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7 23:17:2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章 錯合八字

  前院裡,張英帶著張廷玉來了,兩家人原本就是見過的,一點也不生疏。

  只是事情想來有些錯位罷了,兩個月前,兩家都想著的都還是張二公子跟顧大姑娘的親事呢。這一眨眼,顧大姑娘的事情沒人提及,親事卻成了張廷玉跟顧懷袖的。

  顧貞觀心底多少有些微妙,可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之前兩家早已經在信中表露過意向了,提親也不過就是坐在一起聊聊天,說說話。

  張廷玉始終都不說話,是個沉穩的性子,看著也很靠得住。

  早先顧貞觀對他的印象就不錯,這時候看張廷玉自然沒有什麼不滿意。

  至於張英,這一門婚事是張廷玉自己求來的,好壞由他自己,也不多話。

  說也沒說多久,等到走的時候,張英自然帶走了顧懷袖的生辰八字,回頭要找人去占卜,合一下八字,稱為「卜吉」。

  「好事多磨,誰也想不到啊,哈哈……」

  張英依舊笑得那樣爽朗,已經走到了門口,跟顧貞觀同時走出來。

  顧貞觀也就送張英到門口了,也笑了一聲,好歹是一樁喜事:「日後這關係,可是又近了一層,成了親家了。」

  「可不是嘛,那咱們這就走了,三書六禮,這還要走好一陣呢。衡臣,給你顧伯父道個別。」張英揮了揮手,又給張廷玉打了個眼色。

  這時候要離開了,張廷玉上前一躬身:「顧伯父,廷玉告辭了。」

  顧貞觀點頭,看著這父子二人去了,背著手在府門前站了很久。

  張英家跟顧家姑娘提親的事情,沒出半天,就已經傳了開去。

  之前顧家姑娘在惜春宴上一顯身手,還有不少的人家有搭上去的意思,可沒想到這張英的速度這麼快,竟然眨眼就上去提親了,可讓別的人家沒想到。

  張英早已經官復原職,為禮部尚書,兼官照舊,又充國史、一統志、淵鑒類函、政治典訓、平定朔漠方略總裁官,可以說是當朝皇帝的心腹重臣了。

  今日他為他家二公子提親,自然沒人敢上去再跟人搶。

  誰敢?這不是明擺著要跟人作對呢嗎?

  眾人都知道,這一樁親事,怕是要板上釘釘了。

  後院裡,顧懷袖得知張家來提親的人已經走了的消息,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還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竟然有些緊張。

  青黛也緊張,咕咕叨叨在屋裡轉了許久,幫顧懷袖算著彩禮和嫁妝,算了一半又忘記:「小姐你要不要拿夫人留下的嫁妝單子看看?」

  「看什麼呀看?」顧懷袖只差沒翻白眼,「三書六禮,三書六禮,這還早著呢,瞧你急得跟什麼似的……」

  「孫家姑娘要九月才進門,就算是我要出閣,那也得逼近年關了。」

  顧懷袖起身,就往屋外走,打算繼續去做自己那大扇子,沒想到這一回半路上又被人給截住了。

  這些個人,都不想自己做這扇子不成?

  顧懷袖一看來人,笑了,這不是即將成婚的二哥顧寒川嗎?

  「二哥好。」

  「唉,好什麼呀好……」顧寒川簡直好幾天沒睡好過覺了,如今看見顧懷袖這笑盈盈的模樣,差點氣得跌腳。

  顧懷袖撇了撇嘴,心說撞見他也是自己晦氣。

  自打顧瑤芳不在了,這府裡連著顧寒川也消停了下來,沒那麼多的蛾子事兒。

  說起來,顧寒川這性格,就是懦弱了一些,跟顧瑤芳走得近的時候,什麼事兒不做?

  現在也不知是顧貞觀管教得嚴了,還是因為要成親了,倒是不出去惹事兒了,整日裡不是讀書就是出去逛詩會,再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這樣的人,沒什麼主見,身邊人是什麼樣,他就是個什麼樣。

  顧懷袖心裡細細一分析,忽然覺得顧寒川有些可悲。

  顧寒川心裡鬱悶,想著友人告知自己的事情,老覺得不踏實。

  他之前跟孫家姑娘連翹有過驚鴻一瞥,可說要認識,那是斷斷沒有的,現在顧寒川就琢磨,要找個人幫自己瞭解瞭解孫連翹,好歹也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不是?

  心裡念頭一轉,那目光就落到了面前顧懷袖的身上。

  顧寒川眼前一亮,那不耐煩的表情立刻收了起來:「三妹……」

  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顧懷袖被顧寒川這惺惺作態模樣給嚇住了。

  她眉頭一皺,「二哥有事說事。」

  顧寒川心裡鄙夷,覺得顧懷袖果真跟顧瑤芳說的一樣,不是個好相與的。可畢竟現在自己有事求她,只能低聲下氣道:「三妹,二哥有事求你幫幫忙。」

  「……」顧懷袖都說了「有事說事」了,她怎麼還吞吞吐吐,「二哥直說就是。」

  「我想請三妹去崇效寺賞牡丹……」

  顧寒川吞吞吐吐地說了,又拉顧懷袖到一邊,仔仔細細講此事。

  京城裡一直有一句戶,「崇效寺的牡丹,天寧寺的荷花」,說的就是賞牡丹去崇效寺,賞荷花則去天寧寺,這時候城西崇效寺的牡丹開得正好,還有不少的賞花活動。

  常常有遊人、士子,甚至是官員及其家屬,往崇效寺上香去,同時觀賞牡丹,乃是這京城裡一樁雅事。

  也不知道顧寒川是哪裡得來的消息,知道那孫連翹也要去賞牡丹,他自己跟孫連翹已經定親,成親之前不敢見面,可他偏生想要知道人孫連翹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性情,所以想請顧懷袖去看一眼。

  顧懷袖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想想這兩人怎麼能忽然湊在一起?

  更何況,往後孫連翹會是這顧府的當家人,她壓不壓得住顧姣,卻還兩說的。

  要緊的是,顧懷袖有兩個月沒出門了。

  樹大招風,閨閣女子名聲大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更何況顧懷袖忌憚頗多,低調一些總是好事。

  她信奉的是,做人總該藏著一點。

  不可鋒芒畢露,也不可不露鋒芒。

  要拿捏好這一個度,對顧懷袖而言尚有一些難度,不過已經逐漸熟練起來。

  略猶豫了一番,顧懷袖出乎顧寒川意料地答應了。

  時間就在明日下午,孫連翹會由她家裡人帶著去,至於顧懷袖則決定同顧姣一起去。

  左右這個兒媳如何,顧貞觀其實是不會怎麼管的,這個朝代,後院裡的女人把一個家都管了,大老爺們兒要不就是在外做官,要不就是做生意,別的是一概不理會的。

  就算是顧貞觀,其實也不大理事,頂多教教兒女。

  顧貞觀年紀也大了,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顧懷袖對孫連翹也好奇,眼見著在府裡也沒多少日子,不想跟顧寒川鬧僵,索性答應了去。

  次日,顧懷袖就跟顧姣一起往城西去了。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孫連翹竟然是這麼個妙人。

  她見到這一位連翹姑娘的時候,正是天氣驟變,下了雨的時候,兩家人躲雨躲到一個屋簷下,一見卻似乎都認得了。

  顧懷袖不認得孫連翹,是顧姣使了個眼色,她才知道眼前這穿著絳紅色長裙的女子就是孫家姑娘。

  倒是孫連翹,此前早在惜春宴上聞說了顧懷袖的大名。

  那時候的顧懷袖,跟李家臻兒小姐一樣艷壓群芳,即便是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的。

  孫連翹笑容明艷動人,看著是個活潑的性子,只撥了撥自己頭髮上的雨珠,便走了過來,同顧懷袖搭話。

  「顧小姐?」

  「是孫姑娘吧?」

  顧懷袖見到她圓圓的臉盤子,紅蘋果一樣討人喜歡,兩隻烏溜溜的圓眼睛,卻有櫻桃小口,面相是很好的。

  「早在惜春宴時候就見過顧小姐了,只是一直沒機會上去搭話。」

  那時候也不敢上去搭話,顧懷袖那時候雖不說是凶神惡煞,可渾身就是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氣息。

  打小孫連翹她娘就說她跟地裡的狍子一樣,機靈得緊,有一種屬於動物的直覺。

  那時候,她的直覺告訴她,顧懷袖不好接近,可如今一說上話了,這感覺就消失了個乾淨。

  是以孫連翹用一種含著不解的眼神,看著顧懷袖。

  顧懷袖還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妥,可左右打量一番,又並無不妥,不由有些奇怪:「孫姑娘怎這樣瞧著我?」

  孫連翹聲音爽脆,嬌憨一笑:「我是見著顧小姐,覺得比之前親切了許多。」

  即將成一家人,怎能不親切?

  周圍的丫鬟們都笑了起來,這兩家的親事,也是人盡皆知的,這裡的丫鬟們尤其清楚。

  顧懷袖舉袖掩唇,微微一笑,心說原來是個看著心細,實則糊塗的爽利人。

  「孫姑娘是一個人來的嗎?怎麼沒見著令堂?」

  孫連翹頓時「哎呀」了一聲,急急忙忙朝身邊人一招手:「二丫,你趕緊打傘去佛堂接我娘,她還在裡面求籤呢。」

  這是他們自己顧著躲雨,結果忘了人了。

  顧懷袖搖頭歎氣,卻不是惋惜,而是莞爾。

  孫連翹以為她覺得自己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要嫁給她二哥,頓時又羞紅了臉。

  顧懷袖知道她不好意思,只道:「這忽然下了雨,外頭風大,不如我們進亭中坐著聊會兒吧。」

  這一場雨,來得是時候。

  淅淅瀝瀝地下了小半個時辰,等顧懷袖跟孫連翹都熟悉了,這雨才慢慢地停下。

  只是那叫做二丫的丫鬟,卻還沒回來。

  孫連翹有些急,又叫了丫鬟去看,沒想到半路倒撞見二丫回來了,說孫夫人跟大師還在說禪呢。

  「我娘就是信這個,我爹常罵她婦道人家,老相信這些個天命……」

  孫連翹看顧懷袖似乎不大明白,便解釋了一番,「我爹行醫,從不信天命,喜歡把人從閻王爺的手裡拽回來,跟黑白無常搶路走。我娘說,我爹這是損陰德,等他要兩腿兒一蹬,去了地府見閻王,閻王爺要抓他腳,狠狠整治他這跟閻王作對的人的。」

  這話說得,頗為驚世駭俗了。

  周圍的丫鬟大多沒見過什麼世面,平日裡都是諱言頗多,可孫連翹說話太直接,就是顧懷袖都差點被她嚇到了。

  孫連翹自己倒是沒覺得,她不在意地吐了吐舌頭,天真得可愛。

  說到底,孫連翹年紀其實還小,又是個話嘮,還自來熟。

  顧懷袖心裡一琢磨,卻是有些明白孫連翹這話的意思。

  孫之鼎是名醫,當今太醫院的院史,聞說當年太子胤礽重病、四阿哥出痘,都是他妙手回春,給救了回來的,深得康熙信任。

  行醫的,可不是跟閻王爺作對嗎?

  只是這話題不能多說,顧懷袖很聰明地轉了個話題,談那遠處的牡丹。

  於是,孫連翹立刻說起牡丹各個位置的藥用價值,活脫脫一個杏林高手。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一位連翹姑娘,若是嫁進顧家來,雖不說是好,卻也算不得壞,這爽利的性子,若能跟顧寒川補補,好歹也算顧家還有個救。

  至於顧明川,那是庶子,再聰明,再厲害,也做不得數的。

  顧懷袖心裡明白,只靜靜地坐在亭中,聽著孫連翹說話。

  一旁的顧姣,心底就複雜了。

  這一位孫姑娘進門,她手裡的權力可就要交出去了。

  這一趟崇效寺之行,眾人是各懷心思。

  一直等到回了顧家,顧懷袖跟顧姣要分開走了,她忽然開口,叫住了顧姣:「姑姑。」

  顧姣心裡藏著事兒,這時聽顧懷袖叫自己,嚇了一跳:「姑娘?」

  顧懷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著,這一位連翹姑娘看著是天真可愛,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內裡像是個精明人,又是行醫出身,她父親孫之鼎就是個妙人。她也是妙極,若是進門了管著家,肯定也極厲害的。」

  一愣,顧姣聽著顧懷袖這話像是暗示著什麼,不由一陣心驚肉跳。

  她想起自己挪了顧家賬目放出去的印子錢,有些緊張起來。

  九月,孫連翹就要進門來,她這賬目若是不乾淨……

  顧姣狠狠一瞪顧懷袖那清瘦的背影,恨得牙癢,可也苦無辦法,若是賬目收拾不乾淨,可又怎麼辦?

  不,要緊的是,這孫連翹,是不是很厲害呢?

  「小姐,那孫姑娘真跟您說的一樣厲害嗎?」青黛好了奇。

  顧懷袖搖搖頭,「我怎麼知道?」

  「小姐你……」青黛愕然。

  顧懷袖轉過身,雙手這麼一攤,明眸盛滿笑意:「你小姐我又不是神算,更不是火眼金睛,看人哪兒是那麼簡單一場談話就能看清的?我嘛,不過是……」

  不過是想著讓顧府再清淨一點而已。

  顧貞觀到底養了她這麼多年,走之前,盡量規整規整這府裡的事情吧。

  孫連翹進來,興許就簡單不少了。

  她回了屋,沒一會兒二哥顧寒川果然來問。

  顧懷袖只管把孫姑娘往天上誇,還說是個懂岐黃之術的,頗為厲害。

  聽得她二哥那個心花怒放,一下就高興了,興沖沖地就走了。

  顧懷袖真想告訴他,她誇了七分,還有三分沒告訴他。可顧寒川已經走了,顧懷袖自然不會叫他回來再告訴他了。

  顧家這邊是不緊不慢地過著日子,張家那邊也熱鬧著呢。

  昨日打顧府拿了顧三的生辰八字回來,吳氏就去找了個有道行的道士好好算一算。

  雖然這顧三是皇上金口玉言誇過的,可因為畢竟有偏見,吳氏心裡還是有些不大高興。

  一般來說,這卜吉,合八字,都是看人下菜碟。

  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道士們可精明著,都往好了算,生辰八字一般都是一算就合。

  可吳氏本身不是很滿意這一門親,只找了個不瞎說的道長來算,那道長必得焚香八個時辰才能算出結果來,收銀兩也比別人多。

  吳氏打發人去的時候,可仔細地說過了,要算的就是真八字結果,那些個虛話都讓收起來。

  「小梅,快去看看道士來了沒,順便找找二公子。」

  吳氏扇著扇子,有些昏昏欲睡。

  她身邊丫鬟小梅「哎」了一聲,便出去了,沒一會兒張廷玉倒是進來,「娘。」

  吳氏略一抬眼皮,這時候丫鬟都在外面伺候著,身邊也沒人,夏日裡熱得很,她也懶得動,本想讓張廷玉坐下,卻忽然道:「今兒給你跟那顧家姑娘算了八字,可你之後就是你三弟,我得給他和玉顏算算。衡臣,你去幫我把壓在案頭上那盒子裡你三弟的八字取來。」

  張廷玉一怔,微微垂首,道了聲「是」,便越過屏風,往裡面去了。

  案頭上果然有一隻匣子,裡頭存著兄弟四人,以及遠嫁的張家姑娘的八字,每個人的八字都寫在一張紙上,壓了好些年月,卻還跟新的一樣,保存極為完好。

  張廷玉原也沒在意,這匣子裡還有四張折著的紙,屬於他的那一張應該已經送給道士算八字去了。他只一張張地打開這些剩下的八字看,可在翻到第二張的時候,張廷玉就愣住了——自己的八字怎麼還在匣子裡?

  他眉頭頓時一皺,立刻翻開剩下的兩張,掐指一算,卻沒了三弟張廷璐的。

  莫不是吳氏糊塗了?

  他站著沒動,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吳氏還在前面喊,「衡臣,可找見了?」

  「找到了。」張廷玉應了一聲,眉眼之間已經一派陰鬱。

  吳氏並非什麼心細之人,都是下面丫鬟照管得細心,她斗大字不識一個,拿錯了生辰八字也是尋常事。

  這豈不是說,送去算的八字,是三弟跟顧三的?

  張廷玉抿著唇,眼底結了寒霜,卻提筆找了一張看著差不多的紙,模仿著旁邊這些生辰八字的字跡,將三弟的生辰八字寫了上去,同時將寫有自己八字的紙給藏入了袖中。

  張廷玉走出去,將紙折過,奉給了吳氏,卻又找了個借口,說要去處理些事情,一會兒再過來,立刻出去了。

  一路上,他腳步急促,連著穿過好幾道迴廊,見到之前出去的丫鬟小梅,便問了一句:「道士呢?」

  小梅搖搖頭:「說了這時辰到,怕還是遲了一些。」

  那就是還沒到。

  張廷玉擺了擺手,讓小梅去了,自己卻直接往前院去了。

  沒走兩步,就見二門那兒過來個道士,正被阿德引著往裡走。

  看阿德那滿臉的喜氣,估計正為自家公子高興呢。

  張廷玉站的地方距離自己的院子很近,他沒動了。

  那道士是雲霧觀來的雲霧道長,看上去仙風道骨,頗有幾分氣勢。

  這雲霧道長正跟阿德說這宅院的佈局如何如何好,是能出大人物的,又說這張二公子跟顧家姑娘的親事真是天作之合,必定能白頭偕老的。

  沒料想,他剛剛轉過拐角,就覺得自己膝蓋上一疼,一下跪趴下去了。

  張廷玉原是準備著請他過去說話的,乍一聽見這話,沒忍住,走上去就踹了他一腳,將這滿嘴胡說八道的道士踹趴下了。

  眼看著雲霧道長臉朝地地栽下去,阿德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二……二爺……」

  張廷玉面籠寒霜,平靜道:「把他拖進來。」

  「是、是……」

  阿德聲音都在發抖,這樣的二爺多少年沒見過了?

  真是……

  某些不好的記憶,頓時從阿德的腦海之中浮現起來,他哪裡還敢說什麼,趕緊手腳並用地將這道士往張廷玉屋裡拽。

  雲霧道長這輩子就沒遇見過這樣的事兒。

  他一張臉已經看不出原樣了,疼得厲害,齜牙咧嘴地叫著,「二公子幹什麼忽然出手,貧道可是為二公子跟顧家姑娘合八字的……」

  張廷玉坐在書案後面,脊背僵直,他手裡捏著一張八字,輕輕地打著轉。

  原本就冷的表情,因為雲霧道長這一句話,更冷了。

  這時候,雲霧道長再蠢,也明白是自己這句話惹到他了。

  難道,這張二公子不想娶顧家姑娘?

  還沒等他開口試探,張廷玉已經說話了。

  「合的八字呢?給我看看。」

  張廷玉像是在說吃飯睡覺這樣極為普通的事一般。

  雲霧道長覺得有些奇怪了,他想著自己之前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腳,心有慼慼,大戶人家的公子真是惹不起。不過這合的八字,遲早要給張廷玉看的,所以雲霧道長也沒注意,直接將那合八字的紙條從袖中抽了出來,遞給張廷玉:「這可是百年難道一見的好命相呢。令堂囑咐過了,要算真的,貧道這可沒有半句虛言的。」

  雲霧道長心裡還挺高興,平時給人合八字,難免都要合到一些不順遂的,這一次竟然恰好合適。

  張廷玉沒聽他胡扯,只將紙打開,上書八字:無病無災,白頭偕老。

  他見了,頓時冷笑一聲。

  「我這裡還有一個八字,你來與顧家姑娘的合上一合。」

  張廷玉說完,將手中那一張記著八字的紙張,遞給了阿德,阿德轉交給雲霧道長。

  雲霧道長有些迷糊:「您這是……」

  張廷玉端了茶,輕輕拂去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才道:「不過是合個八字,道長合就是了。」

  從沒見過這樣的怪事,一個姑娘的八字還會被人合兩次。

  雲霧道長只覺得這張家這時候處處透著詭異,剛才看著大宅,還是能出富貴人的,可如今……

  不對啊,看著張二公子,儀表堂堂,不像是個沒出息的……

  媽啊,他別得罪了貴人就成。

  雲霧道長這時候還沒明白,自己合的八字不是張廷玉跟顧懷袖的,而是張廷璐跟顧懷袖的。

  這裡頭陰差陽錯的地方有一遭,只是吳氏跟雲霧道長都不知道罷了。

  雲霧道長拿出顧懷袖的八字來,掐著指頭算。

  他是方外之人,對之前張廷玉踹自己的一腳一點也不在意,但求無病無災。

  這會兒,雲霧道長掐指一算,剛開始還笑了一聲,「好命格……」

  可下一刻,指頭掐到個地方,卻忽的頓住了。

  他「咦」了一聲,又繼續掐,看著兩張八字,臉色越來越古怪。

  張廷玉叫阿德擺了紙筆過去,「道長合完了,寫下來就成。」

  雲霧道長眉頭緊鎖,依言而行,卻道:「這倒是奇了……」

  提筆,也是八個字。

  阿德收了那紙,給張廷玉捧過來。

  張廷玉伸手一接,看見那八個字,卻是長久沒說話。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貧道合八字合了這麼多年,倒是沒見過這樣大富大貴又凶險至極的,兩個人的八字,合給別人都是好的,可湊在一起,就有些難言了……」

  雲霧道長撚鬚,沉吟了一會兒,又好奇道:「不知張二公子給的,是何人的八字?」

  張廷玉手指一點一點掐緊,玉堂金門,大富大貴,臥狼當道,凶險至極。

  這八字,怎合成了這樣?

