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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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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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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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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0: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就是不講理

  寒冬裡,風正急,雪正猛。

  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下來,沒到一個時辰就把這世界給鋪成了銀白的一片。

  顧懷袖急匆匆出門的時候,只看到外面眨眼已經掌燈了,院子邊暖黃的光照著走廊台階下一片雪,卻轉瞬被踏上了鞋印。

  冬天的天黑得特別快,小石方跪下的時候日頭還在,這會兒卻已經黑完了。

  「二少奶奶,外頭冷,您披個披風再走啊!」

  青黛捉了一條雪藍色的披風,趕緊地跟了上去。

  可顧懷袖的腳步很快,後面的人攆都攆不上。

  顧懷袖臉色不大好,打從聽見小石方名字的時候,就一點也不好了。她印象之中的張廷瑑,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上去天真無邪,很得吳氏的喜愛,平日裡應該是捧在手心裡寵著的。可今日,出事,偏偏是這張廷瑑牽出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可若是連自己帶來的人都護不住,顧懷袖還有什麼臉面待在這裡?

  今兒這一遭,撕破了臉皮也得把小石方給救了回來再說。

  這大冷天裡,雪花飄著,地面上潑一瓢水都能結冰,更不要說小石方不過一個身子都還沒長結實的少年了。

  她當初是打京城恆泰酒樓外面路過,那時候也在下雪,顧貞觀的轎子被人抬著,雪地路滑,都走得慢。

  達官貴人們都在燒著暖爐的樓裡吃喝宴飲,好不熱鬧。

  可偏偏那時候,顧懷袖運氣好,打酒樓裡跑出來個瘦小子,看著甚至才十來歲,也就是個蘿蔔頭。他才剛剛跑了沒兩步,就被人扔出來的一塊切菜的案板砸中了右肩,一下摔進酒樓門前厚厚的雪裡,阻斷了顧貞觀一家往前的路。

  那時候,小石方是跌砸顧瑤芳的轎子前面的,可顧瑤芳只是嫌棄,讓轎夫抬著轎子讓開了。

  顧懷袖跟顧瑤芳那時候就不對盤了,顧瑤芳不管的事情,她偏愛插上這麼一腳,只讓人停了轎子,問前面情況。

  原來是廚房裡新買回來的雜役,本來不過負責洗菜擇菜,竟然敢偷學廚房裡掌勺大師傅的廚藝,被人看見了,抓住了狠狠地吊起來打。沒料這小子是個初生的牛犢,有一股子狠勁兒,竟然在腕間藏了平時用來刮魚鱗的小片刀的碎片,割斷了繩子,跑了出去。

  只可惜,小石方手腳不夠乾淨,剛剛出門就被人看見了,這才重新被按在地面上。

  沒的說,如今小石方成了顧懷袖的廚子,肯定是被顧懷袖救了的。

  只是並非那個時候,顧懷袖不是什麼善人,也沒那麼多的善心。

  她當時只是輕輕撩開車簾子看了一眼,道一句:「別擋了我的路。」

  那瘦弱的小子被人按進雪裡,一張臉都被積雪給埋住,可他卻竭力地抬著頭,不想被人按進去。那眼神很漂亮,被顧懷袖看見了。

  不過她略一沉吟,還是放了簾子,叫轎夫抬著走了。

  轎子剛剛出去一射之地,就聽見後面大喊大叫起來:「那小子又跑了!人呢!」

  「快追!」

  那小子,似乎又跑了。

  看著瘦瘦小小的身子,怎麼就有跑了呢?

  那一天晚上,顧懷袖剛剛從顧貞觀的屋裡請安出來,就聽人說,顧家後門口來了個敲門的,是個要飯的小子。

  顧懷袖沒搭理,第二天早晨起來給她那還沒去世的娘請安的時候,又聽見人說是個瘦小子。

  等到中午,那個瘦小子就暈倒了,顧懷袖心裡就有冥冥的預感,讓人救了他回來。

  大冬天,她私底下掏了腰包,找了前院的小廝去藥房裡求了人參回來給他吊命,這才活下來的。

  打那以後,顧懷袖就有自己的廚子了。

  雖然一開始做菜不怎麼好吃,老是被顧懷袖罵得狗血淋頭,可漸漸地能挑出來的錯兒是越來越少,顧家三姑娘的嘴也這麼越來越刁。

  現今想起來,這小子不過才十五六,頂多跟顧寒川差不多的年紀。

  早年小石方就是差點被凍死在大街上的,每到了冬天下雪的晚上他都不出門。

  有時候就縮在廚房裡做菜,或者守著灶台燒火,看著明黃的火光,興許也覺得心裡面暖起來。

  可今兒他不能縮進被窩,或者守在灶台前面了,他跪在前面的雪地裡,後面有個小廝一手捏著鞭子,一手端著燙熱的燒酒,「娘的,你說你怎麼就不長點眼睛,四公子的話你也敢頂撞?還敢說四公子貼身丫鬟不好,你腦子沒毛病吧?」

  「唉,你別說他了。」旁邊有個廚子有些露怯地走上來,給小廝換了一壺燒酒,「石方師傅平日裡人還不錯……」

  這些天,小石方雖然還是顧懷袖的「御用廚子」,可畢竟也知道了跟這廚房裡的廚子們交好的重要性。

  他有手藝,年紀又小,肯把自己的手藝給別人看,也肯虛心學習別人的手藝。

  廚房裡的人,大多年紀都比小石方大了,把他當晚輩看,又是個懂事的孩子,很討人喜歡的。

  現在有人忍不住了,出來給小石方說個好話,其實也在人意料之中。

  這夜裡,剛剛給各房送去晚上的吃食,還有留幾個人下來做夜宵。

  本來就要留一部分人下來,現在平白出了小石方這事情,留下來的人就更多了。

  小石方穿著在廚房裡幹活時候穿著的藍布襖子,廚房裡比較暖和,所以顯得單薄,這時候往台階前雪地上一跪,真覺得快被那雪給壓塌下。

  四公子跟他貼身丫鬟浣花姑娘留下來兩個小廝,讓他們看著這個小石方,就怕他半夜跑了。

  浣花姑娘還說了,要是他要倒下要偷懶了,就賞他一鞭子,或者潑上一瓢水,精神精神。

  「您喝酒喝酒,石方師傅也沒怎麼招惹浣花姑娘啊……唉……」又有個廚子歎氣。

  換了一壺燒酒拎著鞭子的小廝聽見,也只能歎氣,拉著一張苦臉:「咱一個做下人的能幹什麼?大師傅你也別為難我,浣花姑娘跟四公子交代的,我能不做嗎……」

  他雖是拎著鞭子,可出手的次數少得可憐。

  倒是旁邊一個小廝冷哼了一聲:「說什麼可憐他的話呢?自己一個做小人的還敢頂撞浣花姑娘,人家是四公子身邊的一等丫鬟,他一個廚房裡的糙廚子,這能比嗎?活該他被罰!哎——幹什麼!不許偷懶,腰板挺直了!」

  這小廝是負責潑水的,小石方面對著廚房台階這邊跪著,密密匝匝地雪積壓在他的身上,頭髮上眉毛上都跟要結冰了一樣。

  他呼出來的氣已經不帶著熱氣兒,臉上青紫的一片,眼看著就跟路邊上一塊石頭一樣。

  石方石方,自己這賤名,也有個賤命。

  僵硬著的唇角拉起來,苦笑了一聲,小石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那小廝的聲音,他也聽不見,這會兒只覺得渾身的暖氣都被身上覆蓋著的雪花給抽走了。

  「叫你腰板挺直了!」

  那小廝又厲聲一喝,可見小石方眼看著就要倒下去,他記著浣花姑娘的吩咐,立刻從腳邊桶裡舀出來一瓢冷水,使勁兒朝著小石方潑了過去。

  可這時候,前面的黑暗裡,很快走過來一個人,穿著粉藍的鍛襖,腳步很快,幾乎在小廝那水潑下去的瞬間,堪堪到了台階前面。

  顧懷袖的頭髮,並沒有被風吹亂,透著一股子雍容的整肅。

  她腳步驟然一頓,冰冷的一大瓢水沖開地面上的雪,也將灰塵翻起來,把純白的積雪染髒。

  那水大部分落到了小石方的身上,瞬間就把他整個人都給淋濕了。

  水是照著臉潑的,小石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卻已經動不了了。

  他的雙腿已經僵硬,膝蓋就跟已經被冰雪凍在地上了一樣,剛剛落到他身上的水,彷彿那一年的雪一樣,在他身上掛滿了冰稜子。

  小石方眼前有些模糊,看不見前面小廝和大廚們的表情,只覺得週遭世界一下都安靜了。

  黑暗的,安靜的,冰冷的。

  他忍不住伸手環緊了自己,可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比冰雪更冷的,是顧懷袖的聲音。

  琉璃世界裡,走廊上暖黃的燈光在風裡輕輕搖曳,顧懷袖輕輕一低頭,看了看自己漂亮的鞋面兒,還有新衣裳下擺那一朵被污了的纏枝蓮花。

  「誰潑的水?」

  她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悠然這麼一問。

  站在台階下面的,是前幾日剛剛進門、今日剛剛回門的二少奶奶,是這府裡正正經經的主子。

  可這時候,沒一個人還記得躬身見禮,只知道似乎要發生什麼事情,直愣愣地站在台階上。

  方纔潑出去那一瓢水的小廝已經愣住了,在顧懷袖開口之後,他已經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來:「小的該死,是小的瞎了狗眼,沒見著您過來,還望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

  他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這大冷的天,他卻出了一頭的汗。

  只顧著巴結四公子,以為即便顧懷袖追過來討人,也沒辦法拿住人錯處,可誰想到,他這一瓢水,出了潑天的錯處!

  此時哪裡還顧得上之前的風光?

  只知道磕頭了,腦門上全是血,看著挺滲人的。

  廚房裡忙活的人不少,各個房裡的丫鬟下人還有在布菜或者點夜宵的,這時候都悄悄地看著。

  府裡見過二少奶奶的人不多,不過見過的都傳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今兒親眼看著,卻只覺得這人是冰雕雪琢的,又精緻又冷艷,泛著一絲絲透心涼的感覺。

  明眼人都覺得,二少奶奶這是來找自己的廚子的,可她站在這裡,偏生不問那廚子的一個字,這會兒先跟一個家丁計較起來,不是奇怪嗎?

  「小的該死,衝撞了二少奶奶……小的該死……」

  「砰砰砰」地一個勁兒磕頭,看早幹什麼去了?

  顧懷袖瞥了一眼小石方,縮在袖子裡的手,全已經將拳頭握緊。

  她繃緊了牙關,緊咬著,一字一句,清楚道:「府裡的小廝,污了我新鞋面兒和新襖裙,倒是本事。以下犯上,府裡可是個什麼規矩?」

  一旁拎著鞭子的小廝,也一骨碌地跪了下來,哆哆嗦嗦道:「杖、杖四十……」

  那還在使勁兒磕頭的小廝聽見這一句「杖四十」,幾乎立刻就軟倒在地了。

  「二少奶奶……」

  青黛這時候終於追了上來,半路上還險些滑了一跤。

  她趕緊上來,要把披風給顧懷袖披上,沒料想顧懷袖淡淡一擺手,那素玉般手掌比石板上的雪還白,燈光映照下似乎隱約見得著下頭青色的血管。

  顧懷袖彎著唇,聲音裡帶著笑意:「那就杖四十吧,立刻,馬上。我就在這裡,看著。」

  立刻,馬上。

  我就在這裡,看著。

  多輕飄飄的幾句話,甚至還面帶著笑意,可就是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嚇得慌才是真的。

  後面阿德挑著燈籠,張廷玉也終於過來了。

  他看了阿德一眼,阿德會意:「老爺今兒還在宮裡,怕是落鎖之前回不來。」

  落了鎖也不定能回來,張英在家裡的時候太少了,有時候在朝中好友那裡歇了,有時候皇帝留他在南書房或者別的地方辦事,索性就在皇宮裡過一夜。這種殊榮,對普通大臣來說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可對他們張家來說,卻是難言的災禍。

  比如今天,張英又不回來。

  朝政繁忙,白天都在處理事情,晚上不定多久回來,即便回來,頭一沾枕頭估計就已經睡著了。

  府裡上上下下的事情,在外為官的男人們是不會管的,後院裡都是女人說了算。

  張廷玉冷峻地抿著唇,已經走了上來。

  他看見顧懷袖跟青黛擺了擺手,便見青黛給顧懷袖搭披風的手收了回去,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後看向了小石方。

  伸手利落地往脖子上一解,張廷玉抬手就將外面狐皮大氅給掀下來,遞給阿德。

  阿德一怔,不過一看跪在雪裡已經凍得不成人樣的小石方,還是明白了。

  將燈籠往地上一放,阿德接過了大氅,到了青黛的身邊。

  青黛也是愣住,看到那大氅才算是明白過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張廷玉一眼,又見阿德將大氅給小石方蓋上了,這才回頭來把那披風給顧懷袖搭上。

  顧懷袖眉頭一皺,還注意著那邊搬條凳、綁人、拿板子的事兒,就感覺自己肩上沉了一點,原來是披風披上了。

  她回頭一看,阿德剛從小石方身邊退走,不遠處有一點亮著的昏黃燈籠。

  那燈籠就在張廷玉的腳邊,將他隱在黑暗裡的陰影照出來一點,可看不見表情。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乾淨利落,袖口是收緊的,顯然是剛剛出來的時候也比較急,並沒有披上外袍。

  她看了一眼,又慢慢轉過頭來,只緩緩抬了腳,繡鞋點在前面不遠處的水面上,踏過這一灘水漬。

  一步,兩步,三步,站定。

  早已經有人將方纔潑水的那小廝按在了長凳上,顧懷袖手一指方才拎著鞭子的那小廝:「你來打,四十。你若不動手,也打你四十好了。」

  天下怎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主子?

  眾人簡直為之愕然,甚至是駭然了。

  明眼人一看,這就是要為小石方出氣的,偏生那潑水的小廝被顧懷袖拿住了把柄,就算人家真是為小石方出氣,你又能怎樣?

  活該你被打!

  這一位主兒,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誰惹上誰倒霉了!

  小廝狠了狠心,一咬牙,放下鞭子,就拿起一旁別的小廝端來的長木杖,朝著趴在長凳上的人打去。

  「啪!」

  「啊!」

  ……

  殺豬一樣的叫聲,一下在這廚房前面響了起來。

  雪夜裡,多久沒這樣熱鬧過了?

  這廚房,本來就是下人們踏足得多的地方,今兒來了一位貴主兒,偏還幹這些個打打殺殺的事情。

  廚房裡殺豬殺羊殺雞鴨鵝比較多,可打人的事情見得少。

  二少奶奶才是剛剛嫁進來的啊,怎麼就……怎麼就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懲罰下人呢?

  旁人是不明白的。

  連顧懷袖自己有時候也不明白。

  她覺得自己來的時候很理智,可她那時候想不到任何的解救辦法。沒有理由,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跟小石方開脫。

  懲罰小石方的畢竟是顧懷袖的小叔子,年紀很小,可偏偏是府裡的爺,要真追究起來不知道要扯到什麼時候。

  吳氏的心是偏著長的,更何況,張家有四兄弟,老大老三老四都比較得重視,張廷玉卡在中間,又因為一些顧懷袖不知道的原因,在這府裡位置頗為尷尬。

  掐起來能不能討了好,很難說。

  可要顧懷袖憋下這一口氣,休想!

  她能忍,可有限度。

  小石方給她當了這五六年的廚子了,當初她用人參把小石方的命給吊起來,為的可不是讓這些個腌臢東西在這時候害了他去!

  嫁進門來這才幾天?

  第二天就有人針對小石方就不說了,如今陳玉顏已經回了桐城,要再嫁進來也是以後的事情;偏偏現在又來了一個,這一回換了張廷瑑。

  真是有意思了,她倒要看看,他們還能玩兒出什麼花樣來。

  這後廚裡的動靜太大,難免驚動別人,府裡的消息傳得飛快,四公子屋裡,婆子們都緊巴伺候著呢。

  浣花的心情可好了。方才嘴巴甜,她從四公子這裡給芯蕊討了一罐子上好的膏藥去,等一會兒回去給芯蕊敷上,定然可以保證沒有半點痕跡。

  「四公子,您今兒吃這個桂花糕嗎……」

  「不好了不好了,後廚那邊出事了!」

  「慌慌張張幹什麼?能出個什麼事情?咋咋呼呼也不怕驚嚇了四公子!」

  浣花將手裡的碗一放,掀開簾子就去訓斥。

  吳氏還在前面等張英的消息,聽不見這邊的動靜。

  那通信的丫鬟怕極了,「方纔有個不長眼的下人,遵照著浣花姑娘您的吩咐,給石方小師傅潑水醒神,結果沒料想二少奶奶忽然來了,恰恰潑到了二少奶奶今兒回門穿的那一雙新鞋面,現在正叫人把那小廝按在後廚門前打呢,血肉模糊的……」

  屋裡霎時間一靜,丫鬟婆子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僅僅因為被潑了新鞋面就把個下人打得血肉模糊?

  這新進門的二少奶奶未免心太黑、手太狠吧?

  別人不知道,可浣花是清楚的,她有些慌了神,顧懷袖的所作所為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還記得芯蕊跟自己說過,吳氏要拿捏顧懷袖,只管給她個下馬威,到時候自有吳氏護著。

  那廚子太獨特,太出挑,天下沒有哪個女人陪嫁還要廚子來的。這石方小師傅就是矮人頭裡面的高個兒,活靶子一個,不拿他立威,拿誰來開刀?

  姐妹兩個一合計,便打定了主意。

  浣花是看吳氏不大待見這新兒媳,所以才敢攛掇四公子去,並且她也探過四公子的話了,自己這樣做肯定能討了吳氏的歡心,指不定能一下飛起來,不需要怎麼鑽營,就能到長安那個位置上呢?

  可長安那個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是整個府裡最體面的掌事丫鬟了。

  「芯蕊……」

  芯蕊說過的,總不該是錯的啊……

  她鼓著一口氣,安慰自己,說不會出事。

  雖看著這大冷天,卻跑回去,把爐子上暖過的披風搭在了張廷瑑的肩膀上,「四公子,奴婢帶您去看看白天那個被您罰跪的小廝好不好?」

  「小廝?」張廷瑑有些健忘,「你說那個欺負你,還罵你的小石方嗎?」

  「對,就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浣花認真地點著頭,牽著張廷瑑就往外面走。

  雪地路滑,好歹有不少人扶著,張廷瑑才走了過去。

  越是接近後廚,那慘叫聲越是劇烈。

  張廷瑑看到二哥張廷玉就站在後面,沒穿個暖和衣服,抄著手在一邊看。前面二哥媳婦兒,也就是他二嫂,裹著披風,戴了個手籠,好整以暇地看著前面「行刑」的場面。

  那長杖一下一下地落在之前那不長眼的小廝身上,疼得他每一聲都跟要跳崖一般。

  顧懷袖似乎沒聽見後面來的人的驚呼聲,懶洋洋道:「別偷懶兒,打得用心一些,不然倒霉的是你。」

  執杖的小廝都要哭出來了,這時候卻也只能暗道一聲「得罪了」,更下了狠手,使勁地打下去。

  沒幾下,那小廝就不叫了,已經奄奄一息,鮮血順著他身上流淌下來,把地面上的雪都染紅了。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似乎困了。

  她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直跪在地上,打從她來了就沒動過的小石方一眼,心底方壓下來的戾氣,卻又橫生出來。

  轉過身,披風的角上掛了只小鈴鐺,聲音煞是好聽。

  顧懷袖先是看見了張廷玉,卻訓斥阿德:「還不快給你家爺尋件披風大氅來,愣著幹什麼呢!」

  阿德一縮脖子,娘也,少奶奶這翻臉好快!

  他不用張廷玉點醒,麻溜兒地回去了。

  而後,顧懷袖看向了剛剛過來的張廷瑑,還有旁邊牽著他的那丫鬟。

  她慢慢走過去:「這大晚上的,四公子怎麼也來了?」

  張廷瑑不知怎地,有些害怕,他還是覺得二嫂很好看,可浣花跟他娘都說二嫂是蠍子變的。他抖了一下,竟然道:「浣花叫我來看被罰跪的石方小師傅的……」

  浣花嚇了一跳,還沒想好什麼說辭,就見顧懷袖利刃一樣的眼神紮了過來,恍若實質一樣,要在她身上戳個窟窿出來。

  可下一刻,顧懷袖就笑了。

  她彎下腰,伸出手去,摸了摸張廷瑑的頭:「四弟,你看我長得好看嗎?」

  眾人聞言一愣,只覺得這問題很奇怪。

  張廷瑑下意識道:「好看。」

  顧懷袖笑得更溫柔了,她瞇著眼,似乎暖融融的:「真乖。」

  張廷瑑看她笑,也不知為什麼笑了笑。

  然後顧懷袖還是笑著問:「這下著雪呢,你冷不冷啊?」

  「冷得厲害。」張廷瑑毫無機心,答道。

  顧懷袖輕輕地碰了碰他額頭,然後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他披上:「夜裡當心,著了涼可不好……」

  她給張廷瑑繫上披風,然後輕輕地直起身,抬手——

  「啪!」

  一巴掌!

  出其不意地落在了張廷瑑身邊站著的浣花臉上!

  浣花整個人都摔得一個趔趄,「啊」地尖叫了一聲,幾乎一個跟頭就滾進雪地裡了。

  所有人都被顧懷袖這動如雷霆般的一巴掌嚇住了,張廷瑑距離最近,這時候僵硬站在那裡,根本傻了。

  只聽顧懷袖冷聲道:「這麼冷的天兒,還帶著四公子出來,沒見四公子說冷嗎?一個奴婢就敢這樣不走心,府裡規矩是當擺設的嗎?爺們兒若是凍壞了,打斷你狗腿都賠不起!」

  前一刻言笑晏晏,對著張廷瑑噓寒問暖,下一刻就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張廷瑑貼身丫鬟的臉上,毫不留情!

  這樣的翻臉速度,何人能及?!

  要緊的是,她句句在理,在方才見到張廷瑑的一瞬間,怕是就已經想好了怎麼挖坑,怎麼讓這主僕二人跳下去,然後坑殺這刁奴!

  顧懷袖有點手疼,輕輕一抖手腕,將有些翻亂的袖子整了整,慢條斯理道:「多歡多喜多福,把這不知死活專坑害府裡公子爺的丫鬟給我按住了,抽她十個大耳刮子。」

  「是,二少奶奶。」

  三個丫鬟以前沒怎麼幹過這種事,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多歡多喜兩個上去,按住了想要掙扎和嘶喊的浣花,另外一個多福,在她叫喊之前已經出手,下手毫不留情。

  「啪!」

  耳光聲響亮,多福有些發抖,可也有些興奮。

  她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只看到顧懷袖站在一邊溫吞地剔著手指甲,於是又埋下頭,再次一巴掌甩出去。

  張廷玉一直沒走近,看著顧懷袖這連番的手段,一步一步甩出去的連環計,至今還找不出差錯來。

  小石方一直跪著,不存在顧懷袖報私仇護短的說法。

  甚至可以說,從始至終,她幾乎什麼都沒做。

  她沒有救自己的廚子,而是在料理這家裡的破事兒,拿不住他把柄。

  阿德腿腳很快,找了件大氅給張廷玉披上的同時,又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張廷玉聞言點了點頭,示意阿德上去拿掉小石方外面披著的大氅。

  阿德沒動聲色,那邊一直在看顧懷袖懲罰下人呢,耳光聲跟哭喊聲響成一片。多福下手極重極狠,沒一會兒,這浣花的臉就已經腫得看不出原樣了。

  沒人注意到阿德的舉動。

  等到阿德輕輕退回來,前面才來了人。

  打頭的就是兩盞燈籠,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扶著吳氏過來了。

  「大晚上的,怎麼這麼鬧騰呢。」

  「老夫人,救救奴婢!」

  浣花像是忽然看見救星,連忙掙扎著要起來,喊了一聲。

  她一喊,所有人目光都往她身上落。

  多歡多喜兩個有些按不住,可顧懷袖道:「差一個,打!」

  天大地大,她顧懷袖的面子最大。早說過了誰踩她臉,她就剝誰的皮。

  今兒別怪她心狠,是這些個人自己找死!

