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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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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6:58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二十六章

  崔季明這個傷畢竟嚴重,想要完全好,還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搭軍營在荒野,雨水瓢潑,泥水橫流,既算不上舒適,更算不上乾淨。殷胥看她能下床走動後,立刻決定將跟她遷入建康城內,讓大營晚一步也紮營到建康城外。

  張富十與獨孤臧自然被放了出來,他們二人還需要追擊附近逃竄或隱入山林的一大批叛軍。那位劉姓軍醫則留下來,幫助柳娘熬藥。柳娘畢竟身為女子,她又在陸行幫之中有不少活計要做,不可能常年留在軍中,劉軍醫估計也沒得選,前後都是一把刀,嘴皮子多動兩下可能就要沒命,只能硬著頭皮以後專門給崔季明當大夫。

  殷胥本來意欲去往崔家在郊外的府邸,讓崔季明回家歇息,然而派人去查探一番,才發現與建康周邊大大小小的世家豪宅一樣,崔家也被損毀了三分之一以上。但一是由於位置距離建康城比較遠,崔季明後來靠近建康的路線也離崔府不遠,燒殺砸搶的叛軍畏懼他們而遁逃了。

  想起這座府邸當年的光輝,殷胥確實有些不忍,裡頭好幾座院落都被人放火燒過,還不知是否傷及了崔季明曾經住過的院落。唯有曾經在南周立國之時被燒燬的府外園林,在兩三年後重新抽出了嫩芽。他偷偷派人從建康周邊收買材料,派俱泰僱傭工僕,重新修復這座崔府。

  而崔季明其實行軍路上本來有想過回府看一眼,但畢竟因為戰事緊張,她也不願被私心佔據,於是有意的去避開了崔府不去看它,一時遭遇變故,她便也忘了。如今那座四處斷壁殘垣正在被趕工修復的事情,她也一概不知。

  待到近十天後,她腰側傷口附近之前可怖的腫痕也消退,燒也完全褪下,除了動一動胳膊還會牽動傷口,彎腰的動作也做不了,但人已經快閒出鳥了。

  十幾天沒從床上邁下一步,沒見過一眼太陽,這對崔季明來說簡直太過折磨。

  這一日殷胥要接她暫住去建康城內,從早上崔季明爬起來就開始激動,這還是她只穿一件中衣那麼多天,頭一次正兒八經穿戴上衣服。裹胸的皮甲自然不能再穿,再看她穿男裝,殷胥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她胸口鼓鼓囊囊的看著彆扭。

  崔季明一捋胸口,有些激動:「我多久都沒這樣真空過了,哎呀,我都不敢跑了,一跑都在顛——你摸摸你摸摸!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長了實實在在的胸脯肉。」

  殷胥面上是嫌棄的翻著白眼,手卻順從的被她抓著摸了一把。

  不摸還只是介意,摸了一把臉色都不太好了:「你不能這樣出去!」

  崔季明一副玩笑樣子:「得了吧,我乳搖都搖不動,你介意什麼。衣服穿那麼厚呢,我就不信有人能看出來。」

  殷胥卻覺得太明顯,在意的都走不出帳外去,拽著她使勁兒緊了緊衣領。

  他又道:「要不你穿個縛胸吧。」

  縛胸其實就跟後日的肚兜差不多,崔季明就見過舒窈有那粉的藍的繡花繡草的,想想就搖頭:「行了吧,我要是不小心讓人家發現穿了那玩意兒,就被當作是變態了!」

  殷胥又放心不下,讓人拿了個帶兜帽的軟緞披風來,讓她裹上,才肯跟做賊似的引著她出去。走出去了才發現軍中其實大半的人都被調出去,追擊清繳附近隱匿的小部分叛軍了,陽光刺眼春風拂面,她一場臥病,好似過了半年。

  外頭局勢已經變化,她錯過了最重大的一場戰役。

  騎馬需要弓腰,渾身肌肉都要動作,崔季明沒法騎馬,只能和殷胥一起乘車。

  她走出去後,卻看著身邊路過的無數士兵紛紛駐足,有的跟總算放下心一樣的傻笑,有的直接揮起手臂大喊「季將軍」,當然她似乎也聽到裡頭摻雜了幾聲戲謔的「老季」。

  雖然期間為了平復軍心,崔季明坐著胡椅被架出來說過幾句話,但今日算是下地康復,雖未聲張,但在營帳到馬車的一小段路上,立刻圍滿了魏軍的士兵。

  崔季明受寵若驚:「你們要是真心裡有我,能不能以後訓練的時候長記性一點,愛我就表現出來啊!」

  魏軍的大小伙子們還一副揮揮手要散了的樣子,腳步卻沒動,嘴上道:「行了吧!想你也出不了事兒,你一直命比豺狼硬。我們是怕你出事兒了,這一場仗沒人給我們算軍獲功勛了!」

  崔季明笑:「行行行,以為我被人害了差點帶兵反營的人肯定不是你們。」

  崔季明登上車去,殷胥扶了她一把,直到車微微駛動,那些嘴上說著她命硬的將士們,還是放下手頭的東西,跟著走了一段,才漸漸散開。

  建康城很快就近了,車窗拉開,崔季明背後墊著個軟枕,朝外望去,只覺得恍如隔世。

  她每次望向這座城市,都在不同的時代情景之下。

  十幾歲時第一次進入長安,就是從建康先阿耶與兩個妹妹一步出發,與言玉與一些護送她的賀拔家兵輕騎快馬踏上官道。回頭望去,那是夏初,石橋朱塔,細雨垂柳,濃綠遍地流淌,溪水清淨溫暖,無數載滿男女與綾羅的小舟縱橫,建康城像是花鳥、香料與錦緞的寶都。

  再次回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殺了李治平,遁水順舟離開之時。鋼刀與鐵盾冷光點點閃爍在黑色的垂柳之間,巨大的投石機砸碎了長滿青苔的城牆,一些煙火從建康邊緣之處燃起,燈籠一連串的點燃,亮起了蓬勃的殺意,那是被病痛流民、死志與刀光劍影包圍的建康。

  而眼前陽光下的建康,幾乎讓她認不出是那個幾天前被十幾萬叛軍圍著,篝火的藍煙繚繞,星火與血光連綿,城牆破碎一片晦暗的建康了。

  十幾萬人撤走,踏禿的草地成了西北才有的大片黃土,附近的樹木均被砍倒用來製作柴火或箭矢的木桿,溪水裡因為留有不少屍體而渾濁,大批的石橋為了防止被侵佔而砸毀。周邊農家人都死全了,那些滿載著果子、豆腐與河蟹運往建康的小船也被叛軍徵用。用毀的船像是一截倒塌的枯木,扭曲著四肢倒在水裡;被丟棄的船則像是死了的魚,帶著黑灰色的泡沫一連串的在水面打著轉的漂浮。

  一下子建康方圓十幾里的鬱鬱蔥蔥禿了,一切的人為或自然的優雅盡數消失。天還是藍的,地面上卻蕩著比人高的厚厚一層落不下的塵灰,被太陽照成了深淺不一的灰黃色,折戟,斷戈,舊旗,篝火,半死不活的斜著身子立著,他們沒有顏色,只有黑黑的輪廓。

  卻也好歹是有些生機的。

  殷胥來這裡十日,劉原陽大軍進駐十日也並非什麼都不幹。

  建康各個城門十幾條官道被率先填平修復,不少曾逃出建康的一家老小,也隨著他們車馬的方向回到建康。從男女老小的面容,到牛車的木架與老牛,都蒙著一層江南不該有的灰土,對於這種普通百姓來說,街兩側的景象該是讓他們驚懼痛苦的,然而就跟那埋著頭的老牛一般,全家一言不發卻堅定的向建康城走去。

  畢竟那是家的方向。

  皇城古都下百姓慣有的一種堅韌溫和,隨意與忍耐,他們身上也淋漓盡致。

  建康城牆幾乎一大半都蕩然無存,連磚塊都好像是被人煮湯吃了一樣不在了,絕大多數地方不用走城門,從城牆的幾個大洞就能攀爬進城內。

  殷胥在關中長大,來過幾次建康,卻遠不如崔季明對它有感情。

  殷胥看她滿臉關切的樣子,在旁邊說起來工部和一些劉原陽的兵正在做的事情。先是平整了周圍的道路,清理了溪流溝渠裡的屍體,然後讓人將幾次戰役堆在建康城內足有幾萬人的屍體統一送到海岸邊燃燒,都是為了避免春季後極其容易爆發的疫病。

  活著的百姓不過十分之二三,實在是不方便認領屍體厚葬,殷胥便統一在建康附近建了個公墓。不過由於建康城內屍體太多,到現在還沒有清理完全。

  他們俘虜叛軍七萬餘人,基本全部被征成徭役,協助修復周邊各個城市。不過徭役過重還是容易讓這些人再生騷亂,殷胥一是派兵嚴加管理,發現逃走者立刻殺死;二便是也大批供糧,至少讓他們有口飯吃不會餓死。

  舊建康的城牆將被整個拆掉,殷胥計畫在原來建康城外擴展幾里再修建城牆,將建康擴充一倍多,把原先那些城外村也都收納進來。不過這項龐大的工程怕是要半年多才能完全完成,殷胥同時將建康外的幾個碼頭重建,從大鄴內部,石料與鐵料被源源不斷的送來。

  歷史上侯景之亂後,建康很長一段時間被棄用,蘇州揚州成為了中心,然而看殷胥現在的態度,是不打算放棄這座幾朝古都。

  車馬行駛進城內,好多鋪市好多景緻她都熟悉,如今也僅僅能夠靠斷牆與牌匾認得出來了。

  今日恰好是言玉開城門放走的民眾,逃走後得知建康平定,又被戰船統一送回來的日子。

  原先這些磚石都被掀起來的街道上,百姓絕沒有亂七八糟的士兵多,今日一大批從水路被送回來的百姓趕回來,至少是街上多了點人氣兒。

  殷胥暫時找出來的一處宅院,是被叛軍徵用過的建康的一處官府,算是被損毀的比較輕的。像是鄭家王家基本被燒的只剩殘牆,國宮更是本來就不富麗堂皇,被洗劫一空後,門楣都被摳下來洩憤,幾乎只剩下個雜草叢生的廣場和無數只剩架子的宮殿了。

  去往那處暫歇的官府,路過的是建康城內最大的一處建築群,國子監。

  國子監旁邊還靠著一處寺廟,江南士林學子集中在此,甚至存留有不知多少幾百年前的古籍古書。今日卻看著無數捲軸就像是撕碎的帛布一樣層層疊疊傾倒在大路上,路對面就是湖水,大抵有十幾個書櫃被從國子監內抬了出來,一些應該已經沉在了湖底,一些則倒在緊靠湖邊的路上。

  車馬路過之時,崔季明正看著幾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跟不要命一樣,從來往行人的腳步與車輪之下搶救那些泥水浸透的捲軸,直接拿衣袖去擦拭,遠處幾個人扶著一個滿頭花白的老者,那老者手裡捧著一個玉軸被扯掉,髒兮兮的捲軸,像是抱著自己孫兒的屍骨一樣,癱坐在大片書堆上嚎啕大哭。

  聽聞自打東晉以來收藏的名卷,在這次戰役中損毀了近十萬餘卷……

  怕是天下士子聽聞這消息,都要心痛不已。

  然而不像是諸位趕回建康的百姓或小世族想的那樣,大鄴會在這場農民奴婢戰爭後,繼續啟用世族為官。畢竟大批農奴出身的叛軍被徵去徭役,看起來他們這些農民奴婢還是回到了自己該有的位置上。

  但從目前殷胥直接任命的建康地方官員來看,世家的人數不過三分之一,另外的大多是寒門出身。

  另一邊,崔季明不忍心再看,鑽進車內,車馬很快的抵達那座官府。那裡似乎已經被殷胥打理好,與外頭的一片蕭條比起來,院內算不上奢華,但也是簡單素淨能暫時住下且辦公的地方。

  殷胥剛下了馬車,就有在這官府內辦公的官員來報,說有位以前大鄴的先生說是聖人的故人,想要見聖人一面。

  崔季明看著周圍的牆面院落,卻這時候才想起崔府來。戰時不敢考慮這些私人的事情,如今後知後覺的放心不下,非要去看上一眼:「你看城內毀成了這樣,崔府坐擁財寶無數,不知道被毀成什麼樣子!要是崔府被夷平了,我就沒法給阿耶給舒窈交代了。老管家雖接走了,可家中還有好多舊物都放在那府內,還有阿娘的遺物,有姊妹幾個小時候的東西!」

  殷胥修繕崔府其實是挺謀私的事情,畢竟那麼多被毀了的高門大族的府邸,也沒見著聖人要去修繕啊。他不好言明自己其實已經派人維護了,只道:「你歇歇再去,幾個時辰變不了什麼。」

  崔季明卻坐不住了,乾脆直接不從馬車上下來了:「我這樣直接乘了車便去吧,出了城門也沒有太遠,很快就能回來。」

  殷胥點點頭,沒說什麼。

  旁邊一些門外看著車馬出去的宮人臣子卻有些瞠目。

  季將軍就這樣乘著聖人的車馬出門?

  轉瞬又平靜下來。

  驚詫這個有什麼用……反正開眼也不止這一回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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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29:43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二十七章

  殷胥親臨一個城市的重建,也算是建康多年苦難後的一點幸運。他不懂的事情很多,卻肯問肯學,從聽人說起的知識,到眼前看過的數字,他便再忘不了,工部戶部臨時調派過來的不少官員,別說忽悠他,就是自己有個地方馬虎了,也會被他揪出來。

  殷胥這頭忙完了,才過了到迴廊,到這人擠人的暫居官府的側院,見了等候多時的何元白。

  他其實沒有想到何元白還活著,畢竟何家不像李家家大業大,被磨了兩三年才漸漸式微,何家從南周立國伊始就不太行了,貶官的貶官,分家的分家,何姓漸漸散落了,能聽到的消息也不多了。他便也以為何元白要不離開建康一代了,要不然便是死於南周朝堂鬥爭了。

  聽到他要求見,殷胥自然心驚,然而見了面便更吃驚了。

  何先生這過了四十長得像十四的身高,本來就沒有讓他再進步的希望了,幾年過去也不知是弓腰駝背縮了水,還是殷胥自己這幾年長高了太多,他看起來愈發矮了。

  鬍子長長一把糾纏在一起,髮也是亂糟糟的束著,似乎用刀劃斷過半截。穿著灰色麻袍,小腿以下的褲腿濕淋淋的吸在腿上。殷胥對建康旁的人或事沒甚麼感覺,然明知何元白也是自己選的,看著他這副模樣,仍心下酸楚。

  畢竟他一大段少年時期都是在弘文館讀過的,意氣風發講他當年策馬陰山的何先生,天天拎著崔季明出去要她倒立的何先生,幾年不見老了二十歲一般……

  他因為褲子濕著,站在一邊不願意跪,看見堂堂走來的殷胥,正把路上掃了幾眼的文書遞給身邊的耐冬,何元白微微呆了一下,喉頭緩緩一滑。似乎也沒想到那個成績頗佳卻少言寡語的皇子,如今身著燕服也是通體帝王的派頭。

  殷胥心酸卻不能表露,微微抬手也算是行了個細微的禮:「何先生。」

  何元白腮緊了緊,兩頰凹的像是在吸氣,半天道:「當不得。臣、我是來送東西的,有些多,太笨重,在院子裡放著。」

  殷胥回過頭去,院內擺著四輛農家用的獨輪車,上面裝滿了山一樣的捲軸。沒有弘文館內那樣的錦囊包裹,內軸也不過是木的,紙卻極好。不同於大鄴的造紙業被朝廷分給民間,允許民間私自造紙販售,紙價低廉,高質量紙也不再是貴族專用,捲軸便沒有必要,大都用線縫成本子或做成折頁。

  好久沒有見過這樣多數量的捲軸了,殷胥站在廊下望著道:「這是什麼?」

  何元白常年在濕冷的屋子裡跪著寫作,雙膝風濕眼中,一拐一拐的走出來:「南周史。」

  殷胥驟然回頭:「什麼?」

  何元白的嘴唇在鬍子的掩蓋下扯了扯:「其實最早十幾卷講的都是行歸於周的事兒,早著筆的那一段,您也就剛成為端王。」

  殷胥喜怒不形於色,此時眼底一驚:「你躲在哪裡寫出來的?」

  何元白扶著門框:「我沒躲。我在國宮的一處別院裡寫的。吃的是皇糧。」

  言玉在他院子附近修了個地窖,專門用來存放這些捲軸,隨著叛軍攻入城牆,他也跟捲軸在地窖中,一藏就是個把月。

  「聖人要看麼?」

  宮人連忙拎來了鞋履,殷胥在廊下換上,這才靠近那幾座小車,隨手拿起一卷。這一卷筆跡看起來很新,戰爭進行,國土退縮,他所用的紙與墨卻還是精品,很明顯這是朝廷支持的事情。

  何元白站在廊下,他想背著手,胳膊疼,已經背不過去,只得垂手道:「不止一個人與我說過,江分兩岸,人心可斷,中國史不可斷。至少……大鄴百年,不算是有空白。」

  殷胥凝神看下去,這一段竟是寫鄭家王家被滅門之事,其中描述了大量南周皇帝與周邊臣子的對話,若不是在一旁記錄,不可能寫得出來。

  再翻一翻別的捲軸,都有不少朝堂上發生的大小事件,想必是有文官隨時記錄發生的一切,交給何元白整理。只是似乎寫的太著急,其中還夾有大量沒有來得及歸納整理的段落,這部史看起來還只是個粗糙的半成品。

