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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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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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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5:00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六章

  崔季明連忙追在他身後,他在前頭兩手似乎迅速的在臉上攏了攏又放下來。殷胥還穿著上朝的寬袖玄色衣袍,他穿衣很喜歡南朝甚至更早先漢時候的風格,不像是崔季明很利索,他一般衣擺都有小半拖在地上,崔季明追了急了,好幾次差點踩到他的衣擺。

  他兩袖展了一下,這才又一副不知情的樣子,淡然的往後一伸手,崔季明呆了一下,連忙過去捏住他的手,殷胥這才心裡有底,拽著崔季明往屋裡走了。

  殷胥站在門口,刁琢一抬頭望見了他,連忙抱歉的笑了笑擦去眼淚,澤也轉過頭來。澤就跟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似的心頭一驚,笑道:「博懂事呢,給世父世母端茶喝呢。」

  殷胥心裡一陣難受。他覺得自己做了個糊塗的決定……

  他當初抱養博,雖然是以為崔季明身亡後做出的選擇,但從他自身來講,到現在他也覺得是很正確的選擇。一是自私一些的想法。他不想以任何名義跟崔季明以外的人成婚,他忍受不了身邊躺著她以外的陌生人,博是為了他們二人的關係不被群臣推到刀口浪尖上。

  二則是擔憂自己的身體,想為了大鄴以後做鋪墊。崔季明對於他中毒的嚴重性一概不知,兩三年以前正是大鄴最艱難的時候,吐血大傷之後有點自暴自棄,他也沒有見到當時在山東河朔的崔季明,每天晚上做夢都是她被叛軍抓住吊死了這樣半夜驚醒的夢。宮內不會有人說實話,還是他讓柳娘來的,柳娘倒是直白說再這樣折騰下去能活二十三四就感謝列祖列宗吧。

  竟比前世還要活的短麼?

  他實在是怕了,真的是見到崔季明就開始怕死了。崔季明在見到他緊緊抱著他,心裡洋溢著幸福感,抱著他的腦袋又笑又哭的親吻他時,殷胥也激動,但想得更多的是,他絕不能早離開她。

  雖不比嬴政求長生,但他也是跟柳娘說只要能多活,怎麼樣都可以。

  柳娘出了很多建議他也聽了,她繁忙也大多是出去為殷胥尋藥,這幾年他喝藥就沒有斷過。崔季明還抱怨過他身上濃郁的藥味,但只要他一說頭疼難受,她就立刻說做什麼也都同意。

  幸而重逢之後,遇見崔季明只有喜事,只有好事,柳娘看他也乖乖吃藥,規律生活,心情也很好,漸漸也鬆了一口氣,說還是恢復的比較好的。

  至於根除,估計要養很多年才能慢慢消退體內的毒。

  說是恢復的比較好,究竟是個什麼狀況,柳娘是不會說的,她給人判死期的時候倒是敢下口,說能活到什麼時候卻不妄言。但聽她說什麼,這個病最少也要好好養個七八年的,他就覺得,最少自己應該還能活個七八年才是。

  但就算那樣,朝廷到時候也不知道該交給誰。

  殷胥之所以立博,一是為了讓博在宮內長大,跟薛菱養出幾分感情來,跟近臣也更熟悉一些。萬一他有了什麼事情,博雖年幼可暫時上位。澤身子不便卻可理政監國,父子同心,誰人也不能使他們發生矛盾;薛菱無親無子,只要博跟她有感情有尊重,再加上她跟林太妃關係逐漸親密,她輔佐博也不會有什麼私心;林太妃也能在宮內照料博,避免宮內可能的凶險。

  就算博長大了,因為修與兆已是庶民,同代沒有跟他能夠競爭的皇子,他是毫無疑問的繼承人,鄴室內亂也不會發生。

  而且崔季明如果能做博的太保,保護教育過他,日後博上位了,崔季明依然可以受到博的信任為他打仗,地位和境遇也不會改變太多。就算是真的有動亂發生,崔季明與他無子也能讓她完全從爭鬥中脫離出去,想走就走,不會被捲入。怎麼樣自由瀟灑都可以。

  他在不言不語的時候計畫過很多,想過很多的可能性。

  博養在宮內是最好不過的。

  理性是這樣跟他說的,然而在感情上又是完全掙扎的另一個想法。

  殷胥幼時不知岑婆為生母,渾渾噩噩多年連句體己話也未曾說過,甚至沒來得及多見幾面,岑婆便逝世,他心中為此後悔了不知多久。

  縱然薛菱待他是真心好,也教會了他很多,但是跟生母的感覺還是有些不同的。

  或許是薛菱忘不了當年被她自己親手所殺的幼子,也沒法把他當作親生孩子,兩個人之間有誰都不說的一點禮貌的隔膜,互相依賴,卻不能做到母子之間的發脾氣與爭論。

  他早該想到的,自己從小就曾那麼多次的惦記生母,他不能讓博也這樣。

  博哪裡知道殷胥站在門邊的複雜心情,他轉過頭來,看見崔季明也很驚喜,撲過去一把抱住崔季明的腿:「季將軍!季將軍今天也進宮跟博一起用飯麼?」

  崔季明笑著牽了牽他的手。她另一隻手不太避諱的跟殷胥十指交握著,低頭對博笑道:「是呀,家裡窮,我今日又來宮裡蹭飯了。」

  博兩隻手擺弄著崔季明的手指,老是聽崔季明說窮,居然當了真,嘟囔道:「打過那麼多仗的人連飯都吃不起,也不知道大鄴的錢都給哪些人了!」

  這話顯然是說給殷胥聽的。

  殷胥要按平時早就瞪眼了,今日卻腦子裡想的都是別的事情,也沒在意。

  博抓著崔季明的手亂晃:「季將軍!世父說見過我阿娘啊!他也知道我阿娘現在在哪裡!」

  殷胥半跪下來,對博伸出手。博跑過去抱住他脖子,咬耳朵在殷胥耳邊說什麼,殷胥似有似無的笑了一下,握住他肩膀,讓他面對著澤和刁琢,輕聲道:「博雖然也沒有背夠了詩,但是今日我可以告訴你呀,今天你阿娘也來了。剛剛你還見到了你的阿娘了啊。」

  博轉過臉去,在他的世界裡,屋內的女子也只有娉婷坐在榻上,眼角還掛著淚捏著帕子的刁琢了。

  博傻了,半天沒反應過來殷胥的話,還想回頭去看殷胥的臉。

  殷胥卻低下頭去,死死壓著他肩膀,要他面向刁琢。

  澤嚇了一跳,撐著桌子驚道:「胥,胡說什麼!你——我們既然已經說好了,今日你為什麼要變卦!你——」

  殷胥吸了一口氣,一把將博抱起來,博嚇到了,驚恐一瞬間湧上來超過了驚喜。他把博放在了榻上,放在了刁琢身邊,道:「這是你阿娘。經常給你寫信的阿娘,每天也在想念你的阿娘。」

  刁琢望了一眼殷胥,這才低頭痴痴的看著博。

  博坐在榻上,呆呆的望了刁琢半天。

  確實,刁琢符合一個孩子對於母親的最美好的想像,美麗又溫柔,包容且多識,好似永遠都能原諒,永遠都在等待。刁琢緊張的手都在打哆嗦,澤還在驚愕的要跟殷胥爭論,她卻伸出了手去。

  博望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去,輕輕的像是把手放在她掌心裡蹭了蹭,抬起來又放下,被刁琢併攏的手指握住他的小手。

  刁琢破涕為笑:「博已經會寫很多字了,已經會給阿娘回信了啊。阿娘好高興。就是錯字多了些。」

  他懵懂:「不、不是世母麼?阿娘——阿娘怎麼離開了宮,又……」

  小孩子其實很早就懂得父母夫妻這些事情,他又望了一眼澤,驚道:「阿娘離了宮,為什麼又跟世父在一起了!阿娘為什麼討厭阿耶啊——是、是世父讓你走的麼?不是……」

  他徹底糊塗了,然而刁琢望著他的眼神,和他想像中一模一樣,又讓他認定刁琢一定是阿娘。

  再加上澤認為殷胥不該這麼做,正在跟殷胥爭論。讓他一下子以為是親爹後爸要打起來了。

  他一把抓住刁琢的手,急道:「阿娘!是阿耶把你趕出宮去的麼?你是不打算回宮裡了麼?阿娘為什麼要走的——!」

  刁琢看著那邊殷胥還在搖頭跟澤解釋爭論,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顯然阿博到現在還以為殷胥是他親生父親。她只得開口說:「不是阿博想像的那樣,事情很複雜的。」

  阿博卻急了,緊緊抓住了刁琢的胳膊,似乎是澤的生氣嚇到了他,一片混亂中,居然拉著刁琢要她下榻:「阿娘不要走了,阿娘跟季將軍成婚好不好,就可以留在洛陽了!季將軍也很厲害的,也很多人覺得季將軍好看的。這樣我就也可以讓季將軍做我阿耶了,阿娘也可以在宮裡了對不對——」

  崔季明在一旁聽見了,被這小子的拉郎配給逗笑了,走過去一把拎住博的衣領,把他抱到懷裡來,然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殷胥和澤俱是一驚住了嘴。

  崔季明道:「別爭了!孩子都讓你們嚇著了!既然都要說了,就該說個明白的。」她一隻手抱住博,拿著博的手,讓他的手對著刁琢,道:「現在博知道阿娘是誰了吧!不過並不是阿娘被趕出宮去了哦,博的阿耶是安王,是你剛剛叫世父的這個,所以你才會覺得跟你長得也很像吧。」

  崔季明努力解釋道:「當年安王跟安王妃有了小小博之後,因為我們大鄴需要一個厲害的小孩子來做太子,所以就選了博。太子都是要在宮裡長大的,從小跟皇帝生活在一起,所以博真正的阿娘阿耶就離開了王宮,而博在宮裡,跟著皇帝一起學習,跟著大母一起長大。然後管皇帝叫阿耶了。」

  她本來以為解釋可以讓博心安的,卻沒想到博一下子就明白了重點,神情愈發惶恐起來了,緊緊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不撒手,半天才道:「所以是阿耶阿娘把我送人了麼?」

  一下子屋裡四個大人著急的齊齊開口:「不是不是!」

  博已經有些嚇到了,好像別人的身份都變了,就只有季將軍還是季將軍。他緊緊攀著崔季明不肯下來,一會兒又朝殷胥伸出手去,說是不肯相信,更像是試探性的確認,可憐兮兮的喊道:「阿耶抱我。阿耶!」

  殷胥閉了閉眼睛,似有些不忍,卻又接過了他,將他放在地上,將他往前推了兩步,輕聲道:「博,我不是阿耶。這個是阿耶,這個是阿娘,你叫一聲。」

  博主要是對於澤的存在沒太有感覺,對於刁琢還是有些期盼的情感的。

  澤搖了搖頭,輕聲道:「胥,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殷胥道:「他應該知道自己的阿耶阿娘究竟是誰。」澤這樣從小在父母身邊長的孩子,是永遠理解不了這種感受的吧。殷胥一面又有些心疼阿博這樣的反應,一面又覺得這會兒嚇到了不要緊,跟阿耶阿娘在一起久了就好了。

  博一直在往後縮,半天憋出了一句:「真的是我的阿耶阿娘麼?」

  刁琢點了點頭,緩緩展開一個笑:「博寄過來的所有的信,阿耶和阿娘都讀過的,裡面有哪些錯字阿娘都背過了。」

  博心思通透,看得出來眼前的人目光裡對他的感情,殷胥的手摁在他背後,他想了想,仍然躬身下去,行了個給晨昏定省的禮,道:「博見過阿耶阿娘。」

  澤說是抗拒,更像是他怕自己真的成為了博的阿耶,他就很難放手了。對於大局和未來來說,博留在宮內都是更好的選擇。從他今天這種種表現來看,宮內將他教養的極好,殷胥和很多人也都很疼愛他。說不定跟他們出了宮,天南海北的到處跑還會落下課業,折騰病了。

  刁琢點頭,澤卻沒有回禮,他下定了決心,閉眼坐在了原地沒有動。

  博道完了之後,立刻又回過頭來,抓住殷胥的衣擺,邀功似的小聲討好道:「阿耶我說完了。我說完了。」

  崔季明只覺得殷胥身子都在哆嗦,她只能靠過去,緊緊抓住殷胥的手。殷胥用力的回握了一下,才找出再發聲的力氣,道:「博是不是想跟阿娘阿耶回去呀?如果想的話就可以跟阿娘阿耶回家呀——」

  博面上惶恐一下子被放到最大,緊緊抓著殷胥的衣袖。他想大喊「不要」,卻不敢說出口,他感覺得到刁琢和澤的目光,他只能搖了搖頭。

  殷胥卻裝作沒有看見:「幾年都沒有跟阿耶阿娘見面不是麼?你不是有很多的話想問阿娘麼?不是說很想阿娘麼?你跟阿耶阿娘說說話去。」

  他推了博一把,博回頭去不知道該怎麼說,站在了原地,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圓圓的腮上全是淚水,緊緊抓著自己衣袖死命搖頭。

  澤不忍道:「殷九——你為什麼要這樣!」

  殷胥嘆氣:「阿兄不懂罷,我小時候常常想,要是能讓我跟父母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一同長大,我真的是願意付出很多很多的代價。我可以不要眼睛,可以一輩子說不出話,就是想。大了他就明白了。」

  澤一鎚桌子,急道:「你怎麼就沒明白,我們夫妻倆如何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對於博來說,你就是親生父親!你這樣才是拋棄他!」

  殷胥面色白了白:「不、你們才是一家人。三郎,我們先走吧。」

  澤忽然想起來,修或他與林太妃的會面,宮內偶爾團聚,他從來就不試圖參與。他羨慕別人的一家人,也分的很清,對他而言,他始終覺得自己是讓博和父母分離的那個惡人,始終過不了這一關。

  澤心裡嘆氣,說他殺伐決斷也罷,冷面無私也罷,他卻會在這種地方有自己無法抵擋的心軟,有跨不過去的坎。想想小時候殷胥從三清宮內接出來的樣子,想想宮內那個薛菱與他母子團聚的美麗傳言,想想一面是對他完全漠視的殷邛,一面淪為奴僕不敢言的母親——

  殷胥轉身就往外大步走去。

  崔季明剛要跟著出去,就看著博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博雖然老是脫了鞋亂跑,卻是個跟殷胥學的很有禮節的孩子,雖然也活潑,但崔季明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跟別家孩子似的尖叫的上躥下跳。可這一刻,博真是喊出了他小小身子能有的最大的音量,一邊哭喊著,一邊瘋跑著,追向前頭健步如飛的殷胥。

  博提著自己的衣擺,他顧不上別的了,他覺得殷胥就是要扔掉他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跑的哭聲亂顛,在廊下宮人們嚇了一跳,崔季明連忙追在後頭,對要攔著博的宮人擺手。

  博伸出手還在聲嘶力竭的喊:「阿耶我還沒有背完——我還沒有背完三百首詩!阿耶!你等我背完了好不好——阿耶!」

  崔季明只覺得心頭都快被這孩子幾句話擰碎了,連忙衝過去,一把抱住博往前跑去。博好似找到了救星,抓住崔季明的衣領,打著哭嗝,話都要說不完整了:「追上阿耶!追、嗝、追上阿耶啊!」

  崔季明單手抱住博,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把抓住殷胥的肩膀:「你跑什麼!沒聽到還在在後頭追著你麼!殷小九!你跑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博哭的臉上就跟漿糊鋪子讓人砸了一樣,殷胥被她抓住肩膀,卻沒有轉過身來。小的在哭也就罷了,她好像還聽見大的這個死傲嬌吸了吸鼻子。

  崔季明急的要去看殷胥的臉,殷胥卻別過身子去,直接拿寬袖擋住臉,半天昂起頭來,聲音壓的冷靜了許多,隱隱有一些只有她能聽出來的哽咽,輕輕道:「你先帶博去吃飯,都什麼時候了。讓澤和刁琢也趕緊用飯。我去換身衣服。」

  崔季明擔憂道:「阿九——」

  殷胥還凶起來了,背對著她道:「還不快去!我們把客人晾在那裡像什麼!你是連給我頂個場面也做不到了麼?」

  他說罷,甩袖往前就走。

  博還在哭,崔季明連忙道:「博,你相信季將軍好不好。說是不把你送走,就絕不會這麼做的!你阿耶要是非要送走你,我就打他一頓!你信不信我能打他的。」

  博哭的特別狼狽的點點頭:「季將軍要幫我!阿耶——阿耶會聽季將軍的話吧!」

  崔季明連忙拿袖子給他擦了擦臉:「我是太子太保,就是要保護你不受欺負的對不對。他敢不聽,不聽我就拿麻繩把他綁了,咱倆一起打他一頓!」

  博點點頭又搖搖頭,吸鼻子淚汪汪道:「不行,阿耶是皇帝,不能綁的。」

  崔季明笑:「我要是想打,還沒人能攔得了。走,咱們回去吃飯,吃飽了飯再有力氣找他算賬。」

  博看著崔季明又抱他往回走,一下子緊張起來:「不、不回去!今天不見、不見阿娘好不好!明天再見——」

  他是嚇怕了,崔季明雖然覺得安王夫婦怕是這時候心裡也難過,但畢竟大人還都容易說通事情,孩子嚇到了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她連忙道:「好,不過博今天突然跑出來是不是也太失禮了。阿娘見了多傷心啊。明天博要道歉的對不對,今日先跟季將軍一起用飯好不?」

  博這才點點頭,抱住了崔季明的脖子。

  崔季明終於鬆了一口氣,這大的小的真的都要哄啊,明明這事兒就不是她惹起來的啊。

  走了一半,博又問道:「季將軍,你跟我保證麼?我們拉鉤好不好。」

  崔季明的笑聲傳來:「好,季某就跟太子殿下定了誓,拉鉤就不變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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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七章

  宮人推開了門,崔季明牽著博走進屋內。屋內深處,靠著側窗的一張寬榻上,殷胥換過了常服,彎著腿躺著,摺子蓋在臉上。這時候已經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屋內燈燭的火光已經超過了外頭的天光。

  博抓著崔季明的手還不夠,還想過來抱她膝蓋,崔季明連忙道:「博,你老是抱著我的腿,我可怎麼走呀。」

  博抓著她衣擺,小聲道:「阿耶好像睡著了。」

  崔季明也壓低聲音:「放心,裝睡呢。他從來不睡午覺的。」

  她拽著博過去,博似乎怕被罵,抱著手不肯靠近榻,讓崔季明打頭陣:「季將軍去看看阿耶有沒有睡著吧,我、我在這兒等著。」

  崔季明笑著搖搖頭:「好小子,心夠黑的。爺倆一個樣,就知道使喚我這個心大的。」

  她沒少跟殷胥過夜,就像是閉著眼睛從無數人的腳步聲裡她都能辨認出他的來,就單單是聽著他呼吸,崔季明也絕對能辨認他是睡著還是裝睡。她坐到榻沿上去,博這個小慫包可憐的讓人心疼似的,躲到了一張矮几後頭。

  崔季明躬身低頭看著殷胥,他側著身子,背對著博。臉上蓋著的摺子紋絲不動。她沒有動摺子,低頭湊到某人耳邊,簡直嘴唇都快含住他耳廓似的道:「……別裝了,我還能不知道你誰沒睡著,快起來,博過來了。」

  殷某人呼吸一僵,卻就是裝死不動。

  崔季明擰眉毛,他難道還鬧起彆扭了?哄博真是耗費了她僅有的耐性啊,殷胥這不是自稱成熟穩重大家長,帶兩個孩子快累死麼?他是不敢見博?