  差一個耳刮子,管你來的是誰,打了再說!

  多福高高揚起手,有些害怕,她閉上眼睛,在吳氏驚駭的目光下,在顧懷袖盈然純善的笑意之中,重重落下!

  「啪!」

  最後一巴掌,就這麼落下了。

  響亮的,駭人的。

  吳氏只覺得眼前一晃,那一巴掌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臉上一樣,疼得她面皮一緊。

  「你!」

  顧懷袖彷彿這時候才看到吳氏一樣,她走上來,到了張廷玉身邊,兩個人同時行了一禮。

  顧懷袖彎著唇,有些驚訝用削蔥根般的手指掩唇道:「這麼晚,天兒又這麼冷,婆婆怎麼也出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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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1: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本人善心腸

  吳氏剛剛來到這裡,還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懷袖笑容端莊地走上來見禮,她只是一皺眉,道:「出了什麼事?」

  張廷玉道:「些許小事,都是懲治些刁奴罷了。」

  整個院落裡安安靜靜的,顧懷袖站在原地,輕輕攏了攏披風,似乎有些冷了。

  後面那已經被掌摑過的浣花,卻是跪在地上,想要往前面竄,阿德眼角餘光見了,立刻上前去摔了她一巴掌:「幹什麼呢!老夫人在這裡也敢造次!」

  這一巴掌,可跟之前的不一樣。

  阿德畢竟是小廝,男人的力氣比女人下多了,他下手也不知是怎地,狠毒得多。

  顧懷袖兩個丫鬟多歡多喜幾乎都拉不住浣花,讓浣花一下摔在了地上。

  多歡多喜似乎有點被嚇住了,可浣花卻是一頭磕在雪地裡一塊石頭上,額頭出了血,已然破了相。

  頓時有人驚叫了一聲。

  吳氏以前自己懲罰下人,都不曾用過這樣凶殘的手段,更不要提見了。

  她只覺得眼前發花,當著她的面,這阿德都敢這樣做!

  「衡臣!你怎麼管教你下人的!浣花好歹是廷瑑身邊的丫鬟,怎輪得到他一個下人來動手?」

  吳氏聲色俱厲地喝問著。

  顧懷袖溫聲道:「婆婆,事情是這樣的。」

  她這泉水一樣清澈的聲音,真是說不出地好聽,可見過方纔她那翻臉架勢的人,都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喘不過氣來。

  越是看著溫柔,越是可怕。

  美人的臉,蛇蠍的心。

  惡毒也就惡毒了,只要能過得舒服,顧懷袖其實也不大在乎。

  「方纔兒媳打這裡經過,結果有個不長眼的小廝往地面上潑水,污了我的鞋。這不是以下犯上嗎?我想著咱府裡是尚書大人的府邸,規矩森嚴,哪裡有下面小廝能冒犯主子的理兒?即便是我心善,想要放過他,也是不能夠。問得了一二個下人,知道冒犯上面主子只需要杖責四十,索性讓人打了。」

  顧懷袖纖細的手指一轉,笑意嫣然,「喏,婆婆您看,在那兒呢。」

  吳氏聽著顧懷袖這話,心裡雖不舒服,可終究挑不出錯兒來。

  即便是她走在路上,被人潑了水,也是要發作的。

  可顧懷袖嘴裡說著她自己是個心善的,出手就是杖責四十,還說是府裡的規矩。

  已經把規矩抬出來壓她這個婆婆了,到底是敵是友,還不清楚嗎?

  吳氏只想冷笑,她不經意地順著顧懷袖手指的方向往那邊一按,長凳上趴著的那個小廝背後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吳氏見了,只覺得心驚肉跳。

  她是一個信命的人,最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面。

  「……你!不過是一個小廝,你怎這樣心腸狠毒?!」

  這都直接罵顧懷袖心腸狠毒了,顧懷袖也是笑了。

  她沒等張廷玉說話,便截了話:「婆婆這可是錯怪懷袖了,懷袖一直想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遇見張二公子這樣的好夫婿,心裡愛得緊。兒媳想著,既然已經是張家的人了,自然也要為咱們張家做一點事情。今兒我這陪嫁廚子似乎因為什麼事兒冒犯了四公子,所以我親自來訓斥他,教他規矩。沒想到,四公子竟然也出現在這裡。」

  顧懷袖到底想說什麼?

  吳氏有些聽不下她的絮叨,就想要打斷她。

  可顧懷袖正說到關鍵的點上呢,她看了一眼在冷風裡面色有些發青的張廷瑑,「您說,四叔年紀還小,這大雪天,入了夜,外頭正冷著呢。瞧瞧,四叔的臉都被凍青了!兒媳這一看,不就著了急嗎?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做奴婢的,兒媳也是頭一回見識了。就算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也該顧念著自己主子的身體,哪兒有大冷天把主子往屋外面帶的?」

  浣花聽著,只覺得眼前一黑,她想要給自己辯解,可但凡她要一張嘴,阿德的手便高高地抬起來。

  吳氏肝火上湧,差點被氣暈過去。

  她連忙招手叫了張廷瑑來,雖然知道顧懷袖話裡肯定有誇張的成分,可她最心疼這兒,平時生怕磕了碰了。

  道士可說過了,四公子鴻運當頭,是整個家裡的福星呢。

  「廷瑑,讓娘看看……」

  吳氏招手叫張廷瑑過來,才發現他身上披著的是二兒媳的披風,這件披風她還是見過的。頓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二兒媳肯定不是什麼善類,分明是以這件事為借口,懲處了浣花。

  吳氏真是厭惡極了這顧懷袖,可另一面,手一摸到張廷瑑冰冷的臉頰,頓時氣急:「好個不懂事的丫頭片子!縱使那天塌下來,也不該叫四公子在這個時候出來,說了要你好好照看四公子,你幹什麼吃的!長安,上去給我掌她嘴!」

  阿德一撇嘴,終於讓開了路。

  這時候浣花瞧見阿德離開了,立刻撲在地上,磕頭討饒:「老夫人,老夫人饒命!您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是今天傍晚時候二少奶奶的廚子頂撞了四公子,四公子罰他跪在這裡反省,現在想要出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所以奴婢才帶著四公子出來了。實在不是奴婢的錯!」

  顧懷袖冷笑一聲:「即便是四公子要來,你也該攔著,你身為四公子的丫鬟,本來就該照看著四公子,他是個十歲的孩子不懂事,你也跟他一樣嗎?就算是主子有錯,也是你這丫鬟攛掇的!咱四公子是個什麼樣伶俐的人,能跟你這蠢貨一樣?!」

  聲色俱厲地一番反問,讓浣花啞口無言。

  她應該怎麼反駁?

  根本就沒有反駁的機會,因為怎麼反駁都是錯!

  顧懷袖一番話,就已經堵死她所有辯解的可能了。

  她攛掇著四公子出來是她的錯,四公子要出來她沒有阻攔,也是她的錯。

  只要四公子現在是站在這裡,那就是她做下人的不認真。

  更何況,顧懷袖故意說了四公子是伶俐人,如今竟然攪和進下人的糊塗賬裡來,多不光彩?

  吳氏興許是個糊塗人,可她身邊的長安跟王福順家的卻都是崇明人。

  吳氏能在府裡安生過這麼久的日子,與她這兩個出色的左膀右臂有不少的關聯。

  長安是個精明丫鬟,她看了那還在雪地裡瑟瑟發抖,搖搖欲墜的小石方師傅,想起之前收到的消息,便知道四公子是被浣花這小蹄子給利用了,當了槍使。

  左右不可能是主子們的錯,這件事上也根本拿不住二少奶奶的把柄,少不得要犧牲掉浣花了。

  她剛剛打定主意,便聽浣花嚷道:「二少奶奶你血口噴人!您分明是記恨著四公子處置小石方,所以報復!」

  「呵……」

  顧懷袖笑出聲來,輕輕地側了一下身子,手指一點自己的額頭,「你不說我都忘了,這裡還有我的陪嫁廚子呢。青黛,去看看,死沒死。」

  這涼薄的口氣,直接問「死沒死」,也真是……

  小石方當真是這二少奶奶帶來的陪嫁廚子,而不是仇人?

  多少人暗地裡心驚,可也有不少人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二少奶奶自打來了之後,便一句話沒搭理過小石方,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

  浣花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是這樣的表現。

  青黛那邊拍了拍小石方的臉,暗自壓住淚意,勉強平靜道:「回二少奶奶的話,還有一口氣兒,不過離死不遠了。」

  顧懷袖攏在袖子裡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濃密的睫毛卻垂下來,遮蓋住她眼底森寒的肅殺。

  聲音平靜,悠然,閒庭信步一樣優雅淡漠:「原來還沒死啊,是個命硬的。浣花姑娘,你真以為一個下人,對主子來說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不成?我來了這裡之後,原本乃是想教訓他的。可偏偏,被你們這一起子命賤的給纏住事兒,現在還沒來得及跟我這不聽話的廚子說上話呢。誰瞧見我跟石方說話了,盡可站出來說。」

  「誰看見了?站出來說啊!」

  聲音陡然拔高,顧懷袖側著身子,森冷地掃了一圈,與視者莫不低頭。

  「唔,似乎沒人看見呢……婆婆,您看,我並沒有私心,是一心為著府裡好。」

  浣花聽著,也這樣掃了一眼。

  她只覺得所有人都在幫著顧懷袖,可仔細地想想,顧懷袖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提過小石方的事情,沒有話柄留給別人。

  站在這裡的人,誰又是一點腦子都沒長的?

  浣花是眼看著要壞事了,沒人敢冒著得罪二少奶奶的風險來說假話,幫助她一個丫鬟。

  浣花忽然面如死灰,連瞪著顧懷袖的力氣都沒了。

  顧懷袖輕聲歎著:「不過是個廚子,沒了他,我不還一樣吃飯嗎?做人,不該把自己看得太重,以為人人都要聽你的、圍著你轉。有句話叫做沒那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兒,這話我贈給你。今兒幸好還是我看見四公子在這裡,摸著他額頭的時候,整個人都要凍僵了。凍壞了可怎麼辦啊……」

  「唉,我這人,就是心善,見不得什麼打打殺殺的。」

  她轉過身,朝著目瞪口呆的吳氏這邊一福,蹲了個身:「婆婆,我看著丫鬟興許也不是有心,方纔我已經命人賞了她十個耳刮子,想必她也記住這教訓了。不如……就這樣放過她吧。」

  好一個「心善」!

  這算是哪門子的心善!

  分明滿口都淬著毒汁毒液,說出來的話卻想是開出來的花兒!

  吳氏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抬手指著顧懷袖:「你,你……二兒媳婦,你這心,忒歹毒了!」

  若非根本挑不出她話裡的錯兒處來,吳氏早叫人把這惡毒媳婦兒拖下去打了!

  可是現在,她有這個心,卻偏偏找不到任何借口!

  你說她偏心,她就是告訴所有人她偏心了自己的廚子,可逮不著把柄啊!她懲罰小廝,是小廝以下犯下;她懲罰浣花,是浣花不盡心照顧主子。

  這兩點,即便是換了吳氏來處理,也不會給他們好看,更何況浣花是真該死?

  可顧懷袖……

  可顧懷袖……

  她根本不怕得罪自己,竟然當著自己的面,發了這麼一通威風。

  若是今日壓不住這兒媳,往後她這一張臉,又要被放到府裡哪個位置上?

  吳氏想著,只覺得眼前一片發花,絞盡腦汁都想不出立刻懲治了顧懷袖的招數來。

  還是長安知道變通,她那油亮的麻花大辮子垂在胸前,微微躬身一禮:「老夫人,依著奴婢看,二少奶奶心善,是二少奶奶人好,可這件事斷不能就這樣作罷了。」

  吳氏如今最大的問題,倒不是拿捏住顧懷袖,而是穩住自己在府裡的威信。

  她好歹才是現在一府後園裡掌權的老夫人,在這件事的處理上萬不能輸給了顧懷袖,所以必須找一個更震懾人心的方法,先讓府裡的下人們看清楚到底誰是主子了,往後才更好拿捏顧懷袖。

  她本就是張家的兒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怕什麼?

  一步一步來就是。

  興許因著長安的沉穩,吳氏也逐漸地冷靜了下來:「長安可有法子?」

  長安側過眼,看了浣花一眼,已經見著浣花抖如篩糠,可她權當沒看到,依舊說出了這番話。

  「府裡貼身丫鬟尚敢如此不走心,難保下面的丫鬟下人更不走心,今兒既然發現了,必得好好處理,方能警醒闔府上下。依著奴婢看,老夫人該好好發落發落這些個小蹄子,免得他們哪一日犯下大錯,才追悔莫及。」

  防患於未然,以小來警大,這話拆開來看,句句都是對的。

  可合在一起,顧懷袖聽著就簡單了。

  她叫人抽了浣花十個耳刮子,卻沒讓人拿住自己的錯處,吳氏為了保持自己在府裡的話語權,只有兩個法子。

  第一,敲打顧懷袖,很明顯,這一種沒辦法實現;其二,做出比顧懷袖更驚人或者說更駭人的決定來,壓制她的氣焰。

  現在,長安走的明顯是第二條道。

  吳氏斟酌了一下,心裡又是憋屈,又是憤怒。

  她既厭惡故懷袖,也厭惡浣花,而今沒辦法拿捏顧懷袖,恰好長安出了這麼個主意,倒正好把氣往浣花身上撒。

  她厲聲道:「說得正是,恰好是我意思。府裡今兒來的人也不少,都給我看好了,伺候主子不走心,就是這個下場!來啊,杖責三十,給我發賣出府去!」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甚至有人腿一軟,已經跪下去了。

  動輒發賣,如何駭人?

  從此以後,還有誰敢不盡心伺候主子?

  可這一切的起因……

  顧懷袖唇邊的笑弧,忽的這麼擴大了一點,輕微的波紋蕩漾開。

  張廷玉站在她旁邊,輕輕拿起她的手,呵著氣:「冷嗎?」

  顧懷袖一愣,卻道:「還好。」

  夫妻兩個旁若無人地秀恩愛,那邊廂卻已經有人將哭天喊地的浣花壓在了長凳上,開始行杖責。

  吳氏懷裡摟著的張廷瑑,渾身都在發抖,面色更青,他哆哆嗦嗦,很快就被吳氏發現了異樣。

  她根本沒想到,張廷瑑其實是被這接二連三的大場面給嚇住了。之前那小廝被杖責,張廷瑑就已經有些害怕,剛剛顧懷袖忽然之間的出手,責斥了他很信任的貼身丫鬟,現在更是聽著自己的母親要將浣花發落出去。

  張廷瑑不知道浣花犯了什麼錯,可他隱約覺得自己是犯了什麼錯。

  那披在他身上的披風似乎很暖,張廷瑑卻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

  這是他那笑顏如花的二嫂從自己身上取下來,披到他身上的。

  冷,徹骨的冷。

  張廷瑑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廷瑑,廷瑑,老四,你怎麼了?」

  吳氏大驚失色,連忙使勁兒地搖著張廷瑑。

  可張廷瑑跟失了魂一樣,兩眼無神,並不回應他。

  王福順家的一看周圍這越來越大的雪,跌腳道:「外頭雪大,四公子在外頭不知多久了,還是趕緊回屋暖暖,看看這臉色都烏青了!」

  吳氏這才回過神來,也慌了神,連忙叫人抱起張廷瑑,便要回去。

  臨走時候,她惡狠狠地回轉身,「給我往死裡打!打斷她一條狗腿,看誰以後還敢帶著哥兒們夜裡亂走!」

  所有下人齊齊打了個哆嗦,跪下來稱是。

  顧懷袖低著頭,嘲諷地一笑。

  這就算是完了?

  不,只是暫時地告一段落了而已。

  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她這是跟自己婆婆撕破臉了,還不知以後怎麼相處呢。

  她抬眼看向張廷玉,張廷玉則面含笑意地看著她。

  顧懷袖輕輕地歎一聲,只道一根繩上的螞蚱,拴得又更緊了。

  浣花已經被吳氏走時候的一句話判了死,顧懷袖卻是看向小石方,對著青黛等人一使眼色,卻又離開了。

  她沒對小石方的事情說一句話,可她跟張廷玉離開之後,丫鬟小廝們,包括後面廚房裡的廚子們,都上去七手八腳把小石方攙了起來。

  往後誰還不明白啊?

  石方小師傅根本就是動不得的,看看二少奶奶這發飆的模樣,哪裡是那麼簡單的?

  二少奶奶有這麼個獨特的「御用廚子」,那就是二少奶奶帶到張家來的臉面,動小石方,就是踩二少奶奶的臉。

  這不是找死呢嗎?

  就算是二少奶奶跟老夫人終究不合,她們婆媳鬥起來,遭殃的還是下人。

  一時間,眾人都明白了這個道理,也打定了主意以後步步小心了。

  這邊的動靜太大,少不得傳到大房那邊去。

  張廷瓚正跟陳氏在屋裡說話兒呢,剛剛用了晚飯沒多久,就聽見外頭吵鬧起來,一問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情。

  「……所以老夫人就帶著四公子回去了,這會兒人都走了,石方小師傅也沒繼續跪了,收拾回屋被人看著去了。」

  張廷瓚身邊的小廝過來報了消息。

  他將手裡一柄玉如意輕輕放下,卻起身道:「這事情,說到底還是四弟身邊的浣花那兒起來的,不是這麼簡單,我去母親那兒看看。」

  「哎……」陳氏拉了他一把,「這是趟渾水,你何必去?」

  張廷瓚歎了口氣:「我是家裡嫡長子,合該我要搭理這些的,你好生養病,我一會兒就回來。」

  其實,這也不是全部的原因。

  他是怕二弟那邊寒了心,這家裡幾個兄弟,若是離心離德,那就……

  唉,先看看去。

  張廷瓚叫人提著燈籠,一路往上房去了。

  顧懷袖這邊回了屋,卻是跟張廷玉相對坐在棋盤兩邊。

  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約有一刻多鐘,才見阿德回來報。

  「二爺、二少奶奶,石方小師傅身上沒多大的傷,只是已經開始燒了起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

  顧懷袖指甲摳進了那炕上方案的雕漆案角,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就是人走到鬼門關上,也給我拉回來!」

  阿德心頭一凜,又小心翼翼看了自家爺一眼,張廷玉歎氣,點了頭,揮手讓阿德去了。

  屋裡就剩下這兩個人,張廷玉過來摟著她,道:「吉人自有天相……」

  「呵……」顧懷袖臉貼著他胸膛,嗤笑,「你也信……」

  張廷玉不過是說話安慰她,如今聽她反過來諷刺自己,也不多言了。

  她纖細的手指,在胸口緞面上打著轉,似乎在想什麼事。

  「你可知道,我說我自己是個心善的人的時候,為什麼面不改色,一點也不心虛,不怕老天爺一道雷下來劈死我嗎?」

  顧懷袖自顧自地一聲輕笑,「因為我救過小石方。」

  張廷玉沉默,聽著她少有的真心話。

  「我這人,性子不大好,寡善之人。我僅有僅有的善心,都用到了小石方的身上,誰要動他,不僅僅是踩了我的臉,更是要挖我良心,你說我肯麼?」

  奇怪的理論,奇怪的顧懷袖。

  她說完,又許久不曾言語。

  外面雪壓下來的聲音停了,張廷玉幾乎她睡著了,沒料想,胸口驟然一疼。

  張廷玉低下頭,看著顧懷袖在他懷裡仰頭看他,卻用那尖尖細細的食指,點著他心口的位置。

  顧懷袖看著他的眼睛:「我的張二公子,日子已經過成了這樣,你還藏得住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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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1: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張二故事

  這一個問題,可難住張二公子了。

  不過他並沒有來得及回答的機會,外面忽然有了聲音。

  「大爺。」

  「給大爺請安。」

  顧懷袖眉頭一皺,卻已經坐直了身子,張廷玉正好避過顧懷袖這個問題。

  他低眉一瞧她,卻見她抿著嘴唇,頗有幾分不滿。

  「我出去一下。」

  兄弟之間,總有一些話要說,更何況是他們張家兩兄弟?

  張廷玉背著手,一步步往外面走,看著似乎很輕鬆,可後面顧懷袖覺得他腳步很沉。

  她見張廷玉走了,原是有一種窺探的想法,想知道兄弟兩人要談談什麼,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就像是她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讓別人觸碰一樣,張廷玉也不一定希望別人對他瞭解太深。

  風從門外進來,很快那門又被丫鬟們掩上,張廷瓚的衣袂翻起來,他抬眼一看,張廷玉已經出來了。

  「大哥。」

  他喊了一聲。

  張廷瓚點點頭,想要說什麼,卻先歎了一口氣。

  「過來說吧,手談一局?」

  外面也擺著棋盤,張廷玉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兄弟兩個人面對面地盤腿坐下,張廷玉執黑先行。

  第一子落在天元的位置,是張廷玉一貫的下法。也只有在張廷瓚面前,他下棋會這樣不遮掩。

  張廷瓚捏著棋子,輕輕扣著桌面:「今兒晚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張廷玉「嗯」了一聲,等著張廷瓚落子。

  張廷瓚是張家的嫡長子,年紀大了張廷玉不少,幾乎是看著他長起來的。

  現在張英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張廷瓚也進入詹事府了。眼看著父子兩個都在朝中,人人都知道張英有個好兒子叫張廷瓚,很本事。他們桐城張家,後繼有人。

  可是沒有人看得見,張家潛在的危機。

  張廷瓚是一個眼光很老辣的人,才識並不遜於自己的父親。有時候因為身處的位置不一樣,因而見著的東西也不相同。所以,張廷瓚在某些地方,想得不如自己父親深遠,看有的地方卻瞭解得很透徹。

  比如二弟。

  比如他母親吳氏。

  曾有一次,張廷瓚脫口而出,說娶個聰明的媳婦還不如跟他爹一樣,娶個跟吳氏一樣蠢的。

  那話張廷瓚沒說完,可張廷玉不用想也知道。

  大哥對吳氏的感覺,興許也很複雜吧。

  張廷玉一直不語,倒是張廷瓚說開了。

  「今日父親又在那邊處理著公務,明日回不回還難說。現在明珠不中用了,自打徐乾學一事之後,萬歲爺便已經是將明珠的大權交給別人了。咱們父親,怕就是這『相』一個位置上的人。」

  「啪嗒」,棋子落在棋盤上。

  他又道:「算了,說得遠了,還是談談今兒府裡的事情吧,我已經叫人問過浣花了。你屋裡那個丫鬟,也該收拾收拾了。」

  張廷玉眉頭一皺,他屋裡的丫鬟。

  「芯蕊?」

  張廷瓚點點頭:「都是些心術不正的,但凡你給一點甜頭,他們就望著更多。貪得無厭,就像是官場上那些個剛剛開始貪的人一樣,或者是一些有野心,覬覦著什麼的人一樣……普天之下,貪之一欲,無人能免。你只要,莫讓這些人妨害到自己便好。」

  沒等張廷玉回話,也不想他為難,更懶得去想那麼多的事情,張廷瓚直接道:「我已經替你料理乾淨,回去只管讓弟媳睡個好覺。」

  張廷玉手指一頓,卻道:「大哥用心良苦。」

  可不是用心良苦啊……

  張廷瓚眼底複雜:「我若不這麼小心著,真怕你就這樣一甩袖子,離開這個家……那時候,從哪兒拼湊出如今這一個家來?」

  手裡的棋子,剛剛落到手中的時候,是冷的,可捏著捏著就暖了。

  張廷玉才意識到,該自己落子了。

  他隨手一放,看見自己放了個角,搖頭失笑,下錯了。

  只可惜,落子無悔。

  他也懶得更改,沉穩地坐在那裡,道:「大哥說的,我都明白。」

  「……」

  張廷瓚忽然苦笑,「我寧願你什麼都不明白。」

  還記得小時候,他帶著張廷玉出去玩,那個時候他還小,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娃,還沒長到他胸口。

  兩個人一起到了河邊,正看著前面過來的遊船,結果張廷玉跟他開玩笑,一頭就扎進了水裡,說「我落水啦」。

  張廷瓚原以為他也是開玩笑,結果見他沒起來,立刻就著急了。

  事發突然,誰又清楚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呢?