  但其中歷歷在目,字字誅心,簡單翻到便是無數的傷亡的數字,各地家族內戰期間的勾心鬥角與黎民百態。

  他寫起來似乎極冷靜,只是將無數真實的資料拆成一個個毫無意義的字,以精煉而排列,自己絕不深想、絕不暗示,更不訴諸自己的情感。觀者激動,讀著怕是連心頭都在顫抖,而他寫起來,怕是連筆尖都不會多抖一下。

  這樣一個曾經揮斥方遒,激揚文字的士子,如何成了今日這樣下筆冷靜到冷酷的樣子,殷胥猜不出。

  殷胥轉過頭來,何元白抬眼也望他。半晌殷胥道:「是,如今一來,國史便不會有缺,不但天下士子能知曉南周內究竟發生了什麼,朕也可以學以自鑑,知道有些事情大鄴不能重複,有些問題或矛盾如何早日解決。」

  何元白鬆了一口氣,肩膀兩邊都塌下去,整個人跟要化了似的軟垮,腿還立著:「那便是足夠了。」

  他說罷拍了拍袖子正欲行禮退下,殷胥忽然道:「這就夠了?」

  何元白抬頭。

  殷胥:「所以你要給朕一個半成品?」

  何元白張了張嘴,明白了殷胥話中想說的善意,眼睛閃爍,眼角都垂下去:「聖人,這樣沒意思的。不是所有的舊情,都能用給誰留一條命當作終結。」

  殷胥背對他,繼續看著捲軸道:「我是認真的。沒有人比你更瞭解,你是覺得一部史兩三年就能完成麼?半成品你交給我,我讓誰給你整理,給你續寫?你要是做一半便不必留。」

  何元白不語。

  殷胥:「你只待在這國宮內,走訪過各地麼?只看過他們傳過來的文書,親自去問過一些人了麼?既寫了南周的成因,便寫寫這長江以南的未來,朕有意要這一帶成為像長安洛陽那樣的中心。你的命,不能事兒做到一半就撒手人寰。朕也沒允。」

  何元白抬起頭來:「……聖人。」

  殷胥將捲軸收好放在車上:「你要是真不願意幹,想自殺有的是法子,朕逼不了你。若是還想好好寫完,明日便再來,建康國子監重修,毀壞的典籍要修復。你也來領個小官,做你該做的事吧。」

  看著殷胥轉身欲走,何元白連忙起身:「寫完後,要先給聖人看過麼?」

  殷胥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許多史上有太多上位者不願聽到的話,更何況這樣一部南周史,或許會用些殷胥不能接受的話語來描述他。

  殷胥偏頭,眼底笑:「既是國史,便不是朕的史,你寫完就與國子監其他先生討論傳讀也無妨,朕就立在這兒,無掩無藏。」

  他說罷,轉身走出去,才剛過了一道小門,無數高官正有許多消息要讓他過目。那些高官哪裡像是高官,鞋子濺滿雨後積水,態度著急,滿頭是汗帽子也歪了,殷胥沒多說一句,一邊走,一邊從旁邊官員手裡接過文書掃看。

  他再度一頭紮進繁雜的事務裡去了。

  另一邊,崔季明乘車這才到達了崔府,還沒到達,就聽到一陣叮叮咚咚的響聲,遠處看見不少短衣的漢子正在扛著石料木料,來回忙活。靠近了一問,才知道是在修復。

  她這時候才恍然,自己是忘了,某人卻想起來了。

  他這是想趁她不知道的時候修好,給她個驚喜?

  院內有三分之一左右被砸碎,雖然碎磚碎瓦已經被清掃出來,看起來並不是那樣狼狽,但前院不少家中的古董擺件,甚至連紅木黃楊木的小几小擺台都被一掃而空,那些人怕也是從沒見過這樣的華麗府宅吧。

  這年頭世家快所剩無幾了,她倒也不覺得多生氣多可惜,只是嘆了一口氣。

  三姊妹原來的院子都在後頭,這些叛軍並沒有闖進去,只是一部分的庫房被砸開,裡頭一些崔季明以前的家具和物件衣服等等都被扒拉了出來,一些女孩兒的裙衫都散落的積水裡,幾個還活命的崔家舊奴正在收拾,一回頭看見了崔季明,霎那間跟見著白太陽到眼前似的,傻了眼。

  崔季明就跟小時候捉迷藏讓下人發現了似的,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下要他們別聲張。這些人因為南北分立,多少年沒有拿到崔家給的月俸了。但他們卻沒有瓜分了東西逃命,一是外頭遠不如崔府內安全,二是或許因為從小待在崔府感情深了吧。

  一群老奴竟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吭了吭,大聲喚了一句「大郎」。這是崔家二房叫她的稱謂,崔季明眼睛彎了彎。

  她什麼都幫不上忙,只得四處轉了轉,老管家走之前,居然仔仔細細的把原先阿耶房內阿娘的大小用物都收了,鏡子梳子小物擺在漆盒內,桌椅放在庫房最深處存留,生怕被損毀。

  繞著幾圈,繞到了外院。外院幾處高牆都被損毀,地上還留有不少斷壁殘垣,陽光明媚,這裡的破敗像是假的。

  更何況外頭的園林,在被燒燬幾年後重新抽芽,甚至長出花來。崔季明恍惚的漫步,漸漸走到園林中靠後的一處偏僻,遠處的亭子整個倒塌在水裡,靜悄悄的跟從水裡長出來的似的,近處那些乾枯的樹幹裡,好幾支細小的花在隨風細細搖擺。

  地上一層軟軟的青草,時間當真是最大的敵人也是最好的良方。

  她走著走著,卻看見一處細長的斷石,被斜插在地裡,有些驚詫,難不成是爆炸了,能崩這麼遠?

  走進一瞧,似乎是下了雨,斷石邊長有青嫩的新草,冒芽不過十來天。斷石側面有些雕刻的花紋,正面卻似乎被人用刀歪歪斜斜刻了兩個字,陽光照的石頭發白,字有淺淺的陰影。

  崔季明蹲在那裡看了眼。沒太看明白。

  說是兩個字,更像是兩個細長的偏旁部首。

  一個窄窄的隻字,一個細長的金字旁。

  她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伸手摸了摸,刻得很有力,也很新。

  此時恰有院內的一個戶部小官跑出來,鞋子踏在軟軟的土與草上,跑來道:「正要問您,季將軍,這外頭的園林是不是要挖了重新種。活是活了,難免有些不好看。」

  崔季明起身面對他,正要說話,忽然腦子裡一閃,轉過頭去望向那截斷石。

  殷識鈺。

  摳掉殷姓,無言無玉,剩的不就是這兩個部首。

  那小官看崔季明張口欲言,以為自己沒聽清,連忙靠近。就看著崔季明朝那截斷石走了幾步,又退了幾步,臉上怔怔的望著地上那些新草的邊緣和形狀。

  小官正要開口再重複一遍,卻看著崔季明鼻子皺著,眼裡微光一閃,唇扯平笑了。

  她似乎想去踹那斷石一腳,卻又快碰到放下腳來,自言自語:「……我以為你這麼有本事,要去哪兒呢,要把自己放到哪兒呢……」

  這年頭講究祖墳,他卻是無處無根。

  小官不知她說什麼:「什麼?」

  崔季明眉一擰,鼻子一酸:「……說著不要崔家的半點東西,說著恨,最後還是跑回來了。死皮賴臉。你以為我想讓你躺在這兒麼……不敢聲張,小心翼翼就是怕我發現了吧!」

  一截斷石在嫩綠的新草中斜立著,陽光映的一切都在發光。

  她手在臉上薅了一把,吸了吸鼻子,又似乎氣笑了:「兜了一圈跑回來,算是什麼本事。不想說你。」

  「……算了,我不跟別人說,跑回來就跑回來吧。」

  她說罷轉身,大步就要走。

  那小官瞥了瞥,遠遠的似乎依稀看出這裡被挖過的痕跡,聽崔季明的話,才反應過來,驚道:「這……難道那就是碑?那怎麼辦、要、要不要遷一下。是不是要打個新碑,讓人經常過來看看,擺個小台點香用啊?季將軍——怎麼辦?」

  崔季明站定,面上神色如初,眉毛擰著:「管個屁。找個人把那斷石上頭削一點,別太明顯了,放著就是了。這地兒偏的狗撒尿都不來。」

  小官連忙跟著長腿大步邁向前的崔季明,小跑道:「那這園林呢?要不要重新挖了樹再種?還有裡頭的假山也要重新換太湖石了。」

  崔季明擺擺手道:「樹就這樣,假山也不變,讓它看起來不破敗就可以了,用不著你們花錢再弄的富麗堂皇的,那我算什麼了。這世家倒了不跟沒倒一樣麼。」

  小官又道:「哪還有裡頭幾處迴廊用的都是黃心柏木要不要——」

  崔季明煩不了了:「哎呀隨便!」

  等到崔季明回到建康城內的時候已經快晚上了,建康城內正在分發燈燭,漁村一樣的點點星火,當然比不得皎如白日,喧闐達旦的舊建康。道路上已經有了些孩子,鞋子仍沒有,就在燈籠下玩小蟲。

  崔季明進了官府,柳娘先是趕過來給她再換藥一次,也不知道她做何想法,柳娘給她綁棉帶的時候,她一直在叫嚷:「少綁一點嘛,我都沒有腰了!留點能露肉的地方嘛,別綁這麼多。」

  柳娘氣:「就你跟個細狗似的上躥下跳,不給你綁結實點,早不知道散成什麼樣子了!」

  總之綁得崔季明相當不滿意,等到殷胥忙完回來,她還在抱怨呢。

  因為崔季明還在養傷,倆人相處模式自是有點殷胥曾經幻想過的樣子了。殷胥出去做事,晚上回來的時候崔季明會坐在房內,翹著腳等他。

  然而卻不如他想像中有趣。

  平日裡一同出行,眾人面前那些小眼色小動作是他一天心裡反覆回味的事兒,如今大半個白日見不到,他想撿些外頭的事兒跟崔季明說,一是事情本身也無聊,二是崔季明若是本來就沒參與過討論,也不太愛聽。

  他悻悻,覺得自己腦內無數想過的世界,被斃掉了一個。

  果然還是要倆人都一起做事一起忙起來會比較好。

  對外說是聖人與季將軍住隔院,實際上連分屋的姿態都沒做。

  宮人給崔季明簡單擦洗了一下手腳,她光著腳爬上床來,殷胥慢吞吞的正在脫衣服,宮人要搭把手,他擺手讓諸人退出去了。她正在吃一點點心,睡前也要吃東西的毛病實在是改不了,她看著殷胥脫衣服又溫吞又優雅,彷彿像是在拖時間,她忽然開口:「你是不是不願意跟我宿在一起?」

  殷胥回頭:「什麼?」

  崔季明腮鼓鼓的:「我也能理解。做不了還要睡在一起,確實折磨人,要不我去隔間住嘛。」

  殷胥垂頭,中衣外頭只披了一件厚衣,走過來:「跟你睡隔間還是這兒,有什麼區別。你睡覺不安生,夜裡亂動容易弄裂傷口,柳娘讓我看著你的。」

  崔季明把中衣掀上來一段:「你看看,她把我捆得跟叉燒肉似的。」

  殷胥坐在床上,笑著把她衣服拉下去,蓋住肚子,拍了拍她最近腹肌痕跡泯滅的圓肚皮,拿水杯和一個小盂給她,要她不許再吃,漱漱口。崔季明戀戀不捨的把最後一口塞進嘴裡,好一會兒嚥下了才漱口。

  殷胥不想這事兒絕對是假的,畢竟崔季明永遠都是讓他飽一頓餓十天,之前幾個月不見,後來在軍營裡幾個月畢竟還是要偷偷摸摸,次數更少……殷胥覺得自己都快能羽化成仙了。

  這十幾天,崔季明一受傷不知道有多乖,連那頭張牙舞爪的長髮都讓他日日夜夜用手指梳理的順下來。他一摸什麼都能摸得著,早幾日還能在心裡唸經,這幾日連耐冬都要主動拿褲子讓他換……

  或許是殷胥凝視她的眼神太深,崔季明漱了漱口,二話不說就親上來。嘴唇濕濕的,她的唇微厚,卻被五官襯得尤為合適,殷胥摸索著放下了水杯和小盂,自然難拒絕她的親吻,又不敢吻太深,只得對付著她。

  崔季明立刻變本加厲,整個人都攀上來,要坐在他腿上。動作卻有點急,她悶哼一聲,舌尖都顫了顫。

  殷胥驚,連忙將她扒下來,唇還紅著,道:「你瘋什麼。」

  崔季明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剛剛是我動作擰著了。其實不打緊的,我躺著,嗯……上身不動,可以的嘛。」

  殷胥才不信什麼可以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日裡亂扭亂動的多厲害,她又常常主動迎合,騎馬都做不到,還騎漢子呢……

  殷胥知道她得寸進尺,佯怒道:「別胡思亂想!你要是傷口再裂開了就壞事兒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麼?這麼長一道,你當是扎破手指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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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二十八章

  崔季明攀著他道:「我這是為你好,你居然凶我。」

  殷胥還能不知道她怎麼想的麼?崔季明明明是自己浪的沒邊,心裡天天想,夜裡入睡後,他老是被她伸進衣襟內的手驚醒,迷迷糊糊攥住她的手給拽出去,沒一會兒可能就是兩隻手貼上來了。

  殷胥氣笑了:「你不用為我好,我好得很,忍得住。」

  崔季明沒想到居然被他識破,也有些羞惱於殷胥的巍然不動,道:「我怕你給我攢著算帳,等我傷好了,是不是也離被你弄死沒多遠了。」

  殷胥努力將這個緊緊抱著她的熊給扒下來,放著崔季明躺下了,崔季明手掛在他脖子上不肯撒開,殷胥無奈,只得伏身,隨手合上床簾,也趴下來:「我都說了不會再那樣了。」

  崔季明想擰一擰腰讓自己往上蠕動一些,卻剛動了動腰就覺得疼。殷胥看她一皺眉,就無奈笑道:「你說說你動兩下都難受,還作什麼。」

  她不死心,非要伸手去解裡衣的繫帶。殷胥阻攔不及,就看著崔季明耍出這等手段來。她腰上綁著一圈又一圈的棉紗布,襯托的肌膚更有光澤,那紗布的上緣不過到她平坦的腰腹與丘陵之間的邊緣。某人似乎覺得長了殷胥沒長的玩意兒,就值得驕傲,挺了挺身子,手段粗劣的故作誘惑把領子往臂彎裡滑。

  殷胥無奈的扶額,也說不清楚自己是想看還是不想看,明明也算是見過好幾回,卻仍然耳朵泛紅。

  崔季明去拽他的手不讓他擋眼,使出渾身手段,道:「要不你跟之前那樣嘛……管你用什麼,我躺著不動就是了。」

  殷胥自然知道她貪圖舒服。

  他把她衣領攏了攏,道:「你這會兒倒是不說是為了我了。幫了你,我還能有的好過麼?你卻是不像想我了。」

  崔季明一臉無所謂:「哎喲,那我也幫你就是了,怎麼著,覺得我水平不過關?要不我先來?」

  殷胥連忙把她摁住了,崔季明眼睛亮晶晶的瞧著她,殷胥手撐在被縟上,顯然被她說動了,神情相當的猶豫……

  崔季明直接開始上手,殷胥自恃克制冷靜的那條最後防線也被她突破,捏住她的手,微微躬下身來,放棄抵抗道:「先親親吧……」

  崔季明連忙起身作勢要吻他,殷胥將她摁回了被縟裡,垂下頭去咬了咬她的唇,也順著脖頸,順著那繃帶,輕輕吻了下去。

  就在建康百廢俱興的時候,洛陽也並不是那麼風平浪靜。

  往日上朝,殷胥的位置空著,薛菱垂簾在右,太子博跪坐在左手邊。

  薛菱的風格更直接,又顯得很有計畫性,一小部分老臣憶起了當年他們看到的摺子上,薛菱寫下的「全是放屁」的批語。而且因為聖人似乎在臨走前連著幾日與太后夜談議事,留了十幾封摺子給她,薛菱也在依照著二人商討的計畫,一步步在殷胥不能親臨的洛陽,開始了細微又關鍵的改革。

  殷胥曾經就現在大鄴看似朝氣蓬勃的狀況,認為大鄴有四個嚴峻的不足。

  一是官制規章不足。雖然科舉誕生了小一百年,然而如今發展出的樣子卻有很多紕漏。從這一次春闈,殷胥算是確立了士子們的分類和職能,也規範了錄用和考試,但是關於地方官員的考核與獎懲,各類官員的培訓與晉陞規範,調動與解職的條例和律法仍然有大量空白。以及權利命令從洛陽發往各地的審查、執刑和反饋,這些都缺乏機構來監督。

  二是台諫的彈劾能力不足。台諫合併也是殷胥登基之後的事情,只可惜台諫目前仍然隸屬於中書門下,不夠獨立,而且還兼領眾多雜務,起不到監督聖人與眾多臣子的能力。殷胥想要用其來彈舉類似於官曹涉私、刑賞諭制、貪汙受賄種種官員行為。但台諫是一把雙刃劍,皇權若是完全掌控,台諫就名存實亡;勢力過強,又容易再度激化冒頭的黨爭問題。殷胥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這個難題。