  崔季明將手搭在他腰上,抓了抓他深藍色衣袍的皺褶,手指順著他腰線推過去,然後眼疾手快——直搗黃龍。

  殷胥整個身子一抽,悶哼一聲,摺子滑下來,他轉過頭來怒瞪向崔季明。

  崔季明得意洋洋不撒手,臉湊過去,下巴放在他肩膀上:「不裝了?」

  殷胥咬牙切齒,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疼的耳朵脖子都紅了,吸了一口氣才說出話來:「……你就這麼沒輕沒重。」

  崔季明挑眉:「誰說我沒輕沒重,我小心著呢,要是給你弄壞了,你不就沒用處了麼?裝什麼呢?快起來。」

  殷胥不起來,面上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還是半邊臉貼著榻,背對著博的方向。

  崔季明跪在了榻上,一隻手扶著他的肩膀,躬著身子朝他唇邊湊過去。

  博只看得見阿耶背對著他,季將軍正弓著身子擋住了大半個阿耶,歪著頭還在遠遠張望。

  崔季明:「我以為天底下沒有你處理不好的事兒呢,就跟他這麼容易說明白的事情,怎麼你還要不知道怎麼做了?你是想讓孩子哄你麼?」

  殷胥垂下眼去,一隻手搭在她脖頸上摩挲著:「不是……我發現我做不出這個決定。」他睫毛又抬起來望著她眼睛,崔季明一直覺得倆人快到了老夫老妻的狀態,然而他的神情話語和某些細微的樣子,仍然讓她覺得沒法正兒八經說話。

  崔季明喜歡他說話的時候,一邊思考著一邊心不在焉的摩挲著她。

  崔季明湊過去,笑:「該做決定的本來就不是你,你哪有資格決定孩子想做什麼。」

  殷胥一呆。

  崔季明有點不滿:「你眼睛都有點紅了。切,我他媽跟你那麼多年,怎麼沒見你為我哭成這樣過,白讓你佔便宜了。」

  殷胥這才又笑出來:「胡說八道。」給你哭的時候讓你看見了,豈不是被恥笑一輩子。

  崔季明已經貼過來了,蹭蹭道:「親親嘛……」

  她總是正經不了一會兒。

  殷胥無奈,小聲道:「博還在旁邊等著呢,你少胡鬧了。」

  崔季明笑:「他看不見。再說了,你覺得我是會在孩子面前就收斂的人麼?我就是要胡鬧。」她可不管殷胥嘴上怎麼說,直接過去,吮住他嘴唇又咬了咬。殷胥心裡想訓她卻已然不能說出口了,崔季明一向是接吻的時候會睜著眼睛看他的人,殷胥也有想睜眼幾次,然而每次這樣崔季明就會故意親的特別大聲,他實在是抵不過她的不要臉,只得閉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到底幹了什麼,讓崔季明又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她平日裡可是能在他嘴邊咬串窟窿的野蠻,今日簡直算得上柔情蜜意,繾綣磨人。殷胥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骨子酥的,在榻上還在裝睡著,身子都要打哆嗦了。

  忽然一聲清脆的童聲在榻邊不遠處響起:「季將軍,阿耶是醒了麼?」

  殷胥嚇得手忙腳亂的去推崔季明。崔季明就是聽見了,居然能不要臉到如此地步,抱住他脖子舌尖掃了一圈,讓殷胥只覺得自己嚇到嗓子眼的心都讓她給吻出來了,她這才微微抬起頭來,對他挑眉笑了笑,而後道:「你阿耶這才醒了!我看你阿耶睫毛上剛剛沾了東西。」

  她說完了才緩緩撐著起身,坐在榻邊,對博笑道:「你阿耶不是裝睡啦,不過我已經叫醒了。博過來,要跟阿耶說什麼?」

  博攀到她腿上去坐,結果殷胥還沒有轉過身來。他有點著急的拽了拽崔季明的衣袖,抬頭求救似的看著崔季明。崔季明總不能說:等等你阿耶,你阿耶擦嘴呢。

  果然就看著殷胥似乎在拿手背蹭了蹭嘴角,這才慢吞吞轉過身來,又是一副冷漠高貴的端莊模樣了。博訥訥想開口,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往崔季明懷裡一縮,小尖嗓都激動的要跑出來了:「我不走!」

  崔季明覺得自己束胸都快讓這孩子扒拉散了,連忙把他從懷裡掏出來:「你好好說。」

  博露出臉來,咬住嘴唇,堅定道:「我不走!阿耶別想把我送走。」

  殷胥垂下眼去,他平日唇色很淺,剛剛讓崔季明一陣亂嘬,紅的跟讓人掐過似的,明明前一刻正經不下來,這會兒卻要頂著這樣的面色強裝嚴父。崔季明在心裡得意的笑,就看著這父子倆說話。

  殷胥道:「不是我將你送走。是早當初我把你搶來的。本來便不是生父,只是送你回家。」

  博爬到榻上去:「我不想離開兩位大母!我要是見不著彤姊姊了、見不著耐冬公公了,見不著季將軍了怎麼辦?」

  崔季明心道:這傲嬌孩子,就是不提殷胥啊。

  傲嬌對傲嬌總有些心知肚明。殷胥道:「可是你以後可能只有一兩年見一面阿娘。你不是說想要見阿娘麼?」

  博急道:「可我也只是想見阿娘啊!我沒有打算要跟阿娘走的!」

  殷胥其實早在博哭著追出來的時候,心全軟了,哪裡還跟他爭得起來。他卻板起臉又道:「不成,我若是再罰你,再訓斥你,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是阿耶,而後出宮去找你阿耶阿娘了。到時候我算是白教你養你這麼大了麼?」

  博連忙抓住他衣袖:「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會走的!」

  他這一刻簡直像一隻求撓肚皮的貓。

  崔季明笑起來:「博當然不會走,你阿耶也不捨得送你走。行了吧,別板著那張臉了,你讓博一天哭了多少回了,今天就我沒哭了。」她抓住博的手,作勢要他去打殷胥:「快打你爹一頓!」

  博又有點怕又笑了,掙扎起來:「哎呀不能打的!不能打人!」

  殷胥胳膊上卻也挨了這孩子肉肉的打了兩下。

  崔季明笑:「哎呀,什麼時候學學你阿耶的嘴炮,學學我的流氓,那就完美了。」

  殷胥真是讓她的不要臉氣笑了。他又故作姿態的板起臉來,斥道:「你一個人美什麼啊。你天天就讓阿博看著臣子也敢打皇帝了是吧。等他回頭也天天跟臣子胡鬧去麼!一句話不說就闖進來——」

  崔季明:「哎呀你這個雙標,你中午還牽著我呢,你這天天就教博會牽臣子的手了是吧,還讓將軍留宿呢。這都怪我一個人了。我不但敢打皇帝,我還敢騎皇帝呢——」

  博瞪著眼睛也聽不懂兩個人說什麼,殷胥惱羞成怒,摺子朝她腦門上打過去:「你這張嘴回頭拿賣肉的鉤子給你掛上得了!沒一句話不忘那上頭扯的!」

  崔季明兩隻手亂撓他:「就你正經,就你冰山雪蓮,放屁都是蓮花香!你以後再脫褲子我——」

  殷胥真不想聽她那張嘴裡再蹦出什麼污穢之語了,他直接拽住某人的衣領拖過來:「就你這樣,連該說什麼話都管不住嘴,還說自己長大了!我至少比你有當阿耶的樣子!」

  崔季明忽然轉過頭來,倒在殷胥懷裡,看向博道:「博,你說我和你阿耶,誰更像爺們。非要讓你管一個叫阿娘,管另一個叫阿耶——那你叫誰阿耶。」

  博呆呆的,這會兒才好像漸漸能理解,眼前這兩人的關係,應該是跟安王夫婦一樣的……

  他覺得有些不對,但似乎身邊所有的人都並不太吃驚。他覺得阿耶也是有人愛著的,或者說他也是被近在咫尺的一對幼稚的『父母』愛著的。

  博這時候才考慮起來,咬了咬手指,崔季明伸出手連著殷胥的胳膊一起,使勁兒抱住了殷胥,抱得殷胥臉被她毛絨腦袋擠著,無奈的偏了偏頭。

  博半天才道:「季將軍更像別人家的阿耶……可是阿耶也不……」

  他還沒說完,崔季明就激動起來,摟的殷胥差點背過氣去,顯擺得意道:「我是阿耶!看出來了沒有!我是阿耶!你才是孩子他娘!」

  殷胥:……她有什麼好得意的啊。

  殷胥掙扎出一條胳膊,推開崔季明的腦袋:「下去下去!沒讓你上榻,你下去跪墊子去。就你這樣胡說八道,朕就應該治你!」

  崔季明瞪眼:「你還在我面前自稱朕?!」

  殷胥更怒:「你還在孩子面前敢凶我?你是不是要打人,是不是還想又動手!下去!」

  博被宮人帶下去的時候,崔季明終於是決定在博面前給殷胥留點面子,跪坐在榻邊的墊子上,咬牙切齒的給殷胥念摺子呢。臨走了,殷胥還在教育阿博:「什麼時候都不能失了禮節。做人做事要穩妥穩重。」

  待到門合上了,殷胥倚在榻上,崔季明把摺子一扔。

  殷胥斜眼:「你就連半盞茶的時間都裝不了?」

  崔季明嘴都快能掛油瓶了:「沒想到你還這麼重面子啊!」

  殷胥嘴硬:「跟我重面子沒關係,是你行為作派都不是個好榜樣!」

  崔季明二話不說,直接竄上榻去,扒住他肩膀就往他膝上坐,滿心報復,伸手就往他衣領裡探。她這堪比長臂猿,殷胥讓她捏了一把疼的差點背過氣去,怒道:「你什麼時候能注意一下你手上的力道。」

  崔季明:「我這是要看看聖人重不重裡子。再說你裝什麼呀,咬你掐你的時候,不知道多——」

  殷胥直接捂嘴:「動手就算了,你可閉上嘴吧。」

  崔季明眉毛亂扭,也不在意,不說話就不說話,幹正事總行吧。

  殷胥拽開她的手:「我覺得我真是造了孽,你就不關心我一句,我自晌午便沒有用過飯,你就沒想過這個?」

  崔季明悶聲哼哼了幾句,殷胥鬆開手來,她厚顏無恥道:「一會兒你再吃吧,我看你在這兒裝憂鬱裝一個下午了,也不是真餓。」

  殷胥:「我怎麼就——我怎麼就找了你這種沒心沒肺的人!我餓了!你去找耐冬,讓膳房送飯菜來!別扯衣服了!就你這沒良心的簡直是腦子裡就沒別的事兒了,我要是哪天病了,你是不是還——」他本來想說的詞兒,又實在不比崔某不要臉,說不出口來。

  崔季明謙虛的擺了擺手:「不會不會,我哪有那麼渣,那把你折騰死了咋辦。你快點吃,我在旁邊看著,要不我餵你?」

  殷胥沒好氣:「用不著你。」

  他看崔季明躺在榻上,壓根沒有幫他叫耐冬的打算,氣的只得自己理了理衣領,起身來。崔季明還揮揮手道:「我也想吃點,給你哄了一下午孩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要吃炙肉。」

  殷胥氣的真想罵她現在的腰,念叨了兩句,最後又氣不過,兩步衝回來,一隻手戳著崔季明的腦門:「你才二十出頭你就整天想著白日宣淫!我、我跟你講,我就跟你耗上了,我非要活到五六十不可!省的我早死了,你就樂瘋了!你就沒人管就不知道荒唐成什麼樣!就你這種不要臉的人!」

  崔季明被戳的抬起頭來,半天才反應過來殷某人大概想說她什麼「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紀,他要是早死了,她肯定會養男寵之類的話。

  她抱住殷胥的腰,手順著他的腰滑下去,笑的簡直像是一隻被噎住的鵝:「哈哈哈哈好好,快去多吃點,省的不用到那麼往後的時間,這兩年我就嫌棄你把你踹了!耗就耗,就怕人家天天說聖人不會別的,就會提著鞭子在平康坊裡找將軍!」

  明明他還想發脾氣,讓她緊緊抱著腰一連串的笑,真的是一面想笑,一面恨自己居然這麼快氣消了。殷胥恨自己不成鋼的捶了她後背兩拳,無奈:「我真是……造的什麼孽啊……」

  崔季明笑著拿臉在他衣領上蹭了蹭:「你再這樣我忍不了了啊,不吃炙肉改吃你了。你要不要都當孩子爹了,還這麼可愛啊……」

  而另一邊,崔式果然沒等到崔季明回家用飯,卻等來了另外一個閨女。

  舒窈甚至都沒有跟家中提前通報一聲,便帶著浩浩蕩蕩的車隊在夜色中停在了崔府之外。她身上披著杏色的披風,臉側的兩顆明珠耳墜輕輕搖擺,一笑儘是嬌俏明媚,喜玉扶著她從馬車上下來,崔家管家連忙來迎。

  她邁過門檻,身後的一些奴僕侍衛跟的緊,她回過頭去,對著某個在家門外猶疑不決的侍衛勾了勾手:「快點,摸摸蹭蹭,還等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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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八章

  崔式急急忙忙的從內院跑出來,趿著鞋子披著外衣,旁邊兩個下人手裡的燈籠晃得光影亂擺。

  他也有一年沒見到舒窈了,真沒有哪家的丫頭會跟他家裡這幾隻似的天天往外跑。若說崔季明是去打仗,軍報經常送回朝上,他還知道崔季明到底在做什麼,那舒窈就真是一走經常毫無音訊。

  到殷胥登基之後,才漸漸出現一小部分專門寄信送信代人寫信的商戶,但是能送信的線路很少,也基本都限於長安洛陽一帶;崔家以前都是家中有專人送信的,但那是家大業大的時候,如今崔家也就是僅存少數的世家中的活標本一樣的存在,面子裡子都不比當年,自己人很難頻繁的戰火中的天下送信。再加上這次回蜀地更相當於進入戰區,能送出來的信件就更少了。

  崔式經常可以三五個月都完全不知道舒窈身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舒窈是養在他身邊時間最長的,到幾年前為了避朝廷動亂送她去南方之前,舒窈基本就是天天在崔式身邊。

  不過他倒也不是擔心,三個姑娘裡,他大概最放心的就是舒窈了。

  從小她就顯得獨立且自有主見,天底下還沒有幾個人能讓她吃了虧去。

  當崔式跑出來看到崔舒窈就如同遊園賞花歸來似的,心裡也鬆了一口氣,舒窈連忙上前去,親暱的挽住崔式,道:「阿耶,你幹嘛還跑出來接!我半夜回來,就是不想太大張旗鼓,想帶回來的東西太多了,白日歸來,你要是還出城去接,不知道讓別人怎麼指指點點。我聽聞之前關於交引的法令,朝廷內有爭執,這事兒我怕牽連。再加上阿兄手握大軍,還盤臥在關中一帶而不是出去建營——唉,有些時候怕惹事兒,不得不防。」

  崔式對於她說的話倒是直點頭,可是舒窈這樣挽著他,他也是受寵若驚。畢竟舒窈從十一二歲就快成了家裡的正主了,崔式這個當爹的也不敢跟她爭,她對這個爹也都是嫌棄居多……

  崔式連忙把她往裡屋帶:「我就說讓你阿兄今天回來,他又跑宮裡去了!」

  舒窈掩唇笑:「她現在這樣不收斂啊。不要緊,等她明日回來就是了。妙儀呢,我聽說她這兩日就要離京去朔方了,急著趕回來就是怕見不上了!唉,誰能料到拿了個棋聖就要這般!」

  崔式哼哼兩聲:「我管得著她麼!她可不是小時候整天跟在你和三郎屁股後頭的小丫頭了。真是大了也打不得了,想讓三郎回來收拾她,結果三郎天天就給她帶好吃的好玩的,哄她開心。」

  舒窈本來沒在意,笑道:「至於麼?以前你不還嫌我和阿兄不乖,天天就抱著妙儀說她才是小棉襖,怎麼又改了?」

  崔式跟舒窈對坐,連忙讓下人倒茶。她身後幾個下人跟過來也就罷了,居然兩三個侍衛也跟過來,他瞥了兩眼沒有多說。舒窈接過下人拿來的濕熱帕子稍微擦了擦手,崔式才道:「你知道她以前在棋院裡跟妙儀玩的好的那個姓熊的麼?」

  舒窈愣了愣:「熊先生的孫子?我記得妙儀跟他一直關係挺好的,每次去棋院裡接她,都看她跟那黑不溜秋的孩子玩在一起。」

  崔式對於黑不溜秋這個詞猛點頭,拍了自己膝蓋幾下,半天才憋出話來:「妙儀居然跟我說她要嫁給那個姓熊的。」

  舒窈一愣,她都有點想拍案而起,然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境遇,立刻心虛了,將帕子放在一邊,淡淡道:「聽說那少年跟她比棋聖戰,鏖戰多日最後輸給了她。怎麼說也算是她長大這麼多年的對手呢。」

  崔式對她這反應相當不滿:「那小子家境本來就不行,長得——阿呦你現在是沒見過啊,簡直就是個八尺的雷公在泥裡打過滾,那一瞪眼滿街的百姓都能讓他嚇得屁滾尿流,倒是也知禮節懂進退,可我一閉眼想的就是妙儀背著小背簍跟他光著腳在田裡插秧的樣子,嚇得我好幾天沒睡著了。」

  舒窈知道她爹肯定又要滿嘴跑馬了,她見過熊裕幾面,說不上多麼俊朗的模樣,卻也五官立體,樣貌正派。

  她問道:「那他家裡來人問了麼?」

  崔式咬牙切齒:「都不是那姓熊的先提及的,而是妙儀先說的!後來那熊裕豈不是要借坡下驢,來提親幾次了。還讓熊先生上門來拜訪了——熊先生好歹是妙儀的恩師,我總不能不給面子,可我真是——」

