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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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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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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2:02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一是崔季明也不是多愛孩子的脾氣,一塊玩了一會兒,雖然覺得博很乖,但顯然更黏殷胥,立馬就跑到殷胥這裡來要好處了;二則是殷胥也覺得崔季明真的是帶壞孩子,也想著等到博再大一點讓三郎來教他騎射罷了。

  更何況再過兩日澤就要趕回來了,殷胥想來想去,或許還是該讓博跟澤見上一面,解釋清楚了才好。

  殷胥想跟崔季明說些正經的事兒,比如博若是長大了該如何,比如竹承語的真實身份,崔季明也就是在聽說竹承語是女子的時候有點吃驚的反應,卻也並不太驚愕,只道:「這都是遲早的事,我早就覺得或許以前有,或許現在有,女扮男裝的人肯定不會只有我一個。」

  然而也就這件事兒她聽進腦子裡去了,剩下的時間都跟一隻十幾天沒見主子回家的大型犬似的,拿腦袋使勁兒往殷胥脖子上拱,拎著殷胥胳膊要他抱著。

  她光著腳,靴子落在了樓下,讓宮人拎上來了也不肯穿,在榻上擰來擰去,又撲起來從他背後摟著他,殷胥無奈:「沒看見我手裡還有兩封摺子麼?等我看完不行麼!哎!別亂抓!」

  崔季明壞笑:「讓我揉揉嘛,你看你的我就揉揉——」

  殷胥扶額,讓誰看見崔季明從背後把兩隻手罩在他胸口的景象,都覺得要嚇掉了下巴,他扯掉崔季明的手,道:「我又不是女子,有什麼好摸的,摸你自己去。」

  崔季明直接從背後整個攬住他,作勢就要耍流氓:「那我摸摸我沒有的——」

  殷胥怒甩摺子,真恨不得叫博的奶媽上來,也帶崔季明去爬山抓蝌蚪去!

  她反覆重申今日是休沐,殷胥只得在天黑了沒多久就放下公務,被她拉回寢宮去。天都黑了,殷胥想罵她白日宣淫也沒有由頭了,只能趁著空,跟她商議商議事情。

  崔季明腦子裡還能聽進去個屁,殷胥都懷疑她是不是到了春天也開始亢奮了。

  就在博忽然找到中宮裡來,想要跟阿耶睡的時候,寢宮裡響滿了翻書的聲音。崔季明正指責道:「這個畫的不標準,這條腿就該是這樣的。」

  殷胥跟她較勁起來:「這樣你還弓得下身子麼?不信你試試……」

  崔季明哎呦哎呦叫起來:「我的腰要斷了要斷了——你不要這樣狠啊,你當我是什麼,蛇麼?」

  殷胥滿頭大汗:「是你自己要試這個的。」

  崔季明哼哼起來,居然還委屈了:「我恨死你了,這麼簡單的事情你怎麼就搞不清楚……你別再動了……要滑出去了!」

  殷胥真是怎麼做都不對,崔季明脾氣上來了,直接拿巴掌往他後腦勺上扇。不過殷胥倒是甚少在床上跟她鬥脾氣,鬥也沒用,她典型的吃軟不吃硬,稍微態度溫和點纏著她,沒有她不會答應的事情。

  總算是找到了一點訣竅,崔季明總算是肯伸手抱住他,配合著啃他了,殷胥也鬆了一口氣,要不是看崔季明眯著眼好似已經完全聽不進去別人說話,真想問她一句:「大爺這回滿意了吧。」

  她平日裡也就不太掩飾自己,這時候除了用多話來偶爾遮掩害羞以外,基本就是赤子模樣。高興了被他臉紅訓斥著「小點聲」她也不聽,不高興了就直接動手打人抓人,她自己已經滿意了,便立刻不用心的偏過頭去玩他頭髮或玉墜,偶爾跟演戲似的叫兩聲。

  她倒是沒有鬧脾氣,也沒有自己滿意了就推開他要跑下床去,還老老實實抱著他,有點不舒服了也就哼哼兩聲。

  殷胥要求不高,也就算滿意了。

  只是崔季明的兩邊的虎牙似乎越磨越尖了,她自己沒有注意到,還用以前的力道咬他,這次一咬殷胥疼的一哆嗦。崔季明就是沒輕沒重的小老虎,咬完了覺得自己沒做對,趕緊裝作討好的舔一舔。

  再討好也沒逃過被撬開嘴檢查牙的命運。

  她身上還掛著汗,就跪坐在床上,披了件暗紅色的外衣,什麼也沒擋住昂起頭來。殷胥拿手指撬開百般不願意的崔季明的嘴,才發現她的虎牙因為咬合有點問題,都咬傷自己下頭的嘴肉了。

  殷胥皺了皺眉頭:「你瞧瞧你嘴下頭都被咬成什麼樣了,該磨一磨了。」

  崔季明想起磨牙就跟指甲抓黑板似的渾身難受,推開他的手:「不不不,我不磨!你就是公報私仇,不就是我咬疼你了麼?上次你嘴被咬到也怪你親的太用力。」

  殷胥氣得直搖頭:「在你心裡我就沒有對你好的時候是吧,什麼都是公報私仇。你再這樣我叫太醫來,拿鐵鉗撬開你的嘴給你磨。」

  崔季明真急了:「你丟不丟人,連你家將軍的牙長成什麼樣也管!等著太醫笑話你!」

  殷胥好聲好氣跟她說了半天,實際上也是崔季明自己被那顆虎牙磨得難受了,最後商量半天,說磨牙會流口水,不好看,殷胥親手給磨她就接受。

  殷胥覺得養她還真的還不如養博省心。

  他被她折磨的還有什麼不會做啊?

  不過想來,崔季明本來就是很比較注重外表的人,只是她注重的是自己夠不夠風流倜儻而已。怕是明日就不是休沐了,又會沒時間,大半夜找了太醫過來,這才知道博還在等著呢。

  博看見殷胥沒睡,激動的還蹦跶著說想要跟阿耶一起睡。

  然而他阿耶剛跟人酣戰床場,也沒打算今兒就到這兒了,怎麼好意思讓博進來。他又不好讓孩子知道崔季明在屋內是因為跟阿耶玩妖精打架,只說季將軍因為愛吃糖,不好好每日早晚揩齒,所以長了蛀牙,疼得走不了了。一個身經百戰的大將軍捂著嘴的直哭,趕緊找太醫給她治牙呢,這麼一來二去的忽悠,總算是把也愛吃甜的博給勸回去刷牙了。

  等到太醫來了,殷胥又不放心,問耐冬道:「孩子一直在這兒?沒聽見什麼?」

  耐冬能說什麼:「差點。不過奴帶著博去前院看了一會兒書才又領回來的。」

  從太醫那裡拿了個磨牙的小扳指兒,弄了點摻著柳汁和粗鹽的牙粉,摳著崔季明的下巴,給她磨一點虎牙。說磨太多了會對冷熱敏感,然而磨太少又沒用。

  季明昂著頭張著嘴,平日裡光著屁股滿屋子的跑不覺得丟人,此刻張著嘴合不上竟羞起來了,她想讓殷胥把手拿開,殷胥怕她耍賴不肯。殷胥難道沒見過她丟人的樣子麼,隨手給她擦了擦嘴角也沒在意,崔季明卻惱羞成怒了。

  她想要合嘴,可他似乎早知道,指節墊在她另一邊虎牙下頭撐著她的嘴,一旦咬下去絕對要咬疼他。最後還是以殷胥滿頭大汗速戰速決,崔季明眼睛閉上開始裝死為結束,終於磨圓了一點她那顆虎牙。

  殷胥還沒來得及擦手,崔季明就撲將過來,堵上他的嘴。

  殷胥立馬就嘗到了滿嘴的粗鹽和柳汁味兒,她就跟檢查一樣,舌尖頂進來將他口內掠了個遍,殷胥讓牙粉味兒鹹的直皺眉頭,推開她道:「你能不能漱口再胡鬧!」

  崔季明卻一臉失望,咂了咂嘴道:「你就沒有一顆不整齊的牙讓我來幫你磨一下麼!」

  殷胥無奈:原來她在檢查這個!等著報復麼?

  崔季明接過水杯喝了兩口,賣乖似的抬頭又笑了:「不檢查檢查有沒有磨好麼?話說……剛剛我是聽見外頭博的聲音了?你就把他趕走了?這麼不盡責任?」

  殷胥低頭試了試她那顆牙還會不會咬破他的嘴唇,半晌道:「能力有限,兩個孩子只能照顧一個。」

  而另一邊,竹承語正坐在裴六的道觀內院,把手裡自己謄抄的幾行文字遞上去:

  「我認為這些事情涉及到榷貨務和戶部一部分官員的合作關係。」

  裴六接過來掃了一眼:「哼,果然是這樣,以小弊想讓朝廷廢大利。拿低品茶葉去給買了優品茶引的商人,怕是不止有鹽鐵,新開的金銀器,珠寶器,也有這種造假的事情吧。以前都是官員造假與農戶工戶造假同養重罪,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有榷貨務內部官員包庇,否則是不敢做的。你拿到這點確實重要。」

  她說著,從自己衣櫃裡一件小衣裡頭,拿出了半張細細捲好的紙條:「朝廷半壁是宋晏的朋友,你以為是他一個人能做成的事兒?宋家算不得什麼大世家,五六年前也就跟你們竹家差不多水平,細查才發現他堂兄在山東新建的榷貨務為官,他有一妹妹嫁到了江淮一帶。江淮一帶,原來裴家在叛軍時期佔過一段時間,別人查不出來,我卻不難查。他妹妹嫁給了一位戰後依附朝廷的巨賈。」

  竹承語眼睛亮了亮:「這就對得起來了,錢尚書也說有不少巨賈妄圖插手朝政。聖人當年說過不以言論處臣子死罪,意思就是為了表示寬容大度,此事他不會像以前對付世家那樣輕易出手橫掃,否則對慢慢建立起的官制無益。這事兒,還是要我們都把證據抓好,捅上去,聖人再做震怒的樣子——」

  她說著,正要伸出手去接裴六的紙條,裴六一低頭就看見了她手腕上竟有一圈淤青。裴六這種老司機老江湖,猛地伸出手抓住她手腕,怒道:「這怎麼回事兒?!」

  竹承語吃痛縮了一下,剛要那袖子擋住,說沒事兒,裴六直接上來就扯她領子:「姓竹的,我說讓你應付著他的意思可不是這個!媽的,姓宋的什麼玩意兒!你讓我看一眼——」

  她直接騎上來,就去扯竹承語的衣領,竹承語本來就心虛,哪裡抵擋過發起脾氣的裴六。裴六扯開裡頭的裡衣,兩手一僵:「他這是什麼意思?你沒扇他?」

  竹承語以前身上還沒有過這些痕跡,如今卻佈滿了青青紫紫的掐痕咬痕,手腕上一圈淤青,更是不知道用什麼捆了還是手勁太大造成的。

  竹承語臉都紅透了,說是羞更像是急了,扯緊衣服道:「……是,是我跟他發生口角了,他在我面前喝醉了,胡說些俱泰的事情,我沒忍住,跟他急了。他也發了脾氣……無事了。」

  她轉過頭去,還補充道:「我說錯了話,以為他會懷疑我。卻沒想到,我跟他意見不合,他卻反而更信任我了,若不是因為那次口角,我也拿不到這件事的把柄。」

  裴六望了她一眼:「你真是嚥得下這口氣。」

  竹承語垂下眼去:「我是必須嚥下這口氣。阿娘與我說,竹易彎不易折,今日要我怎麼低頭彎腰都可以。」

  裴六嘆氣,從床邊的架子上拿起了一個藥箱,道:「在我面前就別擋了,我來給你擦點藥吧。遇見這事兒,我可能先蹦噠起來了,我這個人總是圖一時的快意恩仇,絕不服輸,或許我遇見這種事不會像你這樣,但我結局也永遠不會跟你相同。這個藥很好用的,你就當作吃了痛賣乖,這幾日順服一些吧。」

  竹承語點頭,卻又輕聲道:「但我感覺他就是想看我一副不服輸、受辱的樣子。我不知道……他、他又拉著我的手跟我說了些我覺得匪夷所思的話,一面卻又這樣待人……難道他就覺得我會感動?還是根本沒有把我當成會自己選擇自己思考的人?」

  她寥寥幾語,以裴六見過的世面,大抵也知道這宋晏私底下到底怎麼對她了。

  她剛要開口,就聽見外面丫鬟一聲驚呼,道:「將軍,你你你怎麼翻牆呀!你別,你快下來!」

  竹承語忽然看著裴六身子一僵,她騰地一下站起來,連忙道:「你、你在這兒坐著!」

  竹承語扶起衣領,就看著裴六想衝出去,又去照了鏡子,拿了件披紗,才款款的極優雅的往外走。她還以為裴六難道也遇上了什麼難纏的舊客,趴在窗邊朝外看去。

  一個男子輕輕鬆鬆從牆角跳下來,手裡拎了亂七八糟的一堆籠子袋子,似乎還有一籠畫眉。裴六道:「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那男子笑了笑,把東西放在了廊下,離她兩步遠,搓了搓手:「我……我不能來麼?」

  竹承語以為裴六的性子,必然要開口嗆人,卻聽她屏息半晌嘆了氣:「也不是不能來。只是今日沒打算見你,你今兒先回去吧,明兒……我進洛陽城內尋你去。」

  男子有些驚喜:「你要來找我?你知道我住在哪裡?」

  裴六噎了噎:「……你沒與我說過。」

  男子侷促道:「今日已經很晚了,我要不住在這裡,明日帶你回城內?我騎馬來的,馬就在院後,明日可以騎馬回洛陽。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住你隔間也可以。」

  竹承語越聽越奇怪,裴六居然態度含混起來,難道也有裴六得罪不起的人?

  那男子相貌也看起來並不是多好,衣服也是普通人家的騎裝,難道是畏懼武力?竹承語有些坐不住了,她自詡在京內也算是高官,樣貌名氣也都算是俱佳,裴六幫了她那麼多,她是不是也該去幫裴六擋一波。

  裴六剛要頭疼著怎麼對付眼前的張富十,就聽到背後的們吱呀開了,她還沒回頭,眼前張富十就跟讓人在腦門上砸了一錘一樣懵了,倒退半步望向門內。

  竹承語衣裳剛剛裹好,腰帶還鬆鬆垮垮,倚著門迷迷糊糊道:「緋玉,是誰來深夜拜訪……」

  裴六一回頭,心叫完蛋。

  竹丫頭你平時演技不咋地,這時候為什麼裝的這麼好!

  張富十知道的官員並不多,然而眼前的竹承語卻是聽說過,對方面如冠玉,長身而立,但是那翩翩公子的樣貌氣度都能甩了他十條街去,顯然剛剛屋內亮著燈是……

  張富十當真是臉一下子白了。

  他一瞬間喉頭哽住,本來有好多的話想說,一瞬間全凝住了。

  裴六想開口,卻不知怎麼解釋,僵在了原地。

  張富十幾乎是怒極反笑了,拱拱手對裴六道:「呵,那是我抱歉,打擾了。」

  裴六真想把還在撩頭髮的竹承語給塞進米缸裡去,然而她的脾氣又不是會急著去挽回去解釋的那種人,她剛要開口,張富十卻走出幾步又猛地回過頭來。

  他好像想要做出無所謂,卻又實在無法熟視無睹,指了指裴玉緋,道出幾個字,又噎住:「你可真是——」

  一瞬間裴玉緋腦子裡湧出多少男人惱羞成怒能用來羞辱她的詞。

  什麼放蕩,什麼缺愛,什麼不知檢點,她可聽了多了去。張富十沒跟別人似的把她當個露水情緣的愛人,這時候自然有千倍的怒火,他說出這種話,裴玉緋知道自己必定會難受,卻也不意外。

  然而張富十似乎永遠也沒法說出某些傷她的話來,指了指她,卻又指了指自己,就跟知道自己卑微卻沒法改變似的,垂頭道:「我早該知道的,是我要求太多,本來這事兒就是怪我。我走了。」

  看著張富十一句話罵不出來,只能悶頭快步往外走,她才覺得自己心裡頭被猛地敲了一下,快步追上去。張富十身高腿長,幾步邁出院外,等她追到道館門口,他都已經下了十幾步台階。

  裴玉緋抓著門,想喊他,竟也不知道喊什麼。

  她也說過,張富十不過是來往男人之一,這事兒倆人可也都講明白過,她也不會覺得自己可能會拴在張富十身上。他若是接受不了,這樣是最好。

  但她總想說點什麼。

  彎彎曲曲的台階下去,只有幾盞石燈亮著,兩邊黑漆漆的竹林把窄窄一條山道越夾越窄,她忽的開口道:「你的馬呢!不要了麼!」

  遠遠的似乎張富十站住了腳,回頭頗為委屈又賭氣似的回了一聲,順著竹林飄上來:「我不要了!」

  裴六呆呆的捏著濕漉漉的木門,忽然咬著帕子笑了:「臭男人,還想給自己留後路。」她往回奔去,進了院內道:「他的馬呢,在後院牆外?」

  丫鬟剛點頭,就看著披著紅紗的裴六奔出院外,丫鬟急道:「娘子,你這是做什麼!」

  裴六只留下了聲音:「送馬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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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2:31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七章

  張富十沒回頭,兩腳發疼,一路在城外的石路上悶走。路兩邊的枝椏偶爾擋住月光,他聽到背後一陣馬蹄聲,他知道那是軍中分給他自己的戰馬,跟著出生入死過,只要一揭開韁繩,它自己就能跟著找回來。聽見馬蹄聲,應該就是裴六放它回來了。

  這是連個回頭再去的台階都不肯留麼?

