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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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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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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4:54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六章

  崔季明漸漸感覺出來棘手來。東林寺的問題倒是解決了,但是往後一步步遇見了不少築成堡壘對外封閉的村鎮、放火燒山污衊大鄴的無賴寺廟卻絕不在少數。

  兩個國家三年的政策不同,就能有這樣的天差地別?

  這還是已經打下的地方留存的頑固污漬,就如此難清除,怪不得殷胥對於未來的戰況一點都不樂觀。

  而越往嶺南一帶走,反而大的寺廟少了起來。現在殷胥暫停對南周的攻勢,讓崔季明應對這些地方上的勢力,讓劉原陽疏通整條長江線路,開始從蜀地向下全面通商。看起來是讓崔季明大材小用,單若不是有大軍不是有朝廷官員,很多問題就很容易鬧大。

  而崔季明向嶺南去的帶兵路上,居然看到有布衣僧侶,光著腳正在田間勞作——

  這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僧侶不事生產都是多少年的老規矩了,她連忙去問,那些僧侶大多都是以前的民戶出身,可能都不識幾個字就做了僧人,他們基本就是負責給村內縣內做做法事,主持主持公道,大多數靠做法事賺點小錢,剩下的就自己也種種地紡一紡線,去市場上或者直接和周邊民戶易物。

  崔季明忽地就想起來某個曾經在長安城外村裡住過的嘉尚和尚,自己養雞賣雞蛋,養蠶紡線又織布,沒什麼自己幹不了的活,一雙都快讓泥泡腫的腳走遍了天南海北。

  他在這附近?

  這些人大多都是文盲,他們雖然不識字,卻言道:「六根清淨方是稻,退步原來是向前。」這樣佛法通靈的話語來,崔季明心中驚喜。一是她想知道嘉尚和尚如今現在在何方,究竟是什麼狀況。二則是長江以北的大鄴的滅佛伴隨著激烈的動盪,是戰爭中逐漸演化的,所以滅佛的流血被掩在戰爭的流血下,而現在在南方如此大行的佛道面前,想要徹底滅佛很難不流血,道教如果不是朝廷大力扶持,本身這種「不信就滾別阻止老子升天」的態度又不具有跟佛教競爭的能力,最好最能和平衍化的方式,就是扶持一門適合大鄴現狀的佛教。

  她下了馬,那種地的年輕和尚有些惶恐,光著腳從地裡走出來跟她行禮。

  二人寒暄了幾句,他才說村內的小廟內有四位師父,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宗,可以去幫著問問師傅。一行人到了一個擠滿了農閒時候聽戲人的小寺廟裡去,上頭有個挺著大肚子的和尚啞著嗓子給大家唱戲。崔季明可沒少聽過什麼佛門唱「極樂淨土」,頭一回聽人在上頭唱什麼打草養豬、吃飯洗澡也是修佛也是禪道。

  不一會兒那個唱戲下來的肥和尚過來了,他手裡還拿著個賬本子,算著今天要去給誰做法事放焰口,聽見小和尚帶著個將軍大半的人來問,半天才說應該是叫南禪一派。

  再問祖庭是哪裡,祖師是誰。

  祖庭大概是南方馮茅山的真覺寺,祖師是誰他倒是很清楚,張口就道出了嘉尚的名字。

  崔季明大喜,下一句話卻把她熱情澆滅了,他們都說嘉尚大師並不常年待在祖庭,而是雲遊四海宣揚佛法。

  看到崔季明面露失望,那年輕和尚也有些不忍,連忙一路送著她出來。

  崔季明望著這個平靜的村落,道:「你們沒有別的人過來開寺廟麼?我聽聞各地都是空宗和淨土宗的大寺,這裡怎麼就能留有這樣的小寺廟呢?」

  年輕和尚道:「縣內州城內確實有不少大寺廟,可是越靠山裡,他們就越不願意來。而相比那些要不停的繳納貢養的寺廟,我們廟內幾個師父也常去給村裡搭把手,有的還會寫字算數,大家也就都喜歡。只是好多地方因為大廟想要討村人的錢,所以燒燬我們一派的小廟打殺僧人。唉,也是沒有辦法,我們這幾個人生水做飯都是靠自己,嘉尚大師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們沒有僧兵,怎麼可能打得過他們。」

  崔季明翻身上馬,忽然嘆道:「一日不作、一日不食,這在其他佛門聽來多麼可笑。他說能給眾生帶來什麼才是佛法的真諦,終於是做到了啊。」

  她微微點頭:「我會盡快派人尋找他的,那些大的寺廟不符合大鄴的規矩,遲早會被剿滅。你們放心吧。」

  她說罷一踢馬腹,離開了這片平靜的村落。從這裡辦完事兒回鄱陽湖南側殷胥紮營的地點,回去的路就花了好幾日,崔季明正要去跟殷胥說這件事,就聽聞到一個消息——嘉尚居然自己找來了!

  南周內部大多地區車馬不通,他又沒有錢,早早得知聖人南下,一路上靠著搭車靠著雙腳,從廣州一代生生走到了這裡。一路上遇到過起義軍差點死了,又差點被沿路的寺廟抓住關押,幾個月才找到了殷胥。他本來就瘦,崔季明以為她當了一代祖師也好歹地位高了些,然而衣服比當年更破,鞋子比以前更薄——

  崔季明還沒來得及找殷胥激動的說這件事,殷胥就先拖著她興奮的要她坐過來與嘉尚同聊。這次會談裡頭沒有別的旁人,只有個耐冬在端茶倒水,嘉尚估計是渴了,怪不好意思的盤腿坐在墊子上,拿了個杯子就要牛飲,燙的手一抖杯子掉在腿上,熱茶全灑在襠上,登時就從原地跳起來,驚叫著跟跳大神似的亂抖衣裳。

  殷胥失笑:「你如今成了南禪宗的大師,怎的還這樣不穩重。」

  嘉尚拿手背在灰色的衣袍上蹭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有點自覺丟人的抿嘴笑了:「所以我要從寺內出來,我幾個徒弟都不放心你。要是路上出了點什麼事兒,豈不是拉著他們給我墊背。我反正也走過不知道多少路了,命大,從來沒出過事兒。」

  崔季明在這一場仗打下來,看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變化或成長,看著故土的陷入戰亂,回過頭來卻發現這個大和尚,一笑還是那時候的羞澀,眼裡還是當年不變的澄澈,開口便是不合時宜——他似乎一點沒有改變。

  殷胥卻似乎心情很好,嘉尚可是知道崔某人曾經還想用他的天眼看看聖人前世是不是跟別人好過,如今看著這倆人並肩坐在一處說著話,頓時覺得……有點微妙的懂了。

  殷胥坐在那裡,有些自己沒意識到的將肩膀和頭往崔季明那邊靠,他對嘉尚問道:「你來找我,究竟是為了何事?」

  嘉尚低頭行禮:「聖人當年想讓我找出一種適合大鄴的佛法,為此支持我,而我卻不告而別。聖人似乎沒有惱怒的意思,或許晚了,但我仍然想說,或許今日,我找出了適合大鄴的佛法,或者說是適合眾生的佛法。」

  如今的禪宗,其實在南方,特別是經濟不太發達的地帶,已經形成了相當的規模。嘉尚也在真覺寺制定出「禪門規式」,除卻當年梁武帝制定後實際並不算貫徹的佛門吃素以外,他也設定了很多詳細的清規,比如遠離鬧市和城區,靠近山林與村落建立寺廟;僧眾應飲食隨宜,務於勤儉,全體僧人均須參加勞動;不立佛殿,立法堂以傳燈,立僧堂以保養等等。

  這些政策對於那些金碧輝煌建設在最繁華的坊市中的大寺廟來說,幾乎是聞所未聞,卻在南禪宗上百座大大小小的寺廟中得到了貫徹。

  佛法上更是講求眾生平等,人間佛法,簡單解釋過來就是完全脫離了印度傳來的佛教的模子。曾經婆羅門出身的僧侶們自認為地位高貴,以自己動手勞作為恥,寺廟上下也等級森嚴,從某種角度上,這種佛法在大鄴或者說在中原能長期存活,也就是在於曾經門閥政治與世家的橫行與當初的印度有類似的背景。

  而如今不單是世家不在,佛法上更是講求眾生平等,眾生皆可成佛。而成佛不是在於追求佛法,不在乎怎樣的虔誠付出,而是佛法在世間,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情,踏踏實實的生活,在生活中追尋修行,才是佛法。

  崔季明畢竟是個現代人,在現代的佛教就是這種禪宗的延續,她不覺得有什麼驚奇,反而是剛來這世界的時候,看到僧侶出門如同公主出嫁,不但花天酒地甚至還玩女人,才覺得吃驚。

  但對於殷胥來說,嘉尚的這說法幾乎讓他欣喜若狂。

  說是嘉尚自己頓悟出的結果也罷,說是投機取巧為了大鄴創造的佛法也罷。這一套佛法很適合現在的大鄴。

  說是佛法,更像是佛門的儒家倫理。

  佛法修行是儒家修身,慈悲眾生是仁愛天下,眾生平等、悉有佛性與如今的科舉制度難道不也是有本質的相同麼?

  如今通行的佛法,大多認為人與佛之間有明顯的鴻溝,只有部分人才可以成佛,這不就是當年世族觀念的一個變種麼?

  世俗世界在改革在變化,佛法難道就不該隨之變化麼?

  佛性人人都有,是深埋心中的種子,只要是勤於耕耘都能發芽。

  而智慧也並不分等級,只要修身齊家,只要讀書思索,就能夠布衣而卿相,站在治天下的位置上。

  農戶漁夫可以成佛,貧民勞工可以做官。

  這些想法,是曾經不存在的,如今萌芽在大鄴土地上的寬容。

  雖然還只是一個雛形,但禪宗的寬容和平和,對於平等的肯定,卻能在宗教的層面上為目前大鄴的統治,為未來中原的發展,提供基礎的觀念。

  殷胥不可能不同意,他不但要同意,更想要大力扶持。這樣的宗教,才不會是上位者心頭掛著的心病,才堪稱為佛門的發言人。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外來的民族文化不斷容納進來的大鄴,禪宗作為佛教一門的轉變,也證明了中原的態度。以我為主,為我所用。

  嘉尚琢磨出來的這一套心境湛然的佛宗,這一套自我約束的清規,以及這挑的恰到好處的時機,幾乎讓殷胥懷疑他有多少巧合是心機所指,有多少是有意迎合。

  然而這些其實並不太重要,或許更可能是嘉尚窺破了社會運轉的規律,看透了宗教生存的軌跡,所以才為了佛門的長生,想出這樣的辦法。

  殷胥畢竟是實用主義的帝王,他要的是達到目的。

  他幾乎是沒有多說別的,決意在長安洛陽郊外修建寺廟,迎接南禪宗進入關中地區,也將協助南禪宗佛寺的普及。然而一切的寺廟必須按照大鄴如今的規範進行,佛教內部也必須根據《禪宗規式》的僧眾進行管束。

  嘉尚面上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殷胥打算讓他先去歇一歇,過幾日再詳細商議建設佛寺等等的事情,嘉尚臨離開之前,忽然不合時宜的開口道:「啊,三郎如果還想知道答案,貧僧的天眼倒也可以為了報恩開一次。您要是想知道聖人前世的事情,應該是沒問題的。」

  崔季明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自己也曾經小糾結想知道的事兒,連忙擺手:「啊不用不用了!」

  殷胥這會兒已經轉臉過來了,擰著眉頭:「你想知道什麼事兒,我還能不告訴你麼?」

  嘉尚可真會接話:「三郎曾經問聖人前世有沒有別的人,或者是什麼宮女之類的。」

  崔季明惱羞成怒,拍桌:「你腦子怎麼就記住我那句閒話了,你不說沒人當你死了!」

  殷胥轉過臉來,一時間面上那個表情不知道是偷著笑還是佯裝怒,看的崔季明渾身發毛。

  這嘉尚前腳才出去,殷胥剛拽住她胳膊,似笑非笑的想問,耐冬卻急急忙忙遞了封軍報進來,殷胥接過來,打眼一看,頓時忘了嬉鬧。

  南周平復鄭王之亂,兩家被滅,滿門抄斬。但由於地方軍調回建康,各地起義愈演愈烈,如今已有幾軍逼近了建康,攻下了建康周邊幾座州城,過程中又在不斷吞併,直指建康,誓要自己立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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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5:07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七章

  這一批南周之內的叛軍不敢觸碰大鄴的軍隊,但他們的口號卻是把大鄴也當作他們的敵人之一。先是抵抗所謂腐朽的南周朝廷,然後回擊北鄴外敵,復我疆土。

  這話說的有點自蒙雙眼的意味。參軍的這幫人中年輕的好歹也二十上下,三年前也懂事兒了,那時候還自稱大鄴百姓呢,這會子就轉頭把大鄴叫做外敵了,後頭藏了些什麼心思,好像別人都不懂似的。

  因為大鄴已經過江,貴陽一帶有南下的蜀軍和歸順大鄴的南蠻小國,韶州衡州一帶因為當地的起義軍在洞庭湖水戰後被大鄴招安,也成了大鄴的地盤,而廣州附近又有大批大鄴船隻登岸,顯然南路也封死了。這些叛軍的據地就是處在被四面包圍的狀況,蜷縮在江南嶺南的腹地一帶。

  這些地方,山嶺交錯,河運不宜,就算是現代也不是特別多城市存在的地方。這些叛軍越蜷越憋屈,越憋屈越有怒火。

  再加上他們不敢直面應對大鄴的大部隊,建康又才是最富饒的地帶,他們口號是要先抵抗南周,於是大批在西部的叛軍往東部趕。本來就在東部的叛軍卻已經得天獨厚,瘋狂搶掠,撿了不少南周留下來的軍備,甚至攻到了建康附近的桐廬越州一代。

  他們的刀鋒幾乎快抵到南周的眼珠子了。南周境內由於各大官道被侵佔,似乎朝廷放棄了軍備運輸,放棄了統軍反擊,也不知道朝廷到底給各地將領怎樣的回應,不少本地的將領居然也棄城而逃,或者是帶兵加入叛軍。

  這些叛軍幾乎都是軍戶或農民出身,他們本來就相當信佛,還天天宣揚一些默唸佛文刀槍不入的迷信來忽悠那些分不到軍甲的兵。當然其中也有些相當噁心甚至可笑的迷信手法,比如他們信童男童女身穿白衣,懷抱佛像掛在長桿之上,讓他們唸佛能逼退敵軍,於是每次去打仗總是要有一些人扛著這種長桿,滿戰場就看見嚇得哆哆嗦嗦的男孩女孩被掛在亂晃的桿頭上背佛經。

  當然這樣大的目標,在刀劍不長眼的戰場……戰後,這些孩子們從桿子上被弄下來的時候,基本各個都紮成了刺蝟,這些叛軍之中還認為是佛祖顯靈,讓童男童女吸走了箭矢,他們才沒被扎死……

  殷胥對待愈演愈烈早已雙方壓不住的叛軍,自然也不會坐著看他們胡鬧。如今崔季明的主力軍已經能拓展到洞庭湖南部的衡州一代,眼前就是不斷東遷湊熱鬧的大大小小叛軍從嶺南一帶而過。殷胥與眾人商議,下令讓一部分軍隊直線南下,攔截這些東遷的叛軍,恢復從衡州到廣州的舊官道。

  這事兒出面的卻不是崔季明,畢竟她是腹地最高主帥,不可隨意離開聖人,選擇帶隊的主將而是考風和董熙之。考風是夏辰走了之後僅留下來的一支涼州部隊,他敢衝敢殺,性情激烈,崔季明考慮再三,還是讓這個裝瘋賣傻,心思頗深的董熙配合他與他同行。

  不得不說這一做法,相當行之有效。在肅宗在位時期,修路和造船都是朝廷工部的主業,再加上那時候江南糧米產量漸漸有超過華北的趨勢,為了方便運輸,南方修了不少連同大州城的官道。有相當一部分官道都是南北走向的,正方便了他們向南行軍。

  天氣雖然還冷,大鄴因為雇兵制門檻高,士兵的質量也高,如今重步兵的負重也強,為了方便他們行軍,還特意配備了無數能防禦能前進的高車。

  而另一邊,叛軍大部隊遷徙,本來就是比較像散沙的組織,趕著往東走都是為了向分一杯羹,嘬兩口被肢解的南周的骨肉。

  最早,考風與董熙之在路上遭遇過的幾支小的南周叛軍,戰鬥力實在是一言難盡。他們沒有生產武器戰甲的工場,用的都是一半的農具和一半南周大軍還存在時期留下的武器,左邊胳膊有護甲,右邊胳膊連袖子都沒有,甚至好多人穿著的布甲皮甲背後還繡著裴字,黃字這樣的家族標誌。

  但是他們的相當相信佛法護體刀槍不入,都是跟稻草人一樣往他們刀上衝。當然也就在考風與董熙之手下的魏軍、涼州軍死傷不過幾十人的狀況下,對方的叛軍全滅。

  崔季明之前制定計畫的時候,還好奇他們要東遷,這東遷路上是怎樣的地形,他們這樣馬匹如此少,軍備這樣不齊全的部隊,真的能跨越這麼遠的距離麼?她仔細一查地圖——咦,他們要是東遷不是要走井岡山這塊兒麼?

  就……就你們這種配置,這樣的散戶民兵還要爬雪山過草地?