  舒窈喝了口茶,斜眼過去看她阿耶反應:「所以你納采了麼?再說了,如今父母不同意,妙儀想成婚也都不算違律,倆人也不是繞不過去你——哎別瞪眼,我說的也是實話。妙儀也是就盼著你能點頭。」

  崔式憋了半天,把手裡巾子往一甩,扔在桌上:「不過我也沒回絕,我說等兩天再考慮考慮……就這樣妙儀都不滿意,前兩天——」

  他說到一半,沒聲了。舒窈轉過頭去,就看這麼妙儀站在側門外,腫著兩隻眼睛,望見了舒窈,嘴角跟要哭了似的一撇,撒手朝舒窈衝過來,一把抱住了她脖子。

  舒窈一驚,揉著妙儀的腦袋,怒瞪向崔式:「你幹嘛凶她!瞧她哭成了什麼樣子!」

  崔式:「我哪裡凶她了!是她知道我沒同意就哭成這樣!我哪裡能隨便同意——」

  妙儀委屈了不知多少天了,抱著舒窈便作勢要哭:「阿姐要為我做主!嗚嗚嗚,他凶了我好幾天了!不跟我說話還罵我!」

  舒窈心道:我自身難保怎麼給你做主。

  崔式看著那幾個低著頭的侍衛好似什麼都聽見了,有些心煩,招了招手想讓他們下去,卻只有兩個撤下去了,一個站在原地肩膀抖了抖沒有動。

  崔式剛想訓斥那侍衛,舒窈卻忽然開口:「到底也不知道阿耶想讓妙儀嫁個什麼樣的。是啊,現在五姓還剩哪個?前些年勢力滔天的裴家、黃家都倒了,可不就剩下崔家最金貴。崔家山東的旁支少有才俊,長房女基本早年前嫁出去了,可不就剩我和妙儀能賣個好價錢麼!」

  崔式怎麼覺得舒窈這個家裡戰鬥力最高的,也站在了妙儀那一邊。他氣得都要扔筷子了:「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這個當爹的成了什麼!」

  舒窈涼涼道:「全家人不就你反對麼?你自己都只能挑那熊裕外貌上的毛病,知進退也是你自己說的。再說妙儀也喜歡,同是下棋的,又有熊先生這一層關係,而且還是身在洛陽長安一帶,妙儀也不算遠嫁啊。怎麼著,要是播仙、樓蘭有個青年才俊你滿意的,也不管妙儀喜不喜歡,更不管那裡生活如何,或許對棋更是一竅不通,你都是要妙儀嫁過去麼?」

  崔式伸手指著舒窈:「你、你要不要回來就氣我!你們姊妹就這麼讓我不省心麼?」

  舒窈道:「我就覺得這事兒不該你一人做主。趁著妙儀走之前,我去拜訪一下熊先生,也乾脆見一見這熊裕。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我心裡也有數了,到時候他們再來納采,到時候同不同意我們可以一家人一起商議。我這個商賈你瞧不上就算了,阿兄如今官比你大幾等,你不該問問她意見?」

  崔式其實本來是打算讓舒窈去再試探一下,一家人商量商量的,沒料到因為他自己重面子,話讓舒窈搶白了,他都沒有台階下,只得手指指向了舒窈身後不遠處,靠著側門跪坐的那個侍衛怒道:「讓你下去,沒聽見麼!跪坐在那裡半天了,別人都走,你是看不見麼?」

  那侍衛連忙起身,慌手忙腳的像是在原地轉了個圈似的,他前腳才邁出去,就聽見舒窈冷冷道:「過來,沒讓你走吧。」

  侍衛又把腳縮了回來,僵在原地。

  舒窈道:「修,過來坐。」

  崔式瞪眼:誰?

  那侍衛恨不得是背對著崔式走過來,跟隻螃蟹似的橫著腳蹭過來了,舒窈一把抓住他衣袖,侍衛被拽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動作簡直就像是個雜技演員似的趕緊變過姿勢了,老老實實的跪坐在墊子上,半天才抬起頭來。

  崔式望了一眼就嚇懵了,差點把自己用飯的桌子給踹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有幾年沒在朝堂上見過這張臉了。上次見到這張臉的時候,他的老冤家殷邛還在皇位上病得直咳——

  崔式真是想罵舒窈,到底把多什麼人也往家裡領了!然而卻跪在墊子上躬身行禮:「臣見過——」

  修也慌了,整個上半身都要趴在地上了:「崔尚書,我、我現在是庶民啊,叫不得叫不得。崔尚書我我我——」

  崔式不肯起來:「別別別,殿下怎麼也是皇家人,聖人一時氣說是庶民,但聽聞一直在為聖人行事,怕是也要封作侯的。」

  舒窈端著湯輕聲道:「要不你們倆先對著磕半個時辰?」

  崔式寒暄兩句,起身,心裡被自己的某種想法嚇到了,卻仍然裝作不知開口:「看來是聖人要殿下協助和吐蕃通商一事,殿下這是來護送麼?」

  舒窈斜眼看她爹:裝,你再裝?

  修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一年來,他們確實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舒窈在蜀地跑來跑去,他大半時候都和北機的很多人一起相隨,甚至還拜會了定居在蜀地的秦師和那位大腹便便的中原第一劍客。當然也不是他和舒窈感情事事順利,他們也有偶爾不合過,甚至因為修感覺出來舒窈手下那位沈掌櫃似乎對她也有心思,他多次對那姓沈的挑釁,舒窈卻說他多疑,倆人還為此鬧出來矛盾。

  然而甜蜜總是大於爭端,他只覺得自己腦袋上總被她用扇子敲打的地方,已經鼓出了一個永遠消不下去的包。

  他們回來的路上,舒窈忽然說要讓他來崔家見崔式,修這才慌了。

  雖然他無數次幻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不再是爬牆,而是正兒八經從崔家正門走進去,可——這也太突如其來了。

  舒窈倒是也沒跟他細講,就讓她放寬心。

  此刻也是舒窈回答道:「你見過哪個護送進家中來的。修在蜀地為聖人做事已經很久了,獨自一人在蜀地做生意,看著平安,實則到處都有人想殺我。你閨女能活到今天,也有他的功勞。」

  崔式連忙假笑道:「那臣在這裡謝過殿下——」

  舒窈也擺出了崔式假笑笑:「都一家人謝什麼謝。」

  崔式一僵:「舒窈,話不能亂說。」

  舒窈笑道:「怎麼是亂說呢。長這麼大,我亂說的話沒阿耶一天胡扯的多。阿耶不急我成婚的事兒,我自己可急呢,家大業大我要是真嫁人了,這些都帶不走,阿耶能留給誰打理?我倒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離開崔家,可我再等等,豈不成了老姑娘。這麼就想著,想找個讀過些書又會武藝能保護我的,好歹做派家世出身不比五姓差,還能跟著我天南海北到處跑,最重要的是能進崔家門而不是讓我嫁出去的。找來找去,也沒那麼多人選啊。」

  崔式剛剛指著妙儀還是痛心疾首,這會兒已經是要羊癲瘋了。

  妙儀還在補刀,她興奮的爬起來:「殿下還會武麼?跟阿兄哪個更厲害呀?」

  舒窈不管旁邊緊張的喝茶都能漏的修,笑道:「我就這些要求,要是阿耶能挑出來更合適的也行啊?啊……還不能太老,像南邦叔這種一把年紀還以為自己是風流倜儻少年郎的就算了。我還要年紀不能比我大太多的。」她得意洋洋的搖了搖扇子:「阿耶找找看,還有別的?」

  崔式一口氣差點上不來:「這、不是——崔舒窈你就不能跟我提前說一聲麼?!」

  舒窈故作吃驚:「咦,不是幾個月前,女婿給的拜禮都送過來了麼?我聽說阿耶收了禮還很開心的啊。」

  崔式不好指著修,而修正在一旁拔出自己隨身的寶刀給妙儀看著玩。崔式看著修那不在狀況的樣子就來氣,壓低聲音:「你這就是要胡鬧了是吧!說句不好聽的——當年發生什麼你或許不知道,但是你阿兄可知道!他就不可能同意的。」

  舒窈撲哧笑了:「阿耶,一年多以前,阿兄就知道了。難道您也要跟關押阿兄似的把我也關起來。我倒是不介意,只要有用就行——畢竟您關完了,阿兄這不還是天天往宮裡跑,您不還是低了頭麼。您也放寬點心,年歲大了也別給自己找過不去。」

  要說妙儀是悶了多年一朝點燃的小炮仗,舒窈就是笑著喝茶句句戳心……

  崔式半天才無力道:「你們這都是什麼意思……一個個就是不把我這個當爹的放在眼裡是麼?」

  舒窈可比妙儀這個小笨孩手段高多了,嘆了一口氣,蹙眉道:「阿耶何必這麼說。你就知道說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也提不出什麼意見來。而後也沒有說要為我們看中了哪家少年郎。我這算是看出來了,就算是拉了個神仙來,您也要搖頭說不行。您是可以說不行,但我心裡總會知道自己會歡喜誰啊。」

  她這才悠悠的起身,對下人招手,讓下人拿了一杯酒來,提裙坐到崔式身邊去,道:「阿耶,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妙儀傻也就罷了,我難道會識人不清麼?家裡多少大小的事兒是我操辦的。我實在是不願意離開崔家,離開阿耶。」

  崔式知道這丫頭是捅完了心窩再過來給吹吹的類型,不止他,天底下被她這手段忽悠了的人海了去了,他看著舒窈要給他倒酒,直接拿開了杯盞:「你不用跟我說。你都有理,就想讓我坐旁邊看著,只要點個頭就可以了。」

  舒窈手挽住崔式,這會兒也不是剛剛嘲諷的人了,笑的儘是小女兒撒嬌的樣子:「聖人在洛陽,阿兄就住在您隔壁,怎麼也不會跑太遠的不是麼?熊裕不是說也要留在洛陽麼,妙儀哪裡算是遠嫁,頂多是換個別的坊去住了。我更不會走了,我都說了我放不下家裡。三個人都不走遠,休沐的時候都能回家裡聚聚,這樣的好事兒哪裡還會有。你光想想,你把賀拔公的寶貝閨女拐到南方去,賀拔公心裡該有多難受呢。我們這麼自覺,為的就是不想離開阿耶,阿耶還跟我們置氣。」

  這丫頭什麼時候變的這麼會說話了。

  崔式縱然知道她這話半真半假,卻仍然被說中了心坎裡。

  他又道:「我可不信你會留在崔家,你沒嫁人的時候就天天往蜀地跑呢。更何況——怎麼也是位殿下,你別想的美了,還想著他倒插門。你怎麼不說想讓聖人倒插門,嫁給你阿兄呢!」

  舒窈扁嘴:「要是條件允許,聖人也未必不會這麼幹。」

  修連忙道:「崔尚書,我樂意的。」豈止樂意,簡直樂瘋了好麼。

  他又想著一定要穩重,再度開口道:「我今日歸洛陽,也是要見林太妃,見聖人與阿兄,想要提出此事,只要是崔尚書首肯,明日我便進宮與聖人說。」

  崔式倒是不裝作客氣了:「聖人不是說不許你再歸京麼?」

  修懵了:「可是去年,蜀地被南周攻打的消息,便是聖人要我親自送來的……」

  崔式這一懟沒成功,再接再厲道:「怎麼著,這是進宮請聖人賜婚?倒是聖旨下來了我們崔家也抗不了婚啊!」

  修連忙擺手:「不、我只是想跟我阿娘也說了此事,要是崔尚書允了,便也想讓阿娘見一見——」

  崔式拍桌:「這才到哪兒!見什麼見!」

  舒窈心知崔式肯對修說狠話,就沒太當外人了,算是成了一半,連忙攔住阿耶道:「阿耶,讓他去,別管他。我這麼久沒跟阿耶見面了,還想著說些貼心話呢!」

  她說罷挽著崔式就要走,回頭對著修眨了眨眼睛。可修心裡一陣委屈,低頭下去,摳著自己的劍柄,並沒接收到。

  倒是妙儀對他很熱情。崔季明不太讓她玩刀,修就大方多了,她拿著刀正在切自己一根鬢邊的頭髮看看能不能吹毛刃斷,抬起頭來望著修道:「那是不是過兩天就能叫你姐夫了?」

  修扁了扁嘴,雖然跟妙儀沒怎麼見過面,但天然呆大概也從來不會有隔閡,他道:「也可能一輩子都叫不上呢。」

  妙儀咂咂嘴:「唉,我還想著回頭帶你見見你妹夫呢。不過不要緊,你過兩天要進宮去見你姐夫、啊不對……你嫂子——不對,你嫂子不是你弟弟麼?這輩分怎麼算?」

  待舒窈這張蜜嘴把崔式說的熨帖極了,這才遲遲返回自己院內的時候,卻看著一個燈籠擺在自己屋簷上頭,某人抱著腿坐在了屋瓦上,望著遠方。

  舒窈站在花園裡,一手扶腰抬頭道:「不是不讓你來我院裡了麼?外頭給你安排了客人的院子吧。這畢竟是領你見過阿耶了,你再偷偷跑進來,讓人看見了實在不好!」

  半晌才從屋簷上傳來悶悶的聲音:「那我就在這裡跟你說話,不下去了。」

  舒窈洩氣:「你來都來了,還真讓你在上頭說話,下來吧。」

  修低聲道:「我還是不下去了,我覺得真要是談不成了,你名聲傳出去也不好聽的……」

  舒窈瞪眼:「你都跑來了多少次,現在想起這回事兒了?」

  修後半句才說到重點:「我準備了那麼多詞跟你阿耶介紹自己,你都沒讓我有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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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九章

  舒窈笑了,原來這才是重點。

  她徑直走進屋內,只聽著屋頂上傳來聲音:「你就不問問我想說什麼!」

  舒窈聲音輕輕傳出來:「你想說就說啊,非要讓我追著問?都讓你下來了,你還要在上頭鬧脾氣麼?」

  她話音剛落,就感覺一道黑影從屋簷上跳下來,竄進了屋裡,舒窈剛想笑罵「不是說影響不好麼」,就忽然感覺一雙手從她身後一把抱住她。因為修比她高了不少,她直接就雙腳離地,驚叫一聲:「別胡來!」

  其實每次心裡以為會胡來的只有舒窈,修做事基本上就是沒心沒肺的跟捉弄鬧著玩一般。她才喊完,修居然伸出手去撓她癢癢,道:「你也欺負我!」

  舒窈有些怕癢,被他撓的身子亂扭,又笑又叫,從他懷裡掙扎出來,轉過身來背靠著書架瞪著他。她剛剛想著自己亂喊亂扭的,也有些面子上掛不住,幸而屋內燈光昏暗,他沒看清。亦或是他也臉紅,不好意思看舒窈,各自別開了頭。

  舒窈開口道:「你想說些什麼呀,怎麼想來不就是那些廢話……什麼把閨女託付給我?什麼我會待舒窈好——」

  修撓了撓頭,乾脆把侍衛的襆頭摘下來,露出自己的髮髻來,道:「我想著跟你阿耶說,以後就算是你天南海北的跑,我也可以經常替代你回來,跟你阿耶出去遊山玩水也行。我以前阿耶就不經常管我們,我就希望自己也能有個阿耶……不過我感覺你阿耶實在是不好相處……」

  舒窈半天沒說話,心下感動,一會兒才伸出手摸了摸他耳垂:「他就是嘴毒一點,要是把你當成了自家人,肯定不會這樣的態度的。確實,小時候阿耶待我真的是心頭肉,但是這幾年我待在家中的時間甚至沒有阿兄長,他肯定也要怨我……所以我才想著怎麼都不能真的遠嫁出去離開阿耶。更何況阿兄已經換了身份,我現在成了二房長女。」

  修覺得她捏著他耳垂的手涼涼的,忍不住握住了她手腕,聽她就算說正經事也嬌嬌的聲音繼續講道:「幾家船廠的產業,都是記在崔家名下,阿耶為官不能經商,我一旦走了就且不說他孤單,家中便無人操持,更無人繼承。大不了幾十年後,我就做個女戶,也不能離了崔家。幸而……你願意當這個倒插門的女婿啊。」

  修扁了扁嘴,他印象中還記得自己身為皇子太子的時候,旁人都說他的身份求娶崔家女,崔家女也未必會點頭。如今倒是自己只當個半朝廷公務員的閒散遊俠,卻真的有機會可以和她成婚,這時候還管是什麼方式。

  修開口道:「那你也同意回頭進宮去見我阿娘?」

  舒窈遲疑的點點頭:「那也要你娘肯見。怕是你娘知道你要進人家家門,不知道要氣成什麼樣子。」

  修道:「不會的,我阿娘人很溫柔的!你可不要到時候欺負我阿娘才是。」

  舒窈氣笑了:「這時候就站在你娘那邊了,過來過來,別廢話了,我給你塗藥。」

  修抓住衣領,有點不太好意思:「不用了。疤已經下去了很多,就剩後脖子和後背還有些,那些比較大,應該也去不掉了。」

  舒窈拽他坐到床邊,端著燈過來:「你臉上的不都好了很多了麼,要不是幾年不間斷的塗藥,哪能有今天。阿耶今天也完全沒太在意你臉上的疤,這就說明在燈光底下也都不明顯了,你就少戴斗笠少包著臉了。來來,露出來,我給你塗完了,你便回去早早歇下才是。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們回來這一路,你跑出去幾趟都是為了幫沿路的驛點送信——」

  她後頭半句嘟囔低聲道:「整天就在我這裡裝傻,好多事情你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吧!」

  修臉紅都紅到了脖子上,背對過去,扯了扯衣領,露出一些後頸和後背來,舒窈將他腰間日日攜帶的藥盒拿出來,揩了一些透明的軟膏,抹在他的疤痕上。

  他其實身上還有一些燒傷的地方,但這藥膏實在寶貴,只能用在這些比較明顯的位置。修一開始還鬧過脾氣,覺得舒窈是特別在意他容貌,才總是督促他用藥。然而後來想想,這其實也是舒窈希望他能恢復自信,希望他能越變越好啊……

  從一開始甚至不敢摘掉繃帶,到自己不戴斗笠就不敢出門,如今他就可以戴著襆頭,做常人打扮直視對方而開口……這跟傷疤的淡化,跟她的鼓勵有很大的關係。

  舒窈似乎一邊揉開藥膏,一邊唸唸叨叨訓斥著他一些什麼,話才說到一半,修猛地轉過身來,一把抱住她的腰,就像是要舔臉的大型犬猛然撲過來,撞進她懷裡,也把她撞進被縟裡。

  舒窈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推他:「你、你起來!你可別想胡鬧!這是我家裡呢!你——你要是真敢胡來,我就喊人,讓人、讓人把你打出去!你也別想著能進——」