  張富十剛要回過頭去,就看著裴六穿著輕薄的衣裙,也忘記加一件衣裙,顛的頭髮也散亂了,她懊惱的捂著腦袋,另一隻手摟著韁繩又捂著胸口,騎著馬過來。

  在他看來,穿成這樣騎馬出門實在是有傷風化,更何況馬背顛簸她緊緊捂著胸口是因為什麼……也很明顯了。張富十陡然想起來自己出征前的事情,傻站在原地面紅耳赤,幸而天色黑,並未有人能夠發現。

  它的戰馬四蹄撒開朝他蹦來,張富十打了個呼哨,它總算是老實了,馱著被慌得七暈八素的裴六停在了張富十面前。

  裴六還有平日裡無懈可擊的完美樣子,有些後悔似的扶著自己珠釵都快掉下來的頭髮,乾脆直接拔下來珠釵捏在手裡,道:「你的馬。拿回去。」

  張富十也是永遠都不會撩,悶聲道:「那你下來啊。」

  裴玉緋氣笑了:「那你的意思是讓我下來,你騎馬回去,我走回道觀?」

  張富十抬起臉來:「……那要不我把你送回去再走。」

  裴玉緋氣的拿起披紗打了他一下:「你是不是腦子裡缺了十三根弦!竹侍郎是我幼時就認識的朋友,來了洛陽他認出我來,他父母在前兩年變故裡雙亡,只是偶爾來這裡敘舊。他今日身上受了些傷——」

  張富十拽住韁繩,只聽到了一個重點,道:「青梅竹馬。」

  裴玉緋真想捶開他腦子,道:「你回來洛陽有幾日了,到今日才來找我,你難道還有理了麼?」

  張富十剛要開口,這條經常有人通行的洛陽城外的石道上,突然有兩三匹馬車飛馳而過,馬車內還有人回頭張望他們。他連忙拽著韁繩到了路邊,似乎又怕路過的人覺得他和一個馬上衣衫不整的女子聊天,遭人側目,對裴六道:「你下來。」

  裴玉緋高傲的昂頭:「不,你說。」

  緊接著又有幾匹馬從路上通行而過,馬上的人回頭也有些驚詫的看著大半夜一個女子出現在官道上,裴玉緋瞪了那行人一眼,張富十實在是不想讓別人看到裴玉緋披頭散髮的樣子,直接抱住她的腰,將她從馬上扛下來。

  這個走南闖北,嚇得崔季明都哆嗦的女人也不比一把鐵槍重多少,個頭只到他下巴,腰盈盈一握,裴玉緋驚叫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張富十抱下來。

  裴玉緋氣得拿手去擰張富十的耳朵:「我讓你動手了麼!」

  張富十把她放在了地上,卻鬆不開手,道:「我沒見你,難道不是你也忙著麼?哪個詩會晚宴你沒有去?我沒走正門,夜裡好幾次都撲了空。」

  裴玉緋確實為了幫竹承語蒐集證據,本來不愛對外露面的她出席了不少這樣文人雅士的宴會,雖然歸來的晚了些,卻也都回來了。怕是幾次都與張富十錯開了。

  裴玉緋掐著他的手背道:「我確實出去了幾回,卻是有事要辦。宴會上能得知的事情最多,他們醉酒後能說的消息也是最多的,可我確實都回來了。」

  張富十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往前與你說……飛蛾撲火也不怕的。如今想想卻是怕,我若是不靠近你,這些事兒自己天天琢磨,或許過了一些時間也就漸漸熄滅了,可靠近了就是一瓢水一瓢油的往火上澆。」

  裴玉緋別過臉去:「……大男人說著話可真不嫌噁心。所以怎麼著?你這是乾脆覺得吃著果子了就放棄了?」

  張富十是真的感覺到不知所措。

  人都是貪心的,從最早的裴六看著他能與他說話也覺得能高興半天,到後來想要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她或給她回應,或對一部分置之不理,然而他卻覺得自己跟饕餮一樣,想要的越來越多。

  他希望她不要對別人那樣的態度了,他希望她的道觀也不要再有別人來了,他希望她也可以掛念他而不是將他當作隨便的某個人。

  然而有時候達到他的要求,或許就不是那個自由肆意,被奪取一切,失去勢力失去愛人被家族背叛,也能一身紅衣面對著無數陌生人談條件的裴玉緋了。

  他不希望她變成平庸的樣子……

  張富十道:「我不知道下一步要怎樣……」

  裴玉緋陡然拔高了音量:「你不知道?」

  他偏過頭,下一秒就被裴玉緋拽住兩隻耳朵,逼著他直視她,月夜下她的眼裡也跟燃著火苗一樣:「不知道?!你是覺得自己說過的話就可以當放屁,你是覺得來了招惹一下想滾就滾了?姓張的,你覺得我這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他媽早知道你就是在騙我!說什麼飛蛾撲火,我他媽燒著你了麼,你就退卻了!」

  張富十剛想開口解釋,她就跟能把他耳朵擰掉一樣,逼著他低頭下來,惡狠狠的咬上去。女人心可真狠,張富十吃痛都叫不出來了,感覺滿嘴都是血味,這個女人就跟要磨牙吮血咬碎他一般。

  他試圖想要去安慰卻無果,好似她一直隱匿在悠閒外表下的精神緊張與惴惴不安,此刻全都要化成殺意了一樣。

  張富十又疼,又覺得她牙齒都在打哆嗦,對他而言,裴六這個人太複雜,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只得將她微微抱起來一點,貼他更近一點。

  就是這個沒推開的動作,裴六身子反而軟了一下,鬆開口來,兩隻手還抓著他耳朵不肯鬆開,嘴上的血比朱丹還紅,死死盯著他:「我早就說過,我一身你招惹不起的刺兒呢,你這才到哪兒,你覺得我不把你扎的渾身是血,你能走麼?」

  張富十一霎那被她這氣勢震在原地,喃喃道:「可我發現我確實看不得你道觀裡再出現旁人……」

  裴玉緋理所應當的大聲道:「那就要求!你不說出來沒人知道你要什麼!你不表達沒人能明白你的意思!你他媽怕什麼!是覺得我還能被你傷害?!你若是怕二人毫無瓜葛,現在你不都決定要退走了麼?退走之前提些要求又能怎樣!人就他媽該活的自私一點!」

  張富十只覺得她一番話就跟涼水點進滾油鍋裡似的,明明不冷不熱,卻渾身打顫:「我、我……我不知道,我覺得那就不像你了,我覺得你也不會答應……」

  裴玉緋道:「沒有覺得不覺得,答不答應在我,變成什麼樣由我自己決定!我要是後悔了難道不會踹你麼,難道不知道反駁麼!張富十,我發現你沒搞清楚一件事情,我現在在洛陽,我不是在那個險惡的裴家裡,也不是在山東河朔,我不需要一個站在我背後悶不作聲的男人了!」

  張富十大概永遠都記得迥郎死了的時候,眼前這個跋扈的裴六抱著那個人的屍體,靜靜發呆的樣子。他覺得裴六人生大概能愛的男人也就那種了,他從一開始就給自己畫了個框框。

  裴玉緋不知是覺得冷,還是在用她的手段和優勢,她緊緊貼著張富十,他只感覺自己都能感受到裴玉緋胸腔裡,那顆心在蓬勃的跳躍著。

  裴玉緋鼻子抵著他鼻尖,說道:「你是個將軍,不是個侍衛,你之前跟我說聖人不會給你封賞了,回來之後不依然還是升了官。想想你自己。想過的憋屈,那你沒必要找我,有的是法子給你自己找不痛快。你要來找我,那咱倆活的像自己一點,合適就每時每刻都真,不合適就一拍而散——換言之,咱倆互相折磨吧,別一個去給另一個人當模具。」

  張富十低頭望著她。

  有時候常說,兩個人會越活越像,他也該去學她的肆意麼?

  裴玉緋看著張富十居然輕輕笑了。

  她驚了:「你是不是真傻,我說互相折磨,你還高興了?」

  張富十笑:「折磨這兩個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

  互相便是一對一的平等關係了對吧。

  他跟得了天大的好處似的一笑,霎那就跟月明星稀枝椏飛移,盡數的月光全傾盆淌在了她心上,涼涼的黏黏的,浸過她每一個毛孔,讓她只覺得心裡哆嗦腿腳發軟。

  不論是怎樣的愛法,怎樣的情人,永遠都是某一秒某一瞬展現出來的至誠,成為了兩人攜手摩挲前路上的燈火。

  她忽然道:「你抱得太緊了,你沒感覺出來?」

  張富十:「什麼?」

  裴玉緋:「我沒穿裡頭的小衣。哎,你別瞎想,我要是跟姓竹的有一腿,我明兒爛臉行不行。他喜歡男人。」

  這樣一個愛美的女人發爛臉的毒誓,那張富十絕對是信了。

  張富十明白裴玉緋的暗示,卻不敢亂應。

  裴玉緋看他居然悶頭半天不說話,推了他一把:「你沒毛病吧,上次不都留你了麼?你現在這還裝毛頭小子是麼?」

  張富十:「不是、你、你上次那樣笑話我——」

  裴玉緋瞪眼:「你丫連……都分不清楚,我還不能笑話你!滿臉寫的都是『有奶就是娘』,沒見識那樣兒,我不笑話你笑話誰!你們村兒原來就沒一個女的是麼?!」

  張富十都快惱羞成怒了:「最後不也成了麼!你、你……最後不也……」

  他說不出口了,直接把裴玉緋又扛上了馬,裴玉緋被自己抱來抱去的行為想翻白眼:「幹嘛啊?」

  張富十憋了半天,脖子都紅了:「上我家去。」

  裴玉緋瞪眼:「這兒離你家還有幾里地,天為被地為席這兒不行麼!跑回去幾里地,我一身汗都吹涼了!」

  張富十畢竟還是新手,哪裡能提出玩野戰這種高級副本,抱住裴玉緋:「那我給你捂著別吹涼了。」

  裴玉緋有些無奈的扶額,嘆了一口氣,往他懷裡一歪:「……我真是造的什麼孽啊……」

  前一刻剛經過城外官道的車馬,正被堵在洛陽城內擁擠的人群之中,刁琢跪在軟墊上,微微拉開車簾往外看:「唉,洛陽現在可真不一樣了。剛剛還路過看著那女子衣衫不整的騎在馬上,跟個男子要在一起,指不定要在外頭做什麼呢。這會兒都已經大半夜了,城內居然這樣喧鬧。」

  澤拖著她的腰,將她拽回來:「等過兩日你想出來玩,我們再一同來就是了。」

  刁琢看起來卻像是越活越像少女了,轉過身來推在他肩上道:「誰要跟你玩,天天看你我都要看煩了,我要見蕭先生,要見以前一起讀書的小姊妹們!你可就這兩天,去找你的好弟弟吧,可饒了我。」

  澤:「你難道就不想見博?」

  刁琢轉頭:「倒是想見,不過一直也有通信,他會寫的字還是少呀,但聖人和太妃也經常也有送信來,就說我們這每日東南西北的跑,就算是他沒被聖人抱走,我們一年也未必見得上他幾面。」

  澤卻是惦記著博,他還沒說,就聽見外頭一陣更大的歡呼喧鬧,刁琢探頭出去,只聽見無數的人吶喊著:「棋聖!」「棋聖!」,抬著一個類似神轎一樣掛滿鈴鐺和彩紙的轎子,人群如黑雲般圍繞著,滿條街望過去儘是飄搖的燈籠和喧嘩的人群,那轎子上坐著一個惴惴不安的少女,戰戰兢兢的笑著揮手,抓緊了把手生怕自己掉下去。

  刁琢回頭驚喜道:「是今日決出了棋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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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2:47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一時所有的歡呼掌聲,所有的光都隨著妙儀所乘坐的轎子而去。

  唯有他一個人呆呆坐在廣場上的蒲團上,從下往上仰視著著那掛滿巨大黑白子的棋盤,一陣風吹過,那些棋子來回晃動如波浪一般。有些被喧鬧的人群落在後頭的棋士、圍觀者,也有些走上來,拍了拍熊裕的肩膀。

  大團螞蟻一樣的人群朝外如潮水褪去,極度喧鬧之後安靜的廣場上,彷彿跟他說話的人都被他推得好遠。

  說些什麼「實在是精彩」「熊國士也是大鄴頂尖人物」,眾位棋士卻看著熊裕眼睛凹陷著坐在原地,兩邊照亮棋盤的燈單照在流光的黑白子和他臉上,照不進他眼窩裡,他似聽聞回應,似神魂不在。

  有人怕了,跪在旁邊去看他,熊裕手支在膝蓋上。瞳孔極黑,卻給人感覺像天空兩個太陽,太陽淌下滾熱的鐵水,順著蒼穹的輪廓流進海裡,灼的讓人呼吸不動,炸的海面金星四濺。

  旁邊那些說著場面話的棋手說不出話了,傻傻望他,一個皮膚黝黑的高大漢子,就這樣弓著脊背,渾身冰冷,靈魂滾燙的跪坐著。

  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

  這一場妙儀的翻盤,下的全場千萬人雲裡霧裡,連著是十幾子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一會兒又呆呆覺出來她在轉敗為勝。

  天下唯一懂的人就坐在這裡,神魂沒從棋盤上回來。

  不知誰先叫了:「他懂了。」

  一群人模模糊糊都摸到這個事實,齊齊瞪眼嫌他聒噪。這一嗓子,熊裕目光倏的縮回來了,跪著往前踉蹌一下,手猛地撐在了棋桌上。棋子飛散出去,幾個人連忙的扶,熊裕一個頂兩個的壯,幾個長安棋院的棋士咬了一口氣才將他扶起來,一時間幾個人又垂腿又揉胳膊的,熊裕才變得像個活人,軟下來。

  熊裕張開嘴,跟烤了一夜的火似的,嗓子乾疼的啊啊叫了兩聲,才道:「……輸啦。」

  個別人是知道他心思的,畢竟棋聖前往邊關一事已經人盡皆知,熊裕與崔家小妹關係好也是棋院內都目睹的。

  有人道:「不打緊,她去邊關有關大鄴顏面,必定不會出事。指不定千萬大軍還要護送呢!」

  又有人早早拿起了前些日子熊裕贏得的國士戰的名號,捧場道:「熊國士的棋早已將佛儒道三家精髓融貫一體,神機妙算,氣貫陰陽,中華棋道也不過在此一局——」

  熊裕倏的笑了,啞著嗓子道:「中華棋道?中華之前沒她這道。」

  但其實沒人知道,熊裕最早在乎是這場輸贏,然而如今已經不太重要了。總有人說圍棋是道,是人生思索是天下萬物,並以此來用慢、用人生、用體味宇宙這樣的話語套在了棋藝上,好似禪師一局棋,勝過棋手十年寒窗。

  就像是曾經那些老棋聖七八年沒下過一局棋,偶爾找個水平差不多的老頭,焚香沐浴磕頭請天,莊重的下一盤失誤頻頻的臭棋,還覺得自個兒摘到了人生的真諦。

  然而圍棋是競爭的藝術,是攻伐的戰役,就是千萬次臨死前逼出的反擊,就是無數痛苦的思考後慢慢的蛻殼。

  它很複雜,它也只是無數賽事中的一種。

  比如他認為自己用盡了自己所能學的一切,他腦子裡刻進了所有人能有過的下法,他有著如今圍棋發展千年來的堅實基礎。

  他堅信過,妙儀再跳脫,也是在這個基台上跳舞的人,這也是她在熊裕這座大山前被壓迫的原因。她意識到熊裕也是真正的天才,這座基台上沒有人會比他更穩更高了。

  她終於選了一種別的法子,比如從這檯子上一躍而下。

  拋棄掉曾經學過的所有圍棋的手法、規則,把那些從小就翻看研究的棋譜在腦內一把火燒掉,就只看黑白子,腦子裡只裝了當年「堯作圍棋,教子丹朱」時候說兩三句最基本的玩法。

  以前總說是這丫頭長翅膀,到今兒她才是真的長了翅膀,奮不顧身的從無數棋譜堆積起來的基台上跳下,誓要摔得粉身碎骨名譽盡失,也要搏一把「人到底能不能飛」。

  她是個棋盤上的英雄,會打破嘗試會驅逐黑暗,會一次次逼迫自己,戰無不勝,會讓別人目光追隨,他永遠都知道的。

  終於,她搏贏了,告訴那些站在土台上仰視的人,想要接觸天空,也不一定只能墊高自己。

  他甚至都能想像得到,今天出現的這一套拋棄棋譜模式的下法,終將和舊的下法相互博弈,相互學習,帶著圍棋這一業邁入新的世界。

  無數前赴後繼的職業棋手拋灑青春熱血,奉獻終生的圍棋,迎來了千年來的變局之刻,然而卻因為前幾十年棋院內部骯髒封閉的模式,能看懂這一刻天地變化的人又那麼的少……

  若說妙儀觸摸了真正的棋本身,拋卻人類累加的套路,進入了圍棋被人吹了那麼多年虛構的「宇宙」裡。那熊裕在震撼之後,體味到了些更現實的事情。

  比如就算是妙儀這樣的天才,也是要廝殺競爭之後,經歷被逼迫的無數次痛苦後才可能磨礪出來的。單是今日觀棋的人中說不定就有幾十個不輸他們二人的天才,但沒有每年八百局棋的磨,玉也永遠出不來。

  比如圍棋不是原地旋轉的紡錘而是不斷處處累加起來的,不說妙儀,就是他也能甩前朝嚴子卿、馬綏明這樣的當年棋聖十條街。圍棋之道,永無後退。

  比如今日土台崩塌千萬棋手還不自知,等他們往後看見了妙儀飛起來,一個個學到了法子也從土台上蹦下去,到時候跟隨著飛起來的那片天空也不過是另一個累加的土台而已。遲早還會有個天才擊碎妙儀如今的成就,自己打出另一番領域來。

  他覺得現在的圍棋剛剛被摘掉了枯葉與死木,那麼多的樹苗在終於得以喘息的空間內舒展。

  熊裕被人拖著下了台,扶進了馬車裡,漸漸覺出來或許有更好的法子,讓圍棋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前發展起來。

  她或許已經像飛掠出去的鳥一樣朝天空刺去,他卻紮下了根在世俗的棋界裡。

  隨著津津樂道的人群退去,熊裕從馬車上回頭望去,棋盤上黑白交錯,在兩邊連串的燈光下泛著光,像魚鱗,像樹葉。

  妙儀是被帶著繞城許久才能歸到崔家的,那時候仍有千萬狂熱的愛棋之人圍堵在門口,已經快睡著在轎子上的妙儀被送進了家門。後來還是因為有人拿火把不小心點著了房子,消火隊和洛陽的將士跑來整頓了秩序,人群踩著深夜漸漸褪去。

  妙儀進了主院,主院裡下人不多,喜憂參半的上來慶賀,有點正月到頭的氛圍。她卻萬萬沒想到,遠遠的在崔家院內見到了主廳裡的熊裕。

  棋局上燃起的戰意,狂喜的熱烈,早就在被抬著吹了一個多時辰的冷風後都涼了下來。熊裕來這裡做什麼?