  這樣胡鬧,你們……開心就好。

  崔季明手底下的軍隊畢竟是大鄴的正式軍,重步兵一個鐵甲背心就二三十斤,母馬又是產奶又可以長途跋涉只吃春草,整支隊伍吃苦耐勞的能力不一般,這樣一支隊伍南下,遭遇到愁眉苦臉死傷無數的東遷隊伍,結果可想而知。

  董熙之倒是也沒有屠殺對方,只是利用了叛軍之中宣揚的口號「恢復井田」「抗繳地租」的話語。大鄴南周雙方都是多少年抑制不住的土地兼併,殷胥不認為土地兼併可以被完全取締,於是開始逼迫土地交易必須登記在案,通過徵收交易稅增加朝廷收入,同時降低農稅比例,也可以讓土地流動受到朝廷管控。然而世家豪強橫行的南周自然不可能這樣,這些好多人都是農奴一樣的佃戶,被逼的實在是活不下去了。

  一些關於大鄴政策的說明,允許俘虜恢復民戶身份退回原住地獲得個人耕田等等,蘿蔔加大棒,再靠著對方已經快被東遷折磨得半死的內部矛盾,幾乎很快的就攔截了這些叛軍,將他們俘虜了。

  這裡還是農民起義,但是在東部無數叛軍混戰吞併的地方,就變了性質。

  徹底變成了崔季明當年在山東那樣的地方匪首勢力紛爭。

  然而還不如山東河朔一代,山東河朔是不少世家的根,好多將領都是地方將軍或者世家出身,打仗還講點基本法……南周農民起義引發的動亂,在三年戰亂與高賦稅的重壓之下,這場姍姍來遲的反抗,在有些地方上演化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殘忍。

  南周城市的數量比不上大鄴的一半,因此能在城中居住的,就算不是地主富賈,也是富農了。而在城中居住的所有人,都是南周叛軍眼裡萬惡不赦的敵人。

  所有的守城官兵成了曾經逼迫他們四處打仗的上層將領的化身,所有的大戶人家都是曾經為他們大收地租無情欺壓的地主同盟,甚至連南周十分艱難發展出的一些染織工場,一些茶葉瓷器的商賈都被視作萬惡之源。

  村莊幾乎都沒有受到什麼攻擊,不但是因為叛軍的出身,也是為了從農村徵兵拉壯丁,所以反而在底層各種普及他們的目的和立場。但小部分比較富足的縣鎮也被放火搶掠,但所有的州城都遭到了令人難以想像的攻擊和屠殺。甚至有做湯餅攤子發家的小商賈就因為年關後,家中前後三進門的院子裡掛滿了不少攢的臘肉,就被當作是——也沒當作是什麼,就是看著不爽,這波有八大天王坐鎮,自立為「天佛帝軍」的「正義之師」便屠殺了這小戶生意的全家八口。

  這種情況,在經濟最繁華的建康周邊一帶,多的讓人不忍直視。

  大量的官兵外逃,一些州城知道了附近其他幾座大城的命運,開始自發的以州城的住民和小部分家在城中的官兵,聯合守城。瘋狂屯糧,女子連夜趕製冬衣,普通人協助打製武器,那種城內的眾志成城,幾乎讓人聯想到邊境被突厥攻擊的城池。

  他們畏懼這些瘋狂的「天佛帝軍」,甚至超過了突厥人。

  突厥人至少還聽指揮,上頭的將領還知道留人種地,為他們補足軍糧。而這些叛軍籠絡了村莊也不需要他們,更對下屬沒有什麼管束能力,於是人性之惡幾乎在每個城內衍化出了令人作嘔的姿態。

  而且大部分人沒有經歷過太多戰爭,他們無經驗無紀律,所以導致攻城效率低又損失慘重,攻進城內,這損失都算在了城內百姓的頭上,為了洩憤,為了防止本來就拉幫結派的內部再度因矛盾分裂,許多叛軍對於下頭的燒殺搶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甚至有城內的郎中,因為一些常用藥材用盡,沒法再治病,居然用剩下的部分藥材,製作成毒丸,給城內百姓分發毒藥,避免妻女被進城的士兵所姦殺,避免前線的將士攻城後被折磨。幾乎是剛開始分發,就被搶奪一空,半城的人手裡捏著毒藥,反倒安心了,感覺像是給自己找到了一條退路……

  而這種類似屠城的燒殺搶掠,士兵甚至將搶到的財產和劫掠到的女子直接在軍中交易,這種根本不像軍隊,甚至是喪盡天良的做法,引起了部分倒戈叛軍的官兵的震怒。天佛帝軍內部爆發了兩次反動,甚至刀逼首領,最後他們的上層才同意進城後可以搶東西,但是不可以殺人。為了「天下大公」,將城內的富戶被集體驅逐去各個鄉村勞作,去種地或者是生產。

  殊不知多少州城一夜之內百姓被綁著手腳帶出去,渾身的綾羅綢緞被扯掉,不管疫病不管天氣,不管尊嚴不管能力,驅逐他們去種地與修路,近一半的不會種地或者是體弱的縣州居民被餓死凍死。

  幸而大鄴城市人口占比重不高,這種死傷看起來並不能與以前的內戰相提並論,大部分人出身不同也不能體會到那些城市居民的想法。還有相當一部分叛軍覺得解氣,覺得做的特別對,將這些行為對外大肆宣揚。

  說是「天下大公」,但被清理了居民的州城內,叛軍修建都府,內部劃分森嚴等級與官職,然後學習佛法中的區分,像天竺那般為居民劃分等級,把以前的富戶劃分成賤民,把種地的農戶劃分為平民中的最高等級。城內以前不過是院子深了一點的州府,被他們修的金碧輝煌,不少人甚至在其中著綾羅,迎娶姬妾,打算在這裡定居下來。

  天佛帝軍由於主將姓高,自稱高聖人,似乎是曾經某個州城的縣衙差役,迅速發展起來後,吞併了建康附近好幾支叛軍,勢力愈發壯大。他手下的八大天王,後頭還有一群牛鬼蛇神名稱的民兵團,只有五分之一的隊伍受到天佛帝軍的主將管束,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是過來混日子分一杯羹的。其內部混亂到甚至於打一場仗一旦遭遇到困難,會有四分之一的人直接跑走了。

  這位高聖人想要整頓軍隊卻十分困難,因為很多投降、順服他們的叛軍隊伍,心裡都只有一個想法——只有聯合在一起,才能攻下建康,當攻下建康,誰還管你什麼聖人不聖人!

  終於他們攻下了建康附近不少的州城,幾十萬甚至將領互相都不認識的民兵大軍,靠攏了建康,準備攻打這南周的京城,這天府之國——建康。

  建康城內,初春寒雨綿綿,國宮修建了大興宮那樣的高台,在城中也可以對城外一覽無餘,言玉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城外幾十萬的大軍包圍著建康的城牆,包圍著外頭的中軍駐軍。而此時的身邊沒有多少人了。

  鄭王兩家被滅後,癱瘓的朝廷內只有一小部分官員還殘留,言玉讓他們歸家了,六部空了,朝會已經半個多月沒有組織了。宮中還有部分宮人維護者最後的運作。半個國宮的燈火已經因為缺少蠟燭,不會再點亮燈火了。言玉將宮人擊中在一小片宮殿內,他就生活在那一小片區域,只偶爾登高台望一望遠方。

  在建康城徹底封鎖之前,不知是因為有城中將士疏忽放開了城門沒來得及阻攔,還是南周皇帝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批民戶從建康北逃,不用逃太遠,就可以接觸到大鄴的邊境。對岸的大鄴將士神態複雜的接收了他們,甚至派遣戰船來運送他們北上。

  言玉被春雨凍的手腳發疼,他在高台上坐了有好一會兒了,身邊只有柳先生和謝姑在,外頭中軍的其中一個大營已經率先與圍城的叛軍發生衝突,雨幕灰濛蒙的,他這裡看不真切,似乎能聽到遠遠的投石機與弩箭的聲音。

  他坐在一個高椅上,雨潲進屋簷下來,弄濕了他的鞋尖,濕風拂面,兩頰涼透,言玉閉眼聽了聽,又覺得像是雨水落入西湖的聲音。他沒睜眼,聽著遠方,道:「柳先生,南遷的人備好了?」

  柳先生沒什麼表情,衣擺被風吹得狼狽的亂甩,點頭道:「是。」

  言玉沒有話,柳先生竟想找點話。

  柳先生道:「你說他們還真的是會抵抗啊,如果我是中軍將領,我怕是告降了。」

  言玉笑:「他們不會告降的。有時候打仗並不是全為了上頭,就算是我不在了,他們一時做了俘虜,最後還是要跟這什麼『天佛帝軍』打的。為了還留在這裡的建康百姓,為了對方叛軍過分的行為,立場不同,做法不同,雙方難以認可,怎麼樣都要打的你死活我的。只是算來……建康多少年沒有被……血洗過了?」

  柳先生道:「我記不太清。秦前吳越楚,晉後宋齊梁,戰爭多,毀城少。」

  言玉緩緩的應了一聲:「那到我這兒是躲不過去了。出城報吧,南周皇帝告降,開城允什麼天佛帝軍入城。」

  柳先生一愣:「——這不合適,歷代皇帝有幾個主動開京城的!哪個不都是——」

  他說道一般語塞,也沒有哪個皇帝到最後乾脆遣散官員,連朝會都不開的。

  言玉嗤笑:「你也覺得我算是歷代皇帝中的一個?開城吧,越難攻,他們打下來越要洩憤,何必。」

  柳先生猶豫,言玉沒有理他,徑直起身,從高台邊上的台階下去了。謝姑年紀已經很大了,這陰雨天她腿腳不便,她看言玉走了,連忙右腿一跛一跛的跟著言玉下台階。言玉一身玄色衣袍,沒回頭,站在台階下頭等了她一會兒,看她靠近了,這才繼續走下去。

  柳先生獨自站在高台上,輕嘆,半晌喃喃道:「告降不告降,並不會改變什麼的啊……」

  而在千里之外,明白了言玉的目的反而出離憤怒的崔季明,聽聞了這個消息。

  她以為最少要被圍攻三個月的建康,在三天之內因南周皇帝的投降而告終。

  然而建康並沒有平和的交入叛軍的手中,一場堪比侯景之亂的毀滅性戰亂,在百年之後重演在這座六朝古都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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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5:18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八章

  南周正式以皇帝告降而滅國。歷史上或許會大書特書這段,類似於各地揭竿而起反抗暴政,類似於南周皇帝屠殺四大世家遭到反噬等等,然而又有誰知道這一段你唱罷來我登台,揮著屠刀喊和平的大小荒唐。

  殷胥似乎拈著棋子,等對方這一招落定等了很久了。

  當消息傳來,他即刻命令劉原陽派遣部分隊伍靠攏建康,大軍全面從長江沿線往南推,他與崔季明帶三萬左右兵力即刻啟程,順江水而下,前往揚州。

  殷胥卻沒有料到的是崔季明知曉此事,幾乎是大發雷霆。

  她看起來像是武藝高強不好惹,實際上真對人發脾氣的時候絕對比殷胥少得多,有恨有怒的時候也不顯露,自己的情緒幾乎從不波及旁人。就這樣總笑眯眯的人,發起脾氣來才有些可怕。

  殷胥坐在最高大的寶船之中,勉強算作內書房的船艙裡除了崔季明沒有旁人,大多數非武將的官員都留在了衡州一代安定內部,今兒又是私下他叫她來陪。前線的消息一條條送來,殷胥不可能會瞞她的,便讓耐冬讀。

  她從幾天前聽聞南周告降,便登時明白了發生什麼,沉下臉來,到今日也沒怎麼笑。

  而越發逼近建康,收到的軍信越是觸目驚心。

  耐冬想讓自己的聲音連那一絲一毫的顫抖都不顯露,輕聲讀道:「那『天佛帝軍』的高匪首收到南周皇帝投降的消息後,即刻稱『若破城邑,淨殺卻,使天下知吾威名』,城中不肯投降的大批軍隊得知此消息勃然大怒,連部分已經俘虜的南周將士都開始了反抗。雖是城門大開,百姓投降,然而戰事並未結束,高姓匪首為部下所叛,暫且逃離建康,攻向了另一繁華之地湖州。而大批叛軍各自封王,與建康殘留的中軍陷入混戰之中。」

  殷胥緩緩閉上了眼睛:「……荒唐。你繼續念。」

  耐冬低聲道:「雖有中軍維護建康百姓,目前雙方還在持續交戰,但南周最繁華的一帶卻幾乎只剩下叛軍,信中只書十六字……縱兵殺掠,交屍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因叛軍大多部曲奴隸出身,建康附近除鄭王以外不少大小世家與宗親悉遭屠戮,不論出身,縱然是農夫也不敢自稱姓崔王鄭李裴。南周皇帝扶持的國子監與棋院盡遭焚燒……」

  後面幾個字,他漸漸沒了聲音,耐冬艱難的讀完之後,崔季明先開口道:「你先退下吧。」

  殷胥沒說話。

  他躬身退下去,還沒合上門,就聽見崔季明猛地一腳踹碎了鐵釘固定在地上的桌案,轟的一聲巨響傳出,外頭的侍衛正要往裡進,耐冬轉手合上門,道:「聖人發脾氣,你們也要進去找死麼?」

  殷胥坐在原地沒有動,崔季明怒道:「你知道他要幹什麼的!我縱然恨他是這種人,恨他肯定最後心裡假惺惺的在想是為了我,恨他做事從來不會考慮天下百姓!但我從來沒對他抱過希望,他就算是怎樣做,我都不可能更失望了!然而你卻跟他是同樣的看法麼!」

  殷胥避無可避,抬起頭來:「我的確是知道的他要做什麼。」

  崔季明怒而冷笑,有點口不擇言:「好啊,不愧是親叔侄兒啊。你們姓殷的真是水平高!」

  殷胥嘆氣道:「三郎,你若是與我爭論君臣觀念不同,認為我為君行事不妥,不能服你,便該我們對坐談,你說你的道理我說我的緣由。若是我們私下有矛盾,你摔打再多也無妨,我打不過你真讓你揍了,還不抵你有個脾氣大的親爹,我也還沒地兒說去。但若是辨法,你這樣怒到什麼不該說的話都說出來的樣子,像是一個主帥麼?」

  崔季明與他做君臣久了,其實也知道自己有時候分不太清,畢竟為君的那個他也是觸到她心底的他,公私很難完全分開。

  然而遇到這種狀況,不先把君臣的觀念不同捋清楚,貿然就扯那些「你騙我你沒跟我說實話」的也沒意思。

  殷胥看見崔季明兩手揉了揉臉,最終還是坐在了他對面,她胳膊肘撐在桌子上,掌心覆在額頭上低聲道:「你也別覺得咱倆能公私分明。這事兒你跟我扯不明白,我也沒法再面對你了。我說過如果你不是明君,不論是為將,還是為……我都不可能再靠近你了。」

  殷胥竟點頭同意,他攤開了桌案上的地圖,道:「幾大世家被剿滅後,除卻咱們俘虜和殺死的部分將士,你認為南周內部還有多少流散的民兵?」

  崔季明努力平復下情緒,心裡算了算自己攻下這些城池殺死的南周士兵和俘虜,道:「應該好歹有幾十萬。南周是徵兵制,各地也有府兵,也有軍戶。裴家攻蜀中敗退後,除卻部分起義,陸陸續續逃的就有幾萬;再加上鄭、王手底下加起來都要有十萬私兵,聽說言、南周皇帝滅鄭王兩家時圍剿了一部分,然而還有大量私兵在外或逃走;台州水軍本來應該也有部分水軍留存在當地,黃璟死了自然樹倒猢猻散;還有各地兵團、駐軍……總數二十萬應該是有的。」

  殷胥道:「所以你覺得現在的局勢,他們會放下刀去種地麼?就算這二十萬兵力,加入叛軍的就只有一半——當然如今叛亂席捲整個南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半。但還有相當一部分叛軍以前不是兵,從董熙之南下遇到叛軍之中有一半人都是拿農具,就能看出這一點來。反叛的民戶都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這幾十萬的叛軍,需要一個敵人。」

  殷胥:「你覺得南周投降了,我們去了建康,就會有天下百姓喜極而泣?他們受了幾年的大鄴萬惡的傳言,動員過和大鄴幾場戰役,一部分是家人兄弟曾死在我們大鄴士兵手底下的血海深仇,一部分則是天生排外抵抗外敵。如果那天言玉同意告降,把江南三分之二的領土直接交到我大鄴手裡,還沒等我們真的派兵進入,沒等我們進駐城市,這個空檔怕是先一步爆發叛亂。」

  崔季明道:「那他可不是消極抵抗,他可以讓中軍先在各地鎮壓——」

  她還沒說完,便意識到一個問題住了嘴。

  殷胥嘆道:「如果有朝一日大鄴還留存三分之二,我便拱手交給南周,你是主將,還要幫著我這賣國狗皇帝鎮壓各地連生路都沒有的叛軍、民兵和農戶,你會怎麼做?」

  崔季明垂眼:「……我就自己和叛軍一樣揭竿而起了。」

  殷胥:「那大鄴到時候再進入南周,敵人就多了好幾萬正規軍了。到時候咱們就是攻破城池的人,面對那種叛軍民戶,不殺能降服麼?殺了我們成了什麼?更何況不打到服,這些武裝起來的暴徒也罷、匪首也罷,會主動告降麼?你應該比我瞭解這個道理。他們要是跟我們常年鬥上了,那可不是山東河朔那麼好打的!南方各地山川丘陵有多少,對於幾百年內陸沒打過仗的南方,你懂地形麼,你有把握麼?」

  「你知道為什麼言玉把所有兵力集中在建康,為什麼我到後頭才攔截東遷的部隊。我不能讓他們分散在這南周數不盡的角落裡,我要把他們引出來。幾十萬叛軍如同從窩裡爬出來的老鼠,浩浩蕩蕩的被建康這誘餌的味兒吸過去,然後在這金玉珠寶面前鬥得你死我活。我——等的就是這個!」

