州。你真喜歡火銃?朕有的是火銃,回頭讓你好好玩上一玩!」

  「皇上……」張廷玉終於忍不住,想要勸上一兩句。

  康熙一擺手:「小孩子而已,朕富有四海,統御天下,區區火銃算得了什麼?過半月去熱河,巡幸塞外,你跟著去吧,讓你家靄哥兒也跟著去。老十四的槍法最好,回頭火器營那邊還有一眾的好手,我大清男兒豈能光以文墨定天下?喜歡火銃是好事。你夫人也跟著去照應著吧……」

  說完,康熙夾了一筷子的燒鵝掌,滿頭就吃了起來。

  張廷玉與顧懷袖這麼對望了一眼,張廷玉微微搖了搖頭,顧懷袖沒說什麼,便跪下來謝恩了。

  用完了飯,康熙又與香姐兒跟霖哥兒說了幾句話,這才由三德子提醒著,說是該回宮,康熙這才離開。

  一家子跪送康熙出去,見著御駕離開了,張廷玉才歎道:「脫下龍袍,離開龍椅,也不過就是個糟老頭子。」

  幸得這裡只有顧懷袖與張廷玉二人,沒有旁人聽見,不然捅出去又是一樁天大的禍事。

  顧懷袖想想何曾不是?

  「九五之尊」這四個字,似乎具有天生的魔力,讓所有似乎有可能觸摸到的人拼盡全力,穿上龍袍,坐上龍椅,就像是戴上了厚厚的盔甲。

  由此,顧懷袖想到了雍親王。

  她緩緩地歎了一口氣,已經到了台階前,知道自戴名世開始的那一場風雲帶給張廷玉外在的影響,就要這樣消滅了。

  這一次御駕去熱河,破例點了臣工的妻兒,乃是莫大的恩寵,今晚又見了康熙這樣情狀,還有什麼不明白?

  眼見著屋裡燈火通明,顧懷袖心底壓了許久的疑惑,終於又冒上來,她扭頭問張廷玉:「在龍眠山的時候,沈取曾用左手寫字,而你似乎……」

  張廷玉腳步頓住,也回頭看她,只將眼瞇起來:「非要他的兒子與我的夫人越來越像嗎?」

  此事,終究是他心底一根刺。

  顧懷袖終於知道,總歸還是她放不下當年一場騙局,心裡傷疤好了又被人揭開,來來回回不見個完。

  「是我多疑了……」

  張廷玉拉著她的手進屋,只道:「我心腸狹隘,容得下取哥兒,卻未必能容他父親,走一步,看一步吧。望仙……望仙的事情,她自己處理。」

  言下之意,其實是張望仙的兒子自己處理罷了。

  顧懷袖點點頭,過了簾子,便鬆了一口氣坐下來。

  張廷玉緩緩倒了一杯茶給她:「看樣子不久就要起行去熱河,近日你安排安排府裡京裡的事,旁的消息我慢慢打聽。」

  隨扈的還不知有誰,萬事小心為上。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3-28 16:3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