  對於上頭這兩條,殷胥雖然也鼓勵薛菱為此提出意見,但這段時間薛菱肯定是不敢碰的。

  她著手的是殷胥交給她的後兩項任務。

  一是「濟貧」。名字叫濟貧法,但卻並不是只是給貧民補助,這是殷胥希望朝廷能夠完全替代舊的寺廟職能,而且能發揮的更廣泛更好,既是能穩定社會,減少商賈橫行下隱藏的衝突;也通過和戶籍掛鉤的福利政策,從根本上解決歷朝歷代心腹大患的隱戶問題。

  殷胥提了個方向,薛菱卻落實成了幾大律法。

  包括有最基本的「養貧法」,基本是對鰥寡孤獨,殘疾重病的扶助,可以住每一縣的居養所,月得米豆,六十歲以上老者可獲得朝廷的賞銀,七十歲以上更是可以得到柴錢、並且統一配布各季節衣物。至於重病者則被安置在各地的「施藥局」,家境極貧孤獨者的治病費用由朝廷承擔。

  前頭說的「施藥局」就涉及另一項很早就開始實施的政令了。施藥局有基本種類的配藥,約是市價三分之二的成本價,分佈各縣之中。而就在這一年,薛菱下令,各縣城與官道交匯處,開設醫官院,通過醫考且在地方施藥局、醫官院實習滿三年者,將享受九品醫官官職,也能一步步晉陞到州中的醫官院或中央醫官院,甚至進入太醫局。

  前者是為了應對如今社會變革中,難以平衡的貧富差距,後者更是為了朝廷掌控藥材的採買生產與流通,也保證了大鄴境內郎中數量與藥品質量,不但能防止商賈插手藥材行當引發動亂,也能有效控制幾年前那樣傷寒爆發,屍骨遍野的事情再發生。

  還有鼓勵生育,生子得米糧,不論男女養至三歲得銀錢的法政。也有贍養背拋棄幼兒,幫助撫育貧戶多子的慈幼局。

  只是要完完全全貫徹下去,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和精力,薛菱只是著手,完成,可能甚至需要數十年。

  二是「興業」。

  市面上早已誕生的「藝業戶」,薛菱決定將其作為朝廷部門管理。藝業戶本來是因為這年代女子收入高、所得工作門類廣而誕生的。各家將女子送入藝業戶學習針線、廚藝、染織、數算等等,而後為女子介紹工作,藝業戶不收費用,卻收女子前三年收入的幾成。

  朝廷要建立的便是更全面的,不限男女的「藝業戶」,從冶礦、釀酒、廚藝、木工等等一應俱全。基本都是為了市面上各行急需人用的產業提供人才,也為了防止他們招收教習後欺壓或剋扣。朝廷建立藝業戶,在這些藝業戶出去的男女交回學費的同時,也監督這些民戶再各行各業的收入,抑制大商賈手下奴婢制度復興。

  最後一項,殷胥想到這一點,還是因為跟崔季明的探討。

  畢竟殷胥對待如今的商賈市場信心十足,崔季明盤腿在榻上,嗑著瓜子兒卻給他結結實實潑了一瓢冷水。她認為大商賈越有資源越能合併,越合併就越能有資源,朝廷對於朝廷買賣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商行卻沒想過防這一點。朝廷是有不少官營的工場,也有很多交引的手段來抑制部分重要資源的流通,但或許也應該自己在如今的市場上聞風而動,不去劃外頭的邊界,卻可以掌握中心最容易引發動盪的部分。

  這話從崔季明口中說出來,確實讓殷胥一驚,然而也十分有道理,一度讓殷胥認為崔季明最近好好讀了幾本書。

  朝廷有很多的部門,如管外貿經濟的市舶司,管鋪市買賣的樓店務,管政府購買的招標局,還有大批全國各地的半官營半進入市場售賣的大型磨坊、船廠與染坊等等。

  目前銅錢已經不足以流通,隨著冶煉的發達,金頁與塊兒銀開始進入市場,朝廷確實有必要適應現在的大鄴,開設一些系列能監控市場的部門。

  這些事情如此繁雜,樣樣都牽扯眾多部門,還需要大量的時間完成。在殷胥去應對南伐戰役的時候,薛菱也在洛陽不停的將一件件大小的事情落實下去,更要監督下去,讓它不因傳達遠、輻射廣而變形。

  這麼多任務,朝堂上眾多臣子也開始急了,一開始薛菱還是讓崔南邦代為執筆,後來發現不能這麼繞彎,只能自己也開了個小書房用來會面臣子,商議事情。一開始還隔著簾子,後來每天外頭排著幾十個臣子,薛菱頭都要大了,還管她什麼簾子!她連正裝華服都不穿了,找人制了一套女翰林們那樣的輕便又不失女子樣式的衣袍,趴在桌案上,忙得想哭。

  重要的是,群臣雖然佩服她是女子卻手段直接見識廣,但時不時也要提起殷胥來,似抱怨似的道:「如果聖人還在事情就不會這樣了。」

  薛菱真想掀桌子:當初被他虐得瑟瑟發抖,謹小慎微,這會兒他走了你們又一個個思念起來了!有本事你們把他拉回來啊!老娘想養老,想悠閒的抱抱孩子獵獵鹿!我特麼還不想幹了呢!

  然而薛菱忙於朝政,自然有些事情也疏忽了些。就是戶部在俱泰之後,內部因為擴員與大量新人進入,引發的黨派分裂和爭鬥。一批人支持俱泰的政策,支持殷胥的大力改革,希望能放寬市場,自稱親皇派,另一批則是認為大鄴不依賴農稅而大量依賴商稅,即將滑向深淵,必須恢復舊時代風貌穩定天下的保守派。

  本質都是因為政令,為了國家。但當人分撥之後,開始了摩擦與爭鬥,事情就不會那麼簡單,那麼平和了。畢竟聖人大權在上,崔南邦也可不是站隊的人,這兩派最早並沒有鬧出貶官、人命的風波來,私底下牽扯到戶部的大量政令,卻實施的越來越困難。

  這兩派之中,有一人是宋晏、馬藺道當年的進士,也算是名列前十,進入戶部後,隨著俱泰水漲船高,他也被俱泰一手提拔。本來是親皇派的一位重要人物,卻轉頭進入了保守派一黨,一方面激化了兩黨矛盾。

  此人姓竹,在戶部內部爭權奪利,互相搆陷到薛菱都注意到的時候,他卻醉的潦倒,闖入了如今洛陽最有名的一座道觀之內,撲在了緋玉女冠的裙前,淚流滿面:「裴姐姐,我好苦啊。」

  裴玉緋翹著腳,瞥了一眼眼前也算是長身玉立,戴有黑色襆頭,一身青衣的年輕男子。縱然哭著,抬起頭來卻也是清俊至極,眸若點墨的一張臉。他伸著手,攀住裴玉緋的腰,埋頭下去,丫鬟輕輕的合上門,捂著嘴笑嘻嘻的拎著燈跑走了。

  裴玉緋推了推他的臉。

  竹姓男子紋絲不動。

  裴玉緋有點惱了:「別哭了!像什麼樣子!」

  他就是不肯抬起頭來。

  裴玉緋火大了,一腳踹過去:「竹丫頭,你給我起來!我這新制的裙子,你知道有多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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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二十九章

  裴玉緋看她被踹倒,居然坐在地上捂著臉哭,心裡不忍,拽她起來:「竹承語,你幹什麼!都幹出這樣命也不要了的大事兒來,你卻在這個節骨眼上哭哭啼啼!」

  說是拽起來,裴玉緋身材嬌小,竹承語足足比她高出半個頭還多。她哭的當真有些慘,裴玉緋無奈,只得拽她到榻上坐下,將她那淋了酒的外衣脫了下來,道:「難不成他又來找你了?」

  竹承語抹了抹眼點頭:「不過是因為我以前在的那一派,他們向太后提出了我曾經策劃的一項法案。太后十分高興,給親皇那一派增了不少官員人手,計畫在各大交引鋪實行。他把這些全都算在了我頭上。」

  裴玉緋在屋裡踱了踱,咬牙道:「他一個中書官員,才應該是靠攏聖人那一派的,誰能料到今日!是看著俱泰一路陞官,年輕服不下那口氣麼?」

  竹承語站起身子來,把外衣疊了疊。她裡頭甚至沒有穿著緊繃的束衣,只是裹了層棉布條,不看腰臀,上半身幾乎與男子一般。縱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了,裴玉緋也要忍不住咂咂嘴,早些年跟她做小姊妹的時候,就感慨過這丫頭平得連齊胸襦裙都掛不住。

  竹承語道:「能為了什麼。他縱然在中書,卻不如崔元望受聖人信賴,再加上當年明明是他制科名次在前,卻眼睜睜看著俱泰一路升到尚書之位,能不恨麼。聖人其實也提點過他幾次,想要重用,他卻認為為官不在於聖人更在於官場,於是積極的在朝中群臣之間活絡。」

  裴玉緋心道:聖人明顯是早就結識俱泰的,既然私下有一層關係,聖人自然希望通過俱泰來把控朝廷。那人這時候在官場上結交人脈,不就是跟俱泰在搶麼,聖人必定更偏向俱泰,雖不至於出手表示什麼,但肯定也不會再給他多少信賴。

  看著對面,竹承語顯然也想到了這點。

  竹承語原本名竹鐺玉,三年多前,在裴玉緋到山東河朔一代之前,她父親竹承枸作為宣州刺史,曾隨著崔季明他們外逃至和州,後來被南千報復刺殺,長兄在逃離宣州過程中因被流民感染傷寒而亡。竹姓分兩支,一是關中姓氏,二是滇地南蠻姓,她是前者,宣州出事時,她在從關中本家趕往宣州的路上。

  竹家不大,三流小世家,裴家的不太親密的附庸之一。

  其父作為宣州刺史,本來就是清明剛正之人。這樣抵抗,自然扇了行歸於周的臉,竹家怕是要完了。在永王之亂開始之後,竹家被刻意針對,幾乎屠戮殆盡。至此之後更是成了中原罕姓,人們只知西南住民有竹姓,而不知關中竹姓。

  這也都是後話,但竹承語確實意識到自己本家不能回,和州不敢去了。

  她當時無路可走,只得求助於裴玉緋。她長得有多麼清俊,她長兄便是有她的三倍,裴玉緋之所以能跟這種小世家親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她和竹承語的長兄有過一段感情。避人耳目,多以小姊妹竹承語的名義相邀,一來二去,裴玉緋也和竹承語關係不錯。

  她既求助,裴玉緋便派人將她送去洛陽長安一代。畢竟和行歸於周為敵了,還是往大鄴中心跑能安全。她將自己竹鐺玉的第二字改用另一讀音,更名竹承語,作男子打扮,騎馬乘車逃往長安。

  女裝時候也挺漂亮,畢竟眼睛跟秋波似的,除了個子稍高一些,胸平了點,也是個頗有氣質的女子。但換了男裝,堪稱是天衣無縫了。

  竹承語就跟畫裡走出來的魏晉美少年一般。清風秀朗,明珠玉潤,因此和以武藝為榮,以健壯為美的胡漢混血王朝氣質不太相符。但畢竟南朝打上來建立的大鄴,骨子裡有種對魏晉風骨的懷念,縱然是如今有人詬病她雌雄莫辨,清秀纖弱,卻依舊有一大批文人認為史書中的魏晉翩翩少年便是如此。

  竹承語一路奔逃到洛陽,中途種種波折,也感覺到了男裝在外的便利,以南地流民為由直接入了男子戶籍。

  然而她卻不是裴六這樣的強勢性格,她隨長兄做過些生意,又從父親那裡學得不少為官之道,才情絕不差,在普通女子之中也算得上倔的,但畢竟心性溫雅,不懂圓滑也不太潑辣,穩重也有些少女的羞澀,極通事理卻也有點稚嫩的天真。

  她參與制科,純粹是當時不少女子投行卷,她也想試試。然而別的女子是被挑出來,她卻用著男子戶籍,直接進入了國子監內的初試。

  初試自然也有搜身,然而就她這樣的相貌,再加上制科規模小人數少,本來就不如春闈嚴格,搜身的官員看了她臉一眼,都怕旁人覺得佔便宜,只草草摸了摸胸口袖子,沒有細查就放過了她。

  一路上說是稀里糊塗也罷,猶豫過也罷,她好幾次覺得心都快掉出來了,戰戰兢兢,她竟硬著頭皮走到了最後。放榜的時候,她在崔元望下頭三位,總榜第七。

  想要吐露真相卻又怕遭牢獄之災,竹承語硬著頭皮進了翰林。制科的名次本來就不錯,再一步進入了戶部,隨著戶部擴充職能,俱泰步步高陞想要提拔一同制科上來的同僚,便選中了溫潤寡言,卻做事穩妥細緻的竹承語。

  她長兄,裴玉緋的前前前前任,做生意頗有些天賦,竹承語耳濡目染,在戶部如魚得水。俱泰喜歡這種瞭解市場,有過經驗的官員,她一路成為了戶部巡官,僅次於侍郎。

  當看到有女子喬裝打扮參加春闈,甚至獲得了女進士身份,她也有些興奮,然而最後的結局卻是女進士得了虛名,入翰林有最低位的官品,卻不得為官入朝。

  以為能昭告身份的竹承語,再度失望了。她也意識到自己到這一步有多幸運,有多難得。

  再加上本來是跌跌撞撞進的官場,在俱泰手下行事久了,他的魅力他的理想自然也感染了一批戶部的官員,竹承語也想為俱泰心目中的未來,亦或是說聖人心目中的大鄴出一份力。

  這想法剛剛有,她的才能也開始在戶部受人矚目,然而很快的,戶部內鬥,她先被捲了進去。

  之所以逃不得的原因,便是因為她不小心被某人揭露了身份,捏住了把柄。

  先是因某人的人脈關係與對原戶部侍郎的搆陷,她無法拒絕的被升為了戶部侍郎,緊接著被迫背棄親皇一派,進入反對商賈橫行的守舊派。這本身與她的政治理念南轅北轍。

  連著父母長兄身份都被那人所知,他言語鑿鑿的說,一旦竹承語身份暴露,就算是聖人不給她定罪,群臣也會七嘴八舌不給她活路。再想想從三品的蕭煙清,幾次差點被人謀害,她既無家人更無後台,連姓氏也不比蕭煙清響亮,落得什麼淒慘命運誰都能想像得到。

  他既有人脈讓她成為侍郎,也能搆陷於她,讓她因為朝堂上的連帶罪過而入刑。

  一個落了刑的女子,往後命運如何……竹承語自己都不敢想。

  然而因被那人掌握身份,更過分的事情接踵而來。一面是她認為自己背叛了俱泰,背叛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一面恨而掙扎不得,日日在朝堂上可見那張臉——

  她畢竟性格不是裴玉緋那樣的你死我活,她真的被逼的無路可退了。

  這件事兒,她只跟裴玉緋說過。裴玉緋一面又有點氣她不夠決絕硬氣,一面又覺得這事兒太過分,想幫她一把。

  裴玉緋想過很多辦法,她甚至親自寫請柬邀請那人來她觀內。

  然而對方卻不為所動。

  她倒是主動露面在各類詩會花宴之上,想要蒐集對他不利的證據,然而對方年紀不大,做事滴水不漏,她竟無從下手。

  竹承語不想回去,趴在裴玉緋的榻上,與她說著最近的事情。裴玉緋思索著,卻恰好看見幾封她讀過數遍的信,擺在她的床頭。上頭字跡形如驢打滾,錯字漏字也不少,紙甚至也算不上好的,邊緣還有泥點的痕跡……話說的老實,卻也說的熨帖。

  裴玉緋忽然道:「若是我們不用陰招,用正面呢?」

  竹承語轉頭:「什麼?」

  裴玉緋道;「錢尚書很信任你吧。不止是信任,他賞識你,也對你寄予厚望。」她看著竹承語面露愧疚之色,道:「我知道曾經跟你站在一起的同僚如今都恨你入骨,但是想要解釋自己的行為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你只要說你是來臥底這保守一派的細作。」

  竹承語緩緩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了,瞪大眼睛又茫然又驚喜的望著她。裴玉緋暗罵,她這樣可真像她哥。

  裴玉緋坐過去,道:「你總覺得你無親無故,然而其實你最大的後盾,是俱泰,是聖人!守舊派之所以能夠橫行,不過是因為聖人與俱泰不在。我建議,你不要考慮去扳倒他,而直接去扳倒守舊派,倒了,裡頭的腌臢自然會袒露。你便抓住把柄,把他和守舊派之間的關係暴露在外。然後立刻告病歸『老家』一段時間,就算是他對外告知你女子身份,你人不在洛陽,誰能證明?證明了誰又能信?等你回來,或許聖人和俱泰,就已經把他摁在土裡了。」

  竹承語坐直身子:「聖人與俱泰遠在外,如何聯繫,用朝中官驛送信,他必定能知曉!他們何時能夠回來,我一個人怎麼能扳得倒。」

  短暫的猶豫之後,她卻又堅定道:「若不是變數太多,只要有可能,我自然願意做!我可以去主動掌握他們這一派的內幕,也能調出不少消息給錢尚書。問題是這場仗打了已經這麼久了,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我怕是我這樣做,等不到他們回來,就先被處置了!」

  裴玉緋看了一眼手裡那封信,輕笑道:「仗已經打完了,我有辦法聯繫到俱泰,只是需要你親筆寫一封信。此事可以商議,只是既然如此,你也該知道怎麼對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然到了今天就不要玉碎瓦全,我們要全身而退。」