  崔季明猛地抬起頭來,望向他。殷胥說的堅定無比。

  「假設他們沒有東遷圍攻建康。地形敵情那些還都好說,有的學有的查。我們一批批送到後頭去保養的高價弓弩呢?為了適應雨天要趕製的新紙甲布甲的成本呢?那些適應不了環境爛了蹄子的精良戰馬呢?一城一城的打,不少南周的城池可能你見都沒見過。我大鄴以全國之力供養這場戰役,就可能要打上兩三年,到時候還要背上毒虐百姓的名聲。」

  殷胥道:「而且吐蕃是安生了,能安生多久?如果我們內亂常年不定,他會繼續這樣溫順麼?還有曾經在南周立國後背叛我們的南蠻小國,我心中是絕不肯信他們的。北邊倒是靺鞨快被奚和契丹滅了,然而這兩個部落有多強勢,你比我清楚。南突厥快被滅了,伺犴被毒殺,我們或許又要像幾年前一樣面對突厥的戰爭。如果大量的精力拋在這裡,北邊怎麼辦?」

  「說個最直接的問題,大鄴是這兩年有些錢了,但打仗要用多少錢……我沒跟你詳細說過,但你也知道,早些年削減兵力之後,和平時期軍隊維護的費用就要佔到舉國一年收入的五分之三!三郎,我比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都瞭解你,我確實不敢跟你說,確實不想讓你再受困擾。你是帥才,在我眼裡或許前幾十年後幾十年天底下不能再出個你了,但我……不能像你這樣思考。」

  崔季明抬眼看他,殷胥眼眶有些微微發紅。他與她跟隨打仗有相當一段時間了,或許他不比崔季明更珍惜戰友的性命,但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血肉橫飛的戰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死亡陣仗。

  他越被震撼,就越不停的思考。

  他早在連端王還都不是的時候就說過,作為帝王,或許他震撼戰爭的血腥,但更會計算士兵一旦死亡的成本損失。

  雇兵制選出來的都是高標準高要求的士兵,他們獲得的俸祿和軍獲也遠超歷朝歷代。以成本最高的重騎兵為例,所謂重騎兵是士兵與戰馬均全身覆甲,這是前朝沒有過的,只有如今允許民間冶礦,產鐵量激增的大鄴做得到。士兵與戰馬的甲都是札甲,為了能讓跑起來負擔更小,札甲都削薄了每一片,做出弧形來緩衝擊打,連接處都不再用麻繩而是學習東漢時期從西域傳來的鎖子甲,敲平兩端用小鐵環或鉚釘接合。

  再加上現在開始漸漸被使用的烤藍工藝,這些甲片都要經過處理。頭盔內甲外甲護臂股甲護腳馬鐙各式盾牌——這還都只是防具。

  一套戰甲重量輕了三分之一還多,成本卻增加了將近一倍。

  一切都是為了戰鬥力。

  再加上對木桿要求極高的長槍,包鋼打造的鋒利槍頭,春夏秋冬四季分工、一年才得以製出還要包漆維護的高強度角弓,百般遴選從小就有騎馬經驗的騎兵戰士,突厥混種後多次繁育、還要經過耐寒耐餓訓練的戰馬。

  一個騎兵的成本,令人咋舌。

  而崔季明的隊伍裡,有三分之一的騎兵,七分之一的重騎兵。

  她的精妙指揮,她的嚴苛訓練雖然都是這支隊伍制勝的關鍵,但大鄴在每個士兵上投注的高額成本更是這一切命令、訓練的基礎。

  崔季明緩緩道:「……我知道。阿九你可能見見打仗,看看士兵拚殺。我以前在永王之亂後,從山東跑到了建康,從建康跑回了山東,一路上……我再清楚不過『縱兵殺掠,交屍塞路』這八個字意味著什麼。」

  她低頭摀住了臉:「我以為……高祖生變,建康城都完好保留著,侯景之亂必然也不會誕生。不論往後格局改變多少,高祖一生,少了南梁動亂,少了隋末起義,拯救千萬人不止——然而歷史,該還的債總是要還,沒解決的問題總要有一日爆發。卻非他媽還在我這一代。還非他娘的……讓老子上戰場去看……」

  殷胥似乎隱隱聽到了她吸鼻子的聲音,彷彿是見到最不想見到的事情發生,嘆一口氣跨過桌案,不知該如何安慰才好,只得伸出手,月白的寬袖跟翅羽一樣護住她,手環在她肩膀上:「這怪不著你。是我有意縱容,是我想讓大鄴更輕鬆更清白,這人命是我要來擔的。」

  崔季明手指捂著眼,蜷著腿倒進他頸窩裡去,喃喃道:「你光說,你擔得起麼。更何況算到你頭上,跟算到我頭上有什麼差別。」

  殷胥本來還跪在地上,後來乾脆斜著坐下來,兩腿彎折,她坐在他膝間。

  殷胥道:「其實我想了很多,很殘忍,但我想到的大多是對大鄴的好處。你看我們攻打那些寺廟那些世家殘留的堡壘,花了多大的功夫。我惡劣的想,叛軍破了舊南周,毀了不少頑固的世家頑固的集團,便是讓我們能更無阻礙的復興。受難的百姓反而會認為我們從天而降拯救他們於水火之中,政策也能快速的通行。我甚至想,他們攻破了一些州城,又沒有作為將領的遠見不知道花錢修繕城牆,我們去攻打,反而變得容易……」

  崔季明咬著牙低低嗚咽了一聲,卻還在使勁兒點著頭。她其實也明白。

  殷胥道:「記沒記得好多好多年前,我跟你說,如果無能的善人與有能的惡人為皇你要選哪個?理智達觀,而將善惡放在次一級的位置上,又該如何?你那時候沒有說什麼,我卻終究成了我口中說的人。我不覺得有錯。沒能做個你想的仁君,我只能說……我很抱歉。」

  崔季明沒多說話,她與其說是怒阿九,不如說是怒她無力改變的現實本身,怒……永遠無法改變的戰爭本質。

  只是殷胥向她揭露了事情的本質,揭露了理智該有的模糊善惡的選擇。

  她聽了這話,反倒埋頭下去,死死擁住了他,半晌才道:「……你既不是仁君,我便是你若有一朝肆意妄為時的攔路人。」

  殷胥下巴戳了戳她頭頂,一會兒想起了什麼,嗤笑:「是。哪天我若是不能以君之身說服你,你大抵要將我暴走一頓,打到半死,逼我悔改了。」

  崔季明哼哼笑了一聲,算是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一直沒聽到軍信中關於言玉的死訊。他死在哪兒了?難不成殿後的老歪脖子樹,他也去上了吊?」

  殷胥這才道:「這可不是我瞞你。卻是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是聽聞宮內已經遭到了破壞,沒人尋到他的蹤跡,外頭大軍圍城,他跑也幾乎是不可能。」

  崔季明緩緩應了一聲:「怕是為了尊嚴,死在了無人所知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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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九章

  幾乎在南周滅國的不到幾日內,大鄴開始了全面反攻。劉原陽的軍隊數量更多,戰線拉的寬,在建康的西段推進,而崔季明直接和殷胥南下到揚州附近,打算從曾經修建的運河河道進入幾個月前已經隸屬大鄴的常州,從正北方向進攻繁華程度僅次於建康的蘇州。而這時候蘇州已經被得了甜頭的叛軍攻下兩三天之久了。

  劉原陽之所以沒有攻佔他本來駐守的建康正南面、長江入海口這裡,就是因為他心裡掛唸著另一片兒地方——宣州。

  宣州是他發家的地方,是他曾經拚死保護過的地方。幾年前曾經帶著宣州百姓移居江北和州一代,劉原陽是無數次想要回到這裡。聽聞後來南周朝廷接手宣州後,南周皇帝有意再度發展宣州的冶礦產業,卻因為地方官員行事不按規矩,私下剋扣嚴重,民間採礦根本沒能完全發展起來。但畢竟資源足,曾經被水淹過的煤礦鐵礦這幾年被恢復,宣州依然因為百姓的韌性和朝廷的關注發展的還不錯。

  目前宣州被南周留存的百姓和部分地方軍退守,建康附近的叛軍現在不斷掠奪各大城市想瘋狂斂財和壯大,目光咄咄正望向宣州。

  而崔季明執意讓殷胥留駐在長江北岸,帶三萬魏軍與小部分水軍,南下前往蘇州。蘇州的繁華還與建康有些不同,建康多豪門世族,高車輕船縱橫,綾羅珠簾隨風飄揚,景一半都在各家院內;蘇州則是小世家中小商賈較為聚集的城市,少了建康作為南朝古都的嚴肅和階級,更多了點花天酒地的氛圍,富的程度不高卻很普及,景大多都在街巷樓台之間。

  崔季明小時候去過幾次蘇州,算來十幾年,戰亂沒太怎麼波及這座精巧的小城,如今卻是另一幅景象。

  殷胥並不太知道如今蘇州的模樣,然而崔季明以從未有過的速度,迅速擊潰蘇州的叛軍,將叛軍頭目斬首示眾後,百姓居然自發聯合殺死部分已經被俘的叛軍將士,以鹽醃肉曝曬屍首,恨到極點甚至分而煮食。蘇州曾經遭到的待遇,可見一斑。

  同時,去年春闈甲科乙科的不少進士在經歷一年不到的官場生活後,都開始被朝廷派遣到長江南岸,協助各大州城縣鎮重建。

  蘇州正式納入大鄴版圖。因為有部分商賈虎視眈眈地盯著蘇州這富饒之地,殷胥想要給蘇州原本的商賈一些活路,於是放緩了一些大鄴巨賈進入蘇州一帶的政策,讓他們先自行恢復發展一段時間。

  從分地到普法,從改政到實行,需要經歷不少大大小小的艱難,殷胥一直想先讓部分進士歸鄉治理後,按功賞績效決定晉陞中央的官職和方向,一是為了到中央後有一定的治理經驗,知道如何能讓政令實行下去而不是單純會讀書文章;二是為了讓本來就從寒門走出來的進士們更切身去體會地方的困境,日後回到中央也能心懷天下。

  如今南方如此多空缺的地方職位,都是機會。

  崔季明暫時屯兵在蘇州,確實受到大量百姓和本地官兵的歡迎,大鄴將士軍令嚴格行事規矩,雖說訓練繁忙不會去主動幫他們卻也絕不騷擾。看起來可以說是對百姓有些冷漠,但這就是崔季明的態度——我們是軍人,任務是行軍打仗不是幫你們重建家園、跟你們軍民一家親;但只要我們在一日,也絕用不上你拿起鋤頭鐮刀上戰場幫忙。我們死傷自有後備不用你護著,但你們死了就是我們的責任。

  大鄴內部過來的官員也都比較希望能將公務做好,能留在富饒的蘇州本地任官或者回到洛陽朝廷去,十分的盡心盡力。甚至有百姓在他們進出城內時沿街叩首,一切都像殷胥所說的那樣,然而崔季明心裡連半分的得意或飄飄然也沒有,她知道她受敬仰是什麼換來的。

  聽聞崔季明他們要帶兵進入建康附近清繳叛軍,蘇州城內不少人也想要加入軍隊。雖然大鄴未來各地都急需兵力,卻不可能讓他們這些剛進軍營的人去上戰場,崔季明命人組織募兵,招募的兵力也不過千人左右,用於守備。

  見多了年邁爹娘跪地哭求的抓壯丁場面,見過男子為躲避徵兵帶全家奔逃的,卻沒見過一群人排隊想去進軍隊打叛軍,募兵處的將士們百般嫌棄,這個身高不夠那個體格不行,篩掉了十之七八。

  崔季明沒有在蘇州留太久,一是那自稱高聖人的天佛帝軍前主將在外逃至湖州,湖州百姓抵抗數十日,最後高聖人收買內部守軍,裡應外合攻打下湖州之後,幾乎將湖州城內大小戶人家劫掠一空,在湖州州府內自立為皇帝。崔季明心想,自立為王也就罷了,敢自立為帝你也掂量掂量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

  她想去先攻湖州,滅了這姓高的,然而建康一步步局勢惡化的消息傳來,她也坐不住了。從距離上來講,他們離湖州更近,和湖州只隔了個太湖,到建康遠了但運河直通。崔季明思來想去,她的第一想法就是速戰速決,於是派遣獨孤臧跨湖攻打湖州,張富十與她同行順水下到建康。

  然而事實證明,崔季明確實有些心急了。

  這跟所見所聞對她的衝擊,跟天佛帝軍比較不成規模的戰鬥力都有關係。

  其實他們遇見的天佛帝軍,並不難打,這兩幫人在軍武方面也是在兩個極點。

  天佛帝軍十分畏懼大鄴正式軍隊,逼迫存活的部分百姓連夜燃香叩首為他們祈求佛祖護體,建康一代滿大街可見腦門紅腫的百姓拿著香繞圈嘴裡念叨著行走,向南望去,有人的地方就飄滿了藍灰色的青煙。

  然後挖掘官道堆積巨石、將竹子樹木做成尖刺斜插地面,又搜刮建康附近幾支殘留水軍的船隻,不作戰,只橫在平靜無波的運河之上,誓要阻擋他們前進。

  這些作戰方式都相當不成體統,跟崔季明南下和南周打的幾場仗都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唯一能讓她覺得頭疼的就是對方的底線。

  崔季明看到對方將船隻首尾連接,隨便打發了以前那樣十幾艘裝著炸藥的船去炸,果不其然,用來攔路的幾排大船一夜就燒空,北風吹拂,黑煙滾滾覆蓋了燒香的藍煙,卷席著火星,在飄著雨絲的黑夜裡如同爆發的山火一般勢不可擋。河道兩邊駐紮的天佛帝軍是有上頭的死命令的,眼看著攔不住,硬著頭皮就想試試突襲這些大鄴軍隊,實在打不過就跑唄。

  然而他們順著河道北上,卻沒看到一艘魏軍的大船。

  崔季明不欲與他們纏鬥。畢竟順著運河南下,目標明顯而且肯定還會遇到阻攔或者埋伏。她帶人下船後,讓船隻返航,命步兵輕裝步行,騎兵兩翼護行,直接帶著大部隊從陸路南下,建康附近她熟的跟自家院子似的,就算不走官道,想要逼近建康也是輕輕鬆鬆的事兒。

  不過她也不打算放這批叛軍活命,手底下兩千人不到的騎兵正在他們離營之後,騎著清一色的黑馬閃電般衝入他們的軍營之中。崔季明等著他們的馬上掛滿軍獲,趕上他們的行軍大隊。

  雖然走的是小道,但崔季明想悄無聲息的靠近建康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為建康附近擠滿了人。建康內部似乎被其中一支的天佛帝軍所佔領,然而許多叛軍不死心,還有一萬多人不到殘留的南周舊部正規軍也依然盤踞在建康附近,不斷不斷的向建康發起反攻。

  她攻下了幾座被劫掠一空的村鎮,遭遇了幾支打不了幾下就四散而逃的叛軍,相信他們會把消息帶往建康中心。

  建康因為是一百多年都沒有擴建太多的古城,城的大小容納不了這一帶聚集的大量人口,除卻外圍有臨安、武康、桐廬等等這樣的繁華縣鎮以外,建康城牆外也有密密麻麻的無數城外村、城外鎮,如東府、西州、白下、新林等等,每個都不輸任何一個小城,夜裡燈火通明,如星羅棋布般遍佈建康周圍。

  因為崔府以前在郊外依山而建,登上家中院內圈下的半邊山坡,就能看到建康的流光,她也曾和言玉、和不會爬樹的舒窈,坐在山坡的古樹上,往建康的方向看去。

  今日,崔季明在靠近建康周圍,登在遠處地勢稍高的一處山坡上,發現蒼樹之間望到的不是歡聲笑語、人間煙火,而是無數的篝火、火把。行軍的青廬連綿,簡易的箭塔與瞭望塔林立。她帶著幾萬部隊踏過無數的黑暗,遠處亮著代表著溫暖的火光,卻為他們照明了血淋淋的人間地獄。

  燃燒著的村鎮的濃煙如流動的黑水一般,淌過屋簷,滾向風前進的方向。

  崔季明騎在金龍魚身上,手指無意識的捋過這小畜生的一頭金鬃。

  很多年她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了。

  以前突厥與大鄴開戰,手段十分殘忍,除了大鄴也學到的割人頭算軍功,突厥經常在軍營外穿刺大批漢民的屍體,擺出種種形狀來恐嚇大鄴士兵。屠城的手段也經常使用,甚至在賀拔公年輕時候還出過震驚大鄴的事件——突厥將領驅逐漢民脫光上衣匍匐在地上,不拿武器,作為軍隊的「先鋒」去衝撞對方的軍陣。

  然而一是大鄴當年也夠狠,開始了為期兩年的全面反擊,打的突厥北退,一個冬天凍死三成百姓將士,他們知道疼了;二就是大鄴作為對外開放的混血王朝,軍隊之中各族人都有,大月氏、突厥和沙陀部落佔得比例很高,模糊了民族仇恨的界限,打仗的手段也逐漸趨於和平。

  在北方常年的戰場上,雙方都意識到作為戰爭的底線,意識到了殘忍的後果;然而在這裡……顯然還沒能經歷足夠多的戰爭,進化出這樣的自覺來。

  崔季明與魏軍的身影在建康圍城的大軍外圍出現的時候,她居然看到這些慌張組隊的將士們,率先搬出了曾經世代居住在這裡的「流民」,讓他們匍匐過來抵抗他們的騎兵和步兵。

  若不是外頭圍的這層太厚了,崔季明與對方的人數太過懸殊,崔季明還會想些什麼妙計。然而現在一是妙計對於這裡三層外三層的建康也不管用,二則是她心裡有恨,她根本不想用什麼手段,就想正面狠狠的打到他們血崩肉碎!