  他沉默了許久,抬眼道:「阿德,那八字拿來。」

  阿德點頭,卻在雲霧道長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張廷璐那一張八字拿過來了。

  雲霧道長著急:「這八字一會兒還要交還給張老夫人的,二公子,您要拿,也不急在這一時啊。」

  張廷玉道:「你拿著你方才合的八字去交差就成了。只是這八字,你再合一回。」

  「再合一回?」雲霧道長暈了。

  阿德卻是瞭解自家爺,立刻有把紙筆給移了回來,叫雲霧道長再寫。

  雲霧道長急了:「這不是才合過一回,就是那結果,還要怎麼合啊?」

  「讓你合,你便合。」

  張廷玉微微一斂眉,眼底卻已經是寒光閃爍。

  雲霧道長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顫顫提起筆來,使勁兒地瞧著張廷玉,想知道這張二公子在想什麼。

  卻沒想,張廷玉忽然道:「金玉滿堂,百年好合。」

  「……」

  心電急轉,雲霧道長已經隱約明白可能是哪裡出了問題,再一聽張二公子這話,就知道這是張二公子想要的合八字的結果了。

  聯想起方才自己挨的那一腳,這張二公子絕非善類,旁邊還有個叫阿德的小廝虎視眈眈,雲霧道長不得已,只能落筆,寫下這「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八個字。

  他寫完了,小心翼翼打量張廷玉:「這個中關竅,貧道不甚瞭解,不知……不知二公子,可否指點迷津?」

  現在,雲霧道長的手裡,只有張廷玉跟顧懷袖的八字了,合八字的結果是張廷玉口述的。而張廷玉的手中,卻捏著張廷璐的八字,還有雲霧道長之前合的兩次八字的結果。

  他擺了擺手,讓阿德送雲霧道長出去,自己卻靜坐室內,久久不動。

  過了許久,他點亮了一盞燈燭,將手中的三張字條,慢慢地湊到火苗上……

  「二哥,二哥,那合八字的道士來了,娘叫您去呢!」

  這聲音,還帶著幾分稚嫩,不是張廷璐,而是張廷瑑。

  張廷玉手一頓,卻連忙吹熄了蠟燭,翻了案上的書,將灰燼壓了,這才往外面走去:「我這就來了。」

  張廷瑑年紀小,看著矮了很多,才十多歲,牙都還缺著。

  他拽著張廷玉就往吳氏那邊去,一路歡聲笑語。

  書房裡,青煙消散,幾片沒燒完的紙帶著墨跡,輕輕地落在了書頁之內,又被窗外吹來的風翻動書頁,轉眼便藏了起來,只見得滿紙墨跡了。

  張廷玉一路回來,那雲霧道長已經坐下了。

  吳氏有些驚異:「道長,你這臉……」

  雲霧道長本來想告張廷玉一狀,冷不丁看到張廷玉一語不發從外面進來,驚得差點咬掉自己舌頭,趕緊地把告狀的話吞下去,忙道:「貧道走路不注意把臉給拍門上了……」

  屋內眾人一愣,接著就是夫人公子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團。

  雲霧道長訕訕,只盼著自己方纔的意圖沒被張二公子給看穿,不然就麻煩了。

  張廷玉見了禮,便坐下來,張廷璐就在他左手下邊,也面帶微笑坐著。

  笑了一陣,說到正事,雲霧道長將把合了的八字給呈上去,又已隱秘地瞥了張廷玉一眼。

  他在路上已經被阿德指點過了,若是老夫人問起那顧家姑娘,只管往漂亮了誇,能說多好就大說多好。

  雲霧道長雖然不解,不過也懂得相機行事。

  看了那合出來的八字,吳氏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一雙眼笑得瞇起來:「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可是好兆頭,好兆頭啊……」

  這合八字可是不作假的,吳氏也知道以前有過人家去找雲霧道長合八字,結果合出了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結果來,被兩家人追著打的事兒。現在她對這雲霧道長是半點也不懷疑,頓時喜笑顏開。想起來了,她又順嘴一問那顧家姑娘的命盤,雲霧道長趕緊地說了一串好話,也不是很誇張,能夠讓人相信,不至於太過虛假。

  反正在他嘴裡,這顧家姑娘的命格,是宜室宜家,旺夫旺家又旺子。

  其實這顧懷袖的命格卻是不差的,的確是旺夫旺家又旺子,雲霧道長覺得自己也沒說假話,頓時更有底氣,跟吳氏聊了好一會兒,哄得吳氏樂呵了好久,給了許多的卜吉銀兩。

  末了,吳氏在他走的時候,又把自己三兒子跟大兒媳堂妹的八字給了雲霧道長,讓他回去再合一次。

  雲霧道長自然是應下了,虛稱還要回去焚香八個時辰,等明日再來給吳氏報結果。

  丫鬟們送雲霧道長出去,雲霧道長雖然挨了張廷玉一腳,不過也是收穫頗豐,那阿德也給了他一些銀錢,湊起來算是今年最豐厚的一筆了。

  他喜滋滋地出了張府大門,隨手就將那吳氏給自己塞的兩張八字打開,一看卻差點嚇得摔在地上。

  「這、這……」

  這其中一張八字,怎麼跟自己昨日合過的一模一樣呢?!

  雲霧道長腦子裡轟地一聲,總算是明白了所有的關竅,頓時冷汗涔涔而下。

  媽呀,難怪!

  第一次合的八字是張三公子跟顧家姑娘的!

  還「無病無災,白頭偕老」!

  該!

  該他被張二公子踹這麼一腳!

  雲霧道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說這世道真是太驚險,算個八字都能算出禍端來。

  還好自己只是挨了一腳,若換了他自己是張二,被人說自己弟弟跟未來媳婦兒能「無病無災、白頭偕老」,定要拿刀砍了那人的。

  他一面想,一面往前面走著。

  可走著走著又覺得自己前途無亮——

  娘誒,他第二次算的那八字,怕就真是張二公子跟顧家姑娘的了……

  雲霧道長幾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這八字合完,便又算完成了一禮。

  合八字的結果送回顧府去,由張媽一張大嘴繪聲繪色地說了,誇得院子裡裡外外的丫鬟們 都笑了出來。

  顧懷袖卻琢磨著這幾個字,金玉滿堂,百年好合……

  青黛見她發愣,過來輕輕伸手一推她,促狹笑道:「百年好合呢小姐!」

  「呸!」顧懷袖啐了她一口,可末了也笑起來。

  她雖是個不信命的,可這卜吉的結果,卻也令人開顏的。

  顧懷袖不求什麼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她只盼著將來的日子能好過一些,便滿足了。

  微微垂了頭,顧懷袖在漆雕圓桌上將這四字寫出來,心頭滋味卻是百般陳雜,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8:21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一章 後悔藥

  合過八字,張顧兩家換了庚譜,又定下了吉日,就著手開始安排後續的事宜。

  日子定在了十月十八,在孫連翹嫁進顧府之後一個月左右。

  顧寒川跟孫連翹的日子是在九月初三,也是個好日子。

  顧府連出兩樁喜事,上上下下都準備著,裡裡外外的丫鬟婆子們都是喜氣洋洋的。

  顧懷袖只覺得日子也跟之前沒什麼大的區別,還是舊日模樣,每日天亮了起,吃過了就去琢磨下一頓吃什麼,不知不覺,小石方的菜譜又豐富了不少。

  京城的炎夏格外漫長,顧懷袖的芭蕉大扇子總算是做好了,都藏起來在書房裡扇。

  小團扇的風太小,連汗都扇不去。

  出去賞了幾回荷,游了幾回湖,顧懷袖也就懶了,誰來請她也是不搭理。

  顧寒川要娶媳婦了,也漸漸地安生下來。

  顧懷袖早說過,顧瑤芳走了之後,這一位哥兒就跟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了。現在顧家是前所未有地好,二哥顧寒川埋頭苦讀,她顧懷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小家碧玉,還有個庶子明川努力朝著自己二哥看齊,興許心底想著搞死自己二哥……

  咳,這些都是顧懷袖的臆測。

  她是那將嫁出去的女兒將潑出去的水,府裡的事情頂多也就叫青黛盯著,不出什麼大差錯就好。

  「小姐,前一陣姑奶奶老是出門,這一陣倒是安生了。不知道她是怎麼打算的呢……」

  青黛使勁兒給顧懷袖扇著風,一把大扇子扇著別提多帶勁兒了。

  顧懷袖轉眸一看青黛,笑出聲來,看著青黛這模樣,活像拿著芭蕉扇的鐵扇公主。

  她笑得捧腹,青黛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怎麼……」

  「沒怎麼,咳,咳……」

  顧懷袖伸手一按自己唇角,讓自己保持一個相對嚴肅的表情,而後道:「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孫家小姐都是日後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她顧姣名不正言不順,怎麼也輪不到她。她自己聰明,早日把賬目給弄好了,指不定這府裡還有她一碗飯吃。若是自己糊塗,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上一回一起去崇效寺見過孫家小姐,顧懷袖回來就提點過顧姣了,只盼著顧姣已經把事情辦好了,莫要自己糊塗。

  人家孫連翹好歹也是太醫院院史的女兒,醫官也是官。

  一般人家姑娘出閣的時候都要學著管管賬、管管家,孫家小姐乃是孫之鼎掌上明珠,除了頗通岐黃之術外,心思很是通達。

  本來顧懷袖這距離出閣的日子也近了,該學著管管家。可顧懷袖也不是不會,更何況她還要給自己父親的妹妹一個面子,讓她把賬面給抹平了,索性就放開手去,說偷了個懶,等夏天一過再去學也來得及。

  原本青黛不明白,覺得顧懷袖這是自己放棄機會。可顧懷袖說,顧貞觀能白養顧姣這麼多年,證明他是個很念重親情之人,所以對顧姣,還是留幾分情面,放一條活路的好。

  更何況,顧姣也頂多就是踩低捧高了一些,沒做過什麼妨礙顧懷袖的事情,顧懷袖手指頭鬆一鬆,也就給她一條活路。

  「罷了,走,我今兒想喝點什麼……找小石方做去。」

  顧懷袖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伸了個懶腰,把芭蕉扇從青黛手上一抽,就帶著她一起出去了。

  距離孫連翹進門沒幾天了,府裡內外都開始佈置,開始張燈結綵起來。

  老徐頭四處走動,忙得滿頭大汗。

  顧懷袖從庭院之中穿過,一路去了廚房,找小石方去。

  小石方今天在切菜,就在窗邊,兩把雪亮的菜刀在手上左右翻轉,刷拉拉地就下去把兩截藕給切成了薄片。

  「小石方!」

  驟然來的一聲喊,讓小石方手一抖,差點切到自己手,嚇得叫了一聲,這才接住刀。「喊命啊!唉,青黛姑娘,怎生又是你?」

  小石方翻了個白眼,一把將菜刀砍進案板,氣勢洶洶。

  青黛吐了吐舌頭,「呸!你以為我沒事兒找你啊,咱小姐找你呢!」

  說完,她往旁邊一讓,露出剛剛走過來站在後面的顧懷袖。

  小石方一怔,而後嘴角一抽:「您又要吃什麼……」

  「啊,你瞧瞧,小石方最近真是長本事了,連我都要不待見了,我不就前兒吃了個藕粉糖糕、做了個蓮藕百合羹、吃了香酥辣雞柳、拌了個牛乳嗎?不就是昨兒吃了冬瓜糖跟南瓜餅嗎……今兒我只是想吃……」

  顧懷袖看著小石方越來越黑的臉,伸手掩唇,咳嗽了一聲,似乎是覺得自己有點誇張了。

  她最近覺得自己是越來越胖,可嘴饞實在忍不住。

  小石方面無表情,面容雖還顯得青澀,可身量已經拔起來,高高瘦瘦的。

  他看一眼顧懷袖:「今早石方翻了翻醫書,說甜的吃多了糟牙,還對身體不好,容易長胖。姑娘是個愛美的,不該如此。」

  顧懷袖:「……」

  你是小姐還是我是小姐?

  這誰教訓誰啊?

  顧懷袖幾乎暈厥,「我今兒想到一道新菜,這不是時時刻刻想著你嗎?你想想,你就喜歡廚藝這一口,我有了新的點子就來找你,不是最合適不過的嗎?」

  「哦,什麼新點子?」

  小石方狀似不在意地問了一句。

  顧懷袖一笑,道:「開水白菜。」

  ……

  小石方的人生,是在顧懷袖的壓搾之中度過的。

  雖然每次給她做了一道菜之後,小石方都端著自己的菜刀想,下次一定不能被她的花言巧語誘惑令做菜。

  可是……

  每次顧懷袖嘴裡吐出個從來沒聽過的菜名來,他又心裡癢癢,不繼續聽下去簡直不舒服。

  所以,悲劇的小石方重複著這樣的悲劇。

  抗爭、拒絕、誘惑、被誘惑、繳械投降、做菜、後悔……

  一次一次,循環往復。

  在聽完了開水白菜的做法之後,小石方終於想給顧懷袖一個稱號——刁嘴食神。

  吃個白菜都能吃得這麼講究,小石方真是……只剩下佩服了。

  有關於小石方的牢騷,廚房裡還有很多。

  而顧懷袖這裡,有關於小石方的事情,卻也有一件。

  她站在窗外,看著小石方,忽然道:「沒了你,我肯定是吃不下飯的,一會兒我跟我爹說,讓你給我陪嫁走吧。」

  「咚」地一聲,菜刀切到案板旁邊去,小石方心有餘悸地看著自己的手指。

  抬眼,看著顧懷袖,「我、我、我……」

  顧懷袖伸手,拍拍他肩膀:「等我的嫁妝去張家的時候,你就跟著一起走就成了。」

  一點,兩點,三點……

  小石方的臉逐漸地黑了:「姑娘……」

  顧懷袖咳嗽兩聲,慢慢地退離窗口這個位置,她揮了揮手:「晚上開水白菜就靠你了,我跟青黛回去了,你有什麼事直接找老徐頭或者掌勺啊!」

  說完,顧懷袖拉著青黛一溜煙地跑了。

  小石方還以為顧懷袖是在開玩笑。

  可十月十七,在他夾雜在多抬嫁妝中間,一起抵達張府的時候,小石方才明白,姑娘開起玩笑來真的是要命。

  顧懷袖逗完了小石方,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去就繼續看書了。

  距離孫連翹進門沒多少時間,嫁妝昨日才抬進來,也算是頗為豐厚。

  不過,今日顧府門前可熱鬧得很。

  上午來了孫府的嫁妝,下午來了張府的聘禮,一時之間門前可謂是駐足者甚眾。

  其中張府的聘禮,最為搶眼,連綿地鋪了半條街,光抬嫁妝進門都抬了半個時辰。

  忙碌了好一陣,前院才把這些東西給交接好。

  整個顧家宅院幾乎都被上午下午兩趟進來的東西給鋪滿了,丫鬟們興奮地圍著看。

  顧懷袖就在屋裡嗑瓜子,嗑著嗑著,她忽然問青黛:「來送聘禮的是誰?」

  「是張家大公子,還有張家族裡的一個主事的長輩。」青黛疑惑,「可有何不妥?」

  顧懷袖搖搖頭,「無甚不妥。」

  青黛是不知道自家小姐是在想什麼的,她只拿著那大大的芭蕉扇扇風,給小姐扇三下,又給自己扇兩下,主僕兩個卻成了整個府裡除了柳姨娘跟四公子之外,最閒的人了。

  前院裡,張廷瓚跟叔伯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就自己騎馬走了。

  他下午還要在詹事府當值,管著太子東宮的事情,沒那麼輕鬆。

  不過今日去,卻不小心撞見了一些不該撞見的。

  毓慶宮前幾個月一名宮女林佳氏扭了腳,修養了幾日,好不容易出來,倒是撞了大運,被太子收用,雖還是個宮女的名分,不過已經是伺候在屋裡了的。

  今兒這一位林佳氏,可不就是當初的顧家大小姐顧瑤芳嗎?

  她也是不容易,之前被太子毓慶宮的宮人嚴刑拷問,差點去了半條命,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什麼也沒拿過,甚至苦苦哀求,說那扳指是她貼身藏著的,絕對沒有任何人動過。

  太子一開始不信,可久而久之,聽得多了,又知道顧瑤芳其實一直傾慕於自己,見她梨花帶雨,頗為可憐。這一不小心,胤礽就想起舊日情義來,叫人放了她回去養傷。

  顧瑤芳搖身一變成了林佳氏,內務府翎長林恆入宮的那個女兒,卻是陡然往上蹦了好幾階。

  直到重新躺在了太子的床上,她才明白那一日顧貞觀說的「最後偏心你一回」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微微彎起唇角,將手中的扳指握緊,這扳指如今已經是太子贈給她的了。

  「太子呢?」

  一道麗影忽然出現在門前,伴著一道清麗的嗓音,側福晉李佳氏捧著自己大肚子進來了。

  她已經有孕六個多月,乃是太子爺後院之中第一個懷孕的,倍受寵愛。

  顧瑤芳這是在宮女休息的屋子裡,哪裡能有太子的影蹤?

  她頓時知道不好,這李佳氏是來對付她的。

  李佳氏今日化著濃妝,整個人艷麗逼人,透著一股冷意。

  她冷笑著走進來,看著顧瑤芳這一張弱得小白花一樣的臉,「喲,看樣子太子爺不在這兒呢,還以為你多有本事呢……」

  顧瑤芳立刻垂下頭去,顫顫道:「奴婢——啊!」

  「啪!」

  一巴掌落到她臉上,李佳氏下手很重,看著她半邊臉腫起來,這才滿意收手。

  「雖說這宮裡的規矩是不能打宮女的臉,可你這臉,怎麼就這麼狐媚呢?聽說最近太子爺收用了你?呵……我且警醒著你,再能爬床,也不過是個宮女。巧雲,再賞她幾巴掌,一會兒給她上好藥,莫讓人看出來,以為咱們苛待了她。」

  那巧雲是李佳氏的心腹,下手何其狠毒,幾巴掌下去,顧瑤芳整張臉幾乎都看不出來原樣了。

  李佳氏這才覺得解氣,她懷著身孕,太子還沒大婚,嫡福晉都還沒定,整個毓慶宮就是她最大,結果這宮女霸佔著太子多久了?她從不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仗著自己挺著大肚子,便明目張膽地來找茬兒。

  等巧雲動手完了,李佳氏就叫人按著顧瑤芳,給她上藥。

  這藥還是上好的藥,保管沒多久就看不出來。

  她就是要這樣折騰顧瑤芳,也好叫這狗奴才看清楚,誰才是這毓慶宮的主子。

  宮女住處與外頭走廊也不過是隔著一條道,李佳氏不過是教訓個宮女,裡裡外外都沒避著人,張廷瓚從外頭過去,恰好見到這麼一幕。

  那裡面跪著哭泣的,不是顧瑤芳又是誰?

  早年這一位瑤芳小姐多有才名,偶來京城,也常常出入種種詩會,張廷瓚也認得她幾分。

  如今見了,也只搖搖頭,轉身便走。

  裡頭顧瑤芳恨得咬牙,臉上火辣辣地疼,然而這一切都比不過她心底的恨意。

  這樣的屈辱,時不時就要來一回,她還要繼續忍下去。

  直到,熬出頭來。

  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從此榮華富貴,還是萬劫不復,都要看她自己能不能忍。

  當初顧懷袖被她潑了髒水,忍了那許多年,終於等到她自己作了死,讓顧貞觀把自己過繼出去,她又為什麼不能比顧懷袖更能忍?

  忍。

  忍不得,也得忍。

  世上沒有後悔的藥,她只能把所有的眼淚吞進去,咀嚼苦澀,卻還要告訴別人,她覺著很甜。

  外頭不知何處的宮人經過了,竟然在跟張廷瓚道喜:「聽說二公子要跟顧家姑娘成親了,大公子到時候記得給咱們同僚發張請帖啊。」

  作為詹事府的少詹事,張廷瓚的事兒也挺忙的,他一面走,一面笑著:「一定一定……謝您吉言……我代二弟謝過,謝過,謝過……」

  顧家姑娘?

  顧懷袖吧……

  竟然是要嫁給她看不起的張家二公子了?

  顧瑤芳跪在屋裡,緩緩地起身,膝蓋上全是塵土,她一張依舊有些病弱的面容,忽然有些微微扭曲起來。

  那張家二公子,本該娶的是自己啊……

  哈,真是個好心計好手段的顧懷袖!

  她終究是小看了自己這三妹!

  不急,不急。

  天長日久,就看誰更能忍。

  只等著她有朝一日出了頭,就能輕而易舉地拿捏住顧懷袖。她倒要看看,那時候她這三妹是怎樣的表情!

  忍。

  而已。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8:36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二章 成婚

  孫連翹進門的那一天,顧寒川滿臉都是喜色。那時候顧懷袖還琢磨,這人其實根本不知道孫連翹是個什麼人。

  從此以後,這個年紀還沒顧懷袖大的孫連翹,就成了顧懷袖的二嫂。

  進門的頭半個月,孫連翹還沒什麼動作,不過月底就已經把掌家的權力給握到了手中,根本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不過話說回來,前一陣她還在笑顧寒川,可等到自己要出閣了,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其實跟顧寒川沒有什麼區別,她又知道張廷玉些什麼呢?

  望著鏡子裡自己那張臉,顧懷袖竟然搖頭笑了一聲。

  從無錫請回來的全福婆是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婦人,一雙手有些粗糙,是遠方的親戚,六親齊全,兒女滿堂。

  她幫顧懷袖上頭,開臉塗眉,用細絨絞去新娘臉上細細的容貌,使面部更為光潔,又用新梳梳頭。

  「我以前在無錫也給人梳頭,可從沒見過姑娘這樣好的面相,也沒見過您這樣通透的人。」

  「我給您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條銀筍盡標齊,五梳翁娌和順,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游,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到白頭。」

  顧懷袖知道,梳妝出嫁之前,都要唱十梳歌,可這歌唱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卻有些迷茫了。

  她想起那一日聽見的「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八個字,便覺得手心微熱,冒出些薄汗來。

  大紅的嫁衣披在她身上,一大早就起來忙活了,卻要趕在中午之前嫁娶。漢人習俗不同於滿人,一個是中午,一個卻是黃昏。

  顧懷袖昨夜幾乎沒睡著,今早起來竟然也沒覺得困。

  她笑著問給自己梳頭的阿婆,「這樣梳過頭了,就一定能百年好合了嗎?」

  「姑娘,話可不能亂說,這是個吉日呢。」

  阿婆晃著梳子,連忙給顧懷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顧懷袖於是不言語,微微閉上眼,等著別人在自己跟前兒忙活。

  她的嫁妝昨日就進了張家,跟著去的還有一個小石方,拿什麼當陪嫁都是無所謂,偏偏還有個廚子。顧懷袖是顧不得別人怎麼想的,沒了小石方的日子,怕是能迅速瘦一圈下來。

  顧懷袖是個耽於口腹之慾的人,不讓她吃好,不如讓她去死。

  拿個廚子陪嫁算什麼,顧懷袖沒把自己的廚房搬過去都是好的。

  十月十八,天氣已經見冷了。

  孫連翹掌管著如今的顧家,顧姣卻只是幫忙打著下手,眼見著顧家的規矩也終於正了,府裡安定了不少。

  她從外面走進來,問阿婆可打扮好了,又湊到顧懷袖跟前兒來:「我出嫁的時候,可沒三妹這樣美,真真讓人羨慕得緊。」

  顧懷袖還挺喜歡這孫連翹的,接觸雖然不多,可約莫是氣場合適了,也還算投機。

  聞孫連翹這誇她的話,顧懷袖臉都沒紅一下:「二嫂你就笑我吧,姑娘家最美的也就這一回了,即便是個醜八怪,這時候也該是全天下最美的。」

  「哈哈……你們瞧她,真有臉,敢這樣說,你不怕那些個醜八怪聽了這話來打你。」

  孫連翹咯咯笑起來,引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跟著笑。

  時辰快到了,他們也就在前面說了一陣,孫連翹來看看這邊的情況,一會兒又要出去張羅招待賓客的事情。

  顧懷袖有四個陪嫁的丫鬟,一個貼身大丫鬟,這一回都跟著走。

  青黛自然也在旁邊,但出乎意料的是,選婆子的時候,顧懷袖並沒有選張媽,而是挑了外院裡一個婆子周氏,這讓張媽臉上有些掛不住。

  顧懷袖不會在自己身邊放什麼不定的因素,張媽這人,她是信不過。

  時辰一到,前面的人說姑爺來接人了,顧懷袖這邊就把紅蓋頭給蓋上,由一干丫鬟們簇擁著出門了。

  出嫁時候,新娘的腳不能沾到地面,否則會不吉利,所以有喜娘來將顧懷袖背著出門。

  張家人來迎親,八抬的紅緞子繡富貴牡丹的花轎,隨行送親的的娶親的則一律四抬的青緞小轎。

  顧懷袖是什麼都不用操心的,蓋著蓋頭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總之別人讓做什麼,她就做什麼,要做的事情一律有喜娘或者丫鬟在旁邊提點著。

  其實想想,嫁人也不過這麼回事。

  她坐在轎子裡,在紅蓋頭底下,將袖中的糕點翻出來吃了一半,填填肚子。

  沒一會兒就進了內城,漢人不許住在內城,可張家畢竟不一樣,康熙特批過,准許在內城建宅院。

  李光地與張英,可算是此時權勢最盛的漢臣了。

  心裡琢磨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她昏昏欲睡,這個時候瞌睡倒是上來,可偏偏轎子在這時候落下了。

  有人在前面的地面上撒東西,混亂的也認不出是個什麼,一大群小孩子這時候歡騰地跑上來,就把地面上的東西給撿起來,一片歡聲笑語,熱鬧得緊。

  顧懷袖一怔,腳步卻不停,被人牽著往前面走,一步一步。

  那一刻的她,只瞧得見自己腳下的路,三尺見方。

  太過狹窄,她不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裡,也不知前面到底是個什麼風景,看不見牽著自己的人是誰。

  只有周圍一片恭賀的聲音,清晰極了。

  上台階,進大門,兩邊有人唱喏,喊著「新娘子進門」。

  一直過了二門,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顧懷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這麼簡單,平淡,直到被送入洞房,也不曾出現什麼意外。

  什麼搶親啊,逃婚啊,都沒有。

  太過戲劇性的東西,似乎與她毫無干係。

  新房這邊有一干的丫鬟婆子,顧懷袖剛剛坐到喜床上,就有個婆子領著人過來見了禮。

  「奴婢等叩見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安好。」

  顧懷袖輕聲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會意,上前就把早準備好的銀錁子散給諸人,樂得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顏開,新夫人是個出手闊綽的。

  顧懷袖有些累,又有些餓,只揮手打發他們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蓋頭,叫青黛給自己端些吃的來墊墊。

  抬眼入目的紅色,桌上擺著一大堆的東西,坐著的錦被裡藏著紅棗花生桂圓瓜子,她摸到一顆紅棗,就往嘴裡送。

  青黛急得趕緊奪下來:「小姐,這個不能吃。」

  顧懷袖翻白眼,起來伸了個懶腰,一把又奪回來,啃了一口,才哼聲道:「有什麼不能吃的?若這些東西有用,就沒那麼多怨婦了。都餓著呢,你也拿著吃。」

  她打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給青黛。

  青黛簡直哭笑不得,整個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顧懷袖敢吃,她卻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還不知明日是個什麼樣子呢……」

  這京城張家大宅,顧懷袖是從來沒來過的,而今看著,處處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邊站著,她們都是顧懷袖前不久才挑出來的,不跟青黛一樣與顧懷袖親近,因而不敢上前來。

  顧懷袖掃了她們一眼,又緩緩坐回去,剝了顆花生,塞進嘴裡:「今兒在屋裡的,都是顧府出來的。想來你們聽說過我在顧府的脾性,先來這一個月,你們別給我鬧事兒,都夾著尾巴做人。你們只謹記著一點,這頭先一個月,你們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時不同往日,顧懷袖離了顧府,換了新的地方,又得要處處謹慎,先摸清楚情況再做打算了。

  要緊的,還是看看那願意娶自己的張廷玉是怎麼想的。

  「聽明白了就給我吱個聲兒。」顧懷袖抬眼,打量著這四個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兒,多歡、多喜、多安、多福。

  這幾個之前都是在顧懷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著還不錯,才挑了進來,算提拔了這幾個。

  顧懷袖一說,哪裡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來表忠心?