  一盞茶之前見到熊裕的崔式也想問。

  他今日沒去看,因為這是這一盤棋第三次打掛之後繼續,他也沒有想過今天會分出勝負來,坐在家中陡然就聽著妙儀成了棋聖,他頭一個就想找熊裕問罪。

  沒想到熊裕卻先找來了,理由也很妥當:「確實贏不了,又有什麼法子。」

  人生就是這碼事兒,你進步對方也進步,無數次你以為要觸碰到,卻又轉瞬差出千里。

  為此瘋了的也有,乾脆甩手的也有,熊裕卻顯得很平靜。

  他躬身道:「我聽聞長安棋院已經選了藍先生做棋院祭酒,洛陽棋院因為案子牽連的人太多,但凡有些地位的難摘干係,一直未能定下人選。我想自薦,雖年紀淺薄,但我想一試。」

  崔式坐在對邊,這才反應過來熊裕想做洛陽棋院的祭酒。

  他差點想說,你都沒拿到棋聖之位,憑什麼?

  然而細想,卻有些心驚了。

  首先因為舊一代棋手,在洛陽方面的幾乎全軍覆沒,像長安能撐場面的藍先生也才三十歲出頭,性子乖張怕是不能與人相合,熊裕在棋聖戰雖然敗於妙儀,但是國士戰與名士戰都是毫無疑問的奪得了冠軍,除了年輕,沒毛病可挑。

  然而更重要的是,棋院祭酒這職位,事務上的更多一些,也就是說可能就要遠離對弈和棋戰,而是專心在棋院的運轉,生徒的培養等等這類的事情上了。

  這也就是藍先生手下有兩位翰林院不懂圍棋的生徒協助的原因。

  熊裕這是不想再在圍棋一道上拚搏了麼?

  崔式愣了一下,道:「你不過是輸她一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指不定哪個村落裡再跑來一個棋手,比她還傻還天真,打的她七零八落,這都說不定。你是不打算要往棋道上拼了麼?」

  熊裕沒想到一直對他說話有些刻薄的崔式,這會兒說出勸誡安慰的話來,他抬頭道:「不是為了這個。」

  崔式想說,難道是為了某個沾邊的官職想著有資格迎娶妙儀了?

  他想了想又覺得是自己老狐狸心思亂猜,熊裕一直老實的過分,過分到崔式有時候都覺得那是撩妹出手的絕佳時機,要是他崔式用點當年追孩子娘的手段,早就能把妙儀騙的七葷八素了,這熊裕都把自己憋在原地沒動。

  崔式真是又恨他想下手,又急他竟然不下手。

  好幾次崔式都想拽著熊裕的衣領子喊:我們家妙儀這麼可愛你居然能忍得住?!你到底是不是真愛!

  熊裕老實道:「只是覺得我往後努力,也是到頭了。不是說覺得失望,只是覺得我這條學棋的路,我現在的樣子大概就是極限了。這麼說您別生氣,我覺得如果改變如今棋院的模式法子,早晚也有像妙儀這樣的天才,能跟著一個個出頭。」

  妙儀跑到主廳的時候,正是崔式聽完了不少熊裕的想法,點頭卻也搖頭,他似乎也讚許了幾分熊裕的氣度和想法,讓他回家等幾天。這件事他還想跟禮部一些官員商議一下。

  熊裕剛起身要告辭的時候,就看著妙儀穿著白襪,衝過來,猛地張開手擋在熊裕面前,臉上還有跑來的汗,瞪著崔式道:「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欺負他!你是不是威脅他一定要贏我!他都累得瘦成這樣了,輸贏這種事情,本來就不是外人可以插手的,你難道還要怪罪他麼!」

  熊裕傻眼了,崔式抬起頭來,聽完了閨女的話,被「外人」兩個字刺激的恨不得倒在地上抽搐,崔式指了指自己,都快氣的要昏厥過去了:「妙儀,你說阿耶是外人?」

  更何況你口中「瘦成這樣」的熊裕也是一巴掌能拍死你阿耶的體格啊!

  妙儀氣鼓鼓的,她好似早就知道崔式有些針對熊裕,只是她也難得憋得住話,一直沒有說:「在圍棋上你就是外人!這是我一輩子最重要的賽事,你卻插手好幾次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還去進宮找太后了!你是禮部大官就了不起了麼!怎麼就可以平白欺負人!熊哥哥是元望請著住進來的,之前棋院鬧事,師父和他住的地方都被燒燬了,棋院裡那麼多人,怎麼適合靜修練棋!你——你不把師父接到府上來住,還、還把他也趕回棋院去!咱們家空著那麼多大院子,你就這麼討厭他?!」

  她拿手跟劃拉米缸似的比劃了個「那麼多大院子」。這話氣得崔式臉都綠了,熊裕手都要哆嗦了——這丫頭是要毀了他前路啊,這前一刻還毛遂自薦想要在洛陽棋院任職,下一刻她就衝出來一頓臭罵!

  妙儀就跟護崽子似的護著跪在地上滿臉呆滯的熊裕,伸出手抱著熊裕的腦袋,熊裕肩膀頂她三個腰寬,她還保護人家——樣子更像是她一個小猴子騎坐在大熊肩上。

  崔式也是要氣瘋了:「崔妙儀!你是反了天了麼!我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情!」

  妙儀叉腰:「你以為你藏的好呢,我看見你偷偷的躲在暗處好幾回了!幹過什麼事兒,你自己清楚的很!」

  崔式推開桌子,拿著摺扇都要跳起來了:「崔妙儀!我這是要他缺胳膊斷腿了還是怎麼著,你就跟我鬧起來了!這、這、這才哪到哪兒你就跟我鬧!」

  妙儀:「呸呸呸你就是小氣鬼!你有本事去跟聖人鬧去呀!你上次還跟我說聖人這不好那不好,有本事你也去欺負聖人,把聖人的東西都從阿兄家裡扔出去呀!」

  熊裕夾在中間一臉震驚:什麼……聖人?聖人的東西在她阿兄家裡?

  崔式真是要氣得背過氣去了,妙儀當著外人可是一點不給他這個爹留面子,拿起扇子就要揍她。熊裕眼見著扇子要落下來,眼疾手快一把捏住扇柄,崔式以為他居然敢奪扇子,怒極瞪眼過去。

  熊裕立刻覺得自己做的不對,連忙鬆開手,那扇柄偏了方向落下來,啪一下打在他腦門上,他悶哼了一聲,倒不覺得疼,就是覺得自己裡外不是人,說話都結巴了:「別別別別打架了啊,別別別動手啊!有話好好說嘛,喵喵喵妙儀你快跟你阿耶道歉!」

  他話還沒說完,妙儀就先兩隻小手一下子抱住他腦袋,聲音都拔高一個八度,眼眶都紅了,對著崔式叫道:「你不但欺負人,你還打人!你還動手!你居然在家裡動手打人!阿兄說、說你年輕時候就是大壞蛋,到處坑蒙拐騙,騙了阿娘的心的,我看——現在也是壞蛋!」

  這話聽得被抱著腦袋的熊裕手都哆嗦:妙儀,你這話說完,今晚我就不用睡了,我要去挖自己的墳坑,等著明早自己躺進去了……

  崔式現在覺得妙儀絕對是跟崔季明學壞的,三句話不離她阿兄,事事拿三郎當擋箭牌,動不動就「你去對付聖人去啊」。他是自詡世家中年俊天仙的人,不小心打了熊裕一下本來覺得怪抱歉,讓妙儀這話說的心裡又躥起火來。

  卻看著妙儀拽著熊裕,兩隻手拖著熊裕一隻手,帶著他就往廊外跑,從廊邊隨便踏了雙鞋子,拖著一個比她大三圈的人,往門口飛奔。

  崔式氣的直跺腳:「你這是要走?還是要去私奔啊!那你就走,你嫁去別人家過活,別回阿耶這裡來了!可憐我一個閨女養這麼大我——」

  話還沒說完,他那句蕩氣迴腸的哭訴還沒哭出第一聲,就聽到了妙儀氣鼓鼓合上門的聲音。

  崔式站在廊下,一時間院內下人全都不敢說話,一片靜悄悄。崔式喘著氣,半天無話,一會兒才拿巴掌拍著廊柱,跺腳道:「都傻著幹什麼!追去啊!追去啊!」

  然而追出去,問了外門,下人卻說根本沒見妙儀出來,找了內院,各個屋內都沒有藏著人。崔式本來還坐在主廳翻來覆去嘟嘟囔囔的暗罵,聽到到處都找不著,也慌了神了,正要自己去找。

  走到廊邊,妙儀的繡鞋還擺在那兒,他的靴子居然讓這丫頭穿走了!

  而此刻妙儀和熊裕正坐在崔家後院的一顆老松樹上,她腳上套不住她阿耶的靴子,這時候擺在旁邊的枝椏上。她自己穿著白襪,腳趾在襪套內亂動,兩條腿垂在粗樹杈外。熊裕也被她命令上了樹來,說要嚇嚇崔式,就是不回去。

  這會兒她倚著熊裕,兩個人被圍繞在茂密的松針裡,看著樹下的下人來來往往著急的尋找,熊裕已經勸了她好一會兒,讓她認錯,妙儀就是不聽。她穿的少,夜晚露重,熊裕外衣脫給她,她卻又非要靠過來。

  其實兩個人關係已經微妙了有好一陣子了,她好似又討厭他了,又願意親近他了,來來回回,靠近兩下又跑遠,沒來由的會生氣,他只覺得自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最近這三五個月,他都沒跟她並排坐在一起過……

  妙儀這會兒卻非要說冷的很,把手都掛到他後頸上說要暖著,撲在他懷裡,一會兒懊惱一會兒又自己嘟囔。

  熊裕只能摟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熱,一會兒又想起她剛剛說的話和現在的靠近,心碰碰的亂跳,不敢想太深;一會兒又覺得她爹氣成那樣一切都要沒得說了,心涼了半截。

  她的手指攀著也就算了,跟管不住似的,一會兒揪一下他後頸的碎髮,一會兒亂撓兩下,熊裕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說話,喉頭滾來滾去,嚥了半肚子的口水。

  他呆了一會兒,望望松針又往往遠處的坊市,卻聽著妙儀捂著眼睛,她自己竟先哭出來了。

  熊裕嚇了一跳,急道:「你、你哭什麼呀!我、我沒什麼委屈的,你阿耶對我也沒有不好的,你不該跟他急啊。」

  妙儀一邊抹眼睛一邊抽噎,哭得臉都垮下來了:「完蛋了……嗚嗚……我要被阿耶吊起來打了……嗚嗚,我們去找阿兄吧,要不然阿耶肯定會把我打死啊……嗚嗚嗚我好怕啊……」

  熊裕:……早知道你就別逞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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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4 00:33:04 |只看該作者
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三十九章

  崔式都快急瘋了,他頭一件事想的就是去找崔季明。

  今日畢竟不是休沐,崔式也沒有想著聖人會來,叫了幾個奴僕,想著妙儀拿崔季明來擋槍的一連串詰問,也連帶著把崔三給氣上了。

  來開門的是崔老管家,他一看見是崔式,頭上冒汗了:「式公,這深夜來是有什麼事兒麼?」

  崔式道:「我來找妙儀的。妙儀是不是摸過來找三郎了。」

  崔管家平日裡早就把崔式往裡請,今日卻站在門口不敢亂動,崔式往裡瞥了幾眼,就看著幾處廊下,站著七八個青綠色衣袍,拎著燈的宮內黃門穿行過去。季府搞得跟宮內哪個宮苑裡似的!

  崔式一把撐住門:「聖人來了?」

  崔管家連忙把嘴縫死不敢亂說,往日裡聖人只有休沐才來,這幾日又來的勤了,還特意問過些崔季明的吃食,又偷偷帶了一個姓劉的軍醫過來。崔管家感覺出來一點不對勁兒,就他這種管理後宅幾十年的老人,能想到的事兒很多,又不敢多說,心裡別說多煎熬了,都不敢看崔式的眼睛,只道:「七娘沒來,怎麼了?難道式公跟七娘也鬧不合了?」

  崔式對著那幾個太監翻了個白眼,卻又不好說什麼,只道:「丫頭們一個個都反了天了,也就舒窈乖些。她會不會爬了牆跑進院子裡的。」

  崔老管家道:「那怎麼可能呢,就算不是聖人來,季府周圍都圍得連蒼蠅都進不來。是不是跑街上去了?現在坊市都不關了,要不要派人去夜市找找。」

  崔式怪沒好氣道:「你去讓人稟報一聲妙儀找不到了。我先去找了。」

  老管家明白式公這就是不要倆人好過,夾在中間只能說自己這就去通知,崔式這才轉回自家家門。

  進了家沒多久,就看著熊裕抱著妙儀站在院子裡,妙儀身上還裹著他的外衣,崔式氣道:「你們去哪裡了!這是要急瘋人麼!」

  熊裕老實的笑了笑:「妙儀就躲在後院的樹上,她不想讓人找到,哭著哭著居然睡著了,想來也是今天這一局棋太累了。您也不用太擔心,我、我不會讓她胡鬧的。」

  下人想從熊裕懷裡接過熟睡的妙儀,最後還是崔式自己伸手接過去了。妙儀比他想像中要沉一點,他只能把妙儀往肩上扛一扛,她也不知道換了個人,圈住崔式的脖子,咕嚕了兩聲,繼續睡去。

  其實也不是個小姑娘了,到別人家說不定二胎都生了,然而崔式就是沒有她們長大的實感,兩手託了一會兒就酸了也不肯說,熊裕溫和謙遜的態度算是得他的心,他也裝作沒聽見,抱著呼嚕呼嚕的妙儀往院裡走。

  一群下人從熊裕身邊走過去,他忽然回過頭:「崔尚書想要的乘龍快婿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或者說您認為什麼樣的人才該跟妙儀在一起?」

  崔式停了腳步,微微側過頭來本來想說:不是你這樣。

  然而這話太像賭氣了。

  他一時想一下,居然腦海裡沒有一個輪廓,他就是一直在否定眼前看見的所有靠近三個閨女的男子,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不好,每個人都是被他挑盡錯誤。

  真正是什麼樣的,他都沒想過。

  熊裕又道:「我當真沒有什麼攀著崔家的心思。您若是給個目標也罷,有個舉例也罷,否則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有可能。我也想知道您嫌我什麼不好。」

  崔式轉過頭:「你是挑明了就想娶妙儀?」

  熊裕:「……我是一直沒這種自信,但是想法是沒有變過的。一是怕說出來惹得矛盾,令她煩憂;二也是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多地方未必配得上。但妙儀都這樣大膽的說了這麼多,我總不能還畏手畏腳的等著她跟您爭,這話要我也挑明才行。」

  崔式想反駁很多,卻又覺得,別的身家相貌不說,至少品性他是覺得可靠的,人也忠義守規矩,與妙儀志趣相投又讓妙儀喜歡……

  若是熊裕留在了洛陽,妙儀不也就跟養在身邊一樣麼?就熊裕這性子,也不可能跟他頂撞……

  想一想,心裡的天平居然晃來擺去。

  他猛地回頭去,抱著妙儀就往內院走去:「說的像是你挑明了我就會聽似的!送客!」

  一院之隔,崔季明躺在榻上,殷胥今日反了常,既沒有端著架子拒絕,也沒有主動抱著她到床上去,反而放寬了她吃點心的時限,還允她趴在榻上吃。只是他的手卻不太老實,探進她中衣的下襬裡,時不時捏著她的腰。