  當無數慌張的流民連保暖的衣物都沒有,驚恐又無法的衝向他們列陣的大軍。黑夜中看不清人數的魏軍大軍中傳來了號令的鼓聲,無數流民被後頭的刀劍逼的往前奔跑的時候,就看著大鄴的步兵後撤半步,側身而立,手中近一人高的大盾鏗一聲齊刷刷立在了原地,從大盾側面的縫隙之中該探出的長槍卻沒有露頭,他們只是單純防禦,如一堵牆靜默的立在這裡。

  最前頭的流民腦袋撞在了這木底蒙皮的大盾上,後頭的人驚恐的擠上來。

  此盾名吳魁,大而平,是三國時期吳地常用的盾牌,在北方卻很少見,崔季明是第一次用,就用在了這盾牌發家的地方。

  就在人越擠越多,不少可能不過是十二三歲的少年少女被旁邊的擠倒,踩的連聲兒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沒氣了,魏軍的軍隊裡卻同時爆發出了整齊的呼喝:「向北猶有活路!」

  軍隊粗噶又整齊的聲音響亮在這建康城外明與暗的界限之上,這六個字聽起來有點囉嗦,但最前頭的幾排流民,率先明白了意思。

  「向北猶有活路!」這樣的呼喝還在重複,與震耳欲聾的吼聲相比,整齊的盾帶著冰涼的水汽佇立著。

  「向北猶有活路!」

  終於流民開始動了。

  逃命的速度永遠能爆發到極限,無數的流民拽上手邊能拽的人,沿著這盾陣的兩側向旁邊奔逃,如遇到石塊的溪水一般,分開兩股向北奔逃而去。

  有些人沒有反應過來,但前方沒有劍,後方卻有刀,該怎麼走,本能已經告訴了他們。

  偶爾不少流民也在那盾與盾的縫隙裡,瞥到一眼盾後將士的面容。與無生氣、冷冰冰的盾陣不同,那之後戴著頭盔的靜默隊伍裡,無數雙彷彿在吶喊的眼睛從陰影中望向了他們。或是含著一點恨且不甘的淚,或是鼓勵一般呲牙一點似哭的笑,他們注視著這些四散而奔的流民,卻也盯著在流民奔逃大潮後,剛剛整理成陣的驚慌叛軍。

  鼓聲再度響來,無數赤腳踩在青苔上,扶著黑色的樹幹,在夜霧中回頭的流民,看見了那半山坡下無盡無邊的整齊軍隊。鼓聲彷彿能震得他們頭頂黑色的枝椏與樹葉也紛紛顫抖,嘩的一聲,如刀劈開山海,前列的盾陣猛然後退收盾,整齊劃一到如同撥動後被按住的琴弦,沒有多一絲餘響。

  山霧撲面,春寒凍骨,死裡逃生的流民不約而同的回首,呆呆的站在山坡上。

  盾陣後無數騎兵叱喝一聲,僅有這一聲如驚雷的吶喊後,竄出軍陣——夜色中千萬點寒光,鐵蹄踏起泥濘沃土,如那劈開的山河一瞬崩塌收攏,說靜無一人呼喝喊叫,說吵千萬鐵甲撞擊刀槍鳴。

  每一匹馬是一枚破空的箭矢,萬箭齊發,銀針天降,竄過這濃煙滾滾的昔日繁華古都、如今的人間地獄,刺向了叛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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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二十章

  重騎輕騎交錯,以兵馬的動勢牽引整個戰局,崔季明玩出了幾百年後蒙古帝國的風範,隨著步兵的步步推進,箭矢如漫天春雨一般灑向了叛軍之中。

  勢如破竹,對方的陣型像是浪濤面前剛剛用手團起的沙堡,瞬間垮碎,揉成一粒一粒沙散在人浪之中。

  崔季明的軍隊,卻像是銀瓶乍裂水漿迸的倒放,傾巢而動奔湧而出的軍隊在捲席了對方後,聽到陣陣的鼓聲,瞬間退回主將身邊,恢復了完整的軍陣模樣,彷彿外頭一切的東倒西歪,一地的亂屍殘骸與他們這狼群,毫無干係。

  她這才緩緩的領兵在前,將隊伍帶到了剛剛被他們屠戮的一支叛軍的營地上,距離旁邊最近的其他叛僅有幾里地,想來他們這裡鬧了這麼大的動靜,旁邊那一些跟各自來野營似的叛軍應該知曉。

  崔季明到駐紮,都不能理解這種荒唐。貧民出身殺富戶,都是百姓;拿了刀槍不打仗,只會搶劫;其美名曰要活路,腳下卻墊著千萬人的死。算上建康城內最強大的、攻下高地的那一支,附近七八支大小叛軍,帶著野營與商務會談的氛圍,落坐在和他們家鄉一樣被燒殺的村落之上,今日爭一爭,明日又聯盟,前無可能,後無退路。

  真他娘算作是只爭朝夕。

  張富十也不能理解,建康就算是混戰了這麼久,但是這一座城外圍的叛軍人數就是他們兩倍還多,崔季明居然也不撤退,也不用計,就這樣大張旗鼓的佔了城外邊隅一角,靠著一處城門落了營。

  若不是戰甲戰力區別太大,她看起來像是從哪個地方上趕來分一杯羹的叛軍之一。

  崔季明沒有動作,她既沒有去主動再攻打別的叛軍,也沒有去四處解放鄉鎮,她就是蹲在這兒等著。張富十急了:「咱們這點兵力,他們要是聯合攻打過來,就算是軍備不精隊伍散漫,人數劣勢下,我們也要吃苦頭。要不然咱們就再叫援兵,或者是去主動跟那部分南周的舊部聯合,一起清掃周圍然後攻打建康。要不然咱們就退居山林,尋間隙而出逐個擊破,給自己創造機會——你現在這搞的自己跟叛軍似的,到底是要怎樣?!」

  崔季明這幾日沒少喝酒,她之前在洛陽待的一段時間,似乎因為聖人有管她,她也不貪酒了,連貪甜的毛病都改了不少。如今也不知道是壓力大,還是聖人不在沒人管,又開始喝起來。

  她酒量比飯量可怕,張富十經常進主帳的時候就看她躺在長凳上,長凳下一列比她還長的酒罈,各個空了。張富十可不會管那些什麼上下級關係,該訓已然訓斥她,崔季明摳了摳耳朵,從長凳上爬起來,慢吞吞道:「你就是急,總是急。別多想,我們到這兒都是第二天了,他們想要聯合,早就昨兒夜裡來打我們了。他們這幫人,這輩子不可能聯合,不但不能聯合,還想利用我們攻下建康呢。」

  張富十驚:「他們怎麼可能,要是咱們打下了建康,進了內城,他們還有活路麼?他們會放我們去打建康?!」

  崔季明抱著酒罈,臉上的一點軟肉壓在壇邊兒上,眯著眼道:「哼,他們會的。他們一個個都在怎麼謀劃,怎麼用我們這把刀刺死別人。一個個覺得自己都是運籌帷幄,是漁翁得利,是歷史上將會用大篇幅來描寫他們機智的將才呢。我聽聞昨東邊幾個叛軍內部還廝鬥起來了,死了將近千人,關係極其惡劣了。就我們這敵人住在他們旁邊,他們還能內部打起來,難道還不明顯麼?」

  張富十沉思道:「那你決意何時攻打建康城?如果我們攻破了之後,他們會不會迅速也跟著擠入城內?」

  崔季明道:「明日,攻打我們這一側城門,之前的攻城戰中,建康的城牆好幾處都被擊垮,城內的那批叛軍雖然現在也在瘋狂修繕,但是拆建康城內的道路、拿磚砌牆,費時且抵禦力一般,用黃土混合草稈又快又好用,可建康城內哪裡有什麼黃土草稈,修城牆城門只修了個半吊子。我的建議是攻城之後暫時退出戰場,等到他們廝殺一番入城後,再重新圍城逼降。」

  張富十道:「聽聞那些南周舊部也在抵擋叛軍,為何我們不去跟他們聯盟?」

  崔季明招手叫他也到長凳上來坐,把手裡的酒罈子也塞到他手裡。大鄴這時代還沒有煮花生炸花生老醋花生,她只能跟金龍魚搶零嘴,弄了些撒鹽的炒黃豆,嘎嘣嘎嘣的咬。

  她胳膊搭在張富十肩上,敲了敲他胸口精光錚亮的明光鎧,語重心長:「你可別覺得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跟我們是一個道上的。我們和那些南周舊部本來擁有的僅存共同點,也不過是看不過叛軍行事,想要打進建康城內罷了。如今他們被打出城,建康城內百姓折騰這麼久怕是也……他們又已經人數銳減,或許說早沒有上個月的今天的初心了。如果他們主動告降,我們可以接納,但這種人切不可拉攏。」

  讓她這樣一說,張富十也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如果是他獨自帶兵,他多半會去找那些南周舊部聯合。確實,亡國舊部,走投無路,誰知道他們就不會衍化成叛軍那類人。

  只是計畫的最後還是跟崔季明的想像有了些偏差。

  崔季明為了輕裝簡行沒有帶任何大型的攻城器械,他們用的就是這些叛軍營地殘留下來的登雲梯。深夜幾千人陸續登城,重甲護身,城牆上結成小隊群攻,而後迅速佔領小半面的城牆,外部本就飽受摧殘的城門被撞開,大批騎兵湧入城內。

  城內確實戰鬥力比外頭那些散沙要好很多,崔季明在對戰時仔細觀察了一下對方的軍備,他們似乎搶掠到大部分南周舊部死後留下來的戰甲,但是普及率並不高,制式武器和弓箭的數量都比較多。

  但像類似於洛陽長安這樣的大城,總會有大批武器鎧甲留存在國庫內,絕對能夠幾萬軍隊暫緩燃眉之急,這些人的裝束卻不像得到過建康軍備的樣子,是他們沒找到,還是言玉根本就沒將軍備留在城內?

  這一次攻城比往常都要容易,而外面這些叛軍圍了這麼久卻並攻下城,一是城內戰力確實比他們好很多,二就是他們的散沙模式根本沒法去攻城,單是登城兵這個拿命去博的軍種,他們就挑不出來。再加上想要用後退就殺這樣的鐵血手段逼手下的將士向前,然而手下的兵有不滿可以隨時逃走,旁邊圍繞的幾個下家都會張開手歡迎——

  外頭這些叛軍正在互相絆腳,誰都不讓誰佔了先機。

  或許這種膠著的狀態維持的足夠久,肯定能衍化出幾位人才,遲早能統一。可崔季明急行軍來這裡,怎麼可能給叛軍這種活路。

  緊跟著她的軍隊攻破建康這一側的城門,崔季明下令即刻離開建康城。外頭早早虎視眈眈的叛軍看著城門被攻下,立刻整隊,滿眼興奮的想要緊隨著衝入。就算是不敢對上大鄴的軍隊,但都擠進去還不知道後果怎樣,說不定大家一聯手把大鄴的這季子介給弄死了呢!

  然而這邊城門剛要湧進來的士兵,剛到了門口就看著他們口中的季子介帶著大軍,如他們視作無物一般帶兵出城,一路往西奔去。

  這、這是什麼意思?

  正要進城門的幾萬大軍看著那整齊劃一的隊伍拍拍屁股離開了建康,也懵了,不敢正面對上,喧鬧之中兩側夾出道來,簡直就像是長安街旁手捧鮮花迎接外賓的小朋友,一臉懵比的搖著手裡的花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大軍說走就走了,留下一個空洞洞的城門,還有一些建康城內的叛軍正想要推高車過來,抵擋住城門。

  外頭的叛軍將領坐不住了。

  這樣的機會可是難得,誰知道那些大鄴士兵腦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先進去強佔先機再說!

  於是從這一個城門被打開,無數外部叛軍再度湧入建康城內,迅速從內部將另外七八個城門全部打開。本來幾乎已經空了的建康城內部,這幾個月的洗劫下哪裡還有供他們劫掠的人,能站著在裡頭走動的幾乎就只剩下叛軍了。

  而就在崔季明駐軍郊外,打算等待劉原陽的大軍匯合後一起攻入建康時,激鬥的建康城內卻傳來了令人驚愕的消息。

  建康城內似於有隱藏的南周大內高手,明明之前也有機會卻並不動手,而就在崔季明作壁上觀的這兩日內,約有十幾位大大小小的叛軍將領遭到了毒殺、刺殺,甚至有好幾位是還沒有進入建康城就死在了城外營帳內,睡夢中被人割斷了喉嚨!

  崔季明震驚:這是誰幹的?!能有這樣能力的——難道是南千?若是早有這種能力為什麼不在叛軍圍城的時候出手?為什麼非等到了今天……

  她的困惑,很快就在心裡找到了答案。

  是言玉下令的吧。

  畢竟叛軍圍城,就算是殺了將領,叛軍的腳步也不可能停止,反而會有新的將領頂替上來,建康依然會滅。

  他應該是命令南千埋伏著,等到大鄴的軍隊開始與建康交戰之後再命人出手,叛軍群龍無首陷入混亂,大鄴就能一舉擊潰數量十幾萬的叛軍。

  然而或許是留下來的南千也沒看透崔季明的戰略,只能屏息在暗處等著,後來見到崔季明帶軍離開卻又未退遠,大概猜到崔季明是打算讓叛軍先內耗,再出手,於是主動創造了這一次攻打叛軍的機會。

  崔季明一細想,心頭就好像是線頭被驟然扯緊一般滿佈皺褶,她實在是討厭這樣——討厭他最後卻要這樣做!

  你既都已經這輩子鑄成如此大錯,臨著要對一切撒手了,卻這樣有條不紊的為她安排起了路。

  她是需要他安排、需要他幫忙的那種人麼!

  她就像是個叛逆的孩子似的,無數次跟他喊過證明過,自己能承擔自己要做的一切事,自己能為自己走出一條康莊大道來!然而他就是點著頭,擺著手後退兩步,說著明白了知道了絕不再插手了——到了頭,還是放心不下,還是想要做點什麼!

  既然一生茫然渾噩,就不要再做什麼善小了!

  她心裡簡單,崔季明不知將這樣複雜的他擺在她內心黑白兩派的哪個陣營裡。

  她明知南千此舉或許是傾盡全力,不要性命的協助他們,或許是言玉留下的最後一點能力,想要讓她實現她的想法——讓更少的大鄴將士死在戰場上。但她卻一瞬間心裡湧起一股難以言明的恨,咬起了牙關。

  軍帳之內,張富十剛剛講這消息給她講罷,立刻又有信兵來報,說有人求見崔季明,那人自稱是南千之人。

  崔季明面上神情還有些難得的茫然,人卻已經騰地站起來了,腦子裡好似有個不可能的聲音說,來人或許可能是言玉。他決定離開這一切,磨嘰黏糊的老毛病又犯了,來找她告個別……

  然而當她讓信兵將來人請過來時,卻在帳簾被掀開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弓著脊背瘦小的老嫗的身影。來的是……謝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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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二十一章

  崔季明驚了一下。

  帳外火盆點燃著,大軍得知叛軍如此動亂後,打算不等劉原陽,先行一步進入建康城內。來來回回搖擺的火把光芒與衝天的篝火,映得皮帳如同黃色的薄宣一般通透。帳外是兩排銀甲將士,拿著長槍立著,火光從他們胸口錚亮的甲片上劃過去,背後無數或暖或寒的光,襯得謝姑愈發瘦小。

  她簡直就是一截鍍不上光的老木頭,從衣服到面容,都像是迅速乾枯下去佈滿細紋孔洞的木,頭髮像是僅僅依附在上頭的枯草。

  張富十不認識,有些戒備的橫起刀來,崔季明擺了擺手,沉默半晌開口道:「謝姑,來了便上前一步說話吧。」

  她其實見到謝姑,腦子裡第一個想法就是,言玉應該沒有死。

  謝姑這次來是來傳話的麼?

  告訴她,他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麼?

  張富十盯著那老嫗緩緩走進來,她兩手團在袖內,暗色的舊裙上有分不清是今日還是昨日的舊血痕,抬起頭來,本來就沉甸甸的眼皮,看起來有些腫。

  崔季明嘆了一口氣,輕聲道:「縱然我沒有指望過,計畫中也從來沒有這一環,然而你們是出了力,出了血的代價的,我是該感謝你們。」

  謝姑點了點頭:「你是該感謝。」

  崔季明剛剛穿上明光鎧,如今正在調整著手甲,她順著運河從蘇州出發到今日,幾乎都沒能怎麼睡上好覺,神態也有些疲憊。不是不能睡,是她無法安眠,再加上叛軍十幾萬這幾日離他們這麼近,崔季明也不可能放下心來。她此刻為了要出征,強提精神,對謝姑搖頭笑道:「你還是這樣的陰陽怪氣啊。」

  謝姑冷哼:「你與老身說過幾次話,就敢這樣評價。」

  崔季明聳了聳肩,她唇好似平常一樣動也未動,心裡抿了無數次的嘴,終於沒能忍住,先轉頭對張富十道:「你先帶人出去吧。我馬上跟你們一同出發。」

  張富十點了點頭走出去,對著外頭的士兵說了幾句什麼。

  謝姑冷眼看著。

  崔季明看著帳簾晃了晃攏住,才道:「你帶他走吧。不是我憐憫,是給他機會他也不可能翻得起浪花了。不如……去各地走走吧。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說,更不想見他,心意我領了,話就不用多說了。」

  謝姑渾身上下都一副乾得漏風的模樣,唯有兩邊眼瞼跟蘸飽了水似的,死死盯著她:「你是覺得他喜歡這天下,還是喜歡天下人?還能出去看看?亦或是在你心裡,他看起來如此灑脫?」

  崔季明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說……」

  謝姑靠近:「他當然不可能再活,我活著的任務就是要替他收屍。他死的時候比誰都高興,就跟這輩子總算找到了想做就能做成的事兒一樣!」

  果然啊。

  崔季明垂下眼去:「……也好。」

  下輩子就換個活法吧。

  謝姑:「也好?你不問問他何時死的?你不問問他死在那裡!葬在哪裡!他再荒唐也好歹算是過一國之君!這長江以南的南周曾大半都繫掛在他身上!怪他技不如人,他可也受過什麼教育得以比得上旁人!中宗肅宗宮內長大,名師傍身,一個個昏庸至此,自己幾十年張大的窟窿不去補,爛了也都怪上頭補了一下刀口的人!」

  崔季明其實是看得出謝姑對言玉的感情的,柳先生態度曖昧,謝姑卻把他當作皇子王爺,畢竟言玉學功夫都是出自於她,或許言玉心裡頭也頗為依賴信任她?