  張廷瓚也紮下去了,他卻是個不會水的,張廷玉沒救起來,自己卻幾乎去了半條命。他去閻王爺那裡晃了一圈,見了見鬼差們的面,這才好不容易回來了。

  那一陣他似乎昏迷了很久,醒過來卻很久很久沒見過張廷玉。

  整日就只有吳氏不離身地伺候著他,事事親力親為……

  等他再見到這一位二弟,冥冥之中卻已經多了一道隔閡。

  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

  張廷玉在他屋外的台階前面跪過三天,跟吳氏磕頭,說自己知錯了,可吳氏無動於衷,甚至拿藥碗摔他,叫他滾。

  頭一次,他二弟沒走;第二次,他二弟還沒走;直到第三次,那空了的藥碗砸到張廷玉的頭上,他才捂著自己的傷口,一語不發地走了。

  往事如煙,就這麼籠罩了張廷瓚的思緒。

  他素來是張英兒子之中最聰明的一個,旁人也一直這麼說。

  可衡臣……

  發生那件事之前,張廷玉其實很聰明,吟詩作對,琴棋書畫,都很通曉。

  然而事後,那些才華,就像是方仲永之泯然眾人一樣,漸漸從他身上消散了。

  張家二公子是所謂神童的說法,也漸漸無人提起了。

  於是,他這二弟的話越來越少,資質似乎也越來越平庸。

  先生出的對子,他永遠只對出普通的下聯來,作詩也總是有一些粗心的錯漏……

  更不要說什麼經義策論了,寫出來永遠都是陳詞濫調……

  「我倒寧願,當初我就淹死在了那水裡,也好過現在看著如今的你。」

  張廷瓚「啪」地一聲,落下一枚棋子,唇邊的弧度,卻已經不見了。

  「廷玉本是平庸之輩,只勞動大哥、先生和父親,對我期望過高,卻是我力所不能及了。」張廷玉落子,卻依舊很慢,很平靜。

  「父親說你是內秀於心,可我素知,出那件事之前,你是才華橫溢,縱橫捭闔也不為過,小小年紀就時常有驚人之語。我落水近死一事後,你卻似漸漸被磨得鈍了……」

  這些話,平白聽著有些傷人。

  可張廷瓚並沒有半分的傷人意思,張廷玉也知道。

  這府裡四個兄弟,張廷玉打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游離在外了,興許關切著他的只剩下這年長的大哥。

  他欠著大哥半條命。

  張廷玉看著眼前熟悉的棋盤,落下一子:「江郎才盡,仲永泯然,人之常情。天賦人以才華,亦可輕易收回。大哥對這些,不必太過看重。」

  「何時你同娘一樣,竟然相信這些神鬼之說?」

  張廷瓚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又想起吳氏來,頓時有些頭疼。

  近日裡,吳氏常常往房裡塞人,可他請過大夫問了,陳氏的身體,真沒幾日好活了。這話他不是沒叫人通稟給吳氏過,可不止怎的,吳氏竟然一意孤行。

  他最近都直接歇在陳氏的屋裡,就怕她動氣,傷著自己的身體。

  想起來,他的破事兒,並不比自己弟弟少。

  吳氏對神鬼之說,有一種天生的迷信。

  她喜歡找道士算東西,算準了,自然將道士奉若神明,道士說的事情若是還沒發生,便要將以後發生的事情生拉活拽地湊在一起。若是那道士說的是錯的,吳氏就會很自然地以為,這道士不是忽悠人,而是沒有窺見真正的天機而已。

  也就是說,不論發生什麼情況,吳氏總是願意相信道士所言的。

  張英知道吳氏這怪癖,也知道她蠢,早跟外面的家丁小廝們說過了,不是特別的時候,不准放道士進門。

  之前合八字這種事,算是必須的喜事,那都是習俗,所以寬鬆一些。

  張英這人不信命,所以他信賴自己,也厭惡迷信神鬼一說的吳氏。

  不過除了這一點,張英跟吳氏兩個人,老夫老妻地過了這麼多年,習慣是一種很難改的東西,就算對方有什麼不好,到了這個年紀也都學會容忍。

  張英不大回家,不大管家。

  吳氏雖料理不好屋裡的事情,可身邊有能幹的長安和王福順家的,時間一久,吳氏自然也不用操心太多了。

  張家越來越平靜,張廷玉的話也越來越少。

  他本來就是行二,又有些尷尬之處,日子似乎就變得更邊緣。

  張廷瓚是嫡長子,自然生下來就是人人都看著;張廷玉一開始也是個好的,眾人都照看著,甚至幼時有神童之名。然而後面就開始變化,偏生這個時候,出了兄弟二人落水之事,吳氏因而疏遠張廷玉,甚至母子形同路人。三弟廷璐年紀本來就小,討人喜歡,在張廷玉被日漸疏遠的時候,他卻恰恰填補了這一個空隙,被吳氏捧在手心裡疼著愛著。

  廷璐一個,佔著兩份關懷。

  這家裡,也就越加地不平衡了。

  後來,還有一個廷瑑……

  一家子的事情,都是爛賬。

  都是有血肉親情聯繫在一起的,真要扯清楚,哪裡又有那麼容易?

  張廷瓚這覺得頭疼,「娘就是那個脾氣,你莫要往心裡去。她沒壞心,也就是腦子不大靈光,待尋了機會,好好清理清理這府中上下,該會好上不少。你如今還沒參加科考,待大後年去,定能高中的。別想太多別的,我只盼著你好好的。」

  這府裡,只有張廷瓚是待他好的。

  可偏偏,他張廷玉,欠著大哥半條命。

  張廷玉沉默許久沒有說話,他還是捏著那一枚棋子,看著棋盤上自己布下的困龍之勢,最後一枚棋子卻不知道往哪裡放的模樣。

  「這困龍之勢,你研究了許久,還是沒想明白最後一步怎麼走嗎?」

  張廷瓚看著就歎氣了,每次跟二弟下棋,就會下成這樣,他都快要習慣了。

  張廷玉道:「隨便擺著玩兒,當不得真。大哥……」

  「嗯?」張廷瓚有些奇怪,「怎麼了?」

  「……沒什麼,支持多謝你操持這一份心了。」

  張廷玉終究還是沒問,有些事情張廷玉自己心裡明白就是了。

  他投子認輸,攪亂了棋盤,道:「天色不早了,大嫂估計還在等你呢。對了,廷瑑沒事吧?」

  張廷瓚搖頭:「就是凍著嚇著了,沒什麼大礙,養養就成,嬌生慣養了,什麼時候拉出去溜溜才是好事。」

  張廷玉也不接話,要拉四弟出去走走的話,怕還要吳氏同意的。

  顯然張廷瓚自己也明白這道理,他擺擺手,走到門口,臨出去之前卻道:「二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知母親心偏,可她畢竟……還有父親……」

  一家兄弟,若不到迫不得已,張廷瓚真不想見到那樣的場面。

  他注視著張廷玉,只等著他點一個頭。

  可張廷玉想起的,卻是顧懷袖手指輕輕點著他心口,問他:你還藏得住嗎?

  藏得住嗎?

  張廷玉也問自己。

  可他的答案是,藏不住,也得藏。

  那一個被他藏了很多年的問題,終於還是脫口而出了:「大哥,你相信兄弟兩個人裡面,只有一個能出人頭地,一個人風光萬丈,另一個一定會萬劫不復的說法嗎?」

  張廷瓚眼神一凝:「……衡臣……」

  「不過是別處聽來的諢話,大哥不必在意,我就是隨口這麼一問。」

  張廷玉歎氣,讓阿德點了燈籠來,給張廷瓚送行。

  張廷瓚只道:「這些不知哪裡聽來的胡言亂語,怎進了你的腦子?廷玉,你別東想西想,我們一家兄弟四個,都會好好的。」

  怕是張廷瓚永遠也不知道,這一句話針對的其實不是張家兄弟四個,而只是針對他們兄弟二人而已。

  張廷玉道:「大哥昔年捨命相救,弟弟還記得呢。大哥先回去吧,明日還要去詹事府當值,早些休息。」

  「嗯,你緊著點心。」

  張廷瓚終於提著燈籠走了。

  過了一會兒,送他到院口的阿德回來了:「大爺說讓小的別送了,也就幾步路,不必勞心。」

  「那你怎把燈籠也提回來了?」

  張廷玉看了一眼已經吹熄的燈籠。

  阿德道:「大爺說這路熟,走了快二十年,沒有不認得的。」

  「天冷路滑,又黑又暗,不打個燈籠怎麼成……」

  張廷玉背過身,擺擺手,卻又道:「罷了,你也去休息吧。」

  走了二十年的路,未必就不會再跌腳;不打個燈籠,怎麼成?

  張廷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回到了裡屋,顧懷袖已經躺在床上,陷入半夢半醒之間了。

  臉蛋透著些潤潤的粉色,嘴唇花瓣一樣甘美,青絲如瀑,雪白的胳膊就搭在枕邊上。

  張廷玉見了,輕輕把手給她塞進被子裡面,自己卻坐在榻邊,盯著那搖曳的燭火,許久不曾移開目光。

  藏不住,也得藏。

  信命嗎?

  不信。

  可他有心病,還無心藥來醫。

  張廷玉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右眼眉骨,一道長眉之中,卻又很淺的一道疤痕,雖有時間將它沖淡,可有的東西早回不去了。

  兄弟相剋,一人登相。富貴雲煙,必有一傷。

  生了他的親娘,將藥碗砸到他頭上,說他生來就是害人的。

  他若是好了,他大哥肯定不好……

  所以,他就這樣平庸地過了近十年。

  張廷玉想,也許一輩子就這樣平庸下去了。

  他不會往外面說一個字,也不會再寫出「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這樣的話……

  張廷玉吹熄了蠟燭,去了外袍,也鑽進了被窩,可在輕輕擁住顧懷袖的時候,那話又無法抑制地浮現在他心間。

  她那尖尖手指,只這麼一戳,將他隱藏著的渴望給戳破,然後把新的野心刻在他心底。

  不,不是新的野心。

  它是一直都在的,可蟄伏太久了。

  久到,張廷玉自己都要忘記。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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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1: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食色性也

  到底小石方還是命硬,活著的這幾年,遇到過兩次磨難了。

  頭一次差點被凍死,還是在好幾年前了,這一次又遇上,也真是奇了。

  青黛一面張羅屋裡的事情,一面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顧懷袖心想也是,小石方的情況很凶險了,又是用上好的人參勾著,把命給勾回來的。

  最近顧懷袖也沒有去看小石方,在外人眼底,她甚至根本不在意一個廚子的死活,充分表現出了一個上位者對下屬的冷漠和無情。

  可張廷玉卻是清楚的,進門這也有幾日了,頭一次開口求他,竟然是為了一個廚子。

  府裡不是沒有人參,可畢竟那東西金貴著。上面的主兒們覺得,這樣的東西怎能浪費在一個廚子的身上?

  即便是廚房裡的大廚們,心疼著小石方,也不可能有辦法弄到人參來。

  又恰好趕上四弟廷瑑發燒,府裡有什麼珍貴的藥材都不許動,都給四公子準備著,生怕到時候出個什麼急事。

  老夫人發話了,府裡珍貴的藥材,誰要敢動,也就不用在府裡待下去了,直接找了人牙子發賣出去。

  顧懷袖沒辦法,也出不得門,剛剛進門在府裡還沒站穩腳跟,也唯有一個張廷玉可以依仗了。

  張廷玉也是不問,只吩咐了阿德去辦事,上午時候出去,下午便帶回來一根上好的人參。

  囑咐過照顧小石方的丫鬟,好生地將這人參用了起來,總算把小石方的命給留下了。

  兩根人參,從當初的顧府,到如今的張府,顧懷袖跟人說,這是他命裡該有這兩個劫數吧。

  小石方的事情,就起了這麼個風波,之後卻很奇怪地便風平浪靜下來。

  聽說浣花被人打殘了,扔給了人牙子,到底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張廷玉身邊那個掌事丫鬟芯蕊,也莫名地消失了。

  那是老夫人放在張廷玉身邊的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弄了出去,也沒個人出來指摘。

  顧懷袖之前還當是芯蕊被自己責罰過,賭氣不來了呢,後來才知道,竟然是根本來不了了。

  張廷玉似乎是早就知道了,波瀾不驚地。

  因為這幾天忙著照顧張廷瑑,一應人都被免了晨昏定省,老夫人整天守在四公子的床邊,寸步不離。

  大房那邊隔兩天去看一回,也盡盡心意;至於二房這邊,顧懷袖想著那一日的事情,挑了帶來的一些好東西過去,結果第二天丫鬟去就發現那些東西被扔在花園的角落裡,早不知被糟蹋成什麼樣了。

  那個時候顧懷袖就清楚了,這老太太還真不是一般地不待見她。

  可是別的房都往四公子那邊送東西,二房不能因為老太太使喚人扔了東西,就不搭理四公子了。

  面子功夫總是要做的。

  顧懷袖今日依然叫人往那邊送東西。

  青黛才去了沒半個時辰就回來了,臉拉得老長。

  張廷玉已經直接去家學那邊看書了,顧懷袖就在屋裡擺棋盤,日子過得悠閒。

  她一抬眼,瞧見青黛那一張臉,慢條斯理道:「被扔出來就被扔出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整個府裡都知道我們二房丟臉,你又何必更丟臉地拉長了臉回來?」

  青黛眼圈一紅,「都是您從嫁妝裡好生挑出來的東西,送進去,老夫人竟然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叫人扔出來。這一回,可沒頭一回客氣了,只說咱們房裡出來的都是晦氣的,會妨了四公子。」

  顧懷袖心裡何嘗不憋屈,可仔細一想想張四公子病了的原因,又釋然了。

  她那一日聲色俱厲,使了連番的手段。張廷瑑不過是個小孩子,看到自己的貼身丫鬟被那樣按著打,還有之前的兩個小廝,怕早就嚇住了。

  他興許還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錯了,竟然引出了那樣的禍事。

  一面是凍著,一面卻是嚇著,如今才會這樣高熱不退。

  只是大夫已經說過了,並沒有什麼大礙,吳氏整天守著,是慈母之情太甚太過,有些小題大做了。

  可下面做兒子的,誰敢這麼說她?

  就連張廷瓚都沒有一句話,他們這不受寵的二房,自然也沒資格評點什麼了。

  「罷了,明兒挑些不值錢的去也就是了。」

  顧懷袖擺了擺手,渾然不在意。

  她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擺棋,問道:「小石方怎麼樣了?」

  青黛壓低了聲音:「剛剛來報說已經清醒了,可以下地走……只是……」

  「只是什麼?」

  捏著棋子的手一頓,卻還是按照之前的軌跡,把棋子按了下去。顧懷袖的眼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就聽見青黛那壓抑著哭腔的聲音。

  「幾年前石方小師傅的右肩就被砸中過,當時是救起來了,可是右手常常使不上勁兒。大夫早說過,受不得風寒濕冷,就怕留個什麼毛病。幾年前凍了一場,前兒又凍了一回,怕是往後年年都要疼了。」

  原本肩胛骨那一塊,就是裂了骨頭縫子,那時候年紀小,長好了,一直注意著,只除了天寒濕冷的時候隱約作痛,就不見得有什麼大的影響了。

  可這一回,卻是徹底地將以前沒治好的病根子給凍出來了。

  寒氣扎根進骨頭縫子,又怎麼拔得出來?

  那就是別人說的風濕,可小石方的肩膀和手,卻比這個還要嚴重的。

  顧懷袖放下了茶杯,只覺得這茶水再暖和,也暖和不了自己的手。

  她道:「終究是我沒護好他……」

  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怎樣?

  難不成要她治了那壞事的張廷瑑?

  一個被人利用,不長心的孩子……犯事兒的丫鬟跟小廝都已經打殘的打殘,發賣的發賣,連芯蕊都已經被人送走了,她還能朝誰去報復?

  聽說這事兒的後續處理是張廷瓚經手的,就連這樣的結局,都是吳氏跟他吵過之後才堅持下來的。

  張廷瓚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當時他叫人把芯蕊發賣出去之後,老夫人就雷霆大怒。

  可張廷瓚並沒有搭理她,而是一意孤行,將這些人都處理了。

  作為張家的嫡長子,張廷瓚的確很厲害。

  顧懷袖不得不承認,盛名之下,還是有兩把刷子。

  只是這一種做法,何嘗不是息事寧人?

  不過除了這樣的法子,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她歎了口氣,道:「罷了,你出去吧,照看著小石方那邊,我過一陣就去看他。」

  「是。」

  青黛躬身退下。

  二房這邊是安安靜靜,上房那邊也似乎沒有什麼風波。

  眼看著四公子終於能睜眼吃飯了,吳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幾天沒合上的眼皮子一搭,就累得睡了過去。

  張英知道四公子病了的消息,卻只回來過一趟,匆匆看了一眼,又去忙自己的了。

  吳氏想找張英鬧,可根本找不見張英的人,也只能作罷,自己守著張廷瑑。

  現在人一沒事兒,整個人就送下來。

  長安跟王福順家的,只把吳氏往屋裡扶,放床上,讓她好生睡上一覺。

  「你去前面看著四公子那邊,我在這邊守著老夫人吧。」

  王福順家的剛剛放下簾子,便這樣對長安說道。

  長安點了點頭,一句話不說地就出去了。

  她回了四公子的屋子,剛剛給睡過去的四公子掖好被角,便聽見簾子一響。

  長安一怔,回頭:「大爺?」

  張廷瓚無聲地走進來,也沒讓人通傳。

  他站在門口,長安連忙迎上來:「您怎麼來了?」

  張廷瓚道:「四弟怎麼樣了?」

  「剛喝了一副苦藥,才睡過去,大爺不必擔心,下面人都盡心伺候著呢。」長安臉上浮著兩團紅暈,笑容淺淺的。

  她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了好幾年,是從小丫頭的時候起來的。

  這些年大少奶奶的身子不好,府裡的事情大多還是老夫人管著,大少奶奶只是在一邊看,插手的時候少。所以,作為吳氏身邊的掌事丫鬟,長安管著的事情很多,竟然也逐漸歷練出了個大家風範。

  張廷瓚似乎跟她很熟,這時候也不怎麼客氣,只道:「我跟四弟說會兒話,你先出去吧。」

  長安溫順地低頭應了一聲,從張廷瓚身邊退走。

  她正好在簾子旁邊,蘭花指這麼輕輕一掀,就撩開了簾子,正要走出去,卻又這麼回頭望了張廷瓚背影一眼,才慢慢地重新將簾子放下,出去了。

  張廷瓚對身後的一切毫無察覺,只是坐在了床邊。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他才道:「裝病可裝夠了?」

  那被裹在被子裡的張廷瑑縮了縮,慢慢地把一張臉從錦被下面挪出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大哥。

  他不敢說話。

  張廷瓚又道:「知道自己錯了嗎?」

  「……」

  張廷瑑年紀還小,他垂下眼去,又想要把臉給蒙起來。

  「可知《左傳·宣公二年》有一句關於晉靈公的話,怎麼說?」

  張廷瓚並沒有阻止他,只是平淡地問著。

  張廷瑑兩隻手扒在錦被上,捏緊了,低聲道:「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起來回話!」

  他看著自己這四弟怯生生的動作,眉峰一斂,聲音卻陡然變冷,像是高山陡崖,結了冰的峭壁一般。

  張廷瑑似乎被嚇住了,他翻開錦被,穿著白色的中衣,光腳站在地毯上:「左傳曰: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沒吃飯嗎?」

  張廷瓚依舊皺著眉。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小身板裡,之前積壓著的一切,似乎都爆開了,他紅著臉,大聲地念出來。

  可是念完了,就哭了。

  張廷瓚看他站在那裡哭,也不去勸,只道:「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我害死了浣花,還害了那個廚子,又害了芯蕊姐姐……」張廷瑑抽抽搭搭地說著。

  也就還是個小屁孩,說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高看了他。

  張廷瓚歎氣:「你知道自己害了人,而今卻縮在被子裡,我張家家訓,可有這樣教過你?」

  張廷瑑不想哭,可是一想起那一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一切,他聽了浣花的話,發話懲罰了那個小廚子,結果晚上浣花就被人打得血肉模糊。

  他娘說的那蛇蠍一樣的二哥和二嫂,尤其是二嫂,竟然那樣可怕。

  張廷瑑隱約知道自己是做錯了什麼,可是不敢出來說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縮在被子裡,惶惶不可終日,聽見浣花跟芯蕊都被人發賣出去了,更不敢出來了。

  「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有淚不輕彈。有過則改,無則加勉。」

  張廷瓚開口,將張家家訓背出這麼兩條來,然後看他,「而今你錯,錯在何處,自己想清楚,要怎麼改,也要你自己想清楚了。」

  張廷瑑記得這兩句,張家的兒子,出生來除了會開口叫爹娘,之後會說的都是家訓之中的話。

  他們不懂這些的意思,可是往後先生會慢慢教。

  所有人都說大哥很厲害,不管是張廷瑑身邊的人,還是那些完全無關的人。他只知道,如今大哥給自己指了一條明路,而他正不知如何是好。

  「……廷瑑明白。」他光著的腳板,感覺到了寒氣,站在那裡還沒自己大哥的腰高,小蘿蔔頭一樣。

  張廷瓚歎了一口氣,伸手出去摸他頭:「你十歲了,也該知道些事情了,不要整日縮在你娘的懷裡,混在脂粉堆裡,哪兒有什麼男兒氣?你就是被娘給慣壞了。」

  張廷瑑知道,娘對他是極好的。

  可為什麼,大哥要這樣說?

  張廷瑑略微不解,他忍不住為吳氏辯解:「娘待我們不是極好嗎?長安姐姐也對我好,原來的浣花姐姐也對我好……他們說危險的東西不讓我碰,還說我遲早能跟大哥你一樣。」

  他的眼神太天真,天真得讓張廷瓚連苦笑的心思都沒有。

  人人都活得跟他張廷瓚一樣,這世界會多可怕?