  竹承語望著她側臉,好似心裡得到了不少鼓舞。少年時期,她聽說過不少裴玉緋的事情,幾度波折,以為這個絕對是女子中異類的人也隨著戰爭香消玉損,卻沒料到多年後能在洛陽重見。她從小性格就不是特別強勢的類型,能走上這樣一條險境,或許她也多多少少受了裴玉緋那股「憑什麼不能」的狠勁的影響。

  裴玉緋本來想留她,竹承語卻心裡彷彿鼓起了莫大的勇氣,決意回去算賬目,寫文書,全身心投入到戶部的繁務之中,等待反擊。

  竹承語夜裡策馬而歸,月明星稀,石路澄明。想想三四年前她還是依偎在阿耶身邊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兒,望月想的是花影與未來情郎,轉眼到了老姑娘的年歲,她沒能嫁人,手底下卻誕生了無數的民事商法條例,誕生了幾大戶部隸屬部門如榷貨務、便錢務——

  大鄴如今的繁榮,有她的那一份小功勞。

  未來只會有更多。

  此時望月,滿心卻只有蒼茫幾萬里,長風雲海間。

  藍白的月光映著她面容,愈發皎皎,馬蹄輕碎,響作一團。快到了家門口,她側頭望天,沒有看到門口停駐著一輛馬車,車前立有一人,披青衣,裡頭是沒換的官服,肩上都被寒露所濕,雙眼鎖在她隱隱微笑的臉上。

  他道:「回來這麼晚?」

  馬蹄聲猛地停了,竹承語轉過臉來,一霎那面上驚慌懼意與無所適從顯露,那點欣賞月色的閒適無影無蹤。

  她坐在馬上,盯著眼前的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方笑的和此前無數次微笑分毫不差,讓竹承語嗓子一澀,半晌道:「宋舍人。」

  他眉梢動了動。

  她只得改口道:「宋晏。」

  宋晏輕笑,拱了拱手:「承語弟。玩的盡興?」

  竹承語偏了偏頭,下馬:「還好。」

  宋晏跟回自己家似的,徑直推門走了進去,竹承語急了,家中沒什麼下人,宋晏帶來的馬伕過來牽她的馬,她連忙快步走進院內:「這麼晚你為什麼要來?」

  他青色外衣搭在了主屋的衣架上,奇怪道:「怎麼著?我是第一次這麼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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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章

  按理說崔季明養傷,是會再胖一大圈兒的,然而建康雖然在修復,周邊卻沒什麼花天酒地的地方,殷胥一切樸素從簡,她也要跟著茹素。她偶爾去軍中,諸人卻看她跑兩步就疼起來齜牙咧嘴的模樣,恨不得把她貢在轎子上抬回去。

  再加上魏軍大部分被留在了建康周邊協助重建,她本來還想磕著香瓜子看著他們訓練,結果沒想到連這個做不到,只能閒的偷偷跑去崔府監工。

  崔季明倒是不急,殷胥卻很想回去。雖然各地仍有不少作亂的小匪幫,但是建康附近幾座城池都漸漸被任命了新的官員,百姓就像是被抽刀攔斷的江水一樣,拔刀後漸漸自發的恢復了曾經的形狀。

  崔季明本來是沒有一件正事可以幹的,偶爾參與幾場會談,一齊商量商量南地大營的設立和地方上的兵制。這一日,她卻神色有些焦急的捏著一封信件來找殷胥了。

  那時候殷胥正在與俱泰和戶部幾位官員議事。她被允了從旁邊側門進來,坐在靠後的位置聽他們的討論,殷胥似乎忙到現在也有些累了,在俱泰面前也放鬆了些,散坐倚著一個高些的臂擱,喝著茶垂眼聽著他說話,茶水的熱氣後,偶爾眉頭動一動。

  聽著俱泰細說,殷胥道:「這是不錯的法子啊。」

  崔季明也算是聽懂了。

  交引實施有幾年了,大鄴如今雖然也有大量交引券,但大多出現在邊關和江岸,種類也十分稀缺,不過是糧鐵鹽茶四種罷了。這四樣雖然可以開發,但不允許市場交易,私營官營全部收於朝廷。商賈可以用銀錢在長安洛陽一帶,購入朝廷定期發放且價格浮動的「交引」,而後用交引向朝廷換取物資。物資不能夠流通,卻可以直接送到各地招買的地區去賣給地方官府,賺取中央與招買地區的差價。

  但一是由於因為戰爭,不少商賈怕朝廷沒有這樣的兌換力,二則是因為差價都是要朝廷拿錢,所以各地方的差價不是太大,雖然交引也算是通行起來,卻不是市場上特別風行的事物。

  俱泰認為交引對於重建南方與減少運送糧草等物資的成本,十分重要。他和竹承語早幾年就多番探討過這個問題,終於在一系列的完善後,這一方案正式由洛陽的戶部提交給了薛菱。薛菱覺得十分好,計畫開始實行後又寫信給殷胥,殷胥拿到信後看出來是源於俱泰,便讓俱泰當面解釋。

  一條政令繞了一圈繞回了這裡。

  這條政令大意是將讓需要物資的地域提高商品的估價,變得比長安洛陽的物價高出更多,單筆交引獲利的可能性更大。但是由於地方的估價與物價都是在隨著供需浮動,這個高或低也不是永不變的。

  然後便開放交引的買賣交易,用交易來讓商賈之間分攤利潤,且朝廷用交易稅務來收回一部分成本。

  殷胥道:「你倒是也知道商人逐利本性,這交引就是貨物的憑證,一旦可以交易,他們必定低價時瘋狂購入,高價時再度拋出。到時候不知道要怎麼大亂。」

  俱泰:「現如今為了避免交易,每一張交引都有編號和持有人的姓名麼?朝廷支持買賣,便是支持交引易名。為了交易易主後還能流通,我們就需要更改榷貨務留存的備案,重置一張更名後的交引,在這一個過程中,我們就可以徵收按交易稅。為了防止買賣雙方隱瞞交易價格,我們收取的是交引原價額的一定比率,比率無需太高,可以隨著交易次數累計增加。為的是交引的每一次流通都登記在案,後期管控,也為了避免交易次數過多。」

  殷胥點頭:「你是要控制一個名頭下不能購入太多?」

  俱泰笑:「規定不能的律法永遠不如過高的稅率有用。每一張交引留在一個戶主三個月內沒有換貨,沒有交易,開始收稅。每隔三個月將有一次稅務,這些都可以累加,不用上門收繳,只要在他們兌換的時候扣除百分比就好了。市場千變萬化,每三個月累加一次,到一年左右,邊關都已經不需要物資了,他們還不兌換交引,這就是毀壞市場循環,我建議,在一個戶頭滯留滿一年的交引,將扣除一半的價額以作補稅!不論戶頭滯留時間,市場發售後十八個月以上,沒有兌換的交引,自動折價至三分之二。」

  崔季明還想問,人都是特別會鑽縫隙的,萬一他們有意轉買再轉賣,讓交引的滯留時間一直不超過三個月呢?然後在十八個月之前向高價地區賣出呢?

  仔細想想,前頭那個根據轉賣次數提高交易稅率的,就是在防著這招呢。

  不愧是以前也做過倒買倒賣生意的,他絕對知道那些商賈想鑽什麼空子,一道道防線等著呢。

  殷胥也點了點頭,俱泰繼續道:「最重要的是,交引的交易拍賣,是絕不可能在重刻交引、繳納稅務的朝廷部門展開,屆時必定會有大商賈類似於交引鋪市這樣的店門開業。在其中專門收買交引,談好了價格,確定了收買,而後再帶著人到朝廷部門辦理手續。我們就是要防止鋪市和兌換物資的榷貨務打好關係,各地各邊疆的納貨務與商賈關係密切,一旦相勾連,很有可能會做假賬,在買賣時剋扣或給虛價。」

  他倒是把事情都想到了最可能也最差的境況上了:「一是要嚴查各地賬目與實際貨物是否準確核對,以厲刑把控。二是不斷的調換各地榷貨務等朝廷部門的官員,縮短在一地的任期。」

  殷胥頷首道:「確實,你在這方面倒是想的全。而且最主要的是能解決咱們如今鑄幣不足的問題。這些交引作為錢的替代品流通,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市上需要銅錢的量。大鄴銅產量不夠,鑄幣量也跟不上,雖然連年也在開設鑄幣廠,但是十幾年前還有布帛在市場上裁以易物,現在早已沒了,那部分價額都要換成銅錢。」

  另一戶部官員補充道:「而且大鄴的金銀產量遠不夠如今所用,金頁金餅本來是朝廷貯藏所用,如今流通到市場上卻因金產量低而一步步走高,價格離譜。如果交引流通,絕對能緩解這樣的狀況。」

  殷胥當然明白,交引既然流通,肯定永遠都會有一部分被留在市場上流通還不換做金銀或物資。他道:「大概能有多少的交引會一直流通?」

  俱泰:「臣估算在三成以上。」

  崔季明本來就覺得這交引一旦可以買進賣出,怎麼都有點證券的意思了。而且俱泰想要增加這類證券的種類,這就是明顯的市場經濟嘛!

  再加上這個貨幣在市場流通上不兌現的流通比例……

  崔季明是對這方面一竅不通的,高祖留下來的文書中被毀了大半,僅留存的一部分也只是提點了些官制方面的事情。這純粹是大鄴這百年來的商業土壤所孕育出來的事情啊。

  雖然大鄴的疆域不及大唐,人口不如北宋,國家實力和對周邊的威懾力甚至比不上中原誕生過的好幾個帝國,然而這裡比真正的歷史,早三百多年掃平了世家豪強的專權,完善了科舉制度拓寬了寒門進路,出現了本土化的完備商業……

  她一個人坐在旁邊心裡瞎激動,那些真正議論出這些,站在未來中心的人卻不自知,他們只想把眼前一點事情做得更好。

  殷胥聽聞交引在市場上流通的約有三分之一不會被兌現,心裡冒出來了個別的想法。

  他眯眼道:「咱們當時說,如果多鑄多少銅幣就能滿足各地市易了?」

  俱泰剛要開口,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眼睛亮了,聲音輕了:「三成左右……」

  倆人心裡是什麼意思,一句話便通了。

  俱泰又驚又喜又擔憂道:「我曾聽竹侍郎提起過,蜀地有一名蜀商,您該知道,就那個隱藏姓名,托手下掌櫃互搏,告咱們官府煉礬廠的。她就是因為交易的額度太大,三艘大船未必能運那麼多的銅錢,蜀地又不太產金,她便命人用木牌刻著價額、時間、標號,交易後可以從蜀地拿到他們在長安洛陽附近的分號,不差分毫,隨叫隨到的兌換成銅錢金銀。」

  崔季明愣了一下:這是舒窈搞出來的?之前倒是夏辰帶兵攻入蜀地的時候,她也去了,蜀地如今經濟甚至盛於戰前,她是為了應對交易價額過高想出的點子?

  俱泰又道:「因木牌一旦修改就能被認出來,而且兩邊都有賬目溝通對應,所以一直沒出問題。就是寫標號數字太麻煩,刻著都要等,甚至有用各類紙品來畫圖寫錢數的了,當然防偽造都用在了那圖畫之中。竹侍郎那時與我說起,若是商賈都能被信任,我們朝廷都發了交引,就發這種可以兌換錢幣的又能如何?」

  殷胥道:「又是這竹侍郎,我記得他原先還是巡官,如今升為侍郎了。你倒是喜歡他,幾句話不離,是想提攜著一點?叫什麼來著?」

  俱泰一笑:「做事妥當,心思細膩,年輕才俊又通商行,臣不知還有誰能比他更合適。名叫竹承語。」

  殷胥想了想:「倒是我曾認識一位刺史,清明忠誠,與他只差一字,不知是不是一家人。」

  崔季明聽著愈發覺得這名字耳熟,低頭翻開自己拿過來的那信件一看,過不然,其中一封就是寫著竹承語四個字,是裴六夾在寄給張富十的信件裡,委託他找辦法遞給俱泰。張富十就找到了跟俱泰私交不錯的崔季明。

  只是不等她開口,那邊還在討論著。

  殷胥道:「朝廷要是做,就不能臨時寫價額,那就要大亂了。必須是統一規定的價額。比如一張硃筆抵五貫,一張黛青筆抵三十貫等等。常常看著來往地方做生意的商賈,駕著十幾輛馬車,裡面裝的全是銅錢,單是這車馬費,這搬運費就要多少。只是防止偽造更改也必定要做好,或許可用一些昂貴的墨色,噴一些價高的金粉礦粉等等。」

  他倒是也很會想,這種用顏色區分面額,怎麼都有點像現在的貨幣。歷史上雖然有交子,但是像他這樣一下子就想到固定面額,特殊防偽的也是厲害了。

  殷胥思索了一番,卻又擺了擺手道:「這不是一件小事,開朝開國鑄新錢,都不能阻止舊錢流通,咱們現在都有用漢錢的人,五銖這一規制都幾百年來了,不是說那麼好改的。不過既然他們能做,朝廷也能做,更能改善如今鑄幣不足一事,確實可以先從大面額大商賈那裡開始嘗試。待回朝後,你與那竹侍郎一同寫了摺子呈上來。」

  俱泰點頭。殷胥似乎也有些累了,茶都涼了,耐冬添了一壺茶,崔季明看他難得揉了揉眉間,心道:有本事你夜裡別折騰你早點睡啊!也不知道那個說她受傷後堅決不動手動腳的人上哪兒去了?崔季明雖然知道是自己撩撥他在先,卻也忍不住想笑話他。

  殷胥這時候才微微轉了臉,風輕雲淡的看著崔季明道:「你來幹什麼?」

  崔季明心道:她最近基本不在他忙時找他。這時候是覺得她想見他,得意起來了麼?

  瞧那個眼神,他心裡肯定覺得自己昨天夜裡棒棒的。

  崔季明不好翻白眼,道:「臣是來找錢尚書的。」

  殷胥手一僵,故作無事道:「俱泰,找你的。」

  俱泰:……不用你提醒,我聽得見,我不聾。

  俱泰走過來,崔季明輕聲向他說明事情緣由,俱泰是滿身八百個心眼,一聽竹承語明明可以通過更快的官驛,卻用了那女冠緋玉情人通信的路子送信過來,顯然就是要避人耳目。官驛路上毀壞偷看信件都是死罪,不可能會出事,那他防的是官驛送信的起點——朝廷?

  俱泰拿了信,拆開走出去看,一目十行,看了還沒有多久,連忙衝了回來。

  在只剩殷胥和崔季明的屋內,殷胥剛起身要走近崔季明,不動聲色的撒嬌,抬起手臂要攀在她身上掛一下,俱泰就闖了進來。

  殷胥胳膊一下子僵住了。然而崔季明的一隻手還扣在龍腚上,背對著俱泰,倒是不明顯,她還得意洋洋,似乎不肯鬆手。殷胥狠狠瞪了她一眼,臉上剛出現的一點懈怠偷懶的神情一掃而空,他終於學會了崔季明的變臉本事,緩緩放下手,背在了身後,看向俱泰:「何事?」

  俱泰也顧不上尷尬了,連忙將信遞給了殷胥:「這是剛剛臣提及那竹侍郎通過私人信件偷偷送來的,她性格很穩當,說話絕對不會誇張,若真是如此,那聖人或許需要看兩眼。」

  殷胥接過信,崔季明似笑未笑還在掃著他。

  本來還尷尬的殷胥,剛看了幾行,面色一沉:「這是什麼意思?戶部連接有三位官員落馬被貶官,二十餘條政令,戶部實行批註的不足一半,甚至和工部一起發多封文書向太后倡議削減開支?他們是以為這些政令朕沒有看過麼?這開支是開給天下的,朝廷有多少錢,不用他們算,我心裡也清楚——還有倡議恢復舊稅法,讓糧米從交引中退出?」

  他一連串的質問讓俱泰也是臉色一白,他扯了扯眼罩的下沿道:「黨爭……誤事啊。這還是聖人沒有加大台諫的權限,否則不知道多少腥風血雨……這……」

  殷胥將信件扔給他:「果然是不身在其中就不知內幕。太后兼顧內宮與朝野,縱然林太妃能幫她頂一把內宮,但大批官員隨著南下,朝廷事物繁重,太后也不能事事顧全。不說了,朕計畫還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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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應該還記得課本上學過的,交子就是從蜀商那裡誕生的。

  還有舊錢通用這件事,聽聞南海一號的宋代沉船上就出了不少混在唐宋銅錢裡的漢錢,可見古代沒有這個收集舊幣的習慣,都是一直通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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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一章

  「那你能給我什麼?」竹承語轉過身來,她難得頭髮散開,貼在汗津津的臉頰上,身上一片熱氣蒸騰的緋紅,臉上神色卻在努力想要嚴肅起來。

  一隻手撥開她額頭上貼著的碎髮,頗為用力的捏了捏她臉頰,喘息道:「你是不是就愛在這種時候談這些事兒。」

  說著他便要捂她的嘴,竹承語推了他一把:「不這時候說,那何時說?你如今小心謹慎了,自然不會在朝中會面,我還有什麼跟你說話的機會。」

  宋晏笑:「怎麼著。你是盼著我再去戶部找你?」

  想起某一次她閉門不見,硬著頭皮在旬假後入宮當值,宋晏直接從中宮尋來至戶部,說是要事相商,到院子外偏僻處的角屋裡,幹的倒是要事。

  竹承語咬了咬牙,她慣是藏不住面上羞惱的神情,不說話了。

  宋晏撐起身子來,竹承語倒是與他久了,性子也變了些。

  最早剛被他戳破此事,夜裡來脅迫她的時候,她那樣又羞又惱說沒兩句話就哭出來的樣子,確實讓宋晏沒能想到。然而漸漸的,從敵對惱怒到羞恥受辱,從恐懼變得平和,他將這種改變視為了某種歸順。