  崔季明都特自覺,她穿著的單褲的繫繩是在後腰,自己伸手到後頭解開了,吞下點心,扒住殷胥的肩膀,要往他身上蹭。

  殷胥壓住她肩膀,像是要讓她穩住,自己面上的神情卻有些隱隱的慌張,還在訓她:「你別胡鬧。」

  崔季明瞪眼:「你到底要怎樣啊,摸了半天又讓我別胡鬧!這都大半夜了,你是打算坐在榻上打坐一夜麼?幹嘛那麼心神不寧的。」

  殷胥托住她的腰,幫她把後腰的繫繩給繫上,拍了拍她衣服上的一點渣子,抱她到腿上來坐,道:「你最近真的貪吃太多了。我叫了個人來了,就是過來需要些時間,宮內的人不太可靠,那位倒是因為身家性命都捏著呢,也算靠譜。」

  崔季明不知所以:「叫人來?來幹嘛?畫春宮圖記錄這一刻,傳備後人賞閱?」

  殷胥:「再這樣瞎說你就坐地上吃去。」

  殷胥難得有點嚴肅,弄的崔季明條件反射的覺得他這樣是要跟她算總賬。心裡扒拉半天,自己最近也沒幹過什麼讓他發脾氣的事兒啊。

  她不安起來,非要讓殷胥跟她說要見誰。

  殷胥不肯說,甚至還不許她亂跑亂動,老老實實坐在他腿上才行。這種押解著上刑場的態度,崔季明更覺得心頭惴惴,然而也沒讓她鬧太久,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殷胥應了一聲,外頭的黃門拉開了房門,崔季明看見了一個熟人。

  她驚愕:「劉郎中?」

  殷胥拍了她腦袋一下。畢竟大夫算是尊稱,郎中更像街市上擺攤的醫者。

  崔季明鬆了一口氣:「至於麼?腰上的傷口早就好了!」

  殷胥拽她到桌案便按著她坐下:「拿胳膊出來,讓人家給你把一下脈。」

  崔季明昂頭:「啊?把什麼脈,我這是外傷啊!柳娘就算這個把月不在,你等等不行麼,幹嘛叫他來。再說他一個軍中行醫的,能會把什麼脈——」

  劉軍醫不在乎別的,就抓住最後一句反駁道:「臣是太醫局出身的,把個脈還不成問題。」

  崔季明扁了扁嘴,只得把手放在了桌案上,劉軍醫拿軟布墊了手腕,崔季明還在抬頭跟殷胥在那兒說:「你大半夜把人家揪出來,別人沒有家麼,一個個都跟你似的愛往別人家院子裡鑽是麼?」

  劉軍醫置若罔聞,手指搭了一會兒,摸了半天摸不出什麼太大的毛病來,殷胥又神神秘秘不肯說,他只能抬起頭問:「聖人叫臣來,是想查什麼?」

  殷胥面色一怔:「你探不出來?」

  劉軍醫無奈:「……您這樣,我想說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您既然叫我來,我早不會宮裡那套胡謅的本事,身上是有些舊疾,但累計的年份久了,怕是您也知道的。我也不好說,您也應該不是來叫我看這個。」

  殷胥結舌,他披著件外衣,捏著崔季明的肩膀,半天說不出話來。

  崔季明回頭:「你到底要幹嘛啊!」

  殷胥半天才喉頭動了動:「不是有身孕了麼?」

  崔季明傻眼:「哈?!」

  劉軍醫扶額,手倒是沒拿開,探了探道:「聖人……多慮了。只是胖的……」

  殷胥不信:「這能是胖的,她從來沒這樣過啊。而且,飯量也比以前大增,人也不愛動彈……而且……」

  他就差拉起崔季明的上衣,讓劉軍醫看看某人圓起來的小肚子。

  劉軍醫看著臉上漸漸燒起來也不知是羞是惱的殷胥,還有瞪著眼睛有點生氣又有點措手不及的崔季明,真是想捂著眼睛退出去,半天才斟酌用詞道:「這應該是季將軍休養時間最久的一次受傷,或許以前受傷的時候也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在軍中無人照料,所以就沒能胖起來。她每日用飯的量您也是知道,天天要是跑著跳著還能消耗大半,要是幾個月都怎麼像樣的練武過,騎射也沒好好撿起來,自然胖得快些……」

  崔季明這幾年除了見殷胥,基本就把自己當成個純爺們。

  就算是能把自己當成女子,她也從來沒想過太多,什麼「身孕」之類的兩個字哐當砸在她頭上,她第一反應都想拍案而起,大罵:「瞎逼逼什麼我一個老爺們我生你媽啊!」

  這手都快拍在桌子上了才反應過來。

  殷胥還不肯放棄,崔季明直接一隻手拽住殷胥的衣領,一隻手擺著想要送客了:「劉大夫,您慢走,要是回去太晚了,季府有院子,我讓下人收拾一間給您您住下得了。」

  劉軍醫才是想摔箱子的那個:大半夜叫我過來就是往我口裡塞糧是麼!下次能不能不要找我,隨便找個懂點醫術的學徒也行!

  劉軍醫好不容易送走了,崔季明這才拍案而起:「殷小九你什麼意思!臥槽我現在覺得不對勁兒了,你丫怪不得每次都要——你是覺得這樣跟閉著眼睛扔飛鏢似的,總能中上一發啊!」

  殷胥也沒想到,他抓住崔季明的手腕:「你先放手——我沒想過,我是感覺你最近腰圓了太多,我怕是真出了事情,要是這樣也可以早做打算啊。」

  崔季明耳朵也紅了,兩個人也算是沒羞沒臊了一段時間,遇見這種話題反而都要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了:「我都沒來過例假,怎麼可能!」

  殷胥也覺得自己有點冒傻氣了,但仍然嘴硬:「我不就是猜麼,我也沒確定啊,萬一真有這種情況呢!」

  崔季明有點急眼了:「你就是一天到晚琢磨這件事兒呢!」

  眼看著她就要動手,殷胥連忙道:「你別跟我拍桌子,你說過再怎麼吵架也不動手的!放手,別揪我衣服了。」

  崔季明不肯放:「你鬧了那麼大的笑話讓人家知道,我還不能拍桌子了。你、你現在是覺得有博還不行是不是!」

  其實說到這個問題上,崔季明還會敏感到生氣,殷胥也沒有想到。崔季明倒是平日裡霸王做派,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一點不好的,這時候才偶爾暴露出一點情緒來。他只能就這麼倚著桌子,緩聲道:「我發現你胖了好多,我也慌了……我怕跟你說我的想法,你會更慌的,而且我也不確定。我著急是因為我怕……就我們倆要是傻乎乎的不知道,不小心、嗯不小心把小孩弄沒了怎麼辦。」

  兩個人都覺得這種事兒是離得特別遙遠特別不可能的。誰都沒有往這方面想過,殷胥忽然一天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不知道心裡慌成了什麼樣子,甚至連她也不敢說,想想那樣子確實好笑的很。

  簡直就是兩個沒長大的人偷嘗禁果發現可能壞事兒,急著去翻學校統一配發的青春期生理知識書一樣的傻……

  崔季明張了張嘴,居然有點反駁不得:「我、我跟你說了不可能的。前幾個月我都在打仗,還受了傷,怎麼可能啊……我不跟你說了麼……我……」

  殷胥後悔死了。他覺得自己幹了件不該做的事情,崔季明或許又要心裡覺得不舒服起來了。只是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嚇傻了,說是喜,更多的是慌張。又覺得時機不合適,又覺得很高興,又覺得崔季明要是脾氣硬起來說不定孩子都不要,又覺得自己跟她走進了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一時間光想著去證明此事是真是假。

  兩個人都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傻在原地。

  崔季明又道:「……我、你這麼跟我辯解,我也覺得不靠譜。以前你還乖著點,讓你退出去你也肯,現在不肯,難道是因為這個?」

  殷胥發誓自己要做崔季明心中永遠的小白蓮,這點壞想法確實是有過,但他不會承認的,辯解道:「不是這個原因,明明是你也配合我的。是你最近也沒有要求過了……我、我我可沒有這麼想過。」

  兩個人牽著一隻手,站在桌邊,各自臉上表情都有點呆滯。

  崔季明道:「所以你今天一直拿什麼看書,什麼吃點心的拖延時間。你是哪天開始這麼胡思亂想的?」

  殷胥:「……也沒幾天。」

  崔季明追問:「沒幾天是幾天?」

  殷胥:「大概三天前。」然後這三天都沒睡好過……

  一會兒夢見崔季明穿著軍甲在猛錘肚子,跟他大發脾氣說「老子就是不生你能把我怎麼著」;一會兒又是崔季明抱著個孩子,挽著考蘭和好幾個女子,笑盈盈道「找你就是借個種,你可以滾了」;一會兒又是崔季明出去打仗了,三四個熊孩子滿身爬,口水往他摺子上吐,還扒著他衣領要吃奶……

  反正夢裡就沒一件好事兒。

  然而那個全是他自己亂想的寶寶不重要,眼前的崔季明才真委屈起來了。

  崔季明神情有點傷心了:「所以你才給我帶這麼多好吃的啊。所以你才不管我吃糖了啊……所以才晚上沒有逼我一定要去早揩齒……」

  這幾年終於被放寬了吃糖政策,都是要沾孩子的光?!

  殷胥連忙轉過話題:「既然、不是這事兒,我們就歇了嘛……」既然不是孩子的事兒,他也不用提心吊膽,那也就能該幹什麼幹什麼了吧。

  崔季明快傷心死了,正要伸手探向桌案上那一盤沒吃完的點心,殷胥眼疾手快的倒了,抱住她:「不吃了不吃了,再吃你都要胖成五個月的了。你是最近養春膘麼?不要再吃了,都這個點了。」

  崔季明真的是小鐵錘錘的殷胥要斷氣了,她還在吱哇亂叫:「從今天起你就滾走,我就吃兩三斤點心,要你家什麼米麵錢了麼!」

  殷胥抱住她往床邊拖,一邊還給撫著後背:「你瞧瞧你的那口牙,你這一嘴牙要用到七八十呢,這麼大人了還要長蛀牙你丟人不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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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章

  殷胥正在沉默的翻開遞上來的卷宗,開口道:「他們實際在結黨上投的錢並不算太多啊,他們是支撐的主體,卻不一定真的能箝制住 ……」

  澤的兩條腿垂在榻邊,刁琢的身份本來不該議政,但殷胥知道他們夫妻倆的關係和學識,便讓她坐在稍微下手一點的位置。刁琢本來沒在意,看著澤似乎想拿手搬動一下自己的膝蓋,心想他估計是一路軟轎壓麻了。

  本來受過那樣的傷,身下是要沒有任何知覺的,然而這幾年刁琢自己也學醫理,細緻照顧,柳娘也費心跑了幾趟。恢復並不是完全不可能,卻需要有人幾年如一日的照料,澤雖然至今仍然無法直立行走,但是腿膝漸漸有了些知覺。

  不過他也已經不太在意這件事情了,如果要他回到腿受傷之前的日子,他寧願一輩子留在現在。

  刁琢看著澤與聖人對談,腦子裡一邊轉著,一邊拿了個軟墊,直接靠著榻坐了,給他捏了捏腿。她本來身上就還有些書呆子似的性格,二人遠在外地,家中無長輩,沒有人管過什麼禮節什麼規矩,在家中怎麼隨意怎麼來。她習慣性的這樣跪坐在地上,一邊聽著說話,一邊伸手給他捏腿,遠遠跪坐的宮女驚愕側目。

  澤臉都紅了,要拽她起身,好似他在家中欺負了她似的。刁琢還沒反應過來,抬起頭來還反問澤:「怎麼了麼?你是不舒服了?」

  澤兩隻手都來抱她胳膊:「你起來坐到榻上來,這像什麼樣子——」

  殷胥忍不住想笑:「罷了,進了上陽宮裡也算家,哪來那麼多規矩。看得出來阿兄日子過得比我好了。」

  澤頭都有點抬不起來了:「不是、我腿腳經常抽筋,有時候痛得厲害,她……她總是嫌下人手笨。」

  刁琢白了他一眼,沒起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也乾脆肩膀往他膝邊靠了靠,接了殷胥之前的話頭道:「那些商賈介入的力量不是太多,恰也說明以地方出身、書院出身和政見分黨仍然是相當一部分的關鍵。而現在畢竟朝廷官員的力量是大不過聖人的,科舉出身的官員掌握的實權和自由度又不高,他們缺的力量,就向他們來自的民間去借,也是合情合理的。」

  殷胥道:「但我查到,確實朝堂上守舊一派的訴求和那些十幾家舊豪門巨賈的要求,是可以貼合的。而且分化最嚴重的就是在戶部,這明顯就是為了解決那些巨賈瀕臨落魄的窘境。」

  澤道:「以臣看來他們是為了能讓黨派站住腳。捏住了戶部不但能在朝堂上佔據有利位置,而且……」

  殷胥與他對望一眼,當即會意:「而且他們就捏住了民間這些商賈的命脈,如果這些商賈的商路範圍足夠廣,因為如今的進士去地方任職的規矩,他們也能透過這些地上商賈和朝內的控制力這雙重的圍欄,圈住那些還沒正式登上朝堂的準京官們。」

  澤嘆氣:「聖人雖然覺得如今的境況很可怕,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讓人擠出來的空子。各地方上事與願違的事情太多,聖人就算知道了,怕也是鞭長莫及。正是因為層層利益拉扯,才讓政令一層層下去,一次次被扭曲了原意。這沒法避免,水至清則無魚,太乾淨了也沒法有人活了。」

  殷胥道:「唉,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擔憂未來。歷代黨爭還少過麼,有人的地方就有拉幫結派,除非永遠大權緊緊握在皇帝手裡,流溢到官位上的權力足夠少,他們只敢私底下動作,皇帝一拍桌子,使出手段,群臣都立刻原地解散。然而你也知道,與高祖、顯宗時候比起來,我手裡的權力算是比較大,現在的官制因為前些年的紛爭而羸弱……」

  澤扶著榻,手指輕敲榻沿上的雕花:「你是想把權力交還一部分給朝廷?」

  殷胥跟他說話也算輕鬆的,畢竟不像是俱泰和群臣,是有上下級的關係,他們都是殷家的血脈,對著江山有天然的責任感。澤又受過幾年薛菱的教導,如今見識廣泛,二人是聰明人之間說話一點就都彼此明白的狀態。

  殷胥:「高祖那一代,晚年遇名相名臣,再加上他自己也後悔了自己針對李楊兩家的行為,逐漸將一部分權力放由外朝,為的是法度化的實行,避免了他個人專權的不良後果。也就是咱們小時候都知道的政事堂、門下誕生了,顯宗那時候的繁榮,到了中宗和先帝在時,兩代帝王算不上有能,災害動盪也不算少,卻仍然能維持了幾十年的樣子,跟朝廷完密和制衡的機構自然有關係。」

  然而等到世家自謀權力,破壞了這套機制,甚至拋棄了在外朝那些不夠他們搶的權力,自立門戶,大鄴才斷腿又斷腳,狠狠摔倒在地。

  這也是因為高祖先進的理念和設計,與當初舞弊嚴重的科舉制和仍然勢力雄渾的世家不相符,所造成的醞釀了許久的崩盤。

  然而在殷胥看來,高祖的那套朝廷運轉的機制已經沒有了太大的阻礙,這才不過一兩年,黨爭就也出現了。

  殷胥一下子也有些懵了。

  為什麼一切都沒能像著他想的那麼好的去發展?或許高祖當年也為這大鄴勾勒過不少框架,最後的漏洞也是他無奈無法之舉?

  殷胥撫了撫卷宗的玉軸,道:「這一場黨爭,其實我很容易拿下手。涉及的人再多,抓幾個主謀,我也有了些他們跟地方上勢力聯絡的證據,有龍眾在,拿到些密信更不是難的。殺幾個,恐嚇幾個,想要平定很容易,然而根是挖不去。我算是意識到了,有群體權力的地方,就有黨派之爭。」

  澤也嘆氣,刁琢敲了敲澤的小腿,忽然開口道:「其實我認為這一代黨爭,還是跟前朝有很大的區別。您不要覺得我這話說的不對……這些商賈到底是被朝堂上的朋黨利用,還是說朋黨是這批商賈在朝堂上的工具,差別很大。前者為理,後者為利。或許因為朝堂上這批官員也都是科舉寒門出身,財力與政治實力都不夠,雙方是在相互箝制的狀態,但為理而爭,還是可以算作是君子之爭的。」

  澤低頭,辯駁道:「只要是朋黨之爭,算什麼君子之爭!孔聖亦云: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荀子更是說過: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者也!黨爭就都是毀國的因素!」

  殷胥剛想插嘴,刁琢也急了,拍了澤的膝蓋一把,急道:「那都是什麼時候的理念了,你讀書是只讀皮麼?周禮說五族為黨,那時候黨是跟血緣和利益有關係的!」

  殷胥倒是聽說過好幾次,這夫妻倆能因為策論政令吵起來,因為荀子的一句話理解不同而冷戰三天……今兒算是見到了。文化夫妻,吵架都引經據典的。要是他跟崔季明爭這個,崔季明肯定是:「哎呀管他娘的什麼子,你讓我親親,你就說的都對。」

  刁琢又道:「難道你覺得今日解決了,往後就沒有黨爭了麼?到什麼時候都不可能沒有黨爭的,村裡都要分個河東河西的。若是君子之爭,雖然也難免排外抱團,但沒有背後家族箝制,因為朝廷有了法度,頂多是被抓住把柄,也並不是被掙脫不開的東西拴著的。如果是純粹因利黨爭那我沒的說,但是如果是因政黨爭,那就可以把話抬到明面上來說。政事堂,不就是解決這種糾紛的地方之一麼?」

  澤對她所說的美好想法,又逐條辯駁,殷胥托著腮聽著這兩個人拿著先賢的名句一副要打死對方的樣子,竟也思路漸漸清晰。

  皇權絕對凌駕在朝廷之上,能控制黨爭但是弊端也顯而易見,就都不說當皇帝這事兒只靠投胎都不用競爭上崗的,單是皇帝被言論左右心境,被虛假的訊息而修改判斷,憑喜怒做事收不回來就很可怕了。

  但如果朝廷和皇權處於前朝那樣彼此控制的狀態,朝廷上能夠執掌大權的「相」必定是競爭公平上崗,沒有真本事真學識是不可能的,但權力的誘惑性就大了,再加上政令被朝廷左右的餘地也大,為了政治抱負或者是為了利益,黨爭肯定會逐漸嚴重。

  前者的路,殷胥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走,後者的路子,他要想個辦法解決才行。

  將黨爭規定為君子理性黨爭,且擺到檯面上,加大議允政事的範圍。再加上不設立黨派實職,只有虛名,律法對於單個官員的控制也加大,將他們先削微——雖然不可能規避其中的利益矛盾,但是否能將黨爭透明化?他們的爭論也可能一定程度上利於皇帝的選擇。

  殷胥顯然明白,黨爭絕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大半身子埋在水裡探頭呼吸的王八,這會兒從水裡撈上來現出原形來,規定一些手段,從一開始就給這條還沒被踩出來的路子畫上邊界,會不會改善一些情況?