  「罷了,你慢慢就懂了。等父親回來,肯定會責斥你,你自己放機靈一點,該認的錯,該改的過,都記好了。我去家學看看你二哥……」

  說完,他就拍了拍張廷瑑的小肩膀,讓他上去躺著。

  張廷瑑一骨碌地爬上去,重新蓋好錦被,卻忽然想起來,連忙叫住張廷瓚:「大哥——」

  「怎麼了?」

  張廷瓚有些疑惑,不知道廷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張廷瑑只是提醒他:「娘說了,二哥二嫂都是蛇蠍,要咱們離遠一些,二嫂好可怕的,你別去看了吧。」

  「……」

  張廷瓚的身形,一下就頓住了,他只覺得那一瞬間自己渾身都冷了一下:「誰說的?」

  張廷瑑只覺得自己大哥的神情很奇怪,他又隱隱約約地害怕了起來:「娘、娘跟、跟……跟之前的浣花姐姐,都這樣說……大哥,你、你怎麼了?」

  「……」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又怎麼可能回答張廷瑑呢?

  想起自己二弟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張廷瓚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漏掉了什麼。

  他知道自打有過落水一事之後,吳氏就再沒給過衡臣好臉色。

  畢竟,他是一房的嫡長子,不能出什麼差錯。彼時也天賦驚人,聰穎能幹。吳氏一向喜歡他,他帶著二弟一起玩,吳氏也是滿面的笑容。

  可那之後,只要他一跟衡臣走近,吳氏便要罵他。

  這麼多年,罵不回來,吳氏就不再管了。

  兒子大了,翅膀硬了,她也管不了了。於是剩下的心思,都投在了廷璐跟廷瑑的身上。

  可張廷瓚萬萬不會想到,今日會成自己這還不知世事的四弟口中,聽到這樣讓他心冷的一句話。

  娘說,二弟二弟媳都是蛇蠍。

  蛇蠍?

  張廷瓚都不知自己應該怎麼想了,他回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張廷瑑的榻前,給他掖好被角:「聽好了,這話不要讓我聽見第二次,你娘她胡說八道,婦人之見,愚不可及。廷瑑,你二哥二嫂都是好人,不是什麼蛇蠍。不許你對外再說一個字,我若要聽見第二次,家法伺候。」

  張廷瑑縮在被窩裡,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

  張廷瓚卻忽然覺得自己的口氣太可怕了,他摸了摸張廷瑑的頭,道:「你二哥二嫂興許不大待見你,可他們確是好人。都是一家子的兄弟,往後這樣的話,千萬別說了。」

  換了一種說法,還是一個意思。

  可張廷瑑又迷糊了,娘跟大哥的說法,完全不一樣,他該聽誰的?

  張廷瓚又掀了簾子出去,長安正在外面泡茶。

  她聽見聲音,手抖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倒了七分滿:「大爺,外面天冷,喝杯熱茶再走吧?」

  張廷瓚掃了一眼,擺擺手,心情不大好,臉色抑鬱地出去了。

  長安站在原地,雙手端著一杯茶,又慢慢地放下。

  她撈了自己烏黑油亮的一根大辮子,理了理,又走進屋裡,看見張廷瑑乖乖躺在上面閉著眼睛裝睡,又放下簾子退出來。

  怕是張廷瓚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四弟竟然是被吳氏跟下面的丫鬟攛掇起來的。

  張廷瑑不是什麼都不懂,可也不是什麼都懂。

  一個孩子,對身邊的人都很信任,尤其是對他好,照顧了他那麼久的人。

  相比起來,張廷瑑跟自己二哥,生疏得很。

  這些都是問題……

  遇到事情,他會下意識地選擇相信更親近的人。

  還沒有學會懷疑的孩子罷了……

  長久泡在後院,也不是辦法。

  張廷瓚打定了主意,卻沒有去家學,而是直接出了府,往宮裡詹事府去了。

  阿德遠遠地瞧見了大爺出去的背影,倒是有些納悶兒。

  今兒大爺這神情不大對啊,就跟天上要下雨了一樣。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又端著手裡一盆蘭花往二房院子裡走。

  剛剛進門,便有丫鬟跟他打招呼,阿德客氣得很,一一應了,才進了屋,躬身道:「二少奶奶,爺在家學那邊新剪了一盆蘭花,說您若看著還好,就給擺上。」

  顧懷袖正擺棋盤,擺得頭疼,見阿德進來了,便讓他把花搬進來看看。

  這天氣越來越冷,一過了十月,蘭花都開始謝了,這怕是今冬見到的最後一盆了。

  眼一轉,她就瞧見那邊那一盆光禿禿的蘭花了。

  那一盆都要凋謝了,想是今早出去的時候,張廷玉瞧見了,特意又打理了這麼一盆送回來。

  顧懷袖不由得笑了一聲,道:「你順手給擱在窗台上吧。」

  「哎。」阿德喜滋滋地應了,嘴巴裡卻沒停,「您是沒見著,二爺修剪這盆蘭花的時候,真跟對著個漂亮姑娘一樣,那個認真仔細的……」

  這是在給自己的主子說好話呢。

  青黛在一旁做針線活兒,剛剛紮下去一針,聽了這話也抬起頭來:「就你能說話,二爺都要被你誇到天上去了。」

  顧懷袖望著那一叢蔥蘢的挺秀的,又看看被自己一剪子剪禿了的,頓時有些無言起來。

  她看了阿德一眼,又伸手去拿棋子:「阿德可是他們爺的好跟班兒,什麼事都清……」

  什麼事都清楚。

  顧懷袖想想這府裡的事情,忽然轉了口氣,笑瞇瞇道:「青黛,去給阿德搬個小凳子來。」

  阿德嚇了一跳,趕緊擺手:「二少奶奶您這是做什麼?」

  「我有話要跟你說說,你站著也累,我讓你坐著說。」顧懷袖似笑非笑。

  阿德一哆嗦,瞧見顧懷袖這笑容是對著自己的,一顆心立刻涼了半截兒。

  他尋思著,只覺得自己其實沒得罪過二少奶奶啊,這……

  「您這不是折煞小的嗎?您要問什麼直說就是,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敢有半分隱瞞的……小的站著回話就成,站著回話就成……青黛姑娘你別勞動了,小的就站著,站著舒服……」

  他一副惶惶然的樣子,逗笑了顧懷袖。

  她也不跟阿德開玩笑了,默許了他站著,便問道:「你跟在爺身邊多少年了?」

  「爺上學開始,小的就跟著了。」

  阿德心說這才是對了,他老早就想說了,可二爺定然不應允。然而這些事情不告訴二少奶奶,萬一二少奶奶誤會了二爺可怎麼辦?

  顧懷袖微一斂眉:「那二爺又是幾歲入學的?」

  「六歲。」這些事情,阿德記得很清楚了,「咱二爺那個時候可是神童,大爺都未必有他聰明的。學塾裡的先生,是當初跟老爺同科的進士, 都誇咱二爺將來前途無量呢。」

  前途無量?

  神童?

  還說「大爺都未必有他聰明」的。

  可現如今,怎麼成了這樣的局面?

  顧懷袖也不是那不走心的蠢貨,她看著阿德似乎很自然的炫耀,心裡卻明白張廷玉身邊這小廝,其實是有想法的伶俐人。

  她順著阿德的話問道:「你們二爺哪兒有這麼厲害,若真這麼厲害,如今連個功名都沒有。」

  阿德垂著頭:「小的跟著二爺的第五年,出了點事兒。大爺跟二爺出去玩……」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阿德的聲音。

  他說完了好一會兒,顧懷袖也沒接話。

  她端了微微發冷的茶,輕歎了一口氣:「看大爺現在是好好的,想必都沒事了吧?」

  「二少奶奶真是個明白人,哪兒能有什麼事啊?大爺福大命大,燒了一場便沒事了。我們二爺,知道自己是犯了錯,當時那麼多人,再跳下來救大爺哪兒趕得及啊,還是二爺一起把大爺拽起來的。」

  說著,阿德神情之中,終於洩漏了輕微的不滿。

  不過他畢竟跟在張廷玉身邊有幾年了,性子也漸漸地變得沉穩下來,這一點不滿,很快就被阿德給掩蓋住了。

  他沒看顧懷袖,規規矩矩地盯著自己腳尖前面三尺地面。

  「可是府裡人人都忘記這件事。固然是咱們二爺貪玩害了大爺,可大爺也是二爺救起來的,咱二爺是欠了大爺的半條命。天下哪兒有不疼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的?」

  「這話小的只敢在您面前說,換了別人萬不敢吐露一個字。」

  下人編排主子,若是捅出去,阿德就是個被打死的命。

  可他現在選擇繼續說,甚至都沒看顧懷袖表情。

  「二爺在大爺屋外台階上跪了三天,也沒個人搭理,不但她自己不搭理,還讓下人們都甭搭理。扔了藥碗出來砸二爺,讓他別跪著,老夫人心煩。您若是仔細地瞧,二爺右邊眉骨還有道淺疤呢。」

  顧懷袖心裡明白了事情的起因,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倒心疼你家爺。」

  「二爺待下人們寬厚,小的們只求二爺高興了。」

  阿德並不覺得自己今兒說的這些有什麼,他跪下來,「咚咚咚」給顧懷袖磕了三個實打實的響頭。

  「二少奶奶,您是二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打那事兒過去這麼多年,小的就沒見二爺還這麼在乎誰過。興許也就大爺能跟您一比。小的眼睛雖拙,可看得出您不是一般人,只盼著您跟二爺能白頭偕老,小的就高興了。」

  「呸!二少奶奶跟二爺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個跟班的來操心了?我都還沒操心呢。」

  青黛聽了阿德的話,立刻啐他一口。

  原本沉重的氣氛,忽然一掃而光。

  顧懷袖也輕笑起來,只道:「你二爺那邊還等著你伺候呢,把你額頭擦擦,趕緊去吧,這話我不告訴別人。」

  她擺擺手,讓阿德去。

  阿德爬起來,實誠地笑了兩聲,退了出去。

  青黛盯著他背影,卻跟顧懷袖說:「二爺身邊的人,倒是有意思。」

  顧懷袖現在算是終於理清了這府裡跟自己最大一樁事情的根由,心情也好了不少。

  知道原因在哪裡,即便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她也覺得心裡踏實。

  她側過身子,繼續擺棋盤。

  下午天將黑的時候,前面來人說老爺終於回來了,是跟大爺一起從宮裡回來的。

  可剛剛一到家,四公子就去祠堂跪著了,老爺在祠堂裡訓斥了一會兒,又請了家法,好好伺候了自己幼子一陣,這才去找了吳氏。

  沒過半個時辰,去聽消息的多福便回來說,府裡又有點大事了。

  張英說,吳氏年紀大了,眼看著嫡長子張廷瓚已經成人成才,大兒媳婦又是個懂事的,便讓她把府裡的事情,都轉給陳氏處理。

  不過陳氏身子畢竟不大好,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清楚府裡的事情,先讓這兩個下人幫襯著,一步一步來。

  不過一個時辰,這些事情就被張英給交代好了。

  吳氏在屋裡大吵大鬧,張英心煩,宮裡還有事忙,根本不在屋裡留。他臨走時候讓四公子跪上一夜,便直接上了轎子回去繼續辦事了。

  府裡這一番交替,也不過就是短短的一個多時辰,張英風一樣地回來,又風一樣地離開。

  一直等到張廷玉走進門,顧懷袖的眉頭都是鎖著的。

  「二爺回來了。」

  顧懷袖這才注意到,走過去給他撣了撣衣裳上的雪,「往後叫阿德帶把傘,碰上這樣的大雪天,也好遮遮。」

  張廷玉點點頭,卻沒說話。

  他看見擺在窗邊的蘭花,又收回目光:「在屋裡待著,若覺得無聊,我書房裡右邊的兩架書,你若看得進去,盡可以去看。」

  「……嗯?哦。」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把他外袍遞給多福,讓掛了起來,才道:「府裡的事兒,你可聽說了?」

  「左右不與我們這一房相干,聽說了又怎樣?」

  他笑一聲,拎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姿態卻是超然的很。

  顧懷袖心說你繼續裝,卻也不拆穿他。

  這事情是從他們二房這裡起來的,最後他們這裡倒是最安靜的,顧懷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只道:「大爺的手段,真是厲害的。」

  目光一轉,顧懷袖忽的想起什麼,從他右邊一道長眉上掠過去。

  張廷玉道:「大哥本就是以後當家的人,當然厲害。今兒早早地歇了吧。」

  他在家學裡讀了一天的書,想了一天的事兒,只覺得頭疼欲裂了。

  顧懷袖卻拽著他袖子,皺眉看他,「其他人下去吧,二爺這裡我伺候著。」

  張廷玉怪道:「你何時有這麼勤快?」

  「……二少奶奶我一向這麼勤快。」

  顧懷袖先是被張廷玉給噎了一下,可接著又給張廷玉噎了回去。

  她拽著他,坐在已經擺好的棋盤前面,把一枚黑子擺到他面前:「這棋我擺到一半,擺不下去你,你再擺一遍給我瞧瞧。」

  張廷玉捏了面前一枚黑子,卻用那興味的眼神瞧著她。

  顧懷袖敲了敲棋盤,喚回他注意力,只平靜道:「今兒你不擺,我倆就在這裡坐一夜,也不必去床上歇了。」

  張廷玉:「……子曰:食色,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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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1:5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四爺心機

  長夜漫漫,內城張家顧懷袖跟張廷玉槓上了。

  紫禁城皇宮裡,阿哥所,四阿哥卻跟眼前這消息槓上了。

  事情不是這個時候出的了,可是現在他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白巧娘那邊傳來的消息是不明不白,好不容易趁著讓人去問了,又說顧三那邊給的消息就是這麼模糊,可差點氣得胤禛摔了東西。

  他只能從毓慶宮這邊入手,本來跟太子的關係也不差,走動略多了一些也不惹人懷疑。

  這一走動,可不就看見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嗎?

  之前顧三那邊的消息來說,毓慶宮有一名宮女問太醫院要了些藥,落子湯。

  太子胤礽那邊,李佳氏可是大著肚子的,她這一胎若是不出什麼事,生下來的肯定就是長子了。

  現在太子妃還不知花落誰家,在太子娶太子妃之前,這一個兒子可是獨獨的一份。在康熙那邊,就是絕對的皇長孫,其生母的地位自然是會水漲船高的。

  而如今的毓慶宮,不知誰握了這麼危險的東西,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出事。

  胤禛這邊一直耐心地等待著,甚至有一種難言的期待感。

  毓慶宮出事,可與他沒干係的。

  左右,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子,恰巧得知了有關於毓慶宮的消息,等著看後續的發展而已。

  不會有人來追究他的知情不報,更遑論根本無人知道他知道什麼。

  小盛子從外面打了簾子進來,打了個千兒:「四爺,有結果了。」

  胤禛從書堆裡抬起頭,點點頭。

  小盛子於是弓著身子走過來,在胤禛這邊耳語一番。

  胤禛聽了,倒是一驚,末了卻是一笑:「果真是這一位了。」

  他就說,平白無故地,顧三竟然給他遞消息。

  這女人,一向是唯恐避他不及的,主動遞消息上來,要麼就是有求於人,要麼就是這件事可能威脅到她自身。

  自私得乾淨利落,而且從不掩飾。

  胤禛哼了一聲,擺擺手:「不必管它,看著就成,這兩天有好戲看了。」

  無非就是毓慶宮一個得過太子寵幸的宮女林佳氏,瞞著人,悄悄得了太醫院一副落子湯而已。

  這東西,又能幹什麼?

  雖然……

  功效厲害了一些。

  如果這藥,給了現在正懷著孕的李佳氏,那毓慶宮可就要亂了。

  胤禛不打算插手,更不打算幫著顧懷袖。

  下面的人若是長了本事,他拿捏不住,讓他們飛了,可就沒意思了。

  顧三倒是不必擔心的,這一位腦子雖然聰明,可大局觀上尚還欠缺,畢竟是個女人,再怎麼折騰也不過就在後院裡。

  跟爺們兒們是沒法兒比的。

  更何況,顧三身邊還有他挖過的一個坑,埋過的陷阱,布下過的暗棋。

  她倒是沉得住氣,至今沒問過惜春宴上幫她代筆的人是誰。

  胤禛覺得,自己的棋藝,是越來越好了。

  他這麼一想,又埋頭看書去了。

  結果小盛子剛剛來說了探聽到的消息沒兩刻鐘,毓慶宮那邊就有了消息。

  因著四阿哥跟太子走得近,挺著太子,所以毓慶宮的很多消息雖然是別人不知道,或者無法獲得的。可在這一位太子一黨的四阿哥面前,在他的心腹眼底,卻是完全不設防的。

  毓慶宮的消息,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探聽到。

  小盛子說:「太子爺在宮裡發火兒呢。」

  胤禛道:「出了什麼事?」

  「李佳氏懷有身孕,卻逼迫別的受過寵幸的宮女或者是格格喝落子湯,今兒有個宮女林佳氏被逼無奈,在被逼著喝藥的時候,運氣好,恰好遇見太子來了,這一回可就鬧開了。」

  這些都是宮外傳來的腌臢手段,可宮裡面一向是不許用的。

  后妃們興許有這個手段,可都是暗地裡使。

  按著流言來看,李佳氏這手段也該是暗地裡使著的,可怎麼也沒想到,今天被太子給撞破了。

  可今天這消息,怎麼也跟胤禛所知對不上啊。

  他知道的,可是林佳氏得了那落子湯,現在喝藥的人也成了林佳氏,可就有意思了。

  胤禛壓著自己的唇角,低垂了眼眸,霜雪般冰寒,「有意思……這顧三的大姐,果然也是個有心思的……」

  能潑顧三髒水這幾年,也是個有膽氣的,到底還是有一些心機。

  如果夠聰明,興許還能利用一下。

  只是不知道,後續是什麼個發展。

  他讓人繼續聽著毓慶宮那邊的消息,別的地方卻都還不知道毓慶宮後面的女人中間已經出了大事。

  那林佳氏是一個狠毒的,竟然能對自己下手。

  在旁人的眼底,林佳氏是受害者。

  傳聞她最近頗得太子爺的寵幸,由此受到太子那些個女人的頗多非難。這倒也罷了,不過是個宮女,可沒想到太子昨兒說要給她抬成格格。

  這還了得?同是宮女的那些人都嫉妒了,李佳氏不更惱怒了嗎?

  李佳氏身懷有孕,仗著自己有本事,便過來逼著林佳氏喝落子湯,由此才有了後面的一系列事情。

  可這些,都是別人眼底的情況。

  在胤禛這裡,事情就變得格外神奇。

  宮女林佳氏,林恆的女兒,實際身份正是顧懷袖那一位已經被過繼出去的大姐。

  她求得了太醫院的藥,接著卻沒有如胤禛所想的那樣使到李佳氏的身上,而是趁著李佳氏去找她的茬兒,栽贓陷害了一番。

  這中間到底是怎麼個栽贓陷害法,胤禛暫時不得而知,可情況就是這樣。

  林佳氏陷害了李佳氏,說她逼自己喝落子湯。

  皇家最忌諱的事情就是謀害血脈。

  沒見八弟胤祀作為一個辛者庫賤奴的兒子也能出生,成為阿哥嗎?

  子息,一直是越來越昌盛的好。

  如今的落子湯,說好了叫避孕,說不好了,那就是謀害皇嗣。

  現在林佳氏又頗得太子的喜歡,她一哭,自然什麼道理都在她這邊了。任何人都想不到她竟然會先陷害自己,再陷害李佳氏,來達到這樣的目的。

  太子近年來越來越不愛動腦子,但凡有什麼事情,都是下面的謀士們給商量著,請太子拿主意。

  久而久之,太子爺這腦子就越來越鈍了,也越來越不上進。

  胤禛只一邊練字,一邊道:「我看張家大公子今兒去詹事府一趟,叫走了那個時候在當值的張英?」

  「正是呢,似乎是顧家出了什麼急事。」小盛子回了話,又小心翼翼道,「四爺要……」

  「順嘴一問,不找他。讓他忙自己的去吧。」

  張英是太子的老師,可是自打張英開始教太子之後,太子就開始變壞了。這其實跟張英沒什麼關係,太子是自己不學好,若是慢慢這樣下去……

  胤禛看著書上一句「坐山觀虎鬥」,忽然有些感觸起來。

  這幾日納蘭明珠又犯了聖怒,急得大阿哥上火,索額圖這些人則是高興壞了,整日在朝廷裡都是喜氣洋洋的。

  也就是張英這些人比較忙,處理一下納蘭明珠,沒一陣納蘭明珠又起來了,反反覆覆,很是受累。

  近日張英不大回府,就是因為這些事情。

  胤禛想著想著便道:「找個機會,讓白巧娘跟那一位姑娘裁衣裳去。咱出去走走……」

  晚上去給皇帝請安,回來又從毓慶宮外面的宮道上路過。

  胤禛忽然瞅見了一個人站在宮牆下頭望著天的林佳氏。

  他頓住腳步,似乎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上前去。

  倒是那林佳氏眼尖,先瞧見胤禛了,急急忙忙地行了一禮:「給四阿哥請安,四阿哥吉祥。」

  「不必多禮。」

  胤禛見著對方瞧見自己,倒不好躲了,他走上去,口氣一如既往地冷淡,「起身吧。太子可在毓慶宮?」

  「在呢。」

  林佳氏瑤芳似乎有些怕,她不敢抬頭,今日站在宮牆下面只是想一個人想想事情,哪裡想到就撞見了阿哥?

  胤禛是見到了林瑤芳方才滿臉的心虛,倒覺得有意思起來。

  他道:「聽說毓慶宮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李佳氏竟然犯了蠢,謀害太子的子嗣,太子身邊的侍妾卻是受累了。」

  林瑤芳臉色一白,這四阿哥平白無故說起這個幹什麼?難道……

  她的事情做得很隱秘,根本不可能被人發現的!

  這一個四阿哥是太子的心腹,是他一黨的人,四阿哥知道了,那也就是意味著太子也知道自己使的手段了嗎?

  只是胤禛不欲再浪費時間,卻不說一句,轉身就走了。

  倒是後面小盛子領著一干奴才過去,一邊感慨地說著:「李佳氏這樣粗魯的主子,太子怎會喜歡?他就喜歡那弱柳扶風的,時不時還要……」

  聲音壓低,卻足夠讓林瑤芳聽見。

  奴才們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卻讓她忽然明悟了一些。

  原來這些就是太子的喜好?

  林瑤芳忽然覺得自己是抓住了機會,她捏緊手指。藏起了心底的害怕,就像是藏起了當年誣陷三妹時候的愧疚,她必須爬起來,站在所有的人頭上,把那些看不起她的女人給踩在腳底下!

  林瑤芳想著,慢慢地扶著宮牆走回了宮。

  太子現在還在皇上那邊說話,沒回來呢。

  李佳氏雖然懷有身孕,但是因為做下這樣的事情,難免被太子爺嫌棄,往後要復寵可就難了。

  沒有人會懷疑林瑤芳這個時常被欺負的宮女,自然都覺得是李佳氏逼迫她。就算是她說林佳氏陷害自己,也不會有任何的說服力。

  有誰會拿關係到女人一輩子的子嗣問題,用殘害自己的方式,去陷害別人呢?