  顧懷袖微微一笑,也說不出是個什麼表情,又叫了她們起來。

  她在屋裡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來吃東西了。

  袖子裡還藏著小石方走時候留的冬瓜糖,顧懷袖也不嫌甜膩,吃了個精光,又挑著桌上幾個盤子裡的東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問青黛:「看得出我吃過嗎?」

  青黛冷汗,搖搖頭。

  顧懷袖吃東西的技巧頗為高明,每個盤子裡抽一些東西出來吃,看著就像是每個盤子裡的東西原本就是這麼多一樣。

  顧懷袖自己退過來看了看桌面,「我也說看不出來。」

  這一回吃飽了,顧懷袖就回去坐著當木頭人了。

  外頭一直很熱鬧,賓客盈門,觥籌交錯之間,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達官貴人。

  這一回,張英復職,面子可是老大。

  作為今日的新郎官,張廷玉一直被拉著喝酒,不過他還算是很克制,並沒爛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賓客才陸陸續續散去。

  娶媳婦兒壓根就是個體力活兒,張顧兩家上上下下都忙了個腳不沾地。

  張廷玉穿過走廊,身邊跟著滿臉笑容的阿德。

  他性子比較沉,是個不怎麼開朗的,看著很持重,經過一番周旋,也沒幾個人敢留下來鬧洞房,這時候倒終於清靜下來。

  阿德搓著手:「小的這還沒問爺您討個賞呢……」

  張廷玉頓住腳步,回身一看。

  那一雙漆黑的眼眸,讓阿德一看就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臉,哎喲,二爺這性子哪裡是會給人賞的?

  「呵……那個……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張廷玉拍了拍手,又繼續往前面走了。

  新房裡,燭火通明,帶著幾分暖意。

  阿德站在後頭,看著自己手裡被紅紙包起來的幾兩銀子,有些發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裡出來了,明天早上的日頭一定是從西邊出來的……這……這……

  「誒,二爺您等等小的……」

  張廷玉背著手,剛要從迴廊上繞到東邊自己的院裡,阿德還在後面沒跟上來。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來,張廷玉停住了腳步:「三弟。」

  張廷璐今兒喝得有點多,他年紀還不大,是個頗為天真的性子,可近來卻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兒,連吳氏都常常誇他,說他越來越有他大哥的風範了。

  「二哥,我有事想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時,張廷璐真不會來問,可今日喝了一點酒,又加之看見二哥娶顧三進門,他覺得自己若是不問,這輩子兄弟情義指不定就走到盡頭了。

  所以他來了,站在冷風裡等了張廷玉許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瀾,雙眸平靜如深湖,張廷玉嘴唇微微一彎:「那便說個明白。」

  說個明白?

  他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張廷璐從沒覺得自己二哥這麼讓人看不懂過,平日裡一句話不說,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對二哥說,我對顧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說,那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話沒說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訴弟弟,我其實並非中意顧三?」

  「是。」

  完全沒有否認,張廷玉少見地坦蕩。

  對面的走廊上還有許多的丫鬟婆子們走動,宴席散了,還要撤席,都在忙活。

  這邊兄弟兩人在走廊下的陰影處,相對而立。

  張廷璐笑出聲來:「我竟從不知你這麼卑鄙。二哥,你當真是我認識的那個二哥嗎?」

  卑鄙?張廷玉竟從不知, 卑鄙這一個詞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溫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淺淺,「三弟,慎言。」

  「我前腳跟你說了我中意顧家的姑娘,你後腳跟父親求親去了,難道不是卑鄙?」張廷璐不覺得自己真的非顧三不可,可偏生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開始對顧三其實不算是有什麼心意,可如今一折騰,就是要把這名字往骨頭裡刻了。

  星月高懸,夜風微冷。

  張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卻背在身後,他似乎想著什麼古曲,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為,何為不卑鄙?」

  「……」

  張廷璐忽然啞然。

  何為不卑鄙?

  張廷玉要怎麼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來你年紀小,都是兄長們讓著。」

  張廷玉說著,頓了一下,他那些回憶就這樣順著他說話時候平緩的語調,平緩地從他心田淌過。

  張廷璐渾身一震,抬眼看著他,極力想要看清他隱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終不能夠。

  他只聽得見自己二哥的聲音,完全與往日的溫然沉穩沒有區別。

  張廷玉道:「可有的東西不能讓,也不該讓。讓著讓著,興許就會讓人得寸進尺。有的東西,非但不能讓,更要奪。」

  「想要的,奪過來,有何不可?」

  他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陰險也好,卑鄙也罷……

  張廷璐也該明白明白,這世上的東西,不是他想要,別人就要乖乖雙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愛,以贈君子。

  張廷玉這二十年,讓得已經太多,而這一次,和這之後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讓半分。

  忍是一回事,讓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沒有理會自己弟弟臉上是什麼表情,也似乎漠不關心,只輕輕一甩袖子,便朝著那亮著燭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們都在外間,隔著一道珠簾,投射出暖紅的燭光來。

  「二爺。」外面的小廝,裡頭的丫鬟婆子,都躬身為禮。

  張廷玉掀開簾子,瞧見頂著紅蓋頭,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在聽見外面聲音之後,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邊掛上若有若無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卻忽然冒出個念頭來。

  顧三,是他奪來的,與人奪,與天奪。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8:50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三章 卿何如

  珠簾相撞的聲音,很是清脆,顧懷袖已經聽見外面丫鬟們恭敬的聲音了。

  她略微有些緊張,卻將手指握緊,然後挺直了脊背。

  有些熟悉的聲音,只道:「都下去吧。」

  周圍的丫鬟婆子們似乎都只是沉默了一陣,也不知是驚訝還是別的,但是都沒一句反駁的話。

  就連青黛,都無聲無息從顧懷袖身邊退走了。

  屋裡屋外的人都消失了,竟然也沒人說一個「不」字。顧懷袖不禁懷疑起來,到底這一位二公子到底是個什麼脾性。

  顧懷袖老有點怕這一位。

  她瞧見了自己面前的地毯上落了半片陰影,有些長,拉到了她腳下。

  在一片寂靜之中,紅蓋頭被他隨手拉開了,然後扔在一旁的雕漆案上。

  張廷玉聲音懶懶的:「餓了嗎?」

  啊?

  餓了嗎……

  顧懷袖有些反應不過來,眼前並不是很亮堂,這屋裡的光對她來說還是有些晃眼。

  望著站在她面前的張廷玉,顧懷袖臉上的表情很迷茫。

  因為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所以臉上的妝容有些濃,描眉很深,菱唇艷紅,紅燭的光下頭,一雙眼睛格外地明亮。

  張廷玉看她還癡愣愣的,只微微一笑,溫言解釋:「坐了有一日,先吃些東西填填肚子吧。」

  他朝她伸出手——

  顧懷袖秀眉一蹙,著實有些不明白張廷玉在想什麼,不過她還是把手放在了張廷玉掌心,由他拉著走下床榻邊的小杌子,坐到了桌邊。

  張廷玉面上看不出喜怒來,整個人都很平靜溫和。

  可他越是這樣,顧懷袖就越是忐忑。

  怎麼說,嫁人這種事,也是大姑娘上花轎的頭一遭啊,她不忐忑才奇怪了。

  可……

  這張二公子未免也太難琢磨了吧?

  屋裡也沒別人,張廷玉看著排得滿滿噹噹的桌面,給她端了一盤八寶蒸糕,卻看她久久沒動,以為她是拘謹。

  「這裡也沒別人,你吃了沒人知道。」

  「不是……」

  顧懷袖有些微微地窘迫,她聲音有些心虛的細微:「我不餓……」

  早在他沒進來之前,顧懷袖就已經把這桌面上的東西都掃蕩過一遍了,而且很聰明地吃了個平均。

  不管是糕點的高度還是擺放的樣式,都在她吃完之後被改了個特別順眼,又看不出被吃過的模樣。

  是以張廷玉坐在這桌前面,一點沒發現。

  可沒發現是之前,現在顧懷袖說自己不餓,又一副奇怪的心虛模樣,盯著眼皮子底下那一盤八寶蒸糕……

  張廷玉心思一轉,便明白了許多。

  他目光在這桌上逡巡了一圈,落到了一盤芙蓉糕上。

  手指輕輕一勾,張廷玉就將這一盤芙蓉糕勾到了自己的面前,聲音裡帶著笑意:「芙蓉糕如何?」

  「甜了些,少加些糖就更——咳……」

  顧懷袖說漏嘴了,她連忙住嘴,試圖亡羊補牢,「我說的是我在家吃的芙蓉糕……」

  越描越黑而已。

  別的不知道,這芙蓉糕淺紫色,為九片,按照一三五的順序從上頭疊放到下面,現在成了一三四,最下面少了一片。

  張廷玉觀察入微,這會兒再一掃桌面上別的東西,就知道顧懷袖為什麼有「我不餓」這一句話了。

  「若你不餓,我們便喝了交杯酒吧。」

  原還想著讓她吃飽,現在她自己已經吃飽,那就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顧懷袖差點被張廷玉這一句話給噎住。

  她吞吞吐吐:「我還是再吃一點……」

  抬手拿起一塊八寶蒸糕,顧懷袖小口小口咬著,卻忍不住抬眼打量坐在她對面的張廷玉。

  今日他穿著一身紅色的喜服,臉色卻還是淡淡,興許是屋子裡的燭火太亮太暖,也讓張廷玉的眼底染上幾分煙火顏色。

  顧懷袖斟酌了片刻,還是道:「你不吃嗎?」

  原以為新郎都是喝得爛醉回來的,不想這人進來的時候,身上雖有酒氣,可整個人清醒得可怕。

  她本是沒話找話說,張廷玉不想她尷尬,也拿起面前一塊芙蓉糕吃,確是甜了一些。

  「這糕點都是府裡廚房出來的,你若是覺得哪裡有不好,讓你丫鬟或是阿德去跟廚房說說就成……」

  「我帶了廚子來……」

  顧懷袖忽然恨不得打死自己,在張廷玉微冷的目光到達她身上之前,她及時地埋下了頭。

  是了,從沒見過姑娘家嫁人還找個廚子當陪嫁的。

  張廷玉笑意微冷,看她慢慢吃著手中那一塊蒸糕,半天沒啃完,也不著急。

  他只用那手指輕輕地叩擊著桌面,淡然又安和。

  顧懷袖現在快憋死了,她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等手裡一塊蒸糕吃完,她是真的什麼也吃不下了。

  顧懷袖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事情,終於抬頭,直視著張廷玉,之前那種忐忑忽然消失乾淨。

  她問:「雖則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之言,我也沒想過別的,只是有些好奇,張二公子為何會主動向顧府提親?」

  話問得客氣,其實問題很簡單:你怎麼想不開要娶我?

  有的話,顧懷袖能憋住,可這些話她不能憋。

  到底她在張廷玉這裡是個什麼位置,在張府又會是什麼位置,以後該怎麼做,都是很要緊的,她終究想要過得好一些,不想當個怨婦。

  想當個明白人的顧懷袖,也沒遮掩自己的眼神,她看著張廷玉。

  張廷玉卻執起放在一邊的白玉酒壺,拿過兩隻小酒杯,各自斟滿:「自來旁人都說,張二公子是個性子寡淡的人。想必你也聽過不少這樣的話了。此言不假……」

  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

  顧懷袖暫時沒插嘴,繼續聽著。

  「娶誰不是娶?與其娶那些個完全不認識的,別人喜歡的,為什麼不娶個自己喜歡的?」

  張廷玉晃了晃酒壺,而後放下,卻將已經倒好的一杯酒,放到了顧懷袖的面前,他自己抽回手,看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來細細摩挲酒杯邊緣。

  「這世間,但凡我能握住的,便伸手握住;但凡我能親自決定的,便不假手他人;但凡有一絲動心的可能,也該嘗試。」

  所以他娶了顧懷袖。

  起身,端著酒杯,走到顧懷袖的身邊,他拉她起身。

  顧懷袖也端著那一杯酒,卻被張廷玉之言震得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這話是什麼意思?

  娶個自己喜歡的,又說自己能握住的、能決定的便不假手他人,可一絲動心又是何解?

  顧懷袖真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她一伸手,比出一個食指來:「你等等,我理理……」

  嫁都嫁了,好歹也要明白一點吧?

  顧懷袖注視著張廷玉,她站起來也就到他脖子,平日裡還算高挑,這時候卻有玲瓏的姿態。

  她直言問道:「我問,你答。你喜歡我?」

  張廷玉微笑著搖了搖頭。

  「……」

  顧懷袖忽然很想將自己手中這一杯酒給他潑到臉上,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壓抑自己的怒氣:「不喜歡,你幹什麼求娶我?有病嗎?!」

  張廷玉看她一臉幾乎忍無可忍手抖得厲害的模樣,卻莞爾,伸手出去,握住她瑩白如玉的手掌,「別抖……合巹酒,灑不得。」

  目光柔和,笑容也柔和,可看著就有那麼一股子可恨的味道。

  顧懷袖眉頭緊皺,端穩了酒,卻道:「我名聲不好,雖有皇上金口玉言,可未必能長久,為了你家的名聲,要不咱們還是和離吧?」

  和離?

  張廷玉一怔,唇邊的笑意,卻緩緩地拉了下去。

  他端著酒杯的手很穩,眼神卻很冷。

  「和離?」

  「……我的意思是,若張二公子其實並不屬意於我……不如……好聚好散……」

  顧懷袖也不想折騰自己啊,好不容易將這話攤開說了,半途而廢實非她風格。

  「你都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我張二,也隨我張二便是。」

  張廷玉舉起酒杯,示意她也舉起來,口中卻道:「我說不喜歡你,可也不曾說過日後也不可能喜歡。」

  「我脾性不好,但凡有得一絲半點的動心,便該抓住了。我捨不得,若放下這一星半點,卻不知何時能再動心一回。」

  「娶你,不是喜歡,是動心。」

  動心而已。

  還沒到喜歡的程度。

  合巹酒。

  兩個人的手相互地交叉過去,顧懷袖糊里糊塗地喝了,又有些嗆,她臉有些燒紅,明眸裡暈染著幾分昏沉。

  望著張廷玉,顧懷袖眉頭皺得老緊,只覺得這人果真病得不輕。

  張廷玉卻說了句足夠驚世駭俗的:「此時此刻不喜歡,未必以後不喜歡。先做了夫妻,情之一字,日後再說也不遲。」

  若是現在還在喝酒,顧懷袖能嗆死。

  這就是傳說中的「先婚後愛」,得,她也時髦了一把。

  顧懷袖苦笑,她這是上了賊船了。

  張廷玉只牽著她的手,十指扣緊了,往床榻邊走,將錦被一掀,卻又皺眉。

  紅棗花生桂圓……

  為什麼花生只剩下了這一顆?

  張廷玉撿起來,伸手輕輕一捏,裡頭還有兩粒花生米。

  顧懷袖臉上有些掛不住,她不過就是坐在那裡沒事兒干,一顆顆地都吃了而已。

  假裝自己什麼也看不見……她低下頭,不看張廷玉表情。

  掌心裡兩粒白白的花生米,張廷玉一笑,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能把個廚子陪嫁到夫家來的人,若是不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才是出奇了。

  他捏了那花生米,卻遞到她唇邊,也不說話。

  顧懷袖抬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順從地張嘴吃了。

  「炒過的?」

  「生的啊。」

  顧懷袖吃了那麼多,自然知道生熟,回口就說了一句。

  可下一刻,她抬眼看著張廷玉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漲紅了臉,一把甩開他的手,這人簡直無恥!

  床笫夫妻之間的事情,她卻還是害羞至極的。

  張廷玉也不介意,只走過來,將她頭上沉重的珠釵髮簪取下來,放在案頭,柔順的長髮頃刻從他手指之間流瀉而下。

  他撈了一把,緩緩地揉捏著,聲音也輕緩極了:「我至少對你動心,卻不知……卿何如?」

  問她?

  顧懷袖雙手手指捏在一起,她心裡糾結片刻,卻老老實實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

  這一次,輪到張廷玉沉默。

  他半晌沒話,才道:「那還是別說了吧。」

  顧懷袖一下笑出聲來,整個面龐都生動起來。

  她坐在喜床上,眉眼的弧度一下柔和了起來,張廷玉只覺得眼前都亮了一片。

  人說顧三有傾國傾城之貌,果然是不假。

  只是……

  「此春將隨此風去,西陸蟬聲何處舊……」

  他緩緩埋下頭,卻靠近了她,氣息微亂。

  顧三姑娘怕不是個草包。

  他好奇的是,慢慢將這美人外面一張皮給剝下來,不知將露出個什麼來?

  世人眼中的顧三,卻非他眼中的顧三。

  顧懷袖聽見這一句,有些慚愧起來。

  詩作原本是別人捉刀,這一句也不過是她改了的其中一句,也非她真才實學。

  她不曾想他也知道這一句,有些尷尬。張廷玉書香世家,又是張英的兒子,怎麼也是個才子,她這詩句在張廷玉眼中又算得了什麼?