  那夫妻倆就已經從君子之爭,爭成了意氣之爭。刁琢手腕上碧玉鐲子晃了晃,微慍道:「你這會兒說我的想法不對了,前幾日寫文章時拿我的語句化用的又是誰?」

  澤:「你只有一部分的看法是對的,這種事情也要考慮隨著時間會怎樣變質!」

  殷胥連忙抬手道:「你們倆人倒是爭起來把我也忘了。」

  澤回頭道:「臣建議這幾日便先下手,治理黨爭一事可再等一等。」

  殷胥搖頭:「怕是等不得,一是因為南方收復,大鄴要掌控的面積多了近一倍,事務繁多,戰時的政策要恢復正軌,細事雜事太多了,我就算再長出三個腦袋來,也不能像以前那樣一個人扛這些政務了。扛不住了。二則是,他們必定會把這次的行為,歸結為為了大鄴為了治世,而且很明顯的,宋晏和他一批近臣手下想實行的政策,在幾年內是能夠利於朝廷的。他的話很合理,我處理不當,在朝臣之間也必定會失了心。」

  誰都不是小孩子了,都知道天下不是一個人的,讓朝臣聽話的跟狗一樣的政治,早就在這片土地上死了八九百年了。

  殷胥嘆:「他是算好的,有時候想想宋晏何嘗不聰明,他知道戰爭之後不是平靜,而是一個跟我登基時一樣的敏感轉變時期,怎麼從傾盡全力打仗運轉回一個大國應有的姿態,他知道我想要的是臣心,想要的是個能精密運轉的朝廷啊。心術不正,意氣矇蔽,就壞在這兩點上了。」

  澤:「那你打算下手了?」

  殷胥拍了下膝蓋:「你也回來了,手裡我要的東西都有了,還等什麼呢。朕就要他說,要他把朕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在第二日宋晏還沒上朝之前,正慢悠悠騎著馬跟著幾個同僚聊著,從宮門前侍衛之間而過,忽然有個小童從後頭跑上來,滿頭大汗:「宋舍人,幸好是趕上了,這剛送到府上的消息!」

  宋晏接過看了一眼,眉毛抖了抖,上頭寫道:「聖人決意正式審理竹承語被彈劾一案,且安王歸朝,意欲控告錢尚書。」

  聖人這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是查明了事情想掀到檯面上?

  一切的政治鬥爭,越往上走就越是赤裸裸的陽謀,到聖人這一層,就反而沒什麼太多錯綜複雜的裙帶關係或利益關係,就真的只剩「社稷」二字了。

  他宋晏備好了為社稷的這一天啊,能成一代名臣還是獄中囚犯,就看今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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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一章

  竹承語站在俱泰下手的位置,這一對兒曾經的同年進士、後來的提攜關係,如今因為戶部的爭端而割裂,群臣並不敢插嘴。竹承語面如寒霜的站著,以前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今日就是冰山孤寒,觸碰不得;俱泰則似有意一般,大聲的和崔式、尤朝在內的各部尚書說笑。

  俱泰跟著聖人跑出去打仗,帶走一批戶部的官員為各地為大鄴創收,在各地協助新政展開。隨著他們走過的地方逐漸平定,各地陸陸續續也有商稅上繳,這部分商稅主要是蜀商與關中商人下江南,以及朝廷收了南方的茶鐵鹽涼金銀等等的販賣權。

  其他還有江南各大寺廟囤積的大量財產,土地對外分發或拍賣,金銀或其他財產上繳朝廷。本來眾人都沒有把這個錢當作大數目,然而往往越是苦難,佛寺越大行其道,單是江東一帶的大型寺廟就有幾百所,收繳的財產甚至讓殷胥也驚愕不已。在平定南方之後,聖人帶回來的高僧在佛教祖庭白馬寺宣講佛法,聖人暗中支持佛教,縱然這流派特殊了些,但好歹也是聖人這些年頭一次對佛放寬了態度,各寺就算是與禪宗有理論上的矛盾,為了生路也不得不退讓幾分。

  再者就是一些征討世家在各地私兵與屯堡所得到的資產,但是這些錢大部分都留給了當地官府作為初建的朝廷撥款。

  上到洛陽的銀子倒是並沒有想像的多。

  但是支出則多的驚人,也不是說國庫困苦承擔不起,而是曾經長江以北的半個大鄴,要養自己激增的百姓不說,還要養一個急需修復的半廢的長江以南。

  山東河朔佔據地方不大,和發達城市距離近也河道縱橫發達,朝廷輕輕鬆鬆就能養河朔一年,曾經的叛軍之地在如今已經能夠自立,而且糧產也幾乎要超過關中一代。

  但是江南,土地雖然肥沃,但是人口銳減,積貧積弱,面積又極為廣闊,光是為了朝廷第一年不收農稅的政策,就夠掏空戶部的底兒了。

  還有疏通曾經因為戰爭被南周朝廷堵塞的南北運河,重建蘇州、建康幾座大城,重建因為戰亂被毀壞的幾十條官道。

  殷胥也大概算過,知道戶部肯定是要想些法子,但也不是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大鄴這幾年積累的財產等的就是這些日子。等到江南很快休整過來,錢自然還能回國庫。

  矛盾就發生在這方面,錢從來都是朝廷爭執不斷的話題。

  聖人今日來的也算早些,朝廷上規矩不重,等到贊者喊起來,群臣這才歸隊沒說話。殷胥依舊穿著常服來的,偶爾來聽朝會的太子搬了小凳坐在聖人右手邊的位置,今日卻多了一個人。安王殿下是從中宮來的,坐轎進殿,聖人賜座,在崔南邦前一個位置,更靠中間,左手邊和如今在朝的武將中官位最高的季子介相對。

  崔季明覺得不太好,又往後退了半步,讓澤更靠前一些,澤轉過頭來,雖然這些年沒有見過她,然而看見容貌,那些什麼季將軍出身綠林的留言也不攻而破。他笑著對崔季明點了點頭,崔季明也聽殷胥說了些他的近況,微笑著躬身回禮。

  然而她在意的是坐在殷胥手邊的博。博也好奇的看著被軟轎抬進來的澤,一會兒又抬頭看看殷胥,似乎在找這兩個兄弟之間的相似之處,掰著指頭不知道在數什麼。

  澤更像是有意避開不去直視博,他一直在注視群臣或者低著頭。

  或許博好奇的目光太直接了,或許他也壓抑不住自己,抬起頭望了博一眼。博一下子跟他對視上,嚇了一跳,畢竟群臣偶爾抬頭也是跟殷胥對視,很少有人會看他,他還覺得是自己不守規矩被發現了,連忙低下頭去,兩隻手揪著袖邊。

  再度偷偷抬頭,安王的目光仍然望著他,眼底有些紅,那邊殷胥已經在說話了,他卻仍然彎了眼睛對博輕輕一笑。

  博有點嚇到,連忙回以一個笑容。

  這位叔伯倒是看起來跟阿耶很像又很不像啊。等到澤撇開眼神,博一次一次的偷瞄著想到。

  簡單的幾件事說完之後,最先發難的就是竹承語的事情。

  聖人要的支援建康重建的開支一直沒能下來,工部與兵部的帳目也有些對不上,竹承語多次聯合門下的官員,向聖人上書改低重建建康的開支,聖人沒有理會,門下態度曖昧,她就拖著不做不批,就算是俱泰向下施壓,但兩位侍郎均反對,加上大半個戶部不配合,怎麼都下不來。

  太后說過實行她所提出的新交引法令,竹承語多次在公開場合反對,而且俱泰認為她不但不配合,私下還將交引的漏洞透露給蜀商。

  甚至有人認為蜀商在這政令開始實行後不到一個月,就在洛陽辦了交引鋪市,開始收買交引就是因為竹承語與朝外的聯繫,將朝廷政策透露給了商賈。

  這些還都是潑髒水,下一招就是捅刀了。

  俱泰甚至還提出了證據,認為前任侍郎的被貶官,來源於竹承語的栽贓嫁禍。而且戶部和工部兵部的帳目對不上,很大程度上可能來源於竹做假賬或虛報。

  這一招就是要讓徹底要擊垮竹了。

  宋晏皺眉,就且不論二人私下的關係,竹如今態度溫和到甚至也會留他用飯,偶爾下廚,讓宋晏又驚又喜卻不敢表露,他心裡暗暗發了誓絕不放手;單說是官場上的位置,宋晏就不可能放棄竹這顆棋子。

  她本來就經手很多戶部的事務,熟悉又老練,自宋晏將戶部的一些事務交給她之後,她對外宣稱是自己的政見改變,想要充實政府財政,改善戶部將要面對的窘境,希望能供利用朝廷權利進行民間的強行收購運銷;雖然這些政策跟她之前自由市場的態度相比,簡直就是打臉,但由於她本身能力優秀,再加上戶部也確實面臨窘境,也有一批的官員投入她的陣營裡來。

  一時間宋晏在戶部曾經遇到的難題都迎刃而解,這半個月內聖人相當多的新政都被停滯和批駁回去,竹承語也一步成為他在戶部最主要的勢力。

  如果竹一旦被俱泰攻擊下場,不但宋晏在戶部控制力大為削弱,想要再培植新勢力的空隙也一定會被俱泰趁虛而入,就算是真哪裡冒出個他沒發現的神人有竹的能力,他也不能像控制竹一樣控制別的朝臣了。

  竹的命脈握在他手裡呢。

  竹承語已經出列,俱泰先向她詰問,而後是聖人的責難。說到前頭,竹還能應答有度,甚至遊刃有餘,然而到了工部和兵部對不上賬的事情,就是尚書省大混戰了。

  兩側朝臣中間的空地上,一般都會擺有幾張長桌,為的是擺放卷宗;因為殷胥不聽朝臣報上來的數字,只看一切落在紙面上的白紙黑字,他問的又多,朝臣往往記不住都要現查,才有這兩條桌子。

  戶部的捲軸堆了滿桌子,俱泰也站在竹承語的對立面,加上工部和兵部各一尚書二侍郎,七八個人對她一個。她腦子確實好使,工部提出一個數字,她立刻就能從桌面上茫茫的卷宗和捲軸上找到正確的,迅速對應。

  崔季明聽著七嘴八舌的在吵,腦子都要炸了,每個人說話都跟連珠炮似的,她聽的頭也炸了,竹承語竟然能好脾氣一一應對。一些兵部的費用問題還可能牽扯到崔季明,她也不敢不聽,只得硬著頭皮站在對首特別造作的一會兒裝作明白一會兒就皺皺眉頭。

  別人不知道,殷胥還能不知道她腦袋裡什麼構造,看著她一副聽明白的樣子有些想笑。

  竹承語:「戶部也是遵循朝廷法度,年初太后與諸位大臣探討過這一年支出,太后提出的數額,對於戶部已經難以承擔,但為了各方也是同意了的。工部與兵部諸位當時在場,雖然您兩部艱難,卻也都點了頭,簽了字就是不能動的了。聖人更是核對後從前線發摺子回來,確認了這個數額。這是要打仗的一年,諸位都艱難,但不能最後都讓戶部來承擔吧。」

  尤朝怒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聖人也在前線戰場上,這些在戰場上的支出可也是聖人首肯簽字的。弄錢的事情本來就是你們戶部的活計。」

  竹承語冷笑:「朝廷的根基就是這些,您說是戶部的活?先帝在世時,國庫空虛,全怪戶部無能了?說好的弓箭是三月檢修一輪,然而說是弓兵與騎兵配弓,實際上的配弓率過高,而且甚至有些弓沒有被用過又被送到後方維修。此事季將軍可曾知道?」

  宋晏微微鬆了一口氣,前幾日他便料到聖人會詰問一些問題,於是撿著各部的漏洞,把應該有的說辭和反駁都說給了竹承語。她今日也照著他所教的方法一一做來。

  她確實可信。

  竹承語道:「換弓檢修一事,是季將軍提出的。那季將軍可知道此事?」

  話頭轉向了崔季明,她猛地回過神來,殷胥倒是怕她說錯了話,忍不住緊緊盯著她。崔季明想了想道:「換弓的時間差是與人員編隊有關,這次南下戰役中,路線多,敵人也分散,不單是各軍內部隊伍之間混編後分離的次數很多,我們與劉將軍混編,與夏將軍混編的也很多。換弓則是按隊伍來分,比如說這個弓只用了十天的一百五十人和應該維修弓的五百人為一隊,那難道是這次錯開了之後,再分編多次隊伍,按每個人手上的弓錯開送修的時間?那樣送弓回去的批次不是更多了麼?舟車和人力就不是費用了麼?」

  她說的很平靜,就像是在指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樣。

  殷胥心裡有些想笑話自己。是他忘了以前崔季明在長安、在行歸於州,她向來就不是個真缺心眼的,在她面前不愛動腦琢磨,裝瘋賣傻久了,他還當了真。

  崔季明又道:「配弓率高於實際本來就是應該的,戰場突發狀況很多,如果遭遇連綿大雨,弓箭工藝沒挺過去損壞了呢?如果要調整戰隊,把一部分長槍兵調整為弓兵呢?而且我想的是,弓箭送到後方了,到底需不需要修,那些制弓的師傅看一眼便知曉,不需要修就簡單打磨一下再送回來。難道戶部是按每次回去的弓的數量來算成本,而不是根據實際?」

  她倒是把話題撥了回去,竹承語倒也不會真的面露狼狽之色,她知道戶部內的守舊派中有些帳目算不明白,具體差額多少,在哪個環節出的問題,她算了大半,心裡早有數。那些公文私下遞給了聖人,聖人應該心裡也有數。

  之後工部又針對幾個問題刁難起了竹承語,十有八九的都能用宋晏告訴她的一些內幕和說辭頂回去,少有解釋不了,諸位眼看著要群起而上的,她可真是泰然自若。竹承語只說帳目不可能有問題,她手裡的是總賬,查不出哪個細節有差錯,今明兩日回去查了以後給各部交代。

  各部還要再爭,俱泰輕飄飄道:「賬回頭還可以去算,當然也能給竹侍郎時間準備。只是以前的侍郎在的時候,可沒出過這樣的差錯。可憐臣一個尚書,回了戶部居然看不到當年的卷宗。幸而戶部中有位巡官,為臣搜來了一些文書。」

  他說話倒是聲音很輕,旁人卻都靜了,文書是擺在桌案上沒人動的,只要是有桌案在,都會有宮人擺個小凳在桌案下頭,專門是備給俱泰的。最早還有人常常笑他,如今大家也已經習慣了。

  俱泰展開了紙:「這每一張的審計頁最後,最早署名都是你竹承語的名字。今年求撥款的成本審核遞交到朝廷來,你授意將海州半官營船廠的人工與材料的估價改動,在材料成本的估價裡,擅自加入了倉儲、運輸與地方裝運的費用;然後又以木材難得為名,轉船廠之意向戶部提出要求,要求海州以造之船向北運送木材回來以便於修建『寶船』——」

  竹承語臉色微微變了。

  前頭是前任的侍郎被貶的理由,俱泰掛在了她的頭上。後者則是守舊派為了擴充勢力,拉攏地方的另一手段。

  她恰如其分的微微抬眼,有些恐慌的望向了宋晏。

  俱泰繼續道:「這海州船廠修建船隻的工期一直不達標,按理說到下個月應該是有十艘大型的三層貨船上繳朝廷的,傳聞說到如今才只建出六艘。然而海州在去年年末又主動攬了修建高塔寶船的工事,為期半年後交。他們覺得山東一地的木材不夠好,轉而想去北方深山裡運精良木材,本來無事。可這去的五艘剛剛建好的貨運大船,沒把木材拉回來倒好,這五艘船返航途中居然也遭遇了海難,只有一艘破敗不堪返回,其餘四艘全部葬於海底。」

  俱泰笑了:「那這海難真是蹊蹺,來的剛好,去的時候不出事兒,拉著木材回來的時候出事兒了。剩下的應該交工的大型貨船,居然只剩下了五艘完整的和一艘破的,不單如此,因為木材沒得到,寶船的修建都要延期!竟還有這等事情!工部怕是還不知道這件事兒呢吧!戶部可沒跟工部商量。管著度支,是可支配資產,半官營與官營的廠子的財務也有你們管一管,但貿然點這個頭,再加上前頭為這海州船廠做假賬,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竹承語頭一次感覺到作為俱泰對面的那個人,被他目光所視,被他句句所指的壓迫力,只感覺心臟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好像只要一個口風不對,就會被他抓住弱點,打入泥潭裡。

  場上一下子靜了,竹承語沒有敢再看宋晏,她問過了裴六的意見,得了俱泰的保證,甚至連聖人也寫了封短箋下來給她。四方保證下,這個危險的境地仍然讓她膽寒。若是她被利用了,被放棄了?若是假戲真做,雙方的腳踩下來讓她擔事?