  這樣溫和的態度,自然令宋晏驚且喜,他絕不會表達出來,卻此刻多了些耐性。身子還在動著,他卻垂眼看著眼角緋紅卻強作鎮定的竹承語,嗤笑道:「那你說,你想要什麼?」

  竹承語至今仍做不到主動觸摸他,就算是這時候抱著求人的態度。宋晏對於她被動牴觸的態度早已習慣了。

  她似乎覺得有些冷,兩手抱住胸口道:「原先在錢尚書手下,好歹我也是管著一群人,大半的政令能從我手底下過。到了這一派,我現在算是什麼?閒人一個?你讓巡官來頂我的活計,把我架空到這地步,看來你是早就想把我用完就扔麼?」

  宋晏挑了挑眉:「你不是被脅迫的麼?不是滿心想對俱泰效忠麼?」

  竹承語:「我就算想,現在還有回頭路麼?在親皇一派,我都已經被罵成了什麼?你覺得俱泰還會信我?我默默無名,家中無人相幫,他肯提拔我,我那時候不忠心於他,難道還要忠心於你麼?」

  「所以你是要來找我要實權了?」宋晏笑。

  竹承語抬眼看他:「看你願不願意給。我來為官目的很明白,男子能得到的權力,我也想要,我就是想往上爬。」

  宋晏垂眼,先轉開話題,抓住她手腕扯開:「別擋了,你有什麼好擋的。」竹承語雖然個子高,但身子骨卻瘦弱,哪裡抵擋得了他的力氣,只得放開手任他揉捏了,氣苦的轉開臉。

  宋晏想了想才道:「也不是不可以。太后知道那新交引法令裡頭有你的功勞,必定會信任於你。讓你去反駁這條政令已經是不可能,不過你使些絆子總是可以的吧,你是制定的人,你比誰都瞭解可能出現的紕漏。」

  竹承語讓他手下一用力,激得渾身一哆嗦,聲音也有些發顫:「若想讓這法案遭人詬病,必定要實例。也就是至少有個大商賈利用漏洞,造成危害才行。以聖人做事的手段,那商賈怕是要鋃鐺入獄不可。」

  宋晏笑:「最大膽最會鑽空子的大商賈,咱們洛陽就有一個。記沒記得那個告官府的蜀商,雖然他本人身份未知,但手下幾個掌櫃的可都摸得清清楚楚。你出好方針,事兒我來聯絡,成了,便是你表忠心的機會。如果俱泰能下台,你覺得尚書之位還能有誰?」

  他不知道想起什麼,按著她又動作起來,竹承語吃痛,身子都縮了縮,艱難喘息道:「你少向我許這樣的空頭。我只要我侍郎該有的實權!」

  身為女子這一事,絕對是竹承語翻不了身的把柄,她性格也不是多麼強勢抗爭的,否則早在被他欺凌的最狠的前幾個月咬疼他了。她是個聰明的綿羊,知道什麼叫審時度勢。

  宋晏笑道:「答應你便是了,我可沒打算把你這樣好用的人隨意拋下。」

  竹承語望了他一眼,沒回答,攤開手抓住了枕頭。

  宋晏似乎在想什麼事情,想著想著忽然嗤笑出來:「若天下真有為官女子,我們成婚了,算不算強強聯合,朝堂上估計要覺得這是結盟了。」

  竹承語瞪大眼睛:「成婚?!」

  他腦子有病麼?這樣控制她一時不成,難不成還打算控制她一輩子?

  或許是這個驚詫的表情實在是太嘲諷,宋晏確實抱著這樣的想法,卻陡然變了臉色:「怎麼,你當了真?想跟我成婚?」

  竹承語知道他時常犯病,不敢回答,只偏過頭去。

  宋晏忽然道:「你也把自己太高看了吧。」

  竹承語心裡卻終於澄明了一些。眼前這個男人作為這百年來最年輕的狀元,身登高位,相貌俊逸,在群臣之中又是受到吹捧和諂媚,想要嫁給他的女子怕是能從洛陽排到長安去。他什麼都有了,卻偏偏恨上身材矮小,瞎了一隻眼睛,快四十歲仍未娶妻,奴隸出身的俱泰。當真是極自負又極自卑。

  宋晏哪裡知道竹承語的想法,他越想越恨,低頭狠狠咬在了她唇上,竹承語悶哼一聲,想要推開他卻又無力的將手放下,轉而移開眼,讓自己想些與此情此景無關的事情,忘了現在。

  **

  殷胥急著回到洛陽,還有一件要事,便是夏辰沒有能佔據住南突厥的位置,隨著伺犴的幼子被用同樣的手段毒殺。不過三州一線還很堅固保持著,突厥吞併了南突厥後,轉而將目光投向中部,集中兵力攻打朔方一代。與此同時,奚與契丹正式謀反,他們兩部落聯合,突入突厥內部,攻下了四分之一以上的突厥領地,佔據了大量馬場草場。

  誰能料到幾年的休養生息,東突厥變得還不如當年奪嫡之後。

  如今的突厥已經容不下賀邏鶻這樣攻城略地了,然而他又不得不這麼做,對於一個形銷骨立的虎來說,唯一的活路就是比以前更拚命的捕獵。

  朔方雖然沒有撤退,但幾次出兵都是慘勝,還不像殷胥有薛菱擔憂,修與澤有林太妃擔憂,兆如今已是右軍主將,在邊關幾次血與刀裡走,也只有殷胥掛念著,問過他的近況。

  薛菱看得出突厥即將被餓死的現狀,有意寄出文書希望兩方議和,希望拖延時間來讓突厥內部自行瓦解。賀邏鶻居然回了文書,他用的是大鄴宮廷常用的白鹿紙,字跡秀逸,文句極佳,若不說明身份,幾乎讓人以為是哪位大鄴高官文人寫出來的。

  他學漢人打太極學的是極佳,別的事兒沒提,居然說聽聞大鄴境內有棋聖之戰,希望能與棋聖當面一戰,分個高下。

  薛菱也聽說過賀邏鶻如今和突厥內部其他臣子關係不佳,一心沉迷圍棋、書道,性子也有些過分固執己見……

  現在棋聖戰已經持續了一年,沒有當年故意的打掛延長或者是做出驚險效果,這一次的棋聖戰進行的速度很快,也成為了這一年間最為天下百姓所知的大事,目前賽事已經快結束,棋聖之位馬上就要落定。薛菱認為如果是在邊關對戰,不但能引出賀邏鶻,在大國氣度上也能重挫突厥,她於是便同意了。

  未來的棋聖將要與突厥可汗一較高下的消息一下子傳開,賀邏鶻曾經出重金請大鄴內部的棋士前去邊關對戰的消息也不脛而走。有些人嘲諷這毛子會什麼圍棋,絕對是不自量力;有的人卻說這可汗會的下法,咱們大鄴都沒人懂。

  但是被這消息影響最大的應該是棋聖戰中即將一決高下的兩個人了。

  妙儀倒是反而好奇起來,甚至有點小小的洋洋得意,說是要怎麼重挫那位突厥可汗。她以前聽崔季明提及過西域的事情,對於這位突厥的可汗的事情也有所耳聞。

  然而熊裕卻不是他那樣的輕鬆。本來到了最後和妙儀的對決,他是要鬆了一口氣的,畢竟跟妙儀對弈了這麼久,熊裕雖然知道自己和妙儀的水平幾乎接近,但仍然差著一層膜似的差距,妙儀又已經進入了一個棋手的全盛期,幾乎不會疏忽出錯,就這一丁點的差距就讓他和妙儀對戰,只有三成的勝率。

  可如今,如果妙儀贏了就很可能要去邊關跟那個瘋狗一樣的可汗對弈,那位可汗毒殺了南突厥的可汗和幼子,被重金誘惑去跟他對弈的棋士大多有去無回,縱然是大鄴肯定會護送,但誰知道那可汗會耍出什麼陰招來。

  而緊接著,崔式似乎因為此事大為惱怒,還進宮了一趟,但畢竟說出去的話不可能收回,縱然薛菱看著明珠的面子,也只能對崔式說:「這棋聖還沒定是誰,你怎麼就肯定會是你家丫頭,說出去旁人還覺得你自持甚高呢!」

  崔式反駁不得,只能找到前幾個月被他從崔家軟硬兼施的趕出去,如今住在棋院內照顧祖父的熊裕。

  隨著上一屆留存下來的老棋手在棋聖戰中輸得一塌糊塗,關於他們造假一事已經證據確鑿,大理寺立案帶走了一批人,卻有相當一部分舊棋聖、老棋手因名譽被毀,在棋院內自殺了。

  到這種地步,就算自殺了也沒人唏噓。還是崔式讓禮部撥的錢,把這幾位被唾罵的老傢伙速速葬了。隨著棋聖戰在年輕人之中愈演愈烈的進行,棋院新生徒的數量也激增,禮部擴建重修了洛陽棋院,那些曾經被「棋聖」們佔據的大片院落,全部讓出來分給新生徒。

  如今的棋院,也承辦各種民間的大小棋賽,開設非專業的圍棋官塾,就算不是棋聖戰的日子,這裡也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崔式避開了一群棋院官員,徑直往熊裕所在的院落走去,推開門第一句話就是:「你能不能贏了她!」

  其實也尷尬,崔式曾經防他就跟養蜂的防黑熊似的,如今又上門來如有事相求一般,要不是為了妙儀,崔式也開不了這個口。他怕的是熊裕會順著桿子往上爬,直接提出要求娶妙儀,畢竟妙儀這丫頭已經管不住了,三天兩頭跟春心萌動似的往棋院跑——

  然而熊裕卻不是這種人,他也想不到那方面去,一臉嚴肅道:「我正有此意,這幾日我打算閉關練習,不再見妙儀,也請崔尚書回去轉達,到時候棋聖戰上,我絕不會放水。」

  崔式這才寬了心,問道:「你贏她,有幾成勝算。」

  熊裕猶疑道:「最多不過五成……」

  崔式拍著大腿,低頭嘆氣:「唉,怎麼辦。你怎麼就不能爭點氣呢,你說你要是能天天贏她跟玩兒似的,哪至於有今天!」

  熊裕:「……天底下也沒個誰能贏她跟玩兒似的啊。」

  兩個男人對坐著唉聲嘆氣,只有家中的妙儀還在自己的小本本上挑,要真是能跟那突厥對弈,到底要放哪句狠話。她穿著睡衣趴在床上,一邊翻一邊唸唸叨叨,竟覺得自己若是真能如此也不比阿姊差,就算也是抵禦外敵,英明神武了,竟捧著臉嘿嘿傻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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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0:52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二章

  妙儀一直都知道熊裕是個勤奮穩重型的棋手,進入棋聖戰的循環賽之後,因為兩人是在不同的組內,所以一直沒有交手的機會。上一次在無數人面前正式交手,還是半年多以前。

  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懈怠了。

  或許有點小得意,有些滿足或者說是勝券在握。

  這是年輕人常有的心態,她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這一刻坐在棋盤前,妙儀卻覺得自己後背隱隱的沁出汗來。她像是坐在寂靜無聲的密室內,因為過靜,耳朵裡甚至出現了奇怪的彷彿來自腦子內部的聲響。

  她緊緊盯著眼前的棋盤,剛剛她的手汗在一顆白字上留下點痕跡。她盯得目光太直,甚至讓外頭圍看的人以為她只是在盯著縱橫縫隙之間的灰塵。

  崔妙儀每次都很專注,但甚少像如今這樣被壓的喘不動氣來。棋盤上,她像是桀驁不馴的孫猴子,誰都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下一步會在棋盤上走出什麼棋來。甚至有人推測她是的算棋方式和普通人相差極大。

  然而孫猴子崔妙儀,在棋盤上這裡放一把火,哪裡揮一下拳,勢不可擋攪得棋盤七零八落,眼前卻遇見了五指山。

  熊裕一直下的都是這類穩健的重壓棋,走的是從天而降無懈可擊的路子。他跟妙儀鬥法鬥了有一段時間了,是他這如來佛本事沒有練到家,而且眼前的妙儀也幾乎從來沒出現過重複的招式,每次都讓人猜不透路數。

  今日卻不同,妙儀徹底感覺到了那種壓力,她甚至懷疑發生了什麼事,能把熊裕逼到這種地步。她只感覺自己棋盤上一片大鬧,好似全打在了棉花上似的。她腦子裡出現的所有的走法,似乎都不能將她拉出這個深淵,而且一個疏忽,熊裕絕對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痛擊她。

  她對待熊裕並不是完全優勢,兩人大小對弈中,最少有三成的棋局是他贏了的。聽聞他閉關有將近一個月,這場賽局卻看起來不只像是五五的概率,她反而覺得自己目前陷入了劣勢。

  劣勢不代表一定會輸,但是容錯率就已經降得太低了,只要出現一點差錯,她就可能扳不回來了。

  妙儀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汗淋淋的彷彿像是被兜頭潑了水,胳膊撐在案邊,額前的碎髮都一縷一縷的,一滴汗從她額上緩緩流下來,滑過眉毛,朝她不知多久沒眨過的眼睛而來。熊裕本來也在看棋盤,卻忍不住看她。

  他看她的樣子似乎快到邊緣了,忍不住拿手在棋盤上一擋。

  妙儀抖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眼睛像刀子,從來沒那麼黑白分明過,喉嚨動了動,跟讓人扼住脖子似的。

  熊裕端了茶碗給她,她跟在虛空裡摸索似的抬起手,就跟隔著看不見的屏障似的摸不到茶碗。熊裕抓住她手腕給她塞到手裡,妙儀這才緩緩遞到嘴邊,眼睛還從碗外的縫隙裡盯著棋盤,端平了,茶一點傾斜沒有,她忽然又傾靠棋盤,又搖了搖頭退回來,這才啃進茶碗裡。跟穿越沙漠的商旅一樣,吞了一大口,唇邊都有水漬,她就跟喝蜜一樣露出一點舌尖快速的舔了一下唇角。

  熊裕道:「今日歇了吧。下了好幾個時辰了。」

  妙儀緩緩的將眼睛從棋盤上移開,半天才道:「……好。再下下去,我怕是要輸了。」

  熊裕點頭,沒多說什麼,他們倆對弈期間不太交流已經是約定俗成的事情了。

  妙儀這才感覺到周圍的聲音如潮水般向她湧來。她之所以覺得靜,也是周圍的確靜。他們倆白天的時候是坐在一個遮擋陽光棚子底下,這時候已經開始入了夜色了,棚子自然被撤去了。

  旁邊什麼時候有的蠟燭燈架她也沒有在意。他們並不是在棋院裡,而是在外宮的一處廣場上,二人跪坐在搭建的木台之上。遠處還有三層塔高的木板,上有不少比臉盆還大的黑白子掛在釘子上,風一吹,撞得輕輕作響。

  周圍大概有人,但是她看不見,只能見到無數的燈籠火把,一圈圈圍繞著他們。那些緊盯著他們的專注的靜默的人,被火光襯得黑漆漆的面孔全都只有眼白發亮,一個個好似自己都像是要把命也放進棋裡一樣。

  大鄴尚詩,哪個文人才子在影壁上寫了兩行好詩,第二天賣湯餅的小販都自己編出了調兒跟著唱。大鄴尚棋,燈火不滅的攤市旁有聚眾下棋的老小,扯了飯菜的酒館內店家沏壺茶端個棋盤給客人。

  百姓多少懂一點,不全懂也敬畏。

  熊裕先站起來,對旁邊得侍官說了句什麼,那侍官抬手,一下子無數火把動起來,人們也鼎沸起來,嗡嗡響成一片,人浪也跟著一群擠起來。人群兩邊特意為防火架起的望火台,不知道看見了什麼,緊張異常,呼喝連片,陡然兩三根水柱就從旁邊竄了出來,澆滅了一大片燈籠火把,引得民眾罵聲一片。

  妙儀暈暈乎乎的被接上車馬,一路上跟沒回魂似的回了家中。

  進了家門,卻看著家裡燈火通明,她還以為是家裡為了她棋聖戰慶祝,想著自己如今還落於不利,能不能贏都不一定,竟然覺得面對不了阿耶。

  殊不知阿耶其實恨不得她能輸。

  不過崔式也沒損到看著妙儀落於敗勢,所以大擺筵席。妙儀進了家門,才看見主屋內坐了個她沒想到的人,她一時鞋都忘了脫,便要踩上樓梯往內屋跑,叫道:「阿兄!」

  崔季明正在家裡吃的飯菜都上來第三波了,肚子都要鼓起來了,這才轉過頭看見妙儀跑上來。

  建康安定下來之後,南北運河就正式通了,他們便可以一路乘船回到汴州,在從汴州到洛陽,速度快,路上也輕鬆了不少。這也就是崔式今天沒去看棋賽的原因。

  往往的棋賽最內圈都被官員包下,今日的決戰卻一個沒來,就是因為聖人還朝,所有官員必須出席。崔季明都準備好了自己要穿什麼銀甲,要帶什麼披風,就等著再風風光光一場,多拋幾個媚眼給臨街小姑娘們,誰料到自己小妹風頭比自己大。大部分的百姓本來是想先去看棋,等到聖人進城了再趕著去看一波,然後回來看棋。

  誰料到棋局如此激烈,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諸位也不想走了。

  反正前一兩年也不是沒見過聖人還朝,沒意思,這樣的棋賽,可是十年都未必能再見到一次!