  顧懷袖只窘迫道:「班門弄斧而已,張二公子見笑了……」

  張廷玉想起那一日代筆的事情,卻沒忍住笑了。

  他自然不會主動將這些事告訴顧懷袖。他只剝了她喜服,扔到屏風後面,又將她塞進錦被裡,才自己褪下衣衫,也擠進被中來。

  紅燭高燒,直到天明。

  其實整個晚上,顧懷袖腦子裡,一直只迴盪著一句話——

  先做了夫妻,情之一字,日後再說也不遲。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9:0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四章 小陳姑娘

  顧懷袖起來的時候,天剛亮,她伸手按了按自己額頭,旁邊忽然傳來道聲音:「果真是睡不好……」

  她一驚,扭頭一看才發現張廷玉就在自己身旁躺著。

  睡不好的事情,當初青黛大嘴巴說過,顧懷袖只搖搖頭:「前一陣好多了,只是最近忙了些,也就沒注意。」

  張廷玉看她起身,也知道這是要去拜見公婆,自己也起身來,丫鬟們聽見裡面起身了,就趕緊捧著臉盆毛巾一應洗漱之物進來。

  張廷玉是自己穿衣服的,也沒假手他人,反觀顧懷袖,一點也沒有身為新婦的自覺。

  她打著呵欠,懶洋洋地坐著,讓多歡多喜兩個丫鬟給自己穿戴,等到穿戴好了,才坐到妝鏡前,由青黛伺候著梳頭。

  整個屋裡安安靜靜的,窗台上有隱約的露水,早已經入秋多時,天氣漸漸冷下來。

  顧懷袖今日穿著一身還算俏麗的粉藍色,顯得有些朝氣,又不太過輕浮。

  她只覺得手抬不起來,腰也酸,搭著眼皮道:「淡妝,收起那些個華麗首飾,差不多就成了。」

  顧懷袖說完,卻想起什麼,抬了眼,往身後瞧了一眼,張廷玉倒也識趣,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這樣的一對兒夫妻,讓整個屋子裡裡外外的丫鬟婆子都有些冒冷汗,青黛甚至都手抖了一下。

  「小……少奶奶,這……」

  顧懷袖斜了她一眼,搖搖頭。

  青黛會意,還是依著顧懷袖的意思,給打扮了。

  蛾眉淡掃,玉腮粉唇,梳了個不算很出格的百合髻,卻也不會失了端莊。

  她起身,看向一旁已經在自己洗手淨面的張廷玉,有些不知道說什麼,這種忽然多了一個人的生活,太讓人不習慣了。

  畢竟兩個人之間還不算是很熟悉,她微微一笑,主動說了話:「我們……即刻去拜見公公和婆婆嗎?」

  張廷玉對鏡整肅衣冠,透過光滑的西洋穿衣鏡,能瞧見顧懷袖臉上那些微的躊躇。

  他只慢慢道:「你可以喚我衡臣,我喚你懷袖……有字否?」

  顧懷袖搖搖頭,其實是有的,只是她不喜歡。男子二十,女子十五,都該有個字。可偏偏……罷,那種沒意思的東西,只有顧瑤芳喜歡。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張廷玉忽然吟了一句。

  顧懷袖一聽便譏諷道:「小家子氣,難聽。」

  「你知道?」

  張廷玉眼神頓時變得探究起來。

  顧懷袖真有一種誤入虎穴的錯覺,她眉頭一皺,又迅速地舒展開,一笑:「我不知道。」

  又開始說假話了。

  張廷玉已經收拾好,外面阿德來傳了一聲,說那邊老爺跟老夫人已經起身了。

  也就是說,他們這邊差不多也可以去了。

  新婦進門,要見公婆,敬媳婦茶,早去總比晚去好。

  顧懷袖當即不再廢話,看青黛給自己插上一直如意形狀的玉釵,這才起身,走到了張廷玉的身邊。

  張廷玉伸手,攤開,顧懷袖又是猶豫了一下,才將手交到張廷玉的手中。

  所謂先做了夫妻,再說一個情字,對這兩個人來說,至今有一種奇異的彆扭。

  左右顧懷袖是這樣感覺的,不過張廷玉……似乎並沒有這樣的知覺。

  他抬眸,道:「我該怎麼稱你?」

  顧懷袖道:「直呼其名,有何不可?」

  誰家的姑娘一定要個小字的?顧懷袖就不喜歡,她道:「本是雅物,我這名字挺好。若是衡臣不介意,不若直呼『懷袖』。」

  張家的幾位公子,大公子張廷瓚,字卣臣;二公子張廷玉,字衡臣;三公子張廷璐和四公子張廷瑑還未及冠,尚無字。

  這些名字,個個都是文雅的。

  顧懷袖跟張廷玉兩個人略喝了一點東西墊墊,指著屋裡的丫鬟婆子給顧懷袖認識了——

  張廷玉身邊有四個小廝,四個丫鬟,近身伺候的唯有一個阿德,是顧懷袖以前遠遠見著過的,別的卻都不清楚了。

  他身邊的丫鬟,都是吳氏撥過去的,領頭的是一個叫做芯蕊的丫鬟,容貌姣好,上來就給顧懷袖見禮。

  顧懷袖擺手讓青黛給了賞,又問了後面三個丫鬟,分別叫沁芳、微雨、清寒。除阿德之外的三個小廝,叫阿順、阿平、阿貴。

  張廷玉說,都是窮苦人家進來的,隨意起的明兒。

  顧懷袖帶進來一個婆子五個丫鬟,撇開廚房裡的小石方不算,也就五個人。張廷玉屋裡統共有八個,如今屈指一算,恰有十三。

  這還僅僅是屋裡伺候的,若是算上院外掃灑做粗使的,還不知有幾個呢。

  「府裡管家有兩個,一個看著桐城老宅,一個就是京城裡伺候在父親身邊的福伯。娘身邊,上了年紀的就是王福順家的,貼身丫鬟則是個叫長安的伶俐人。」

  這算是張廷玉在跟顧懷袖介紹情況。

  張府不小,高門大戶,光是下人就有二百餘,這還不算下面莊子上的。

  族裡更是人丁興旺,不過張英這一支乃是如今最風光的,族裡有什麼大事,都要找張英商量的。

  不算遠親,數數這府裡的張家人,再把顧懷袖也算上,有八個算得上主子的。

  張英,吳氏;張家四位公子,還要加上大嫂陳氏,跟剛剛進門的顧懷袖。

  這關係還算是清楚,這會兒不大亂,顧懷袖聽了,也就釐清了,不至於一會兒上去找不到北。

  兩個人一路說著,便一路往前面走,清晨的霧氣還沒散去,院子裡已經有早開的龍爪菊,還挺燦爛。

  才到一會兒,張英跟吳氏已經端坐在堂上,等著新婦敬茶了。

  下首左邊坐的是張廷瓚跟張廷瓚,中間空了兩個位置,一個是留給張廷玉的,一個卻是張廷璐的,今兒不知怎地,張廷璐沒來。

  右邊一溜圈椅上,卻只坐了一個面相白淨,卻瘦削得厲害的女人,看著弱不勝風,可眉眼之間透著股溫和,見了顧懷袖便彎了彎唇,表示了善意。而後,那目光又很自然地看向了對面的張廷瓚。

  這就是府裡的大少奶奶陳氏了。

  她後面還站著個穿紅衣的姑娘,看著年紀不大,明眸顧盼之間,可說是熠熠生輝。看那面目,卻跟陳氏有些相像了。

  什麼丫鬟之類的都在外頭站著,裡面都是家裡人,卻不知這一個姑娘又是誰?

  顧懷袖心裡存了個疑惑,手上卻不敢怠慢:「兒媳給公共婆婆問安,請公公喝茶——」

  旁邊有一個藍衣的丫鬟端上來一杯茶,顧懷袖雙手捧了,高舉過頭頂,奉給張英。

  今日的顧懷袖打扮很素淨,也很低調,也與她之前留給張英的印象沒有差別。

  張英對這兒媳,一向是沒有什麼偏見的,面帶笑意地接了茶,又遞了個厚厚的紅包。

  第二杯茶端給吳氏,顧懷袖目光飛快地一掃,便發現吳氏面相其實很平凡,眼神也沒什麼精明的模樣。她只是挑剔地打量著顧懷袖,可左看右看,竟然挑不出一絲的錯來。

  想到眼前這一位兒媳是皇帝誇獎過的,又是道士批命說宜室宜家的,吳氏把之前的聽聞,跟眼前這規規矩矩的新婦一對,頓時覺得外頭的興許真是傳言。

  眼見著老頭子都那麼滿意,向來是夫為妻綱,吳氏沒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不聲不響接了茶,也遞了個紅包。

  按著習俗,顧懷袖又認了大哥大嫂和十來歲的小叔子,這才在張英一句話之後落座。

  張英看了一眼張廷玉左手邊空著的位置,忍不住眉頭一皺:「廷璐呢?」

  張廷瓚跟張廷玉對望了一眼,張廷瓚說不知,張廷玉卻道:「昨夜見三弟在席間喝了不少,指不定還在困睡。」

  「胡鬧……」

  張英歎氣,也懶得管,只轉過臉跟顧懷袖說話:「懷袖,你也別太在意,廷璐這小子,一向是被你婆婆給寵壞了,沒大沒小,回頭我叫他給你賠罪。」

  顧懷袖立刻起身,「公公不必如此勞動,想來小叔子也只是貪杯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礙事的。」

  原本吳氏聽見張英說自己寵壞張廷璐,有些不樂意,正要不善地看向顧懷袖,沒料想顧懷袖自己識趣,起來說了句公道話,頓時又覺得這二兒媳婦嘴巴其實挺甜,也是個有眼色會做人的。就這麼一個回合,吳氏就對老二這媳婦有了些許的好感。

  顧懷袖哪裡知道,這張家四位公子,在公婆這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她只撿著不會錯的話說。

  「好了,坐著回話便成。」

  張英對二兒媳是挺滿意的,老大的媳婦也算是知書達理,而今就要忙著老三的親事了。他看了一眼站在大兒媳陳氏後面的陳玉顏,這是她堂妹,也是吳氏挑好的未來三兒媳的人選。

  因為陳玉珠身體不大好,她娘家那邊不大放心,當初在桐城的時候,就叫了她堂妹陳玉顏來照顧,如今……卻似乎要成一家人了。

  張英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又喝了一口茶,這才道:「而今懷袖進門了,咱們府裡也算是多了個一個主子。往後大家照舊地和善著,咱們家不缺什麼,只盼著家宅這麼寧靜下去,大家安安生生地過好日子。懷袖若有什麼難處,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只管跟衡臣說。」

  顧懷袖自然能感覺得出張英對自己的喜歡,這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即便不怎麼管後院的事情,有這一位給自己撐腰,即便出什麼事,也或有個轉圜的餘地。

  她不是個蠢笨的,聽了這話,哪裡還不一副千恩萬謝的模樣。

  張廷玉只用眼角餘光瞥著她,處處小心謹慎,見不著半分的輕浮。

  一家子坐在一起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也沒等到張廷璐。

  張英面色不豫,終於揮揮手,讓他們走了。臨走時候又說,改日還叫老三來給顧懷袖賠禮道歉。

  張廷玉在屋裡還好好的,說來日方長,讓張英別煩心,出來那唇角的笑弧就放大一些,可眼底卻是冷冰冰的。

  顧懷袖將他臉上變化收入眼底,只有些好奇:「你這是……」

  「二弟,弟妹。」

  走廊上,張廷玉跟顧懷袖忽然被人叫住了。

  他們轉身,就瞧見張廷瓚扶著陳氏走過來。

  最近天氣轉涼,陳氏的身體又不大好了,張廷瓚滿臉都是擔心。

  張廷玉跟顧懷袖與兄長和大嫂見禮,這時候顧懷袖又見到後面那跟著的紅衣少女。

  恰好,那紅衣少女也在打量她,天真地朝她笑了笑,一副友善的樣子。

  顧懷袖也沒想太多,只覺得張家興許比自己想像的要好多了,像是沒那麼多的糟心事。

  張廷瓚看了看自家二弟跟弟妹牽在一起的手,眼底劃過瞭然的笑意。

  他道:「早聞說弟妹是個剔透的人兒,如今見了果真如此。你沒進門之前,玉珠還念叨著呢,昨兒人太多,太雜,也沒能見到個臉,今日可算見了。」

  陳氏點點頭,拿帕子微微遮著唇,似乎怕咳嗽,她溫溫軟軟地一看顧懷袖,道:「自來這府裡也就是些丫鬟婆子,能與我說話的不多,我又是個身體不大好的。婆婆年歲漸大,大夫囑咐過,莫過了病氣,也不敢去見。打從五月裡弟妹跟衡臣訂了親,我這心裡就想著了。往後,弟妹可多來我屋裡坐坐,說說話兒。」

  原是很正常的一番話,可顧懷袖卻聽出幾分玄機來。

  她望了一眼陳氏,自然是滿口的答應。

  外頭風大,張廷瓚給陳氏裹緊了披風,便說:「外頭風大,我帶你們大嫂先回去了,來日方長,說話的時候還多,你兩個新婚燕爾,我們也不多打擾。回頭見。」

  「大哥大嫂慢走。」

  張廷玉微一躬身,跟顧懷袖一起目送著他們走了。

  這時候,顧懷袖總算有機會了,她沉吟了一聲,問道:「後面跟著的紅衣姑娘是誰?」

  張廷玉捏著她的手,也給她裹了披風,兩個人從庭院前面穿過去。

  「是大嫂的族中堂妹,名喚玉顏,母親相中她,想讓三弟娶她為妻,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顧懷袖似乎明白了一些,卻道:「看著還挺活潑,跟你三弟性子蠻對的。」

  「我三弟是什麼性子?」張廷玉一面走,一面不動聲色地問她。

  顧懷袖道:「半大孩子,我往日見過的,沒你這樣沉的心機……」

  她說話,也真是不客氣。

  張廷玉沒覺出自己三弟有什麼威脅來,而且顧懷袖,似乎對他三弟那一點小心思,一無所覺。

  他道:「我只是不大喜歡說話,所以顯得心機深,實則……是比不過的……」

  「比不過?」顧懷袖扭頭看他。

  張廷玉道:「自古兒子不如老子,我哪兒比得過我父親呢?」

  「……」

  顧懷袖臉都差點綠了,她無言,又覺暗恨,「一句戲言,你要記著多久?」

  昨夜床上他就翻來覆去說了幾遍,顧懷袖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了。

  不待張廷玉開口,她又堵道:「宰相肚裡能撐船,張二公子,您高抬貴手,放過小女子,成不?」

  張廷玉一步一步牽著她,慢慢又走回屋,道:「往後的事,往後再說,用飯吧。」

  屋裡丫鬟們已經排布好了桌面,就等著兩位主子回來,早在他們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就有人進去通報。

  待人一坐下,粥便已經呈上來了。

  顧懷袖端著勺子只嘗了一口,便眉頭緊鎖。

  她看張廷玉沒反應,只悄悄看了青黛一眼,青黛不解。

  顧懷袖沒出聲兒,跟張廷玉一起吃了早飯,看著他又收拾了一陣,去書房裡了,才找了機會叫青黛到身邊來。

  「小石方呢?」

  她早說過了,別人做的吃不慣,今日壓著沒發作出來,可不代表著日日都能忍。

  不然,她讓小石方陪嫁過來幹什麼?

  好好一個廚子,人呢?

  青黛也不清楚,喊了多喜出去打聽,多喜腿腳利索,沒一會兒才跑回來,說:「回二少奶奶的話,廚房裡說,大少奶奶那邊的小陳姑娘偏要石方師傅做的吃的,還說想知道為什麼您喜歡這一個廚子,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不然就攆他出去,現在石方小師傅還在做佛跳牆呢。」

  小陳姑娘?

  莫不是她早上見著的那一位紅衣姑娘?

  顧懷袖搖頭嗤笑一聲,「我的廚子,何時輪到別人來使喚了?」

  剛剛在那邊敬茶的時候,顧懷袖就覺得不大妥當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先到了男方家裡住著不說,那樣的場合也不知避嫌,而今還使喚二房新婦帶來的廚子?這是個什麼規矩?即便是大少奶奶也不敢說有這個膽子,天底下也沒這樣的規矩。這小陳姑娘,是把自己當府裡主子了?

  做的還是佛跳牆?顧懷袖都沒這口福!

  攆小石方出去?誰敢!

  顧懷袖坐下來,掐著手指,開始盤算。

  她到底是先忍了這一口氣,還是先朝著這府裡上下,亮出自己的刀子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9:23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五章 亮刀

  小石方一直覺得,自己還算瞭解顧懷袖。

  自打被陪嫁到了這張府來,他就知道自己要面臨什麼,只是沒想到,刁難來得這麼快。

  心底倒沒有任何責怪顧懷袖的意思,他為這一位姑娘做了好幾年的菜,只把這一位的舌頭養刁了,只怕是換了別的廚子,顧懷袖不餓死也能心塞死。

  小石方一直覺得顧懷袖簡直是他生存的意義,把一個挑嘴的姑娘養得更加挑嘴,對一名廚子來說,是很大的榮耀。

  他習慣了顧懷袖挑剔的舌頭,也習慣了她時不時冒出來的稀奇古怪的點子,也習慣了給她一個人做菜。

  那日子,其實挺悠閒。

  在顧府的時候,小石方不需要搭理別人,只要跟掌炊那一撥人關係過得去就成,左右他只給一位主子做吃的。雖讓人覺得格格不入,可到底他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可是換了張府,情況就似乎回到了原點。

  當初顧懷袖將他扔進顧家廚房,發話說除了她誰也不能用這個廚子之後,就是這樣的情況。

  被孤立是在所難免的,他也曾經有過一陣忍受不了的日子。

  可顧懷袖跟他說:你要是想給除了我之外那麼多的人做吃的,你就儘管做,我其實也不攔你,全看你願不願意。

  可小石方是個懶人,挑嘴的主子,伺候顧懷袖這麼一個也就夠了,至於旁的——他們有資格嗎?

  不是他小石方自誇,他這手藝,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那話怎麼說來著?

  他小石方就是大隱隱於市,藏在民間的廚藝高手。

  所以,即便進入張府之後,開始重新面臨當初剛剛到顧府的情況,小石方也有一種習以為常的感覺。

  可興許是他這「御用廚子」的名氣太大,竟然招來了一位嬌客。

  小石方還沒遇見過這樣難纏,又不講道理的主兒。

  說實話,他不想搭理,可想起姑娘剛剛嫁進府裡來,內中不知有幾多辛酸,怕還是不想惹事,所以小石方忍了。

  他不覺得自己是個能忍的人,可有時候,忍不是必須的嗎?

  埋頭切菜,旁邊一個掌勺大廚歎了口氣:「你這是何苦呢?跟二少奶奶說一聲,指不定也能解決事情的。這佛跳牆豈是說做就能做的?」

  看著小石方年紀也不大,不過一個十五六的少年人,站在這偌大而堆滿東西的廚房裡,都顯得身量不足,還要做這佛跳牆出來,這些個掌炊師父都有些不忍。

  小石方看上去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這幾年也學聰明了,能跟廚子們攀攀交情。

  他聞言,笑了笑,將手底下的羊肘破開一點,手法巧妙。

  「我怕小陳姑娘攆我出府,好歹我是二少奶奶的陪嫁廚子,若是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還不知道老爺那邊要怎麼說呢。我得二少奶奶恩惠已久,但凡能報答得一二,也就高興了。做這麼一點事,算不得什麼的。」

  掌炊師傅姓許,廚房裡都叫許師傅。

  他抱著手,站在廚房裡,瞧著小石方那刀上下翻飛,便欣賞地點點頭:「只可惜你只給二少奶奶做吃的,不然肯定是咱廚房裡的大廚了。」

  初來乍到,小石方可沒這個膽量?

  可他在面對別人的時候,就有些嘴笨,笑了笑,搖搖頭,就不說話了。

  這邊廚房裡都知道小陳姑娘不好伺候,早住進來的那幾天還沒什麼要求,可等到熟悉這府裡的環境之後,人就開始變了。

  她彷彿吃準了老夫人吳氏對她的喜歡,也肯定自己能成為這府裡的三少奶奶,因而便膽子大起來。

  其實她要吃些精緻的東西,廚房裡給誰做不是做,可偏偏這一位嘴挑還善變,上一刻叫丫鬟來說要吃蓮蓉的,等你把皮兒啊、餡兒啊都準備好了,這小姑奶奶又叫人來說不吃了,改吃芝麻餡兒。改來改去,能愁死個人。

  府裡的廚子,多多少少都在陳玉顏這裡吃過憋屈。

  而今看小石方剛來就遇到這麼一遭事兒,一開始都是不怎麼待見他的,可陳玉顏一來,他們就對小石方充滿同情了。大家都遇到過的事情,如今又落在了小石方的身上,真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有個滿臉絡腮鬍的廚子拍拍小石方,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你且忍著,也就這幾遭。不過你是二少奶奶用的廚子,但看你家二少奶奶管不管你,不然這佛跳牆做下來,命都要沒了。」

  閩浙那邊過來的菜色,相傳唐朝時候就有了,佛跳牆的典故很多人知道,可這卻是道相當難的菜色,很多人根本連做法都不知道。

  不同的廚子對同一道菜的理解不同,做出來也就不一樣。

  大家都覺得能被二少奶奶這麼器重,帶過來陪嫁的廚子,有兩把刷子會做佛跳牆也在常理之中,可而今看小石方臉色淡淡,舉重若輕,倒有些好奇。

  小石方有什麼辦法?

  他手上握著的刀,頓了這麼一頓,卻盤算著,不知姑娘會不會來救他於水火。

  沒一會兒,有個面生的丫鬟跑來了。

  「石方師傅在嗎?」

  「在呢。」

  小石方有些詫異,一抬眼,又是一位不認識的丫鬟。

  他知道顧懷袖身邊的丫鬟換了一批,也知道青黛現在是二少奶奶的貼身丫鬟,輕易不能過廚房來,所以並不怎麼介意。

  「有什麼事?」

  來的這是顧懷袖身邊四個丫鬟之中的一個,叫多歡的。

  她臉盤子圓,看著有些微胖,站在外頭有些露怯。

  不過這是二少奶奶第一次叫她去辦事,心裡琢磨著怎麼也要辦好,讓二少奶奶更器重自己,可說話的時候,聲音未免有些發抖。

  「二少奶奶方才叫青黛姑娘去請了大少奶奶跟小陳姑娘,說是中午到二少奶奶這裡用飯呢。聽說小陳姑娘叫石方師傅做佛跳牆,太麻煩,怕趕不及中午這一頓,所以叫您先擱下手裡的事情,先把中午這事情辦好再說。」

  廚房裡聽見這話的可不在少數,頓時都是一拍大腿,這剛進門的二少奶奶幹得漂亮啊!

  尋常人遇見別人用自己的廚子,心裡不大高興,指不定都要撕破臉。這一位二少奶奶倒好,順水推舟,將計就計,直接把陳家過來的大少奶奶跟小陳姑娘都請過去吃飯。

  人家一個新進門的媳婦,請大嫂吃頓飯,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漢臣家規矩重,可這些事情上卻沒什麼大的計較。

  張英這人喜歡一家子都好好的,只要不犯了他底線,大面兒上過得去,別的都是不理會的。

  二少奶奶請人吃飯,這簡單啊,可要做菜啊,石方不正好是廚子嗎?

  得,佛跳牆你小子先給我放下,把中午飯給我做好了再說。

  這下好了,佛跳牆這事兒,一擱下就得永遠擱下了。

  深宅大戶裡,哪個少奶奶又是省油的燈?瞧瞧人大少奶奶,進門這麼多年,肚子沒半點動靜,也沒被休,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更何況,二少奶奶想得出這麼光明正大的一招來,後頭能沒本事?