  將耳朵貼在舒窈胸口的修手臂撐在被縟上,猛地抬起頭來:「我是聽見你心跳聲好像很快!仔細一聽果然很快!」

  兩隻手護在身前的舒窈傻眼。

  修靠過來,模樣很好奇:「你覺得我會做什麼呀?什麼能算作胡來啊?」

  舒窈面紅耳赤的想:……他是真的聽心跳還是裝傻?不至於吧,他有那麼聰明?但……貼在別人胸口這件事情呀也太……

  怎麼感覺就她一個人總在多想。

  她猜不出來了,訓斥道:「你起來!」

  修改成手肘撐在床上:「我不起來。我起來你就罵我。」

  舒窈去擰他耳朵:「你不起來我也罵你!」

  修:「你這幾日都沒有要親我——」

  舒窈大窘:「滾開!誰要親你了!你居然還討,丟不丟人呀你!走開走開,再不走我打人了——」

  修不滿:「那你打我好了。我絕不還手。」

  舒窈氣結:「你——」

  他低下頭來,她往後縮了縮並無退路,扁了扁嘴只得道:「等死吧你。」

  修似乎垂下眼睛笑了笑:「嗯,我等著呢。」

  她終於投降,伸手主動抱住修的脖子,把藥膏全都蹭在了自己衣袖下滑而露出的手臂上,那也不管不顧了,跟隻小畫眉似的啄了他一口。

  他正要低頭,舒窈連忙又道:「一會兒你就要走哦!」

  只是當舒窈閉上眼睛的時候,還在想……這麼個傻子,是真的不會胡思亂想麼?難道就只有她腦袋裡都裝的是那些不好的事情麼?他沒有動手動腳,她一時覺得安心,一時又覺得是自己缺乏魅力或者是管他太嚴。

  就算此時此刻,修的兩隻手也只是輕輕撥弄她的頭髮或耳朵,毫無失禮之舉。

  然而舒窈卻並不知道,修當年可是跟崔季明一起長大的,當年搶小黃書的時候最興奮的也就是修……

  到第二日白天,崔季明從宮內回來,路過西市,人山人海。縱然洛陽如今的東市西市上,夜市的那一波商賈到天快亮了才褪去,開店的鋪市老闆則早早打開舖門,這裡無時無刻不是生機勃勃。但今日擠,卻是因為裴敬羽問斬。

  崔季明沒什麼興趣,她跟裴敬羽說話的時候本來就不多,後來一路上回來,這個瘋了的裴老爺子在馬車上又拉又吐,差點被照顧他的將士一腳踹下車去。人活到這境地也沒什麼意思了,殷胥有意折辱他,讓他當眾問斬,也是為了給民眾一個交代——

  南伐的戰役也就此結束了。

  估計裴六會來看吧,張富十這三天兩頭往道觀裡跑的樣子,怕是也會跟著來看吧。她興致寥寥的擠過人群,也有不少人群認出了她來,眼看著人潮反而往她的方向擠過來了,崔季明趕緊擺手調轉馬頭。

  好不容易甩脫了圍觀她的大部隊回到家門口,她卻遠遠就望見了自家門外好像擺了兩三個行囊的布包,一個紅衣少年托腮坐在布包上,百無聊賴的抖著腿。

  崔季明驚愕道:「考蘭?你這是……」

  考蘭聽見她的聲音,猛地從布包上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擺,高興道:「三郎!想不想我!」

  崔季明跳下馬來,牽著馬走過去,驚道:「我倒是很想你,是你心裡壓根沒我好麼?你都多少時日沒來我這裡了。」

  考蘭叉腰道:「哎呀,我是怕三郎煩我,再說你也不常在府內,我都撲空了好幾次了。」他上來就去拽崔季明的手,因今日降溫,她的騎裝外頭批了一件宮中給的寬袖的衣袍,考蘭的手在寬袖裡掏了半天才抓著崔季明的手。

  崔季明就跟讓王八咬了手指似的拚命甩:「我這嫁妝都給過了,你幹嘛又跑回來!就算是回門也要提前說一聲啊!別,你別掏我的手了,也別這麼笑,我看你笑成這樣我真是冷汗都要下來了。」

  考蘭別說多黏人了,笑嘻嘻湊過來:「我求三郎一個事兒唄……」

  崔季明倒退兩步:「你別別別,我好不容易把你這個小禍害拱出去了,還有個屁顛屁顛特別愛接手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去求獨孤去別求我啊。」

  考蘭冷哼兩聲:「他算什麼呀!我跟他沒關係了,我、我要搬回來,東西我都拿回來了。」

  崔季明看著門口幾個包裹,挑眉道:「這做做樣子也太假了。你去的時候扛了四個大衣櫃,帶著幾個木箱,用了多少輛馬車。回來就拎了這麼幾個包,這夠你一天換三套的?」嘴上這麼說,她還是推開了門,叫了管家出來,對考蘭勾了勾手:「進來說話吧。」

  進了前屋,昨天沒怎麼睡好的崔季明揉了揉眉心,下人端給考蘭的茶還沒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他先起身小跑過來,湊到崔季明坐著的榻上來。

  崔季明斜眼道:「跟獨孤吵架了?」

  考蘭擰眉,不滿道:「你可別說得跟我們倆是什麼關係似的,我就是——住到他那兒去了而已。想搬回來還不行了麼?」

  崔季明仰頭倒在軟墊上:「少廢話,有事兒直說,我扛得住。」

  考蘭靠過來:「也不是……獨孤知道三郎是女子的這件事了?他回來卻來跟我找茬……反正也算是吵架了吧。跟你講,我過的日子可不好了,我想回來嘛。」

  崔季明伸出手去,撓了撓他下巴,閉著眼睛笑道:「胡說,胖了。」

  考蘭這才道:「我想去朔方。獨孤不肯帶我去。我太久沒有離開洛陽了,難道真的以後就找個宅子吃吃喝喝玩樂就這樣了麼?我還是想跟三郎一起去打仗,一起到處看!」

  崔季明這才睜開眼來:「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去朔方了。這事兒我跟阿九商量過好多次,他說過不許我去。到今天早上還因為這事兒跟他爭,他也沒同意呢。」

  考蘭被她撓的舒服,靠過來不肯走,聽到她的話卻一驚:「聽說考風和徐策都被調往朔方,說是要讓棋聖和突厥對弈,眼下就是要對突厥全面開戰的樣子,獨孤都說了他要去朔方,你怎麼會不去——」

  崔季明眯眼,氣笑了:「難不成阿九要繞過我派魏軍手底下一部分人北上?他不想讓我走也不用這樣吧!」

  考蘭連忙煽風點火:「是啊是啊,你怎麼能不去!到時候你去帶上我吧!帶上我好不好!我、我可以給小妙儀當護衛啊,反正以前我們倆也經常一起玩的!」

  崔季明看他撒嬌耍滑到爬上榻來,捏了捏他下巴道:「夠了吧你,還想怎麼扭啊,把你腿放下去,露肉這招用了多少年了,還有沒有意思,就你那點鋼絲胳膊綠豆錘的,我見過多少回了,放下去!好歹有點矜持,你不當初都跟我說要走了,這會兒又黏回來。行行行,你不願意回去我總不能把你踹出去吧,以前那屋裡住著去吧。」

  考蘭驚喜:「我現在吃得很少的,也不要新衣裳了!那去朔方的事情?我想見考風嘛……」

  崔季明瞪眼:「撒什麼嬌,你別拽我衣服!我自己都不一定能去呢,讓我先把我的事兒解決了!媽的,你早說我今天早上就跟殷小九打上一架!看他還不讓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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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5:53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五十章

  院內的下人拎著考蘭的行囊回屋,崔季明似乎睏乏便睡下了,考蘭想也知道某人昨天進宮夜裡是去幹嘛了。

  他推開了門,屋內有一點沒開窗通風的氣味,然而一切物件還都像是經常擦拭的樣子,絕大部分的家具都沒有改變,像是隨時隨地他都能跑回來住的樣子。

  裡頭還是一派豔俗,被縟還是那麼柔軟,考蘭癱在了榻上,伸手拿起下人送來的柑橘,本來滿心感動,躺了一會兒居然有些坐立不安了。

  可回來之後,崔季明雖然嘴上說好不容易把他送出去了,態度卻依然是歡迎,甚至讓他覺得自己要真是哪天再墮落下去,日子過的淒慘,甚至他年歲再大甚至變老,無論什麼時候來敲她家門來,她大概都會一臉驚愕,卻又拽著他往屋內走。

  或許還會眯著眼睛笑著捏捏他,用不把他當外人的嫌棄兩句。

  這樣的態度讓考蘭有一種飄了一輩子,雖說崔季明身邊不能算是家,但好歹有根了的感覺。

  於是他就算此刻後知後覺的反悔自己做過的事情,想要回去看一眼,卻也不好來了就走。他這才猶豫了沒多有一會兒,就聽見季府前廳一陣喧鬧。考蘭不算住在崔季明內院,內院已經被聖人的物件佔了大半,他除了去找崔季明玩,也不大過去。

  就算季府出了事兒,以他的身份也不好露面,考蘭沒有管,這才打了個瞌睡,就聽見有一串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朝這邊而來。考蘭推開窗,就看見了崔老管家跑過來。他的身份,就算聖人來了也對他客客氣氣,可他卻很本分,對待考蘭也躬身行禮道:「考蘭小爺,前頭……獨孤將軍跑過來了。季將軍宿下了不好打擾,獨孤將軍也說是來找您的,您說這……」

  考蘭臉上露出幾分心虛的神情,往榻內縮了縮,半天才道:「那你讓他來找我吧。」

  崔管家等的也就是這句話,縱然這老管家知道考蘭壓根就沒在崔季明屋裡宿過,根本不是那種關係,但他也知道崔季明有多寵考蘭。這真是長得好看會撒嬌比什麼都好用,除卻不常來的聖人和不講究的崔季明,考蘭也算是這宅子裡小半個主子。他點頭道:「行。要是留獨孤將軍用飯,提前跟下人們說,下人們也好起火準備。」

  考蘭支支吾吾點了點頭,本來想躺著裝睡,又覺得太假,擺弄了一下衣服,最後則是拿了個柑橘趾高氣昂的坐在了屋裡的高桌上,望著門口。

  不一會兒就聽見人聲,獨孤臧一進門,就看見考蘭昂著下巴,翹著腳坐在桌子上,手撐著桌沿對他道:「你來我這兒幹什麼!」

  獨孤臧難得冷了一張臉,揉了揉手腕道:「我來拎某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回去。」

  考蘭瞪眼:「呸!滾你的!那兒又不是老子的家!老子把錢都還給你了!你管得著我!你敢動手我就喊人,你要是打我,看三郎會不會拿鞭子抽你!」

  獨孤臧對他一般都是慫到極點的好脾氣,今日是難得火大。他那張臉本來就氣勢逼人,平時一張口還有點蠢有點慫,如今冷臉且冷情,考蘭心裡先矮了半截。

  獨孤臧怒極反笑:「她要是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也肯定不會怪罪我。你回來拿什麼理由?又說我又欺負你了還是如何?」

  考蘭心虛的挪了挪:「我還用說什麼,我想回來就回來!你——你是怎麼解開的?」

  獨孤臧露出自己手腕,一道紫色的勒痕:「我靴子裡一般都帶著刀子,但就為了拿這把匕首,差點勒斷了胳膊。你覺得特別好玩是不是,我每次要跟你談正事,問你心思,你就是這樣胡攪蠻纏過去是吧。」

  考蘭開口想說些什麼,又住了嘴。

  他實在沒法承認,他就是作。跟三郎在一起,最早是不太平等的關係,再加上三郎對他的感情也是親情居多,他很少會有什麼患得患失——但到了與孤獨相識之後就不一樣了,骨子裡所有的不自信,所有的折騰勁兒,所有的睚眥必報全都爆發出來了。

  考蘭豔羨三郎與聖人之間的感情,他卻不太明白所謂的相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他一切的兩性關係,基本都建立在各取所需,金錢兌換的基礎上,然而獨孤臧願意給一切,要的卻不是他脫了衣裳往床上一躺,要的是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

  他對三郎撒嬌毫無障礙,因為他知道三郎心裡裝著更重要的東西,裝著很多很多,她會儘可能地滿足她的小要求。

  但獨孤臧卻不太一樣。

  越是真心對你的人,你撒嬌得到的看似容易,背後其實應該付出的期許,縱然這個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口,卻往往讓你無法承受。

  考蘭覺得自己不論是提出什麼可笑的、過分的,他給不了的要求,獨孤臧絕對都會點頭同意。獨孤怕他真的會一走了之,所以對於他那些耍性子的要求,絕對不會像三郎一樣笑罵一句「滾蛋」,而是不說的盡力滿足。

  考蘭對於他的這種付出感覺到一種不安和焦躁了,他一是不知道獨孤臧到底想要什麼,二是他既羨慕三郎和聖人,也怕那種活到對方命裡的關係。

  於是乎,他不知多少次主動投懷送抱了,什麼非要擠過去跟獨孤一起洗澡啊,什麼大半夜說自己做噩夢了啊,反正就是找準了一切機會脫衣服。

  能滾上床最好,那就算承了情還了債,他也就心裡不會再覺得自己在騙獨孤了吧。

  一開始獨孤臧還面紅耳赤慌手忙腳,然後落荒而逃。結果終於有一次他不跑了,考蘭覺得總算是能成事兒了,驚喜不已,獨孤臧卻磨磨唧唧,有些害羞——

  考蘭一急,再加上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沒和人肌膚之親過了,心裡有點異樣,竟說漏了嘴。

  當時還在輕輕咬他脖頸,臉紅著笑著問他癢不癢的獨孤臧,瞬間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身子一僵撐起手臂來,滿臉都是不可置信,竟怒極反笑:「考蘭……我以為是你也……你也有喜歡我的意思所以你才會到我家中來。搞了半天你當我是嫖客是麼?」

  考蘭一身膽大包天,在望見永遠犯蠢永遠偷笑的獨孤臧露出這樣傷心欲絕的神色,也有點驚愕後怕。他就是那種一心虛便口不擇言的人,當時居然還伸出手臂去嬌笑道:「你去嫖找的著我這樣的?你不就想要嘛,我也願意給呀。你還不知足,我可多少年沒抱過別人了。」

  如今想來,考蘭真想扇那時候的自己兩巴掌。不過當時望著獨孤臧愈來愈難看的臉色,他縱然意識到自己說的不對了,卻死鴨子嘴硬不肯改。

  獨孤臧也徹底明白了考蘭的意思,冷下臉去:「我懂了。我想把這裡弄成家,你卻把這裡當成客棧,當成平康坊。我要的你壓根不想動腦子考慮考慮,也壓根不想給,只想拿你能給的隨便來敷衍我。」

  獨孤爬起來,直接套上外衣,面上神情簡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考蘭,你明明對她就很有心,對我就這麼沒有心麼?還是覺得我是最好對付的人,是你見過的人裡最傻的。」

  考蘭一時結舌,他想說對待三郎的有心,和對待他的有心是兩碼事,然而他臭脾氣卻又犯了。該好好說出口的話又變成了罵人。

  獨孤臧被他意識不到錯還罵人的樣子氣的胃都要炸了,兩人又是從打嘴仗到扭打在一起。考蘭衝回了自己屋裡,他都想著鬧成這樣,肯定要被趕出去了,自己都已經開始收拾行囊了,獨孤臧卻也沒說讓他走的一句話。

  考蘭有時候偷偷也在想,是獨孤怕他離開了之後真的沒有地方住了麼?

  反正獨孤臧最終也沒有說。他或許也想晾考蘭兩天,讓這個小腦袋好好能轉個圈想想。然而讓考蘭能一個人把事兒琢磨明白,獨孤臧真有點高看他了。

  沒兩天,獨孤臧從軍營歸來,喝的本來就不少,站在院子裡看見考蘭亮著燈也裝不知道他回來了,他又想起了考蘭明知崔季明是女子卻依然親暱依賴的態度——

  他沒有骨氣的又去推開門因為此事開口。

  最後的結果,果然又是兩個人都跳腳。

  獨孤臧忍不住道:「你要是真想回去就回去!你自己整天自稱老子老子的,其實你就是也根本不是喜歡男子,而是無所謂誰都可以吧!」

  考蘭氣得在床上一邊跺腳一邊破口大罵:「我幹你大爺獨孤臧!你再這麼說我!我看你才是壓根就不是喜歡男人你還招惹我!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想過要跟老子行房!還是你就不會!是不是壓根就是看我可憐!呸!我不要你可憐!」

  獨孤臧拿起板凳都要打人,考蘭直接一腳踹在他身上,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他甚至記不清是自己是不是讓考蘭這個氣急的小瘋子給拍昏了,倒在他床上了。

  然而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他是被綁在自己屋裡的床上的……

  他迷迷糊糊,還以為考蘭這小子睚眥必報,想打他一頓。他們倆畢竟都會武,吵起架來動手也不止是第一回了。

  然而……他發現自己真的有時候跟考蘭腦回路對不上。

  考蘭綁他,居然是所謂的道歉。當然道歉這兩個字,還是含混在他一大堆狐假虎威的話語裡的。

  道歉的方式,又是這小子除了花錢和殺人以外僅剩的一個技能……

  考蘭內心確實惶恐起來了,他覺得自己或許再不表示點自己的心意,真的兩個人就要徹底分道揚鑣了。然而他知道能跟情字掛鉤的事情,果然還就這一件。

  雖然考蘭摸摸蹭蹭爬過來,難得他也知道自己行為不要臉,有點不敢直視獨孤的樣子,實在難得一見。

  可從實質上獨孤臧這就是被綁在自己家裡強上,對方那張嘴說出來的話還一句比一句氣人。什麼「我就知道你不會你丫就別裝了」「怎麼著被綁著你還挺興奮你是不是骨子裡就是賤」「等等就讓你知道當神仙是什麼滋味」之類的話……

  考蘭自己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想一頭磕死在桌子上。

  要是真辦成了,亦或是獨孤被綁得不嚴實,真就把這個小賤人摁在床上辦了,事情也就大概能解決一半。

  然而考蘭多年不從事相關業務,已經生疏到了極點,他也高估了自己,動動手動動嘴還是可以的,真要是強上了,他嘴裡還說著「你沒想過有一天會被我騎吧」之類的話,坐下去他疼得差點哭嚎出聲,整個人瞬間慫了。

  考蘭還想著不信這個邪,卻忘了他幾乎多少年沒有和旁人有過情事,努力幾次不成,他都快哭了,立馬退縮了……

  然而這時候的獨孤臧眼睛都快逼紅了,考蘭搗鼓了將近半柱香的時間啊!