  於是崔季明進了城門,居然看著兩邊基本沒什麼激動的各家娘子,反倒是一些腿腳不便擠不進棋賽周圍的阿公阿婆,興致缺缺的望了兩眼聖人,痛心疾首的在殷胥和她之間掃一掃,嘆氣走了。

  殷胥倒無所謂,可崔季明垂頭喪氣,整個人都沒精打采起來,簡直就像是化好了妝等了一天被人爽約了。殷胥看著她就像眼角都要耷拉下來似的,忍不住想要笑著摸摸她腦袋,然而一直在人前,哪裡能伸手。

  這次離京的時間尤為長,儀式繁雜,接手的事情也很多,他不急著處理一些糟心事。畢竟他也是第一次面對許多問題,不找到原因找到解決方法,貿然就連皮帶肉的剮出去,下次再有了這樣的弊病難道也要這樣做?

  倒是博已經能穿著朝服,規規矩矩的坐住了。殷胥忙完了,崔季明早跟著群臣各回各家了,博揉著眼睛,總算是坐不住了,蹭著蹭著過來了,叫:「阿耶……」

  殷胥都沒反應過來這個稱呼,等著博伸手拽了拽他衣袖,他才回過神來,把阿博抱起來,道:「怎麼了?你怎麼還在這裡?不是說了如果坐不住就去玩麼?」

  博個子倒是不小,像刁琢,刁琢在女子之中就算挺高的,他湊到殷胥耳邊,拿手攏住道:「今天那個站在右手邊第一個的銀甲的將軍,是不是話本書上那個特別厲害的季子介呀!我聽大母給我講過!」

  殷胥笑:「怎麼著,你想見?」

  博使勁兒點了點頭,畢竟是薛菱和林太妃養大的,臉圓滾滾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嚴肅。他有點激動的說話都咬舌頭:「阿耶是不是也知道很多他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講!能不能跟我說說!」

  殷胥笑道:「不如哪天讓他進宮來,親自跟你講。」

  博眼睛亮了:「不過大母說他經常進宮來,為什麼我一次都沒見到過!」

  殷胥咳了咳:「你哪個大母與你說的。」

  博:「薛大母!」

  殷胥:「你住在內宮,她……她是來找阿耶議事的,自然不能跑到內宮去啊。你什麼時候想見她,我白日叫她留下來找你玩去。那個賀拔家的那個丫頭,賀拔彤,你跟她玩得怎樣樣?」

  賀拔彤這個小土匪,學了一身她娘的西域部落的脾氣,在宮內其實好幾次推倒過,甚至欺負哭了博。一是薛菱知道後卻不甚在意,看著宮人一個個臉都嚇白了,反而道:「他一個男孩子,難道受了氣還要你們一個個去出氣?就該讓他知道,不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會慣著他。不受傷不出事兒就可以了,賀拔彤整天也磕的青一塊紫一塊,沒見她哭過。宮裡長大的獨子就是容易嬌氣,讓賀拔彤進宮,就是要他學點賀拔家的血性去!」

  二則是宮內玩伴少,小孩子們永遠都是這會兒哭著打起來了,轉頭又想念對方,倒也關係一直不錯。

  賀拔彤早就收斂了,博也知道偶爾反擊。

  博此刻就怕阿耶不高興,不讓賀拔彤進宮了,嘴跟抹了蜜似的誇。

  杏娘會些刀法和腿腳,賀拔彤也跟著學了點,博想一較高下,小心翼翼問道:「季將軍肯定比彤姊姊的阿娘厲害吧。彤姊姊老說她阿娘是西域第一刀客,是鼎鼎有名的女俠!」

  殷胥笑了:「季將軍能以一敵百,還能打不過賀拔彤的阿娘?也就這小丫頭會吹,她娘也跟沒長大似的。」他笑了笑,看著博激動的原地蹦跶,又忍不住想……以前見過賀拔彤的時候,崔三就不太喜歡孩子,會不會對博也沒什麼耐性。

  他倒是恨不得博能跟崔季明關係親密,然而她要是不喜歡也強求不得。

  他又道:「不過他來了,你也不要太纏著他,畢竟人家也是個將軍呢。」

  博乖乖的點點頭,心想他不是都能纏著皇帝麼,怎麼就不能纏著一個將軍了。

  看著殷胥本來還要批摺子,好似又走神不知道想什麼了,他伸手搖了搖殷胥,又道:「阿耶,阿耶是不是最喜歡季將軍了?」

  殷胥猛地回過神來:「什麼?」

  博低聲道:「我問宮裡人說阿耶最喜歡誰,最經常見誰,他們都笑著說是季將軍!是因為特別喜歡季將軍,所以不喜歡阿娘了麼!」

  殷胥懵了:「誰跟你說的!」

  博又道:「不過阿娘也不喜歡阿耶了!阿娘給我寫信從來不寫您的事兒,我問阿娘說想不想阿耶,她也說不想呢!」

  殷胥:不是……你娘當然不可能想我啊。就算是你說的是你親阿耶,那你親阿耶也天天跟你娘在一起也不會想啊。

  等等這個話題再往後就要跑得更偏了——

  到時候再扯出什麼崔季明是插足者,他跟刁琢怎樣怎樣的問題,這怎麼跟孩子解釋啊!

  博看殷胥否認,又去捏他的手:「那阿耶不是最喜歡季將軍,是最喜歡誰?阿娘麼?」

  殷胥:……不那是我嫂子好麼。這特麼怎麼回答。

  這還瞞麼?再瞞下去要亂套啊!

  殷胥半晌憋道:「我是最喜歡季將軍,不過你阿娘也不喜歡我,所以才走了的。不過有些事情,我還不能告訴你,等你背過三百首詩,我就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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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1:09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三章

  竹承語沒有再去見裴六。畢竟裴六已經是洛陽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了,她的詩文極為有名。大鄴因為是個胡漢混血的王朝,尚武又酷愛踏遍天下的遊俠精神,所以不論男女的詩文,慣常崇尚那些明白的就像是話,背後卻豪邁質樸的詩句。

  因大鄴文臣武將不分家,很多將軍都是世家出身,寫的一首好詩,也有人盼著季子介這樣的風流人物流出一點墨寶來。可惜崔季明只能寫「冷風吹襠夾腚冷,馬背磨腿透心涼」這種玩意兒,她倒是好不容易寫出一句勉強順嘴的,得意的仰頭晃腦恨不得也讓人貼到國子監的影壁上去。幸好還有個要臉又有鑑賞水平的殷胥,攔住才沒出事兒,把她這兩句詩閱後即焚了。

  裴六雖算不上是怎樣豁達到一笑泯恩仇的性子,但見識非一般女子能比,說是被捧的高也罷,說是她確實有才也罷。總之她成了女詩人中最炙手可熱的一位。

  她又算得上貌美,又有人猜測她是裴家女落難,身份水漲船高,誰要是往她門前溜躂一圈,都能在文人士子口中傳來。竹承語去裴六道觀內幾次,當然有不少人知曉此事,甚至在戶部做事的時候,還有人在擠兌她。

  她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很平和了,然而當聖人還朝之後,她見到了整整半年多奔波在外的俱泰,一瞬間仍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俱泰,戶部很多事情俱泰都交給了她,她應該好好守著的,應該全力協助太后的。

  竹承語看他的態度,覺得自己的那封信好似沒有寄到,畢竟轉了一手,裴六那邊的接信人就算是個年輕將軍,也未必能拿到聖人面前去。

  或許是俱泰根本就對她失望且不信任了,畢竟宋晏確實給了一部分她想要的實權,在俱泰眼裡這就是徹頭徹尾的背叛了吧。

  然而很快的俱泰就在眾人面前羞辱了她一把,先是在戶部和工部的會談上,各部都是一位尚書兩位侍郎到齊了,唯有她被缺席,聖人倒是問了兩句,俱泰笑一笑就是說她身體不適,來了也不能抵什麼用。而後轉頭就去聖人面前參了她一本。

  前者是打擊貶低,說是手段也就罷了,後者卻有可能斷了她的官路。竹承語絕望到以至於想著,真就這樣告老還鄉也就罷了,宋晏也沒有什麼能要挾她的事情了。

  說是想要放棄,她一面也在小心翼翼的蒐集宋晏、幾位朝中大臣與戶部守舊派的關係。

  然而到了這事兒出的第二天,戶部與門下幾位幾位官員,竟聯合起草了一份彈劾俱泰的摺子。這摺子遞上去之前,也到了竹承語的面前,要她簽字。她下不去這個筆,旁邊卻又笑起來:「竹侍郎,錢尚書都要不給您活路了,您還要記掛著舊情麼?像您這樣重情的人可不多了。」

  竹承語又轉念一想,她如今的一舉一動怕是都有人看著,就算是在戶部一日,她該做的事還是要做,還是不能像那人低頭。這時候不寫,不就是暴露自己的心思麼。

  她只得低頭,也署上了自己的名姓。

  這一整日坐如針氈,幸而因為聖人繁忙,中書舍人都要留備宮中,宋晏倒是不可能來,她心裡長鬆了一口氣。只覺得一面要應對官場上種種,一面要面對這樣一個男人虛與委蛇,實在太難。她是閨中長大,歷練不足,一時竟覺得逼迫自己成長起來的速度,已經抵不上這環境逐步艱難的變化,彷彿下一秒,她就要撐不住了。

  竹承語唯有一點算是很有男子氣概的事情,便是一身的好酒量。

  從小跟著哥哥喝點甜酒,大了幾壇下去臉不紅心不跳,買酒回家便是常事。這一日拎了酒,平日裡幫她牽馬的馬僮騎驢隨著,她昨日煎熬一夜沒睡,在馬背上迷迷糊糊,再一睜眼來,竟是在夜市之中。那馬僮一手牽驢一手牽馬領著她在人群裡來回擠,周邊是人頭攢動,燈火通明,熱鬧非凡,騎馬者也不在少數。

  「今日怎麼到這裡來了!」

  她剛問,那馬僮回頭笑道:「看侍郎今日煩憂,這東市西市上快活多,吃吃喝喝,回去蒙頭大睡,便什麼煩憂都忘了。我以前可都這樣。」

  竹承語笑了笑:「倒是你有心了。」

  馬僮張望了一下,笑道:「前頭有家小店,我常去,店小人稀,味道卻好,望竹侍郎不要嫌棄。」

  一個人出門在外,難得有人體貼她,竹承語笑著點了點頭。官服外披著青色布衣,一時街上男男女女讓這貌若潘安的一笑迷花了眼。可人流太多,那潘安下了馬,街上百姓再尋,竟找不到了。

  馬僮不一會兒領到了一處拐角內的小店,讓竹承語先下了馬,他對裡頭喊了一句:「把這貴客帶我平時那好坐席去。」

  竹承語輕笑:「是我竹府給的月俸太高,你還自己留了專座?」

  馬僮笑道:「這店小,又是老鄉,要他們把菜全上一遍也沒幾個子兒。您先進去,我去後院放馬。愛吃什麼您點,這兒不比宮內午食,卻也有特色。」

  那老闆娘連忙笑著把她迎上二樓去,看著店內連菜牌子都有了,店內幾個龜茲侍女一水兒的綠衣裳,竹承語也只得搖頭笑嘆,這兩年競爭激烈,變化也快,各家都鉚勁改善服務呢。

  留下的專座垂著個半舊的雙層簾子,竹承語剛打了簾子過去,就看著桌上已經擺了些飯菜,對面坐著個人,正瞧著窗外。

  那人回過頭來,竹承語一下子哽住了,往後退了半步。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錢尚書……」

  俱泰笑了:「可真是生疏了,也不私底下沒大沒小,俱泰俱泰的叫喚了。」

  竹承語剛要說話,身後鑽出了個腦袋,正是她的馬僮。只是凝神一看……明明是剛剛帶她過來的人,她也絲毫沒懷疑——實際這人打扮一致,面容卻根本不是他的馬僮。

  她心中一驚,那馬僮撫了撫黑色襆頭,露出一點帽子下沒被染黑的紅髮來。

  馬僮笑了笑,對俱泰鞠躬道:「沒事兒,有人在周邊看著呢,姓宋的人沒跟過來,我在隔壁。」

  俱泰點頭:「阿繼,你也吃點去。」

  待到竹承語坐在了桌子對面,他才笑著開口:「什麼樣子,把自己快熬成枯骨了,吃點吃點。」

  竹承語卻偏開了頭,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他一定知道,她最後還是在那封摺子上署了名。他一定覺得,她是因為恨他之前的所作所為才這樣做的。

  竹承語一時間覺得羞愧與無所適從環繞著她,她父親骨子裡的那種不知變通的清廉忠誠的脊樑也長在她體內,她甚至無法面對。

  俱泰吃了兩口,讚了一句,漫不經心道:「你的信我收到了。聖人也看到了。」

  竹承語猛地抬起頭來。

  俱泰似乎也在宮中忙了一天,狼吞虎嚥道:「聖人既然知道,我參了你一本也只是做做樣子,聖人不會看的。不過我也不是在戶部就完全瞎了的,有一封彈劾我的摺子等著呢,我若是前頭不這樣做,你會簽名麼?」

  竹承語猛地瞪大眼睛,俱泰抬頭正要笑她,一抬眼就看到了竹承語眼眶紅通通的,她平日總壓低著聲音,甚至還為了當官吃了些不利於嗓子的藥物,然而此刻也有點像破音似的道:「就算是你真的參我一本,我也不可能為此就要同意彈劾你!我是因為……我是因為……」

  她激動的胸口起伏,俱泰笑:「好,是我想錯了,你是因為怕宋晏知道了。」

  竹承語急了:「你不要笑了,這事情根本不好笑!你不要老覺得勝券在握,事情已經演化到了這種地步了!你的家底兒都讓人扒出來了,為官又從商,大鄴現如今還是不允的!你以前舊的那麼多產業,一直沒放手,宋晏早就扒出來了你知道麼?」

  俱泰倒沒想到她會這麼擔心,道:「我壓根藏的也不深,他扒出來就扒出來罷了。」

  最早在西域從商的那些路子,都是他為了鋪開北機的勢力而搭建的,在進入洛陽官場後,他縮減分散了大部分的產業,只留下了北機還依附著的主業。那一部分的資產在一批大臣眼裡看來可是了不得了,只是想對那些出手,也要看聖人肯不肯。

  俱泰嘆道:「你以為這事兒只是我跟宋晏的意氣之爭?自古以來黨爭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兒,是兩個團體之間的事情。你應該記得你剛入朝的時候,新的科考上來的官員和舊派官員也曾有過矛盾,後來因為前者的數量有壓倒性的優勢,舊派官員也沒能適應聖人的新規則,被貶官不少,那一場沒爭起來就結束了。」

  竹承語覺得自己剛剛一急,眼淚都要掉下來了,連忙擦了擦眼眶。俱泰啼笑皆非:「至於麼,你好歹也是個弱冠的青年人了,外頭人說你性子軟,我倒頭一回見你說沒兩句要掉眼淚呢。」

  竹承語手背搭在眼睛上,道:「那你是還相信我麼?」

  俱泰笑:「否則叫你過來幹嘛,鴻門宴?吃吧,我毒誰也不可能毒死你的。」

  竹承語吸了吸鼻子,強挺出來一張在朝堂上的臉來。

  俱泰看人還是很準的,竹承語大抵是個什麼性子,他跟她接觸這麼久自然能摸得清。一方面腦子裡全是別人想不出來卻又自成一派的理論,做事高效謹慎也就罷了,對待新政也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這些正符合了聖人現在在這個階段的要求。另一方面,又有點稚拙的傻氣,信別人的心也信別人的話,不太完全懂官場險惡,把忠孝仁義禮信廉都真的當成人生準則,是個寧肯自己委屈不願傷害別人的真君子。

  是登不了太高的位置,但朝堂上總有一批人是不需要勾心鬥角的,是真的為這個國家做事的,竹承語一定會是其中之一。

  她很快的鎮定下來,道:「那你認為,到底是哪兩批力量在角逐?」

  俱泰:「你覺得現有的政策,對於哪些人不利?」

  竹承語想了想:「舊世家?」

  俱泰笑:「現在哪裡還有多少舊世家像模像樣的留存。就算有,這個紛紛倒台的風口浪尖,他們挑事兒,不是找死麼?」

  竹承語轉了念,再想不出來了。

  俱泰笑:「有一批極富的商賈,並不是特別喜歡朝廷。」

  竹承語驚:「怎麼會?聖人這些政策,哪個不是對商賈有利,他們為什麼會覺得——」

  俱泰:「如今富人多,還是十年前的富人多?」

  竹承語:「自然如今。洛陽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者更是數不盡數!天下未有何時,像如今這樣普通百姓都可以這樣生活。」

  俱泰挪開了幾盤讓他一個人吃完的飯菜,在桌案上道:「自打農耕改革,除卻江南作戰,山東收復不過一年多,關中地區的糧食產量,較五六年前翻了一倍還多。雖然你也知道,天下財富總數大抵不變,但如今米糧產量增加,關中地區人口激增,這就是整個大鄴所擁有的財富也翻了將近一番。可富商的數量,卻較十年前,翻了十倍不止。財產翻一倍,分財產的人多了十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竹承語對這方面一點就通:「這就是說……一部分極富的人,他們的財產也從自己的手中,被掏出來分給了其他商賈。」