  這麼一琢磨,廚房裡不少被小陳姑娘折騰過的廚子,都擼起了袖子趕緊幹活,一會兒等著豎起耳朵來聽好戲呢。

  至於小石方自己這裡,卻是愣愣地點點頭,他放下刀,揚起臉,朝多歡一笑:「我知道了,你去回二少奶奶,說我一定好好做。」

  「哎。」

  多歡紅著臉從門外退走了,一路順著走廊回去,又將小石方的話報給了顧懷袖。

  顧懷袖坐在屋裡,端著茶,一副悠閒模樣。

  她揮揮手,讓多歡站在多喜後頭去,「你倆腿腳都是伶俐的,往後還有用得著你們的時候,現在是凡事都多長個心眼,耳朵豎起來一些,眼睛擦亮了走路。青黛,去問問阿德,最好叫爺晌午別回來吃飯,我一會叫人送過去就成。」

  府裡的爺們,都是要讀書的。

  這時候讀書,基本都不回屋,近的在書房,遠的往學塾走,一應吃食用度都有人操心。

  有媳婦兒的,自家媳婦兒安排;沒媳婦兒的,有頭上老母親安排;再不濟,丫鬟婆子小廝老奴,總有個照顧著的,餓不死。

  顧懷袖是一點都不擔心張廷玉,她現在還沒釐清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這麼分開,暫時少一些接觸,對她來說卻是恰恰好。

  可青黛不知道顧懷袖的想法,她有些擔心:「小……不,二少奶奶,這……二爺不會生氣?」

  顧懷袖威脅一般地瞪她一眼,末了放下茶杯,「噠」地一聲輕響。

  對張二公子,顧懷袖也就倆字兒:放養。

  她不耐煩地擺擺手:「都說了他餓不死,你們下頭緊著點心,我中午招待大嫂呢。大嫂那邊怎麼說,多安?」

  多安沒回來,旁邊多福說話倒是爽脆,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說開了:「回二少奶奶的話,多安還沒回來呢。」

  可話音剛落,多安就回來了,往顧懷袖跟前兒一蹲:「二少奶奶,大少奶奶說過半個時辰就來,還說多謝您了。奴婢看,像是在給您備禮物。」

  哦,看樣子這一位果然不是什麼簡單的。

  顧懷袖敬過公婆茶這半日,也從丫鬟嘴裡聽說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這一位大房的少奶奶,嫁進來差不多得有十年了,肚子裡沒個動靜,大爺張廷瓚倒也耐得住,為著這一位病歪歪的主兒,不肯納妾。

  她估摸著,這吳氏怕是不怎麼待見自己那大兒媳。

  上午回來的時候,陳氏說大夫叫她別去見吳氏,怕過了病氣給別人,這就是不受寵的表現了。

  又聽說,半個月之前,老夫人塞了幾個年輕貌美的通房丫鬟給張廷瓚。

  倒還不知,陳氏是什麼反應。

  想著想著,時間也過得快。

  沒半個時辰,陳氏還真來了。

  因著顧懷袖請的是她跟小陳姑娘,所以這一次,那紅衣少女還在後面跟著走。

  一進來,妯娌兩個就見了禮,顧懷袖請陳氏坐下,正要讓人給陳玉顏搬個座兒,沒料想她已經很熟稔地坐在了陳氏的身邊。

  陳氏臉色還是不大好,開口便笑道:「難為弟妹有這個心,方進門就這麼忙活。」

  顧懷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打量陳玉顏的目光,親手給陳氏斟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都是張家的人了,這會兒跟大嫂熟悉熟悉也是該的。要不是小陳姑娘恰好找我的廚子,說想吃佛跳牆,我怕還沒想到這一茬兒上。左右啊,都是小陳姑娘點醒了的。」

  這原本是句恭維話,可陳氏聽著不對味兒。

  顧懷袖進門,出了名的除了皇帝那一句誇讚,便是傾國傾城的容貌,顧貞觀女兒的身份也算是一點,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那陪嫁的廚子。沒人規定廚子不能陪嫁,所以即便有人表示了不滿,也沒有人敢當面說她不好。

  這會兒說小陳姑娘提醒了她,還有那什麼「佛跳牆」……

  陳氏這麼多年,沒因為膝下無子的原因被休,還真不是表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顧懷袖話裡的意思,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友善。可這弟妹沒把話揭開了說,也算是給她面子。

  心電急轉,陳氏不鹹不淡地看了毫無所覺的堂妹一眼,笑容淡了幾分:「弟妹真是個有心的,心思比我這堂妹細多了。」

  陳玉顏不樂意了,扭著陳氏的手臂,便嘟著嘴,哼聲道:「堂姐就知道誇別人,來貶損我,我不高興!」

  陳氏細細的手指頭一指,便叫顧懷袖看:「你瞧,她就這德性,永遠也養不大的小孩子一樣。」

  顧懷袖掩唇,似乎也覺得有趣兒,她忽然一瞥青黛:「青黛,傻愣著幹什麼?還不給小陳姑娘倒茶?」

  青黛方才看顧懷袖是親手給大少奶奶倒的茶,還以為她要給小陳姑娘倒,沒想到她說了兩句話兒,就擱下了茶壺,跟忘記了一樣。

  現在話都說了一會兒了,才叫青黛倒茶。

  青黛心頭一凜,卻是很快明白了意思,立刻端起茶壺來,給陳玉顏倒茶。

  陳玉顏面色微變,有些露怯地看了顧懷袖一眼,卻發現這一位二少奶奶似乎根本對自己的行為沒有感覺,招呼婢女給她倒茶也不過是順嘴一樣。

  顧懷袖哪兒能叫一個小丫頭片子看出了深淺?

  她做戲做得全活兒,一面拉著陳氏聊天,間或照顧一下小陳姑娘。

  陳玉顏老想插話,可插了幾次,老插不進去。她也不知是怎麼了,這會兒堂姐對她似乎也愛理不理的,索性她就閉上嘴打量二房這屋子,看哪裡都覺得好,一時不慎,等到桌上都擺了滿桌的菜了,才回過神來。

  「小陳姑娘,小陳姑娘?」青黛上去提醒了一下。

  陳玉顏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我方才想事情出了神,還望堂姐跟嫂嫂見諒。」

  嫂嫂?

  顧懷袖差點沒把嘴裡一口茶給噴出來,這都是把自己當做張家人了啊。

  也對,吳氏內定的。

  顧懷袖沒表現出什麼來,看著已經上菜,便招呼著她們吃。

  倒是陳氏覺得丟臉,狠狠地給陳玉顏使了個顏色,她才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羞得滿面通紅。

  至於丫鬟們,卻都跟沒聽見一樣,該捧盤碗的捧盤碗,端茶杯的端茶杯。

  顧懷袖很熱心地布菜,一副很喜歡陳氏堂姐妹的模樣。

  陳玉顏一嘗那菜,就滿臉的驚訝和欣喜。

  「天呢,二少奶奶帶來的廚子就是不一樣,我還叫他幫我做佛跳牆呢,不知道到時候出來是個什麼樣的味道!」

  顧懷袖屋子裡的丫鬟們,都是齊齊色變。

  顧懷袖唇邊笑意淺了一些,不過很快又加深回去,她和煦極了:「小陳姑娘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我這廚子,是京城酒樓裡出來的,見過大世面,手藝也不一般,也難怪小陳姑娘喜歡,我自個兒也喜歡他這手藝得緊,平日裡都省著用,免得他鬧脾氣。不過小陳姑娘喜歡就好。」

  陳氏卻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往日都只覺得玉顏天真可愛。

  可不知怎地,在這弟妹面前一坐,竟覺得人都跟著矮了一截,更別說這上不得檯面的堂妹了。

  想到一些事兒,陳氏心裡就堵了起來,原本可口的飯菜進了嘴,都跟嚼蠟一樣。

  陳氏輕輕地放下了筷子,時間差不多,她輕聲道:「我身子不大好,還要回屋料理些事情。多謝弟妹這一番款待了,回頭我尋著機會,也請你來我屋裡坐。我跟玉顏,這就告辭了。」

  顧懷袖起身,送這姐倆到門外,又讓多喜跑著去送了一程,瞧著陳氏回了院子,這才回來。

  青黛見著人走了,便捂著嘴偷笑起來:「少奶奶,您瞧方纔那小陳姑娘的樣子,真是……」

  活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哪裡有端莊大小姐的樣子?

  陳氏父親是縣令,至於縣令兄弟,不過是個教書先生,蠢蠹而已。

  顧懷袖早年輾轉於京城江南兩地,所見所知不同於一般閨秀,又曾大著膽子跟著顧貞觀南來北往地走過一趟,更別說顧貞觀早年做官也比個縣令厲害。

  陳氏即便也算是有那麼一點門第,底蘊上卻還難以與顧懷袖比,至於那小陳姑娘,只能是個笑話了。

  顧懷袖倚著門,笑了一聲,回頭卻摸著自己透著粉色的圓潤指甲,走了回來,「把這席面撤了吧,叫人去問問二爺那邊的情況,飯菜合不合口味什麼的。」

  「是。」

  張廷玉還在學塾讀書呢,今兒吃飯的時候其實也沒怎麼走心,還想著張廷瓚的事情,結果那湯一入口,就皺緊眉頭。

  他方想要問這湯的事情,卻忽然想到今日這飯菜是由他新娶回來的美嬌娘讓人備下的。

  那陪嫁廚子的事情,張廷玉也是清楚的。

  他嘀咕了一句:「難怪今日早晨吃個粥都把一張臉給皺起來……阿德——」

  阿德聽見他喚,便打走廊上進來:「二爺,您叫小的?」

  張廷玉道:「我老覺得府裡肯定出了點事兒,你去打聽打聽。」

  阿德心說這府裡能有什麼事兒,風平浪靜地啊。不過二爺這麼說,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應了一聲,一頭霧水地去了,留下張廷玉在屋裡端著一碗湯,心裡老大不高興。

  罷了,待今晚回去了再說,而今,卻是功課要緊的。

  還別說,阿德是去打聽事兒了,一問才知道今日廚房裡的笑話。

  不過有的事情,卻是阿德打聽不到的。

  這是發生在大房屋裡的事情。

  陳氏一路帶著陳玉顏回去,剛剛進屋,便揮了揮手叫人出去,留下陳玉顏一個。

  陳玉顏還瞇著眼睛回憶在顧懷袖那兒吃到的美味,「堂姐,你說二少奶奶的廚子真是京城大酒樓裡出來的嗎?我看著年紀還沒我大——啊!」

  「啪!」

  人一走,陳氏走過去便甩了陳玉顏一巴掌。

  陳玉顏整個人都懵了,她捂著自己的臉,瞧著自己堂姐,像是看著鬼怪一般:「堂姐,你莫不是魔怔了?」

  「我魔怔?我瞧著魔怔的是你!今兒早晨你說去廚房找人做個好吃的,我還當你只是找普通的廚子呢,結果你竟然去找了二少奶奶的陪嫁廚子!」

  陳氏一拍桌面,氣得咳嗽。

  天知道她在顧懷袖那裡坐著聽見這一句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受。

  這一個堂妹,若不是父親跟二叔強行塞過來,讓她給找個好歸宿,或者說得明白一點:讓堂妹嫁給張廷璐,好巴結穩張家。她是斷斷不會理會這沒機心的蠢貨的。

  陳氏心裡憋屈,平日裡是看不出來的,她在府裡的處境,並沒有娘家人以為的那麼風光,可個中心酸又怎麼敢跟家裡人說?

  父親娶了續絃,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官位,都是巴結。眼瞧著她這肚子不爭氣,興許巴結不穩了,才巴巴送了堂妹過來,要搭穩張家這大樹。

  原以為事情順順利利。因著父親跟她公公婆婆當年還有幾分交情,玉顏又是天真可愛的性子,跟廷璐一樣能逗老夫人開心,陳氏都以為這事沒波折了。可今日她才知道,自己這堂妹到底蠢到什麼境地!

  人家二少奶奶把話都說那麼白了,她還跟沒聽見一樣,這不是丟陳家的臉面嗎?

  幸得那顧懷袖是剛剛進門,似乎也不想撕破臉,給她幾分薄面,不然今兒這事兒鬧大,她還想順利嫁給廷璐?

  甭想!

  可陳氏心裡這一番打算,陳玉顏當真不清楚。

  她見著一向待自己親厚的姐姐竟然對自己動了手,真覺得天都要塌下來。

  「堂姐,你是未來張家三少奶奶,使喚個廚子有什麼了不得?雖是她陪嫁廚子,可她進了張家們,就是張家人,連她自己都是張家的,一個廚子能翻出什麼浪來?!堂姐,你以後才是這府裡的當家主母,怎麼像是怕她?!」

  不說這還好,一說就戳到陳氏痛楚。

  前一陣吳氏才往張廷瓚的屋裡塞了人,明顯已經對她很不滿,她這大少奶奶的位置,可謂是朝不保夕,指不定哪一天公公婆婆就要叫卣臣休了她。

  陳氏真是哭的力氣都沒了,「你眼瞧著就要嫁給廷璐了,兩家已然在說親,你安分著一些——」

  這是陳氏的忠告,可陳玉顏滿腦子想著的都是自己姐姐含怒的一巴掌,也不聽她說,一賭氣,再一跺腳,就委屈地捂著臉,鬧著要跑出去:「我去找廷璐哥哥說,你們都嫌棄我!都嫌棄我!」

  對陳玉顏來說,這真真是平白來的禍端。

  她小門小戶出來,可打小都是富養的,心高氣傲。又知道吳氏喜歡自己,還知道自己是要嫁進來當三少奶奶的,所以驕縱輕浮一些,在所難免。

  可這跟顧懷袖是不能比的,她早年受過顧瑤芳那麼多氣都忍過來了,性子沉著呢,若沒什麼犯著她底線的事情,面皮動都不動就能把事兒給揭過。

  陳玉顏藏不住事,陳氏生怕她跑出去壞事,一拍桌便道:「文心,書韻,把姑娘給架回來,不許她出門!」

  聲色俱厲的陳氏,多年不曾見了。

  文心書韻兩個丫鬟,是她心腹,趕緊上去使喚婆子,把人給架了回來,鎖進屋裡了。

  沒一會兒,兩個丫鬟回來,都有些擔心陳氏。

  陳氏只苦笑了一聲,想到父親信上說的話,便恨得牙癢。

  父親說,若是不能嫁給張家三公子,退而求其次,給張廷瓚做妾,她二叔也是捨得的。

  陳氏如何能不盡心操持她堂妹的事情?一個不好,這火就燒到自己身上來了。

  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花,險險就要暈倒。

  文心書韻兩個都要急哭了,「玉顏姑娘真是個不懂事兒的,凡事都要少奶奶給操持,早晚是個不中用的,您何苦累壞自己身子?」

  她們還敢哭,可陳氏是不敢的。

  她頹然坐下來,只笑道:「虧得二房那個心還不差,只盼玉顏莫再惹事……」

  今兒用了她的廚子,就能把她姐妹請去吃飯,明兒用了她什麼,還不知道使什麼手段呢。

  誰又是省油的燈呢?

  顧懷袖拿著剪子,一剪刀減沒了架上蘭花的葉子。

  她看著,問青黛:「你覺得我這一剪子下去,丑了還是美了?」

  青黛搖頭:「奴婢不懂……」

  顧懷袖覺得沒趣兒,把那剪子一扔,又道:「大房那邊之後就沒動靜了?」

  「也就是小陳姑娘鬧騰了一陣,又不知怎地沒聲兒了。」

  青黛之前聽了顧懷袖的,去打聽過了,不過她們剛來,也不敢打探得太深,聽了一耳朵就回來了。

  「這大嫂,還算是個少見的明白人……」顧懷袖拍拍手,道,「去跟小石方說一聲,可以放心了。另外,我想吃鴿子玻璃糕,你叫小石方做一個來……」

  青黛前面還聽得好好的,後面臉都綠了,頓時垮下來:「少奶奶……」

  顧懷袖把眼睛一瞪,「去!」

  青黛縮了縮脖子,委屈地去了。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手腕,就往裡屋走了。

  下午時候,張廷玉回來,正巧從窗台外面過,瞧見擺在外面的一盆蘭花,頓時皺眉。

  怎麼老覺得前兒才修剪好的枝葉,就被人剪壞了呢?

  他停下腳步,拾起放在一邊剪子,又對著剪了兩片葉子,叨咕了兩句道:「雖是見著葉片稀疏不少,倒也有個蕭瑟的風骨出來,差不多了……」

  放下剪子,張廷玉就進屋了。

  此刻的他,還不會料想到,這一盆蘭花的命運。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9:35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六章 剪禿了

  顧懷袖抬眼就瞧見張廷玉進屋來,她還抓著話本在看呢,一見到人就立刻收了話本。

  「二爺回來了啊,怎麼瞧著臉色不大好?」

  她起身走過去,青黛趕緊跟在後面收了不務正業的話本。

  張廷玉見了,表情淡淡:「要沒外人看著,那些個東西不必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顧懷袖頓時訕訕,她回頭瞅了青黛一眼,又懷疑地看向張廷玉:「你……唔,瞧得見?」

  她對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有一種奇異的在乎。

  張廷玉笑笑,「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顧懷袖老覺得張廷玉說話跟自己是對不上的,這人最喜歡說的就是那些個模稜兩可的話,乍一聽覺得怎麼想都對,可是細一想又覺得這話怎麼也對勁不了。

  說白了,張二公子的大部分話說了等於沒說,可你真要說他一個字也沒說,那也不對。

  說了,但是用處不大,形同雞肋。

  顧懷袖琢磨了一陣,還是覺得這一位說話的藝術已經上升到一個自己難以企及的層次了。

  想不明白,乾脆不想。

  她走過去,看張廷玉坐下了,便主動給他倒了杯茶,遞到他手裡。

  有些話很想問,可也不知能不能問,顧懷袖索性坐下來,等著張廷玉說話。

  張廷玉卻暫時沒說話,他也在琢磨怎麼開口呢。

  一個等著人開口,不知該怎麼說;一個天生悶葫蘆,沉得住氣。

  屋裡一片安靜,丫鬟們垂首而立,都有些心驚膽戰。

  但凡二爺跟二少奶奶都在的時候,這情況就有些奇怪。

  過了大約一刻鐘,張廷玉道:「你們都出去吧。」

  屋裡就只剩下了他跟顧懷袖,張廷玉終於看向了她,問道:「你那陪嫁廚子……」

  「噗……」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他噴在身上,她老覺得這件事知道的人應該不多啊。

  心念一轉,顧懷袖忽然皺眉,看他:「你知道些什麼?」

  張廷玉道:「我只聽說小陳姑娘使喚了你的廚子,不過因著你請大嫂那邊吃了頓午飯,所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張廷玉是肯定不知道大房那邊是發生了什麼的。

  顧懷袖心底莫名地安定了一點,她看著左右無人,忽然覺得自己跟張廷玉之間也該好好談談。

  有的話,敞開了說興許比較好。

  顧懷袖現在對整個府裡的情況,只有個大致的瞭解,可畢竟都跟霧裡看花一樣不分明。

  她現在需要,從某些人這裡,得到更深層的認知。

  這個人,比如張廷玉。

  張廷玉仔細地考慮了一下,也覺得自己應該說。

  他跟顧懷袖,即便是沒有什麼所謂的「情」字,現在也應當是捆綁在一起的夫妻一體。

  張廷玉讓她坐近了一些,慢慢地說起這府裡的情況來。

  張家書香世家,往上追溯幾代,到明朝都是做官的。

  那些都是遠話,但說近的,現在張英就很厲害,當著太子的老師,也是四阿哥的老師,康熙肯把大清未來的皇帝給張英教,那就代表著康熙對張英的信任。

  可張廷玉這時候說了很要緊的一句話:「父親雖是太子的老師,可未必得太子喜歡,況自打我父親成了太子的老師之後,太子便日漸不學好。我父親當太子的老師,卻並非太子一黨。」

  為什麼,顧懷袖覺得張廷玉給自己講的不是這府裡的事情?

  她有些發怔,沒料想張廷玉又繼續講了下去。

  「參與黨派之爭終究有危險,不如跟緊萬歲爺來得妥當。所以不管多艱難,別人怎麼說,我父親也也堅持了下來,中立著。你很聰明,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大阿哥一黨的明珠將我父親視為至交,太子一黨的索額圖也將我父親劃入他的勢力範圍。你說我父親,到底是哪一黨的呢?」

  顧懷袖心頭一凜,她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張廷玉,卻沒勇氣將這件事給說破。

  正常男人,誰會對自己的女人說這些?

  她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張廷玉抬手幫她理順鬢邊的一縷發,嘴唇微微彎著:「小心方能使得萬年船。又有一言曰,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們張家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可最危險的也就是這聰明人。我只盼著你別這麼聰明,當個蠢笨的,可好?」

  他笑意盈然地看著顧懷袖,顧懷袖指尖卻微微泛著涼意。

  她抬眼注視著張廷玉,張廷玉則毫不避諱地回視。

  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無話。

  顧懷袖沉默了許久,「你……」

  想想還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顧懷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我記得了。」

  她終究還是沒說。

  張廷玉抬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然後道:「我只盼著你是真知道了……」

  可顧懷袖卻知道,那泥潭沒那麼簡單。

  張廷玉這一番話,旁敲側擊的,不知道是不是暗示著什麼。

  除了四阿哥之外,顧懷袖沒跟別人接觸過,若張廷玉這一番話真的意有所指,也只能是指顧懷袖跟四阿哥這一點聯繫了。

  他說得隱晦,顧懷袖也聽得隱晦,模模糊糊感覺到他想要說的,似乎要抓住了,可張廷玉又不說透,留著給她自己揣摩。

  顧懷袖真恨不得把他頭顱給揭開,看看裡頭藏了些什麼。

  「我們家的情況,別的倒都很簡單。內宅之中的事,多半都是小事,要出什麼事,也都從外面來。你緊著點心,也不必太擔心宅院之中,總歸都不會……」

  不會怎麼?

  張廷玉陡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也不遮掩,閉上嘴,便道:「大嫂跟大哥是伉儷情深,我爹沒納過妾,這日子你願意怎麼過就怎麼過,但凡屋裡的事情都由你做主,我這邊的丫鬟和小廝,除了阿德,你都可以隨意。」

  阿德,這一個顧懷袖記住了。

  她想起張家這情況,有時候覺得複雜,可想想也真就是妯娌婆媳間的那一點事,跟她當時在四阿哥那裡經歷過的生死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張廷玉這一句話,是又說到了點子上。

  她聽著他說,又慢慢點著頭,眼看著天將黑,才喚了丫鬟們來布菜。

  夫妻兩個食不言寢不語,吃了飯,一個坐在書案後面看了會兒書,一個半躺在床上玩兒了一會兒買來的魯班鎖。

  等書房裡的燭火吹熄了,顧懷袖還沒知覺,兀自瞪著一雙大眼睛,擺弄手中的東西。

  一大堆的木頭,不用任何的楔子,就能這麼拼卡在一起,可拆散了就拼不回去,也真是奇怪了。

  她盯得認真,沒注意張廷玉已經脫了外袍走過來。

  「哎……」

  手上一空,同時一道黑影覆蓋過來,顧懷袖抬眼一看,張廷玉已經將那東西握在他手中了。

  是個籠中取寶的鎖,這東西叫魯班鎖,也有人叫孔明鎖,到底是誰發明的,眾說紛紜。

  不過看看這樣式,倒是極為精緻。

  他順勢就坐了下來,捏著這橫縱木條拼起來的魯班鎖,道:「你喜歡玩這些嗎?」

  顧懷袖靠著床柱,搖搖頭:「無聊打發個時間,別的倒還好,費腦筋了一些。」

  「腦子太久不用會生銹,你可以裝得蠢一些,不過內裡還是聰明些的好。」

  張廷玉笑出聲來,卻伸出手指,輕輕地將那鎖的幾根橫木推拉了一下。

  顧懷袖一下湊過來看。

  也不知張廷玉是怎麼回事,他動作不緊不慢,卻像是在做出這一個動作的時候,已經想好了下一個動作。

  將一塊木條推過去,就能露出裡面裝著的「寶」,一枚不小的珍珠。

  很有規律,也很有節奏,慢慢地推開,露出來的縫隙越來越大,等到這縫隙大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取出珍珠了。

  「嗒」地一聲輕響,張廷玉輕輕一晃手,已經將那珍珠取出。

  他把它遞給顧懷袖,而後手指卻飛快地動起來,將那一個拳頭大小的魯班鎖給還原,扔到顧懷袖枕邊。

  見她還捏著珍珠發愣,張廷玉便莫名地笑了一聲,一下將她按進錦被裡,道:「這些個東西玩著費神費腦,白天玩玩,晚上就別一直盯著了,晚上還是該早日歇息。」

  他又慢慢用被子把她裹起來,自己去吹熄了蠟燭,也躺進床上去。

  兩個人鑽到一起去,彼此靜默無聲。

  完事兒了,她打了個呵欠,卻又睡不著,只一手支著頭,看張廷玉也沒睡,便問道:「那小陳姑娘,定然是未來的弟媳了?」

  張廷玉見她一條雪白胳膊露出來,便拾了錦被給她蓋上,道:「爹娘跟當初的陳縣令都是認識的,算是故交。小陳姑娘是當初父母說好了,要嫁進張家來的,若沒什麼意外,過兩天把事兒說成了,她也就回去了。」

  好歹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如今是以照顧堂姐的名義住在顧家,可等著要談親事,就有些不對了。

  顧懷袖聽著就皺了眉,她輕哼了一聲:「那可得心疼你三弟了。」

  「你心疼他?」張廷玉眉頭微微擰起來。

  夜裡顧懷袖也看不見他表情,懶洋洋地縮進被子裡,感覺到自己身邊這一具身體比自己燙得多,她就更懶了,大抵旁人說的什麼飽暖思淫慾和人肉爐鼎,就是這感覺吧?飄飄欲仙的……

  「小陳姑娘不是個好相與的,我瞧著不像是個懂事的。罷了,嫁進來也是他們三房的事情。」

  兄弟們總有一天是要關起門來過日子的,他房是非,顧懷袖還是少參與,免得觸怒了頭頂那一位婆婆吳氏,才是吃不了兜著走。

  張廷玉聽著,也跟顧懷袖是一樣的想法。

  琢磨這些沒意思,還不如早睡了。

  次日天沒亮,張廷玉就起來了。

  顧懷袖起身的時候,只瞧見他已經穿戴整齊,不由有些洩氣。

  兩個人去吳氏那邊晨省回來,才坐在一起吃飯。

  今兒早上的吃食是小石方做的,很對顧懷袖的胃口,她吃高興了,就沒怎麼顧著張廷玉。

  張廷玉眉頭皺起來,盯了一眼碗裡的粥,不聲不響地喝了,跟顧懷袖有一句沒一句地掰扯。

  心裡想著的,卻還是顧懷袖那陪嫁的廚子,老覺得這心裡不大舒服……

  唉,總歸是個廚子,他堵什麼心呢?