  獨孤使勁兒掙扎起來,然而考蘭這熊孩子真是實心眼,大概拿給牛綁犁的技術用在給他綁手上了,獨孤臧掙扎了半天居然紋絲不動。

  他已經快被逼瘋了,喊著讓考蘭給他鬆綁。然而考蘭卻被他怒吼的樣子嚇到了,褲子都顧不上穿,趿著鞋子就要往外跑,哆哆嗦嗦喊道:「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我你先別生氣,你等一會兒就好了,我不能給你鬆,你肯定要打死我的。」

  獨孤臧逼出一個扭曲的笑容:「你給我解開,我肯定不打你。」

  考蘭抱著衣服搖頭,跟哭了似的擠出個笑來:「我不信……」

  獨孤臧喘著粗氣,一頭撞死在床架的心都有了,他越掙扎,考蘭越害怕,他居然一裹衣服跑走了。

  考蘭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害怕,聽著隔壁屋裡獨孤臧還在發瘋的吼,他覺得自己真的惹到他了,趕緊收拾了幾個行囊,爬牆跑出去——

  要保命,只能找三郎了吧!

  若說前頭是作死在先,這出了事兒就跑去找崔季明,那就真的是不想有活路了。

  其實兩個人都是笨蛋,都是磨合的雙方都不一定很舒服,事情其實離解決並不遠了,但考蘭做錯了一件事……

  他應該表現出不論發生什麼都不會跑掉的樣子,才可能讓獨孤安心下來,然而他卻又選擇了一置氣就跑回崔季明身邊了。

  獨孤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放出來,身上還有考蘭弄的半身傷疤,跑到他屋裡正要在床場上堂堂正正的解決爭端,考蘭要求饒了,獨孤或許也不會真的跟他發火……

  然而跑進考蘭的屋內,只看見了被倒空的首飾盒子,敞著門亂糟糟的衣櫃。

  他帶著自己最喜歡的首飾,帶著最愛穿的幾身衣服,跑了。

  能跑到哪裡?

  獨孤臧先想到的就是季府。

  他心裡還抱著希望,或許考蘭不會真的跑回去,然而當管家說考蘭一個多時辰前剛到,跟季將軍一共進門的,獨孤臧真的是要心涼了。

  他直接朝高桌走過來,考蘭連腿都縮到桌子上,整個人往後拱著退了又退,結巴道:「你、你想幹什麼!這是季府!你、你可是三郎下屬!」

  獨孤臧手撐在桌案上,冷靜道:「當初三郎送了多少金銀到我府上,都是給你做家底用的,還找我談過話,說你其實渾身帶刺兒不那麼好相處,說你不懂事兒也想事情不深,說了種種掏心掏肺的話……你明白是什麼意思?」

  考蘭心虛的舔了舔唇角,咳了咳:「我可不是三郎什麼人,她這麼做也不能代表什麼。她都肯讓我回來小住的,你別以為那就代表三郎把我送出去了——」

  獨孤臧發現他腦袋真的是理解不了別人的意思,直起身子道:「我的意思是說,不論是我還是三郎,誰都沒把你和我同住的事兒當玩笑,當隨便的小事。除了你。」

  考蘭呆呆的昂起頭來。

  其實獨孤臧心疼他的時候居多,或許考蘭曾經被送來送去很多次,所以他把這些也當作自己被轉送;或許三郎待他好很多年,他永遠都會把三郎身邊當做家,可能這件事情未來多少年都不會改變;或許他從開始懵懂明白感情的年紀之前,就被迫接受了許多錢與慾的概念,他現在的年紀很難再去回頭理解親情以外的其他感情……

  然而獨孤臧有時候又實在是氣不過,實在是傷心。

  明知道不該當真,明知道該有更多的耐性,然而人心都是肉長的啊……

  獨孤臧直接從懷裡掏出匕首塞給他:「西域靠比武解決事情的時候多了,你從那裡長大,咱們便用這來解決問題。你贏了我,你留在季府,東西我都給你送過來,我再不會多說一句多糾纏半分行了吧。但你要是輸了,跟我回去,就算你不願意談,我們也該說明白很多事情。」

  獨孤臧甚至覺得自己長這麼大,最冷靜最決斷的就是今天了。

  考蘭顫顫巍巍接過匕首,要不是死撐著顏面,他都想說:直接跟你回去算我輸行不行?反正……本來就是要等你過來接我回去的。

  然而獨孤已經從自己腰間拔出另一把匕首,走出門去對他招手:「我看院內就有一片空地,我們就在這兒比。別怕不敢下殺手,無甲械鬥是你擅長,我在軍中也練過很多次。」

  考蘭張張嘴想說,又閉上嘴,咬了咬牙:「誰怕你啊!你給老子等著!我要是贏了,讓我上你——」

  獨孤臧瞪眼,考蘭噎了噎又把話吞回去了。

  獨孤臧站在院中,下人縮在門外驚愕的圍觀,考蘭老不願意的也走出來,站在院中。

  他又想說如果獨孤臧別這麼凶,他還是願意道歉回去的,然而獨孤臧或許這麼長時間真的一次次被他折騰的傷了心……

  考蘭心不在焉站在陽光下,獨孤卻對他行了一禮就當開局,輕叱一聲揮刀而上。

  其實獨孤臧昨日宿醉,今天早上讓他這樣折騰一通,腦子疼得厲害。他知道考蘭擅長匕首這種短兵,為了讓他面子好看特意讓他,但此刻他也覺得自己的狀態未必能贏得了。

  然而考蘭卻太敷衍了,他最擅長近身擒抱後,封住對方的動作然後以細微的動作奪得戰機,然而這次考蘭上來,卻紕漏擺出,刀刃相撞沒有三五下,獨孤臧的匕首便再刀風一閃後推到了他頸前。

  考蘭本來還想反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居然垂頭放下了手,嘟囔道:「我輸了,你帶我回去吧。」

  獨孤臧忽然只覺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又愛又恨又無力。

  曾經他卑微慌張過,考蘭趾高氣昂好似施捨;到後來兩個人吵起來鬧起來,打得不可開交,好似他這輩子都沒可能得到回應;就在他覺得自己狠得下心,真不行沒這個緣分就放手的時候,考蘭又低下了頭,露出細長的脖頸在他刀刃下,眼睛從他鬢角的碎髮裡看向獨孤,眼睛裡閃著光,低聲道:「你帶我回家吧。」

  真的是造孽一樣的感覺……

  媽的,別人都是要這樣?喜歡一個人跟刀滾肉似的?

  獨孤臧一直挺遲鈍挺慌手忙腳的,而此刻他忽然覺得無法忍耐似的,鬆開了手任憑匕首掉在地上,兩隻手用力到想摁死考蘭似的抱住他倔的死不肯低的腦袋,笨拙卻又篤定,無可奈何的低頭咬下去。

  長廊上觀戰的下人之中,響起一陣女子的小小尖叫,獨孤似乎聽著旁邊有人氣的無可奈何的叫出來:「怎麼!這年頭長得好看的都要去喜歡男人是不是!郎君也就罷了——這!」

  獨孤臧心頭悶笑,卻不料考蘭猛地睜大眼睛,驚愕的掙扎起來,他又抓頭髮又撓臉的,獨孤吃痛,考蘭一把推開了他。

  獨孤臧氣的站在庭院的草地上:「至於麼?親你一下你要死了麼?!」

  考蘭手背猛地擋住嘴,也不知道是不是氣的,臉居然都紅了,裹著紅衣的肩膀都在哆嗦,急的直跺腳:「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神經病!你還把舌頭伸進來!啊——你真是噁心死了!」

  獨孤臧一臉荒唐:「那你以為要怎麼?親吻不是這樣還要怎麼樣?這哪裡噁——」

  考蘭聽到他的話,臉上露出一點震驚的神情,緩緩放下手來。

  獨孤臧這才意識到一種可能性,他走近一步抓住了考蘭的胳膊,試探性的開口:「你……沒跟別人……親過?」

  考蘭一瞬間面上顯露出茫然和惱羞成怒兩種神情來,猛地甩開手,大步朝屋內走去,惡狠狠道:「死刀削臉!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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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6:06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五十一章

  崔季明很少午睡,躺了沒多一會兒便醒來了,崔老管家端著茶具進來,她隨口問道:「考蘭走了?」

  崔管家抬頭驚愕道:「是吵到了三郎,怎麼郎君也知道——」

  崔季明坐在床邊笑了笑:「想也知道,他平日裡哪次來見我,不是打扮得恨不得每一根頭髮都梳的歸位,衣服都是穿著他最滿意的。今兒早上跟逃難似的,身上紅衫還是舊衣裳,我猜就是鬧矛盾嚇得跑回來了。」

  老管家笑道:「三郎還是跟考蘭小爺在一起久了,心知肚明。」

  崔季明端過茶杯捂了捂手,勾唇道:「我吃驚的是獨孤能跟他鬧成這樣。獨孤臧雖然傲,卻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傻蛋一個,對待考蘭更是快成菩薩脾氣了。唉,我自己都顧不上呢也不管他們怎麼樣,能好就行。倆人沒打起來吧。」

  老管家沒細說,笑道:「來的時候像是來拚命的,獨孤將軍氣的臉都青了。回去的時候卻是胳膊上挎著大包小包,背著考蘭回去的,要不是門不夠高,考蘭非要騎在獨孤將軍肩膀上。都是年輕人,老奴可真不懂。」

  崔季明笑了,笑了沒兩聲又收住了,茶杯一放仰躺下去:「啊……我還要回頭跟他說出征打仗的事情,免不了又是要鬧脾氣啊……我希望自己下輩子能投胎成靠臉吃飯的小妖精,天天讓別人哄著我……」

  老管家也不知聽過多少次崔季明的胡言亂語,笑了笑沒有多說話。

  而另一邊,今日休沐,雖然殷胥又被一堆事兒堵得出不來宮,但昨日還身陷大朝會上風波的不少大臣都不必去當值。

  今日晌午最熱鬧的是罪人問斬的西市,晴空萬里的下午,人們湧去的則是國子監。國子監周邊早就成了古玩文人一條街,茶樓棋館更是兩三步就能遇到一個。酒館一般都在鬧市內,用龜茲舞女來招攬客人,可國子監周圍自然是不少摒棄那些豔俗文化的士子讀書人,茶館便在休沐時以「賽茶」「鬥詩」兩項活動來招攬客人,成為「期朋約友會聚之處」。

  當年非高門貴族,普通市井人家哪裡用得起紙筆,如今都是鋪市架在店外賣筆賣新紙,甚至也販售些鋪市店主自己的字畫。從文化用品一條街,又因大鄴士子文人崇尚騎射,還有賣轡頭馬鞍的。不過弓箭作為遠程利器,屬於管制物品,世族不許藏弓過百,百姓若非在官府登記,不可私自配弓,要想練騎射就要去城內外大大小小的騎射場。

  有些是早年世家用過的大型騎射場,非朝廷官員不可進入,但也有些朝廷開設的城外騎射場,剃頭刮臉的錢基本就能租馬租弓五個時辰。大鄴鼓勵百姓騎射,也因為朝廷需要從百姓之中徵召騎兵,但騎兵大多都要從少年時候開始有條件練習。不過大鄴如今重養馬,馬場數量又多,馬的價格也是歷代最低。

  此時街上熙熙攘攘,無數馬車停在了國子監外,一黃裙女子被侍女攙扶著從車上提裙而下,輕聲抱怨道:「這到底要挺多少輛車在東門外!就不知道讓一讓麼。」

  車內一女子笑道:「騎馬來就好了,國子監內可以放馬但是不許入車。你投行卷就罷了,讓張將軍跟著也無妨,何必非得趕他走了。明明他今天都陪你去看那人問斬了。」

  裴玉緋道:「我對看自己阿耶被砍頭的事兒沒什麼興趣,是他非要帶我去看,說讓我解解恨。有什麼好解恨的啊……」

  裴六說著,轉頭看過去,一排排馬車停在了國子監東門外的大路上。然而大鄴的風氣是……女子才乘車。甚至因顯宗時期女子愛穿男裝騎馬出門的風氣留存,就算女子也不太愛乘車,當今聖人不愛騎馬愛乘車,也被詬病過多少次娘炮,不過也沒人敢說聖人……

  停這麼多車也就是說有很多女子來了國子監?

  車上一個戴著帷帽的青裙女子走下來,她身量修長,身邊的侍女正要扶她,她先一步跳下了車。跳下了車,她才後知後覺,笑道:「我有些改不回來了。」

  裴六伸手挽住她:「改什麼改。省的你變得太女人了,回朝內你的那些同僚反而覺得不適應。」

  竹承語的裙衫已經有些舊了,這都是她幾年前僅剩下來的衣裙,時隔幾年再穿上,心中卻也百味陳雜。裴六伸手敲了敲她的帷帽,嘲笑道:「你奶奶年輕的時候都不會戴帷帽這種土氣的東西了,你帶著出門,只能讓大家都會注意到你。」

  竹承語還是不肯摘了:「事情已經鬧開了,估計現在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我的存在了,現在大家都愛看熱鬧,還是算了吧……」

  裴六倒也不勉強,挽著她往國子監內走去。

  這才走到了門口,就看見了兩個書僮年紀的人在喊道:「已有小報!已有小報矣!」裴六一下子耳朵豎起來了,對侍女招了招手,侍女連忙拿了幾個七八枚銅錢,換了一張小報來。

  小報紙張很差,就只有一張疊起來的大紙,沒有字的一面朝外。不止是裴六,路過不少士子打扮之人,都連忙過去買了一張。

  竹承語驚愕:「小報是什麼?我只知道朝廷的邸報——難道朝廷的消息還散出去了!」

  裴六已經邁進了國子監的正門,笑道:「也不能說是洩露出去,但是這上頭有不少朝廷相關的事情。邸報就只有你們這些朝廷命官才能看到,國子監有多少生徒,招貼的影壁和木板上很多事情不能貼,再加上換新的速度不夠快,就人印了小報。」

  小報誕生其實不超過半年,就像是大鄴如今的繁榮跟當年萬人赴科舉直接關係一樣,科舉是大浪淘沙,但是聖人說兩年一大考,今年還有制科,不少讀書人就留在了洛陽。他們也想知道朝廷的各大事項,也想瞭解各種動態。

  在這個每個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賺錢的洛陽,自然有人通過朝廷下發的邸報或其他手段打探消息,寫成文稿後拓在木板上,分別交給那些熟練的雕版刻的師傅,兩三天內便要求刻出來後印在低廉的大紙上,以普通民戶或者農夫咋舌的價格,賣給那些低級官員和讀書人。

  一張小報上一般會印有七八塊這樣的文稿,今日卻正中間有一大塊區域,印刷粗糙帶毛邊的大字赫然寫著:宋舍人結黨營私作惡纍纍,竹侍郎實為女子竟遭羞辱。

  裴六覺得自己該想到的,她怕竹承語看到心裡不舒服,連忙就合上了小報,幸而這丫頭正在看國子監寬道兩側招貼的消息。裴六看著周圍不少在國子監走動的人手裡都拿著小報,各個都在瞠目結舌的往下看,也慶幸竹承語今日戴上了帷帽……

  竹承語道:「你不是要來投行卷的麼?其實你讓蕭先生舉薦你也是可以的啊。」

  裴六搖頭笑了笑:「我這種人,就省得讓蕭先生沾上我的事兒。她傲骨清流,乾淨的很,朝中怎麼波動都不會波動到她身上的。」

  在投行卷的殿前,居然已經排起了長隊,像裴六這樣的人物,有幾個人不認識,她也站在了投行卷的隊伍後,立即引起了不少議論。

  今年制科,朝廷雖然沒有說,但外界預測進士的人數會比聖人登基後那次制科要多很多。再加上制科題目更難,更像是一次聖人出題的加考,比起人海之戰的常科,更容易受到聖人青睞。如今朝中包括俱泰在內的不少新晉大臣,都是靠著制科走到權力中心的。

  再加上各地官員也可以參加,制科比常科看起來更像是能一飛沖天,當然也艱險的多就是了。

  裴六為何會願意參加制科,竹承語沒有問原因,她隱隱覺得跟自己有些關係,但是又不好自作多情的這樣想。裴玉緋只說是想玩玩,她沒得可以輸,朝廷內除了罪大惡極也很少給官員判下死罪,命丟不了怎樣都好。

  那麼多人關注著裴六,竹承語有些壓力,裴六也看出來了,笑著支她出去看看周圍,一會兒再回來。

  竹承語已經有幾年沒有穿著女裝過,今日又是在這麼多人的地方走動,她也難免有些緊張。然而她身邊有不少女子正在歡聲笑語的走動,有的是拿著要去投的行卷,有的則是捏著要去參加十科招生的紙箋,似證明自己站在這裡是理所當然一般高聲笑鬧,她卻又覺得心頭漸漸放鬆。

  從幾十年前顯宗時期,女子以騎馬射箭為風尚,到如今又一步攻入了國子監,這個洛陽城內因性別而不可邁入的公共場所也越來越少了。

  往十科那邊的院子走去,文人士子打扮的人少了,漸漸都是些衣著樸素如市井民戶的男男女女,抱著捲軸和折頁本走來走去。遠遠有樂科與醫科、算科的招生制講,人聲鼎沸。

  這個春夏之交不但是制科即將開始,十科歷年的招生也在進行著。

  十科一直是招收寒門之家子弟,這幾年招收的人數卻成倍上升。一是因為六部考為十科增添了為官的進路,如果想直接繞過常科制科考入六部,非要有專業的知識和技能不可,沒在十科跟著師傅早早開始學習的人很難成功;二則是比如各地稅局和交引所得開張急需算科生徒,藥局和慈幼坊的遍地開花讓醫科生徒供不應求,還有聖人有意重建建康國子監,需要很多博士和掌教外調等等。

  十科和國子監的國子學太學一樣,是不用付錢的,屬於官學。再加上十科招成人以外又招孩子,比如樂科就是七歲以上即刻入學,洛陽附近不少人擠著想把孩子送來。

  竹承語漫步在十科的院內,聽著遠處樂科的先生一邊彈琴一邊講什麼學琴才有未來等等,才繞過木槿花下,就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和另一位算科大名鼎鼎的掌教並排走著,似乎在向他請教什麼問題。

  她這才停了步伐,不知所措的想要往回走,卻不料一陣風吹來,帷帽的輕紗本來就短,一下子被吹開,那人從遠處一眼望見了她,呆愣了一下。

  竹承語立即回過頭去,剛要轉身就走,去聽這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竹——」他喊了一半,似乎怕人認出來竹承語,連忙住嘴。