  俱泰道:「全民街上,富人多了,除卻那些貧民流民,富的階層裡,差距不是那麼懸殊了。如今的大鄴,行商能靠關係的越來越少了,關於商賈開放的多了,控制的也多了,你也看得出來,包括之前你關於交引扣稅,都是為了防止一部分人極富。然後越有錢就越有人脈關係控制力,然後越有錢。咱們防的就是這個。」

  竹承語沉思:「確實……哪個朝代沒有幾個令人驚愕的巨富,如今卻不多。從中宗年間到肅宗時期,有一小部分江南、關中的寒門富賈,資產令人瞠目結舌。他們跟朝中一些官員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繫,有人開路讓他們私下通行無阻,也有人替他們遮掩。」

  她又道:「但一是因為他們極低調,對朝廷步步退讓,從不跟官場沾染太深的關係,也不讓家人出仕;二則是他們手底下有很多依附他們的小商賈,也幫了大鄴很多,大鄴收商稅有很多年了,朝廷那時候又困難,不可能忍痛割了這道供血的脈。」

  俱泰笑:「沒說錯,那時候想要開礦,替官家產鹽產鐵,都是有關係才能做的事兒。一大批人靠著關係,攬到了這活計,佔住了金脈。他們雖然也愛錢,但是一是地位低,不敢像官府某些人貪得那麼肆無忌憚;二是效率高,為了錢運轉,對朝廷來說也堪得用。」

  然而到了殷胥為端王期間,一項項政令,就是把這金脈從他們手中搶出去,分給天下人。然後殷胥登基後,推行的政令,便已經很明顯了。

  聖人不怕民間留財,怕的是留財不均。

  富室連天下阡陌,為國守財。

  而就算是怕不均,殷胥也未曾對某些新興的富賈出手,因為——如果想要經濟繁榮,就先要一定程度上確立,這合法的財產無論數量,都該是受朝廷律法保護的。抑兼併在殷胥看來,是無數次朝廷發起的劫富濟貧,或許適合曾經的朝代,卻已經不適合如今的大鄴,只能毀了這時代的循環。

  殷胥能做的是立法,是確立規矩,以法抑富,以國扶貧。

  也就是說只要合法合理,不逃稅漏稅,不欺壓百姓,不牽連人命,成為巨富也只能說是你天縱英才,朝廷沒有資格掠奪你的財產分給貧民。

  然而舊的一批富賈,就是不合法不合理,踩著某些官場閉眼縱容的灰色路子富起來的。他們受到戰亂影響,家財流失;官場改革,新舊交替,經營多年的人脈路子不再,賺錢的來源也就沒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市場上還有無數的新興之秀在擠壓的他們無處可走。

  也可以說,大鄴,或者歷史上大大小小的衝突與戰役,基本都是一新一舊兩個勢力角抵衝突而產生的。這些新勢力有過新興的寒門與科舉官員,有搶奪先機的新興富賈,也有曾經歷朝歷代出現過的宦官集團。

  俱泰道:「正因安王常年在外,接觸了不知多少礦井鹽產,在各地瞭解如今的商賈運行,才感知到了此事。這事情你甩不脫,說小了矛盾都要集中在咱們戶部;但這事兒你也不用怕,牽連的人夠多,你背後有我,我一天能站著,也沒人能動的了你。」

  他凳子墊高了點,桌案上只能露出小半個肩膀,吃吃喝喝,卻只讓竹承語覺得兩頰發麻。

  明明說的是眼前事,卻又好似把幾百年的事都連攤牌在了面前。

  讀的書一會兒好似能與他的話貼上,一會兒又好似隔離開雙方瞧不起彼此。好似這桌案推遠,移到了幾百年前,寒露濃重的戰場上,水汽濛濛全籠罩在桌面上,拓跋家的騎兵與書卷前的王導在灰藍色的天色下,拔劍四顧心茫然。

  千年前開始,戰國學術江湖南征北戰,到後來儒、道、佛.三教對立,東漢再有黨錮之禍,南北分立之後各自也在爭,南有世家,北有新黨。

  撇去了舊的世家與寒門之爭,仍有如今的新舊商賈之亂,往後還有,數不盡的難題,數不盡的爭鬥。

  俱泰道:「別想太多。咱們又不是神仙。人活在當下,該爭自然也要蹲進泥潭裡去拚命的摸,但偶爾站起來瞧瞧,眼前不只是這一片農地,拿手裡那點書卷俯瞰一下古今,那麼多事兒可引以為鑑,別爭的連天下就忘了。」

  竹承語竟覺得鼻子一酸,不只是感天下悠悠,還是傷當今禍亂。

  俱泰嘆氣拍了拍大腿,真是頭一次知道這小子居然真的像個娘們似的總該流淚。

  剛入官場沒兩年的人,趕上幾波浪潮,總是要慌的,竹承語的確不是個風口浪尖抓機遇的人。他安慰道:「你放心,我不會放下你的,你出了事兒,我也不會好過。聖人面前,我已經多番提及了你,向聖人說過,你絕對可信。聖人與你父親有過一段接觸,看你父親,自然也信得過你的人品。你不必擔心。」

  竹承語猛地抬起頭來:「你與聖人說我了?」

  俱泰:「此事牽連雖然多,但你也是關鍵人物。聖人沒用過你,自然我要說仔細了。你放心,聖人願意用你。」

  竹承語扶著桌子,猛地站起來:「這使不得。俱泰,我有把柄在宋晏手裡,一旦捅出來了,聖人面上無光,你如此信任我,一定也會受牽連。」

  俱泰眯了眯眼睛:「果然,你是被他捏了把柄。到底是什麼事兒,你與我說來,我會幫你解決。」

  竹承語搖了搖頭,身子軟下來:「這事兒解決不了……」

  她是真的心下驚慌起來。若是聖人重用信任她,到時候拿她的言論出來當作抨擊宋晏的關鍵,宋晏絕對會揭露她的身份。到時候鬧出這樣的醜事來,聖人臉面不知道要往哪裡放,她說過的話也不可能再被當成關鍵了。

  到時候必定連俱泰都要被牽連……

  如果誰也不知道她,不關心她,反倒讓宋晏揭露出此事來,受影響的人也只會有她一個。

  她躬下身子,幾乎要跪在了地上,俱泰一驚,連忙要扶她起來,竹承語猛地抬起頭來,一把抓住了俱泰的手腕:「您放棄我吧。那張參我的摺子,讓聖人當了真吧——這事兒越是牽連廣,我越不能站在漩渦之中。」

  俱泰驚:「為什麼。以你的職權,以你的才情,還有宋晏對你的關注輕信,還會有誰更合適。」

  她面上漸漸露出堅毅的神色來:「錢尚書,我的這個把柄,你解決不了的,我說了,你儘管厭我恨我——」

  俱泰一霎那,心裡想過了無數竹承語可能幹過的不妥之事,可能給他埋留的陷阱等等,他想到了無數的險惡,卻聽著眼前的人,淚從她清俊的臉上滑下來,她輕聲道:

  「我是個女子。」

  一瞬間,好似酒樓裡也安靜了下來,俱泰盯著她的嘴,看到她堅定地重複道:

  「對不起,身為女子……我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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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1:35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四章

  崔式絕對是知道了崔季明受傷的事情……

  殷胥這一日上朝,就看見崔式上前答禮部事務時,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也是最近禮部多是輔助性的工作,很少有單獨在上書房與聖人會談的時候,崔式估計是找不到機會衝他問罪。

  殷胥也心甘情願受著岳父這白眼了。要是別人把崔季明帶出門去,回來身上多了這樣一道口子,他非要跟人拚命不可。

  殷胥趕緊讓宮裡往崔府上送東西,他對於用物的好壞沒有概念,耐冬倒是知道崔季明這次受傷不輕,再加上南下軍功赫赫,聖人想求岳父一個好臉色,送到崔府上的東西自然都是不少宮裡壓箱底的玩意。

  崔式越想越氣,要不是君臣關係,他恨不得把那些玩意兒都扔出去。

  什麼能抵的了崔季明身上那一道疤!

  因越看殷胥越不順眼,準確來說從一開始就沒順眼過,另一邊他再看熊裕,竟順眼許多。有時候他也想著,熊裕其實也是這一代棋道中的佼佼者,在長安洛陽不知有多少人追捧他,卻因為妙儀好似贏棋太輕鬆,他也沒有把熊裕的成績看在眼裡。

  想一想,他曾嫌熊裕出身低微,面相凶惡,也並不是什麼高官厚祿加身——

  然而大女婿都這樣了,再冒出來一個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女婿,那他是什麼地位?他在崔家還有坐的地方麼?

  這種他一吼說不定就一哆嗦的女婿不也挺好的麼。

  幾個閨女都太有本事,大鄴有多少娘家有錢的女子成婚後,丈夫就住在妻子家中三五年的,也稀鬆平常,外頭也沒人非議。

  崔式真是看崔季明那些聽話的手下,一個比一個好,全當成了崔季明的後宮,坐實了賀拔公「要挑個青年將軍掠回家」的話。

  挑了半天,嫌董熙之太悶,張富十略老,獨孤臧倒是相貌不錯——還問崔季明覺得獨孤臧怎麼樣,要不要潛規則一下。當崔季明一臉難言的神情拒絕了之後,崔式甚至都開始記掛起考蘭來。

  崔季明那日懶得讓季府的廚子開火了,回的崔家蹭飯,吃了沒一會兒,妙儀草草扒拉兩口擦擦嘴又跑去練棋了,崔式狀似無意的開口:「聽說你那……小妾,也沒留在你季府裡了?」

  崔季明自然不會說是殷胥吃醋,自己懼內,咬一口銀絲卷道:「阿耶不是說他妖裡妖氣的,不喜歡麼?我讓人給送走了,不過不遠,還住在洛陽。」

  崔式道:「阿耶也不是那麼不喜歡。你要是樂意,就接回來就是了。你這個年紀……心思也罷,口味也罷,常變是應該的。再說聖人畢竟與你隔得遠,有個人在府內離你近點,照顧你,阿耶放心。」

  崔季明完全沒聽出來崔式的言外之意:「哎呀,他有時候也常回來的,他的院子我都給他留著呢。不要緊,崔管家不是現在讓你分去我那邊了麼?」

  崔式真是悠悠的嘆了口氣,又道:「你在朝堂上應該也見過,戶部的那個竹侍郎,也很有書卷氣,個子高也很白,容貌極好,性子應該也是你喜歡的。要不阿耶回頭請他到府上來?你要是嫌他脾氣溫和了些,聖人身邊有位挺有名的舍人,你進宮應該也見過,名字叫宋晏,老是站在元望旁邊。鋒芒畢露的性子,相貌也是堂堂,我看他也與你搭話過幾次。」

  崔季明這會兒是聽明白了,抬頭瞪眼:「阿耶啊……阿九是又最近怎麼招惹你了?你怎麼又跟他不對付了。是誰跟我說要對聖人小心一點,你怎麼三天兩頭就想懟他呢?」

  崔式簡直腮幫子都疼:「你莫在我面前叫他什麼阿九阿九的!難不成他還叫你阿三啊!都說了是聖人,你好歹在我面前叫生疏一旦!我是覺得你們姊妹幾個,都該找那種聽話一點的……就說你們三個都這樣了,還能要你們三個去沾男人的光?找個不愛惹事兒,比較戀家老實的,你拿捏得住,也舒心。」

  崔季明知道這是更年期老男人又犯心病了,連忙胡亂塞了兩口:「他挺聽話的,他也不愛惹事兒啊,整天蹲在宮裡哪兒也不亂跑,沒人比他更老實了!」

  崔式還要說,崔季明就先站起來,崔式看著桌子上十七八個盤子:「怎麼吃這麼點,是受傷了飯也不好好吃了麼?這麼晚了你去哪兒!」

  崔季明回過頭來,痛心疾首:「阿耶!你簡直比老婆子還碎嘴!我這傷早就養好了,又不怪他,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去看兩眼妙儀就回去了。」

  崔式:「明天休沐阿耶帶你出去玩唄!你想不想去城外——」

  對於崔式還把家裡幾個早就過了婚齡,甚至她這個二十多歲的老姑娘當小寶寶看的態度,實在是受不了,崔季明抓狂道:「不用!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不過我明日還是要進宮去的,太子博說想見我,你也知道回來之後雖然還沒行功論賞,但也撿了個太子太保的虛職。我這不是要進宮教一教麼。」

  崔式看崔季明跑兩步走了,跟小時候逃挨罵一樣,氣得牙癢癢,筷子扣在了桌子上:行啊,還利用孩子,聖人現在會使用多種手段把人往宮裡請了。

  崔季明最近也能騎馬了,荒廢不知道多久的訓練剛剛撿起來,好幾日在殷胥面前捏著自己的肚子,傷心的都不想見人了。

  殷胥只能安慰她:「我身上不也沒有練出的那種一塊一塊的肉麼,不也沒什麼。你回頭練練就長回來了。」

  崔季明斜眼:「你現在是登基了,也把我撿到手了,多少年沒見過你練武了,好意思說我?可別拿我跟你比。」

  殷胥雖然也有練練騎射,但自從知道自己沒有被摁住強上、屁股開花的危險之後,整個人都失去了練武的動力,自然鬆懈下來。現在偶爾騎射也是為了他整天跪在桌案前的腰,以及避免自己水平後退到連日益加重的崔三也抱不動了。

  她也是起了床練完了刀,潦草擦了擦才進宮的。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日有點綿綿細雨。

  她到宮內的時候是耐冬領著的,殷胥居然沒有出現,到了中宮的別院,一個小小的校場在其中,崔季明卻有點好奇,這還真打算要讓這麼小的孩子學什麼騎射?

  崔季明走進去,就看著有個小小的身影站在院內等著,宮人給他打著傘,但一點雨絲也從傘底下灌在他臉上了。他手裡捏著個快比他還高的小弓,偶爾抬抬頭看身後兩個陪侍的宮人,那兩個宮人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要他轉過頭去好好等。

  一看到崔季明走過來,他眼睛都亮了亮,腳掌還貼在地上,腳跟踮了踮,先規規矩矩躬身叉手行禮:「博見過太保。」

  崔季明擺了擺手:「快起來了,這天氣實在是不適合站在外頭。」

  她還以為就是殷胥讓她來進宮哄孩子的,雖然有點頭疼,但殷胥又各種軟硬兼施的勸,說阿博性子很好,也不嬌氣,在宮內摔摔碰碰習慣了,又拿出一堆事兒來利誘她,崔季明考慮到某些好處,這才勉強同意。

  崔季明實際上是想著乾脆陪孩子一小會兒,就偷偷跑去找殷胥,誰料到來了才發現,這小太子才三歲多一點點,就有一本正經的樣子了。

  她以前倒是也偶爾去杏娘家裡見過賀拔彤,對於那厚顏無恥還整天問「涼涼的大哥哥有沒有來」的臭丫頭,她是一言不合直接拎著上房嚇唬。眼前的博年紀又小,身份又非同一般,自然不敢這樣跟小貓小狗似的耍弄。

  她蹲下來,博簡直要把她每一個睫毛都看清似的直打量她。

  崔季明從他手中那過弓箭,道:「太保不過是個虛名,我也不是來教你騎射的先生,你這個年紀練射箭也是胡扯。」她隨手遞給旁邊的宮人,對博道:「你平時都玩什麼?」

  博這才呆呆的從她臉上移開,宮人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似的,他倒是從小就這麼長大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有時候爬山,有的時候爬樹,不過不讓爬大的樹。有時候抓小兔子,抓蟲子,彤姊姊來的時候還爬房子,不過現在阿耶不讓了。」

  崔季明呆了一下:阿耶……說的是殷胥麼?聽到他被人叫爹,感覺好奇特……

  博又指了指廊下被下了一兩天的小雨浸濕透的迴廊邊緣:「不過一般下雨的時候,可以去神和亭抓小青蛙!神和亭旁邊有湖的。」他倒是性子活潑也肯親近人,沒像殷胥小時候那樣死氣沉沉。

  聽聞這玩法,太子小時候的日子,跟她小時候跑到後院挖土和稀泥的水平很相近嘛。

  一聽到抓小青蛙,崔季明眼睛亮了:「博呀,你知不知道你阿耶怕什麼?」

  博立馬挺起胸口:「阿耶天不怕地不怕的!」

  崔季明扁了扁嘴:「行了吧,他怕的事兒多的去了。」

  她嚥下了那句「你阿耶怕我」,這才又道:「當然他也不是說碰見了就會蹦跶起來的那種人,但他挺怕蛇的,也怕青蛙。蛇太危險了,我們去抓青蛙,嚇你阿耶好不好。」

  博眼睛亮了,人卻很乖的搖了搖頭:「不好呀……」

  崔季明直接一把抱起他來:「有什麼不好的!你肯定沒見過他嚇得動也不敢動的樣子,走走,有我給你擔著呢。」

  崔季明直接搶了把傘,抱著博就往宮裡跑。

  幾個下人追在後面,崔季明跑的一顛一顛的,連著為了保持平衡兩隻肉手連忙扣在她脖子上的博,聲音也跟著一抖一抖:「別呀我~可~以~自~己~走~的~哇……」

  崔季明大笑:「你真沉,快趕上一把純鐵的長戟了。」

  此刻不遠處一處宮殿的二層上,殷胥身邊的窗子開著,他還在朝下看去,望見崔季明一把扛起阿博,帶著一柄紅傘就狂奔,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上陽宮多樓台高閣,轉了兩個彎就看不見了。