  現在跟顧三是夫妻,可情這一個字上,還八字兒缺一撇呢,暫且忍著吧。

  用完早飯,張廷玉跟她說了一聲,便要上學去,臨走時候他瞧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蘭花,還是他昨日剪過的模樣,便放心了不少。

  可沒想到,顧懷袖上午無聊,又轉到窗前,瞧見這蘭花左右對稱的葉子,指著問青黛:「我怎麼瞧著比昨日要少了幾片葉子呢?這哪個丫鬟剪過的,規規矩矩地對稱著,多難看……」

  青黛再次冷汗:「二少奶奶……奴婢不懂……」

  顧懷袖翻了她個白眼,拾起剪子來,卡嚓卡嚓地剪了兩片葉子,嘴裡卻道:「梅以欹斜為美,蘭花也要個不羈的姿態才美……」

  聽不懂的青黛只能裝作什麼也沒聽見,索性忽略過去了。

  顧懷袖將剪子一扔,便叫了張廷玉身邊那個叫芯蕊的丫鬟,領著去園子裡逛一圈,熟悉熟悉環境了。

  張廷玉中午回書房轉了一趟,一眼就瞧見那稀疏了許多的蘭花,頓時無言。

  這時候又找不到個掌事的丫鬟,問問這是誰剪的蘭花,哪兒有偏生剪個不對著的?葉片跟葉片之間簡直雜亂無章。

  張廷玉皺著眉,也提了剪子,卡嚓剪了兩片。

  阿德跟著張廷玉站在後面,看著這一盆可憐的蘭花,如今就剩下兩片相對著的葉子了,簡直……可憐極了!

  離開的那一剎那,張廷玉忽然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他看了一眼那蘭花,還是回學塾去了。

  晚上回來,那種不詳的預感,終於應驗了。

  今日是回門之前的一天,他從走廊上慢慢過來,就見到窗前站了個穿著粉藍緞袍的麗人,手裡提溜著一把剪子,一剪刀剪落了一片葉子,還笑瞇瞇跟後面的丫鬟說:「芯蕊,青黛,你們回去給我問問,哪個剪的這蘭花,偏生跟我對著幹。」

  話音剛落,張廷玉就隔著窗站在她面前了。

  青黛跟芯蕊連忙俯身見禮,顧懷袖就站在那兒沒動。

  張廷玉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那蘭花,一根孤零零的花穗,一瓣孤零零的葉片。

  顧懷袖的剪子還沒從手上放下,很顯然,這一位剛進門的顧三,就是造成蘭花越來越稀疏的兇手。

  「呃……二爺,這蘭花……」

  傻子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了,顧懷袖簡直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她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在張廷玉波瀾不驚的目光下,立刻伸出去一剪子,將最後一片葉片給剪掉,道:「這一回也對得上了。」

  卡嚓。

  最後一篇葉子掉在窗台上。

  張廷玉嘴角微微一抽,瞧見孤零零一根花穗插在花盆裡,滿腹的話卻都不知怎麼說出口。

  他沉默地站在窗前看了半天,也看了顧懷袖半天。

  末了,他歎了一口氣,扭頭對阿德道:「回頭你找花房搬幾盆蘭花來,照著少奶奶的喜好剪。」

  阿德躬身,「是,小的明白了。」

  顧懷袖略尷尬,不知說什麼好,看著這一盆擺在窗台上,有礙觀瞻的光禿禿蘭花,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張廷玉只說:「但憑你剪個開心吧。」

  顧懷袖:「……」

  她發現,自己跟張二公子,真是審美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默默將剪子放下,顧懷袖很想問:我說我是手抖,還來得及嗎?

  她有些痛苦,捏著手指道:「我覺得……這一盆就挺好的,別的……倒不必了。」

  一瞥那禿了的蘭花,張廷玉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少奶奶喜歡,那便好生澆水養著吧。」

  「是。」

  裡裡外外丫鬟婆子小廝們都齊齊應聲。

  於是,顧懷袖就生生看著這麼一盆連葉片都沒有的蘭花,擺在她窗台上足足半個月……

  若要問她有什麼感受,興許就一點:好醜。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29:52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七章 囂張氣焰

  在府裡的日子太短,顧懷袖還沒品出個味道來,就要準備著回門了。

  她起了個大早,也懶得看窗台上那醜陋的蘭花一眼,便讓青黛給自己梳了個好看一點的墮馬髻。

  張廷玉一面挽著自己的袖子,一面問外面的芯蕊:「讓外面準備的禮物,都挑好了嗎?」

  芯蕊原本就是伺候張廷玉的,有些事情不適合阿德去辦,都是她幫著張廷玉料理的。

  相應的,這一位大丫鬟長得也比別的丫鬟端莊,跟個府裡的小姐一樣體面。

  自來主子們身邊的大丫鬟都要比別人高貴一些,就像是顧懷袖身邊的青黛也格外超然一些一樣。她這邊摸了一支珠釵起來,一面聽著那邊的對話,一面卻把珠釵往頭上比。

  芯蕊上前來,將腰帶捧給張廷玉,同時低聲道:「回爺的話,都準備好了,按著您說的辦好了。」

  張廷玉點點頭,卻是沒勞動下人,自己將腰帶繫上,回頭一看顧懷袖還對著菱花鏡比珠釵,頓時無言。

  他走過來,將顧懷袖手裡的珠釵拿下來,把玩了一下:「回門,不該風光一些嗎?」

  顧懷袖端端正正坐著,看著鏡子裡張廷玉把玩著珠釵的手指,修長有力,很自然的動作,卻透出些許沉穩感覺來。

  「風光又給誰看?更何況……」

  嫁給張家,就算是什麼風光的事情嗎?

  顧懷袖可沒覺得。

  她朝後面伸手:「珠釵給我。」

  說話一點也沒有作為他妻子的克制和容忍,張廷玉不由得歎氣,卻沒把珠釵給她。

  他一抬下頜,示意青黛將那邊的首飾盒子打開,裡頭珠光寶氣地閃爍了一大片。

  顧懷袖頓時一驚:「你待作甚?」

  張廷玉似笑非笑看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另一手卻將珠釵扔回盒子來:「要護著嫁妝,也別做得太露痕跡……」

  況且,他還沒說要拿她東西呢。

  他怎麼覺得,他們這一對兒夫妻,根本就不是什麼夫妻,也就是同一屋簷下面住下的冤家。

  從釵盒裡挑了挑,張廷玉看到了一支白玉翡翠嵌合在一起的簪子,在她頭上比了比,「這樣好看。」

  顧懷袖恨不能翻他對白眼,一把把簪子奪下來,「我今兒穿的這是湖藍的襖子,配個綠釵,虧你想得出來!」

  這一臉的嫌棄模樣,卻是讓張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顧懷袖在匣子裡翻找著,一屋人都在等她。

  芯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爺的臉色,斟酌著開了口:「二少奶奶,奴婢瞧著白玉翡翠那一支海棠連珠簪子挺襯您這一身兒的……」

  手上動作一頓,顧懷袖聽著這話,老覺得有些不對味兒。

  她唇邊的笑弧,忽然泛開了,似是湖上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帶著幾分平白的旖旎。

  顧懷袖重新拿起那一根被她扔進去的白玉翡翠的簪子來,放在手裡左看右看,她問青黛:「青黛,我這簪子打了多少年了來著?」

  青黛老老實實道:「回二少奶奶的話,這根簪子還是三年前在無錫,少奶奶做姑娘的時候跟姑奶奶一起出去打的,戴了幾年了。」

  「這麼舊的東西了啊……」

  顧懷袖看似感歎了一句。

  方纔說話的芯蕊,頓時臉色一白,她兩股戰戰,就要跪下來,不料顧懷袖已經向她招手:「芯蕊吧?你來。」

  這是張廷玉身邊伺候的丫鬟,還有句話說得好,叫強龍不壓地頭蛇呢,顧懷袖是剛剛嫁進來的,哪兒能得罪人家大丫鬟呢?

  她面上笑意清淺得很,純良極了。

  「怎麼不過來?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這時候的顧懷袖,跟往常見的都不一樣,張廷玉抄著手站在一邊看,一點搭話解救的心思都沒有。

  他瞧著顧懷袖,那俏生生的臉,語笑盈盈的,活像是個大善人。

  可這週身的氣派,那就不是一般地害人了。

  芯蕊再怎麼本事,也不過是個丫鬟。

  她早年在張廷玉身邊很是得寵,跟阿德乃是左右兩把手,雖是個女流之輩,可處理事情也算是很得勁兒。原本只是個普通的丫鬟,可張廷玉看她辦事還不錯,挺賞識她,在她伺候在身邊沒多久之後就讓拔了掌事大丫鬟。

  二少奶奶進門之前一日,老夫人吳氏也把她找過去說過話。

  談的是什麼,只有芯蕊自己清楚。

  她今兒敢忽然幫腔,也不過是看二爺在二少奶奶面前,顯得有些憋屈。

  自古以來,夫為妻綱,哪裡有妻子給夫君甩臉子的說法?

  所以芯蕊大著膽子說了,可萬沒料想是如今這樣的局面。

  顧懷袖叫她過去,過去幹什麼?

  眼瞧著二少奶奶那笑容親切得很,可芯蕊偏生覺得自己骨頭裡跟長了冰塊兒一樣,凍得她瑟瑟發抖。

  顧懷袖不喜歡一句話說上三遍,厭惡重複的事情,也厭惡不聽話的蠢貨。

  她眼皮子一搭,臉上所有的笑意,瞬間斂去,說了第三遍:「過來。」

  好一場變臉的好戲!

  都說女人善變,變臉比翻書還快,如今張廷玉是見著這麼活生生的一遭了。

  顧懷袖方纔還笑得溫婉賢良,彷彿全天下賢妻的好名頭都堆在了她頭上,沒想到一眨眼就沒了任何的表情,透著一股子陰冷森寒。

  芯蕊這才戰戰兢兢地過來,一矮身,半跪在了顧懷袖坐著的繡墩前面:「二少奶奶……」

  顧懷袖立刻又笑了,她誇她:「會聽話的才是好姑娘,我瞧著你挺喜歡這根簪子,就給你了吧。你跟你們爺,都瞧得起這簪子,偏生我是厭惡它舊。」

  意有所指地說完了這一番話,顧懷袖心裡的氣卻還沒散。

  她一鬆手,隨意地將那一枚白玉翡翠簪子插到芯蕊的頭上,還誇了她一句:「果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戴你頭上也真是好看。」

  芯蕊抖如篩糠,想哭,也又不敢哭。

  顧懷袖卻沒看她了。

  主子們說話,哪裡輪到個奴婢插?

  若有這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跟張廷玉之間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這顧府裡也該處處小心。有這麼個膽子大的丫鬟,顧懷袖如何能忍?不給點顏色,敲敲警鐘,真把她當軟柿子捏了不成?

  她心底冷笑越甚,臉上表情就越是柔和,活脫脫一個做戲的高手。

  「青黛,再找找,我記得有枚點翠的團花海棠,也是這花樣……」

  扭身坐回去,面對著鏡子,她又開始琢磨著打扮的事兒,像是忘了叫芯蕊起身。

  青黛聽了顧懷袖的吩咐,又去匣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果然瞧見一枚點翠的簪子,這才給懷袖戴上了。

  芯蕊跪在後面,頭上搖搖欲墜地插著那簪子,跪得腿酸,也不敢站起來。

  她眼底憋著淚,雙眼模糊地看向了張廷玉,張廷玉自然也覺察到她目光,卻又很平靜地移開了,沒有半分的情緒波動。

  顧懷袖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卻是打算著今兒回門之後,再找張廷玉說說了。

  不,回門之後太遲,一會兒回顧家的路上就說。

  她起身,便道:「先給公公婆婆請安去,咱們一會兒回門?」

  張廷玉點頭,一手扶著她出了門。

  阿德雖站在外頭,卻將裡面的一切聽了個完全,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看裡面跪著沒動的芯蕊,開口就想問張廷玉。

  張廷玉笑著跟他擺擺手,還是一句話沒說,只跟顧懷袖一起去上房了。

  今日是顧懷袖三朝回門的日子,張廷玉也是要走的,原本只來拜見吳氏,不過今日恰逢十五,張英有得了個休沐,倒是難得的一家子都在的日子。

  上下也就八個人,相互地見面寒暄請了安,這才各自坐下來。

  張英端著茶,不上朝的日子清閒得很,也不搭理後院裡媳婦兒們的事,自顧自地埋頭研究手裡那一把紫砂壺。

  別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遇著張英也在的時候,少得可憐,不過也不是沒有。

  顧懷袖倒是不大習慣,她在家裡並不怎麼請安,顧貞觀年紀大了睡得也多,早起對身子不大好,也就免了。

  自來是被人家的新婦難做,顧懷袖也算體味了。

  她坐在陳氏下首位置,卻沒瞧見陳玉顏。

  顧懷袖一琢磨,約略地明白一點,也不點明。

  吳氏看人都到了,這一回連張廷璐都來了,就坐在張廷玉下首的位置,也算是顧懷袖進門之後第一次把府裡人都看全。

  「老三這回倒是來了,你們平日裡請安的日子都不一樣,難得坐在一起一回。人倒是齊全,不過……玉珠,你堂妹哪兒去了?」

  這一聲「玉珠」喊的是陳氏,陳氏方想起身回話,吳氏便眼皮子一搭:「你身子不好,坐著說話吧,都一家人,何必那麼見外。」

  「是。」

  陳氏溫溫軟軟地應了,微笑著道:「玉顏昨兒玩瘋了,崴了腳,我叫她在屋裡休息呢。正想跟您告罪,沒料想您關心她,倒親自問起來了。」

  「崴了腳?可嚴重不?」吳氏還是很關心陳玉顏的。

  這一個小姑娘活潑開朗的性子,簡直跟陳氏是兩個樣,不過倒正好跟老三一模一樣。

  吳氏這幾個兒子裡頭,最看好的是大兒子廷瓚,最疼的卻是三兒子廷璐,而今老大娶了個病怏怏的媳婦兒,全憑著他自己喜歡,吳氏也不好干涉;可三兒子的親事,卻是她可以做主的,所以她喜歡陳玉顏,也希望三兒子能娶了自己挑中的人,好美美滿滿地過下去。

  這都是她一個做娘的,能為兒子做的事情。

  陳氏道:「回婆婆的話,並不是太嚴重,不過……兒媳想著,她已經來府裡照顧我許多日子,我素來是個不招老天爺喜歡的,堂妹別是受了我的牽連,過了災氣。過了今冬,兒媳的身子也該好起來了,大夫已經說過,也不必堂妹來照顧。更何況,娘家叔伯想念她得緊,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總住在咱們府裡也不好。」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吳氏,陳玉顏是還要談婚論嫁的,兩家的事情雖然板上釘釘,可畢竟禮數要周全好了。

  吳氏道:「老大媳婦考慮也周到,可挑好了出行的日子了?還得給你家裡寫封信說說才好的。」

  陳氏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兒下午便送了堂妹走,上午叫人快馬送信去,趕在人到之前再到就成了。」

  這未免走得太急。

  顧懷袖不動聲色地垂著眼,卻忽然覺得有人看自己。

  她一抬眼,對面坐了四個,三個年歲已大,最末的那個還在吃糖,一副孩童天真的模樣。

  張廷玉也抬頭,便跟她對視了一眼,有些奇怪。

  顧懷袖皺著眉,又低下頭去,之前跟她有過幾面之緣的張廷璐也低頭看著茶杯裡的茶葉,打進來就沒怎麼說過話。

  坐在最上頭的張廷瓚見了下面兄弟倆,摸了摸後腦勺,只暗歎了一聲。

  吳氏跟陳氏說完了小陳姑娘離開的事情,扭頭一看,張廷璐不知何時染上他那二哥的性子,要死不活地,一句話不說,一聲不吭,還根本不抬頭看一眼。吳氏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就將茶杯往桌上一顆:「老三,前日你二嫂進門,一家子都在,怎偏生你不在?昨兒我打發人去叫你,你還推脫不來,莫不是翅膀長硬了?」

  張廷璐整個人都有些懨懨地,他起身告罪:「是孩兒那一日喝多了,頭腦有些暈,後頭又受了一點風寒,故而推脫不見,怕娘擔心。」

  「我兒受了風寒?快過來,娘給看看,怎麼樣了?」

  吳氏之前還拉長著一張臉,現在一聽,早忘光了之前的不悅,立刻叫張廷璐來看。

  張英在旁邊叨咕了一句:「慈母多敗兒……」

  吳氏拿眼睛一瞪,張英歎了一口氣,也不說話了。

  張廷璐起身過去,讓吳氏好好看了看,全胳膊全腿兒的,這才放下心來。

  「我看你還不長點心,多大個人了,也不知照顧自己,早日給你把那一門親事說定,也省得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吳氏絮絮叨叨,又要說起那小陳姑娘的事情來。

  張廷璐眼角餘光一掃,卻瞥見顧懷袖跟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盯著那茶杯的花紋看,又見二哥也坐在一邊老神在在地品茶,心裡就堵得慌。

  他不敢跟吳氏說什麼置氣的話:「兒還早,不想成婚……」

  「胡鬧!」吳氏訓斥他,「一門親事都快說好了,總不能叫人姑娘家再等你個幾年吧?都要挨成老姑娘了!這一門事情,我說了算,你不許不同意。」

  張廷璐悶著臉一躬身,「嗯」了一聲,又坐回去了。

  接著吳氏又揪著張廷瓚說話,問他近日來還習慣不習慣,要不要再給他撥幾個丫鬟之類的。

  陳氏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端著那茶杯的手都在一直抖。

  老是張廷瑑卻是個年紀小的,在吳氏對張廷瓚噓寒問暖的時候,就蹦蹦跳跳上去,擠進吳氏的懷裡,在吳氏說話的時候,就咯咯地笑著。

  一家人看上去,真是個其樂融融。

  張英坐在吳氏的身邊,吳氏懷裡摟著張廷瑑,才訓了張廷璐,又去跟張廷瓚說話,張廷瓚妻子陳氏也是面帶著溫文笑意,應著婆婆的話。

  這一切,看上去都好。

  可顧懷袖真覺得哪裡怪怪的,這感覺……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端著茶碗的手指,輕輕捏緊,慢慢把杯蓋合上,看著那邊端起茶慢慢拂著茶沫的張廷玉。

  他動作很優雅,透著精緻的文氣,眼簾低垂,面如冠玉,整個人似蒼松翠柏,看著普通,卻又處處透著一種獨特感。

  是了,這一家子其樂融融,獨獨忘了張廷玉。

  最後將張廷玉想起來的,還是那把玩著紫砂壺的張英。

  他拉長了聲音:「好了,你們也別聊了,今兒還是二兒媳婦回門的日子,你們聊著忘了時間,回頭耽擱了我遠平兄見女兒的日子,可不大好。」

  吳氏歡喜的笑臉慢慢地平復了,彷彿這時候才注意到顧懷袖,只不冷不熱地溫聲道:「那就讓二兒媳婦跟老二去了吧,平白說什麼耽擱時間,也不過聊了幾句。你們去吧。」

  顧懷袖還沒想到什麼說辭,張廷玉就將茶杯一放,很自然地起身,「多謝父親母親體諒,我帶懷袖先回門,順便看望一下岳父岳母。」

  「我那邊讓福伯備了些禮,你順便給你岳父帶過去,時辰不早,你們動身吧。」

  福伯就站在外頭,等張英說完了,便一躬身,請張廷玉過去了。

  張廷玉使喚了阿德去把一大堆的禮物接在手裡,而後直接離開上房,穿過庭院走廊,拉著顧懷袖上了門前馬車。

  顧懷袖一路走著,卻是笑容滿面。

  她原就覺得奇怪,而今卻是多少明白一點了。

  這一日的晨省,頗能看出端倪來。

  張廷玉扶著她的手,讓她下了台階,正想要讓下人牽馬來。

  沒料想,大街上忽然跑來個小子,看著面黃肌瘦,衣衫破爛,看準了顧懷袖,一骨碌就跪下了。

  顧懷袖嚇了一跳,若不是張廷玉扶著,怕是就跌倒了。

  她暗自心驚一回,還沒開口,便看這小子一頭磕在地上。

  「善心的奶奶,您出門定然遇見好事,夫妻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事事順心如意,災禍全消……」

  辟里啪啦地,一大堆前後不著調的好話從他嘴裡吐了出來。

  過了有一陣,顧懷袖才聽他話鋒一轉,道:「小的父親眼看著就要病亡,請了個大夫,可沒錢抓藥,大冷天也沒別的法子,求富貴奶奶發個善心,求富貴奶奶發個善心……」

  大清早的,還是回門的日子,哪料想遇見這一遭來?

  顧懷袖摸不準這小子是騙人還是真事兒,還沒考慮清楚,旁邊張廷玉卻道:「今兒是個好日子,莫撞了霉頭。阿德,給他銀子。」

  這樣的事情,爺們在外見多了,手頭若是不緊,多還是願意給這些嘴裡冒花的小子們一些錢財的。

  阿德習慣了,便上前打錢袋裡摳了半兩銀子出來,在手裡轉了轉,才皺著臉把銀子扔給腳下這臭小子。

  這些人,都是看準了三日前張府有親事,前幾天就來要過一回了,今兒回門都還遇見一個,真是……

  不知足的!

  阿德心裡鄙夷,只開口趕他:「拿了就滾,別在咱爺跟奶奶跟前兒晃!」

  顧懷袖看著小子大冬天裡還打著短褐,雖瞧不見模樣,可烏髒的臉都凍得發紫,嘴唇也凍青,不像是個騙人的樣子。

  她念頭剛剛轉過,那小子已經一把撿起地上那一粒碎銀子,爬起來就跑。

  青黛忽然叫了一聲:「玉珮!」

  阿德一拍腦門兒,反應了過來:「好個小子!這不就是前幾天說的那個專裝可憐騙銀子還搶東西的嗎?!趕緊的,來人,追!少奶奶玉珮丟了!」

  門口站著的家丁們立刻就去追了。

  顧懷袖看向直愣愣的青黛,青黛哭喪著臉:「是小姐昨兒晚上叫奴婢帶了,要給二奶奶的。」

  給孫連翹的那一枚?