  竹承語這才回過頭來,攏了攏衣袖,木槿花下低頭,半晌才行了個士子之禮,道:「臣見過錢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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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6:19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五十二章

  竹承語不知道俱泰是什麼感受,雖然在朝堂上俱泰握住了她的手,一個動作言盡了他所有的態度。但竹承語心中有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這件事,在告訴俱泰她是女子的時候並沒有連帶著說出來。

  因為那些日子裡,竹承語也在煎熬猶豫,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公佈於世,這之後來源於同僚的異樣目光和指點她是否能承擔得起。

  最後她決意站出來,但是卻唯獨很難面對俱泰。

  對待別人,她已經短短幾個月修煉出一顆鋼鐵之心,把那些目光全都抵擋在外。

  人長這麼大,有一些人朋友是用來訴苦,用來傾盡眼淚,撒潑打滾的哭嚎也可以的;但有一些人,亦師亦友,包含著身為朋友的信任,也包含了為師長的敬佩和仰慕,有想追逐的仰望又有被對方相信的滿足。對待後者,她最怕的就是被發現自己的困境,自己的身不由己和眼淚。

  這種情緒實在是複雜,竹承語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身為上下級,她怕俱泰因此對她能力與性格的評價發生偏差;身為半個老師,她怕俱泰露出心疼和憐憫的姿態,這只能讓她覺得距離他的差距越來越遙遠;若是說身為朋友……她實際上並沒有作為俱泰朋友的自信,發生此事之後,男女又有差別,或許是做不成朋友了……

  竹承語在下朝之後,加上大理寺找她來問事,戶部內要要有調整,宮內還來了人說要量身做女子冠帽服飾,或許是忙,或許是躲著,她一直沒有跟俱泰說上一句話。

  俱泰是怎樣的知人心,他很敏銳的就感覺到竹承語在躲他,雖然這些年他認識的女子掐指一算數不出十指,但也算瞭解竹承語的性格。

  他抬起頭來道:「昨日聖人傳了短箋來說要我準備調整更合理的稅法比例,計算更簡單,比率也更合理,我本來想找你一起來國子監找那位算科的先生討論,結果你卻一溜湮沒了人,讓我一個人跑來了。」

  竹承語怔怔道:「昨日之後……太、太忙了。」

  俱泰哼哼笑了兩聲:「想也是。不過我這兒都商議的差不多了,也用不著你了。你怎麼來了?不會是又想參加制科,來投行卷的吧?」

  他走了幾步,大有跟竹承語邊走邊聊的意思。竹承語連忙邁步跟上,她以前在戶部的時候,常常要跟在俱泰身邊一起走一起議事,她的腳步很習慣的就能調整的跟他同步,竹承語道:「怎麼會?我當年就是制科考上來的,再參加制科有些不像樣。而且官品本就不低,再投行卷想到聖人面前露臉,顯得有些太急功近利了。您也知道,這段時間我也寫不出什麼像樣的文章……」

  俱泰笑道:「我隨口說說,你又解釋這麼多。我還不瞭解你麼,你本來就不是愛出頭的人。那你今日怎麼會來國子監?」

  竹承語心頭也輕鬆了些,兩人說話的感覺好像並沒有改變多少:「緋玉想參加制科,我陪她來。」

  俱泰驚愕回頭:「春闈那出頭一次,就表著她的文章堪稱極品,這要是再參與,可是野心滿滿!我以為她不會——」

  竹承語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俱泰眯了眯眼睛:「這話我也是猜。我可知道這緋玉本姓什麼,裴家這個六娘子有多扎手,外頭查一查便清楚。怕是因為你的事情,她心中氣不過,之前馮生一案也積壓了不少怨怒,她長這麼大怕是遭受到的不公不比你少。以前不在乎,逐漸累積,她不肯認命,心中有怒,想在朝堂上戰個高下。道姑身份,流連情愛本就是假象,這女人的野心,當年叛軍之地她坐擁小半個山東便可看得出來;二也有可能是覺得你往後的路子會比之前更難走,你的事情她都知曉,縱旁人都說這裴女薄情冷心,但總覺得她是不希望你一個人在朝堂上受了委屈,才也要站出來和你一起。」

  竹承語搖了搖頭:「緋玉是個性子很複雜的人,我只知道她並不冷漠,更不是沒心的女人。她其實也影響我很多啊。」

  她想了想,竟閒聊起裴六的事情,笑道:「前幾日還說來,男子四處留情,哪一日要是對這些統統拒之門外,開始專心愛一個人,必定要被說是浪子回頭千金不換,覺得那個被愛的人是多麼幸運多麼有福氣;她要是再將曾經來往的士子拒之門外,承認自己只和某位男子保持關係,外頭肯定要說她本性騷賤,這會兒也不會改,肯定是想圖謀什麼,不但要讓那位男子小心,甚至還會把她以前做過的事情都扒出來曬曬。我本沒細想過,她說來倒是真的……」

  俱泰跟她往前走著,看見投行卷的隊伍都快排到書院外了,道:「如果是她還在排著,怕是一會兒半會兒都出不來。這個空檔,你乾脆趕緊還了人情,請我吃頓飯。我可幫你去求過聖人了,你可別覺得能賴賬!」

  竹承語笑了:「就只讓我請一頓?你說吧,我反正也就那麼點家底,要是到江畔的萬豐樓,那我真是請不起幾個菜。」

  俱泰擺手:「不用走那麼遠,就國子監門外便有不少用飯的地方,估摸著我們吃完了,那位女冠都未必能排到,也方便你再回來。」

  竹承語先去找到裴六說了一聲,才跟俱泰兩個人穿過國子監外熙熙攘攘的大街,找了一家竹承語還算熟悉的小店落座。

  本來還拘束,但俱泰和她都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幾壺清酒下肚,話漸漸的聊的開了。

  此事發生,竹承語說出了內心真相,事情又得以解決,心頭輕鬆不少,不在意之間話也多了些。而俱泰貪酒,但實際上酒量並不如竹承語,俱泰不大在朝臣面前喝酒,今日竹承語是個特例,跟她喝了沒多少,他先托著腮靠著桌子,開始拿筷子有些幼稚的戳起了盤中的菜。

  竹承語有些想笑,她常聽說俱泰在休沐期間常常把自己喝的酩酊大醉,居然喝醉之後性情也有些改變。

  竹承語道:「錢尚書——俱泰,還能不能聽清我說話,我是說,聽聞那些女翰林要被分配正職,調入各部,其實我擔憂的是她們沒有按正常流程走,調職又晚,很可能還有人使絆子,怕是在各部都很難適應工作。」

  俱泰似乎有點沒聽清她說什麼,眯著眼睛直接站起身來,一屁股坐到她旁邊來,大聲道:「你說什麼?!」

  竹承語看他歪歪斜斜的倚著,還在跟顯擺似的擰著自己扳指兒,她只得重複了一遍。

  俱泰輕輕一笑,使勁兒拍了拍她後背:「別擔心!這事兒不會這麼冷卻下去的。你以為聖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默許女子入朝,鼓勵太后監國接受朝政,甚至幾次同意讓明明不符合規矩的女進士被承認。看起來說的是聖人為了鼓勵以才擇人,但是如果朝堂上大量的反對,按理來說聖人得到的好處就遠不比上受到的反對,聖人就一般不會再提。然而如今,聖人一而再再而三強調女子入朝,我個人認為是聖人有利益上或者是其他重要的目的。」

  竹承語沒有細想過這個,愣道:「你是這麼覺得?」

  俱泰輕聲道:「不是說天底下就沒有那樣為別人設身處地考慮的聖者,只是說聖人的存在就是讓一群人為了一個目標努力,他很難去做一些漫無目的且無利益的事情,畢竟這麼千百年來沒有女子為官,也有歷朝歷代的興盛。原因必定就是他為了自己或者為了誰而這麼去做。本來我以為是為了太后,畢竟太后的能力來監國理政合適不過,外頭又傳言聖人身體不佳,他可能是為了讓博有人輔佐,所以要為太后正名——」

  俱泰眯著眼睛敲了敲桌子:「顯然太后跟曾經的袁太皇太后相比,早已正名,朝廷上雖然有人詬病,但誰也不會去與太后為敵,更不會去懷疑太后的能力。如果是這個目的,那已經達到了。那聖人甚至為你出面,讓你正式成為一個女子的戶部侍郎,這件事證明聖人的計畫才進行到一半。那就是為了別人了。你覺得是為了誰?」

  竹承語想了半天,聖人身邊甚少有女子的親屬,甚至聖人本人都是斷袖,這……

  俱泰道:「你或許認識聖人的時間比較短,並不知曉。若說除了天下,聖人最在乎的人,怕就是季將軍了。聖人十幾歲的時候,就動用一切為了保證季將軍,也就是那時候的崔家三郎的安危,後來十五六歲的時候,那時候還是端王的聖人親自深入突厥腹地圍救崔三。而且在聖人登基前後,曾經有意倡立男子之間可成婚,聽聞那倡議沒出了萬春殿就被群臣激烈反對,以聖人的硬脾氣,再加之與崔三的感情,應該會抗爭到底的啊。」

  竹承語倒是知道季子介的身份一事,她猜測道:「但在那之後,崔三遇險,賀拔公身亡,叛軍大亂,消息傳到了長安。是不是因為聖人以為崔三已死所以——不對、但也不對啊,聖人為何在二人重逢之後,沒有再度提出要倡立此事的計畫。」

  俱泰看她說到了點上,敲了敲桌子道:「就是這麼個道理。其實聖人提出過幾次,但是群臣反對,他就只得作罷,也沒有對外傳出過消息。然而與這議案相比,女子為官一案,則是很慢很有耐性,又極為堅定的在這幾年推進起來。雖然不是詬病聖人,但人們往往都會對切身相關的事情最謹慎也最堅定。本來我沒有細想過,但是你的身份暴露之後,我發現我根本就沒有想過你是女子這件事。」

  竹承語聽得認真,她帷帽早已摘了放在一邊,側過臉來。

  俱泰道:「這就是燈下黑,我從來沒有想過女子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女子可以擔任這樣的職位而且細緻穩重。其實現在看來,你的樣貌,你的所作所為很多事情都很像女子,但你也知道南朝士子,粉敷面,蘭花指,寬袖長衣,語調婉轉的事情可不少,那時候我都覺得是你不過是像當年南朝士子一樣罷了。然而我覺得,很有可能,不止我在內,所有的人又燈下黑了一次。」

  竹承語想了想某種可能性,只覺得頭皮發麻起來:「你——你是說……」

  俱泰抬起眼來看她,靠近低聲道:「我問你,當時在場上鬧起來,季將軍攬著你的時候,跟你說了一句話,說的是什麼?」

  竹承語心頭亂跳,她輕聲道:「季將軍說,他從聖人那裡知道我是女子,要我放寬心,不會有人能傷害了我,他也永遠會站在我這一邊幫助我。」

  俱泰眼睛裡閃了閃光:「你與他很少有過對話吧,不過也有可能是聖人授意讓他在朝堂上隨時保護你,防止事情鬧大。但如果這樣,聖人沒必要喊出他名字——而且,季將軍以前花名在外,可不是只喜歡男人,在聖人面前這樣攬住一個女子,聖人竟也沒什麼反應。而且聽聞崔三七八歲之前,養在宅內幾乎沒有見過外人——」

  竹承語搖頭:「不可能,我是女子,我難道看不出來男女差別。季將軍看起來不可能是個女子!」

  俱泰語氣凝重道:「如今還有百姓唱木蘭辭,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前有婦好,後有呂母、遲昭平,女人也是可以帶兵打仗的,她家中有胡人血統,胡女有些濃眉大眼,改了髮型服飾難辨男女的不在少數……」

  其實最讓他相信的,是某些回憶起來歷歷在目的細節。

  賀拔慶元帶崔季明出使西域,為表歷練,平日做小兵使喚,卻未曾見她和別人睡通鋪,而是與言玉共居。言玉也經常打水進賬,對他照料的無微不至,看起來像是少爺性子,但也可能說明了別的事情……

  更何況俱泰見過崔季明作女子打扮,胡漢混血的明豔在穿上女子衣袍後盡顯,她換衣服時也不許任何人靠近,將他也吼出門去……

  而且他記得當初倆人遭遇風沙,他差點沒命,其中每一個瞬間他腦子裡都刻得清清楚楚,他伸手拽住崔三胸口,她居然在生死關頭勃然大怒,才導致兩人很快就被風吹飛……

  還有很多很多,包括她明明性格爽朗,卻從來不像往常軍中男子一樣坦胸露背,更不學胡人光身穿皮毛,開叉到腰間。包括聖人對她隱隱有一種捧在手裡的小心翼翼,縱然跟情愛有關,但崔三的軍功和武功都不該讓聖人有這種感覺。

  本來是和竹承語隨便討論這種可能性,一瞬間無數細節湧進腦子裡,俱泰嚇得瞬間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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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6:34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五十三章

  這絕不可能有假了。

  而他發現了這件大事,聖人此事不願意說,就是怕朝野動盪。畢竟崔季明手中的軍權絕不小,而且是不侷限地方的、中央軍權的一個變種,誰都知道看似這部分軍權在崔季明手中,聖人掌握的軍權只有中軍那十幾萬,但崔季明和她的魏軍才是聖人的王牌,各地的軍權想要坐大都要想想崔季明手裡的那把刀。

  此事一旦鬧大,崔季明如果被逼迫退位,聖人很難以合適的手段將這部分權力納入中央,如果交出去又沒有像崔季明這樣絕對可信任之人,必定會造成中央和地方軍權的不平衡。波及的不止崔季明一人,更是她與聖人手中的軍權,是半個朝野!

  俱泰一身冷汗都驚出來了。

  竹承語知道此事絕沒有好處。

  她面上還滿是懷疑之色,怎麼樣都不肯相信崔季明會是女子,口中還道:「這事兒連個證據也沒有,怎麼可能,季將軍打仗多少年,你才見過她多少面?這樣的話也敢——」她說著說著,看著俱泰瞪大眼睛冷汗直流,驚道:「你怎麼了?」

  俱泰猛地回過神來,伸手抹了抹眼罩下,才笑道:「我胡思亂想,若是季將軍都可能是女子了,那豈不是可能半個朝野比她弱質的人,都有可能是女子,說不定朝廷上有不少人都女扮男裝。想了想那個場面,有點嚇人,但又覺得自己太傻了。他們難道還私底下說出真相,結果發現半個禮部都是女的?」

  竹承語心裡又覺得俱泰剛剛推論的過程挑不出錯來,但俱泰形容的又有些好笑,她也笑了笑:「你也太會瞎想,是不是我是女子這件事情嚇到你了?」

  俱泰擺擺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哎不至於不至於,可千萬別說出去,季將軍官位比我高,我編排他可不是什麼好事兒。等回頭讓人參了一本也說不定!」

  竹承語笑:「我怎麼可能會說出去。」

  俱泰也乾笑了兩聲,望著眼前這一盞酒不敢喝了。

  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有錯,他太想知道了,難道三郎真的是女子?

  如果是這樣軍中無人知道?他腦子轉得飛快。

  見過三郎女裝打扮的還有陸雙,俱泰跟他聯繫不是太多,但是叛軍之地的時候,他還是三郎的軍探。他一直在三郎身邊,知道此事麼?

  還有三郎一直把所謂的豔妾考蘭帶在身邊,當初帶考蘭走就是在西域最後幾天的事情,那時候就蹊蹺得很。說是考蘭想投懷送抱,但他跟三郎走的時候卻像是被強行帶走,並不太高興,是知道了此事被掠走還是……

  還有之前軍中,說是三郎受傷很重,聖人責罰了兩位將軍,還扣押了軍中的太醫,是追責還是因為三郎身份暴露?此事居然沒有滅口?

  仔細想來,很多事情都變的模棱兩可了,是表面的說辭還是另有原因?

  俱泰能得到讓他確定的真相的辦法,大概也只有親口去問崔季明了。

  從朋友的角度上,他覺得他可以去問,三郎對他很好,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對他翻臉。

  然而從朝臣的角度,他又很謹慎。這個秘密牽扯的太多,編織出這個秘密最早的目的已經不復存在。什麼崔家和賀拔家的聯盟,什麼三州一線岌岌可危的軍權,這些上一代考慮的重中之重的事情,到現在或蕩然無存或塵埃落定。

  這個謊言僅僅留下了一位支撐大鄴的年輕將軍。

  但他問出口,會不會讓崔季明為難,她說與不說都不合適。會不會讓殷胥對他忌憚,甚至可能貶官滅口?

  俱泰更怕的是一種可能性……

  他會不會從這一刻信任他的崔季明口中得知這個結果後,在遙遠的有朝一日,或許他身陷權力中心已經鬼迷心竅,或許他因為政見不同和崔家三郎做不成朋友,或許他成了他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有沒有可能失了理智的他也會利用這一點?