  崔季明道:「沒人怪他。事情到了這個份上,皇位上都到了第三代,中宗死了也快二十年了,就別提這些舊事了吧。」

  謝姑:「你們沒有要他擔,史書上頭半邊的罵名都已經讓他這個死人來扛!好得很,你們這些人就盡可以享受了。往後不論是什麼百廢待興、無為而治,都是賢名仁慈的大鄴皇帝攬過!一個從讓人按著腦袋打個半死的少年在狼群中長成頭狼的人,臨到了關頭還要殺了狼群給你們讓路,最後落得個獨死——」

  崔季明皺眉。

  言玉既然讓謝姑去殺叛軍首領,顯然就是支持崔季明去快速攻下建康,而謝姑這段話更像是她自己這個旁觀人,這個或許僅疼愛言玉的最後一人發自肺腑的恨與不滿。

  崔季明心生防備,謝姑的脾氣,她算是略知一二。

  崔季明冷笑:「天下帝王,落得淒慘下場的人多得是,你是要比秦皇還是要比西晉東晉幾個皇帝?說不好聽的,我這輩子都有好幾次差點死得比他更慘的險境。」

  謝姑面上的神情卻扭曲了,她身影動了,帳內白燭正燃到了底部,發出刺啦啦的聲音,火苗也不穩的晃了晃。崔季明卻並不慌,她身上穿著明光鎧,謝姑卻是一身布衣,怎麼都傷不到她的。

  那燭光一閃一閃,謝姑衣袖張開的黑色陰影也胡亂搖擺,從那一片陰影裡,崔季明只來得及看到一截掛著黑血的刀刃,就跟烏鴉尖銳的喙一般朝她刺來。崔季明剛要伸手到案上去摸她用來防身用的還沒有掛上的短刀,一時間腦子快到了極點——

  長刀不能拿,她速度太快距離太短,揮不開刀刺不中人,短刀卻包著刀鞘,她要不要先擋一下再奪刀!能奪得過麼?謝姑的年紀已經成了滿身武藝的老妖怪,她雖然不覺得自己會輸,卻也沒覺得能贏!

  只是謝姑就是因為恨,一直想殺了她崔季明,等到言玉死後似乎也終於不用顧忌,她終於找到了機會?若是崔季明受傷,誰去打建康,她無所謂言玉的計畫?

  崔季明腦子在動,身子也在動,她轉手拿起刀柄,伸手一擋。謝姑手腕卻抖得像是隨風飄搖的落葉,輕輕的如鬼魅般晃過去,崔季明本沒有在意,她的角度根本刺不到頸部刺不到臉,她身穿鎧甲,一把小刀能傷她多少!

  而與此同時,崔季明一拳卻朝謝姑肩上砸去!

  謝姑整個人像是一團朽木,輕輕一打,皮肉塌陷,下頭的骨頭似乎已經碎成了渣,就像是摁下去不會恢復形狀的爛果子,謝姑面上也露出幾分痛楚癲狂的神色來。

  一拳將她打成這樣,崔季明也是一僵。她畢竟是一把年紀的老人了,算起來比賀拔公都要年長一些。

  隨著謝姑身子一顫,崔季明竟也感覺自己腰側一涼。

  明光鎧是板甲的一種,側面連接靠的是皮繩皮扣,就在崔季明拿起兵器的瞬間,反而會暴露前後板甲的連接處——謝姑算到了這點,她也很清楚怎麼對付明光鎧!

  她……早有計畫!

  謝姑的刀尖不但劃爛了皮繩和裡頭的布衣,甚至劃在了崔季明最裡頭緊身的那件小皮甲上。謝姑也沒想到她裡頭還有皮衣護身,一擊未成,面上神色變化。

  崔季明卻確定了,這謝姑卻是是想殺她!

  她可不會對想殺她的人手軟!

  就在謝姑一愣的瞬間,崔季明也拔出刀來,短刀握在她手中,崔季明毫不猶豫朝前刺去,謝姑貼身微微一閃,崔季明刺空瞬間手腕變化,反手握住正要再刺,謝姑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猛地朝她靠近!

  謝姑開口厲聲道:「老身就是用這把刀幾個時辰前殺了他,黃泉路上還不遠,他執意要獨自前行,老身卻覺得你該去陪他!!你——」

  她話還沒說完,崔季明的刀刃已經刺入了謝姑的喉嚨!

  這樣近的距離,謝姑卻像是一塊兒爛木頭,身體裡如同沒了多少的血,從她喉嚨被刺穿的切口裡溫吞的吃力的流出黑血。崔季明還沒來及的拔刀,忽然就感覺這比她矮了一截的身體,卻猛地推動了她,往前邁了一步,將那刺入她喉嚨的短刀,往裡頂了三分!

  頂的喉骨磨過她的刀刃,頂的傷口血沫冒出。

  崔季明懵了一下。

  下一秒,她猛地就感覺自己腰側一陣發燙的疼痛,那把匕首扎入她本來就單薄的皮甲之中,向下劃去!崔季明一瞬間還被謝姑震撼,連忙反應過來,另一隻手連忙想要去抓住刀刃,如今已經刀尖劃過她身側的肋骨,幾乎像是一把刀劃過連排的欄杆,要在她的骨頭上留下一道連貫的深深的疤痕一般,令她皮開肉綻。

  崔季明空手抓住了刀刃,卻阻止不了謝姑那誓死一般的力道,只感覺手指上都被深深割傷。

  再往下幾分,失去了肋骨的保護,就直接要刺入她腹中了——這年代一把刀扎進她肚子裡,崔季明絕對要玩完!

  就在崔季明痛得眼前發白,只感覺那刀尖都要抵開皮肉刺入腹腔了,情急之下意欲不顧傷口,先頂開謝姑的身體時——那劃開她腰側的刀力道卻漸漸消散了,眼前謝姑執著憤惱的面容,面上的生氣也如煙霧般消散,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朽下去,好似隨時一碰都會像沙堆一樣散開一地。

  她的手指抓不住刀了,喉嚨上紮著崔季明的短刀,整個人朝後倒去,寬大的滿是血痕的舊裙攏著她就跟沒有似的身體,落地慢的像是一根髒兮兮的羽毛,甚至沒在沙地上蕩起一點沙塵。

  崔季明倉皇的伸手就要去扶桌案,手上全是血,在桌案上打了個滑,她跌坐在了地上。然而她腰側的傷口遠比她想像中要嚴重,一隻手已然摀不住傷口,血瘋狂的朝外湧出,崔季明開口,跟破了音兒似的喚了一聲:「老張——」

  張富十應該已經帶兵去營帳前頭等她了,外頭是不是會有些小兵在。

  她還沒來得及高聲再叫,眼前忽然一陣黑一陣白,她跌坐在地只感覺心臟都在噗嗤噗嗤的把她的血往外擠,她才張開口,忽然看到一個身影掀開帳簾,居然是張富十從外面收到軍報,說劉原陽已經到三十里之外了,特意回來稟報。

  他掀開帳簾,一瞬間驚得兩頰發麻,扔了軍信發了瘋似的衝過來。崔季明坐在沙地上,血流下去都直接津進地裡,崔季明只看著外頭的一群衛兵也聽著他的呼聲衝進來,看見崔季明受傷,驚得一群大男孩兒傻了眼。

  崔季明已經有點看不清人了,心道:媽的……老子幾個月沒在戰場上受過傷了,卻被一個老婆子弄成了這樣!

  張富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回頭吼著要人叫軍醫來,崔季明緊緊抓住了他胳膊,只聽著這小子唾沫橫飛上下嘴唇一閉一合,都聽不見什麼動靜了,說道:「……別讓他們過來,除了軍醫,帳下就留你一個人。」

  張富十想的是她怕軍心動搖,不可外傳,連忙點頭,要扶她去旁邊的榻上。

  崔季明想了半天,比了比手指,憋出了一句話:「千萬別告訴阿九,要他知道了,我連全屍都剩不下的。」

  當張富十將她放躺在榻上的時候,崔季明本來就連續勞累許多日,已經是強弩之末,側著剛一摸傷口,還沒來得及再滿嘴胡說八道感慨一句,直接昏死過去。

  張富十也有點驚得哆嗦,卻還知道回頭對著外頭帳內那幾個嚇得魂都要沒了的衛兵吼道:「她一出事兒你們就都傻了是麼!讓你們滾去找軍醫,就把所有能治病的都給我背來!快去!這老婆子也拖走!不許聲張!誰要是多說一個字兒!我就讓你們舌頭做菜!」

  一群年紀還輕的衛兵被崔季明一路上滴下來的血,驚得魂兒都沒了,你推我讓的跑出去。

  那腰側的傷口從橫亙了足有一掌多的長度,血瞬間染紅了裡頭的布衣。張富十跪在榻邊,覺得自己兩隻手都是哆嗦的,連忙拿刀劃開連接明光鎧的皮扣,解開她布衣,剛想著崔季明還知道裡頭穿件皮甲防身。

  這才扯開那側面都被劃爛的皮甲——

  刺啦一聲露出她沒少受傷的上半身。

  他真的開始手抖了……

  大概是天天喝酒喝到神志不清,四十年後他端起酒杯的那種抖法。

  要不是裴六,去年的他還大概要琢磨一番季子介這是生了什麼腫大症,然而現在他肯定明白發生了什麼,身上衣甲撞在榻邊砰的一聲,跌坐在了地上。

  啊……?

  啊?!!

  這比哪天去了青樓,溫柔可愛的小妹妹一掀裙子露出大鳥還讓人頭皮發麻啊!

  崔季明他他他她她她——

  張富十手上還都是血,抓著自己頭髮,傻了一樣,望著榻上傷口還在朝外湧血的崔季明。

  不對不對先止血!

  不行不行軍醫來了怎麼辦!軍醫看見了是不是要砍腦袋的啊!

  他說為什麼崔季明從來不參加他跟獨孤跟董熙之的比鳥大賽,他還想著是胡人鳥大,怕掏出來讓他們丟了顏面——現在想想……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止血啊,他要拿什麼摀住傷口啊!雖然沒有傷到臟器,但是卻長度驚人,怕也是容易出事兒啊!

  張富十本來就更慌的了,血流不止,眼睛還不敢亂看,事實簡直就像是一口巨鐘套在了他脖子上,外面瘋狂的砸的他頭昏腦脹!

  怎麼辦啊!

  等等,其實聖人不是斷袖?!

  不!聖人是不是斷袖有什麼關係啊!崔季明要是沒了命,他都是要斷胳膊的!

  啊啊啊啊!誰來救救他啊!

  他承受不住這種變化!他應付不了這麼多劈頭蓋臉的大事兒!!

  當一群大小伙子,一人肩上扛著個軍醫,邁出搶飯的步子來,把七八個快顛吐了的軍醫總算送到了帳門口,正要塞進來,卻發現其中好幾個人居然滿臉都是淚。為首的那個罵道:「哭什麼!是怕自己沒護好掉了腦袋!」

  這話其實不用說,大家也清楚,崔季明對魏軍來說意味著什麼。她這幾年都沒怎麼受過太嚴重的傷,更是幾乎沒找過軍醫。看張將軍慌成那樣,誰都猜不準到底是怎樣的傷勢。

  他們正要把幾個軍醫都往裡塞,幾個軍醫看著這是主帳,也有點慌神:「怎麼了,誰受了傷?!」

  正這時,張富十滿手是血,走出來,強作鎮定,卻感覺牙齒都在打顫。

  看見他兩頰的肉都在嚇得哆嗦,外頭幾個衛兵退一軟差點要跪倒了——

  張將軍嚇成這個樣子,季將軍是出了大事吧,是命都要保不住了吧!

  張富十這會兒已經讓現實扇懵了,說話都在咬舌頭:「只來、只許進來一個人,其他人都在這兒給我站著,誰也不許走。進、進來!就是你!我知道你會縫合刀傷!」

  那人正是魏軍中頭號的軍醫,縫合術存在了有一百年不到,天底下技術比他更高超的找不到幾個,此時剛進了帳子,就被張富十一把鉗住了胳膊,他低聲威脅道:「你要是敢亂看,亂說一個字,就算是不合軍規,我張某也會殺了你全家的!」

  他行軍多年,帶兵幾萬的日子也常有,此刻氣場一逼,殺氣幾乎能令人站不直腿,張富十這才用滿是血的手一把糊住了軍醫的眼睛,將他向榻邊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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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二十二章

  就在崔季明倒下的六七個時辰前,天還是湛藍的。

  建康內部再怎麼樣血流成河廝殺不斷,也斷然是影響不到頭頂的這片藍天。前些日子的陰雨逝去,天上飄著連絲的雲,言玉走過樹林,搬起來地上一塊兒扁平的斷石,應當是被打砸之後從院牆哪裡掉下來的,還算平整,可以當個碑用。

  他還穿著從宮中離開的玄色長衣,髮冠卻散了,乾脆將髮披在肩上,撿到那塊斷石,還挺高興,回過頭來:「我覺得這個就可以。」

  謝姑腿腳有些不便,跟在後頭面上神色難辨。

  言玉單手拿起那塊平整的斷石,隨手拿刀劃拉了兩三個字,斜插在幾日前就挖出的一人長款的坑邊。坑裡頭擺了一口窄窄的簡陋的木盒,他這會兒也不管衣擺落在了春雨後還有些濕潤的地上,蹲著道:「謝姑,別這樣,我倒是能自己死了,可要你事後來幫我盒蓋,我怕這裡太大你找不到。要不你站遠一點等會兒?」

  謝姑搖了搖頭,咬牙走上來:「老身殺過的人比你多,知道怎樣快,怎樣不疼。」

  言玉露出一個好笑的神情。

  與她行將就木似的苦痛神情相比,他臉上幾乎像是映著春光,雙眸閃爍。言玉手裡那把刻字的小刀,暗暗握在了袖口之中,坐進那木箱裡去,平整的箱蓋放在一邊生新草的地面上。

  言玉從腰間,將那曾經時刻帶在身邊的黑玉笛拿出來,扔在了箱外:「別讓這玩意兒躺進我這一點清淨裡了,放外頭讓泥沙填埋就挺好的。」

  謝姑愣了愣:「你不要這笛了?」

  言玉兩手扶在腦後,躺下去,把頭髮撥到一邊去,漫不經心:「不要了。想來想去,不想要留她的掛念。」

  謝姑點頭:「也罷。」

  言玉躺下,眼睛望著天,就跟頭一天看見建康頭頂上的天空長什麼樣似的,頭沒有轉,跟跪在旁邊地上的謝姑道:「你要是做不到,我就自己來。你幫我合上蓋就是了。」

  謝姑固執道:「不,老身來。」

  她將一把匕首遞過來,言玉穿的衣服很軟,這是他的習慣。刀尖抵在胸口,劃破一點衣料,言玉難得多話:「毒藥實在是容易太醜,痛得扭來扭去或許在裡頭蜷成了個蝦米,割脖子又掙扎太猛,滿臉猙獰。」

  謝姑忽然道:「五少主今日才打算躺在這裡,是見到她了?」

  言玉被打斷了話也不生氣,道:「算見吧,見著她的軍旗了。也知道她打算怎麼做了。」

  謝姑道:「那我便動手了?」

  言玉還是望著天,漫不經心點了點頭,他手裡捏著的刀刃,從衣袖裡露出了個頭來。他其實心裡有一份擔憂,覺得謝姑不是個理智的人,從她年輕時候跟北機那幾位決裂就看得出來,是個愛恨都擰到自己走不出來的人。

  他怕謝姑會將這一切,算在殷胥或者崔季明的頭上,他怕她會不顧一切的去暗殺或報復。若是他死了,謝姑這人已經半瘋,怕是沒有盼頭了。這確實是她可能做得出來的事兒。

  言玉本來是計畫,他將死之時,謝姑離他也很近,他便殺了她。

  扔了崔惠的玉笛,就當是否認那母子關係。謝姑對他有許多無言的恩情,他權當承認這一份情才算母子,他不想讓她白髮人送黑髮人。

  真正給他合棺的柳先生在半山腰下等著,過一會兒會上來的。

  然而就在言玉這柄窄刀從袖口露出半截,移了移瞳孔,卻看著謝姑兩眼裡含滿了淚。渾濁的瞳孔充滿愛憐與不捨得望著他,一點淚從這個殺人無數鐵石心腸的女人眼角,滑過鼻翼邊道道皺褶,凝在了她鼻尖上。言玉心陡然麻了,捏著刀刃的手指跟失去知覺一樣鬆開,那刀刃涼涼的,貼著他手臂滑進了衣袖裡。

  他下不了手。

  那一瞬間的猶豫逝去,就感覺刀尖輕輕一聲,戳進了他的心頭。一道烙鐵似的疼痛,總算將他那顆心的麻木、苦楚與狠意燙的血花四起,翻騰著化作煙了。

  言玉疼得很,從小到大,這是最真切的疼,最熨帖的疼。他抬起眼睫去,看著那曾經因為大火而燒焦的樹木,樹尖兒上擠開黑色的外殼,長出兩葉嫩綠來。

  隨風抖了抖,兩瓣伸展開來,稚拙可愛。

  柳先生在半坡下等了許久,居然見到了謝姑一身佔滿血的舊裙走了下來。他愣了一下,言玉不是說要殺了她麼,難道是最後反悔了……?