  還好那湯,她還沒喝下去。

  她按了按自己的額頭,明明覺得渾身都戰慄起來,可還是要穩住了,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屋裡。

  長夜漫漫,不知盡頭。

  「啪。」

  張廷玉終於還是落了一子。

  他歎著氣,也不知應該說什麼。

  顧懷袖太過固執,他不落子就一直笑嘻嘻盯著他。

  不睡,我也奉陪就是了。

  張廷玉困得厲害,終於還是將棋子擺了一枚上去。

  「早擺不就好了?」

  顧懷袖眉頭一揚,又把白子也放在他右手邊,讓他一個人繼續擺。

  張廷玉就納悶兒了:「我若是記不得了,還怎麼下?」

  「棋路就那樣,遲早能下出來。」顧懷袖根本不擔心,「你倒是落子啊!」

  張廷玉轉瞬就無言了。

  他歎氣,一枚棋子一枚棋子地按下去,按了約莫有三十枚,便道:「太晚了,得歇了,剩下的明日再擺。」

  說完,他再也不理會顧懷袖的掙扎,一把把她從棋盤旁邊拽回床上去。

  「我聽說跟陳家的親事定下來了……」

  顧懷袖說了這麼一句,她縮在被子裡,看站在燈燭前面的張廷玉。

  張廷玉頓住,回頭看她,「怎麼了?」

  顧懷袖不好意思說自己不大喜歡那小陳氏,妯娌間的矛盾,哪兒用得著到處說呢?沒得又破壞人家兄弟感情了。

  她望著張廷玉,「沒怎麼,歇了吧。」

  次日起來,阿德領進來一個丫鬟,說是頂了原來芯蕊位置的。

  顧懷袖一看,看著挺乾淨清秀,她打量了幾眼,有芯蕊的事情在前面,後面的興許能簡單一些。

  她道:「叫什麼名兒?」

  那丫鬟埋著頭,低聲道:「奴婢畫眉。」

  聲音倒是婉轉好聽得很,顧懷袖伸了個懶腰,心情挺好,只道:「聲音很好,畫眉這名兒也適合,頂了芯蕊的事情慢慢做就成。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畫眉倒是聽話,躬身便退下了。

  白天張廷玉去讀書,今兒外頭說顧寒川請他去什麼詩會,倒是沒讀書,去赴宴了。

  府裡也就顧懷袖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縮在屋裡沒事兒干。

  她忽然想起張廷玉昨日的話來,書房裡那幾架書,她若是看得進去盡可以去看。

  不知道,張二公子的書房又是個什麼樣子?

  一進去,她就怔了一下。

  乾淨整齊是不必說的,迎面一幅畫軸上畫的卻是孔子周遊列國圖。

  那旁邊有四個題字——內聖外王。

  字。

  她只覺得手指尖就這麼冷了一下,整個人都僵硬在這一幅畫前面,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嘴唇一抿,她微微瞇著眼,踏上前兩步,舉頭看那右下角蓋著的鈴印,還有題著的字與號。

  康熙二十八年,張衡臣,研齋,澄懷居士。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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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2: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禍害成雙對

  一整日做什麼都沒心情,顧懷袖怎麼也坐不住。

  時間在她的念叨之中過去得尤其緩慢,她揉著自己的額頭,將張廷玉書房裡自己能翻的東西幾乎都給翻了。

  字跡,字跡是完全對得上的。

  她甚至看到了角落裡的一大沓詩稿,其中有幾首明顯與她之前惜春宴所用的乃是一成套。

  畢竟那是四時之詩,似乎是按著,總不該缺詠海棠和清明的幾首。

  不用說,為自己捉刀那幾首詩的,定然就是張廷玉了。

  當時張廷玉的字跡也沒有改變過,她甚至將那一張紙條拿出來,是當時在李光地府上對對聯的時候接到的。

  對松江鱸魚的下聯,就是張廷玉螃蟹一聯了。

  中午屋裡這邊要給張廷玉那邊送午飯,顧懷袖想了想,叫人將東西端進來,然後把那對聯歪七扭八地寫在了紙上,直接壓進糕點碟下面,然後才叫人送去。

  她原以為張廷玉看了肯定會回來,可沒想到,那一位在家學那邊的「存墨齋」,看見那一張紙條,卻輕輕地用手指給捏緊了,卷在一起,一面用糕點,一面看著攤開放在桌面上的一本書。

  阿德瞧著自家爺這瞇著眼難得愜意的神情,試探著問了一句:「爺,今兒這清蒸蜜棗糕似乎很對您的胃口?」

  張廷玉眉頭一抬,「難吃。」

  「……」阿德頓時無語。

  他將食盒收拾起來,心裡覺得奇怪,既然那麼難吃,那您幹什麼一臉享受的表情?這不是成心讓下面人誤會嗎?

  張廷玉擺手,驅趕他:「若是一會兒有人來問你,二爺怎麼怎麼樣,你就說二爺好好地在家學讀書你,認真得很。去吧去吧……」

  「……是。」

  氣悶了一陣,阿德還是躬身退下了。

  最近這情況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眼看著府裡頭平靜下來,似乎也沒什麼事情了,二爺也跟往常一樣每天讀書,可阿德老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就像是今天這事兒,根本不對勁兒啊。

  還真沒讓張廷玉給說錯,剛剛讓人將食盒送回廚房沒多久,就有個二少奶奶身邊的丫鬟多福看似不經意地從外頭經過。

  阿德一瞧,心裡咯登的一下。

  然後多福也看見他了,眼底一喜,慢慢地走過來,躬身一禮。

  「二少奶奶遣奴婢來問問,二爺現在如何?」

  二爺嘛事兒沒有,好著呢。

  阿德念頭一轉,卻覺得張廷玉真是料事如神,這人可不就是來了嗎?

  可他雖然想知道這裡頭到底藏著什麼貓膩,卻萬萬不敢多問。

  自家爺翻臉也快,他跟著張廷玉交代好的話回道:「二爺啊,還不都是那樣嗎?每天都在讀書呢,認真得很,咱們都不敢去打擾的。」

  「啊?哦……」

  多福似乎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她又躬了躬身,竟然回去了。

  娘呀,這到底是出啥事兒了?

  阿德是百思不得其解,乾脆跟張廷玉稟報情況了。

  張廷玉心情還算是很不錯,手指輕輕地用一塊玉珮瞧著桌面,像是什麼曲調。

  他道:「你別問那麼多,趕緊去外面守著,指不定一會兒二少奶奶還要遣人來問的。」

  說起這顧三自然是聰明的,可在這種時候,卻未免有些沉不住氣了。

  顧懷袖果然遣人來打聽了三遍,不過再沒有第四次了。

  她似乎覺得三遍探不出結果,就不要繼續再探。

  剩下的時間,張廷玉還算是落得清閒的。

  如果沒有張廷璐到來的話,這一場事情還算是很清閒的。

  張廷玉慢慢將自己手中的書給放下了,一指自己前面的位置,笑道:「三弟怎麼來了?」

  張廷璐本來只是在隔壁看書看累了,看著阿德方才跑進跑出,有些好奇而已。

  他也過了之前的那一段時間了,到底還是大哥時常教導過的,兄弟情義比較要緊。

  最近府裡發生了一些事情,張廷璐都沒有參與進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偏幫著哪邊。如今坐在了張廷玉對面,他又覺得複雜了起來。

  「二哥後年便要參加秋闈了吧?看書格外認真了……」

  本來這事客氣話,偏生點中了張廷玉的心病。

  二十九年的時候,正逢上張英被佟國綱祭文一事牽連,張廷玉根本就沒能去參加秋闈。他也知道,即便是去了,也根本不會有結果。

  說什麼科舉靠的是才華,其實是才華、門第和運氣,三者之中才華必不可少,若有門第與運氣,那是錦上添花。

  才氣為第一,可另外的兩樣有時候會影響到兩試的成績。

  張廷玉,便是為後兩樣所累。

  全看殿試皇上金筆點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知道運氣多要緊了。

  本來不算很拔尖的戴有祺憑借書法討得皇帝的喜歡,黃叔琳因為是北人,所以直接被拔上三元。這殿試的排名,關係到一個人的仕途,在皇帝的口中也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

  說到底,皇帝喜歡的都是好的,不喜歡的轉眼就沒了。

  在李光地府上的惜春宴,那戴有祺也參加了,當時點評顧三的詩,戴有祺直斥其書法不佳,與皇帝意見略有相左,結果此宴一結束,沒多久就被人搞得辭官回鄉了。

  傳聞,那戴有祺辭官離京之後,賦詩三首,痛斥官場污穢……

  這一切,足以說明問題了。

  如今張廷璐的年紀也不小了,指不定會與張廷玉一起參加後年的鄉試和會試。

  張廷玉道:「年年歲歲如此,何談什麼認真不認真的。倒是你,難得來坐坐。」

  他跟三弟兩個,都很默契地忽視了張廷玉跟顧懷袖成親那一晚的對話,繼續在所有人面前演著兄友弟恭。

  張廷璐低著頭,終於還是進入了正題:「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二哥應當很瞭解我,我也就不多解釋。這幾日娘同我說,跟陳家的親事已經定下了……」

  又是跟陳家的親事。

  弟弟的親事,張廷玉沒道理插手的。

  他只是沉默,覺得自己不說話比較好,可這裡根本只有兄弟兩個人,連攪混水的機會都沒有。

  張廷玉伸出手去,慢慢地端了一盞茶,揭開茶蓋,過了一會兒又把茶杯放下:「既然要娶妻了,也就該成家立業了。你一向是小孩子心性,沒比四弟成熟多少,我想著,若是屋裡多了一個人,就能成熟許多了。」

  完全沒有插手的意思,更沒有人問他是不是願意。

  他們都說,娶妻生子,對他很好。

  張廷璐真有些不明白了,不管他怎麼跟吳氏說,吳氏就是不同意。

  在吳氏的眼底,那刁蠻不知世事的陳家小姑娘是哪裡都好,還說娶個簡單的媳婦兒,沒什麼心機。她不喜歡心機重的兒媳,比如老二娶的這一種。

  所以她極力抗拒,只跟張廷璐說陳家姑娘的好,完全不讓他有什麼反駁的機會。

  親事就在張廷璐無力的反駁之中,被這樣稀里糊塗地定了下來。

  他想要找張英說,可張英並不大管,只說事情都由他娘拿主意。

  本來這一次,吳氏忽然觸怒了張英,張英雖然忙,可還是把掌家的權力給挪到了大兒媳的手中。

  張廷璐原以為能趁機跟張英好好說一說,可還沒機會說,張英就走了。

  他還是原來的意思,娶個媳婦兒湊合著過也就成了。

  反正除了大兒媳婦是張英親自挑的之外,別的兒子的媳婦兒都是不需要掌家的,到底張廷瓚是嫡長子,所以格外重視一些。

  只可惜,大兒媳嫁進來沒幾天,身子就開始不大好,一日一日地虛弱,用藥給將養著,現在才勉強地見著好。不過這麼多年反反覆覆,又眼看這是要不成了。

  現在除了張廷瓚,都還沒人知道這件事。

  吳氏是不是清楚,這還難說。

  張廷璐想著這些繁雜的事情,只覺得糟心。

  「二哥的親事都是自己挑的,換到了我的身上,卻只有聽任娘的擺佈了。」

  他就像是被關注太多的木偶,吳氏覺得有什麼好的都要往他屋裡塞,可很多東西都不是他喜歡的。

  只是吳氏畢竟是他娘,又那樣疼愛他,他若不接納,那就是不孝。

  不孝,可是個很大的罪。

  他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孝順下來,可這一次……真是有些忍不得了。

  張廷玉卻只覺得有得有失。

  他平日裡是沒人管的,張英只知道有大哥落水之後偏心一事,卻不知道吳氏有找過道士來算命。張廷玉也沒臉去揭穿自己的母親,那樣太顯痕跡了。

  所以,在張英的眼底,二兒子不被喜歡,這是張英改變不了的。

  畢竟,張英沒辦法勉強自己的妻子去關心某個兒子,即便是有那也不過是表面功夫,有與沒有並無區別。

  但是,張英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面補償他。

  比如,親事。

  可從小就受到吳氏關愛的張廷璐,也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對此,張廷玉無能為力。

  他只能勸告自己的弟弟:「娘一直疼著你,總歸不會害你的。」

  「人參是好東西,可若天天吃,也不覺得好了,還會補過頭,要命。」

  張廷璐似乎覺得沒必要說下去了,因為二哥的論調,與大哥何其相似?

  他起身離開,算算坐了還沒半刻。

  張廷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終於將那茶端起來喝了一口,只微微地一勾唇:「嘗不到人參大補滋味的,病死也比補死強……」

  他被自己此番想法震驚了半晌,又慢慢放下茶杯,卻忽然將手裡的書一扔,起身道:「今兒早些回去,阿德,收拾收拾走了。」

  袖中藏著的,就是顧懷袖那字跡歪歪扭扭的紙條。

  他回去的時候沒有帶什麼人,腳步聲音都很輕。

  窗邊擺著兩盆蘭花,一盆快要謝了,也沒人敢撤下去,光禿禿的;一盆是剛剛修剪出來的,還很漂亮。

  一把剪子在窗台上慢慢敲著,張廷玉聽見聲音就不走了。

  顧懷袖那沉著的聲音在屋裡響起來,帶著些許的暗恨咬牙。

  「裝!讓你裝!就知道裝!」

  「你就跟你家主子一樣,特能裝!你瞧瞧旁邊小禿,半點遮掩都沒有。哪兒跟你一樣,彎彎繞彎彎繞,長那麼多葉子作甚?活著佔用土壤,呼吸作用浪費氧氣,光合作用你還浪費二氧化碳……你說說留你們有什麼用?」

  「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宰相都是賊,心賊!」

  「你主子就是心黑,他要天擦黑還不會來,看我不剪禿了你!」

  「卡嚓」一聲,顧懷袖一剪子下去,終究還是沒落到蘭花葉片上,而是半空裡剪了一下,然後怒而扔下。

  雖然不大聽得懂顧懷袖的嘀咕,可這指桑罵槐的意思,張廷玉卻是很清楚了。

  他不聲不響地從窗邊退開,帶著阿德一直往後退,過了約莫有半刻鐘,主僕兩個才重新走過來。

  經過窗外花園之前,阿德先咳嗽了兩聲:「二爺,您慢著點。」

  顧懷袖屋裡一直等得打瞌睡的多歡立刻一激靈:「二爺回來啦!」

  顧懷袖卻是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瞧見張廷玉從窗外經過,又繞回前門來。

  她心道一聲「總算是回了,來得好」,卻將自己手中的紙條一折,「青黛,給二爺倒茶。」

  背對著門站立,顧懷袖就在那圓桌旁邊,也沒回過身去看。

  張廷玉憋著笑進來,只作自己根本沒撞破她之前的一番言語。

  「今日懷袖遣人來問了三遍,不知可有什麼要事?」

  顧懷袖一聽,嘴角一抽,她扭頭看著張廷玉,阿德還站在外面,畫眉上去收拾他外袍。她冷笑一聲,卻吩咐道:「二爺自己沒長手不知道收拾嗎?畫眉擱下衣服出去,阿德也出去,都給我出去出去!」

  這是遷怒?

  張廷玉揉了揉手腕,他裡頭只穿了一件白色繡銀灰暗紋的衣裳,束了條腰帶,只覺得整個人都十分挺拔。

  好整以暇地往炕桌邊一坐,張廷玉整理著自己袖口,漫不經心道:「果真是有什麼大事了。」

  他越是裝作不知,越是波瀾不驚,顧懷袖就越想抽他。

  她雙手捧了茶杯過來,又放在了案上,端端莊莊站在張廷玉面前:「二爺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敢情我顧三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耍了這許久,竟然還不自知。虧得二爺沒懷疑,沒嫌棄,甚至還配合著小女子做戲,天下胸襟誰又比得過你張二公子呢?今兒小女子權以這一杯茶,酬謝了二爺,聊表寸意。」

  這些話,句句都是意有所指。

  張廷玉本來就是裝瘋賣傻,這時候順從得很,口中道:「我竟不知我張二有這樣本事?不過少奶奶沏茶,可是難得,我便……勉為其難地喝一口。」

  「二爺真是自作多情了,這茶是青黛沏的,妾不過為二爺端來了而已。」

  顧懷袖噎起張廷玉來,那可真是嘴皮子利索,舌頭跟刀劍一樣,吐出來句句話都是扎人的。

  張廷玉被噎得半天沒話,如今倒成了他自作多情?

  回頭想想,可不是他巴巴貼上去的嗎?不是自作多情是什麼?

  這樣想著,其實也得趣。

  他慢慢端起那茶來,茶水溫度剛好,「少奶奶親手端的也是難得。」

  然後一掀茶蓋,一拂茶沫,極盡雅士之風流。

  顧懷袖就這麼將兩手揣在自己寬大的袖袍之中,唇邊忽然泛起一分笑意,看著他。

  那茶水方入口,張廷玉便覺得不對,他含了一口,卻轉瞬就往一旁噴出,嗆得面紅耳赤,差點被咳死。

  「咳咳、咳……辣……咳……」

  那茶水看著沒有任何的異樣,可入口時候就像是在口腔裡點了一把火,張廷玉整個人都給燒嗆起來了。

  他皺緊眉頭,狼狽之間,眼角餘光瞥見自家娘子已經笑趴在一旁,頓覺冤孽。

  太久沒這樣整過人,顧懷袖簡直要笑得掉下去。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艱辛地開口問張廷玉:「今兒多福去廚房的時候,正碰上小石方出來,還在外面坐著洗菜,正是那尖頭小辣椒。今兒做的是辣子雞,便讓他將那洗過辣椒末的水給端來,煮了茶……哈哈……二、二爺,喝著可還好?」

  真是笑哭了。

  張廷玉起身去桌上,拎起那茶壺,只想緩解一下口中這難受的感覺。

  顧懷袖見了,依舊笑得打跌,好心好意地提醒:「二爺,那一壺全是辣茶,您當心了……」

  「噹」地一聲,又把茶壺給放下,張廷玉頭上都要冒出青煙來。

  屋裡竟然怎麼也找不出第二隻茶壺來,他頓時明白:顧懷袖今兒打發人去問了他三次,偏生他給端著沒反應,結果這刁蠻女子竟然準備了這麼一壺「好茶」來等著他!還故意將屋裡別的茶具都收拾乾淨,這是要收拾他呢!

  前後一聯想,又瞥見窗台上被顧懷袖威脅過的蘭花,張廷玉可算是明白了。

  女人心,海底針,猜不得,算不得。

  尤其是這顧懷袖的,可這一壺茶,喝得未免也太憋屈了啊!

  張廷玉真是頓時就憋了一口氣在心口,他念頭一轉,看她得意忘形又張牙舞爪模樣,竟然抬腿朝著她走過來。

  顧懷袖笑著笑著,便感覺到自己面前一片陰影下來。

  她笑聲一頓:「你干什——」

  沖天生澀的辣味兒一瞬間通過這一個吻,進入了顧懷袖嘴裡。

  她使勁兒推著張廷玉,掙扎,甚至撓他,可張廷玉哪裡肯放手?

  他只一手掐了她精緻的下頜,含住她嘴唇,描摹形狀,舔舐著那兩瓣姣好。而後,卻按著自己之前的想法,以舌分開她兩片朱唇,叩開貝齒,與她之唇舌交戰起來。

  顧懷袖頓時知道什麼叫作繭自縛了。

  她踹了張廷玉一腳,卻只換來他更霸道猛烈的攻勢。

  口腔裡全是那一股味兒,親著親著,顧懷袖眼淚都親出來了。

  等到張廷玉放開她,她已經滿臉都是酒醉一般的酡紅,眼底水霧朦朧。

  「咳咳咳、咳……」

  她摀住自己的嘴,一半是呼吸不過來,一般是被張廷玉嘴裡那辛辣的味道給刺激的。

  一骨碌翻身從炕上奔出來,顧懷袖忙叫:「來人,倒茶來!咳、咳……倒茶來……」

  站得距離簾子最近的多喜立刻進來,「二少奶奶,您怎麼了?奴婢馬上給您倒水……」

  顧懷袖還在那兒咳嗽呢,也沒想太多,一把接過那茶杯就往嘴裡灌水,這一灌就差點哭出來。

  之前是笑哭,現在是真哭。

  一口把嘴裡的茶吐出來,顧懷袖咳嗽更甚:「誰讓你倒屋裡的茶了……」

  好歹青黛終於進來了,連忙把屋外準備好的茶水給顧懷袖倒上,她跟腹中別有洞天一般,咕嚕嚕地灌下去三杯,差點喝得打嗝。

  張廷玉卻已經慢悠悠地坐回了炕上,將衣服下擺一掀,搭在盤著的腿上,兩手手腕則靠在膝蓋上,手掌則是垂下去的。

  他就像是富家的老太爺,或者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下就顯出那一股子底蘊深厚的波瀾不驚來。

  「多福,給爺倒杯水來。」

  多福聞言,自然過去伺候。

  張廷玉端了茶,叫人捧著盂盆來,含一口茶,頓一會兒,又吐出來,連續幾口,沒一會兒一杯水便都用來漱口了。

  末了,又慢條斯理地叫人拿了綢帕來,擦了手;又換了一張仔細地把手指給擦乾淨了,這才看向顧三。

  顧懷袖摳著那一隻茶杯,只覺得今晚怕是什麼也吃不下了。

  她恨得牙癢,只覺得眼前這一位爺簡直賤透了!

  二人這可算是高下立現。

  「啪。」

  茶杯往桌上一按,顧懷袖氣得連忙擺手:「都出去出去出去……」

  沒把人給整治出來,倒坑了自己。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顧懷袖真是差點沒嘔出一口血來。

  張廷玉眉目舒展,自帶幾分悠然,依舊盤腿坐在那兒,道:「撒完了氣,這一回高興了?」

  高興?

  呵呵。

  我不高興。

  你叫沒頭腦嗎?

  顧懷袖無厘頭地想起這麼一句來。

  她有些喪氣,被打蔫的茄子一樣坐回來,腦袋都跟要掉在地上了一樣,半死不活道:「高興……不起來。」

  張廷玉搖頭笑了一聲:「害人終害己。」

  「呸!」顧懷袖啐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唔,譬如你。」

  「……」

  得,張廷玉又成了禍害了,也不知是誰沒安好心要禍害誰呢。

  張廷玉不過是以合理的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雖則高明了不少。

  他略帶著幾分得意,只道:「我是禍害,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對兒禍害,白頭到老,可就嚇人了。」

  「淨會瞎說。」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為我捉刀之人是你?」

  「一半。」

  張廷玉手指輕輕地敲擊著膝蓋骨,也不知是個什麼曲調。

  顧懷袖道:「何解?」

  「四阿哥找了大哥為你捉刀,我大哥偷懶,找了我。」張廷玉倒是坦白,這一會兒也不裝了。

  顧懷袖頓時無言。

  她捏著手指,低著頭,一臉的陰鬱。

  好一個四阿哥,真是處處給自己挖坑,說是要鬆鬆手指頭放了她,就是這麼個放法?

  這就像是在籠子裡關了一隻兔子,關了兩三年了,那兔子求把它給放出來。呵,關它的那人鬆了鬆手,說「好啊」,然後放她出去,結果外面全是他挖好的坑。

  一坑一個準兒!

  這不是要顧懷袖跳下去被玩兒死嗎?!

  她陰測測地磨著牙,心煩得很。

  找了個捉刀的,專給找成未來夫家的人,那時候顧懷袖還沒出嫁呢。

  說不是坑,別說是顧懷袖了,豬都不肯信的!

  四阿哥這心,忒黑!

  雖知這一位未來的雍正爺,沒一點心思是不可能的,可這麼坑,卻是顧懷袖怎麼也想不到的。

  現在自己到底是怎麼嫁進來的?

  「我都跟四阿哥有牽扯了,你怎沒退親呢?」她忽然納悶。

  然後下一個問題就出來了,顧懷袖跟四阿哥有牽扯,那張廷瓚怎麼又跟四阿哥有關係?