  他一向愛權力,也畏懼權力。

  聖人說他有在泥潭裡摸爬滾打的功夫,但他知道官場這泥潭也有魔力,也怕自己多少年後,髒了手,犯了事,身上掛著太多人的利益,忘了抬頭看,忘了自己的初心。

  若真有一天,他真怕自己會傷害到旁人。

  大概是喝多了,竹承語與他說著關於女翰林的事情,他隨便的補了兩句:「放心,就算是為了聖人的青睞,我也會把女子為官一事貫徹下去。女子入官場絆子多,就把她們的個人利益和部門利益聯合起來,就把內朝考核的公平性保持下去,這些都是實施上的問題,你別擔心,出問題我們就解決問題。這事兒重要的就是不偏不倚,不因女子身份而降低對她們的要求,也不以女子身份阻隔她們的進路。往後官身女子的婚嫁、財產、繼承等等問題,還都要吏部等等一同來商議——」

  竹承語點頭,如果俱泰這麼想,朝堂上還會有很多人是為了迎合聖人,暫時不會在這件事情上動什麼手腳。今年制科如果女子的進士人數有所增加,或許關於國子監女班擴招、州學縣學允許女子入學等等的事情,都有的可商議。

  她剛要開口,俱泰卻顯然已經眼神飄遠了,他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一把抓住竹承語的手腕。竹承語一驚,俱泰壓低聲音道:「你信不信,有朝一日我或許會成為你最噁心的那種人。或許這些日子是宋晏入獄,十幾年後會是我。」

  竹承語笑了:「怎麼會。你別誤會,我是說一是你不會改變,二是如果你真的成為了那樣的人,我怕是到時候沒有人能動得了你。更何況你說過的,朝堂上沒有善惡之差,只有過與不過。我仔細想了很多,當時我不能理解,現在卻覺得你說的很不中聽卻很真實。」

  俱泰讓她前半句說的心驚,因為竹承語說得很可能是事實。他前傾身子,認真的望向竹承語:「錢某願聞竹君言,你怎麼看?」

  竹承語有一點很可愛的小得意,道:「就像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有腐朽,分有爭端,朝廷是一樣的。假設你手中貪了,你掌握了很多的資源,而且整個朝堂向你抱團,結為你這一黨,看起來是萬惡不赦的。但假設聖人除掉了你,就能澄清御宇了麼?關鍵根本不在於你,而在於資源——錢或權從縫中流出在朝野匯聚。除掉你,人們不敢抱團,卻依然會追逐這部分洩流的權力,各自為黨,而後爭執不休,愈發混亂。因此,該要做的就是堵掉權力洩流的縫隙。」

  她伸手沾了一點酒,又撣掉,道:「那是你一人時,這縫隙和源頭容易找到且堵住,還是沒了你,一片混戰時容易找到?你沒了權,抱團結黨還能成立?而你如果有足夠的力量,超過了那個限度,你會眼睜睜看著聖人堵掉洩流,動你的根基?亦或是當你表面上的勢力淹沒了聖人這山頭,聖人或下一代聖人,還能理智到不動你不管你而去追溯根源?過與不過,便是關鍵。」

  俱泰忽然暢快大笑:「竹丫頭啊竹丫頭,我好久沒有這樣坦誠的聊。每次總讓我忍不住說很多掏心窩的話,說很多不小心的話,是你的能力啊。我總是小看你,你在這個年紀,每天都會有變化,竹遇春雨,五十日便可成材啊——」

  他笑罷,搖搖頭道:「你說的很對,過與不過。不過,我便是朝臣中替聖人擔憂,協助聖人釐清複雜朝堂的關鍵人物,但苦的就是我,下頭的騷動不安,每天冒出的大小簍子,聖人不用管了,我為了這個「不過」就不得不把每一件小事都控制住。若是過了……生若逢時,動盪時期或可成梟雄——別露出那種表情,我知道這話太踰越。但以現在的大鄴,以與我同時代的聖人來看,我過了那條聖人心中的底線,就只能是死路一條。但問題不只在於不過就是好,過了就是死——」

  俱泰擺手道:「你或許再過一兩年就懂了,為官之高,在於看見該看的,看不見不想看的。聖人選我,因我出身貧寒,地位低微,我不想看的,和那些高官們不想看的不太一樣。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情,在我這兒可能過不去。但我怕我改的是這一點。如今我看不下去的事情,多少年後,我學會閉眼了。然而這些事情的影響和災難,卻並不是不存在的。」

  「竹丫頭,大鄴如今有進言制度,就算是個七品小官,也能把話遞到聖人眼前去。此事,能在官場遊刃有餘之人做不得,因為會忘了初心改變想法;而剛正不阿與官場格格不入之人也做不到,摸不到半點權力就是沒有能力,做了也只有死路一條。我能委託的只有你了。」

  俱泰還是悶了一杯酒下肚,辣得胃裡一片脹痛,道:「請你做我這個糊塗人頭頂的一把劍吧。有一日我這僅一隻的眼也會裝作看不見了,你便該兜頭劈下來,將我打回原形。」

  竹承語愣了一下,僵硬在原地:「你這話什麼意思!」

  俱泰不知是醉了還是敢說出了他平時說不出的話,將手指在唇上比了一下:「噓,你聽我說。朝堂上的劍,一輩子只能被用一次,站出來了的直言之臣就要不然被折斷,要不然被群臣排擠而束之高閣。你無非認真二字,但就這認真二字就是你的鋒芒。算我自私,別人沒這個福分也沒這個勇氣,這輩子你能站出來死磕的人,只可能有我,你願不願意向我承諾。」

  竹承語嗓子一啞,就跟被人鉗住喉嚨般一個字也說不出。

  俱泰沒顧男女身份之別,跪直身子,攬住她肩膀:「就算是十個八個竹承語,十個八個你阿耶那樣的人,也不可能讓這世道天朗水清,但若我真有朝一日擁了半個朝堂,你只要針對我一個。我現在能做的,就是保你這個不懂變通的腦袋,讓你這個小竹竿子在朝堂上不會在刺我之前,就被別人忌憚而擠下位去。養一把利劍用來刺股,若刺股仍不能清醒便來自刎,我就是不想讓自己臨死了才知道自己變了。」

  竹承語只覺得肩膀好似被烙鐵燙中一樣發抖:「你……你是要我……俱泰,天底下沒有真正的正義,正義是被需要的時候才昭彰的,這話是你說的……這天底下那麼多魑魅魍魎,大家都沒多少差別,你找我來,若我成為其中之一呢,你把我看的太高——」

  俱泰笑了笑:「話是我說的,卻不是通用天下的。什麼是對錯你自由心證。竹丫頭啊,但願別是我高看你,旁人不言的事,你記在心裡,終究有一日你韜光養晦,別忘了外頭這層在官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劍鞘裡,裝的是什麼,別忘了難做也該做的事情是什麼。如今是幾十年來的一個澄清御宇,用不著你,往後二十年卻未必用不著你。旁人的家世、身份、性格和本心難及你,這股韌性更比不得你。你總覺得自己是小官,數數內朝官員,包括和你同級的侍郎在內,有實權的官員才多少個,你已經半隻腳邁進中心來了。」

  竹承語搖頭,這番話裡俱泰的希冀已經很明顯了,她竟覺得自己眼眶疼了:「你說你會變,我今日都能被宋晏拿捏這麼久,往後我會不會變?!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若有一日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你就認為我能開口?」

  俱泰笑著起了身,晃了晃酒壺:「別多想,總覺得我是在誇你?你的性子已經決定以後的路會怎麼走了,我是因為瞭解我自己才擔憂。越想越覺得你的姓氏再合適不過,竹,可以傲霜雪卻不能擔棟樑。然而長林豐草之中,一個個都不管自己是個什麼品種就想擔棟樑,結果連傲霜雪也做不到。唉……」

  不管竹承語如今年輕,對自己是怎樣的惶恐,俱泰心裡卻決定了。

  竹承語看著俱泰居然收拾東西,準備想走,話這不才說了一半,他就這樣走?!竹承語驚道:「這就要走?」

  俱泰走向門口,有些腳步不穩,笑道:「都說了你請客,怎麼還反悔啊。這都什麼時候了,說不定裴六也在等你,你也快走吧。」

  竹承語:「此事我——」

  俱泰笑:「此事已定,由不得你多說。除非你折於林中或者有朝一日長歪了。但願別。頭懸樑靠我的良心,但人有一日會禿頂啊。錐刺股就靠你了。」

  他說罷搖頭晃腦,推開大門便走了出去,連多一句告別也沒有了。

  竹承語在原地愣了半天,待到起身追下樓去,卻已不見俱泰的蹤影。

  難擔棟樑一事她心裡有數,可傲霜雪……她能做得到麼?

  俱泰的車馬走了半天,休沐日的洛陽一向繁華,堵了很久才到達了目的地。這裡大多是住宅,路上的街燈沒有鬧市多,車伕停了車,只聽見車內傳來了呼嚕聲。

  他不得不進車內,推了推一路上酣睡的俱泰,道:「錢尚書,季府到了,您不是說要去見季將軍麼?」

  俱泰吸了吸鼻子哼哼兩聲,醒了過來,扶著車壁坐直身子,這才慢吞吞掀開了車簾,望向車外的季府正門。他迷迷糊糊的居然真的讓車伕帶他來季府了啊。

  果然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麼?

  俱泰揉了揉臉,所幸摘掉了眼罩,道:「你先等會兒,我考慮考慮。」

  他坐在馬車裡,外頭冷風一吹,路上睡了半覺,也清醒多了。

  車內沒有點燈燭,一片黑暗裡他坐了半天,想了很多很多,如果崔家三郎是女子,過去那些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如何經過的。很多他從未考慮過的細節與困難湧入腦中,一時間他也有些恍惚了。

  很多時候,竹承語、太后也罷,崔季明也罷,他們做出一些了不起的事情,並不是為了挑戰「女子不如男」的這一說法而做的,不是單純為了女性的權力和利益而做的。是因為她們這個人的品性、能力,告訴她們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該做的。

  到了這地步,男女的差距不是他們最想抹平的事情,那些和無數男子一樣的家國天下之心才是最根本的動力。只是因為她們身為女子,想要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她們本以為不是問題的男女差距,卻成了她們做一切事情的前提。

  她們不得不先對這個問題下刀才能行事。

  她們有一道高高的圍牆佇立著,必須翻過那道圍牆,才能氣喘吁吁的站到他們這些人身邊。而單純的只是想推倒這堵牆,告訴他們這些從小打大沒見過牆的人,這堵牆的存在,就已經如此困難了麼。

  再度想來,這些人已經憑藉著自身的能力跨越了這道鴻溝,已經成為了和無數有志向的男子一樣,可以為天下而奮鬥的人。

  她們已經和今朝今代的許多能臣偉人沒有什麼區別了。

  他進去了,得知真相了又能怎樣?恭喜她翻越了那道牆?稱讚她為了那堵本不該存在的牆而付出的努力?

  有必要麼?多虛偽啊。

  人生曾幾何時在他面前也有一堵牆,侏儒、奴隸、商人,很多身份寫在牆上,可以說是聖人與三郎扛起他,讓他搆到了邊緣,讓他得以翻過而踏上旅程。

  有這樣虛偽的詢問、感慨,他不如去幫著推倒那堵牆,讓今日他問也不敢問,她說也難說出的秘密,可以昭告天下。

  今日問了改變不了什麼,今日開始做些事情,才能真的改變什麼吧。

  俱泰覺得自己腦子糊塗了太久,這會兒才清醒了一些。

  車伕等的不耐煩了,才聽到車內傳來了俱泰的聲音:「咱們走吧,這麼晚了,就不要打擾她了。」

  車伕得令,一甩馬鞭,車馬輕快的走過夜巷,俱泰不知是今日喝醉有感而發,亦或是這幾日他受到的驚嚇有些多了。他探出頭去,回望向季府的大門。

  今日不問,他盼著有一日,他可以和群臣,和無數的天下人,一同聽到這句話。

  不再像是竹承語那樣流著淚道歉,而是她依舊笑的明亮,穿著那身最配她不過的戰甲。

  「對,我就是女子。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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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6:45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五十四章

  「所以,妙儀你看出來了吧!你這兩個阿姊心裡根本就沒有你!」崔式倚著門框,痛心疾首的吃著柑橘,彷彿被酸得胃裡冒泡一樣擰著眉毛。

  妙儀可不會受這種低段位的挑撥離間,她抬起頭來:「才不會呢!我又不是明日就走了,她們今日要去忙也沒辦法呀。」

  崔式:「不是明天也是大後天了啊!都到這時候了,他們不幫你收拾一下行囊,居然還出去玩。你跟你阿兄說,去什麼宮裡啊,人家一家團聚,你去湊什麼熱鬧是不是!」

  崔季明坐在榻上,正翹著腿笨手笨腳的給妙儀收拾梳妝盒,聽了這話無奈扶額:「阿耶,我就在這兒坐著,你可以好好跟我說話。我今日進宮,也是為了後日能跟妙儀一起出發啊。」

  崔式都沒耐性聽崔季明把話講完,擺擺手:「行行行你永遠有理。你要出去護送你妹妹,去打突厥,還要一而再再而三求他?下次他讓你出去打仗,你就裝病,讓他來求你一把試試。舒窈,你翻什麼眼睛?怎麼看你阿耶呢!」

  他一下子扶著門框站直了:「舒窈,說的就是你,你跟殷家有那麼熟麼,哎呦三兒去也就罷了,你湊什麼熱鬧啊,人家好歹認識七八年了,你這都沒譜的事兒,別讓人家覺得我們崔家愛往他姓殷的旁邊湊!」

  舒窈氣的把手裡的新衣往榻上狠狠一放,指著崔式怒道:「瞧你酸的那個樣子!我今兒不是去宮裡,是去與戶部談事情。戶部高官與十幾位晉商、蜀商要一起討論交引實行這段時間的成效和弊端,還要討論新商稅比例的各條利害。是去做正事兒!」

  她轉過臉來,臉上氣得都泛紅:「你禮部就這麼閒麼!像你這樣的官也少,誰天天四十出頭就養花養鳥曬太陽的!誰什麼時候參你一本,你連這位置也保不住!」

  崔式簡直越老越幼稚,氣到自己閨女,別提多開心了,得意洋洋道:「那是你阿耶能力強,水平高,早早忙完了讓別人幹活,自己也少參與那些亂七八糟的,有的是閒。我當年讀書可不比你南邦叔差,人為棟樑多累,你南邦叔都多少天沒去花天酒地了,荒唐了那麼多年沒玩出毛病來,給小皇帝當了幾年丞相都快老了七八歲。」

  舒窈扁嘴道:「行了,你光嘴上說著關心,收拾東西也都是下人的事情,你每天除了打擾妙儀練棋,要不然就是坐在這兒看下人收拾東西,也沒見你幫上什麼忙啊。」

  崔式又開始吃著柑橘解釋起來,說什麼自己怎麼怎麼安排下人如何如何,舒窈轉過頭來,對著一旁的妙儀和崔季明做了個鬼臉,比口型道:越老越煩人啦。

  還是妙儀善良,開口道:「阿耶要是覺得晚上沒人一同用飯,我叫熊哥哥來好不好?也算是一起有個說話的人啊!」

  崔式眉毛擰起來,噎在那裡半天沒吐出一個字,忽然轉了身,往外走去,拋下了幾個字:「你隨便吧你,反正也不是為了讓我見。」

  妙儀還傻傻的轉頭看向崔季明:「這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崔季明笑:「你猜唄。」

  其實今日本來是修要進宮,想帶舒窈去,可舒窈今日卻有事,安王夫婦也去,就算是宮內團聚了。修是個熱絡活躍的性子,非要拉上殷胥。

  殷胥肯定不會主動說想去,但怕也是想要聚一聚,修邀約他,他必定會裝作勉為其難的同意。

  只是飯桌上有博,有安王夫婦,殷胥也不知道是想讓薛菱見見她,還是自己慫想找個人陪著,非要拉著崔季明也去。

  於是就演變成一場好多年難得一見的宮內家宴。

  崔季明給妙儀收拾了一會兒東西,就變成兩個妹妹給她挑衣服,崔季明自己選出來的方案全都被兩個妹妹一臉嫌棄的否決,最後還是舒窈道:「聽聞聖人喜歡青、藍之類的顏色,你就配合著他一些嘛。別戴那青銅的耳飾了,以前是說出身寒門,但也未免顯得廉價。有太后在場,用金色又顯得張揚,還是銀的耳環好,也配衣服的深藍色。」

  崔季明頭都大了:「哪有那麼多講究!你讓下人隨便給我拿一套就是了。」

  舒窈笑她:「你以為下人每次都是隨便幫你拿衣服啊?平日你不愛戴冠,今日場合還是戴個小冠合適。哎呦你看看你這個臉上裂的,你這是去犁地了還是去跑馬了!」

  兩個姊妹在旁邊忙活,妙儀都到了會給她塗手霜的年紀。崔季明暈暈乎乎的換上衣服,總感覺舒窈還往她臉上抹點什麼,想阻攔都阻攔不及。待到被架上馬去,似乎連金龍魚都嗅到她身上有些什麼香味,打了兩個響鼻。

  崔季明一路進了宮裡,從側邊宮門到進宮一路上的侍衛,見過她不知道多少次了,也都不用問,笑著叉手行了個禮便放崔季明進去了。

  到了內宮,殷胥坐在側殿等了半天了,才聽見崔季明毫不穩重的腳步聲,便起身出來,道:「你以後就早點來也不會怎樣!」

  崔季明指著他:「靠,你怎麼穿了紅!哎呦我的天吶!」

  殷胥是知道崔季明喜紅,就特意為了配她穿了紅,結果一看,崔季明居然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殷胥也有點哭笑不得,卻也有點高興,道:「唉,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他剛想說崔季明穿這種深藍也很好看,就聽著崔季明這個大破鑼開始叫喚:「你這個屎紅也太醜了,我以為你上朝穿的屎黃已經是醜的極限了啊!」

  殷胥真是想上前兩步掐死她,最後還是氣的點了點她腦袋:「你一會兒要是在她們面前這麼說話,薛太后一個人就能兩三句話噎死你。」

  崔季明伸長手,極為艱難卻又裝作帥氣的抱住他肩膀:「好好我知道了,肯定不會給你丟人。」

  殷胥咳了咳,斜了她一眼。

  崔季明扁扁嘴,只得把手收回來,挽住他手臂:「這樣行了吧。」

  之前有多浪,飯桌上崔季明就有多能裝多乖巧,她和博兩個人坐的靠近,簡直就像是兩個見了先生的孩子,併著膝蓋乖乖吃飯。

  林太妃身子不是太好,崔季明見她並不多,以前她身為皇后時總是穿紅穿粉,顏色豔麗,首飾也精緻,如今身為太妃,年歲漸長也低調了許多。薛菱卻不,她本就愛紅愛紫,做妃時就什麼都敢穿,當了太后也是不管顏色適不適合自己的年紀,想穿就穿。

  她目光倒是時不時就審視在崔季明身上,不過話說的還是很好聽的,在桌上談了幾次崔季明的軍功,說了幾次小時候崔季明就跟殷家幾兄弟一起長大的趣事。

  林太妃道:「元望也在朝中做事,澤你回來有沒有見他?」

  澤笑道:「自然見了,回了洛陽,除了家裡人以外,跟我最熟的也就是元望了。不過元望……很惦記一些事情,最早不願見我,還是我再三邀請。該笑的事兒也笑了,該哭的也哭過了,幸好沒讓博瞧見過,否則看我跟個傻子似的,更嫌棄我了。」

  薛菱托腮笑道:「也好,這會兒倒是連上你,你們三兄弟都往崔家跑的多了。崔家三郎見得多,如今總是不姓崔了,還忍不住老想叫她三郎。倒是你那妹妹,我未曾見過,這些年都在南方長大?」

  崔季明抬頭,總覺得是林太妃不好意思問,讓薛菱幫忙問的。修也會裝傻,他雖然跟林太妃說了,但問的是崔季明,他心裡乾著急的想把某人誇成小仙女,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在一旁跟博玩猜拳。

  對面這個中年閨蜜組咄咄逼人的目光,讓崔季明跟代替孩子來相親的爹媽一樣,硬著頭皮道:「是,十三四歲的時候回建康了。只是沒幾年建康動亂,她遷居和州又搬到蜀地,在蜀地待了好幾年。」

  薛菱是在從崔季明嘴裡釣消息,林太妃聽了一會兒忍不住了。

  她開口道:「三郎便是一句話,當真不是我這傻兒子一廂情願?你那妹妹點了頭,說是願意成婚了?」

  畢竟關於修和舒窈,她知道的很早,曾經從中插手讓兩人好幾年沒有過聯絡。

  崔季明點了點頭:「前幾日修也來崔家玩了,阿耶很熱情,也很喜歡修。」

  殷胥斜眼,顯然不相信崔季明。

  林太妃這才捂著胸口鬆了口氣:「那就是萬幸。我這兒,讀書不行還貪玩,習武說是有些長進,也不是建功立業的將才。小時候說是長得好看,出了點事兒連張可以驕傲的臉都沒了。我才是愁啊——」

  修聽到親娘這樣說他,簡直連飯也要吃不下去。

  崔季明又道:「今日太妃也提了,我這個當阿兄的也想多問兩句。舒窈在蜀地經商,做的也很好,崔家二房剩兩個女孩您也是知道的……能成婚自然是好,就是或許不是舒窈嫁進來,而是……」

  薛菱一臉興奮看八卦的表情偏過頭去,林太妃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讓他住你們家去便是。本也就沒指望過他能有人願意嫁,那要不要留在洛陽成婚?打算什麼時候辦?讓五娘也往宮內多走動走動,我知道她的,腦子好使會說話,長得還漂亮。要不先別回蜀地,在洛陽生個孩子,可以送到宮裡我來帶,五娘事情多,也忙。我有經驗——」

  修聽不下去,臉都紅透了:「阿娘!還、還沒定的事兒呢!你說這麼多幹嘛!」

  林太妃看著修還欲拒還迎的樣子,真是恨鐵不成鋼,要不是這麼多人在,真想罵他一句:要是崔家反悔,你就坐地上哭吧你!