  她一瞬間腦子裡劃過許多想法,忽然聽著身邊幾個戶部的官員出列維護,連帶著一些工部的官員也開了口,靜一下後朝堂上立刻沸騰起來,有罵聲也有譏笑,有辯駁也有力爭。

  是宋晏提前安排好了一部分官員來維護此事?他是不肯失去在戶部的位置?

  竹承語微微抬頭,忽然遠遠的聽見就在崔南邦開口和身邊人議論兩句之後,宋晏也開了口,聲音還算響亮:「臣倒不覺得,這是戶部一家能做主的事兒。」

  面朝著她,側對宋晏的俱泰,微微笑了一下,眼睛亮了。

  她心裡還滿是不知何處落腳的擔憂和惶恐,俱泰卻彷彿露出一點幾不可見的小得意,而遠處宋晏卻絲毫不在意,也氣度從容的開口出列。

  這會兒,已經不是她能介入的鬥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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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二章

  宋晏開口:「這怕不是戶部一人的事兒吧,工部才是船廠的監工,海州船廠沒能按期交工,工部免不了責罰。海州多遠,你是覺得海州過來求人辦事容易,還是工部來我們隔壁戶部求人辦事容易?更何況當時竹侍郎還不過是一小小巡官,她一個人過得了這件事情?若是或許錢尚書不知曉,這案子確實在前任戶部侍郎入獄時提及過。」

  俱泰回頭笑道:「這事兒的確要問過宋舍人,太后交予承辦的人當中確實有你。既然提過,怎就沒個結果?」

  宋晏走過來,拿起卷宗展開道:「不論此事是工部與戶部打了招呼,還是千里迢迢海州來了人找了戶部,這事兒想查沒法查。那邊的北地幾州確實說來傳運走了相當量的木材,這帳也從幾州林場的賬目下頭劃掉了。那段時間也不是很適合出海。說是巧妙也罷,巧合也罷,活的船員只有幾人了,那些大船葬身海底也不可能撈出來,這事兒不是我們不想查,是查不下去。」

  他往前走了兩步對聖人道:「若說海州船廠一案真的有證據可以判罪,那前任侍郎怕是已經在大牢裡關的昏天暗地。大鄴的律法是既無證據何得加罪,他只是被貶密州刺史。但若如錢尚書所說,這是迫害誣陷,那手段當真溫柔啊。」

  殷胥對外做的就是不表態,大部分知道殷胥跟俱泰關係比較親密,然而和南邦、元望這對崔家叔侄,與夏辰、劉原陽和季子介這些武將相比,俱泰在外人看來就要排得稍後一些了。

  殷胥點了點頭:「這事兒刁寺卿過問了?」

  宋晏抬手行禮:「這是自然。」

  殷胥微微斜了身子,手倚在一邊扶手上,點了點頭,道:「俱泰,你把卷宗提交給大理寺和台諫,讓雙方再度審理,如果發現竹侍郎卻有嫌疑,可以再提出。但若是沒有嫌疑,這樣平白來說,也有損竹侍郎的顏面。」

  他意思是不再議論,俱泰與聖人都心知到了火候,他面上露出幾分忿忿的神情,宋晏則暗自鬆了一口氣。

  他決意要保竹承語了。

  果然。一是他確實以為竹承語和他基本已經可以掌控戶部了;二是竹承語從裴六那裡學來的小花招,他居然還真的會中招。

  宋晏道:「大家也知道,錢尚書歸來之後和戶部離了心,戶部有自己的訴求,尚書不願意過問。竹侍郎在巡官之位時就頗受錢尚書重視,能力與年紀都是下一位侍郎的合適人選,就因為政見不同,錢尚書就要打壓曾經的摯友、同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這話說的,當真是冠冕堂皇。

  他一開口,場面上不少人也都開了口。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那麼宋舍人也是欣賞竹侍郎的政見了?」

  宋晏點頭:「竹侍郎也是為了大鄴江山。」

  殷胥略顯失望道:「朕以為是你的意見。畢竟你是當年制科狀元,當年的文章也相當出彩,雖然有些年輕激進,但視角也尤為不同。離京後,命你與崔舍人一同輔佐太后,你也算是朕最早的門生了……」

  言下之意很明顯。聖人期待宋晏大放異彩,宋晏卻一直沒有表現出太多特殊獨到的地方。

  眾人的目光也有些微微變了,朝中反對宋晏之人皺了皺眉,而剛剛受到囑咐開口幫竹承語說話的,眼睛微微亮了。他們可都認為俱泰與靠近俱泰的那批官員,都是因為俱泰本人提出了商、農、稅等等改革的新意見。

  竹承語忽然拱手道:「臣不能獨居此功。臣當年制科不過第七位,宋舍人當年乃是制科狀元,跟在聖人身邊去過山東河朔等地,受到聖人耳濡目染。宋舍人是當真為大鄴傾盡心血,戶部支出無力承擔,是臣多次上報後,無奈向宋舍人提及。宋舍人也意識到如今大鄴的窘境,才提出了一系列的富強朝廷的想法,大批臣子都內心認同。」

  宋晏微微愣了一下,聖人的態度他沒有想到,竹承語接話這麼快他也沒有想到。

  聖人立刻坐直了身子,顯示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宋晏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倒是也準備好了被頂到眾人眼前,卻不是這樣的方式。

  人要是落魄了,曾經的同僚踩上一腳的事兒不少;但若是人有些發達的徵兆,那些依附於他的人一個個好像自己也要發達了似的,興奮的往上頂。

  不少人一直覺得竹侍郎和宋晏關係親密,守舊派的人聽聞竹侍郎開口了,一個個跟著開口。無外乎兩個意思:宋舍人絞盡腦汁想出來了很多為了國家好的政策一直憋在心裡沒說,聖人你就聽聽他說嘛;以及我們這些大臣也相當贊同,我們也是為了大鄴好,我們也出了不少的意見這事兒也有我們的光。

  宋晏想過要出頭,但是是他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點著頭恨不得手已經搭在他肩膀上了,告訴聖人他們也都是跟宋晏站在一起的。

  眾人的意見這樣表達,俱泰都可以直接一耙上去說他們是朋黨了。

  然而俱泰似乎剛想爭這個問題,殷胥先開口:「那你說來聽聽。」

  宋晏上前一步,竹承語與戶部工部官員退回隊內,誰都嗅到了空氣中與眾不同的氣氛,誰也都知道現在局面已經跟他們無關了。

  群臣也都靜默下來了,當年俱泰開口在朝堂上與聖人議政,也沒有這個場面。宋晏也沒有什麼退路,他再罵豬隊友也沒用,上前一步道:「臣是認為如今國家之利盡被大商賈掠奪,朝廷伸不開手腳而民間大量流富,若這些財富流回朝廷,則國家富強。各地因寬而亂,且不說各地宵禁放開後,州城、京城內治安混亂,刑案頻發;而且各地隨意通行,無需路引,百姓流竄,大量土地被拋荒。」

  他說起來條理清晰,倒是許多大臣俱在點頭:「甚至有關中百姓,自家有地而不耕種,反而養花販售,於縣鎮買米買菜,汴州城外已經不事農耕,大片沃土望去,儘是花田菜地與桑蠶,反而無人事耕田!各地通商口岸頻繁開設,甚至有漁民敢船板出海,小舟通夷!聽聞廣州便是被夷人侵佔,直到聖人大破南朝才平定,往後難道各個口岸都要被夷人所佔?或許這些都不是將大鄴推倒的關鍵,但種種徵兆,臣心感大鄴的動盪與不安。遲早會演變成更嚴峻的境況!」

  殷胥看向那些點頭的守舊派官員:「你們都是擔心這些?」

  眾人點頭,七嘴八舌的補充起來,殷胥聽了一會兒,抬手道:「那你認為有什麼解決方案。」

  宋晏抬手道:「臣還只是初步想法,但是問題已經變得急迫了。臣認為應該破富戶以濟平民,繳巨賈以歸國財,立方田以保產糧,阻遷徙以定地方。大鄴如今富戶多,貧民也多,土地遭兼併後,為佃戶被詐契約者淪為流民,吃的儘是朝廷的救濟;巨賈在地方上富可敵一小國,資源充足,實力強大,不但欺壓市場,也能為霸一方,子嗣做官後必定想通過官場暗中協助自家。還有土地兼併一事,聖人雖然推出一系列維護佃農的契約法令,然而佃農大多不識法,被欺騙者也不在少數——」

  他歸納的這四條,還沒來得及說完,朝堂上被他的語氣甚至帶出一片群情激昂,殷胥忽然冷冷開口:「既然心有方針,又想著利民惠民,你身為舍人,為何不向上提出?你身為舍人,既可以向政事堂提出政見,也可以遞交給事中、遞交給太后,甚至直接可以將這番話在朝堂上說出口。卻沒想到這麼多大臣知道了你的政見,你作為朕身邊的舍人,卻唯有朕與太后不知,這幾個高官不知啊。你這是自結盟黨,覺得眾人發言朕才能聽得到?」

  殷胥這是進了場,頭一回提著盟黨二字。

  場面一下子冷了。

  朋黨之詬病,議論了至少千年,每一個士子都知曉朋黨的危害,甚至以結朋黨之名來攻擊自己的政敵,議論朋黨的危害。然而人們因同德或同利結黨,卻在這個斥責的伴隨下常年不斷。

  說著說著改政,聖人忽然一塊大板磚對頭扔來,論誰也要懵了。

  宋晏緩緩道:「若要改革變法,自然不是一人之事。聖人重用錢尚書,但變革並非一人所能完成,需要這一個先頭人的身邊有能協助改政變法進行下去的眾臣。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努力就能變成的法。臣心知這一點,更知曉官場傾軋,知曉改政當急。若臣只有一人,沒有信任的臣子可以幫忙貫徹配合,沒有有德之士贊同,怎可能進行下去!君子為徒,謂之同德;小人為徒,謂之朋黨!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言下之意:若說我是朋黨,那聖人就是不辨小人君子!天下能否太平,看的就是聖人您能不能慧眼識珠,英明辨別!

  他這句話猛地撂下,若不是知道守舊派私下的動作,這番話多麼像諍言。

  殷胥的心思,群臣看不懂也不是頭一回了。

  一瞬間,大部分渾水摸魚的人也懵了。聖人這是贊同宋晏,還是不贊同?這是要一棒子下去打死,還是要有褒有貶?

  若不是崔季明閒聊得了幾句關於宋晏的事情,她怕是也要被宋晏如今氣宇軒昂、擲地有聲的樣子給搞懵了。

  殷胥起身:「人君能否辨君子小人,本就是個難事。並非君子不做小人之舉,也並非小人就無君子之思。朕自小愚鈍,看不懂人心,只看得清楚做過些什麼。」

  他忽然這樣起身,似乎字字都有所指,一些守舊派官員看不清宋晏的臉,卻一個個覺得渾身汗毛倒立,冷汗順著脖子往下淌去。

  宋晏也是一霎那渾身的汗毛都要炸開了似的,心中驚異聖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殷胥兩手攏住,又道:「朕一向允許眾臣公議國政,無論地位官職。你既然能提出這些想法,自然也會有人不同意。新政時立時廢,只會讓眾臣不知風向四處亂倒,讓百姓疲於奔波更無法安定。世之名士常患法之不變,然而朕登基便是變了法,你說的改政,朕怎麼聽來都像是改回舊度。」

  他行事利索,說話卻喜歡一句句頓開來,每一個停頓,都聽的群臣一片窒息,永遠猜不出他下一句想說什麼。

  殷胥慢吞吞又坐下了,道:「從肅宗末年開始改政至今,天下百姓剛剛適應,若不是你有充足的理由,朕也不可能允許再度大變。不過公議政事,不是朕跟你們爭。既然有支持你的,想來也有不支持你的,朕想聽聽崔宰的意見。崔宰,你是群臣之首,這改政你沒聽過?你覺得合適?」

  崔南邦在朝堂上一直屬於不太顯露,不太鐵腕的角色。他像是群臣與皇帝之間的中間人,政見不明朗,態度不尖銳,但又揉著朝堂這個麵糰子,慢悠悠搓成聖人需要的模樣。

  這次崔南邦站出來,眯眼一笑,跟吃了五石散似的晃晃悠悠邁出去一步,躬身道:「臣認為宋舍人的看法,是以小錯否大局,以小利忘長遠。這些還都是能力不足帶來的侷限,重要的是,宋舍人否認大鄴的變化,想要回到先漢時期的風貌。」

  這話說的夠狠,簡直不是酒仙崔南邦能說出來的話,字字都是不吐髒字的罵人,最後一句卻蹊蹺了。

  先漢。漢時可是中原曾經最強盛的一大帝國,回到漢時有什麼不對?

  果然宋晏也這麼開口了。

  崔南邦笑了:「宋舍人自然這麼想,國家富足,軍力強盛那便是盛世了。對於幾百年前,先漢之輝煌確實是值得追憶,然而除了那光芒四射的朝廷與軍隊之外——百姓各自居於土地之上,日出而伴,日落而息,封閉而寧靜,貧窮而平均。」

  他笑道:「似乎聽來沒什麼不好,然而如今的大鄴已經回不去了。不封閉自然少了平靜,不貧窮自然少了平均,大鄴從立國之時就顯露出了不一般的模樣,如今歷經四帝到了聖人手中,一個與往前歷朝歷代都不一樣的天下出現了!不論舊時代如何,總有一些人想緬懷,總有一些人想回溯,然而睜開眼睛看看吧!如今的大鄴,縱然問題重重,然各項工商業產量,朝廷年稅量,州縣人口的比例,糧食田產量,早就是前朝的三五倍有餘!」

  「群臣以治天下為己任,然大禹治水也不能封堵河流,天下百姓自要奔流到海,已經不是你我在這兒說說就能回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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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三章

  總有一批人意識到了時代的洪流,縱然是天子也無法管控,唯有努力的搭建堤岸,理順方向,才能讓這洪流不至於氾濫。

  而讓長河逆流?讓江水阻絕?

  除非再來一場沒有勝者,誰也無法掌控的常年戰爭,將這片土地炸爛推平,才有可能暫時退回當年。然而南伐戰爭剛剛結束,大鄴正是兵力強盛,短時間內是不可能再有這般的全國戰爭了。

  殷胥跪坐在高堂之上,手指敲了敲臂擱的邊緣,道:「不過宋舍人所說的擔憂也算屬實,大鄴民間的弊端也並不少,新的事物太多,朝臣瞭解並規範的速度遠遠趕不上新事物誕生的速度。崔宰,你怎麼看?」

  殷胥又恢復了語氣平靜事不關己的樣子。

  崔南邦剛剛一番話已經震得群臣啞口無言,心潮澎湃了。連崔季明也驚詫,雖然她知道這位流氓堂叔確實有本事,卻沒想到散漫的樣子下居然也有這一面。

  宋晏也沒有想到崔南邦會開口這樣說,他發現自己的確是小瞧了這個並不鋒芒畢露的酒仙宰相。大鄴掛宰相之名的大臣並不是一人,大抵有四到五人左右,但與皇帝的親疏關係不同,在政事堂的地位也稍有差別;崔南邦算是宰相之首,平日裡跟聖人接觸最頻繁。聖人一向以善於識人勵精圖治為名,怎麼可能會隨隨便便任用宰相。

  然而更讓他心驚的是聖人的態度。聖人是遠在南地洞悉了一切?

  到底這是局還是機會?