  四阿哥找個人捉刀,這可是涉及到欺君大罪,沒道理找個自己不熟的人,即便是熟悉的人,若不是他自己的心腹,也是可怕。

  顧懷袖想到這裡,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她抬眼,張廷玉平靜地望著她。

  他道:「大哥都告訴我了,我何必多疑什麼?能得一次動心不易,不抓住了誰還知道是不是會有下一次?倒是你,又想到什麼了?」

  這麼說,張廷玉是知道他們顧家那一檔子破事兒了。

  家醜不外揚,沒想到卻是被四阿哥這事兒精給抖落出去了。

  她悶聲悶氣地:「你大哥……怎麼不跟你爹一樣?」

  張英是皇帝一黨的人,怎麼張廷瓚反而跟四阿哥有牽扯?

  還有,張廷瓚現在在詹事府供職,那是跟太子有牽扯的地方,張廷瓚這裡情況就忒複雜了一些。

  這些事情,張廷玉其實是不清楚的。

  他略略一勾唇:「大哥是家中嫡長子,與父親自然有一些考量,到底是個什麼事情,我們也別胡亂揣測吧。」

  「我只想到一點。」顧懷袖抬眼,與他對視,「你明珠大伯。」

  明珠大伯,納蘭明珠。

  張廷玉的確是要喊明珠一聲大伯的,畢竟張英跟納蘭明珠關係好。

  可是那不過是父輩們的交情,平日裡有什麼場合上去看一句「明珠大伯」大家都高興,回頭來要辦事兒肯定還是翻臉不認人的。

  顧懷袖也不過這麼順嘴一說,張廷玉自然清楚,他手指繼續輕輕地叩擊著膝蓋。

  「你是說,我父親與明珠一樣嗎?」

  他說完,自己搖了搖頭。

  納蘭明珠是老臣了。

  他一面幫著大阿哥胤褆,跟著眾人一起喊大阿哥為「大千歲」;一面又跟太子老師張英稱兄道弟,籠絡住他,算是籠絡了太子,保住自己;只此卻還沒結束,他兒子納蘭揆敘,如今卻在跟年紀還小的皇子們接觸呢。

  好一個官場沉浮過的老手。

  張廷玉又怎麼會不知道顧懷袖話裡的意思?

  「三國諸葛一家乃是謀士家族。諸葛孔明臥龍而出,他哥哥諸葛瑾卻在江東為東吳出謀劃策。但凡有頭腦的謀士之族,都喜歡穩賺不賠的買賣。」

  顧懷袖摸著自己光滑的手指甲,琢磨著什麼時候拿鳳仙花的花汁給塗塗。

  她慢慢地說了,又轉過眼去看張廷玉,「納蘭明珠知道這道理,你父親未必不知道的。」

  可張廷玉搖了搖頭:「要壓,也不該壓在四阿哥的身上,這背後的指不定是誰呢。」

  四阿哥不就是太子的人嗎?

  可……

  若是如此,又何必那麼麻煩?

  憑張廷瓚如今的本事,投到太子麾下都綽綽有餘,沒道理跟個名不見經傳的四阿哥。

  他這麼一說,倒點醒了顧懷袖。

  她是一直站在自己這裡來考慮事情,所以對注定會成功的四阿哥格外關注,卻忘記了,而今的四阿哥根本不露鋒芒,還在韜光養晦之中,要越過年去才會娶福晉呢。

  所以,如果按照這個情勢來推算,張廷瓚根本不可能是為了投靠太子而投靠在四阿哥身邊的。

  ……於是,最後的問題就變成了:張英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又知不知道張廷瓚的想法?

  張廷玉想起張英跟自己說過的那些中庸的話,只覺得腦仁都疼起來。

  他不願意再去想多了,此事在他心中已經早就有了定論。

  「此事你莫再多想了,我也就是興起了告訴你一回,也好過你日後才知道為你捉刀之人是我,那時候尷尬,又不知是個什麼情況了。」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大事。

  原本顧懷袖還以為他不知道,沒想到人家兄弟倆都是門兒清,反而顯得她成了個小人了。

  她點點頭,也不說話。

  張廷玉又道:「你昨兒跟我說小陳姑娘跟我三弟的事情,今兒三弟也來找我了,他似乎很不想娶小陳姑娘。」

  很不想娶?

  顧懷袖眉頭一揚,頗為感興趣。

  看著自己一根根修長白皙的手指,顧懷袖那壞心思又開始往外面冒了。

  左右別人過得好不好與她不相干。

  張廷玉都用了「很不想」這樣的詞,那證明張廷璐其實是厭惡那小陳姑娘至極的。

  別人不開心,顧懷袖就開心了。

  她笑得明媚:「三叔跟小陳姑娘一定能夠白頭偕老的。」

  瞧瞧這笑得,一張臉都能掐出水來了。

  張廷玉哪兒能不知道她那壞心思?

  只是這種事,本來也沒法兒改變,略略的一點惡意,又無傷大雅?

  他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正人君子,自家夫人這樣小肚雞腸又陰險刁鑽,張廷玉索性娶誰像誰了。

  兩個人閒聊兩句,便用過了晚飯。

  顧懷袖想著,只覺得那小陳姑娘嫁進來也是命苦。反正這事情,他們說不上話。怕是嫁進來,也要被休出去。夫妻的日子,可沒那麼簡單。

  比如張廷玉跟顧懷袖的這一夜……

  外頭的丫鬟們一直到半夜都沒睡著過。

  「你走開!別親我……」

  「啊啊走開啦……」

  「好煩……你嘴裡有味兒……」

  「說得跟你嘴裡沒味兒一樣……」

  「……我怎還是覺得辣……」

  「哎,你讓開……」

  「說了別親!下去!」

  「咕咚」一聲傳來,世界終於安靜了。

  美好的明天,在顧懷袖的黑眼圈之中,到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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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2:3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桂枝兒

  她跟張廷玉之間,基本算是沒有什麼秘密了。

  其實她對於這一位爺來說,早就是通通透透,人家心底門兒清,一直看著自己在那兒猴子一樣演戲。

  好歹他還算是個厚道的,沒過幾天就自己抖落出來。

  已經吃了好幾天府裡普通大廚做的東西,今天顧懷袖苦著一張臉跟張廷玉坐在一起吃早飯。

  只是在青黛揭開粥蓋的時候,她便怔住了。

  這種難言的熟悉味道。

  青黛上來給她盛粥,她端了過來,只舀了起來一看,便不知道為什麼流了眼淚。

  張廷玉就在一旁看著,心裡酸溜溜的,道:「不過是個小廚子,你倒看得比什麼還重。」

  對顧懷袖來說,那才不只是廚子一樣的存在。

  她是哭了,可那一瞬間就是壓抑不住。

  好歹把命救回來,她不去看小石方,只是因為還不合適,可現在先吃到了小石方做的東西。顧懷袖心裡又如何能不感動?

  她瞥了青黛一眼:「他怎樣了?」

  「昨兒不是說在做辣子雞丁嗎?雖是被大師傅們攔住了,可粥還是能熬的,慢慢也恢復過來了,二少奶奶不必太掛心。」

  青黛彷彿也知道,現在張廷玉不算是什麼外人了,有的話也不避諱著他。

  她慢慢地說了,眼底也帶著笑。

  顧懷袖低頭,慢慢地吃了一口,只抿著嘴唇笑,陰霾了幾天的這心情,總算是轉開。

  「他好,便好。讓那邊掛心著一些,我不得去看,都靠著你們。」

  「二少奶奶放心。」

  青黛應著,又忙活了一陣,擺了其他的碗碟,這才退到一邊去。

  端著碗,顧懷袖看了面色不大好的張廷玉一眼,只用勺子攪著粥,也不說話。

  這粥,應當是藥膳了。

  張廷玉細細數著,地骨皮,威靈仙,甘草口,黃連,半夏,天南星……

  他眉頭頓時緊皺起來,卻碗放下,有一會兒沒動。

  扭頭看顧懷袖,卻發現她似乎沒有任何的察覺。

  張廷玉歎了口氣:「我倒覺得我都沒你那廚子要緊了。」

  「他伺候我吃,你伺候我什麼?」顧懷袖白了他一眼,兩個人還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說起話來還是葷素不忌的。

  張廷玉無言,不過粥還的確好喝。

  食不言,吃完便去家學,張廷玉的生活規律到一種無聊的地步。

  只不過今兒有人送來了一張請柬,上一次顧懷袖參加過的是李光地大人府上的惜春宴,這一次換了明珠大人府上的吟梅宴,是明珠次子納蘭揆敘辦的。

  阿德把請柬從二爺那兒拿回來,只瞧著顧懷袖的臉色,說:「二爺讓小的來問問您,若是您悶了,也可以去看看,左右大爺是要去的,二爺去不去卻是隨意。」

  隨意?

  那就是多二爺一個不多,少二爺一個不少了?

  很明白,湊數的。

  顧懷袖翻開了請柬,也跟惜春宴差不多的措辭,高門大戶文人雅士們的樂趣。

  她不愛那些個風花雪月,倒喜歡去戲園子裡聽戲,只可惜是沒這個機會的了。

  「大爺去,大嫂可去?」

  顧懷袖忽然問了一句。

  阿德道:「去的,近日大少奶奶的身子又好了不少,這會兒也在說這事兒呢。」

  話音剛落,院子前面便來了人,是大少奶奶陳氏身邊的丫鬟。

  「奴婢給二少奶奶請安,大少奶奶讓奴婢給您帶句話,說是命主大人府上二公子的請柬已經發了下來,府裡四位公子都有這麼一張,若是要去,不如大家湊個數一同去了。大爺那邊已經決定好要去,讓奴婢們下來問問,二房這邊是個什麼情況。」

  這丫頭說話倒是很爽利的。

  顧懷袖想想,張廷玉每日每日讀書也勞累,更何況有的東西不是讀書就能讀出來的。

  這一位二爺的野心,光是一個書齋,又怎能實現?

  她沉吟了一下,對那丫鬟道:「去回了大少奶奶,這請柬我接下來了,我們二爺也去。」

  「是,奴婢記下了,若您沒有個什麼吩咐,奴婢便回去告訴大少奶奶了。」

  「讓你們大少奶奶注意著身子,別太勞累,去吧。」

  顧懷袖隨手一擺,讓丫鬟去了。

  她回頭來,阿德正好抬眼看她:「那小的……」

  「你就跟二爺說我已經答應了大少奶奶,後日一起去。」

  「是。」

  阿德退走,回張廷玉去了。

  顧懷袖這邊卻開始琢磨,這又得要尋一身衣服了。

  爺們怎麼穿都是那樣,後院裡的女人們怎麼穿,那可就是問題了。

  穿好了不成,穿壞了也不成,穿得一般了,又要被人說是平庸。

  顧懷袖想想就覺得傷腦筋。

  她一個白天幾乎都在挑衣服當中度過,後面陸陸續續聽說了這一回請的規模有點大。

  明珠好歹也是曾經權傾朝野的權臣,即便是現在不如從前了,餘威還是在的。

  上一次李光地畢竟還是漢臣,赴宴的多半都是漢家小姐,這一回怕還是旗人來得多。

  顧懷袖想想,她一不是府裡的嫡長媳,二來二爺身上沒功名,三來她也不認識很多人,自己的門第也不是很高,還是穿得普通一些,挑不出錯來就成。

  等到天將黑的時候,衣服便已經挑好了。

  冬日裡,穿點暖和的顏色總是好的,便撿了一件鵝黃的穿花百蝶百褶裙出來,留著後日穿。

  同日,明珠家的請帖,幾乎已經發到整個京城每一戶有頭有臉的人家之中了。

  門第不高,可因著跟明珠家的大公子有過幾分交情,顧府這邊也收到了請帖,顧寒川跟孫連翹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其子李鍾倫跟其女李臻兒也是肯定要去的。

  別的府裡去什麼人,或者是不是還有什麼要緊的人物要去,可就不知道了。

  明珠是老奴才了,還是大阿哥的爪牙,這一回名義上是納蘭揆敘請的,其實背後還是明珠授意。

  滿漢大臣,其實少有能籠絡勢力的機會,聯絡感情都要被上面的皇帝監視一番。

  唯一風雅,又名正言順的,怕是只有這種應時應景的事情了。

  明珠這些人,滿腦子都是算計,顧懷袖是算計不過來。

  再說了,怎麼也算計不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她沒擔心。

  張廷玉沒功名,未來也不可能是繼承張家家業的,往後他們就過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即便往後他有什麼出息,那也是以後了,一大家子的人都跟顧懷袖沒關係。

  她想得倒是輕鬆,收拾完了就讓多福去探探張廷玉什麼時候回來,好擺飯了。

  廚房裡,還正是忙碌的時候。

  小石方摸了摸自己右肩,站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塊案板前面。

  這地方不大好,聽說是張府以前的一個廚子留下的,正對著窗,夏天裡是個好地方,冬天裡可就折騰了。

  做飯菜的時候,偶爾需要通風透氣,所以雖然大師傅們說要幫著把這扇窗給封了,小石方也給拒絕了。

  眼看著在長身體的年紀,一下又扔進雪地裡凍了一個多時辰,虧得顧懷袖來得早,不然他早去閻王爺那裡報到了。

  前幾年他就想過了,這輩子是要給顧懷袖做菜的;可是今天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可能很短。

  能做飯做菜的一輩子,就更短了。

  這輩子是賣給姑娘了,現在欠了第二條命,是不是下輩子也要跟姑娘做菜了呢?

  他一下就糾結了起來。

  左手提了刀,右手按住已經被剔過魚骨的魚肉,小石方的動作還是很熟練。

  早幾年右手就受過傷,現在用左手來切菜,還算是熟練。

  「噹噹噹……」

  菜刀跟案板接觸,魚肉沒一會兒就被切成了條。

  他換了一片鯉魚肉,一面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今早的粥火候似乎還不是很夠。不如,今晚就把米給洗好,先文火煨上幾個時辰,半夜起來改成小火,繼而大火,明日卯時起來便可又換回文火,便柔爛軟糯了……

  只是一個晚上要多起來幾次,不過為了做得好吃,也還能忍。

  張廷玉已經在窗口站了許久了。

  君子遠庖廚,張家家訓,也是聖人訓。

  若是哪個張家的兒子往廚房裡走了一步,是要打斷腿的,可張廷玉覺得自己不來這一趟,心裡總不安定。

  那一日見到這石方小師傅,不過是遠遠看了個背影,大冷天裡根本也沒注意到,那時候全部注意力幾乎都在顧懷袖的身上。

  可今日張廷玉一打量,卻發現他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小。

  看著也不過就是個還沒長出來的少年郎,高高瘦瘦,還在拔個子的年紀,只是興許才大病過一場,覺得臉色有些蒼白了。

  跟別的廚子不一樣的是,他左手拿刀,動作很熟練,不過切菜的時候明顯很心不在焉。

  這就是大廚的本事了,切菜時候,因為太過熟練,所以根本不必想太多,手上一個動作,腦子裡想著另外一件事是太正常不過了。

  等到小石方切完了手裡第二片鯉魚魚肉,便要取來砂鍋,結果一抬眼,就見窗前站了個人。

  他一怔,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張二公子?」

  這都進了張府了,說話還這樣生疏?

  張廷玉早上見了那粥就想來了,可一直憋著,他白天收了大哥那邊拿來的明珠府的請柬,又跟大哥聊了一會兒,又寫了一篇策論給先生,這才回來。

  現在顧三肯定還在屋裡等自己吃飯,或者剛剛忙著布菜,可張廷玉還不急著回去。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張廷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一聲。

  他看了看案板上放著的魚肉,道:「你是二少奶奶帶進府的廚子,怕是跟了二少奶奶許多年了吧?」

  小石方隱約覺得,今日的事情不是很簡單。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因為是個廚子,所以袖子都是窄袖,或者用東西給紮住,他腕上也是用藏青色的條帶綁腕給綁著的。

  小石方如實道:「石方欠著姑娘兩條命。」

  姑娘?

  張廷玉忽然問他:「你今年多大?」

  小石方道:「虛歲十五。」

  才十五,廚藝卻似乎比別的廚子厲害了很多倍。今早的粥,張廷玉也是喝了的,只是喝著味道好,心裡卻不一定高興了。

  「沒什麼志向?」張廷玉又問。

  小石方搖頭,又點頭:「做出更好吃的菜。」

  皺眉,張廷玉挑眉:「還繼續給二少奶奶做?」

  「嗯。」

  小石方說完了,又慢慢低下頭來了。

  不想讀書,不想習武,也似乎沒親人,別的什麼大志都沒有,也似乎沒有野心……

  廚房裡的石方小師傅。

  張廷玉忽然問了一句:「念過書嗎?」

  小石方一怔,過了一會兒搖搖頭:「略認得幾個字罷了。二公子,可是有什麼事?」

  「只是偶然從你這裡路過,想起了一些東西罷了。」張廷玉背著手,看著小石方一笑,和善得很,「可聽過馮夢龍的《桂枝兒》?」

  「……」小石方沒接話,似乎根本不知道張廷玉在說什麼。

  張廷玉見他沒反應,眼神微微地一閃,只道:「你忙吧。」

  他似乎只是隨便往這裡走了一遭,這時候也就隨便地走了。

  小石方在後面,右手捏緊左手的手腕,這裡面綁著一枚曾經救過他命,也讓他遇見了顧懷袖,撿回了一條命的碎刃。

  從那以後,他就打定主意,顧懷袖在哪兒,他就在哪兒了。

  有的話不必說,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心裡門兒清。

  只是,除了做菜之外,別的……

  都不是他想去想的。

  二房屋裡,已經布了菜。

  顧懷袖手指摸著那一張請柬,正琢磨著張廷玉什麼時候回來,便聽見外面人喊了。

  她一怔,回頭,果然見到張廷玉進來了。

  「天都黑了,你倒也不知哪裡去了,阿德都找不見你。」

  張廷玉進來,脫了外袍,看一眼阿德,那眼神涼颼颼的。只道:「隨處轉了轉。」

  在他坐下的時候,飯已經盛好。

  顧懷袖就坐在他身邊,也已經接過了飯碗,將要起筷了。「這一頓是廚房的廚子做的,說是做的你喜歡的菜色……你嘗嘗?」

  張廷玉點了點頭,伸手去了筷子,就準備提起來,可提到一半,便頓了一下。

  顧懷袖沒注意他這麼個動作,只考慮著先朝哪一個菜碟下筷。

  張廷玉見她猶猶豫豫,伸手就直接夾了一塊雞肋放她碗裡:「棄之可惜,吃吧。」

  「……」

  顧懷袖看著碗裡多出來的那一塊幾乎沒肉的雞肋,簡直氣壞了。

  這廚房裡的廚子竟然能把這東西端上來?

  真是……

  能來個跟小石方相比的廚子嗎?

  不過……

  張廷玉今兒難不成又被吳氏說了?怎麼平白回來就這樣整她?

  「你莫不是吃錯藥了?」

  張廷玉一噎,那臉上的平靜忽地消失,而是湊近了她,嘴裡卻道:「你說我,負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願對威靈仙發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破故紙……」

  顧懷袖一愣,而後眉頭一皺,「你發瘋了?」

  「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心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願對著天南星徹夜地等……」

  張廷玉臉上帶著笑,只拖長了聲音念出這兩段來。

  顧懷袖隨便給他夾了一塊帶骨頭的鴨脖子:「你又不是守空閨的妻子,莫不是拿這話來寒酸我?」

  眉峰微地一攏,張廷玉又不動聲色地舒展了顏色,沒讓顧懷袖看出半點異樣。

  「顧三果然不是什麼草包……竟然也知我這話的意思……」

  顧懷袖看的最多的就是那些個話本,如今張廷玉說起來,她也不理會:「閒書多看那麼幾本,你還能把我怎麼了?」

  還能把你怎麼了?

  的確是不能怎麼。

  張廷玉歎了一口氣,埋下了頭夾起那鴨脖,就啃了一口。

  這比他給她夾的那雞肋還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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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張半仙

  明珠府的梅花開得早,引得京中眾人驚歎。明珠次子納蘭揆敘乾脆地廣發請帖,邀請人來吟梅賞梅,一時之間京中無人不嚮往。

  張英雖是漢臣,可也是朝中重臣,請帖是早就發過去了。

  今日張廷玉與顧懷袖早起,跟張廷瓚等人一起去吳氏那邊請安,吳氏倒也乾脆,就讓二兒子跟二兒媳婦在那邊乾坐著,也不說一句話。

  顧懷袖跟張廷玉都是識趣的人,坐在那裡不吭聲。

  張廷瑑現在還在祠堂裡面跪著抄書,聽說今日也會來請安,只是現在還沒來。

  吳氏張望了一會兒,只跟張廷瓚跟張廷璐說話,一會兒又問:「玉珠如今剛剛料理著府裡的事務,還處理得過來吧?」

  婆婆問話,哪兒敢不搭理?

  陳氏平白拿到了管家的權,生怕吳氏誤會自己,所以連忙道:「我身子不好,大多都是長安給幫襯著,也沒有出什麼大事,還處理得過來。」

  吳氏哼了一聲,涼颼颼道:「處理得過來就好,也沒枉白疼你一場。」

  話這樣說,陳氏就有些尷尬了。

  張廷瓚眼皮子一掀,有些不大高興,吳氏喜歡他,卻不代表也喜歡他媳婦。這麼多年,陳氏肚子還是沒消息,反而身子越來越差,即便這人是張英選出來的未來掌家媳婦,吳氏不敢多嘴,心裡也早厭煩了陳氏。

  現在陳氏管著家,吳氏反而沒事做,這不是打她臉嗎?好歹還是個當家的主母,而今竟然落得這個下場。

  張廷瓚只把茶盞一放,語氣淡淡地:「玉珠性子沉穩,處理事情一向穩妥的,有她居中調度,母親也可以好好養養身子。」

  吳氏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向疼愛的大兒子竟然跟自己抬槓起來。

  兒大不由娘,娶了媳婦兒就開始厭棄自己的娘,早幾年還沒看出來,現在卻是越來越明白了。

  她氣不打一處來,開口就想數落大兒子,可想想又有什麼地方能數落他?