  罷了,左右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沒了也就沒了。

  她擺擺手,張廷玉雖覺驚詫,也沒怎麼在意,先上了車,而後在車轅上拉她。

  正在張府家丁們都追人去了的時候,後面也來了一撥人,問了之前那小子的行蹤就追了過去:「娘的,江蘇來的刺兒頭,這才五六歲就鬼精鬼精的,混混老爹教出來的混混兒子!」

  「昨兒李衛這小子還偷了老子三個銅板,非打斷他腿不可。」

  「人呢!」

  「往前面跑了!」

  「嘿,腿腳還挺快!」

  「砰。」

  一聲輕響。

  顧懷袖一腳踏空,整個人往前栽倒,額頭磕在車轎木條框上,疼得她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張廷玉一怔,原本是扶著她,沒料想她腳下踩空,而今磕著頭,額上紅了一片,兩眼淚汪汪的。他頓時不厚道地笑出聲來,手指掩著唇,咳嗽了兩聲。原是覺得自己這時候笑不合適,可偏生忍不住。

  顧懷袖上個車都上出意外來,只覺得窘迫。

  如今聽他笑,更是惱怒,一把揮開張廷玉的手,自己一骨碌爬上車,一點形象都沒有。

  所幸她動作快,也沒幾個人見著,顧懷袖就已經進了車裡坐著了。

  接著,張廷玉才掀簾子走進來,一撩衣服前擺坐了下來。

  兩人無話,馬車已經往前得得的走了。

  顧懷袖捂著額頭,一聲不吭。

  張廷玉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把她拽過來,壓著她手腕,拿下那素白的手掌來,額頭上紅著的一片也不是很嚴重。

  車後面有個小匣子,裡面裝著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他隨手撿了個瓶子出來,拿了藥膏就給她往額頭上抹:「別動。你若是想紅著這額頭跟只鵝一樣回去,我卻是沒意見的。」

  鵝?

  鵝的腦門兒上可不是凸出來一大塊嗎?

  顧懷袖氣得咬牙,卻真的沒動了。

  張廷玉溫暖乾燥的手掌壓著她額頭,讓她微微地仰著,好方便她上藥。

  顧懷袖睜著烏溜溜一雙大眼睛,趁著他忙活上藥的事,忽然道:「打從上房回來,我就想問你。你們兄弟四個——啊!疼疼……」

  剩下的話,忽然一句都沒說出來。

  張廷玉手上使了勁兒,顧懷袖淚花兒便又在眼眶裡打轉了。

  她瞪著他,「你幹什麼?」

  張廷玉手掌微微撤開力道,卻順著她臉龐滑落下來,撫著她光滑的脖頸,大拇指蹭著她脆弱的咽喉,「你又想問什麼?」

  那一種危險的、隨時會窒息的感覺。

  顧懷袖望著張廷玉這一張平靜得不起波瀾的臉,深邃的雙眸,微微翹著的嘴唇,只覺得有一種奇怪的寒,卻不是冷。

  說不清那一刻的感覺。

  她菱唇微啟,便欲說什麼,沒料想張廷玉一埋頭便吻住她。

  這感覺已經並不陌生,可今日一樣的,卻還是讓顧懷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僵硬著身子沒動,感覺他輕輕咬著自己的嘴唇,慢慢加重纏綿,又讓她快呼吸不過來。

  末了,張廷玉才慢慢放開她,嘴唇的弧度沒有放下去過,一手攬著她腰肢,一手手指卻點了一下她頭上的點翠團花海棠的簪子,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而後落下,揉撫她後頸一片嫩滑的肌膚。

  他只清楚而緩慢地說著,「你要問一個讓我不高興的問題,所以你還沒問,我便不高興了。」

  你不高興了就親我?!

  顧懷袖被這人的邏輯給打敗了。

  她咬牙,抿唇,壓抑怒氣,抬眼望他。

  張廷玉安撫一般地一笑。

  那笑容有些晃眼。

  他只把她往自己懷裡一帶,便懶倚著車裡一把椅子,讓她靠著,撫摸著她發頂。

  顧懷袖臉埋在他胸前,看不見他表情,只覺得滿滿都是暖洋洋的感覺。

  她聽見張廷玉那雲淡風輕的聲音:「知道我不高興,就別問,乖。」

  乖?

  呵呵。

  顧懷袖徹底消失了言語。

  爹不疼娘不愛的張二公子,也真是夠可憐的。

  這話若說出來,定能似刀劍般,將這個擁著她的男人扎得鮮血淋漓,剝皮蝕骨而見肉……

  話都已經到了她舌頭尖上,卻不知怎地說不出去了。

  顧懷袖一彎唇,嘲諷極了,還是一捲舌頭把話嚥回去,只道:「我嫁進來頭兩個月,把你屋裡丫鬟都給管好了。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好歹我是一房的少奶奶,誰踩了我的臉,我便剝了誰的皮!」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30:04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八章 趣聞

  早知這一日是顧懷袖回門的日子,閨女雖只走了兩三日,可顧貞觀卻忽然覺出了一種暮年的晚景之歎來。

  芳姐兒被他送走,是芳姐兒活該;而他原本覺得袖姐兒並不一定想嫁,可她最後偏偏答應了。

  興許一面該說袖姐兒聰明,往後不一定遇得到這樣的好人家,可另一面,何嘗不是她想離開這個家了呢?

  顧貞觀坐在床榻上怔然了許久,又想起雖然肯學,卻過於笨拙的嫡子。

  自打孫之鼎的女兒進了門,倒是多了個人照顧,看上去也成熟了不少,不過他最近倒是越來越喜歡讓柳姨娘陪著自己了。

  人老了,也就越怕孤獨。

  天不亮,顧貞觀就睜開了眼睛,讓柳姨娘服侍自己起身。

  沒一會兒,顧寒川跟兒媳婦來請安,顧明川也跟在後面,他一邊穿鞋,一邊卻感覺自己老邁的身體已經有些撐不住。

  「今兒是袖姐兒回門的日子,府裡的事情都是寒哥兒的媳婦操持著的,我看著也是挺緊心。不過你若能幫襯著一些,就去幫襯著點,也好讓袖姐兒高興高興。」

  終究是他這做父親的虧了袖姐兒的心,嫁進張家固然好,可他心裡想得厲害。

  柳姨娘接了他的手,幫著顧貞觀把鞋穿上,垂著眼眸,卻是按歎了一口氣。少奶奶進門之後,手段可厲害著呢。有什麼她能插得上手的?不過是個姨娘,安安分分地等著便成了。

  只是嘴上,柳姨娘不敢這樣說,她只溫溫順順地應了:「袖姐兒高興著,老爺也高興著,就是妾身的高興了。」

  這樣體貼的柳氏,也能讓顧貞觀高興一些了。

  他起了身,見了顧寒川夫婦,又見了顧明川,說了袖姐兒回門的事情。

  顧府裡裡外外都準備好了,這是昔日不怎麼樣的袖姐兒高嫁進了張府,回門的時候風光一回也是尋常。

  顧懷袖到家的時候,卻還沒想到有那麼大的排場。

  約莫是府裡的人都順著大門站著了,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

  她頗覺得好笑:「這都是沾了你的光。」

  張廷玉就在她身邊,聽了這句話,有覺得有一種嘲諷出來。他道:「我都是沾了我爹的光。」

  張府而今的風光,都是從張英和幾位祖宗的身上來的,就算還要往下面算,如今風光的也是他的大哥廷瓚。早早就已經中了進士,多厲害的人?

  說起而今的張府,一般只知道張英跟他嫡長子張廷瓚,別的人不過是附帶。

  顧懷袖聽了這句話,只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你別往心裡去。」

  這一位二爺,也是個喜怒不定的性子。

  其實也不能說是喜怒不定,只能說是他把喜怒藏得很深,就想戴著面具一樣,面具底下是哭是笑是喜是怒,都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

  張廷玉點點頭,不反駁,也不接話,終於在眾人的簇擁和見禮之中,第三次到了顧家。

  頭一次來,是提親,第二次是娶親,這一回這是顧懷袖回門。

  府裡的景致都是顧懷袖熟悉的,外面迎接她的是二哥跟二嫂。孫連翹新婚不久,看著倒不是當初那小姑娘的模樣了,姑嫂兩個一陣寒暄,一起進了屋,這才來見顧貞觀。

  幾日不見,顧懷袖只覺得顧貞觀平白地瘦了不少,只是看上去還算是硬朗,柳姨娘站在後面的陰影裡頭,是不出來見客的。

  「廷玉給岳丈大人請安了。」

  張廷玉躬身給顧貞觀見禮,卻被顧貞觀親手扶起來。

  他捋著鬍鬚,看著這性子沉靜的年輕人,又看了袖姐兒一眼,其實這樣看著倒是蠻般配的。

  「不必多禮,都坐下吧。袖姐兒出閣幾日,我這心裡倒是想念得慌,還盼著逢年過年賢婿多帶袖姐兒回來看看。」

  古時候多少女人嫁出去就回不來了?

  難得顧家這人還在京城,隔得也不算遠,要見面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

  有個什麼節日,抽空也能見上一見的。

  顧懷袖蹲身應著,卻有一種難言的如坐針氈的感覺。

  彷彿看出她心底的複雜,孫連翹終於抬頭,不再看自己袖子上的花紋:「公公何必擔心呢?您跟張英大人是至交了,方我點著小姑跟姑爺這邊帶回來的禮,可不就見著張英老大人特意給您送過來的一些嗎?這些小事,應當是簡單的。我看,不如讓二爺帶姑爺去府裡轉轉,他們爺們兒也有話聊,您這邊則跟小姑好好說說……」

  顧貞觀看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顧懷袖一眼,終究點了點頭。

  於是顧懷袖跟張廷玉兩個人便分開了。

  坐在顧貞觀的書房裡,顧懷袖忽然又想起當初在窗下偷聽到的那些話。

  她垂著頭,沒看顧貞觀,顧貞觀也有一會兒沒說話。

  眼看著日頭越來越高,屋子裡卻還是一片的沉默。

  興許是等了有小半炷香的時間,顧貞觀才道:「你在那邊,一切可安好?」

  「不好不壞,走到哪裡,過日子都該緊著心,父親的教導,女兒不敢忘。」

  她歎了口氣,沒繼續強。

  「你還在記恨當初的事情嗎?」

  他放了顧瑤芳一條生路,甚至給她鋪好了下一條路,只因為那是他骨肉至親。

  可袖姐兒這裡,很難說他心底沒有什麼愧疚。

  顧懷袖早就對著這件事放過狠話了,多的她不想多說,她跟顧瑤芳的恩怨,也沒必要再煩擾著顧貞觀。

  而今她父親年紀已經大了,不如安享晚年。

  她看柳姨娘就很體貼,是個溫柔的人,照顧著顧貞觀,也還算是合適的。

  顧懷袖避開了這個話題,只撿了好話跟顧貞觀說,父女兩個看著是一片的和樂。

  可走出書房,顧懷袖就知道,事情早已經不一樣了。

  父女之間因為對顧瑤芳之事生出來的嫌隙,沒辦法再彌補,只能迴避。

  出來的時候,院子裡的臘梅看著卻還好,她看著枝頭的淺黃,微微瞇著眼。

  身後忽然出來個人,恭恭敬敬,又帶著幾分巴結,「姑娘回來了啊……」

  回頭看,顧懷袖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原來是張媽,你怎地在這裡伺候了?」

  「回姑娘的話,老奴只是打這裡經過。自您出閣之後,我就被少奶奶打發去柳姨娘的院子了,方才從這裡路過,瞧見像是您,又聽說您今兒回門,所以上來給你問個好。」

  張媽一張老皺的面皮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想要把這話給說圓了,可處處都是破綻。

  顧懷袖沒拆穿她,當初走的時候沒有把張媽跟湘兒帶走,自然有她的顧忌。

  如今張媽巴巴貼上來,也只有碰釘子的命。

  她懶洋洋地,「難道張媽你有這個心,倒是我沒怎麼記得。你念著我,我也不會虧待了你。青黛,拿二兩銀子賞了張媽。」

  青黛終於從一旁走出來,如今是越來越有大丫鬟的風範了。

  她取出一兩銀子來,放進張媽的手裡,笑得甜甜的:「雖才是幾日沒見,卻像是好久都沒見到張媽了,現在看著,張媽您還是跟以前一樣精神。」

  張媽有些鬧不明白,可想想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那孫之鼎的女兒,原來看著是個天真的姑娘家,張媽以為憑藉著自己的資歷和在府裡認識的人,又是伺候過三姑娘的,怎麼也能有個好差事。哪裡想到,孫連翹一掌了管家的權力,就翻臉不認人。

  張媽嫁給了管家老徐頭的呢,而今孫連翹竟然連這個老管家的面子都不給,這不是明晃晃地就要拿她開刀立威嗎?

  張媽還去找過原來管事兒的姑奶奶顧姣,誰料想顧姣跟個鋸嘴葫蘆一樣,任是她說破了嘴,也是沒用。

  她倒也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自己的女兒給埋沒了。

  湘兒面相不錯,雖是個家生子,可未必將來不能有個好出路。現在在柳姨娘身邊伺候著,算是個什麼事?就算將來開了臉,做了個姨娘,也不過是個庶子的姨娘,哪裡比得上在顧寒川的身邊?

  所以,張媽費盡心機,就是想要給湘兒謀個好的差事。

  顧懷袖還不知道這一層,也不知道張媽想得這麼深,這麼遠。

  不過也沒關係,因著她伺候過顧瑤芳,往日裡又有些倚老賣老,早不待見她。這時候,顧懷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她,便道:「我去那邊看看姑爺,怕別讓他們等急了。青黛,咱們走吧。」

  「哎——姑娘!」

  張媽哪兒能讓顧懷袖走了,她噗通一聲給顧懷袖跪下了。「姑娘,老奴今兒來,是想請姑娘幫著說個情……」

  這人都跪下了,那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真是清楚極了。

  可顧懷袖的腳步只是一頓,她涼涼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來求我有什麼用?有那心思,不如做好手裡的事情。青黛,走了。」

  她招呼了一聲,看都沒回看一眼,便帶著人離開此地。

  剛轉過花園拐角,就見孫連翹在一干丫鬟的簇擁之下過來,她目光平靜地從張媽那邊掃過,又看了一眼顧懷袖這一臉的平和,便已經大略知道了是個什麼情況。

  只是孫連翹不對此說什麼,笑了一聲:「我想著公公跟你也快說完了,就來瞧瞧,兩個爺還在後面下棋呢。」

  下棋?

  張廷玉跟顧寒川下棋?

  顧懷袖將眉頭一皺,她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也不多問,只道:「嫂嫂費心。」

  「這有什麼費心的,左右比在家裡的時候輕鬆多了。」孫連翹眼唇一笑,「我父親是太醫院的院史,看著什麼事情都沒有,可暗地裡最多的就是門道。我娘一天要應付好幾波人的,就是我,也漸漸清楚了不少。」

  宮裡面最不缺的就是拿捏人、害人的門道,太醫院的太醫們,就是公里主子們的刀劍。

  顧懷袖知道最髒的就是那皇宮,背地裡污穢不少,孫連翹原是在孫之鼎身邊長大的,要她乾淨純淨跟真正的十幾歲姑娘一樣,就跟要求顧懷袖胸無城府見著一個人就信任一個人一樣困難。

  只是,孫連翹怎麼平白說起她家的事情來?

  顧懷袖拉著孫連翹的手走,其實孫連翹比自己還小幾歲,看上去就是個還沒長開的女娃。

  「顧家就是門第不大高,事情也簡單,你自己過得好就好,何必再想那麼多呢?」

  「這倒也是。」孫連翹點著頭,「前日我母親見冬天涼了,就往我這兒送了些東西,說了兩句話,這話,怕是小姑有點興趣呢。」

  這才是進入了正題。

  顧懷袖眼皮子一搭,嘴唇一彎,看了看腳下的路:「哦?想必是什麼有趣兒的事兒呢。」

  「真真有趣得緊。」

  孫連翹想起自己母親來親自說的這個事兒,也覺得背後冒冷汗,可這件事必須要跟顧懷袖說。

  孫家那邊,並不知道顧家是不是跟宮裡有什麼牽扯,為了一家子的平安,少不得來探探顧懷袖的口風。

  相傳顧瑤芳跟顧懷袖一向不和,顧寒川又是個拎不清的糊塗鬼,問他也是白搭,還要擔心出事。

  現在,試探她這看似普通的小姑,卻是最好的了。

  「昨日有個宮女,鬼鬼祟祟往太醫院找了個人,要了點藥,是毓慶宮的人。到底這藥是拿來幹什麼的,卻是不知道了。我曾聽人說,內務府林恆大人有一個女兒,也在毓慶宮裡伺候,若是牽連到了什麼,可就不好。」

  腳步,終於頓住了。

  顧懷袖看著孫連翹,孫連翹一臉的天真無邪。

  「宮女?哪一個?」

  「這……可就不知道了。」

  孫連翹扁著嘴唇,搖了搖頭。

  平白無故,孫連翹不會說起這件事,定然是這件事很可能跟顧家有牽扯,所以才說出來。

  孫之鼎是宮裡有名望的太醫,給阿哥們看過病,也給皇帝太后看過病,尋常事情請不動他。

  這下面烏七八糟的小事,只怕是下面人傳入他耳目之中的。

  很多事情,都是太醫院的人都清楚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不搭理。他們辦事是錯,不辦事也是錯,索性放了手,隨便了。

  而今這事情,怕是沒辦隱秘。

  顧懷袖斟酌了一下,溫和一笑:「這果真是個有意思的事情。不過,內服務翎長林恆,與咱們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不打緊。」

  話雖這樣說,可顧懷袖卻忽然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新衣裳。

  這時候雖還是冬天,卻該給春天打算著,早早備下新衣才好。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發表於 2018-1-18 00:30:27 |顯示全部樓層
第三十九章 藏拙夫妻檔

  到底孫連翹是朋友不算是敵人,沒道理跑來針對自己這已經出嫁的小姑。

  顧懷袖不曾懷疑她的用意,只是覺得她這樣試探自己的行為有些奇怪罷了。

  孫之鼎畢竟是在宮裡做事的,小心一點也不為過。

  顧懷袖跟孫連翹一起到後面花園石亭裡,看顧寒川跟張廷玉下棋。

  方纔她聽見孫連翹說這二人下棋,還驚詫了好一陣子。

  顧寒川是個死讀書的,雖然也靠著八股中了舉,可到底腦子是不大靈光的。她對張廷玉不瞭解,可直覺張廷玉應該能夠輕而易舉地贏過顧寒川。

  畢竟,顧寒川這個臭棋簍子從沒在顧瑤芳的手下贏過。

  當初顧瑤芳是大姐,喜歡找人下棋,有時候也教自己的丫鬟下,不過最多的應該是跟顧寒川下。

  顧懷袖沒說出這話來,不過已經做好了去看到顧寒川那黑臉的準備。

  可真正站到石亭外面的時候,顧懷袖就皺緊了眉頭。

  這情況,跟自己想像的,差距似乎有點大。

  顧寒川紅光滿面,嘴角帶笑,手裡捏著一枚棋子,有些得意地敲擊著棋盤旁邊的石桌側沿。

  坐在他對面的張廷玉則完全相反,手臂僵硬,捏著棋子在棋盤上方游移,似乎不知道下在哪裡好。

  別說是顧懷袖,就是孫連翹也是愣了一下。

  顧寒川下棋是個什麼德性,孫連翹作為他的妻子能不清楚嗎?

  這會兒見到這情況,再過來悄悄一看棋盤上的情況,便大為尷尬了。

  原來一向被人認為是臭棋簍子的顧寒川,這一次的發揮竟然異常驚人,一條大龍殺進了張廷玉的黑子之中,咄咄逼人。

  而張廷玉的棋子,卻是散亂無章,看不出什麼門道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門道。

  他面露為難之色,捏著棋子在棋盤上晃來晃去,最終還是一鬆手,投子認輸。

  「啪。」

  棋子落到棋盤上,張廷玉歎了口氣。

  「顧二爺棋力驚人,廷玉不及。」

  「哈哈哈……承讓了,承讓了!」

  顧寒川爽朗地大笑出聲,一臉得意神情,還輕蔑地瞥了顧懷袖一眼。

  顧懷袖沒聲息地站在了張廷玉的身後,看見周圍站著伺候的丫鬟們也笑了起來,不知是為顧寒川高興,還是嘲笑著張廷玉。

  她看不見張廷玉表情,卻無端端有些難受。

  又是一個能裝的。

  仔仔細細地掃了一眼棋盤,顧懷袖見兩位爺要收拾棋盤,她卻忽然道:「二哥跟夫君不必勞動,還是我來吧。」

  她走上前去,挽了些許衣袖,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一歸位。

  孫連翹見狀也上來幫忙。

  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底,可不是個紅袖添香嗎?

  張廷玉臉上似乎帶著隱約的失落,不過眨眼就消失不見。他端茶起來喝,掃了顧懷袖一眼,沒出聲。

  倒是對面的顧寒川,剝了個橘子,笑著打量顧懷袖,卻說:「妹夫,看樣子還是你有辦法。我看袖姐兒出嫁之後,倒是沒那麼凶悍不好接近了,看看這賢惠得,還自己上來收拾棋盤呢。」

  顧懷袖聽著,捏了棋子的手一頓。

  她虛偽地將嘴唇的弧度拉大,捏著嗓子道:「二哥倒是極為瞭解我的,多謝你誇獎了。」

  呵呵,誇獎了。

  真恨不得把這棋子全塞進他嘴裡去!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東西!

  就顧寒川這頭腦和唇舌,即便是入朝做官,沒兩日也跟今科狀元戴有祺一樣,被逼得辭官。

  說顧貞觀已經算是個頗通世故的人了,可他因著一身文人習氣改不掉,覺得官場污穢,辭官歸隱。話說得是好聽,辭官歸隱,在朝廷上混得好好的,沒事兒誰會辭官?

  所以,那還是被逼的。

  每三年都有那麼多的人進士及第,可最終成為一代名臣、為人敬仰的又有幾個?

  大多都作了酒囊飯袋,更有甚者上了斷頭台,或者被發配了寧古塔。

  顧懷袖心底暗歎了一聲,手上卻繼續撿著棋子,看上去很專心。

  張廷玉眉頭微微一挑,原本是沒注意顧懷袖的,可這時候卻發現,她的目光其實一直落在棋盤上。

  他嘴上道「顧二公子說笑了」,回頭來又禮尚往來地誇讚了孫連翹一番。

  孫連翹臉不紅心不跳,只道:「妹夫你就應承著他吧,我家二爺是什麼德性我還不清楚嗎?袖姐兒沒出嫁之前就是個好姑娘,我可是認識的,別聽他瞎說。」

  「虧得你說這話也不知羞,還小我兩歲呢,竟然也敢裝出這老氣橫秋的模樣來。」

  顧懷袖貌似親切地啐她一口,姑嫂兩個三五兩下地撿了棋子回棋盒,便接近吃飯的時間了。

  臨走時候,顧寒川忽然道:「妹夫,若是你有時間,不如跟我一起出去參加一些文會,詩會之類的,也好長長見識。聽說你今年沒有參加鄉試,如今沒個功名在身可不好走。早早結交一些文人士子,可有很多好處。」

  顧寒川是個舉人,今年春天沒中進士,可難保大後年不會中。

  他儼然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教訓著張廷玉。

  張廷玉的確是沒功名,只一拱手:「多謝二哥好意,回頭若有機會,定跟著二哥去。」

  顧寒川虛榮心得到滿足,邁著八字步往台階下面走。

  「要我說,張英老大人也是,憑著他的本事給你捐個官,多簡單的事情好。」

  這朝廷裡,做官不外乎四種方式。

  其一,靠銀子。這是歪門邪道,有更含蓄的說法叫捐官。其二,靠關係。朝中有人好做官,多少年的至理名言了。當然,還有比較厲害的第三種,讓天子自己來找你。什麼姜子牙,諸葛亮之流,大都是守株待兔得來的官,這一種最高明,往往名利雙收,可一般人沒這個本事。其四,便是科舉。隋朝建立起來的科舉制度,使寒門也可出貴子,選拔上來一大批的人才。

  顧寒川自己走的便是這第四條路,可他覺得張廷玉不一樣。

  張廷玉是個什麼身份?