  崔南邦面朝宋晏,拱手道:「既然有問題,自然是要解決問題,而不是從根上否定。斬草除根是用來對付敵人的,不是用來治國的。宋舍人說破富戶以濟平民,為的是平均,那不如諸位也罷官歸家種地去吧,大鄴官制以富養廉,諸位的月俸拿出去夠買不知道多少地,憑什麼諸位科考上來的官員就可以拿這麼多銀子,百姓就要低頭哈腰的種地不可?」

  宋晏沒有開口,旁人先接口道:「我們這些人縱然是出身寒門,寒窗苦讀多少年才有今日!崔相公這是要否認我們這些士子的努力麼?」

  崔南邦面上是跟喝醉了般眯眼笑了:「那富戶便不是通過自己努力富起來的了?如今天下富戶數量約是二十年前的十倍不止,他們上數一兩代或者就這一代,哪個不是自己努力賺來的錢。關中有小農攢錢以收廉價土地,以古法養地,善待佃農,迎合城內需求養桑種花來買賣,漸成地主;京有村婦善羹湯,開舖市日夜經營,名聲大振成富戶;汴有木匠拿馬尾做牙刷子沿街叫賣,質優價低而取勝,憑手藝致富,如今三套宅院在汴州。這些人的銀錢,是他們自己的,朝廷有何資格掠取平分!就像站在這裡的無數進士,是憑著自己本事到今天!」

  宋晏臉色微微一變,他道:「百姓富戶中才有多少資產,崔相何必這樣換言。臣說的是那些大農富工豪賈指甲,宮室甚廣,觀樓極高,擺貴族排場,盡無窮之奢!有他們高枕無憂揮金如土之奢,為何不用來為朝廷強兵利將!」

  崔南邦笑:「他們難道沒納過稅給朝廷麼,更何況強兵利將,大鄴難道還缺軍費?」他轉頭問向兵部道:「敢問尤尚書,大鄴如今兵力如何?」

  尤朝愣了一下,沒想到扯到自己:「大鄴如今總兵量不及肅宗時期,但各地幾乎沒有府兵殘餘,因奉行精兵政策,去年工部的甲、刀、弓產量又是前朝兩三倍,北方四座大營騎兵配馬率為一人兩馬至三馬,整套配甲率不算布甲上佈甲,達到八成以上。配弓率,配鐵甲率均是百年來最高。」

  說幾句來,他自己也心生自豪之感:「當年說涼州、朔方兩座大營是大鄴裝備最精良的軍隊,這兩座大營的騎兵比例較十年前提高了兩成。包括南方正要組建的台州水軍、廣州海軍,之前的劉家水軍,裝備的精良都已經和涼州大營達到差不多的水平。」

  南邦轉臉:「錢尚書,那這樣的兵馬的在朝廷開支中佔多少?」

  俱泰其實也有一些隱隱的得意:「今年暫時還沒法算,畢竟新兵數量還會激增,不過來年的稅收也會因為南地而激增。去年來看,兵馬的開支大約佔五成左右,在聖人親征河朔期間,大約達到了五成五,但平日裡一般在四成七左右。肅宗時期兵馬的費用開支約佔七成左右,就算是顯宗時期,因為突厥來犯戰爭頻繁,也要達到六成左右。準確來說,咱們並不太缺軍費,還是負擔得起。」

  南邦點了點頭,笑著看向宋晏:「宋舍人應該也聽得明白,大鄴縱然未來一兩年可能會比較艱難,但兵馬強盛,朝廷每年的收入已經跟前代比起來要高很多了。治理天下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不可能什麼都去向民間伸手要吧。富人開設礦場茶場織院,為天子養小民,又因市易金額大,商稅以易額遞增,以供上用所納的商稅比率也比普通富民要高。繳富賈後是打算讓朝廷養小民,還是讓小民納這筆巨額的商稅?」

  宋晏已經臉色很難看了。

  他在論道上有足夠的自信,卻忘了二十年前的崔南邦也是一時風流人物。眼前的這位宰相,歷經兩帝,曾經在這舍人的位置一坐就是近十年。

  崔南邦已經不是在向他講述,而是在向群臣宣講聖人的理念,大鄴的前路。

  他要說服的是這個漸漸開始分裂懷疑的朝廷。

  崔南邦轉身對聖人道:「臣不認為應當繳富賈銀錢,以朝廷強權奪富賈之財,而是應該貫徹律法,讓富賈不能靠金銀而規避律例,不能以手段而逃脫納稅,不能以資產而在地方封殖!大鄴的銅鐵金銀茶糧鹽藥材是朝廷管束來源的半自由交易,制船、紡織等等也有官營的工場在市場上爭利,這些也都是朝廷一定程度上抑制巨賈的手段。」

  「至於治安混亂,百姓遷徙。臣認為前者應該是朝廷加大每個州城的官府的治安能力,加大衙役的人數,保證在不影響百姓生活的情況下杜絕犯罪,也更要杜絕懸案錯案,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也要完善上至州城下至村集的治安。」

  「後者則是理所應當,民戶為了尋求財富而開始遷移,就算是土地被拋荒,如今也沒有多少人是被餓死的,這就說明大鄴如今的糧產是可以養活百姓的。正因糧產足夠,所以連地主也沒有多少人去主動購買多餘的土地,反而是有些真的因為變故、天災活不下去的民戶,還可以遷移到這些被拋荒的土地上,用低價購買後,至少能養活自己。這都是糧米的產量和民戶的需求之間產生的,如果大鄴米價高漲,絕對不會有被拋荒的土地。」

  「說這個問題,就說起了許多地區不產米糧,只種菜種花養農桑,甚至一州都沒有多少土地種糧,而是別的產量州府運米來賣。宋舍人認為朝廷連這個都要管,那要臣說一句,真是管的太多了。」崔南邦笑道:「他們不種糧,是因為種糧不夠賺錢,別州的米糧運來他們也買得起。就說十年前二十年前,天天買花插花的,怕是也只有貴家與宮內了吧,如今種花種菜後,乘船進入州城縣城販售,就連街面上賣湯餅的鋪子也買得起幾支花,插在攤位前頭。菜價高於米價,但因百姓富足,普通縣鎮的百姓,所能吃到的菜的種類也大為增加。」

  「宋舍人,不去體察民情,到民戶的餐桌上,宅院內,大街上看看到底改變了多少,就想要改革是行不通的。就像是現在如今出現的種種問題,也是要無數的官員走下去,問過民戶才知如何改革!」崔南邦想要的是全面的勝利,他不厭其煩的將每一條以實例辯駁,要的就是說服人心。

  殷胥面上這才顯露出幾分滿意的神色,宋晏甚至猜不出這神情是顯露給群臣看的還是真的。

  殷胥這才起身:「我理解諸位大臣認為大鄴問題頻發,想要改革之心。然而改革是所有現行的努力都做了,走投無路的辦法。因為變法風險極高,對於民間的衝擊也大,並不是說想變就變。這些改政的想法,這樣的不成熟,以至於讓我有疑問了——宋舍人是想強行變法,名垂千古?是不是最好與我對峙,說急了,一頭撞死在這廊柱之上,堪比商君,後事都要稱讚你的傲骨?」

  宋晏抬起頭來,望向殷胥。

  他與殷胥是同齡,然而殷胥的瞳孔如點墨,目光朝他刺來——

  宋晏不是一腳踩空掉到陷阱裡,而是慢慢被逼到這條路上。他確實想過如果聖人反駁他的政令,為了明志,他絕對會出口要帶群臣請退,來以此要挾。

  然而肅宗在世時用過的這一招,到了殷胥這裡,他根本不會讓人有這種餘地。

  不用回頭,他都能知道那些守舊派官員的態度已經悄然變化了,誰都不會以肉身去阻隔河流,更何況他這個領頭者連最基礎的論道都站不住腳。

  而且很明顯,聖人對很多事情都心知肚明……

  這個大勢已去甚至不需要什麼搆陷。

  宋晏低頭想:今日不能再爭了,他是為了大鄴抒發期許和意見,縱然說法站不住腳,聖人也不能對他們怎麼樣。今日認輸,就算聖人對他個人能力這樣直白的表露懷疑,但是私底下他與守舊派眾臣之間的利益關係可是摘不清的,戶部掌控住了,竹承語保住了,從長計議也不成問題。

  或者他們乾脆去迎合聖人的想法,提議更自由更寬鬆的政策,最好能暫時從聖人手中取得信任,等再站穩了腳步後,再行計畫。

  本來為了同德的組織,能夠實行自己的想法,不得不凝聚利益。等到牽扯的利益太多,為了每一個深陷其中的人能夠不散,能夠有活路,德與理想已經成了說辭的手段。

  然而宋晏到現在腦子亂轉,依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拱手道:「臣不敢。只是臣認為一切事情不能只看好的方面,這些難題卻是讓臣擔憂,所以才希望能上達聖聽。」

  殷胥起身在檯子上踱了兩步,順手輕輕拍了拍快睡著的博,這才道:「你醞釀這麼久的改政之道,原來只是這樣。不過你看問題也算是自有見解,或許你的政見對於大鄴審視自身也有幫助。朕不怕有新的政見,你所說的為了聯合眾臣作為能夠實行改政的團隊,倒也讓朕看看,你說的那些人有誰?」

  宋晏身子一僵。

  殷胥朝下望去:「有誰?」

  這時候誰還可能會站出來。

  宋晏感覺冷汗從背後淌下來了,他也算是鎮定,昂頭自嘲一笑,背在身後的兩隻手攥的指節發白,聲音卻依然冷靜:「聖人何必這樣為難人,我被批得體無完膚,怎麼還會有人站出來。」

  他這自嘲一聲剛說出口,忽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他再一步讓自己孤立無援了。

  他這一句話就是給自己劃了個圈,讓群臣已經與他隔離開來了。

  可明知這是說錯了話,他也沒別的話可以說——

  指認誰是同僚,只能讓守舊派那些追隨他的臣子一旦受到聖人逼壓,立刻反咬一口。

  他覺得自己好像很多事情都微妙的錯了,然而回頭想想,從今天站在這裡說的每一句話,好像都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宋晏心裡忽然有一種依稀的預感,他好似能感覺到即將發生什麼,然而聖人下一句說的話卻又往往不像他想的那樣。

  殷胥低頭看著博晃了晃腦袋睜開眼來,十分緊張的抬起頭來望向他,又連忙揉揉眼睛坐直身子,鼓勵似的拍了拍他,漫不經心道:「一群臣子有共同的政見,本不是什麼壞事。朋黨之害,不比我說諸位也知道。既然宋舍人提及君子與小人之別,那麼君子同德,就應該光明正大,敢說敢言,把群臣之間的交流也都擺到明面上來,更要把自己的政見和思想擺到明面上來。聽聞……有人叫你們守舊派?」

  他偏過頭去,最後一句話,問得群臣戰戰兢兢。

  聖人知道的!

  他什麼都知道的!

  看著無人敢答,除了唇角有些冷笑觀察眾人的澤,和跟博擠眉弄眼遠程玩鬧上的崔季明,烏壓壓一片全是垂下去的腦袋。

  殷胥掃過去:「守舊派就守舊派麼。今日你們算是把政見思想,在群臣面前說了。誰要是加入這守舊派,在朝堂上直言便是,朕不會怪罪。既然加入了,自然也要維護這種思想,一切以你們的派內思想為基準,這才是君子同德之黨。朕就算是被你們的說辭刺傷了顏面,也不可能去罰你們。只是這君子之黨,自然也要和朋黨區分開來,一旦有什麼朋黨小人之行徑,朕也要按照大鄴律法懲處。只是到時候不是罰一個人,黨內君子不能互相監督,不能辨別小人君子,自然也要連坐,罰的可就是一黨了。」

  他聲音輕輕的,卻好似飄蕩在宮殿上空,如重雲一般壓下來。

  「宋舍人也算是開了先河,守舊派不太好聽,你們可以回去再想個名字,我剛剛看著有不少人都站出來,說是對這些政令也出了心血。那便在這黨派立名之後,也把你們都算進來吧。」

  往前曆數,也沒有哪個皇帝以這種語氣在朝堂上議論黨爭了,這是要大事化小,還是要秋後算賬?!

  所有人心裡都認為是後者。

  更戰戰兢兢的則是那些把宋晏推出去的人——

  黨內連坐?

  就算沒有連坐之罪,只要是聖人查,他們也脫不了干係!

  殷胥難得在朝堂上說一次誇張的話,他不可能搞什麼連坐之罪,黨內連坐只能讓抱團更緊,對外攻擊性更強,就算是承認朝廷上臣子的黨派,也需要很長時間立法討論之後才有可能實行。

  然而這番話,只是個設想,已經震到了朝堂上很多人。

  宋晏一下子明白了。殷胥為什麼等了這麼久,繞了這麼多彎——他是求穩。

  他不想看到宋晏憑藉政見佔上風,不想看到守舊派大批人站出來支持某一政見,那一定會把問題引導向君臣之爭,引導向公允議事的權力等等方面的問題,把這趟渾水攪得天翻地覆。

  不但容易在罵戰中有損他的公信,引得朝廷直接對立成雙方開始站隊,甚至可能會最後逼得殷胥用鐵腕解決黨爭,不但影響到殷胥曾經「不因言論殺士」的諾言,更使朝堂大傷元氣。

  聖人算到了一切把事情嚴重化的可能性,他就像是趁著大火燎原,火雷爆炸之前,先熄滅了明火,打濕了火藥,只最後悶悶的再炸了一小聲——

  他宋晏還在等爆發的時機,然而已經就在他不經意之間,攪渾這一切的機會,在字字句句之間就被奪去了!

  聖人早早授意,這天羅地網打他埋進上陽宮的第一步就悄無聲息的已經被他踩中。

  沉默之中,殷胥也沒有說話,只有博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安王似乎輕笑。

  最先打破沉默的,則是俱泰。他大笑道:「聖人若是這麼說,那臣可真不認為這守舊派是君子同德。聖人既說正大光明,臣本身還怕孤身一人遭眾臣搆陷不敢言,為了朝政此刻不敢言也要言。是君子同德,還是小人同利,這本賬簿就可以斷定。戶部之前因為併帳,有六筆賬目對不上,這些數目不大,要是沒有人提,算總賬的時候拿一筆有明目的大金額一改便掩住了。而這筆錢,跟關中幾大老牌商賈有關,好巧不巧,在宋舍人與幾位朝臣之間,都有過跟這幾大商賈在京分號的書信和私下交易。這些事諸位大臣府上僕從的證言,書信的原件,還有——」

  群臣嘩然!

  這時候,到了這時候才開始算賬了!

  宋晏怒道:「一派胡言!錢尚書倒是還能找來誰家書信?既說朝廷俸祿養廉,月俸早就夠我們這些臣子幾代用的,誰還會需要商賈的奉金!」

  面上是怒,兩腿都幾乎要顫慄。

  俱泰笑了:「別急啊,總有些守舊派的臣子,以同德之心入派,因同利之行而心生懷疑,性格剛正,坐不住啊。更何況官員俸祿雖高,但也不可能跟巨賈相比,官商分離,許多百姓能做的事情官員反而不能做,這些巨賈代為行之,還讓宋舍人一身乾乾淨淨。」

  性格剛正……

  宋晏轉眼就看想了竹承語。他不知道為什麼,卻百分之百的也確定了,不會有旁人,必定是竹承語所為!

  竹承語垂著頭,側臉對著他,束起的髮髻戴著黑紗的豎帽,襯得她脖頸纖長白淨,單手就可以握住般。就在前兩天,她的後頸還捧在他掌心裡,喘息在他面上交疊,頭一次緊緊抱住了他的肩膀——

  這個女人,就這麼一隻溫順且沒有城府的綿羊,也學會了設下陷阱?!

  忽然,一直就跟不在一般的安王開口了:「這倒巧了。跟我知道的一些事情倒是聯繫上了。臣列游四方,自然也結交了一些富賈,他們倒是不安分,一個個東西倒是往王府上送的勤,打發都打發不回去。偶爾一次會面,幾個商賈的話倒是讓臣很感興趣。他們說『安王不肯協助,必定是認為離開朝野多年,手中無權,可我們幾人與朝堂上不少官員也算是有些關係,只要安王首肯,這些官員必定願意支持安王,到時候大半朝野都站在安王這邊也說不定啊』。」

  澤輕輕倚在靠背上,聲音溫柔的笑了:「支持我作甚麼,這事兒不用問了吧。臣雙腿不能行走,人如閒雲野鶴,可沒這份心力來攬什麼吃力不討好的活。只是好奇了,這半邊兒的朝堂,到底都有些什麼人?說來也巧,第二日,那幾位富賈為了讓臣相信他們的說辭,送來了一些宋舍人的墨寶,讓我過了目。」

  到這時候,才是一道驚雷劈在上陽宮之上。

  是那些商賈不懂朝政,沒心沒肺,還是安王有意誘導,取得的消息?!

  這守舊派甚至可以去支持安王,這是什麼樣的大罪!

  宋晏只覺得喉嚨一緊,眼前發黑。是他絕不該留任何痕跡給那些商賈,若不是當時雙方都不信任,都給彼此留下了把柄作為合作的前提,他怎可能落於這等境地!

  這時候只能靠自己了——

  宋晏砰的一聲跪下去,高聲道:「安王若是有證據,便拿出來瞧瞧!若是無證據,何出此言!臣從出生至今,從未見過安王一面!更何況安王也知道自己是閒雲野鶴,臣已是舍人之位,靠近聖人,下一步便是青雲坦途,我是有什麼必要去支持您這麼個無權無勢的王爺!」

  這話已經說的不上檯面了,卻也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而另一旁,緊接著也有個身影邁上前來,砰的跪在他身邊。

  宋晏側頭望去,只看到了滿臉堅定的竹承語。

  難道不是她做的?她是要跟他在同一戰線,拉他一把?還是——

  竹承語高聲道:「臣檢舉中書舍人宋晏,以私謀權,陷害前任戶部尚書,私下插手戶部賬目,多次逼迫工部小部分官員與大批戶部官員為其所用,按照他的意見聯合反對太后懿旨,阻撓戶部的精算流程,修改戶部賬目以徇私!此言皆有證據,句句屬實,望聖人明鑑!」

  她說罷,那雙白皙輕柔的手五指併攏按在黑色的朝堂地板至上,重重叩首下去。

  俱泰緩緩的嘆了一口氣:「委屈你了,也委屈諸位戶部大臣了。」

  剛剛是一人發達眾人頂著露頭,如今來了個瞥清關係的機會,終於要牆倒眾人推了。

  竹承語微微抬起頭來,斜對著踩在凳子上的俱泰輕輕一笑,那笑容正落在宋晏眼裡,其中的溫柔與信賴,寬心與堅定,他從來沒有在二人獨處時從她臉上見到。

  作為女子,難道她也認為那個身高五尺不到,眼瞎醜陋的俱泰,遠甚於他?!

  竹承語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偏一偏頭朝他看來,她也笑了。

  那是一個多麼快活的笑容,快樂與輕鬆架在他所有的狼狽之上,她好似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她的噩夢終於結束了!

  宋晏知道自己絕不該這麼做,他知道這是朝堂,他知道這是聖人面前——!