  左右,只能數落一個陳氏。

  長安是個明白人,站在老夫人身邊,輕聲細語道:「奴婢看大少奶奶也是蕙質蘭心,大爺這話卻是沒說錯的,老夫人您別擔心這麼多了,當心累壞了身子。」

  「我這還不是為著府裡好嗎?」吳氏嗔怪,看了長安一眼,也只有長安最得她喜歡,平日裡有什麼事情都是護著她的。

  現在長安都插話了,吳氏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廷瓚一眼,卻去問陳氏:「玉珠,我身邊這大丫鬟,可是跟在我身邊多年的,有什麼事情不懂,你就來問問她,可瞭解這府裡的事情呢。另外,我看你這身子,多年也不見好,也別太多管著廷瓚的事兒,到底府裡還是子息要緊,等今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我便叫長安給你找個大夫,再好好瞧瞧。」

  明晃晃的兩巴掌伸出來,就往陳氏的臉上打。

  吳氏說話也根本不是個客氣的,天下兒媳婦都是糟心的。往日吳氏覺得大兒子這裡好,那裡也好,娶了媳婦兒之後就什麼也不好了。如今大兒子敢為了陳氏頂撞她,她偏要再把這個臉給打回來。

  顧懷袖一直在旁邊沒說話,可聽著卻心有慼慼起來。

  張英是個靠譜的人,娶了吳氏這麼個蠢婦,其實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到底吳氏除了心偏,其實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好。後宅裡女人,哪個不在乎子息?只是大嫂陳氏這樣的身子,受到頗多的刁難,意料之中,可看著令人格外難受。

  還有說話也不對,大少奶奶做事,竟然還要請教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倒讓人覺得長安是比陳氏還要有臉面的。

  她悄悄看了張廷玉一眼,卻發現自己對面那一位似乎根本沒聽見這些一樣,茶盞放在他身邊的桌上,人卻是閉著眼,似乎在養神。

  好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樣。

  想想張二公子在這家裡的位置,顧懷袖也就越覺得有意思起來。

  敢情這一位只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知道自己討人嫌,也就不湊上去了。

  母子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真是絕了。

  人越老,心越偏,眼見著幾個兒子都陸續長大,那心就越偏著年紀小的了。

  陳氏唯唯諾諾地應著吳氏,一面還誇讚長安是個有本事的,跟著吳氏方纔的話,自己下自己的面子,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張廷瓚也只有暗歎一聲,一個「孝」字,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門口王福順家的,忽然「哎喲」了一聲,「四公子這總算是來了。」

  吳氏立刻站起來,差點打翻了手邊的茶杯。

  她兩步走到堂中來,「廷瑑,快來給我看看,我的老天爺,這一見竟然瘦成這樣……老爺怎生這樣狠心?難不成這一個就不是他兒子了?心竟然偏成這樣!廷瑑,快,我看看……」

  顧懷袖手裡的茶杯一抖,差點濺落了兩滴滾燙的茶水。

  這一回,張廷玉終於掀開了眼皮子,冷眼瞧著彎身摟著張廷瑑的吳氏。他只看了一眼,似乎覺得噁心,便又低下頭,端了茶,擺弄了一下茶蓋,又微覺嫌棄,把茶給放下了。

  說張英偏心,吳氏怎麼說得出口來?

  張英罰了張廷瑑,無非是因為顧懷袖跟張廷玉這二房的事情,這不是轉彎抹角地罵張英偏心他們二房嗎?

  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娘。

  顧懷袖想想,就是當初她娘也沒這麼誇張過。

  張廷瑑明顯已經瘦了不少,看上去的確憔悴得很。

  一是因為前一陣病著,二是因為這一陣被罰在祠堂,還要抄寫家訓和別的東西……

  年紀還小,又曾經被捧在手心裡寵,如今一朝遇見這種事情,吃不消也是尋常。

  他有些怯怯地看了顧懷袖這邊一眼,低下頭:「娘,廷瑑沒事,只是抄了抄家訓,父親也沒怎麼責罰於我……」

  請了家法,留下的傷其實很快就敷過了。

  對這個孩子來說,這一件事,怕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至於以後會長成什麼樣,誰也不清楚。

  這一件事,到底是好是壞,也不是他們可以預料。

  吳氏只覺得心口揪痛,忍不住回頭瞪了一眼顧懷袖,卻見顧懷袖一副走神的模樣,頓時恨得咬牙。

  她摸著張廷瑑的頭,輕聲哄道:「不怕不怕,以後有這種事,娘都給你擔著,看誰還敢欺負你。」

  「爹說了,是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自己當事,廷瑑不要娘來幫。」

  張廷瑑搖了搖頭,有些不大理解。

  相比起母親,他更憧憬的自然是父親跟大哥,所以一旦這兩個人說了什麼,都願意信。

  可現在吳氏的說法,跟其餘二人之間起了衝突,對張廷瑑而言,事情當真是難辦了。

  「你爹全是胡說八道,別信他的……來,到娘這裡來,好好說說話。」

  吳氏啐了一口,一副不把張英的話放在眼底的模樣。

  顧懷袖瞬間就想起一句話來:慈母出敗兒。

  經過這一次的事情,張廷瑑已經是成熟了不少,也知道自己賴在母親的懷裡一點也不好,便道:「兒子坐在下面就好。」

  他指的「下面」,是張廷璐下手的位置。

  吳氏看四兒子指了指那個位置,也不知為什麼失落了起來。

  她懨懨地,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看到四兒子似乎一下大了,陰沉著臉,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一下覺得孤獨起來。

  張廷玉也坐累了,竟然起身道:「明珠大人府上還有宴會,兒子跟懷袖還沒準備妥當,先告退了。」

  顧懷袖沒想到張廷玉這一遭竟然這樣不給面子,也是嚇住了。

  可張廷玉既然都站起來了,她不站起來這不是窩裡反嗎?

  顧懷袖硬著頭皮站起來,也跟吳氏告辭,言語還很客氣,一副孝順模樣。

  吳氏冷笑了一聲:「你倆若是不願意請安,日後也不必來的,何必勉強自己?」

  「婆婆,衡臣他不是……」顧懷袖一聽,這話含針帶刺,只覺得不妥。

  她是想來打圓場的,卻萬萬沒想到,站在這堂中,一直話不多的張廷玉,竟然破天荒地開了第二次口。

  他笑得和煦,春山微暖,眼底平和:「母親真是個體諒的人,如此——兒子便謝過了。」

  整個堂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管是顧懷袖還是張廷瓚,或者是陳氏,張廷璐等人……

  一直以來二爺在這種場合都是悶葫蘆,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一坐就能坐到大家都消失的時候。他不愛說話,都說是性子寡淡,也給人一種很忍氣吞聲的感覺。

  可今日張廷玉面不改色,甚至平心靜氣地說出了這麼一句順水推舟,又能讓吳氏氣瘋的話之後,所有人彷彿都感覺到了——不對勁。

  這不過是吳氏說出來諷刺的話,可萬萬沒有想到,張廷玉竟然這般大逆不道一樣順著說出「謝過」的話來!

  吳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那話是她說出口的。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裡還能再收回?!

  原指望著為難二兒子,諷刺二兒媳,讓這兩個不孝的下不來台,現在竟然被回了這麼一句?

  「衡臣!」

  「母親還有何吩咐?」

  顧懷袖都已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分不清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狀況了,可張廷玉卻是鎮定不亂,反而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可怕的話,回頭來就這麼輕飄飄地問了吳氏一句。

  吳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使勁兒地喘息著,長安見了連忙上來給吳氏順氣兒,生怕她出什麼事。

  長安一副體貼模樣,有些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二爺,老夫人不過是關心著您,這樣的客套話,您怎麼……」

  張廷玉壓根兒沒聽見一般,一個小丫鬟,主子說話,她來插什麼嘴?也把自己當主子了不成?

  顧懷袖聽著也是眉頭一皺,心下越發不喜歡這個看起來老實又能幹的長安了。

  到底吳氏身邊若沒個這麼厲害的人,也不可能瀟灑這麼多年。

  吳氏紅著眼睛,瞪著張廷玉,幾乎都要氣得背過氣去,府裡上上下下誰不喊她一聲老夫人?現在被人堵成這樣,根本沒回過神來。眼前這逆子,還是她眼底一直逆來順受的張廷玉嗎?!到底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即便命格再硬,也斷斷不能忤逆成這樣!

  那顧懷袖,說什麼宜室宜家,現在哪裡看出這麼個模樣來了?

  吳氏只覺得這是堵了自己的心,什麼宜室宜家,但怕「宜」的不是自己呢!

  「吩咐?我敢對你有什麼吩咐?我不過是客氣得一兩句,你卻是連孝心都沒了!」

  吳氏厲聲喊著,嚇壞了屋裡一干人。

  一向慈和的老夫人,這一次發了這麼大的一回火,二房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原本好好的一次吟梅宴之前的晨省,竟然鬧出這一樁的事情來,二公子怎生這樣不知進退?

  吳氏原本是說話出去諷刺的,哪裡想到張廷玉說話比針尖還扎人。

  現在更扎人的還在後頭呢,他依舊一副溫溫和和模樣,似乎根本不動氣。

  「母親玩笑了,做兒子的一向聽著您的話,您說往東便往東,您說往西便往西。您讓兒子不用來,兒子從不敢將母親的話視作玩笑。此之謂『孝』。母親方才言重了。」

  顧懷袖簡直聽得頭上冒冷汗。

  想來那吳氏不過識得幾個字,卻不懂太多,張廷玉這一番話說得的確有理有據,可本來是歪理。

  但歪理有歪理的好處,怎麼辯駁都覺得不對。

  吳氏哪裡想到,這二兒子尖酸刻薄起來,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想起當初道士給他批過的命,吳氏氣不打一處來,卻伸手抓了茶杯,扔到堂中地面上,摔得「啪」一聲脆響,滾水濺開,張廷玉站在那兒卻沒被波及。

  「滾!」

  吳氏終於已經完全不想見到他了。

  這一回終於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氣得發慌,恨不能將張廷玉給攆出去。

  「既然母親沒有更多的吩咐,那兒子便去了,兒子跟懷袖,告退。」

  他微微一躬身,顧懷袖也跟著躬身。

  本來他們是該退出去的,沒想到張廷玉一拽顧懷袖,竟然轉身直接踏步出門了,一點也沒將屋裡別人再放到眼底去。

  母子徹底鬧僵。

  吳氏在屋裡生氣成什麼模樣,顧懷袖是想像不出來,可又覺得他倆如今這境地有些難受。

  被張廷玉左手給握著,顧懷袖覺得手心微汗,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什麼言語在張廷玉面前都是蒼白的。

  有吳氏這麼個母親,也難怪他有如今這寡淡的性子。

  張廷玉卻是一歎,雲淡風輕得很:「嫁給我,是你受累。」

  她一下輕笑出聲,「這還算是好的,我在顧家,刀還懸在脖子上呢。」

  左右夫妻兩個都是想得開的,說了一會子話,倒覺得一下走近了。

  在這張府裡,注定是邊緣上的人,湊合著過就成了。

  張英家裡,也鬧不出什麼大事來,家宅不寧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吳氏若還沒蠢透,萬不敢將這事鬧大。

  鬧完今早這一遭,往後就可以睡懶覺了。

  顧懷袖竟然高興起來:「往後不必早起,可真是好了。」

  張廷玉拉著她,出了門,外頭馬車已經等著了,他們在車裡坐了約莫一刻鐘,後面張廷瓚等人才出來。

  車門響了響,是有人輕輕地叩擊著。

  張廷玉掀簾子,原來是張廷瓚站在他們車邊,「二弟,借一步說話?」

  借一步說話?

  又能說什麼呢?

  張廷玉只慢慢把簾子放下去,道:「大哥,我知道個分寸,不必說什麼了。」

  外面張廷瓚站了一會兒,長歎了一聲,終於回了自己的車裡。

  「不要緊嗎?」

  顧懷袖攏了眉。

  張廷玉卻道:「想也不想,我都知道大哥要說什麼。何必再去聽?」

  聽了這許多年,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如今是忍不得了,大哥又能忍多久?他跟大嫂是伉儷情深,大嫂現在甭提多堵心了,遲早要出事。」

  這閒閒的,等著出事看好戲的口氣……

  顧懷袖簡直目瞪口呆,腦子真有些不夠用了。

  她知道長安是一個問題,陳氏無子也是一個問題,可張廷玉說最穩妥的張廷瓚這裡要出事,卻是顧懷袖怎麼也沒想到的。

  「我怎覺得,你跟外頭算命先生有得一比呢?」

  張廷玉仰面躺著,雙手交錯枕在腦後,一揚眉,故作輕鬆:「鐵口直斷張半仙,孔方兄弟者五,可算前世今生!」

  「呸!五文錢就能買個半仙算命,你也真是不值錢!」

  顧懷袖毫不猶豫地刺他,末了卻道:「那你給我算個命?」

  車裡的張廷玉妝模作樣地這麼一掐指,而後歎道:「好命啊好命!竟然是個半世榮華富貴、福澤深厚的貴夫人!貴人哪,多少年沒瞧見過這樣好的命格了……少奶奶這樣厲害,往後可得多多照拂小人。」

  顧懷袖笑出聲來,縮在他懷裡,一根根數著他手指:「等本少奶奶榮華富貴,你只管到我門口來討飯,有我一口吃的,定然少不了你的。只是若算得不准,該當何罪?」

  張廷玉失笑,兩口子這是一個賽一個地不要臉了。

  她若是榮華富貴,又從哪裡出呢?

  張廷玉悠然道:「我張半仙批命,不批則已,一批驚人,絕無不准,何罪之有?」

  「臭不要臉……」

  若撇開那些個糟心事,其實日子也悠閒。

  顧懷袖把自己的手,印在張廷玉掌心,聽著車轅壓在路上的聲音,忽然覺出了幾分安穩味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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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3:0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又見捉刀

  顧懷袖倒是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熟人。

  馬車剛剛停下來,顧懷袖被張廷玉給扶著下來,結果就見到前面一輛車上下來的李臻兒。她畢竟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姐,因跟明珠府的小姐有幾分交情,這一日是也來了,旁邊就是她哥哥李鍾倫了。

  李鍾倫跟張廷玉見過,兩個人上去打招呼,顧懷袖則跟李臻兒打招呼。

  如今顧懷袖嫁了人,作為漢家小姐之中難得的美人,如今李臻兒是一枝獨秀了。

  看得出,她臉上帶著的笑意不淺,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她父親李光地說不嫁給旗人,還是挑個好的配了也就是,並沒有什麼野心。

  可她未來的夫婿,肯定是個厲害人。

  今兒來這明珠府一趟,定然又是要出風頭的。

  顧懷袖清楚,見了她只笑:「我統共也就在京中參加過兩次宴會,豈料第一次是在李光地大人府上,見了臻兒姑娘。第二遭來明珠大人府上,卻是又見到您了。」

  「這可不就是緣分嗎?」李臻兒舉著袖子遮了半張臉,在外面倒還有幾分嬌羞之色,她道,「上一回,張二少奶奶可是才名遠播,這一回怕也要大顯身手了。」

  「我那就是瞎貓撞著死耗子,還被當朝狀元批了我字不好,這一回斷斷不會參加了。」早早地斷了這個念想的比較好,她看李臻兒也是有些擔心吧?

  若是這一回顧懷袖再來個一舉奪魁,那就沒意思了。

  到底李臻兒這邊還是待價而沽,否則也不會來這種場合了,對未出閣的姑娘來說,這樣的宴會也是存在著很大的機遇的。

  上一回顧懷袖深為捉刀之事苦,這一回再繼續那就是個傻子了。

  張廷玉在前頭跟李鍾倫說話,沒一會兒張廷瓚也過來了,他先看了張廷玉一眼,後面跟著的是張廷玉,幾個人跟李鍾倫兄妹一起進去了。

  這兩撥人都是漢臣家的,走在一起也有話聊。

  至於別的地方來的,基本都是旗人家的小姐和公子了,男人們還有話聊,等到了女人們這邊就有些涇渭分明起來。

  納蘭明珠家的梅園不小,靠東面一個大花園,半片都是梅花,還有各種不同的品種。

  今年梅花出了奇,開得早,他們進園子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已經坐下來了。

  顧懷袖被安排在比較靠近男客們的位置上,剛剛坐下來就瞧見了孫連翹。

  陳氏在顧懷袖的身邊坐下,妯娌合該坐在一起,這一桌基本都是沾親帶故認識的,又都是漢臣家,索性連李臻兒也坐過來了。

  「前不久才見了張家二少奶奶回門,今日又在梅園見著了,小姑看著倒是豐腴了一些。」

  孫連翹開口便誇了一句,不過轉眼卻看向了陳氏跟一旁的李臻兒。

  陳氏面色依舊不大好,她還惦記著今日出門之前吳氏的那些話,心情有些抑鬱。現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示出來,逢著孫連翹說話,只上來搭話,道:「這一位便是二弟妹娘家嫂嫂吧,聽聞是太醫孫之鼎家出來的。」

  聽見這一句,顧懷袖忽然心裡一動。

  她索性道:「咱們這一桌,現有四,你們三位我都是認識的。喏,這一位是我娘家嫂嫂,比我還小兩歲呢;這一位是李光地大人家的臻兒小姐;這位是我大嫂。」

  由顧懷袖這樣介紹了一番,眾人也說話認識了,這才開始了聊天。

  吟梅宴,還是那些個吃飽了沒事兒干的文人們想出來的消遣活兒,隔著幾桌都是漢家姑娘,有認識的人就上來說兩句話,更遠一些的卻是旗人家的小姐,說話有些高聲大氣,跟尋常人不一樣。

  滿洲的旗人,跟漢家女不是一個教習的方法,聽說她們有些還會騎馬涉獵,會的可多了。

  女客這邊是納蘭家的小姐納蘭容婉招待的,她先是在旗人那邊坐了一陣,這才往漢家小姐這邊來。

  末了,竟然到了顧懷袖她們這裡,也不跟別人說話,只跟李臻兒說。

  李臻兒是李光地掌上明珠,不是別人能比,容婉小姐可算是給她做足了面子的。

  顧懷袖只覺得無聊,又有些後悔出來了,可待在張家更壓抑,還不如出來跟這些個女人們聊聊。

  孫連翹尚還有幾分活潑,她左右張望著,又看看園子裡的梅花,沒一會兒卻把目光放在了陳氏的臉上。

  看了一會兒,她就收回了目光,卻瞥見了遠處過來的丫鬟:「這是端茶來了嗎?」

  「用梅雪和梅花泡的茶,可不風雅?」李臻兒似乎早知道有這一遭,主動跟她們介紹,「婉容小姐可是個才女,跟早年容若公子兄妹情深。這梅花泡茶的法子還是容若公子想出來的,如今到了婉容小姐的手中,發揚光大了,可更甚於從前了。」

  那茶水端上來,果然看見梅花瓣浮在如玉般通透的茶壺之中,又分了四隻粉白的景德鎮窯出來的白瓷茶杯來,看著薄薄的一隻,彷彿伸手一用力就會壓碎,端的是做工精巧。

  顧懷袖只暗暗心驚,輕輕在倒茶之前看了看杯底,沒有任何的印記。

  孫連翹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卻沒出聲。

  陳氏跟李臻兒都是文雅官家小姐出身的,只低頭看那茶杯之中的茶水,也沒注意顧懷袖在哪兒研究茶杯呢。

  穿著青緞襖子的丫鬟上來斟茶,陳氏正要伸手來接,卻忽然咳嗽起來。

  孫連翹連忙伸手來,幫她接了茶,又一握她手腕,「大少奶奶您別動,我來幫您……」

  話說到一半,聲音卻奇怪地小了下去。

  孫連翹端著茶杯,似乎是愣了一下,她看向了陳氏。

  陳氏奇怪:「顧少奶奶?」

  「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來,又一下忘了……」孫連翹飛快地瞥了陳氏一眼,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來,把茶端給陳氏,這才端了自己的茶下來坐好。

  顧懷袖是何等心細的人,陳氏顧著跟李臻兒說話,況且她也不瞭解孫連翹,只以為孫連翹是在說真話。可顧懷袖知道孫連翹,雖然年紀小,可生在常年混跡於宮廷之中的太醫孫之鼎家,看著純善天真,腦瓜卻比別人靈活。

  輪到顧懷袖端茶了,她也伸手接了,對方才發生的一切,並沒有作什麼反應。

  一時之間,原中人都在品茶,品完茶,說說話,便有喜歡梅花的人要去逛梅園了。

  陳氏跟李臻兒聊得來,又因為她身子弱,現在還不想亂走,李臻兒便留下來同她說話。

  孫連翹看了顧懷袖一眼,笑著道:「我看著這滿園的梅花倒是饞了,平日裡就是個不學無術,也沒有你們知道這些風雅事,想去瞧瞧。可要找個人跟我一起去的,我一個人逛著可沒趣兒。」

  「嫂嫂這樣說,不過就是想要拉一個人跟你去,最後受累的還不是我這個小姑子?」顧懷袖看似嗔怪,卻在說話的時候已經起身。

  她在陳氏身邊道:「大嫂,我同嫂嫂去一趟,您跟臻兒小姐慢慢聊。」

  「去吧,你早些的去,一會兒她們作詩,你可又能躲懶了。」

  李臻兒笑起來,還真跟春暖花開一樣,艷色逼人,卻轉眼襯得跟她面對面坐著的陳氏蒼白又病弱了。

  剛剛跟孫連翹攜手走出來,穿過一叢叢的梅花,離那些個歡聲笑語遠了,顧懷袖才沉了臉:「嫂嫂出來跟我一起賞梅,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吧?」

  孫連翹臉色果然一變,她左右看了看,抬手捏了一枝梅,壓下來聞了一下,才又慢慢放回去。

  「我剛才是被嚇住了,原只是以為你夫家那大嫂只是身子不好,可是細細聞的時候卻發現她身上藥味兒太重,怕是一年有三百天都有湯藥伺候著。」

  這時候,就顯出孫連翹的好來了。

  名醫之女,自然有其不凡之處。

  顧懷袖聽著她方才說一句「被嚇住了」,情知事情定然沒這麼簡單,一雙眼底晦澀不明。她跟孫連翹往前面走了兩步:「嫂嫂有話只管跟我說,也好讓我這心底有點分寸。」

  「我曾跟小姑說,是藥三分毒,不知小姑可還記得?」

  孫連翹跟在孫之鼎的身邊,自來就喜歡這些個藥石之事,可醫病真不是什麼難事。

  她歎了口氣,周圍也沒人,只低聲跟顧懷袖說事,姑嫂拉著手,繼續往前面走。

  「醫病跟做人其實是一個道理,過猶不及。人參鹿茸大補,吃多了上火,更多的能吃死。治病,就更玄乎了。我曾見著有人不過是頭痛發燒,竟然也吃藥吃死了的。」

  一句話裡兩個「死」字,孫連翹對這些平常人忌諱的東西,果然是一點也不忌諱。

  顧懷袖對孫連翹的瞭解,卻是慢慢地深了,她說得越多,顧懷袖明白的也就越多。

  她心裡已經想到了,只是到底這裡面有什麼貓膩還不清楚。

  「我跟著我父親,雖不曾出去尋醫問藥,可家裡人有個什麼病痛,都是我先去看,若有什麼不能的再請教我父親。左鄰右舍有個什麼三災兩病,也多是我跟著父親一塊料理。不怕你笑話,我父親曾誇我,若是個男兒,定能接替我家裡的衣缽。如今我哥哥年紀雖大,可不肯跟著學醫,只一心撲在科舉上,父親有心思都教著我的。」

  不過如今弟弟眼看著年紀也大了,倒是肯在醫術方面用心,孫連翹好歹也放心一些,不擔心祖傳醫術失傳。

  「我今兒跟你說的話,都是我一個人的判斷,也不知是不是我鼻子出了差錯。張家大少奶奶的身上,藥味兒太重,怕是已經這樣治了好幾年,一開始應當只是些體虛的小病,可是不知怎的,吃的藥補的都是大病的。有的人虛不受補,長期這樣下去,遲早會吃壞身子。」

  孫連翹唇邊浮起幾分冷笑,聲音壓得更低。

  「陳氏……眼瞧著就是一個,已然吃壞了。」

  已然吃壞了。

  顧懷袖腳步頓住,手指輕輕彎起來,湊在唇邊,似乎沉吟,又似乎斟酌。

  張廷瓚跟陳氏伉儷情深,這話是張廷玉說出來的,別看這一位如今是名聲不顯,可將來就是個大富大貴的明白人。他能說出這話來,張廷瓚跟陳玉珠之間即便不如他說得那樣深情,也差不到哪裡去。張廷瓚肯定願意找人來治,可怎麼平白治成這樣?

  顧懷袖腦子裡念頭一閃,耳邊卻迴響了今兒晨省時候,吳氏的一句話。

  ……我看你這身子,多年也不見好……到底府裡還是子息要緊,等今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我便叫長安給你找個大夫,再好好瞧瞧……

  陳氏雖是未來的主母,可畢竟真正當家的還是吳氏。

  要請個大夫什麼的,總不能陳氏一個人就去請了,必定中間要過一輪手,這不就落到了吳氏這裡嗎?