  薛菱也不知道是不是閒太久了,一副沒看夠戲的模樣,攛掇著崔季明道:「崔三,想也是你阿耶不點頭。不用管他,他就是一狐假虎威的,這時候開始端著做穩重的阿耶了,當年他跟明珠要在一起,鬧得半個長安城都快炸了鍋!他什麼手段沒耍過,不要臉的時候多了去了,要不是死纏爛打,明珠說不定嫁給殷家——」她又噎了噎:「幸好她心軟,跟你阿耶跑了。」

  崔季明大有興趣,還想再問,薛菱卻不說了:「前一段時間,胥不在朝內,就崔式天天的朝堂上就在朝堂上逮誰懟誰。偏生還沒幾個能說的過他的。你爹就靠一張嘴,一張臉了。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不說了。你比你阿耶有本事多了,總覺著胥接到我身邊,我都還沒養熟呢,先讓你拐跑了。」

  崔季明心道:明明那時候是你兒子天天往我這兒湊!

  殷胥卻道:「她也就比她阿耶多些力氣,會打仗。我雖不知崔尚書當年是什麼樣,如今這嘴皮臉皮我可真是怕了。」

  修說起這個激動起來:「就是!我小時候也是傻,我還真信!他還跟我說什麼綁著大風箏跑得夠快就能飛——說什麼柳樹葉子蓋在眼睛上能看見鬼!什麼何先生鞋裡墊了兩寸厚,讓我不信就偷拿走量一量!」

  雖是分桌而坐,大家卻也都笑開了,崔季明可知道自己那時候心理年齡可一點也不小,居然幹出過這種傻事,面上笑著,實則恨不得挖地埋了自己。

  唯有殷胥隨著眾人隱隱笑了,目光卻跟連排箭似的朝她射來,在眾人的笑聲裡湊過去,在她耳邊輕聲道:「你跟他那時候玩得這麼好?我怎麼不知道。」

  崔季明瞪眼:這叫玩得好?

  殷胥的斜眼,態度已然很明顯:你為什麼欺負他不來欺負我。不是說好就愛欺負我一個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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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7:00 |顯示全部樓層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五十五章

  別人在聊天,他們倆卻在眼神打架。

  崔季明撇嘴白了他一眼,嫌棄他的小肚雞腸,殷胥卻是當真在意,二人桌子隔得不遠,他對博招招手,過了一會兒博跑過來,抱著崔季明的脖子,靠在她耳邊輕聲道:「阿耶讓我給將軍傳話。」

  崔季明挑眉:「他說什麼?」

  博道:「阿耶說,你等著吧。」

  崔季明不屑,湊到博耳邊嘰裡咕嚕一頓,讓他去給殷胥傳話。這孩子當傳話筒也樂此不疲的,屁顛屁顛跑過去又抱住殷胥。

  殷胥跪坐著,攬住博道:「她說什麼了?」

  博如實傳話道:「季將軍說,那她今天晚上就來欺負你一個。阿耶做了什麼,季將軍為什麼要欺負你啊!」

  殷胥耳朵紅了:「……」

  博還滿臉擔憂:「欺負人是不對的!我去跟季將軍說,讓他不能這樣!」

  殷胥還是把博給拽了回來:「你別跑了,就在這兒坐著。她臭不要臉,你別跟她說話了,整天就教孩子一些亂七八糟的,她才該挨揍。想吃什麼?阿耶給你夾。」

  博搖頭,摸了摸肚皮:「不吃啦,早就吃飽了。阿耶你跟我說嘛,季將軍幹嘛要欺負你。」

  殷胥耳朵上的紅色已經蔓延到臉上了,反而訓斥博道:「沒什麼欺負的事,你不要多問!」

  博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被他罵了,氣鼓鼓的扁嘴,抱臂悶坐,一會兒才開口:「就該讓季將軍欺負你!哼!我不會幫你了!」

  殷胥剛要回頭哄他,一邊修又笑著問起話來,他轉過頭去應答,再回頭的時候,博已經坐在崔季明膝頭跟她打拳玩了。

  既是家宴,酒過三巡便換了地方,挪去偏殿的撤了暖爐和隔門的暖閣裡,矮榻很寬,殷胥他們幾兄弟坐著,崔季明抱著博坐在案几旁邊,刁琢也湊過來跟博說話聊天,太后與林太妃坐在榻旁的矮凳上。

  崔季明跟刁琢沒說了兩句,就聽到一些關於邊關的話題,立刻豎起了耳朵。

  修問道:「聽聞在朔方,兆幾次帶兵突襲,立下軍功,如今已經陞遷,胥你不打算把他調到稍微中央一些的位置來?」

  這話說的既像是傻白甜的想讓兄弟團聚,又像是暗示殷胥是否要將在邊關自由的兆稍微控制一下。

  他雖然不是腹黑,卻也不是真傻。殷胥應答道:「那要看他自己。回洛陽,朕有的職位他未必喜歡,在朔方,上頭大營的主將可是多少年不變,我給朔方主將託了話,他也有人照應。」

  林太妃正在翻看修手腕上留下的淡淡疤痕,抬頭道:「可以讓他偶爾回洛陽一趟吧,他阿娘不在了,也是無人照料,成婚的事情雖然要看他自己,但是偶爾回來休養一段時間還是合適的。朔方難免也太累了。」

  薛菱撫了撫鬢角,有些感慨林太妃真是年紀大了母性大發,卻又轉念道:「也不說強留,但是經常回來也好。兄弟之中,你們應該也幾年沒見過他了,當年的事他吃了苦頭也罷,上當受騙也罷,恢復王侯身份雖已不合適,但多一份仁慈總是不要緊的。」

  母子二人交換了個眼神,殷胥知道薛菱是什麼意思。

  他在地方上,現在軍功纍纍,不陞官確實不合適,但是照這樣子下去,他的軍權也一步步擴大起來。殷胥吃過虧,不能不防,偶爾調回洛陽,就算只有幾個月,既能不削弱他的權職,又能因為他暫離期間兵力需要被別人代領,回去之後手下的兵力也會跟著有變動。這樣一定量的變動,就能稍微讓他和手下士兵的關係稍微疏遠一些,不至於在地方上威望過盛。

  而且軍權主要也握在朔方大營的主將手中,殷胥可以讓他建功立業,封官甚至有朝一日再授爵,但是單獨將一個這樣重要的大營交給兆,他確實做不來。

  他開口道:「好。我心裡有數,不打緊。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要警惕卻不能太無中生有了。」

  薛菱聽他這樣說,她心裡也清楚殷胥的水平,又有林太妃和她提出來做台階,事情應該能做的適度且雙方都不失顏面。

  沒一會兒,博先開始了打哈欠,林太妃笑道:「倒是跟胥一樣,到了點就要去睡了,連半個時辰都拖不了。」

  崔季明斜眼:不,他現在可不是到點就睡的乖寶寶了。

  殷胥道:「今日這麼晚了,澤,你們就別回去了,宮內多得是空殿,還有修,你也留下來吧。跟太妃也幾年沒見了。」他說著就要起身,看著博還枕在崔季明胸口不肯走,又道:「這幾日你們常來,博也不那麼認生了,就讓他留下來跟你們一起住,太妃一直帶他,就算是他醒了鬧起來,見了太妃也不會哭的。」

  刁琢顯然很高興,她伸手將博抱回去。博倒是也熟悉她了,微微抬眼叫了一聲阿娘,又攀住刁琢的脖子繼續睡了。殷胥行了禮要走,看著崔季明還在跟修聊天,清了清嗓子瞪了她一眼,崔季明沒接收到,他不得不開口道:「子介。」

  崔季明這才回過頭來,殷胥臉沉下來:「你還要在這兒叨擾到什麼時候。」

  崔季明連忙起身行禮,跟修擺了擺手,和殷胥一同邁出門去走了。殷胥的身份畢竟是聖人,薛菱還想跟林憐聊一會兒,便沒走,一群人出來送。

  後頭無數目光迎送著,殷胥在前頭大步的走,崔季明跟在後頭,想牽手也不行,想罵她幾句也不行,只得兩個人僵著身子,隔出半步的距離走出院落去。

  這才拐過一道彎,殷胥騰地轉過身子來,崔季明嚇了一跳,就看他沉著臉,一把拽住她手腕,拽著她在宮內走。

  崔季明笑:「哎呦,我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今日把博送出去了啊。」

  殷胥不回答她。

  上陽宮比大興宮小很多,宮人抬了轎子來,他擺了擺手不願意去,崔季明扁嘴道:「你又煩什麼神經?要是間歇性暴躁,那也要一個月一回,你這太頻繁,我可伺候不起。」

  殷胥沒說話,又從耐冬手裡接過燈籠來,對宮人點了點頭。耐冬立刻退後,宮人們也跟著慢了十幾步在後頭遠遠綴著,崔季明一看這陣仗,翻了個白眼:「你又要怎樣。」

  殷胥擰眉:「又要?我幾次這樣過。」

  崔季明:「還幾次?你是一旬三回吧!」

  他把燈籠塞到她手裡:「你拎著。」

  崔季明撇嘴:「懶死你。」

  她接過燈籠,殷胥才跟她並排往前頭走,走了好一會兒,崔季明等著他說的,過不然他等不到崔季明主動撒嬌賣蠢,也憋不住了:「當初一起讀書,畢竟你是修的伴讀,你跟他玩的最好吧。」

  崔季明知道他這些小飛刀小暗箭似的鬧脾氣,心裡早就銅牆鐵壁了:「行了吧,最後我可是站在你這一派,全家性命都壓在你身上了。再說在弘文館沒有多久,我就跟去西域了,縱然我們後來也有一年多沒見,我有幫修做過不少事情,但那時候我也見他不多啊。」

  這話有理有據,殷胥不服她卻還是服道理。

  但畢竟前世殷胥的整個少年時期都是和她一起度過的,這一世的過程中若非緣分,若非兩個人的努力,若非早早的說開,說不定都沒有今天。中間幾次差點錯過,想著獨屬於自己的那幾年分給別人,那時候雖然心裡不舒服,卻因他自己都在猶豫不決而難以有立場說出口。今日算來,簡直就是最寶貴的東西讓人搶了似的難受。

  殷胥不走了,崔季明拽他他也不肯走,她只得無奈笑道:「好吧,你快點,把我罪狀列全了,否則我這想認錯都沒個對照。」

  殷胥想說很多,最後還是道:「你做伴讀的時候,跟他是住在一起的吧。而且修性子最活絡,最愛找你去玩,半夜你們倆偷偷在宮裡溜來跑去的事兒都有不少,我不信你和他不親密。」

  崔季明這真沒法回答了,因為修當年真是個傻白甜的二愣子,幾次嚇得崔季明連夜裡都穿著好幾層衣服才敢躺下睡覺,他動不動惡作劇突襲掀被子啊,什麼冰塊扔進她脖子裡啊之類的事兒也沒少幹過。修那時候又特別希望跟崔季明成為好兄弟,也經常跑過來找她聊什麼阿耶阿娘,聊什麼刀法劍法。

  殷胥可是會摳著某些小細節不放的那種人,崔季明只能道:「你想什麼呢!你要是跟我算這個,我還在軍中跟那麼多人住在一起呢!」

  殷胥讓她說的啞口無言,又實在是解釋不明白心裡的感覺,直接在宮牆上一倚,不走了,道:「你知道什麼呀!」

  崔季明其實隱隱約約也能感覺到,她也表達不清楚,只得道:「我就跟他鬧著玩,那就是打鬧,我也作弄別人啊。但是跟作弄你還是不一樣的。我看別人是覺得犯傻好笑,看你又不是因為好笑。」

  殷胥覺得自己一個皇帝不走中道,倚著宮牆的樣子也確實夠無賴的。不過他的好修養已經在她面前毀的差不多了。殷胥頭一次覺得作弄這個詞,從她嘴裡說出來,又變成了那些已經寫不完的讓人浮想聯翩的詞彙當中的一個。

  或許也只有他腦子裡整天對一些詞都能浮想聯翩。

  崔季明湊過來。

  殷胥承認自己有時候一些鬧脾氣的事情,他自己也覺得沒必要,然而如果說他就是喜歡看崔季明無可奈何又耐著性子解釋討好的樣子,那崔季明大概也喜歡他一點小事都在意的不得了的小肚雞腸。

  以至於到殷胥這段時間安生了,崔季明恨不得作出什麼事兒來讓他生氣讓他在意不可。

  她走過來,宮道的兩側是凹下去的,凹痕的寬度正好是腳的長度,她也把腳放進來,抱著他,拿手拽著他兩邊衣領擺弄:「行行行,我都說了,就欺負你一個總可以了吧。不都說了麼,今日創造個機會,使勁兒欺負欺負你,你不就渾身舒坦了?」

  殷胥惱羞成怒,瞪眼道:「這話你居然說給博聽,你簡直就不知道什麼叫底線!」

  崔季明挑眉:「我這話有什麼問題麼?只有到某些人耳朵裡,他才會多想。」

  殷胥還要說話,崔季明打斷他,直奔主題:「我們去書房唄。」

  殷胥臉驟然紅了,半天沒說話。

  崔季明直接拽他:「走走走。」

  殷胥不說話,可也不算拒絕,這會兒倒是肯挪動了,被她拽著走了。

  崔季明腦子裡卻想的是別的。

  出征一事,就算是殷胥勉強答應了,但他一般跟舍人立昭都是寫個短箋,舍人代筆,花費的時間要長一些不說,他還可能會反應過來中途返回,也是能收回的。

  如果能讓他自己寫了詔文,雖然也有可能被駁回,但崔季明出征是絕對對戰局有利的事情,宮內外不少人都曾提議過,只有殷胥在一直反對;而且一般作詔文傳令下去,各部批駁也不會太過,基本都會通行下去,殷胥也不好更改收回的。

  殷胥哪裡想得到崔季明居然還想用這種事情誘騙他,耍些小手段,滿腦子都是些面上看不出來的想法,牽著她的手都快要蕩起來了。

  耐冬在後頭看的真是一言難盡……

  看著這倆人直奔書房,只得掩面扶額,命人退下台階去。

  屋內是崔季明自己點了燈,殷胥可甚少主動說些什麼,一般就算是他要主動,也是一言不發直接上手,故意做出滿臉冷靜、理所當然的樣子。一旦被崔季明戳破了那副面孔,要不就是惱羞成怒鬧起脾氣,要不就是難得一見的直白開口,讓對無論哪招都毫無招架能力的崔季明舉手投降。

  一如今日,他又坐在了矮几上,甚至隨手拿起了一個摺子,裝模作樣的還看起來了。崔季明奪去,他明明腦子裡扒開全是帶色兒的,卻又一本正經道:「所以,到書房來你要跟我說什麼正事。」

  崔季明可不傻,這時候要說出目的,肯定成不了,指不定他還要怒而指責她沒心。

  她的撒嬌水平也日益爐火純青,把摺子往桌案上一扔,跪坐在他眼前的地上,手搭在他膝蓋上,又笑盈盈將下巴放在手背上,抬眼看他:「書房是幹什麼的地方,我還能想怎樣?」

  殷胥說著是正人君子,眼卻直了,低低看著她。

  崔季明跪直身子,拿手去撐開他膝蓋,把自己朝他擠過去,殷胥忍不住臉紅:「注意點影響。」

  崔季明笑:「我現在只能影響你。哎,這衣服太醜了,脫了唄。」

  殷胥半天沒說話,她笑著來拽他衣襟,他才伸平雙手順著她,讓她把外衣給脫了。他這會兒忍不住了,伸手去扣住她下巴捏了捏,低頭下來:「子介,你起來。坐過來……嗯,坐我腿上。」

  崔季明就不,吐了吐舌頭:「壓死你。」

  殷胥已經不打算跟她廢話這些擦邊球了,抱住她肩膀要她起身。

  崔季明這才抱著他脖子,把他拽彎了腰,笑道:「那你讓我磨個墨唄。」

  她連個吻都沒給,就已經讓他神往,殷胥半天才反應過來:「磨墨?你要做什麼?」

  崔季明笑:「我現在不告訴你。你猜?」

  你猜這兩個字,最適合對付滿腦子是洞的殷胥。

  屋內燈光昏暗,殷胥也不知道都想到了些什麼,脖頸也隱隱泛紅,眼睛在燭光裡有點發亮,道:「……我不知道。」

  崔季明笑:「猜不出來就算了,你先讓我磨墨嘛……」

  殷胥腦子裡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的玩法,他咳了咳,微微撤開一點身子:「瓷缸內有些水,你弄些來,我來磨。就你那雙手,會做什麼。」

  崔季明連忙端著水來,殷胥捏了炭條細細磨開,想問又問不出口,越想又越離譜,倆人對著個臉大的硯台,居然能把磨墨給搞出銷魂滋味來。

  崔季明看著殷胥抬起頭來,放下了炭條,心裡想說:我讓他現在寫詔書,他會不會打死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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