  他不敢多說,只得客氣問道:「您都打理好了?」

  謝姑腫著眼睛,點了點頭,想擦一擦那刀上的血,似乎又捨不得。

  古今帝王,登基伊始便開始著手給自己修陵墓,此生過的不如意的,都想來世過的輝煌,什麼金銀玉石都給擺在自己床頭,什麼車馬樂器全都要傍身才好。

  哪有這樣,一口村夫用的薄木棺材,窄的兩邊胳膊都要夾緊了,躺進去細瘦一條。

  她心裡頭漸漸醞釀起一股說不出的五味陳雜來,但漸漸的其餘四味漸漸淡去,僅留下一股情緒來。柳先生背手,站在那裡,他是個灑脫的人,言玉不在了,行歸於周連一點遺留都被踏碎,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天大地大有的是他去的地方。

  柳先生道:「謝姑去哪裡?」

  謝姑恍惚了半晌答道:「老身不想活了。」

  柳先生嘆:「何必,您也有故人未見,之前不是說在蜀地麼,去一趟看一眼罷。」

  謝姑搖了搖頭,提裙徑直往山下走:「何必給人添堵,老身自有去處。」

  柳先生不好問她,也懶得問她,看著那蹣跚的身影往山下去了,戴上斗笠,也轉身離開了。

  幾個時辰後,幾個驚慌失措又咬牙切齒的新兵拖著一老嫗的屍體,將她扔入了狗籠之中。

  幾個年輕人望著瘋狗翻騰過來,撕咬過去,仍不解氣的道:「老東西,便宜你了!」

  這時候,在帳下的軍醫靠近了崔季明,張富十恨不得只張開一點指縫讓那軍醫看,軍醫一看是崔季明受傷,也大驚,連忙拽掉張富十的手,提著醫箱靠近過來。只看著崔季明側躺著,胳膊被抬起來一點,胸前覆著被縟,露出腰側橫亙的那一大片傷口來。

  軍醫大驚:「這!是有人傷了季將軍?!這傷口太長了,我需要有人協助,你再叫個人過來!」

  張富十跪在地上:「不行!只有你能在這兒,我來協助你。等等!你亂摸什麼!」

  軍醫一臉憤怒:「我不摸怎麼確認傷口的長度和深度!怎麼清洗縫針!你是不是又要捂著我的眼睛!瘋了麼你!季將軍受傷還能瞞得住,如果惡化昏迷過去,這消息要是傳到外頭,不說軍心震動,叛軍說不定會反撲!」

  張富十反被軍醫罵懵了:「那、那你好好治。」

  軍醫:「屁話,要你說!」

  張富十結巴了:「好、好好,那那你說怎麼辦……」

  軍醫其實光顧著看崔季明的傷口了,並沒有在意很多,先清洗後敷上止血藥,而後再用桑樹皮裡頭的纖維鞣成的細線來縫住傷口。張富十並不知道這法子在宮廷內實用很久了,見過紉鞋底的哪裡見過紉皮肉的,嚇得臉都白了還不敢吱聲,這一會兒問一句:「這行麼?這他娘的穿針能縫上?」

  那軍醫是原來宮裡出來的,不比宮裡謹小慎微,在軍中雖然苦卻也敢抬頭說話了,轉頭罵道:「老子幹了一輩子的手藝,要你在這兒逼逼!閉上嘴捏好了傷口!」

  張富十簡直就像是被乾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的小太監似的,連忙閉嘴緊緊捏住了傷口。

  緊急處理完成,崔季明失血不少,軍醫正要掀開被血浸濕的被縟,幫她擦洗了身上的大片血跡好用棉布繃帶包紮上,張富十卻一把擋住了:「我來擦洗就好,我會包紮!」

  「你包紮過這麼大的傷口麼?還要墊布塗藥,你都能做你怎麼不來縫呢!」軍醫橫眉豎眼。

  張富十誓死不退,緊緊的把那棉被糊在崔季明胸口上。

  要是崔季明能醒過來,活活能讓這一個拽被子一個捂被子的景象氣笑了。

  最後還是張富十用力一摁,眼見著崔季明的傷口又要沁血,那軍醫急了,直接把草藥與棉布糊上,吼道:「要是出了人命,你擔得起麼!」

  張富十一個愣神,被子就給軍醫扯了下去,那軍醫壓根沒多看,直接讓張富十扶崔季明起來,給她纏上繃帶,這才準備要纏,忽然就愣了一下。

  雖然他也發現季將軍除卻有疤的位置以外,肌膚細膩的絕不像個大老爺們,身上更是沒什麼汗毛,有些奇怪卻沒放在心上,可眼前卻震驚了。

  那軍醫差點從床上跌坐下去,張富十一把胸口拿袖子擋住了,跟護崽的母雞似的將她扶坐起來,吼道:「你不說要包紮麼!那就趕緊的!你要是敢露出一點想退走的意思,我說過——不單是你的性命,你全家老小的性命都保不住!」

  張富十真是不敢碰崔季明一個指頭,自己也做出了全家上下一條人命讓聖人給宰了的覺悟,那軍醫臉色都扭曲了,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正想說什麼,又看張富十面紅耳赤這樣擋著……

  張富十吼道:「不知道治傷麼!」

  他連忙拿著布條上去,一圈一圈裹住傷口。

  這時候才感覺出來,平時穿著軍甲瞧不見身材,穿著便衣的時候崔季明也給人感覺寬肩窄腰的,只是這寬肩多半是假的,窄腰卻是真的。

  張富十死死盯著他每一根手指頭,軍醫都感覺自己要是不要心指肚揩了上去,自己這隻手都要被廢了。兩個腿肚子哆嗦的大老爺們可算是將傷口裹上了,張富十拿了棉被,小心翼翼的裹住崔季明,將她放在了床內。

  軍醫這會兒也不橫了,整個人都跟剛剛的張富十一樣要打哆嗦了。

  張富十雖然震驚,看見有人比他還慫,也鎮定下來了,拿起了床邊早早準備好的繩索,對他招手道:「你要是不想現在就死在這兒,就過來。」

  那軍醫兩步一挪的走過來,也知道自己發現了什麼可以讓他不要命的大事兒,額頭上全是汗——他還不如回宮裡去,至少不會因為發現什麼宮裡哪位娘娘夜裡艸皇上而掉了腦袋。

  張富十知道,崔季明在軍中頗有威望,這位軍醫剛剛急成那樣,確實是因為擔憂崔季明。他把軍醫綁死,臨著將布團塞進他口中之前,道:「你姓什麼?」

  軍醫也三十多歲了,苦著一張臉,驚天霹靂的震驚與怕死全擠在剛剛霸氣無雙的臉上,憋出幾個字:「我姓劉。」

  張富十渾身也被剛剛一陣折騰汗濕透了,他嘆道:「好,你的生死,怕是要由季將軍醒來之後定奪了,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事兒。當然就算是你真的不能活命,我也不可能去牽連你家老小的,你放心。」

  軍醫眼裡都要含淚了,張富十將他推出去,對著帳外那些那些崔季明的親信衛兵,一點點安排。先把軍醫單獨關押任何人不許靠近,另外對外頭大軍通知,說是得到軍信有誤,打算延遲出征,派人把主帳周圍圍了起來。

  什麼事兒都要他硬著頭皮頂,張富十真想抬頭吶喊蒼天,然而這一系列的命令說完了之後,來了個信兵卻補了一句,讓張富十也不知道怎麼應對的。

  說是獨孤打下了湖州,帶著大軍過來支援了。

  劉原陽馬上要到了也就算了,獨孤臧這才打了幾天怎麼也來了!你丫不能好好守著湖州麼,為什麼要來!

  張富十這一慌,也完全忘了這事兒是崔季明下的命令。

  獨孤臧的隊伍來的都是騎兵,步兵都留在了湖州,相比大軍因為夜色暫時路上休整第二天再趕路的劉原陽,他來得更快一步。

  獨孤臧畢竟是在軍中地位和張富十差不多,他進了軍營先安頓了手下的兵力,正要進營,卻看著崔季明的主帳外頭,背對著營帳圍了一圈衛兵,不許旁人靠近。

  張富十不希望軍中得了點消息炸了鍋之後亂猜,對外說確實是崔季明受了輕傷,但是已經穩住了,她有些累了正歇下,目前獨孤將軍和劉將軍都在趕來的路上,諸位不必多擔心。

  獨孤臧到了帳前才聽說崔季明受傷了,看著這陣仗也是心頭一驚,擠著衛兵就要過去。衛兵沒得到允許還不打算讓他過,他跟衛兵推搡起來,又鬧的旁邊有人圍觀。張富十在帳內聽到了動靜,走出來,望著獨孤臧,面上露出點似矛盾掙扎又無處可退的神情來,對激動的獨孤臧招了招手。

  獨孤臧推開衛兵,跑進帳內來,一大眼就看見了營帳內地上幾片血跡和濃重的血腥味,崔季明閉著眼睛面無血色的躺在榻上,他衝過去就要掀被子看,被張富十一把抱住拖過來。張富十把他摁在了凳子上,這才坐到了旁邊:「不小心遭了黑手,傷她的人也讓她殺了,傷口挺長的,在側面從這兒到這兒。」他比劃道。

  獨孤臧面色絕不輕鬆:「已經叫人治過了?藥呢,藥喝了麼?什麼時候的事兒!」

  張富十感覺一下子自己都老了十歲,懷裡揣著一小瓶烈酒,仰頭灌了一口道:「讓人縫了,藥也在煮了,就是剛剛的事兒。重要的是有一件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本來不打算跟你說,我自個兒就算是回頭讓聖人宰了滅口,也都沒什麼話說,可是馬上劉原陽要來了。劉老是季將軍半個叔,帶著她長起來的,但未必知道這件事兒。我能不讓你看傷口,卻沒法不讓他看傷口,到時候讓他這個長輩知道了——」

  獨孤臧半天也沒聽明白:「你到底說的是什麼事兒!」

  張富十又囉囉嗦嗦給自己灌了一口酒:「主要是我跟你說你都不一定信,我他媽也以為自己是嚇瘋了才出了幻覺,你看我這臉都快讓自己扇腫了,總算認清楚這不是做夢了。她要是真瞞不住天下人,到時候還不知道要怎麼辦,我一個人真是承受不住這麼大的事兒!你跟他的妾——去他娘的妾——我是說你跟考蘭都住到一起,這事兒你都跟我說了,咱倆算是真兄弟。我是考慮的咱倆這兩年的感情,我才想著——」

  獨孤臧怒了:「你顛三倒四的能不能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到底想說什麼!是她被傷的很重,你騙我是不是!」

  獨孤臧騰地就要站起來,張富十一把拽住了他,說出之前,牙都在磕的哢嚓哢嚓作響:「你上茅房了麼,我怕你聽了嚇尿了褲子……」

  獨孤臧:「艸你大爺!張富十你是不是——」

  張富十跟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兒似的咕嚕出一句話來:「咱們老季,季大將軍——是個女的。」

  獨孤臧以為自己聽錯了,整個人就跟定格在原地似的,下一秒更惱火了:「姓張的半天你就給我憋出這麼一句扯淡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傻!你跟他合夥騙我玩兒是不是!」

  張富十:「我是說真的!要不然她就是什麼神鬼亂力的,反正不說別的!我是看見了她長了那玩意兒,雖然不大……那也不是男的啊!」

  獨孤臧看著張富十把手在胸前一比劃,那才是氣瘋了:「你他媽不會說話就滾回家去!瘋了麼你!說什麼屁話——他要是個娘們,老子就回家去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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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二十三章

  張富十重複了好多遍,獨孤臧臉憋得通紅,就跟一根從天而降的羊肉簽子似的插在地裡不會動了,嘴鼓了鼓,半天還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顯就是三個字:「我不信!」

  偶爾做些主語的變化:「老子不信!」

  張富十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麼婆婆嘴的解釋過。崔季明躺在那兒,估計這幾天還要有人照顧,軍中哪裡有女人,思來想去,竟然這時候才發現,崔季明從來沒有要旁人近身照顧過。之前打仗考蘭跟著,偶爾還照料她,後來戰場艱險,崔季明帶考蘭也名聲不好,便受了傷也只自己上藥,有了點事兒自己處理了。

  聽聞她八九歲就開始往軍營裡跑了,在給他們當魏軍首領之前,就打過不少仗,這都是一個人挺過來的?真要是背上傷口搆不著,一隻手沒法包紮另一條胳膊?她就這麼自己過來了?

  張富十怔愣愣的想,獨孤臧終於動了,他猛地衝過去就想要掀被子看,張富十嚇得連忙站住了擋:「你幹什麼!」聲音氣勢恢宏,後知後覺的怕真讓崔季明嚇醒了,回頭去看。

  獨孤臧臉都快憋紫了,滿身的倔就跟全從胃裡擠出來含在嘴裡似的:「我不信!你要是都看了,就讓我看一眼!姓季的又不是頭一回看我愣,耍我了!」

  張富十都要拔刀了,擋在床榻前豎起眉毛:「你敢!她是女子你看一眼你瘋了麼!」

  獨孤臧:「你都看了,我也沒見著你要把眼睛挖出來啊!要是前幾天你不知道的時候,我跟你說季子介是個女的,腰細腿長屁股大,你什麼反應!你不把酒罈子扣我頭上!不讓我看一眼,我死都不會信!」

  張富十卻是被他前兩句說服了,卻道:「你還不明白麼,她如果是女子,聖人可是跟她就恨不得天天住在一起,在洛陽都去她家中過夜過了——聖人明知道她是女子的。我、我看那第一眼,我是救人心切,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這看一眼,你是想幹什麼!」

  獨孤臧本來還想據理力爭什麼,忽然神情呆滯:「聖人知道她是女子……等等!那那……到頭來就我,就我一個人斷袖了?」他忽然一把抓住張富十的袖子:「其實裴六根本不是個女的吧,她其實是——」

  張富十氣:「滾邊兒去!就你一個人喜歡男人,別拽我進坑!」

  獨孤臧坐地上傻眼了。

  他是胡姓出身,漢人還常有斷袖一說,胡人卻甚少。甚至說是他進了魏軍之前,都沒怎麼理解過什麼叫斷袖……

  當年他的夢想還是找個腰細屁股大,皮被裡頭如餓狼的小娘子呢。

  也不知道是因為崔季明斷袖斷的太理所當然,還是考蘭或者是聖人跟她平日說起話來鬧起來,並不是他想像中那種男子女子該有的方式……

  或許也是考蘭整天蹦跶在崔季明身後,他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那張情緒百般掩不住的小臉上……

  心態漸漸就變了。

  再加上軍中眾人對此一笑而過的寬容態度,加上權職越高離崔季明越近,也漸漸的見到考蘭的次數越來越多。當然或許也是考蘭並不是胸毛扎人鬍子拉碴的大老爺們,他不自主的就覺得自己如果喜歡男子也不算有錯。

  他還一次次被聖人跟老季之間的感情激勵,覺得人家都能做到,他有什麼不敢面對的,然而搞半天——斷袖的就只有他一個是麼?!

  崔季明內心怎麼想他的啊!

  考蘭會不會也並不是喜歡男子?!

  考蘭那種對於崔季明的親暱態度,一下子就變了味兒——雖然他看著嬌小,說話卻算得上爺們,性子完全不嬌柔,就是個臭脾氣的小子。會不會……他、他是喜歡女子的?

  獨孤臧一下子慌了。

  不行,源頭就是崔季明是女子這事兒。這要是真的,他這幾年的人生都要推倒重來,不行不行,他就是不信。老季這天天說起來各家各戶的小娘子比誰都觀察仔細,走過路過對著巷內各家女子眨眼睛接果子,他自詡自己比不得崔季明男子氣概、風流倜儻。

  崔季明要是女子,他算什麼?娘炮麼?