  「聖人,您是說安王這個月末就能還朝?他畢竟是王爺身份,手裡也未必能有太多證據吧,外頭人在防著他呢。」屋內傳來了說話聲。

  殷胥猛地回神,望向眼前坐在矮凳上的俱泰。

  他定神道:「外頭想用他的人也多的是。他兒子是太子,那些人不知道覺得安王身上存著不知多少未來的機會呢。我有意跟他通信,讓他放出些門路去,擠上門來自投羅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他手裡捏的可都是實打實的證據。」

  俱泰這才理解殷胥的意思。他是要安王主動對外表露對朝廷不敬的心意,然後也放出自己能活絡的門路,那些不能從支持官員得到灰色門路的富賈,不疑有他,以大量的獻金投入了安王的麾下。

  俱泰有些擔心:「聖人就不怕安王會反利用這一點……」

  殷胥看他一眼:「我是那種會把所有人都想的極其善良可信的人麼?我懷疑的人有很多,但信任的人也總有一些。天底下真真正正的把血脈和大鄴長在一起,願意為了大鄴付出一切的人,安王怕是要算上頭一個。說起來,單說心性與赤誠,他是真正的一國太子。」

  這話殷胥說得,俱泰卻接不得。

  但是殷胥既然肯信,他們兄弟二人一起生活過幾年,也是有原因的。

  殷胥轉了話道:「你說想要告訴我的,希望自己也擔責的事兒是什麼?俱泰,我信任的人裡,你算是一個,別告訴我你做過什麼我也不能饒的措施,那你也未必擔得起。」

  俱泰從矮凳上下來,拿開了地上的幾個軟墊,直接跪在了地板上,手撐在了身前:「這件事兒——聖人若真是想怪罪,請也看在臣的面子上,看在她曾經為大鄴出過力的份上,不要責罰。真若是惱怒,求您將她官位拿走,掛冠還鄉也罷……不要再責罰了。」

  殷胥沒回答,他的態度就是不會承諾,想說就說。

  若是俱泰自己的事兒,他絕對會痛痛快快說出來,此刻卻又囉嗦道:「臣也考慮許久,此事到底要不要說,但這樣是能保她最好的辦法了,宋晏捏住了她的把柄。本來就是天子門生,這事兒要是後來捅出來,怕是對聖人也不利。」

  殷胥皺了皺眉:「你是說竹承語?」

  俱泰舔了舔唇,才躬下身子叩首下去:「臣早早知曉了竹侍郎身為女子,卻仍然包庇她而沒有向聖人檢舉,甚至推薦提拔她到了今天的位置,交予她戶部大權。」

  殷胥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俱泰只得又重複道:「竹侍郎身為女子,女扮男裝通過了制科,進入了戶部。臣明知此事不報,甚至縱許她掌握大權,罪無可赦。」

  殷胥半晌才道:「你先起來……」

  俱泰抬起頭,卻看著殷胥臉上的神情絕不像是震怒,而是驚愕沉思甚至有些隱隱的驚喜,他沉思片刻道:「你確定此事沒有假?你怎麼知曉她是女子的?」

  俱泰沒有想到這一點,總不能說是竹承語前兩天才告訴他的吧。

  腦子亂轉只得答道:「之前去山東的時候,她也跟去了,聖人可能沒有注意到,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小的度支主事,那時候大家住的都很擠,臣……呃臣去找她議事的時候,不小心撞見她沐浴……呃,肯定是女子,不會錯的……後來她也跟臣承認了。」

  俱泰剛說完,就看著對面的殷胥嘴角抽了抽,他差點就開口:原來你也是撞見洗澡才發現的?!這個套路俗不俗?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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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1:48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五章

  宮人拿來了青色的紗網,崔季明捏在手裡蹲下去,就看著博光著腳,窄袖挽起,趴在迴廊邊上,伸手往迴廊下頭木板與地面的縫隙裡探,很快的聽見一聲踩著尾巴似的叫聲,他高興叫道:「抓住啦抓住啦!」

  崔季明也興奮:「來來,放這裡面來。」

  博手裡抓了一隻頗肥的綠油油的青蛙,給放到紗袋中,那青蛙似乎受到了驚嚇,一陣混亂的蹦跶。崔季明看了看:「這個太大了,不好藏,咱們要不要再抓一隻小一點的。」

  博點了點頭,儼然是崔季明指哪兒打哪兒,他道:「太保也脫了鞋子吧!下雨這樣光腳舒服的呀。」

  崔季明算是知道為什麼博有個外號叫赤腳仙人了,他爬上迴廊,特別迅速的把靴子一扔,光著腳跑起來。不知道下人要一天多少遍的查看廊下,確保沒有小石子留在路面上。

  崔季明想了想,也倚著柱子褪了靴子,扯掉白襪,挽了挽褲腳,看著博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腳上疤太多了。」

  博指了指腳背上之前因為皮肉黏在靴子上而留下的疤痕,是孩子的天真無邪,道:「哇,這個好像個兔子的形狀,是個蹦起來的兔子。」

  崔季明低頭笑:「是嘛,確實有點像。」

  博又抬起頭,去捏捏崔季明的手指:「我問大母,天底下誰是最大的英雄,阿母說以前是勳國公,現在是季將軍!是不是英雄都是這樣的?要去打仗的!阿耶……阿耶就不像要打仗的人,手也不是太保這樣?也是英雄麼?」

  崔季明一怔,竟鼻子一酸咧嘴笑道:「你大母真的這麼說?不過也不是說只有打仗的人是英雄,你阿耶才是大英雄。」

  博又有點想不明白了,崔季明蹲下來,他的手撐在崔季明膝蓋上:「可是阿耶也沒有受過傷……而且也好像從來沒有……」

  他說不出來,崔季明卻明白他的意思,畢竟殷胥看起來還是養尊處優,高高在上,那些什麼血汗交錯,荷爾蒙迸飛的事兒看起來跟他都沒有半點關係。

  崔季明笑:「你阿耶也不用這麼做,天底下有人能頂替我,可沒人能頂替他呀。你不說你阿耶天不怕地不怕,這時候怎麼又亂想起來了。再說你怎麼知道他沒受過傷,不是所有受傷都是這樣看得見的皮肉傷。是不是英雄,是不是男子漢跟外表沒關係,就算一個人長不高,很瘦弱,敢做旁人不能做的正確的事情,就是英雄了。」

  她說罷又覺得跟三歲的孩子講這個哪裡聽得懂,博說話還都有點奶聲奶氣呢。博卻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崔季明剛想站起來說要去抓青蛙,博卻又抓著她問道:「那太保——」

  崔季明感覺不是來陪博玩的,而是被博叫過來問話的:「別叫太保了,叫季將軍便是,你年紀小,叫季公也行。」

  博畢竟出身宮廷,對於稱謂從小比較謹慎,叫道:「季將軍……嗯,見沒見過我阿娘?」

  崔季明也是沒多想:「見過啊。你阿娘也是大鄴知名的才女啊。」

  博一下子有點慌了:那、那阿娘知道現在阿耶最喜歡季將軍了麼?

  博緊緊抓著崔季明的胳膊:「那阿娘和阿耶是怎麼認識的?」

  崔季明偏頭:「我記得是那時候一起在蕭先生那裡讀書,當時也有不少大鄴少女想嫁給你阿耶呢——」

  她說道一半,忽然反應過來,博根本不知道他親阿耶是澤!

  他肯定以為她說的是殷胥的事兒!毛線啊!這要亂了好麼!

  崔季明連忙住嘴:「你幹嘛要打聽這件事啊,小孩子不要管這些嘛,等你長大了就見到阿娘了。」

  博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宮中的人不說,好不容易來了季將軍,他也不願意說,博又好奇萬分又有些失望,道:「為什麼長大了才能見到阿娘……我一定要像阿耶那樣,把事情都做好才能見到阿娘麼?」

  看他淡淡的眉毛都垂下來了,不知想起了什麼都有點泫然若泣,崔季明連忙坐在地上,抱著博坐到她盤起的腿上:「那你比我好,我是長大了見不到阿娘了呢!」

  博轉過臉來,崔季明實在是不擅長安慰人,只能用「其實我比你更慘」這招了,她只能道:「我到七歲,阿娘不在了呀。不過我阿耶也在,不也好好的麼?你可能不用長到七歲,再大一點點就見到了。」

  博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剛剛要哭了,伸出手相當親暱的碰了碰崔季明的臉:「那季將軍是好多年沒有見到阿娘了麼?」

  崔季明覺得有點癢,笑了笑:「不打緊啊,有些事情不能強求。其實你很好的,你阿耶小時候,不單是他,他的好幾個兄弟,都不怎麼能見到他們的阿耶。你出生在宮內,也不可能是阿耶阿娘天天陪著長大,不單是你,天下的小孩子都這樣。你彤姊姊的阿耶也有好幾年在外忙著沒回家了,甚至阿娘也會跑出去陪她阿耶,留她一個在家。大家都是這樣對不對。」

  博好像這時候才知道,別的人家也只有這樣。

  小孩子總是會跟別人作比較,越是覺得自己是特殊的越是把情緒醞釀在心裡,有時候轉頭發現大家都一樣,似乎也就不覺得這些事情有什麼問題了。

  博似乎得到了許多的安慰,又問了好多好多人小時候的事情。

  崔季明說了自己小妹從小長大在鄉野,跟祖父祖母長大,一年只見一兩次阿耶;說起來自己小時候和殷胥少年時候的一些事情,博聽著聽著安靜下來,兩隻手不止是試探試探的碰碰她,而是整個人掛在崔季明脖子上。

  崔季明覺得就跟自己小時候吃力的抱舒窈和妙儀似的。

  他一會兒扯了扯自己衣袖,捏了捏崔季明的衣領,撓來撓去憋了半天才說道:「那季將軍天底下最喜歡誰,最愛誰呀?」

  崔季明心裡剛剛才聊過親情的話題,把她自己都給感動的夠嗆,脫口而出:「我阿耶呀!」

  博抬起頭來瞪大眼睛。

  崔季明回過神來,心中大叫不妙,會不會是阿九叫孩子過來試探的。應該也不會啊,他好幾年沒有這麼小肚雞腸千回百轉了啊。而且自己還穿著男裝,說什麼最愛他阿耶之類的話,這孩子人生觀都會扭曲吧……

  她只得又重複道:「是啊,我阿耶。」

  博雖然很想說「我也最喜歡阿耶」……可是阿娘不喜歡阿耶了,阿耶最喜歡的季將軍也不喜歡阿耶……天吶……天底下沒有人喜歡阿耶了麼!

  博面上表情實在是太過悲痛了,以至於讓崔季明很懷疑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重大的錯誤,幸好博似乎自己念叨了兩句什麼,安慰了自己。

  她沒聽見博捂著胸口說「就只有我喜歡阿耶了」,只聽見博回頭拍拍她道:「那你不要讓阿耶知道哦。不要說哦。」

  崔季明:???

  等到半盞茶的功夫,殷胥還在跟俱泰聊著的時候,崔季明跟博光著腳爬上了樓。兩旁站的宮人看著兩個半大孩子滿臉興奮,扶額也不好聲張,只能在原地站著。樓梯上去有一截小護欄,崔季明蹲在護欄後頭,和博一起偷偷看殷胥,崔季明甚至還伸手穿過護欄的縫隙,扯了護欄那邊的宮女的裙襬,利用人家的衣料擋一擋。

  那宮女回頭一看是季將軍,臉都紅了,垂著頭不敢亂動。

  崔季明看見俱泰說了幾句什麼,起身行禮,正要從樓梯這邊下樓,這才忽然蹦起來,想要嚇他一跳:「嘿!」

  俱泰心事重重,被這麼一聲呼喝,嚇得腿一哆嗦往後趔趄。連不遠處榻上端茶的殷胥都驚得手一抖撒了半杯茶。

  俱泰撫著胸口,無奈道:「三郎你都多大的人了!就不要這樣冒出來——」

  他話音未落,就看著慢了一步的博從崔季明背後跳出來,也擺出姿勢,奶聲奶氣的嚇唬:「嘿!」

  俱泰笑著搖頭:「太子殿下,你也不知道學點好,跟這麼個小混蛋學。」

  崔季明不服:「我怎麼就小混蛋了,就算也是老混蛋啊!」

  俱泰笑她:「你瞧瞧你現在,跟十三四歲的時候有差別麼!還說自己老呢!」

  他還沒說完,殷胥在一旁先道:「子介,你帶著博鬧什麼呢!過來!錢尚書你先退下吧。讓你受驚了。」

  殷胥並沒有不謹慎到對俱泰說出真相,俱泰也神色如常,笑著拱了拱手從滿是濕腳印的樓梯上下去了。

  崔季明連忙道:「博給阿耶帶了好玩的東西對不對。」她說著就爬上榻來,要去擋殷胥的眼睛,殷胥這才發現她光著腳,氣道:「你踩了一腳的水就要上榻?在孩子面前你就這麼不規矩!」

  崔季明扒住他肩膀,整個人擠上榻來,滿不在乎:「你要是再叨叨,我就讓孩子見識見識什麼叫不規矩。來來擋住眼睛,博要給你個驚喜呢。」

  殷胥還想說她,崔季明鑽到他背後去,兩個胳膊壓在他肩膀上,濕乎乎的手糊住了他眼睛,下巴抵在了他髮冠上。殷胥還想說什麼,又不好在孩子面前暴露自己碎嘴的一面,只得挺直了脊背。

  崔季明聲音就從頭頂傳來,她下巴隨著聲音頂在髮髻上。

  崔季明:「你把手攤開嘛,放在膝蓋上。博都跟我說最喜歡阿耶了對不對。」

  也是博從小就特別乖,殷胥也從來沒想過崔季明可能會在短短幾個時辰帶壞了這樣一個好孩子,於是也就坐在原地沒有動,攤開手放在膝頭。因為博看得出來很想親近他,但或許是因為孩子比較害怕他,二人之間總是隔著點什麼,這也是個好機會,殷胥循循善誘:「是有什麼給阿耶?」

  博則抬起頭,吃驚的看著崔季明貼著殷胥,拿手擋著他的眼睛,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殷胥身上。他一直以為能離阿耶最近的人也不過是耐冬,甚至從來沒有看到有人和阿耶並排在一起坐著……

  原來阿耶也可以和別人這樣親近的麼?

  崔季明努嘴道:「快呀。」

  博縮了縮脖子,把背在身後的手遞到前面來,將手裡的小青蛙放在了殷胥掌心上。這才放上去,殷胥身子一下子僵了,他忽然開口:「博,你告訴阿耶,是青蛙麼?」

  崔季明比口型道:「說不是。」

  殷胥怒道:「你閉嘴!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教唆的!今天下雨,你們能拿什麼東西我就該想到的!」

  博還是老實,乖乖答道:「是青蛙。」

  崔季明鬆開手,笑嘻嘻慫恿他:「你睜開眼看看呀!」

  殷胥本來不想睜眼,眉頭擰了大半天,這才艱難的睜開眼來。他死死盯著掌心那黏濕的青蛙,整個人連呼吸都秉住了,動也不敢動,閉了閉眼睛,聲音簡直能凍死人:「崔季明,你給我把它拿掉。」

  崔季明笑嘻嘻:「不!我就不!」她還伸出手去,抓殷胥的胳膊肘亂晃,殷胥臉色發白,怒道:「拿掉!你再這樣我下次往你湯裡下黃連!拿掉!你都多大了,能不能別幹這種事了!」

  博頭一回看見殷胥這樣,又有點好奇又有點害怕了。

  崔季明還沒完,從背後抓住他胳膊一陣猛搖,那青蛙也受了驚嚇,猛地跳起來,直接投身蹦進了殷胥的寬袖之中!

  殷胥這才是猛地彈身起來,一甩袖子,一聲呱叫,一串蹦跶,那小青蛙從他袖中摔出來,連滾帶爬的蹦走了,宮人也被季將軍的行為嚇到,連忙過去撲那青蛙。

  博剛要去追小青蛙,回過頭去,季將軍捂著肚子已經笑的跟隻老鵝一樣,殷胥氣的耳朵都紅了,拿起榻上的軟枕,就朝她兜頭打去,急道:「你瘋了麼!鬧沒完了是不是!下次我在你被窩裡放蛇怎麼樣!給你包個黃連餃子怎麼樣!你怎麼這麼多年就不知道學點好!」

  崔季明笑的死去活來:「哈哈哈哈要是一下子抖不出來你會不會尖叫著原地蹦跶啊!哈哈哈哈你就不能克服一下麼,多少年了還怕這玩意兒!」

  殷胥咬牙切齒:「死去吧!讓你進宮,你就教孩子這個!就你這樣,還說要比我大上半歲,外頭聽了要笑死了!」

  博從宮人手裡捏回了那小青蛙,小青蛙已經快被嚇掉半條命了,崔季明笑著倒到殷胥身上去,殷胥又氣又無奈,打她她也是皮糙肉厚不在乎。她還各種賣乖抱著他脖子不撒手,殷胥從宮人手裡接過軟巾擦了擦手,這才看向博,耐性道:「這事兒不怪你,以後她說的話,你不要全信。」

  博呆呆的點了點頭,滿腦子想的卻是:原來阿耶……是這樣子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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