  「再」好好瞧瞧……

  這一個「再」字,莫不是說這許多年,陳氏看病,都是長安在一邊料理大夫的事情?

  這一懷疑可不得了。

  顧懷袖忽的嗤笑一聲,卻是自嘲居多:「嫂嫂如今告訴我這些,卻是要叫我這疑心裡生出暗鬼來了。」

  「沒暗鬼,你的疑心又怎會生出來,更何談是再憑空生出鬼來呢?」

  孫連翹明白顧懷袖已經是清楚了,她聽說過宮裡諸般害人的法子,如今無意之間知道了陳氏的事情,竟然波瀾不驚。

  「她脈象虛浮,雙目雖然有神,可眼角微微下垂,眉目之中都攏著一股子病氣。望聞問切這種事,說了你也不一定明白,我方才無意之間按了她脈,便知她身子是虛的。這就像是把一個外面瓷裡面泥的偶人放進水裡,多少年湯藥,就從裡頭沖刮,把裡面填著的泥慢慢一層一層地耗刷下來……」

  話沒繼續說,可顧懷袖哪兒能不明白?

  人就跟那偶人一樣,被藥刮到最後,只剩下一個薄薄的殼子,脆得很,甚至像是紙糊的,一戳就要倒了、破了的。

  能有這樣惡毒的心計,慢慢把陳氏給掏空,還都是大夫開的藥,若遮掩得更好,卻是劊露半分痕跡的。

  顧懷袖垂眸,卻問她道:「一般的大夫能看出你如今看出的這些來嗎?」

  「若是高明一些的自然能看出來,民間杏林聖手也是不少。可看出來又怎樣?大戶人家多的是腌臢事情,一戶人家請了大夫,一般都是一直請下來的。即便是換了大夫,也得考慮跟之前大夫們診斷的方子是不是一致,行有行規,沒個大錯誰去揭穿你?」

  就像是宮裡診病,太醫院裡十個御醫有九個說是癆病,剩下的一個敢說是咳嗽?

  外頭雖沒這麼艱難,可道理都差不多。

  「更何況,到了後面,說與不說都沒什麼差別了。此法害人,便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旦開始掏身子,便只能繼續往下補。若要修回正路,見效慢,難免被人懷疑醫術;反而是按著舊的方子,或者更加劑量,要不就是換個別的方子,繼續補,見效更大,有了效果,患者大夫都高興了。」

  孫連翹說的固然是一方面,可從顧懷袖的角度來說,她不是大夫,看的卻更全一些。

  這裡頭,若碰上個有醫德的,還是會修回正路來。

  可一旦修回正路,見效慢了,正如孫連翹所言,被懷疑醫術不好,要麼是下一回就撤了,換個大夫,要麼就會被人暗示抱怨,說要個見效快的法子。

  這一來二去,中間能做手腳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甚至都不用背後的人怎麼動手,只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下去,自然而然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人心都是差不多的,若是陳氏不通醫理,見著身子不好怕也要著急……

  這就不僅僅是人害她,過一陣就成了她自己也在害自己了。

  顧懷袖想著,自己倒警醒了許多。

  藥,不能亂吃。

  「多謝你在這裡跟我說這些,我是不曾想,張家內宅之中竟然也多出這些個是非來。還是我眼皮子太淺,沒見過世面,虧得大嫂見多識廣,提點於我。」

  孫連翹心裡卻是想著,顧懷袖這麼個人,之前名聲壞極,背過臉頭一次進了惜春宴,就能一瞬間扭轉,即便依舊有不少人覺得她不是什麼好姑娘,可因為皇帝一句話,誰又敢說?三人成虎,未必不是這個道理。只要人人都不敢說她不好,那顧懷袖就是個「蕙質蘭心」的好姑娘。

  這手段,又豈是一般?

  只是孫連翹還不懂其中關竅,只覺得顧懷袖厲害。

  她嫁了顧寒川,也知道丈夫是把扶不上牆的爛泥,要想給扶上來,花的力氣可大了,如今不好好經營著一些,等到要動用關係的時候可就遲了。

  「我看張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地方,你那大嫂這一件事,可得小心著。這人能把事情辦得這樣滴水不漏,心思又細又毒,可跟蠍子尾巴尖一樣了。」

  孫連翹歎氣,「天底下最好治的就是人的病,最難治的是人的心,我父親常常這樣說。往日我不懂,可現在是越來越明白。」

  最難治的是人的心,不是人的病。

  顧懷袖點著頭,卻道:「這事便談到此處,我心裡有個數。」

  孫連翹能說的都說了,她也說這陳氏這身子是已經壞了,對救治之法絕口不提。

  顧懷袖琢磨著,孫連翹一不可能插手,二不說這救治之法,怕是已經沒辦法了。脫韁的野馬,用來形容一個人的病,哪兒還能有好?

  現在,只看這件事對顧懷袖有什麼價值了。

  她笑:「這園子裡,倒是梅花挺好。」

  「好!」

  「好詩啊!」

  「張大公子出手果然不凡,漂亮漂亮……」

  「揆敘公子過譽了……」

  前面忽然一陣熱鬧的聲音傳來,顧懷袖跟孫連翹頓時停住了腳步。

  這梅園裡的梅花都是一片一片的,往前面走多了,便越是接近男客們那邊。

  今天沒下雪,外面擺了幾張紫檀雕漆的長方桌,湖筆徽墨宣紙往那桌上一堆,文人墨客齊聚一堂,你一句我一聯,正在斗詩呢。

  恰好方才張家大公子廷瓚出了一聯絕的,一吟出來便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男女有別,遠遠見著卻還是默許的。

  不過眾人都知道個分寸,到了這裡,也就該回去了。

  士子才人眾多,顧懷袖瞥了一眼,便見到張廷玉坐在一邊,手指擱在茶杯邊緣輕輕敲著。

  顧懷袖老覺得這動作熟悉,她試著用手指輕輕在自己掌心裡敲擊。

  「……」

  她愣了一下,卻頃刻之間笑出來。

  孫連翹奇怪,顧懷袖怎忽的笑了?

  「怎麼了?」

  「不……只是想起一些戲文裡唱的有趣兒的詞了……」

  顧懷袖怎麼也想不到,張廷玉一直敲著的是這一段唱詞,原本敲著不一定能感覺出來,可那一瞬間還真是靈機一動,竟然把那拍子給對上了。

  孫連翹執意要問,顧懷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兩個人這就要往會走,沒料想梅林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在那兒呢」,接著便聽見「嗖」地一聲響,還伴著弓弦彈動的聲音。

  顧懷袖只瞧見眼前墜落了一片青影從她面前掉下來,正好砸在她腳邊上,嚇了她一跳。

  鮮血灑在還鋪著殘血的地面上,那一隻虎皮鸚鵡撲稜了兩下翅膀,就躺著不動了。

  一支羽箭,穿在鸚鵡的脖子上,倒鉤邊緣還掛著血肉……

  孫連翹尖聲地一叫,卻是一下拽著顧懷袖的袖子,縮到她身後去了。

  她見得人身上的血肉,甚至敢動刀子,卻一向見不得這些個飛禽走獸的血腥場面,此刻竟然有些隱約的顫抖。

  顧懷袖也是嚇得不輕,眼見著一隻活鳥從自己面前落下來,砸了滿地的血,豈不是晦氣?

  更何況,這一箭穿在鳥脖子上,殘忍至極。

  林子那邊有幾個華袍的影子過來,有人喊一聲「射中了」,便興高采烈地朝這邊跑。

  顧懷袖看見是個年紀尚輕的小子,應該是外院的公子哥兒們。

  不過見著那被射落的鸚鵡掉在女眷的腳邊,他倒不往前走了,後面幾個人也跟上來。

  顧懷袖拉著孫連翹的手,只道:「我們走吧。」

  說著,便輕輕朝著那邊斂衽一禮,卻從沒了氣兒的鸚鵡旁邊走過去了,漸行漸遠,也消失在了梅林的那一頭。

  這邊幾個人卻是背著手,一名男子笑出來:「小二可嚇著美人了。」

  方纔彎弓射鸚鵡的是個十三四的小子,一身勁裝打扮,手裡還捏著一張比自己高的長弓。他把弓往自己背上一橫,卻道:「誰叫那鸚鵡嚇了婉容小姐,揆敘公子家的丫鬟也不頂事,竟然叫那鸚鵡跑了。這頭小畜牲,還是我解決的呢。」

  納蘭明珠家的二公子納蘭揆敘是個文武雙全的人,聽了這話也不生氣,這跟站在自己身邊的人道:「你家小二,卻是口氣大,他這是往後要當將軍的料啊!」

  「羹堯不過口氣大,父親三天兩頭地訓他呢。」

  年希堯搖搖頭,招手讓自己弟弟過來,卻有些擔憂,「不會嚇著方纔那兩位夫人了吧?」

  納蘭揆敘道:「隔得太遠,也沒怎麼看清,不必太在意,誰能因為個畜牲就嚇住了呢?」

  這倒也是。

  幾個人說著話,便著了身邊奴才,去把那地上的死鸚鵡給撿了回來。

  納蘭揆敘一見,眼前一亮:「好箭法!年二公子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哈哈哈,好!」

  那少年看了,卻搖搖頭,似乎不滿意:「若能對穿雙目。豈不更妙?」

  納蘭揆敘眼神微微一閃,口不對心地誇了一句「好志向」,便領著人又回席間了。

  這邊廂,顧懷袖拉著驚魂未定的孫連翹回來,回頭看只見著孫連翹臉色煞白,才知道她是被嚇住的一個。

  別說是孫連翹,就是顧懷袖也未必是沒被嚇住的。

  她握了握孫連翹的手,只寬慰她:「不過是只鸚鵡,嫂嫂快忘了吧……」

  孫連翹笑著卻比哭還難看,「我一向最怕這些的……如今倒讓你見笑了……」

  「到了。」顧懷袖想著,卻回頭對她道,「那幾位公子怕是前院裡的,咱們還是只作不知,免得生事……」

  能在納蘭明珠府動弓箭的,怕沒幾個人了。

  要不就是權勢滔天,要不就是有納蘭揆敘陪著,否則怎麼著也是要倒霉。

  孫連翹深呼吸,點了點頭,看上去才好了許多。

  兩個人重新歸了席,陳氏跟李臻兒卻聊到興頭上,如今四個人在一塊兒,又說了說剛才見著的梅花。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聽著有人在旁邊說那射落鸚鵡之事。

  原來是婉容小姐今兒在院中逗鸚鵡,結果府裡丫鬟不小心,竟然讓鸚鵡撲稜著翅膀飛走了。丫鬟們怎麼處置且不說,恰遇見工部左右侍郎年遐齡家的二位公子在走廊上跟揆敘公子說話,那年大人的二公子卻是技癢,討了弓箭來就去追鸚鵡,一箭穿頸將鸚鵡射落,好不厲害呢。

  工部年侍郎家的二公子?

  年羹堯?

  顧懷袖暗暗心驚,卻是默不作聲了。

  張廷玉那邊也聽說了這事,倒是沒多想,因為此刻這裡已經開始作詩。

  他倒是悠閒,一會兒胡謅一首便能搪塞;可他身邊這一位先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似乎就難了,抓耳撓腮地寫不出來。

  隆科多遠是個草莽武夫,跟張廷玉一般年紀,此刻卻是急得滿面通紅,一直在桌子下面跌腳呢。

  他一轉過臉,瞧見了還在用毛筆管子輕敲茶杯,一副悠閒神態的張廷玉。

  他琢磨著,這一位似乎是張英大人家的二公子?

  雖然沒怎麼聽說過這一位的名聲,看左右張大人家的公子,一首詩是能湊出來的吧?

  隆科多心思活動了起來,便悄悄將椅子一挪,又一挪,很快就到了張廷玉的身邊。

  他右手雞爪子一樣握著毛筆,低聲對張廷玉道:「張二公子這敲的是《鵲橋會》?黃梅戲裡面的段子啊……」

  張廷玉眉頭一揚,笑了:「您也研究?」

  「咳,別管那什麼研究不研究……」隆科多瞥了上面一眼,個個都是文人雅士,偏他是個粗人,「張二公子是張英大人家的,一定也是文才風流逼人,您……給我……捉個刀?」

  「叮……」

  張廷玉湖筆頓時不敲茶杯了,他手指頓住,不動聲色地看了隆科多一眼。

  已歿皇后的弟弟,滿洲鑲黃旗,佟國維的兒子,佟國綱的侄兒……

  上次張英被佟國綱祭辭一案牽連,佟國維還是參張英、倒張英,在後面使勁兒踩踏的一把好手。

  真要論起來,張廷玉跟隆科多應該是仇人啊。

  這隆科多也真是個拎不清的,竟然請自己捉刀?

  不過……

  捉刀這種事……

  張廷玉內心盤算了一下,手中湖筆輕輕一個轉頭,低頭便龍飛鳳舞地寫了四行,手指一轉,便將這一張紙輕輕地掀到了右邊,飄飄地就過去了。

  隆科多一看,面上一喜,手指爬格子一樣把紙給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反觀張廷玉,動作卻沒停,一張紙掀開之後,繼續在下一張紙上書寫,這一回動作慢了許多。

  娘啊,總算是遇到個好人了。

  隆科多這心裡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連忙將張廷玉給自己的詩抄錄上去,總算是趕在眾人交完之前好了。

  張二公子真是個好人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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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8 00:33: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周道新

  外面賞梅,裡頭排宴。

  梅園裡頭,公子哥兒們正在拼文才,寫了一首詩各自來點評著。

  張廷玉一如既往地平平無奇,倒是一向被人視為莽夫的隆科多,忽然表現驚人。

  「今日這一首竟然像是忽然開了竅,佟家似乎也有人了?」

  「哎,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知道不知道?爺這叫忽然變了!」

  隆科多大言不慚,心底那個高興得意。

  這一首詩,雖然沒到絕妙的地步,可跟往日的他比起來,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找張廷玉捉刀之事相當絕密,根本沒人發現,人人都以為他是在佟國綱去世之後痛定思痛,一下改變了。

  倒是有不少人上來安慰隆科多,說他這樣繼續下去可就好了。

  滿洲的子弟,雖不必跟漢人一樣,憑借科舉出來,可識文斷字至少需要,隆科多也不例外的。

  現在露了風頭回來,卻一下跟張廷玉說上話了,他一向是不學無術,隨便抓了身邊一個人試試,不想張二公子竟然沒嫌棄他,反而為他捉刀這麼一首。

  隆科多喜滋滋地,「二公子真是厲害……」

  張廷玉笑瞇瞇地,只點了點頭。

  這邊文人們說著,沒一會兒便到了中午擺宴時候,便都起身順著園徑回去了。

  女客們這邊都收拾起來,顧懷袖他們這邊也被人引著走。

  看著人緣好的,也就陳氏跟李臻兒,這兩人一個是張家嫡長媳,一個是李光地大人的掌上明珠,認得的人多,來巴結的也不少。輪到顧懷袖跟孫連翹,自然就寒酸起來了。

  尤其顧懷袖還是個原本名聲不好,後來忽然不知怎麼走了運被皇帝隨口誇過的,這才扭轉了原來的劣勢。可看著她這一張臉,怕是沒幾個人有膽子湊上來跟她說話。

  長得太醜的不好往顧懷袖身邊湊,偏巧人家那一桌又有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李臻兒在,就算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站在她們這一桌,也覺得長得磕磣,索性沒人敢來了。

  入席的時候分屋前屋後,中間隔了大穿堂,兩邊各有休息的後廳,擺了棋盤跟茶具。

  不過正面席上,還是賓客如雲。

  顧懷袖坐下來,只一掃,發現一桌還是有八個人的,只是除了原本的那三個,剩下的四個裡只有一個納蘭婉容小姐是認識的,她是京城裡出了名的才女,甚至還有自己的詩集流出閨閣,也是這一回吟梅宴的主辦者之一。

  至於另一位廣發請帖的,自然是她哥哥納蘭揆敘了。

  婉容小姐生得端莊,自然有一股大家的風範,即便是坐在有李臻兒跟顧懷袖的席面上,也不覺得會被忽略。李臻兒是刻意打扮過的,更像是一朵芙蓉清水出來,相對來說,顧懷袖就低調那麼一點,可有一言雖是自負了些,用來形容顧懷袖還是差不多的:天生麗質難自棄。

  即便打扮得隨意了一些,可簡單的衣飾更讓人覺得她這一張臉遠比衣服更艷,不知多惹人厭惡。

  納蘭婉容跟李臻兒關係不錯,現在只拿眼瞅了瞅顧懷袖。

  生得雖是美,可門第不高,雖是高嫁了,也不過是張家的二媳婦,暫時沒有什麼拉攏的價值。

  這麼一判斷,納蘭婉容在席間的態度,便明晰了起來。

  閨閣之間的交往從來這樣,這一個席面上有四個已經出嫁的,還有四個沒出閣的,彼此聊著。有人聽說孫連翹會調香,都來問她,可孫連翹卻道:「我不過會調有些,只是不敢出去調給別人,若是父親知道定然要罵。香也是藥,諸位還是少用的好。」

  她這是忠告,有也慎重著使,不懂香還偏偏要用香的,只會給自己惹上禍事。

  不過也沒人把她說的話當個一回事,話題沒一會兒便轉了過去。

  菜一盤一盤端上來,名字個個都是雅致的,多以梅花入菜,人人都誇著雅致。

  顧懷袖卻吃得反胃,梅花茶,梅花菜,連白米飯裡都說是用梅花汁子調出來的……這樣樣都沾著梅花,彷彿就能接了「吟梅宴」這一個「梅」字了一般。

  人都說梅花有高潔之態,今日倒全躺在飯桌上被他們吃了,也不見得高潔到哪裡。

  明珠府的梅花都這樣了,人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顧懷袖噁心著,還不得不慢慢地塞,塞到眾人都覺得噁心了,大約也就可以停了。

  她心裡這樣想著,倒巴不得來個人跟自己一樣,趕緊擱了筷子。

  可是左等右等,人人都是能忍的,個個語笑盈盈,吃得高興……

  如非此刻眾人都在,顧懷袖早喊了小石方來,把這一桌子勞什子的菜給倒去餵豬了。

  不對不對,慎言慎言,怎能說是餵豬呢,慎言慎言……

  不斷給自己心理安慰,兼著做思想工作,顧懷袖滿嘴都是奇怪的味道,只想念著小石方做的蔥油餅和麻婆豆腐、香辣蟹粉獅子頭……

  唉……

  口腹之慾。

  顧懷袖心裡抱怨,無奈得快要認命,不曾想竟然真來了這麼個能讓兩邊男女客人齊齊停筷的狠人。

  這一位公子是打那穿堂外面走進來的,身邊似乎還有人,一面走一面聊著。

  隨著腳步越近,聲音也就越近。

  「周兄對這商紂王之暴行,似乎不以為然?」

  「紂王暴行,於蒼生無益,自該其毀滅,可真說手段,他卻是不厲害的。」

  「炮烙之刑,如此殘忍,還不厲害?」

  「這算得了什麼?漢時有酷吏張湯,研究出諸般刑罰,中有高明者,刁鑽細巧,可比紂王好得多。」

  這人說著說著,竟然還來了興致,一面走,一面道:「今日明珠大人府中是吟梅宴,跟梅花有關,我倒是也想起一樁刑罰來,有一些意思。」

  兩邊的客人,雖都見不著這一位「周兄」的臉,可聽這人聲音跟措辭,也知道應當是個文人。

  眾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也不知怎的有些膽寒起來。

  在吟梅宴上說什麼刑罰,這人怎麼進來?莫不是專尋人晦氣?

  顧懷袖嘀咕著,卻終於可以悄悄把筷子先放下了。

  那人彷彿沒察覺兩邊的聲音都沒了,只笑道:「刑罰之中有一種雅致的,叫梅花刀,用來作剝皮起手準備的。」

  剝皮?

  眾人都還沒聯想到刑罰上面去,那人便已經接著說下去了。

  「梅花刀,形如梅花,不過只有四瓣,四個方向四片刃。把人埋進土裡,只留一個腦袋,然後以這人頭部骨頂為開始,一個方向的刀刃給劃出一道來,統共四下,卻要呈『十』字形。然後把頭皮剝出來,往裡面灌貢,貢很重,分開皮與肉,人不堪其劇痛,便要在坑中死命掙扎。約莫過得一個時辰,皮肉分開,沒皮的血肉之軀就從頭頂這十字開口上冒出來,滋溜地一下,就跟吃薄皮兒餛飩那餡兒掉出來一樣,可美了……」

  「啪嗒。」

  有人筷子掉在了桌上。

  那人還在走,已經進了男客們那廂的屋門,卻忽然瞥見身邊沒了人:「許兄?許兄呢?」

  人不見了,自然要找,這個姓周的似乎沒察覺出氣氛的異樣,回身看去。

  方纔陪同這周姓文生進來的「許兄」已經雙腿發軟,倒在牆根兒下,走不動了。

  「許兄,你這是怎麼了?犯了什麼病?我來幫你瞧瞧?」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

  顧懷袖的手也輕輕抖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臉色不大好的李臻兒跟納蘭婉容,忽然覺得這一回肯定好了。

  這周姓的男客,說出這般的話來,兩邊都沒了聲氣,只怕是都被嚇住。

  一桌子跟梅花有關的食物,所有人現在看了應該也沒了食慾。

  沒人會在意顧懷袖還吃不吃了。

  這人來,根本就是倒胃口的吧?

  被嚇得臉色煞白的,手抖個不停的,已經軟倒從桌子上滑下去的……

  不怪此法太過駭人,而是閨閣之中從不曾聽說這般凶狠毒辣之手段,女子即便是讀書識字,也不會涉獵此類奇聞怪法。

  即便是顧懷袖看得雜,這一世也不曾看見過這樣的書。

  她更多的東西,還是早先就帶來的積累。

  這些刑罰,她看過,卻不覺得比這姓周的說得更噁心。

  文人士子,嘴皮子利索,竟然把剝人皮形容成個吃餛飩,往後恐怕不用吃餛飩了,一吃就要想起這些事情來的。

  兩邊靜默了好一會兒,這姓周的才折騰進男客的席面裡。

  納蘭揆敘作為主人家,也不好甩臉子,只恨自己沒認清人,怎麼也給這個周道新發了請帖?

  這人慣會研究史上種種刁鑽古怪之事,被人說是不務正業,偏偏經義策論都很通曉,說是個偏才奇才和怪才,今日一請,竟然請出這麼個掃興的事情來!

  他不能發作,只勉強笑了一聲,招呼著周道新。

  周道新穿得寒酸,跟納蘭揆敘拱了拱手,送了一把畫扇。

  納蘭揆敘接了,卻又不禁想起方纔他在外面說的剝人皮之事,老覺得手裡這畫扇很瘆人,道了一聲謝,便扔給自己身邊的奴才了。

  那周道新,無巧不巧地坐在了張廷玉、隆科多這一桌。

  周道新含著笑,給張廷玉等人拱了一圈手,「大家好,大家好,幸會,幸會。」

  「呵呵,幸會,幸會……」

  眾人也乾巴巴地笑,所有人之中只有張廷玉神色如常。

  而隆科多卻是滿臉的好奇和興奮,開口道:「你方才說的那剝人皮的法子……」

  眾人面色齊齊一變,有人掐了他一把,他回頭看,是年希堯,頓時不說話了,再一看眾人臉色,便知不好,幹幹一笑,他閉了嘴。

  張廷玉不驚不詫地一垂眸,喝了一杯酒。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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