  張富十直接坐床邊了,張開手臂堅決化身老母雞:「那我現在跟你講你怎麼就不能信。再說就你那樣,你見過女人長什麼樣麼?就考蘭那小屁孩身材,連個男人都算不上呢,就讓你看你能看出個什麼名堂!」

  獨孤臧:「小屁孩?他小屁孩兒怎麼了!說的跟你見過似的!考蘭肯定是知道這事兒的,否則崔季明不可能留他在房內,倒是裴六知不知道?你知道我搶了他的妾,我知道你睡了他的老婆,前一句還咱倆好兄弟呢,你都不讓我看一眼!」

  張富十:「是好兄弟我就讓你看了?老季還跟你是好兄弟呢,她不也沒讓你看過麼!裴六肯定不知道,裴六都沒跟她說過幾句話,去年出征前裴六還跟我說老季怕她怕的不得了呢。」

  獨孤臧真是都快雙手合十了:「大哥我給你跪了行不行,我真想像不到她那張臉下頭配著個女人身子,那比張飛脫衣是楚姬腰還可怕,你要是不讓我看,我一輩子我都不可能信。你要是真這樣把事情做絕了,我等著就去跟聖人說,說你看了還摸了。」

  張富十真想踹死眼前這個人,兩人爭執一番,他們倆最終偷偷摸摸的跪在了床邊,張富十一副今天的事兒要當沒發生過似的神情,捏住了被角,聲音壓低:「你千萬別跟她說,就一眼,只看一眼。」

  獨孤臧先給自己兩巴掌清醒清醒,恭恭敬敬的趴在床頭:「就一眼,絕對就一眼。」

  張富十:「你要是確認了,我就回頭跟考蘭說準備等著讓你生孩子了,提前弄喜蛋等你。」

  獨孤臧臉都綠了:「你先讓我看一眼再說。」

  張富十就跟搧風似的,把被子一下子打開一點又迅速合上,獨孤臧啥也沒看見,就光瞥見一眼傷口,急道:「我沒看見!你丫手速能不能別這麼快!」

  張富十:「你是不是眼神不好!又沒小到還讓你睜大眼睛去找,有什麼看不見的!」

  獨孤臧:「再一眼就一眼!」

  又是跟搧風似的打開了一下,獨孤臧驚道:「臥槽!臥槽……老張這你都能看出來是個女的,你生活經驗豐富啊!」

  張富十氣的踹了他一腳:「有本事你當著她面兒這麼說!」

  獨孤臧:「……你說,咱、咱之前跟她說那麼多的葷笑話,她……她會不會……」

  張富十看他那張便秘的臉就知道他糾結什麼,道:「……你想多了,咱們軍中大半的葷笑話都是從她嘴裡傳出去的。就你這半個傻子,她講個笑話,經歷過人事兒的都知道,你還在那兒問到底什麼意思,怎麼弄的。」

  獨孤臧瞪眼,倆人居然就在崔季明床邊鬥起嘴來,獨孤臧氣笑了,開口真叫一個陰陽怪氣:「哎喲姓張的你現在是牛了啊,還經歷過人事兒的,哎喲你丫跟在屁股後頭追了幾年,這才當了一回入幕之賓,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我這好歹都住一塊兒了,我不就是沒得手麼,我跟你講那都是遲早的事兒!他把他好幾套衣服可都放在我家裡了!你算什麼呀,洛陽青年才俊那麼多,仰慕裴玉緋的能從城東打三十個彎兒排到城西去,你這不過是排上號了,傲什麼啊!」

  一個復讀多年老處男和一個剛剛肄業的老處男居然就這種問題要起臉來了。

  軍中快三十歲沒討著女人的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倆居然還有傲的資本了。

  張富十一激動,手頭抓著蓋在崔季明胸口的被子來回呼扇,獨孤臧據理力爭,拍著床邊的木板聲音激昂。崔季明昏死過去之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暫時清醒過來的。

  她失血過多,也疲憊異常,頭昏腦脹,就看著眼前還是在帳內,獨孤臧和張富十兩個人快掐起來了。張富十還抓著被子,扯得崔季明低頭看去,一會兒扯下來,一會兒蓋上了,一會兒他媽的差點露點了。

  這兩個大老爺們打起來,根本沒顧得上看崔季明,獨孤臧的巴掌還在啪啪往床上拍,好幾下拍在了崔季明手背上,她覺得自己手都要被打腫了。

  崔季明頭昏腦脹,只覺得難受的跟要撐不住似的,殺人的心都有了。

  她拿起床邊好像是獨孤臧摘下來暫放的短刀,手指無力,帶著刀鞘,緩緩的輕輕的砸在了獨孤臧後腦殼上。

  兩人嚇得一驚,回頭看著崔季明睜開眼來,兩位將軍第一時間同時反應齊刷刷跪在了床頭,崔季明還沒說話,獨孤臧已經嚇得先招了:「我不是故意看見的是老張讓我看的!是他特興奮,跟顯擺似的說要告訴我一個大秘密,然後扯開被子讓我看的!」

  張富十快讓這賣隊友的混蛋氣瘋了:「獨孤臧!我操你大爺!老季我跟你講這事兒我也不躲,你讓我幫你治傷口的,我、我沒叫一個人進來,衣衣衣衣服是我脫的,但但但是我絕沒多看一眼,我趕緊讓人找著給你治傷了,你別別別別亂動,又弄著傷口了。」

  崔季明心想:這才幾個時辰,你怎麼就說話跟劉能似的。

  崔季明其實心裡也驚,也怕,她想要去開口質問『現在你們知道了,所以你們怎麼想?』,但是卻張口卻只憋出來幾個有氣無力的字兒:「你大爺的……」

  張富十明明是挨罵,卻頭一回看見崔季明無力的躺著,臉上一陣掙扎甚至可以說是惶恐的神情從她臉上轉瞬消失,他忽然想著剛剛看到的那一道長長的橫亙的傷疤,想起了她滿後背的傷口,因為多次受傷至今也會偶爾作痛的左小腿——

  他其實明明覺得這是個該說什麼的時候,是個該表忠心的時候。

  然而當崔季明面上血色盡失,拽著被子躺倒在滿是乾涸血跡的被縟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人從帶幾百個人發家,到第一次在幾千人面前身著鎧甲訓話,到她受了傷裹上衣袍站起來和眾人商量計畫,到每一次作戰時她的傾盡全力後得意的笑容。

  在點兵台上的話語,被火把映亮的面容,帶著他們衝殺的認真神情一一浮現在面前。沒的緣由,他一下子覺得千萬次的拚死作戰不如這一刻讓他想哭過。

  一個字兒都沒能說出來,張富十只感覺心就給猛地讓人攫住似的,淚湧出來。

  猛地低下頭去,他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卻只感覺稀里嘩啦,這幾年幾次出征前,拚生死前沒流出的淚,全都是在等著今天似的。

  崔季明也嚇了一跳,她剛一動身子,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獨孤臧雖然也一驚,看著一貫算得上神情冷漠,淡定成熟的張富十哭的跟他自己有多大的委屈似的,一時間竟覺得能理解。

  只要想想她這一路怎麼走過來的,在想想洛陽長安那些參與科考都舉步維艱的女子……他以為崔季明是付出了百分的努力才走到今日,然而如果她是女子,那她就要付出三百分的努力和苦楚才有今日。

  如今回想起來,她一個字兒都沒多說過,嘻嘻哈哈全都過去了,都藏在他們這些親信知道的大小細節中。

  怪不得聖人表現出對她過分的擔憂……

  張富十哭得崔季明心裡發慌了,她本來臉色就很差,此刻正是一面慘色,似乎是以為張富十是不能接受此事。她幾乎搖搖欲墜,似乎不敢相信多年戰友竟會如此,那神情看的獨孤臧心裡一抽一抽的。

  她得意這麼多年,也會怕啊。

  獨孤臧連忙道:「你別多想!」這句話嗓門大的驚人。

  崔季明抬起臉來。

  獨孤臧上去,一把拽了拽她被縟:「馬上軍醫就把藥煮好了,給你縫合的軍醫現在關押起來等你發落。劉大將軍馬上就要到這地界,到時候怎麼樣攻建康,我們聽劉大將軍的意思,他撐場面,你就別想太多了!」

  崔季明眼睛忽閃忽閃,或許是氣質作祟,以前獨孤臧天底下看誰都瞧不起,唯覺得崔季明是真男兒,大英雄,如今或許是病容,或許是印象微妙變化了,竟也覺得她的面容其實也有些細微的地方像女子。

  話都讓獨孤臧說完了,張富十哭的渾身直抽,他使勁兒抹了一把臉,站起來。

  崔季明半天說出幾個字:「哭得真噁心,別哭了。」

  這算是命令,張富十使勁兒噎了噎哭聲,道:「這、這事兒不能不跟聖人說。軍中沒一個女子,我們從外面抓來也不合適。再說也不可能瞞得住的,我這就寫信讓人托給聖人去。」

  崔季明這會子算是慌了:「別!張富十你是不是報復我——你別……哎喲哎喲,你別……你別啊!」

  獨孤臧看著她強撐著要爬起來,連忙眼疾手快的當個勤勞的打碼工,拈著被子就往上拽,堅決擋住她任何一點女性特徵,嘴裡還在叮囑:「你別起來啊!你傷口——」

  張富十其實是覺得自己要忍不住哭,也實在是不能任由崔季明這個報喜不報憂的人胡鬧,轉頭就衝了出去。

  還沒走出去兩步,就聽見屋內獨孤臧驚慌的聲音:「老張老張!你把她氣昏過去了!她真的又、又昏過去了!你快回來啊我我招架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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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二十四章

  等到崔季明醒過來的時候,她以為不過是第二日天明,誰知卻看見日光隔著皮帳映進內裡,她床榻外不遠處擺了一張高椅,椅背對著她,人也背對著她,束著髮冠的頭微微垂下去,寬領與鬆軟的袍內,延伸出一截修長的脖頸來,似乎閉眼睡著。

  就那個身體的形狀,崔季明腦子還沒清醒,眼角感覺還都不能完全張開,第一反應就能認出來——那絕對是殷胥!

  這到底過了幾天!他什麼時候到的!

  當然,對於崔季明這個一氣昏過去幾天沒醒過來的人,自然不知道這段日子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劉原陽第二天天未亮抵達了他們的營地,一進營地自然也聽聞了崔季明受傷的消息,這事兒簡直是傳到誰的耳朵裡都要被嚇一跳。

  劉原陽畢竟是身份和崔季明幾乎相當的主帥,誰也不敢攔,獨孤臧和張富十隻能緊張的站在床邊,死死擋住崔季明,艱難尷尬的應對著著急的劉原陽。

  劉原陽其實並不相信獨孤臧與張富十,他聽說這些人都是以前山東河朔的叛軍,是被崔季明收服的匪首,自然是怕這些人有意謀害崔季明,意欲奪權。

  獨孤臧與張富十兩個人肩並肩這樣不自然的站著,劉原陽自然心中生疑。他靠近幾步,倒是看見了崔季明氣色相當差卻也在平穩呼吸的臉,卻仍然不放鬆,要看一眼傷口。

  這兩個人不敢跟劉原陽衝突,卻直直伸著胳膊跟用道法抗洪的兩個仙人似的,死死紮在原地不動。問不出原因,不說理由,反正就是崔季明之前醒來一次說過不想讓人觸碰,他們倆人也向劉原陽描述了一下傷口,但就是不撤走。

  然而緊接著劉原陽到達這裡的還有,從周邊回來遞消息的蔣深和陸雙等一些陸行幫的人,蔣深趕過去的時候,劉原陽臉都氣紅了,他越想越心疑,已經要拔了刀在床前砍死這兩個小子了。

  這一兩天魏軍內部都有點炸了鍋,再加上劉原陽在內心已經把這兩個小子打成反動,就差帶兵包圍主帳了。當蔣深趕過去的時候,看著張富十和獨孤臧有苦說不出、卻挨揍也死都不走的姿態,再望一眼崔季明從被縟下頭露出一點肩頭,他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

  蔣深一把勾住劉原陽的肩膀,拍了拍他,說了幾句緩和氣氛的話先把劉原陽拽走了,獨孤臧二人還沒鬆口氣,就看著陸雙帶著一個方塊臉不耐煩的背箱女子走了進來。後頭還跟了幾個劉原陽的兵,陸雙的表情相當難看,兩手插進他那透風的袖口裡,斗笠搭在背上,道:「這是看見了?」

  張富十只知道陸雙和崔季明私交不錯,卻不知他居然早就知道——

  這一開口,他也一皺眉。

  一群人都在拚命想著掩一個秘密,對彼此都互相猜忌起來。

  柳娘不說話,走過來直接掀開一截被子,抬起崔季明的胳膊看了看,轉頭對陸雙道:「傷在側面肋骨,從胸口右側一直延伸到腹部右側,長度近一尺,處理的很好,一看就是技術高超的軍中郎中之手。且不說他們兩個人肯定是看見了,這郎中肯定也知道了。」

  柳娘直接將藥箱擺在了一邊,陸雙平日笑起來散漫,偶爾也跟軍中的人喝過幾次酒,今日神情卻似鷹一般好像要啄瞎了他們兩雙眼,揮了揮手,那幾個劉原陽的兵衝了過去,一把扭住了張富十與獨孤臧。

  張富十還算鎮定:「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雙:「那你們應該知道這事兒事關重要。畢竟她穿男裝也有十幾年了,能到現在瞞得死死的,也是眾人都把這秘密當命似的。處置你們還要聽聖人和三郎的意見,我們也沒由頭殺你們,但你們就別這樣紕漏百出的站在這裡了。」

  張富十肩膀鬆懈下來,被兩個兵拽出去,卻先道:「你早就知道?」

  陸雙瞥了一眼崔季明昏迷過去的臉,面上滑過一絲心疼,沒轉頭輕聲道:「沒那麼久。」

  張富十和獨孤臧暫被軟禁,自然鬧的很大,一部分人以為劉原陽是要在軍中奪權了,營內甚至好幾百將士都拿起兵器要鬧起來,還是張富十親自聲明說是因為自己保護不當才讓季將軍受傷,這不過是例行的領罰,聖人已經在趕來的路上,軍中的權力不會有任何的變動。

  劉原陽立刻帶兵去攻向建康,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奪權易主的樣子,諸位才放下心來。

  軍營中這幾天有些劍拔弩張,四處環繞著不安的氣氛,但畢竟藥還在往主帳裡送,顯然崔季明性命還好好的,張富十與獨孤臧只是被軟禁,劉原陽大敗建康城內僅存的七八萬叛軍,事情也壓在了危險的線上並未爆發。

  崔季明昏過去倒是輕鬆了,卻苦了為她忙前跑後的柳娘。

  當然昏迷這件事……可不是像天仙下凡一睡幾萬年美貌不變那樣簡單,她必須有人給翻身防止壓壞皮肉,給擦身子防止喝了湯藥之後出汗變臭,而且喝下去的湯藥總要……放水。

  如果沒柳娘在身邊,這幾天她真是可能變成一頭圈內打過滾的豬。

  迅速的,聖人到達建康附近的速度快的令人驚愕,建康城內已經打下來了,劉原陽正駐紮在建康城內,聖人坐船也順路,按理說應該先去建康城內。他卻徑直趕來了他們這駐紮在城外的營帳內。

  聖人一到,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自然是不攻而破,帳外靜了下來,卻不知帳內無聲的風波洶湧。殷胥風塵僕僕趕來,這是他第二次收到關於崔季明遭遇危險的軍信,上一封差點要了他的命。

  當他幾乎是一路船換了車,車換了馬。馬到帳前才停,衝進帳內,就看見柳娘正在將藥湯來回換碗,她平躺在薄被下頭,呼吸慢吞吞的,好似淺眠。

  他其實滿心的怒火,想要責備她照顧不好自己,想要沒來由的也責備自己的無能為力,卻在看著她一瞬間都安靜了。

  柳娘回過頭來要簡單行禮,就看著聖人像是靠近一隻蘆葦地裡受傷的幼鳥一樣,輕輕的靠近她,摸索了床沿半天才坐下了。

  其實崔季明躺得都不算是床,畢竟床具那麼大不可能帶在軍中,那是幾個木箱上頭墊著木板、皮毛又鋪了褥子的簡易床。他坐下去咯吱一聲響,崔季明要是平時早該迷迷濛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清是他,朝他抬起手,弓著身子,像是一隻在墊子上打滾的貓一般朝他靠攏來。

  然而她卻根本不能醒過來。

  甚至都沒有之前那次艱難大戰之後,她聽見聲音騰地彈起來拔刀的樣子。

  殷胥手上有些不太乾淨,他在同樣風塵僕僕的衣擺上蹭了蹭,刨開被子想看看她傷口。

  這個永遠警覺永遠有精神有力氣的黑皮小怪物,胳膊癱軟在被縟裡,被他冰涼的手挪動也不自知。他終於找見了,那道皮肉從縫線的交口處微微外翻的可怖傷口,幾乎像是要把她從側面剖開,將人從皮囊裡剝出來似的。

  他一下子都不敢呼吸。

  附近還有很多不能清除掉的污血凝固著,傷口兩側腫著,他有點頭暈目眩,轉頭望向柳娘。柳娘不會撒謊:「現在還有點發熱,但已經比前兩天好很多了,前日夜裡高燒不退,我都覺得她有可能要挺不過去。然而現在已經退燒了,但也不能說一定就不危險了。」

  殷胥在被子裡找她的左手,她的手一向都會有力的反握住他,或者故意的撓一撓他的掌心,像今天這樣溫順柔軟也是頭一回。

  殷胥轉頭看了一眼柳娘,輕聲道:「辛苦你。」

  柳娘不客氣的受了這一句,她等著餵藥,也不走,再抬頭時卻看著聖人兩手捂著臉,無聲的躬身坐在床邊,肩膀細微的顫抖著,她想了想,道:「麻煩聖人幫忙餵藥吧,我要去準備換的敷藥。」

  殷胥沒抬臉,點了點頭。

  餵藥有專門給病人的靠枕和撬開口舌的器具,殷胥有點笨拙卻也做事夠細緻,柳娘又過來換了一次藥。當崔季明醒過來的時候,正是殷胥駁了要議事的眾人,獨自陪她一會兒卻累的睡過去的時候。

  她睜開了眼,費力的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

  他一隻手垂下來,從袖口露出指尖來,肩膀有些歪斜。她也不想叫他,就這樣望著他後頸好一會兒,看的她都發睏了。殷胥穿的外衣最外層是緞料的,有些滑,也是他太睏了,整個人從椅背側面慢慢就要滑下去了,崔季明這才清了清嗓子,啞著道:「阿九。」

  殷胥一個激靈醒過來,扶著椅背茫茫然回過頭來。

  崔季明嘴唇都要裂了,卻仍然扯開嘴努力笑了笑。

  一霎那殷胥面上無數心酸惱怒無可奈何都流露出來,他坐著睡麻了腿,跟讓人打了似的扶著凳子拖著腿走過來。

  崔季明傻笑。

  殷胥一巴掌摁在了她腦門上,她一下子閉上眼睛還以為真要挨揍,一會兒才聽到嗓子也沙啞的殷胥道:「不行,我試不出你的體溫來。」

  崔季明偷偷睜開眼來:「我覺得我挺好的。」

  殷胥氣不過,難得蹦髒字:「好個屁!」

  他要抽回手,崔季明連忙將一邊胳膊從被子裡伸出來,抓住他手腕:「別走別走,涼涼的舒服。」

  畢竟這裡沒法弄冰來,前兩天倒是用溪水沾濕的巾子來給她降溫過,殷胥聽她這樣說,自然也沒有把手拿開。

  殷胥道:「我聽聞是言玉的一個手下傷的你?他是想讓你去給他陪葬麼?若是他這樣做,也別怪我找到他的屍首,將他挫骨揚灰了!」

  崔季明嗓子疼的厲害,卻也道:「那謝姑原來是龍眾的人,好幾年前就看我不順眼了,是我大意了,以為自己穿了鎧甲絕不可能會輸,卻不料是殺了她卻也遭了黑手。」

  殷胥沒有多說,顯然不可能認為這事兒怪崔季明大意。

  殷胥垂下眼來,其實沒見面的時間也並不太久,可崔季明臥病幾天就讓他有些認不出了,他道:「這事兒你居然還想瞞我是麼?你這是什麼心態,就覺得我傻到連你身上添了這樣一道傷疤,連你昏迷幾日都能不知道是麼?」