  當朝禮部尚書張英的次子,張英不是個貪官,可不缺錢,靠銀子給自己兒子弄個官,多簡單?還有更簡單的,憑他的地位,在朝中一說,誰不能給他個面子,至少也給他兒子弄個肥缺來候補著。若是張英上心,活動開手腕,沒多久就能把自己兒子給扶上來。

  可張廷玉這都二十了,竟然至今沒有個功名,也沒說有個官位,卻是太過奇怪了。

  所以顧寒川納悶兒啊。

  他渾然沒在意直說這種事情可能讓人難堪,只是自顧自,一點也不顧念他人想法。

  顧懷袖跟張廷玉如今是一個屋簷下過日子的,還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聽見顧寒川說話這樣損,秀眉一籠,眉目之間已經氤氳著幾分寒意了。

  孫連翹真是要被顧寒川這不成器的給氣死,她湊上前去,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狠狠地揪了他一把,同時帶著威脅地看著顧寒川。

  顧寒川險險就要疼得叫出聲來,可看見自家婆娘凶悍的眼神,就慫了。

  他一咕嚕,把痛呼聲吞進肚子裡,這一回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終於訕訕閉嘴,不再開口。

  顧懷袖回看張廷玉,卻見他始終唇邊掛笑,竟似乎對顧寒川那般失禮的言語無動於衷。

  不過同時,另一個問題也浮現在顧懷袖心頭了。

  張家四位公子都是靈氣逼人,更聽張英跟顧貞觀都說張二公子也是個厲害的,可剛剛下棋……

  她仔細地回想著自己收棋子回棋盒時候記下來的棋譜,只願到時候別忘記了才好。

  到底張廷玉這面具有多深,顧懷袖還沒探清楚,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慢慢來。

  四人一路無話,一路回去,入席又聊了一會兒才坐在一起用了飯。

  張廷玉跟顧懷袖在這期間,幾乎沒有什麼交流,整個回門的過程其實很寡淡。

  要說有什麼驚心動魄的,也在顧懷袖這裡。

  她回了自己屋裡,收拾了一些衣物,找了個借口請了白巧娘來,卻將從孫連翹那裡聽來的宮裡消息告訴她。

  白巧娘捧著那幾件舊衣裳,有些驚異,本來想問顧懷袖是哪裡得來的消息,又覺得冒犯,便沒說話。

  她道:「多謝張二少奶奶告知,妾身回頭便為您改好這衣裳去。還請您放心。」

  「你說便說,這事兒左右與我沒太大的關係,你只跟你們爺說清楚,我不想這事兒牽連到我,也不知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孫連翹沒說求藥的宮女是誰,也沒說是求的什麼藥,所以顧懷袖不好拿捏。

  她身在張家,本來也沒個什麼勢力,充其量也就是能搭上個白巧娘,如今知道了宮裡的事情,只賣四阿哥一個人情罷了。

  不賣這人情又能怎樣?等著顧瑤芳胡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來呢。

  她一面盼著能擺脫了這一位煞星一樣的四阿哥,一面又不得不依附於四阿哥辦事。

  顧懷袖忽然覺得,她跟四阿哥的奴才,還真沒什麼區別了。

  自嘲一笑,顧懷袖道:「你去吧,就這幾件衣裳,回頭有心你可以送回顧府。」

  白巧娘彷彿之前前一陣顧懷袖跟四爺抬槓的事情,打那件事之後對顧懷袖這種敢拿命跟四阿哥拼的主兒,也是打心底忌憚。

  她再不敢有絲毫的不恭敬,規規矩矩地退下了。

  顧懷袖就站在自己屋裡看著她,忽然就明悟了一個道理:是軟柿子,就別怪別人捏你。

  只是有時候柿子沒有拿捏的那一隻手硬,還是只有被捏著了。

  她笑出聲來,回頭問青黛:「可找見玉珮了?」

  「還沒呢,奴婢老覺著這屋裡像是被人翻過……」青黛嘀咕著。

  顧懷袖也不在意:「值錢的差不多都帶走了,只是這屋子還留著,半匣子不怎麼用得著的首飾還在而已。你再找找……」

  有人來翻過也不要緊的,顧懷袖說是這樣說,可聽見這話卻一轉臉去書房櫃子裡看了看,頭髮絲兒還鬆鬆繫在櫃門上。

  她打開了櫃門,裡面有幾本珍藏的古籍,拿出去賣倒是能賣不少錢。

  原本這頭髮絲兒是為了古籍準備的,可顧懷袖這才想起來自己忘記一件大事。

  她翻出幾本書來,堆在桌案上,而後蹲在地上翻開一本書,取出裡面夾著的幾張宣紙來,而後一笑。

  這宣紙上字跡工整而清秀雋雅,頗有幾分筆力,後面一張草書甚至有鐵畫銀鉤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然後也放在桌案上,端了一杯茶來就淋在紙上。

  要出嫁的時候什麼事兒都忙,差點忘了這些。

  她將茶杯倒放在旁邊,看著茶水漸漸將墨跡暈染開,也打濕放在一旁的古籍,這才彎腰下去繼續整理。

  沒一會兒,青黛驚喜道:「小姐,找到了,這是上次您跟姑奶奶出去買的另一隻。」

  早上出張府的時候,遇到件奇事,竟然被個小乞丐一樣的寒酸小子給偷了玉珮,還騙了一兩銀子。

  青黛現在還記得呢,銀子是二爺吩咐身邊的阿德給的,可玉珮卻是從她腰上奪走的。

  玉珮揣在荷包裡,還沒拿出來過呢。

  那是一枚雙魚青玉珮,有個吉祥的意頭在裡面,不過現在顧懷袖叫她翻的卻是一隻黃玉的,雕工樣式都是差不多的,應該是當初在一個工匠手裡買的。

  她找見了,便跟顧懷袖說。

  顧懷袖叫她拿了個東西裝起來,一會兒給孫連翹送去。

  一個紫檀香木雕的小匣子,也就巴掌大,玉珮就擱在裡頭。

  青黛裝好之後給顧懷袖看了看,顧懷袖托著,看著裡面的雙魚佩,卻想著今日早上遇見的那小乞丐。

  江蘇,李衛,

  她早上那一跤可不是平白跌的,那是被嚇的。

  原不過被個不知死活的乞兒強騙了東西,雖然罕見,卻也沒當一回事兒。她以為只是尋常,可後面追上來的幾個混子,嘴裡喊了那臭小子的名字,偏生叫李衛,這不是嚇顧懷袖嗎?

  她覺得自己若有一日死了,定然是因為知道得太多。

  「呀,什麼時候這……茶杯……天……」

  青黛一扭頭,就看見書桌上雜亂的一片,驚得不清,仔細一看才知道竟然是顧懷袖曾經珍藏的幾本古籍,頓時手忙角落地去收拾。

  顧懷袖也起身過去看,只道:「方纔找一陣東西,卻是不小心將茶杯打翻了,這下可慘了。趕緊收拾收拾……」

  她把上面沒沾上茶水的線裝古籍拿出來,下面沾水了的則叫青黛好好拿帕子擦擦,至於桌面上按一灘已經看不出字跡的紙張,則隨手扔掉了。

  主僕兩個忙完,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顧懷袖把古籍裝進箱子裡,叫了人來搬走放進車裡,回去的時候正好帶走。

  而後,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一差不多要離開了,我去把玉珮給了二嫂,也好討個好意頭。」

  她去顧寒川住著的東廂房,在耳房裡見著了在屋裡調香的孫連翹。

  「二嫂,你這屋裡,真是香得厲害。」

  顧懷袖有些不大喜歡香料的味道,不過孫連翹身處其中,倒是不介意。

  她忙給顧懷袖張羅著坐下來,顧懷袖則把那玉珮給她。「都是不值錢的東西,早年我跟姑姑出去買的,只送你個吉祥的意頭,還望你不嫌棄。」

  孫連翹知道顧懷袖回來的時候已經給這一房帶過了禮物,這時候這怕是給她一個人的,獨一份兒,頓時喜笑顏開。

  「呀,是枚雙魚的。」

  雙魚佩蘊含著陰陽調和之道,這一枚玉珮只有半指長,拇指寬,看著小巧可愛,雖不見得多名貴,勝在雕工好,意頭好。

  孫連翹看了,愛不釋手,當即就給佩在了腰上。

  「這盒子倒是也精巧,紫檀香……」

  「怎麼了?」

  顧懷袖看孫連翹眼神閃爍,有些奇怪。

  孫連翹搖搖頭,「這紫檀香木做收拾盒子,你可以可別這樣,有時候好東西也能變成壞東西。是藥三分毒,不能亂用。」

  這話說得謹慎。

  顧懷袖卻暗暗心驚起來,孫連翹雖然只是隨口一說,卻足見她在這些事情上的小心了。

  精通醫術的孫連翹,果真不一般。

  顧懷袖想起一件事來,不得不拜託她:「今兒我回門,見著父親,卻是見著消瘦了,你精通醫術,只盼著你平時照看一些。我是個不孝女,不能侍奉他左右,二哥是個不經事的,四弟庶出,一說不上話,府裡上下也看嫂子……」

  孫連翹卻一笑:「你別擔心,我前不久才給公公把過脈,是憂心的事情多了一些,怕是心情不大好。這些都是心病,一時半會兒治不好,只能慢慢來。可公公身子骨兒還硬朗著,必定長壽,你只管把心往肚子裡放。」

  到了顧貞觀這個年紀的人,一應壽材都早已經準備好了。

  說句難聽的,顧貞觀什麼時候兩眼一閉,就能乾脆得很地直接出殯下葬。

  活得年歲久的,等到去世還要叫「喜喪」。

  可顧懷袖雖還有心結,卻也不想看見顧貞觀有什麼差錯,因而多托了孫連翹幾句。

  她這屋裡都是香料,隔間裡還全是藥材,都是嫁進門的時候陪嫁過來的。

  孫連翹道:「這屋裡味兒重,你還是跟我出來聊吧。」

  這一聊,又聊到了日落西山。

  張廷玉跟顧懷袖該走了,顧貞觀卻一路送到了門外,遠遠地看著。

  車裡的顧懷袖長歎了一口氣,扭過身來,放下簾子,看見張廷玉毫不掩飾自己研究的目光,正上上下下打量她。

  顧懷袖道:「二爺好棋力。」

  張廷玉微笑:「沒你哥下得好。」

  顧懷袖冷笑一聲,懶得搭理他,「也就是你喜歡丟這個臉。」

  「我爹說,吃虧是福。到我這裡,就成了吃虧是福。」張廷玉自有自的一番歪理。

  兩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乾脆地都不說了,你看你的書,我發我的呆。

  沒一會兒,便又回了張府。

  還沒進門,阿德去家丁那邊問了消息,回來報道:「爺,早上那個搶騙東西的小子沒追到,說是跑得比那發瘋的兔子還快,倒是抓住了幾個跑得沒力氣的混混,問出些沒用的東西來。」

  「既然是沒用的東西,那就放了吧。」

  張廷玉也沒怎麼在意,市井之中偷雞摸狗的事情太多了,他們遇見這一遭,哪兒能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人?報官是報官了,可官們不一定有時間查。

  索性隨意了。

  張廷玉不在乎,顧懷袖肯定也不能表現出什麼在乎的樣子。

  她聽見這結果,壓根兒沒問一句,就跟著進去了。

  剛剛回來,夫妻倆一起去吳氏屋裡拜見,結果被告知吳氏困覺呢,說他們早上請過安了,日後見面的時候還多,不必每天都來見,免得見多了心煩。

  見多了心煩。

  這樣的話從吳氏身邊那婆子的嘴裡吐出來,倒是笑吟吟的,似乎一點沒惡意。

  吳氏身邊有兩個能幹的,一個婆子,王福順家的;一個大丫鬟,叫長安。

  此刻那叫做長安的,看上去規規矩矩,只梳著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像個普通大姑娘。容貌雖好,可沒怎麼打扮,倒是老實模樣,不過目光炯炯,不像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王福順家的身材有些臃腫,年紀大了就開始發福,厚厚的雙下巴倒是喜慶,有些福態。

  她笑容可掬地說完這一番話,長安則在一旁聽著,也不插一句嘴。

  顧懷袖沒接話,聽張廷玉道:「既如此,便不打擾母親了。懷袖,我們走吧。」

  他轉身,也根本沒一定要見吳氏的樣子,轉身拉著顧懷袖就走了。

  後面大丫鬟長安跟王福順家的,禮數倒是周全,一躬身送走他們,這才回去跟吳氏說。

  吳氏哪兒在困覺?她正跟屋子裡坐著的張廷瑑說話呢。

  四公子張廷瑑,今年才十歲,不過天賦出眾,已經能做對子了,很得吳氏喜歡。

  此刻,他顯得有些天真:「為什麼娘不見二哥啊?」

  張廷瑑覺得二哥人還不錯,二嫂也很漂亮。

  他曾經說想要娶個二嫂那麼漂亮的媳婦兒,可他的貼身丫鬟浣花聽了卻告訴他,他二嫂是個心腸狠毒的,是園子裡的美女蛇,叫他別跟二嫂說話,還不准他在吳氏面前說二嫂怎樣怎樣。

  張廷瑑雖不知道為什麼,可浣花伺候他不少年了,也就聽了這話,絕口不提二嫂怎樣。

  他年紀小,不懂事,可很聽話,很聰明。

  吳氏摸著他的頭,又噓寒問暖,給他把衣服上的盤扣解開又扣了一遍,這才放心。

  「別跟我提你二哥,就是他命硬,差點剋死你大哥!你離你二哥遠些走,聽見沒有?」

  張廷瑑被吳氏一下變臉給嚇住了,有些發愣。

  「命硬?」

  小孩子還不懂這些。

  吳氏歎了口氣,想起小時候老大帶著老二游春的事情。

  老二那時候年紀小貪玩,在河邊戲水,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半天沒冒起來,嚇得岸上張廷瓚冒汗,也不顧自己根本是個不會水的,就下去救他二弟。結果他一進水就沒了影子,反而是張廷玉打水底冒出來,一點事兒沒有。

  上面跟著出去的下人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跑過來撈人,好不容易把張廷瓚給撈起來,已經去了半條命,閻王爺跟前兒走了一遭,這才撿回命來。

  她那時候找了道士算命,道士戰戰兢兢哆嗦著跟她說,是二公子命硬,克著大公子了。還說,大公子跟二公子之中,這一輩子只能有一個人大富大貴,否則要犯命煞。

  吳氏以淚洗面,在老大病中就沒離開過他的床。

  張廷玉想要進來探病,也被吳氏叫人打出去,跪在他大哥門外整整有三天。

  打那以後,吳氏就鐵了心,覺得張廷玉是命裡帶煞的。

  別的兒子起名都是瓚、璐、瑑,帶個玉字邊,可偏偏張廷玉的名字就是個「玉」字,一個人壓了兄弟裡三個。

  她給張英埋怨過,說不該起這麼個名字。可張英不管,他說名字是一輩子的事情,已經起了就不該再改,說什麼也不動,還罵她是婦人之見,頭髮長見識短。

  張英不改是張英的事情,吳氏是不管了,她也不管自己這個兒子了。

  張廷瓚那一次差點沒了命,她警告過多少次,讓老大別跟老二走一塊兒,可偏偏廷瓚不聽。因著張廷瓚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吳氏只好把心思放在三兒子跟四兒子的身上。

  反正這些年,但凡是兄弟們跟張廷玉走得近了,就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

  不管有關沒關,吳氏只覺得是張廷玉的錯,這些年來也就越發地厭惡他。

  還好,老大早早地就中了進士,而張廷玉卻是漸漸平凡下來,一事無成。她開始覺得,當年那道士真是鐵口直斷,張廷玉跟張廷瓚兄弟兩個,只能有一個人好。

  這些都是陳年往事,可已經擱在她心裡許多年了。

  她想著想著就開始歎氣,戳著張廷瑑的額頭,語重心長跟他說:「你啊,別跟你二哥走一塊兒,也別跟你二嫂走一塊兒。」

  「為什麼呀?」張廷瑑皺著眉頭,十分不解。

  吳氏笑:「天煞孤星跟天煞孤星湊一對兒,你二哥命硬,娶了個媳婦兒卻說是宜家,我想著那道士說的總不會錯。可宜室宜家,不代表你二嫂就是什麼好人。人品,跟命格,這是分開的。」

  「我二嫂是蛇蠍嗎?」

  張廷瑑想起丫鬟浣花的話。

  「對,你二哥是蛇,你二嫂是蠍,碰見要倒霉的。」

  吳氏儘管拿話嚇他,她膝下有四子一女,沒了個張廷玉在跟前兒,從不覺得寂寞。

  張廷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裡卻想著,他一點也不怕。他話語稚氣得很,一口道:「跟戲文裡唱的一樣,蛇蠍就該好好治治!」

  吳氏被他逗笑:「對,就該好好治治。」

  張廷瑑在吳氏屋裡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被來尋他的浣花給領走。

  「浣花,我記得你跟芯蕊姐姐好,芯蕊姐姐現在是不是去伺候二嫂了啊?」

  「芯蕊還是伺候在二爺的身邊啊,二少奶奶帶了丫鬟來呢。」浣花嬌俏可愛,牽著張廷瑑的小手,還要去學塾見先生,等先生給訓個晚話。

  「自己帶丫鬟啊,我聽說她還帶了個廚子來。」

  張廷瑑琢磨了琢磨,又問浣花:「你知道我二嫂的廚子嗎?」

  這事兒在下人中間可傳得廣了,誰見過陪嫁帶個廚子來的?下人們都說這二少奶奶是嬌生慣養,虧得二爺能忍,也沒將這廚子給攆出去。

  她想起今兒早晨芯蕊竟然被罰,一直在屋裡跪到了中午,等著老夫人知道了,才叫起來,去屋裡敷藥。結果敷藥的丫鬟回來說,芯蕊雙膝上全是傷,脖子上也被珠釵劃了一道口子,看著怕人得很。

  二房管教下人,老夫人即便想要開口,也得顧忌新婦顏面,已經放了話,等過一陣就去拿捏她,給芯蕊出口惡氣。

  現在看四公子這樣問那廚子的事情,浣花嘻嘻笑道:「那個廚子我知道啊,可厲害著呢……」

  一步一步,浣花慢慢地引著張廷瑑往閬苑前面走。

  日頭已經斜了好一會兒,天將暮時,天空裡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眼見著一下就冷了起來。

  剛剛回了屋的顧懷袖捧了個手爐,坐在炕上,盤著腿,一手摸著手爐,一手捏著棋子,皺緊眉頭。

  張廷玉只在屋裡踱步,背書,手裡一本書都拿倒了,時不時看一眼顧懷袖。

  顧懷袖被他看得心煩,沒好氣道:「你要唸書就好好唸書,裝也裝得像一點,書都拿倒了!」

  張廷玉低頭一看,果然如她所言。不過他一點也不介意,只是將書往炕上一扔,卻仰面躺在了顧懷袖的身邊,伸出手臂來圈著她細腰:「都說了你記不住,你偏要擺,這不是為難你這小腦瓜子嗎?」

  「呸!」

  顧懷袖還就跟那棋盤槓上了。

  她今兒在顧家石亭裡看著張廷玉跟顧寒川下的那一局,就知道有貓膩,問張廷玉,他卻賣關子不肯說,還譏諷她,說她是沒事兒找事兒。

  顧懷袖一賭氣,直接擺了棋盤,自己慢慢放棋子。

  可那時候滿盤的都是黑白,儘管她刻意上去記過棋子的位置,可也難免記一半丟一半。因而,眼下這棋盤, 擺到中間就亂了。

  顧懷袖是心煩意亂,想甩開他的手,自己靜心擺棋。

  可張廷玉看著她皺眉抿唇的樣子,卻無端地心疼起來,調笑她一句,竟然一手撐著頭,一手從她腰上繞過去,將她環在棋盤跟他胳膊之間,而後捻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了下去。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黑子,白子,黑子,白子……

  整個棋盤從稀疏變得緊湊,直到最後,張廷玉修長的手指,提起了一枚黑子,高高地捏住了。

  那一瞬間,顧懷袖也不知為什麼,屏住了呼吸。

  而後,張廷玉一聲輕笑,卻沒有跟在石亭中一樣,將那一枚棋子投下。

  他當時就是下到這裡,手指在半空之中游移了許久,沒有下下去。

  顧懷袖著急了,回頭撓他:「你趕緊給我下!」

  張廷玉悠閒得很,手指摩挲著棋子,搖搖頭:「忘記了,我不該是投子認輸的嗎?」

  「你!」

  她氣得咬牙,恨不能咬死他,「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困龍之勢應該就要成了,你趕緊落子啊!」

  困龍之勢,棋局裡殺人大龍的一種說法。

  張廷玉上下打量她一眼,忽地笑道:「草包顧三?」

  顧懷袖無語,索性一把拂亂了棋盤上的棋子,「愛下不下,我不奉陪了!」

  她起身,兩步走到桌邊給自己倒茶喝,順順氣兒。

  張廷玉翻轉著自己手中一枚黑子,隨便將之扔進棋盒裡,卻道:「我是個半吊子,這困龍之勢還是跟我大哥學的,你若真感興趣,下次我幫你問問,要不你自己去問也成。學生請教先生,應該的。」

  顧懷袖搭著眼皮,沒打算給他好臉色。

  她越想越來氣,只覺得這人是故意逗她呢。

  她聚精會神地看了那麼久,眼看著困龍之勢將成,他卻剎在了最關鍵的一子上!是真不知道?顧懷袖也不清楚。

  反正她是一口氣憋在胸口,宣洩不出來。

  喝茶喝茶,喝茶順氣兒。

  張廷玉只笑著看她那壓抑怒氣的模樣,似乎頗得其中真趣。娶個媳婦兒回來,時不時撩撥一下,日子似乎立刻就不無聊了。

  他看戲,而顧懷袖正在努力安撫自己情緒。

  這時候,滿室寂靜,眼看著是要擺晚飯了,青黛卻忽然急匆匆地跑進來,一骨碌跪在簾子外面:「二少奶奶,不好了,石方師傅出事了,被四公子罰跪在院子裡有一個多時辰了!」

  顧懷袖本來正在放手中茶杯,聽見青黛此言頓時一抖,滾燙的茶水順著紅漆桌面落下來,空氣裡冒著一陣白煙。

  她雙目一凜:「罰跪?」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3-28 20:40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