  說起這個來,崔季明心虛了:「沒……我沒有不想讓你知曉啊,我、我是怕事情鬧大了。啊,話說建康怎樣了?」

  殷胥換了一隻手,給她冰一冰額頭,道:「你就想想你自己得了,外頭用不著你管。」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脫了外衣躺進來。

  這才解開外衣,崔季明拿胳膊摀住胸口,往後一仰:「你幹什麼!你丫能不能別那麼禽獸,我他媽還帶著傷呢,你是覺得趁著我受傷,好不容易能壓我一回了是不是!」

  殷胥氣得直翻白眼:「你腦子裡就這麼想我的!」

  崔季明急:「你滿臉寫的都是『艸了才解氣』幾個字,那你要我怎麼想!」

  殷胥穿著單衣掀開一點被子,躺到這簡陋的絕不舒服的床鋪上來,道:「……給你降溫。」

  崔季明其實被縟裡頭只裹了一件堪堪蓋的過屁股的白色長衣,散散的繫著繩帶,裡頭連個褻褲都沒有。她居然面露一點點失望之色,動了兩下要給殷胥讓位置,卻牽扯到傷口,疼的喘了一口氣。

  殷胥連忙道:「你別動了。」

  他蓋上被子,離著崔季明還隔有一小段距離,手卻還在被縟裡搗鼓。

  崔季明斜眼:「你幹嘛,你是要脫褲子麼。你要是脫褲子可就不涼了。」

  殷胥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輕輕靠過去,抓著她的手往他胸口貼過來,崔季明以為自己會觸碰到中衣,卻碰到了他赤裸的胸膛,涼涼的,卻也挺光滑的。

  他剛要說話,崔季明卻抿著嘴笑起來,一下子臉上跟放煙花似的亮起來了。

  殷胥:得了……也不用多說了。

  崔季明屁股一拱一拱的費力靠過來,殷胥無奈只得靠過去擁住她,她燙得像是要融化了他,殷胥感覺到崔季明又軟又燙的身子靠過來,忽然有點想扶額:是他把自己想的太坐懷不亂了。

  他解了上衣,一隻手小心翼翼的擁著她的背,讓崔季明能貼著他,低聲道:「這樣有沒有涼快一點?噓,別又廢話多起來。這畢竟是在軍中,你帳下隨時有可能來人。」

  唉,崔季明的營帳不大,跟外頭就跟隔著一層紙似的,萬一誰闖進來,看見聖人的外衣都扔在椅背上,跟受傷後渾身赤裸的季子介抱在一起,這事兒也要鬧的人盡皆知不可。

  他也不知道是在忍什麼,無奈的閉著眼睛,抓住她僅有一邊動彈起來無礙卻絲毫不老實的胳膊,讓她手別越摸越往下了,道:「你再睡一會兒,估計再過一個時辰不到,又要喝一次藥。」

  崔季明緊緊貼著他,整個人興奮的哪裡還像能睡著的樣子。大多時候都是要她又扒又甜言蜜語,殷胥才肯在內屋外的地方褪了衣服,今日的待遇,相當難有啊!

  殷胥也睏,還沒眯眼躺一會兒,就感覺崔季明的兩隻手也在搗鼓起來了。

  他睜開一隻眼:「你要幹什麼?」

  崔季明頗為有理,笑嘻嘻道:「我也脫了,這樣冷卻起來比較直接嘛。」

  殷胥瞪圓了眼:「你不許脫!」

  她要再脫了還降個屁的溫啊!

  殷胥想起了什麼,眼看要攔不住對於脫那僅剩一件的中衣熱情無限的崔季明,忽然道:「軍信是張富十寫的,聽說劉原陽把他們二人都暫時軟禁起來了。他們……是得知此事了?」

  這會兒不用他喊冷靜了,崔季明整個人都跟一陣寒風掠過似的涼了下來,她老老實實的趴著,臉去拱到他頸窩裡,殷胥拎她後脖子都拎不出來,她聲音悶悶道:「不如……我們再躺一會兒。我睏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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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二十五章

  崔季明開始裝死,殷胥語氣上有些惱火:「所以你是打算包庇他們二人還是怎麼著?自己覺得被看了也無所謂了?到底有沒有碰到你——」

  崔季明似乎是知道他狐假虎威,語氣雖惱火,手還在一下一下捋著她後背,她一會兒道:「你洗澡的時候讓幾個老宮女看光了,我還沒生過氣呢。耐冬都摸了你不知道多少下了,他還對我發過脾氣呢,我不也就認了麼?」

  殷胥讓她的狡辯快氣笑了:「那能一樣麼!」

  崔季明拱著也就罷了,居然還張嘴咬了咬他耳垂又來回沒完沒了的舔,殷胥摁了摁她腦袋:「髒!我一路風塵僕僕的。」

  崔季明哼哼兩聲道:「你不知獨孤跟小蘭蘭住到一塊兒去了麼?這麼久以來,俸祿只給他自己留個買米錢,其他全拿去給考蘭揮霍了。張富十就更別說了,他自個兒臉都不要了,還裝什麼學寫字的,撒潑打滾怕都是用上了才往人家道觀裡擠了一夜……」

  殷胥:「他們再慘也不是理由。」

  崔季明聽他這話說的平靜,反而覺得他是要搞事情,趕緊跟趕著賄賂似的把身子貼緊了,滿口道:「哎喲,無所謂的事兒……」

  殷胥沒回她,卻面上淡定的吃下這賄賂,緊緊抱著她,嘴唇在她額頭上蹭了蹭:「你先睡會兒吧。」

  等崔季明真睡著了,他這才緩緩起身。

  殷胥再屋裡盤著走了好幾圈,不停的告誡自己畢竟身份在,絕不該斤斤計較。對待世事政令,對待天下百姓都寬容的很了,偏就因為旁人看了兩眼,就覺得過不起心裡這個坎兒了。

  對待崔季明,他自然難寬容無私。崔季明一句「什麼你都是第一個」的話,都能讓他翻來覆去琢磨高興大半年,說句很上不得檯面的話——誰要是多瞧了她幾眼,他都想把那人眼珠子挖出來。

  旁人總覺得她那衣服下頭裹著的是個不愛洗澡的粗獷老爺們,但唯有他知曉渾身赤裸也毫不羞恥的她趴在床上兩隻腳蕩來蕩去——是怎樣的風光。

  這種掩藏已久的獨屬於他的秘密,讓別人窺見個邊邊角角,他渾身不舒服。

  他走來走去,想想也確實該見這兩人,就當是想著什麼法子要他們封口,也該見見。

  殷胥摸一摸崔季明的腦門,穿戴好外衣走出去了。

  此刻張富十跟獨孤臧都被軟禁在一個帳下,倆人最早地位還不算太高時,就是擠在一個帳下,獨孤臧嫌棄老張吃飯之後連帶油光的碗都要倒著熱水嘬乾淨,張富十嫌棄獨孤三句不離「當年我家」「當年我爺爺」的舊日光輝。這會兒倆人再重溫舊夢住到一塊兒,倒是不彼此嫌棄了,滿腦子都在思考一件事兒。

  因為崔季明這事兒,能牽扯到的事情太多了。

  往小裡說,他們寧願那天發現聖人是女子,都不能信崔季明是女子。這倆人……一個風流倜儻夜不歸宿的浪子和一個謹慎寡言細緻嚴苛的老正經,他們其實也無數次笑談過聖人看著在朝堂上如何威嚴如何聖明,私底下不知道讓他們老季玩得又哭又叫呢。

  曆數前頭多少年,跟皇帝有些不清不楚的男子,哪個不是身嬌體軟媚上的,崔季明這樣的能有幾個。

  在平民百姓眼裡,這打仗多少年,也不及跟聖人這風流韻事有的說頭。

  結果到頭來自家將軍才是沒硬件的那個,回頭審視,這看起來弱不禁風滿身書卷氣的皇上居然是折騰自家將軍的那個……要誰肚子裡都嚥不下一口氣,活像是自己屈居人下了似的,真想著恨不得哪天拿個麻袋套在殷胥頭上打一頓再說。

  但這事兒糾結的暫且過去,能品出來的事兒就更多了。

  季子介的身份基本成了公開的秘密,大部分臣子看見崔式在朝堂上按捺不住維護季子介,也都心裡跟明鏡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可若是崔季明是女子,細細品來世家倒台落幕前的大鄴格局,那就不是件小事兒了。

  崔家二房子嗣稀少,崔季明只有兩個妹妹,若她是女子,從一開始二房就沒有傳下來的男丁,崔季明作為炙手可熱的二房嫡長子是個騙局,為的是承接賀拔家的軍權與崔家在朝堂上的控制力。

  雖然現在崔季明為了避免崔家握權太重等等,主動拋棄了崔季明這個高門出身,選擇了純粹寒門鄉野的出身來支持聖人。她既沒有直接接受賀拔家的兵權,也沒怎麼利用過崔家的權勢,就走到了今天。

  但若是依舊保持當年兩家高門聯姻嫡長子的身份,再接受官職,身處高位,一旦女子身份暴露,在當年不知道對朝野對世家有怎樣的震動。

  不過也不是說現今就高枕無憂了。

  反而直接牽連到的是聖人。

  且不說她與聖人的關係幾乎也快到了人人心知、人人默許的地步,但更重要的是她如今在大鄴朝堂和百姓心中的位置——從軍權上來說她與夏辰和劉原陽持平,但她年紀才不到那兩人的一半。外頭那層季子介的皮是出身低微經歷傳奇,受到百姓追捧喜愛,也有利於聖人鼓勵寒門的名聲;裡頭那是崔家賀拔家血脈的真身份,有跟聖人近十年的相熟,又三代和殷姓交好的過往,群臣敬重也忌憚。

  再加上,她手下兵權也不是隸屬於涼州或沿海的地方,而更像是聖人手裡無所不能指哪兒打哪兒的劍。這支軍隊既高度統一於崔季明手下,也是聖人除卻中軍以外,手握的另一支身前大軍。

  考慮到曾經各地軍權分散,導致的這幾年的動亂和變故,聖人收納兵權是遲早的事情。他先是登基時擴充中軍,幾十萬大軍直屬帝王手下,莫天平在名義上是他的副將。但由於中軍常年駐守洛陽長安的關中一帶,戰鬥力難及各地大營,地方上若攻擊洛陽,聖人依然難自保。聖人一是不願意削弱大營毀我大鄴自身,二也不願中軍只有人數形同虛設,就想到了以季子介之名,掌控一支戰力強大,兵種豐富的部隊。

  那麼魏軍就是半中央性質的軍隊。

  魏軍首領若是女子身份曝光,這權利支給誰?

  還回聖人手中?

  他既不可能直接率領軍隊,也不可能帶著魏軍四處支援。

  聖人或許遲早會回收一部分兵權,但肯定不是現在。

  再找將領任命?

  再任命誰能像信任季子介這般?

  就算是不考慮他們二人情感,從權力上來考究,崔季明就是大鄴軍權的半個臉面,是聖人身邊的利劍,他作為帝王,必定是寧殺一百不肯損崔季明一人的。

  這樣慢慢想來,獨孤臧與張富十俱是一身冷汗。

  獨孤臧嘟囔了一句:「乾脆倆人早早成婚得了,兵權那真是到了自家口袋裡。」

  張富十冷笑:「到自家口袋裡?你見過哪個皇后還領著朝廷官職的,若是不領朝廷官職,那兵權就不是她的!」

  他話音才落,就看見帳簾被外頭的衛兵掀開,一個瘦高的身影彎腰走了進來,後頭一排宮人停在了帳外,唯有宮裡宮外都認識的耐冬跟了進來。

  兩個癱軟在皮床上抓後背的人立刻站了起來。

  殷胥看了一圈,沒地方坐,獨孤臧這個狗腿子話不多說,趕緊搬了個放箭矢的箱子給他,耐冬墊了塊皮毛,殷胥坐下了。

  這倆人根本不敢看聖人,當年開過的關於聖人被自家將軍摁在桌子上那啥的笑話還歷歷在耳,誰敢造次。

  殷胥先開了口,緩緩道:「人心易變,今兒不會說,不代表往後吃了苦了,心裡有怨恨了的時候也不會說。」

  張富十臉白了白:「人活在世,自有道義。我是季將軍一手帶出來的,我就算被踩在了泥裡頭,也斷是不可能說這話!我在軍中待了這麼多年,知道意味著什麼!」

  殷胥理了理袖口:「你若是知道意味著什麼,就也該明白我很難饒了你們兩個。張富十,你早年家是濮陽走貨郎之子,後來父母因饑荒雙亡,你便做了漁夫換些生計,堂表親俱已不在。無牽無掛,你是條滑魚,不要命就不要命了,誰也捏不住你。獨孤臧更是,獨孤家你那一支早亡,家門破敗,唯有一堂姊應當是嫁入漢中一代,如今是商人之妻,除此以外再無親人。」

  獨孤臧從來沒對外說過這些,關於他那堂姊他也是幼年依稀的記憶,此刻全讓殷胥抖了出來,豈能不心驚。

  這是要滅口?

  殷胥道:「若是我做事兒……斷是留不得你們兩個人性命。但一是這一場南伐,你們也立下了汗馬功勞,回去到洛陽算軍功時,怕是都要加上幾轉,陞官加爵。二是,我要是殺了你們兩個,兩條人命總要給三郎一個解釋,若說實話,我們二人也是要翻臉,那是得不償失。」

  張富十暗暗鬆了一口氣……

  殷胥又道:「你們知曉此事是無意,但許多不該做的事都是無意。這次南伐記錄功勛,你們二人怕是也別想著陞官了。從今日起,若是你們在平日裡胡說八道也罷,醉酒胡言也罷,吐露出來半分可能讓人猜測的事兒,不管是在軍中在家裡,在跟誰竊竊私語,只要是說出口了,我就一定能知道。你們腦袋可能就要自個摸不著了。」

  北機之人武功極高,雖無實權,但無孔不入,說是他們說錯一句話就立刻會被監視他們的北機所殺——這兩個人都毫不懷疑。

  然而軍功不在就不在了,張富十倒是無所謂,獨孤臧卻有點愁眉苦臉。打仗這麼賣力,就是為了能陞官,回頭俸祿和俸料再漲上一倍,家裡那位大爺點著金銀也能少翻幾個白眼啊。

  殷胥:「別覺得這事兒完了,我信不過你們二人的腦子。在軍中,平日裡該怎樣就怎樣,若是讓我見著對她不敢靠近坐,不敢搭肩膀,不敢亂說話到讓旁人心中生疑;亦或是動不動就表現出要關照她,捨得不她上前線幹重活之類的樣子!讓別人感覺到了變化,你們腦袋估計還在,別的少了什麼我就不敢保證了。」

  張富十身子一緊繃,他還真就覺得走出這營帳沒法面對崔季明,感覺眼睛都要不知道往哪兒擱。聖人提的這要求也……也太過分了啊!會不會他們勾肩搭背了之後,聖人還要趁機報復啊!

  殷胥沒說話,眼睛斜過來,等著這二人給回覆。

  獨孤臧先把腦袋點的跟帶彈簧似的:「自然自然!我們還是兄弟——還是哥倆好!雖然不能一個榻上聊天,同穿一條褲子,但是本質還是沒改變啊!」

  殷胥輕哼,聲音幾不可聞:「……你敢跟她在一個榻上試試。」

  張富十也連忙點頭。

  殷胥這會兒算是面上神情平和了些,起身欲走,回頭看向張富十:「你看了幾眼?聽說你還動手了?」

  張富十騰地從皮床上起來,幾欲破音:「沒有的事兒!就看了一眼!我是扯開衣服查看傷口的時候不小心——!」

  殷胥面上明顯不信,嘴上卻道:「那就好。聽三郎說你與裴六交好。朕出洛陽之前,倒是聽聞洛陽才子文人對緋玉女冠趨之若鶩,不妨回頭朕也說讀過幾句她的詩,給她個起個居士名頭……」

  張富十剛想替裴六謝恩,就聽著殷胥涼涼道:「那估計追求她的青年才俊,高門嫡子就能再翻個幾番了。或許張將軍就可以排到三年後了。」

  張富十傻眼,抬起頭來:這、這他媽叫公報私仇吧!

  我就是看了一眼,你至於這樣毀我的感情麼!

  獨孤臧偷笑,肩膀聳了聳,殷胥轉過臉來,看他居然能笑得出來,有些驚奇,道:「忘了說了,回去了之後,便讓三郎把考蘭接回家去吧。考蘭畢竟照顧她多年,有忠心也有恩情,明面上好歹還是她的妾,偷偷跑去和外男住在一道,不知道旁人要怎麼笑話三郎。季家還是家底豐厚,她要是養不起,朕出這個蓄妾的錢。」

  獨孤臧:「……」大哥,我錯了行麼。

  殷胥看著這二人神色莫測,這才算是糾結了許久的心頭一鬆,讓耐冬拎起帳簾,朝外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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