  可他更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在有活路,往前沒看見的只會是更多鋪天蓋地的巨網!

  這一刻想要攥住她那纖細的脖子的欲望,遠超每一刻!他被她一個笑容激的眼前發白,在眾人目光下一次次起落的緊張、驚懼,終於在這一刻爆發!

  殷胥剛要開口,忽然看見跪在竹承語身邊的宋晏,忽然朝她撲去。竹承語猛地朝旁邊倒下,後腦磕在了地板之上,被他壓的死死地,兩隻手狠狠的扼在她喉嚨之上!

  群臣一片驚呼,俱泰驚愕之後,直接鑽過桌子底下,拖著他剛剛踩著的矮凳,怒吼一聲朝宋晏衝去!

  然而只有躺在地上被人掐住喉嚨的竹承語笑了,她兩手攤開,甚至沒有去反抗,任憑他雙手緊握,面上甜甜的笑了。

  宋晏雙目赤紅,緊緊盯著她。

  她原來笑起來……有這麼美……

  竹承語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面色開始漲紅,目光卻涼涼的,微笑的唇輕輕吐出兩個無聲的字。

  「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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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四章

  俱泰覺得自己一輩子大多時候都很理智,當看到宋晏一副誓要殺了竹承語的樣子掐住她,他再也忍不住了。

  朝堂上要來攔的人很多,俱泰滿腦子裡無明業火直衝頭頂,他只想就此時此刻弄死宋晏!

  在知曉竹承語的身份之後,他自然也知道了宋晏到底對竹承語都做了些什麼。那種讓他噁心的感覺已經到達了頂峰,甚至他自詡演技過人,也沒法在朝堂上和宋晏對視了。一個男子用盡威逼利誘去脅迫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子,居然還能得意滿滿的認為這個女子還可能愛上他?!

  眾人害怕出事,連忙上去扯宋晏,卻根本就拽不住發瘋了似的他。

  俱泰拿起凳子,想也不想直接抬起手來,意欲往宋晏後腦上砸去!

  實木的凳子,他也急紅了眼,這樣下去最少鬧出一條人命來!

  博驚叫一聲從小凳上站起來,慌得拽進了殷胥的衣擺,這等變故發生,朝堂上亂成一鍋粥,殷胥急道:「子介——!

  不用他說,崔季明已然竄了出去,擠開眾人一手拽住了俱泰的衣領,直接把他提起來,然後先是踢向宋晏手肘,再一腳踹向了宋晏的肩膀,她使了七八成的力氣,宋晏手肘被她踢到脫臼,整個人倒著飛出了半丈,倒在了地上。

  俱泰被提起來之後才又被崔季明放下,崔季明怒道:「你瘋了麼!你也要一凳子在這朝堂上弄出人命來是麼!」

  俱泰胸口起伏,鬆開手,那矮凳倒在了地上轉了個圈。崔季明可是知道竹承語是女子一事,看著她單薄的身子從地上爬起來,咳嗽不已,連忙上前扶了一把。竹承語圓領官袍內露出的脖頸上頭已經有紅色的掐痕,她似乎兩眼發黑已經站不住,崔季明只得扶著她肩膀站在原地。

  群臣剛要斥責怒罵宋晏,卻看著竹承語靠著崔季明肩膀,這倆人倒——看起來跟一對兒璧人似的……

  兩人身高相仿,崔季明英姿勃發,怒極反笑襯得那張臉有點邪乎的俊,竹承語皺眉垂眼靠在他身上,卻並不顯得狼狽,反倒輕笑出聲,一派出塵悠然氣度。

  相比之下,聖人比季將軍高了半個頭,又總是冷著臉……

  反倒好像沒有眼前這倆人看著順眼了。

  群臣已經不敢多想,連忙把目光看向聖人,生怕這要是因為什麼頭上冒綠光在朝堂上再鬧起來,聖人在台上卻是鬆了一口氣,並沒有想太多的樣子。

  俱泰臉色也有點奇怪,走過去望向竹承語,道:「你不要緊麼?」

  竹承語搖了搖頭,崔季明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身子微微一震,輕聲道:「無論怎樣也不要緊。」

  俱泰沒聽清,居然有點在意起來:崔季明到底跟她說了什麼?

  宋晏右邊胳膊耷拉著,從遠處微微起身,跪在了地上,四周群臣怒罵,他卻充耳不聞。殷胥面上也有些薄怒,博沒有再坐下,緊緊拽著他的手躲在他身後。場面上所有人都被這一鬧吸引去了目光,唯有澤把目光凝在了博的身上。

  澤本以為殷胥性子冷淡,內心雖然溫柔卻很少表露,除卻好似與崔家三郎關係一直密切以外,對旁人都很少言語。博在他身邊養大,會不會也不能感受到體貼的親情,會不會也幾個月都和殷胥說不上一句話,會不會覺得是被拋棄的……

  然而博對待殷胥親暱又有點依賴的舉動,殷胥有點寵溺的提醒這個重大場面上犯睏的小小太子,顯然已經證明了這兩人的關係。

  雖然作為親爹,有那麼點自己被隔絕在外的傷心,卻也安心了不少。

  殷胥望向竹承語的方向,卻看著宋晏猛地一叩首,他頭髮微微亂了,雙眼還跟剛剛似的紅腫著,卻高聲道:「聖人是相信竹侍郎的話了麼!那臣更要說,竹侍郎連今日站在這裡的資格也沒有!竹承語隱瞞身份,女扮男裝後參與制科,獲得功名,欺君犯上!」

  他聲音直接將所有對他的斥罵和議論壓了下去,含元殿內靜了,所有人臉上寫滿了聽錯一般的錯愕。俱泰本來也該適時的表現出幾分震驚,然而他面朝著竹承語,背對著宋晏,並沒有回過頭去。

  竹承語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伸手抓了抓她手腕。

  群臣這樣的靜默,似乎宋晏也沒想到,他伸手指向了竹承語,膝行兩步,向兩側大臣高聲急道:「你們是沒聽明白麼!什麼竹侍郎——她是個女人!是個女人!一個個都覺得我在這兒扯謊是麼!」

  不知是戶部哪個敬仰竹承語的官員開口道:「你胡說!宋晏你是瘋了麼!被檢舉後知道無路可逃,惱羞成怒連這種話都說出來了!」

  一群人不知道該信還是不信,又驚又疑的在這二人之間目光徘徊。

  反被罵了的宋晏已經口不擇言了,剛剛還在爭天下的朝堂上,瞬間變成了村內扯皮罵架現場:「扯了她衣裳當場驗一驗,也知道是男是女!你是覺得這事兒還瞞得過天麼!」

  竹承語幾乎是不堪受辱的閉上眼睛不再言語,反身直接倚在崔季明身上,反倒安心了些。

  至少斷袖可比那些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的男人可信的多!

  竹承語顯然是不知道自己懷裡這個「斷袖」,當年也是平康坊的浪裡白條,卻聽著崔季明冷笑一聲。

  她真是氣笑了,望向宋晏:「宋舍人,老子也是個娘們,你要不要來扒了老子衣裳,當場驗一驗是男是女!我給你這個機會,你來啊!」

  宋晏狼狽高聲道:「臣沒有說謊!」

  崔季明指了指自己,冷笑道:「我他媽也沒說謊啊,我衣服底下也長著纖腰酥胸大長腿呢,你來啊,看你靠近一步,我敢不敢剁了你的手!」

  崔式哪裡想到崔季明膽大至此,驚得兩頰發麻,半天事不關己一旁笑看的崔式也站出來了,轉頭就罵宋晏:「無恥小人,你以為在這裡胡說八道,你自己的罪就能免去了麼!你自己做過什麼你自己清楚!」

  俱泰和幾位大臣哪裡知道崔季明說的就是實話,想想崔季明長著「纖腰酥胸」的樣子,抽了抽嘴角,真是佩服崔季明這滿嘴跑馬車的本事。然而眼看著崔季明要跟宋晏槓上了,也有些人滿頭是汗急著勸道:「季將軍跟這等小人急什麼!有必要這樣胡說八道麼!他就是了瘋了!」

  宋晏:「臣到底瘋沒瘋,找個宮女來查一下便知真相——竹承語,你敢對著天下人,以你讀過的聖賢書起誓,自己是個男子,從來沒有騙過人麼!」

  俱泰怒極:「你閉嘴吧!」

  竹承語唇抖了抖,似乎下定了決心要開口,她第一個音還沒來得及發出,殷胥忽然道:「欺君犯上?這可算不上,朕早就知道此事。」

  群臣傻眼。

  什麼?聖人剛剛說什麼?

  殷胥一隻手牽著博,道:「三年前制科結束,竹侍郎便向朕自首了。她說自己本來是想試試自己能否考上,沒想到一路竟考的了當年甲科第七。她心中難以自安,不敢欺君,只盼著朕不要怪罪,她願意自稱重病離開洛陽,永遠不再回來。是朕沒有允。」

  「太后有聖武決斷,就算是這朝堂上多少重臣,也比不得她才思敏捷。蕭先生著論可以流芳千古,門生無數,每次制講多少人千里迢迢趕來,國子監在她手中再煥生機。然而前朝非議太后者無數,如今還鄙薄蕭先生的祭酒之位的人更是不少。朕是看過她當年的文章的,文風樸實真摯,糊名後扔得第七位,已經不知比天下多少士子要強了。常有人說女子誤事,蕭祭酒是從三品的官職,雖不在內朝,卻也沒見著誤過事。朕一貫喜歡以行辨人,倒是想要看看,寫出這樣文章的女子,能誤了多大的事兒?」

  他其實剛剛聽見崔季明在眾人面前吼,說她自己就是女子,也是心裡猛地一揪。她說過不太在意,但或許也曾無數次的想在眾人面前喊出這句話吧!

  殷胥似笑非笑道:「不單是這一個竹承語沒有誤事,甚至還有些從來沒有上過官學的女子在去年的春闈上考取了功名。朕同樣身為男子倒沒有什麼,瞧瞧你們一個個跳腳的。那時候事情鬧的有多大,你們也知道了,如今七位女翰林,仍然身在翰林院和國子監,拿著外朝的官職,明明寫出來遠勝於你們其中一些人的文章,卻連個發聲之處也沒有。真要是你們都優秀也就罷了,然而也出了宋晏這樣一言不合在朝堂上出手傷人的人,出了剛剛還站隊這會兒全都縮起來的人。」

  「竹侍郎入朝這幾年,非但沒有誤事,還能升到侍郎之位,更能在旁人不敢站出來的時候,維持心中的道義。讀進心裡的書,不會因為男女而改變;對於朝野天下的見解,也沒有因為男女而有多大的差別。能分辨這個人是否適合為官的,是品性與能力!是朕包庇她在朝中女扮男裝為官的,本來以為去年開始或許就能也有別的女子也能入朝為官,然而是你們厲害,朕都抗不過你們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如今也不必說了,此案竹侍郎明辨是非,敢於承擔,自是有功——朕絕不可能罰她。」

  殷胥站直身子,高聲道:「竹承語,將你查到的關於宋晏的事情說出來。你的事情可以往後再提,宋晏的案子,朕今日在這裡就要有決斷!」

  竹承語站直身子,向崔季明感激的點了點頭,展袖立直身子。她長身玉立,腰間還掛著魚袋,脊背挺直,聲音只在最初的幾個字上抖了抖,冷靜道:「臣所言均有政務,這裡是宋晏插手戶部賬目的證據,還有逼迫臣誣陷前任戶部侍郎的密信——」

  她一件件曆數下去,崔季明鬆了一口氣,轉身站回了自己的位置,抬頭看了殷胥一眼。殷胥複雜的忘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輕輕搖了搖頭。

  崔季明知道,殷胥是怕她坐不住把自己的事兒也抖出來。

  她不可能這麼做,只是心裡難受,彷彿是那些目光那些不公,全都降在了她自己頭上。崔式的目光望著崔季明的背影,看著似乎沒有人在意崔季明的胡說八道,這才鬆了一口氣,又忍不住望向竹承語,有些心疼。

  這竹承語比崔季明還小,她父母要是還在世,要是知道她吃了這麼多苦,不知道有多麼難受。若是一不小心,或許崔季明也可能被千夫所指,也可能要……

  崔式年輕時候從來不覺得男女有什麼多大的不公,如今做了父親,忍不住與家中三個閨女身同感受,漸漸的才體會出來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壓力頂在多少女子頭上。

  然而他想想,應該不止他一個愛女心切的男子,都曾經因為女兒感受到了這種不公,然而身為男子本身,又有親情以外的部分說服他,說什麼「那麼多女子都忍受過來了」來自我安慰。這麼多年卻沒有一個父親為了女兒抗爭,為了女兒開這個口……

  人啊,還說什麼父愛無私……

  隨著崔季明歸隊,群臣也漸漸歸隊,唯有臉色慘白的宋晏垂手仰頭跪著,好似最後想拉個人入深淵的意圖也沒有得逞。

  俱泰沒走,他把差點就把宋晏腦袋砸開花的凳子拖了回來,站在了桌案旁邊,幫竹承語把要用的那些的卷宗給拿出來攤在桌案上。不少原先親皇派的官員也擠到桌子邊來看,更重要的是竹承語給了曾經宋晏同黨一個落井下石的機會。

  宋晏也遠算不上當年幾大世家掌控朝廷那般的勢力,此時不倒戈,還要等到他入獄的時候才想起來麼。

  當然其中牽連的也有幾位官員,殷胥對於一些下層的蝦兵蟹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有些和宋晏聯手的主謀,自然不可能放過。

  她說話很簡略,其實沒有多久,對於宋晏所做過的事情和罪行基本就梳理的差不多了。性質惡劣,確有朋黨之嫌,他怕是要被流放南海了……

  殷胥邊聽便點頭,竹承語說完了最後一句,合上了手中的卷宗。

  殷胥道:「還有麼?」

  竹承語道:「還有些事情臣沒有拿到證據便不敢說。」

  殷胥:「就這些罪行了?」

  竹承語卻下定決心,又昂起頭道:「不,還有一件。」

  她抬袖向殷胥又行一禮,高聲道:「臣要告中書舍人宋晏,強姦之罪。」

  這已經是不知道劈在上陽宮上第幾個雷了。

  群臣覺得明天要是聖人說自己是當年的九公主,他們都不會吃驚了。

  怪不得宋晏知道竹承語的女子身份,或許本來他就男女不忌,意欲不軌,發現事實——

  然後以此為把柄,逼迫戶部侍郎為其行事,甚至多次逼姦!

  只要一想就能明白,不少人竟心底打了個哆嗦。

  ——這件事怕是在大鄴朝廷官員之中,也算得上少見的惡行了!

  殷胥也沒有聽說過這件事情,俱泰並沒有直說,他也驚愕,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做出了這樣的事?!」

  竹承語其實是個臉皮很薄的大家之女,只是她今日就想要爭這口氣,裴玉緋說得對,管旁人怎麼想,她絕不會讓曾經發生的事就這麼悄無聲息的結束!

  竹承語點頭:「宋晏以臣身份為要挾,多次強行闖入竹府。臣想要個公道。」

  殷胥不太懂民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判,刁宿白還沒等他開口,先大步出列了。他依然是一身不合身的官袍,一張臉比在朝十幾年的哪一天都憤世嫉俗,高聲怒道:「聖人,大鄴律法定,不和即為強!竹侍郎受人脅迫,內心不願,便是強姦——」

  宋晏萬沒有想到落到了深淵裡頭,下頭還有刺兒等著。

  他本來大抵也不過是流放邊陲之罪,可強姦罪是要坐牢的,官員強姦更是……

  刁宿白才說到一半,身後就有聲音歇斯底里道:「你敢說是強姦!你敢說你不願——」

  大鄴往前,強姦罪是極少的,並不是因為強姦發生的少,而是因為其中有相當不公的一條就是,只要女子沒有從頭反抗到尾,即為通姦和姦之罪,女子也要入刑,遭入獄、流放或者鞭笞。

  自高祖之後,這些政令有所更改,一是因為風起開放,女子婚後與外人和姦、媒姦的比例在社會上絕不低。甚至不少貴族女子隱瞞丈夫與多位外男保持關係,這些貴族女子身份又高,丈夫也不願與家族勢力雄厚的女方離婚,和奸之事甚少入刑,漸漸以道德譴責、倡議休妻和離為主,像以前那樣定通姦男女重罪的事情漸漸少了。

  二則是,高祖修改政令,女子有人證明,且能夠提供自己受到傷害的傷處證據,即可確認為對方強姦。再加上大鄴女子和離多,再嫁多,無主女子多,貞潔觀念淡的幾乎連現代也比不了,甚至有女子與情夫發生矛盾後,怒而弄傷自己告對方強姦者也很多。

  當然幼女強姦則是死罪,這是前朝就有的律法,此作另說。

  不過缺點也就是,強姦之罪並不重。

  平民一般最少是入獄一年半,以女方的年齡,是否已婚,是否有血緣關係,受傷的程度和是否有反覆逼姦的行為來斷罪,共分為五等。一等加半年,也就是說最高的就是女方年齡較低,有血緣關係,受傷累加且反覆逼姦,罪為四年,時間並不長,有可能還會酌情再加徭役。

  刁宿白直接問道:「一般按律,只要竹侍郎能夠提供證據,則可入刑。因竹侍郎未婚,有反覆逼迫和受傷的緣故,按理來說罪為二等,入刑兩年半。只是強姦之罪,要求有民戶女身份,希望聖人能夠恢復竹氏女戶身份,以便大理寺審理此案。」

  殷胥搖搖頭冷笑出聲:「大鄴百官的顏面,今日在這一天讓你宋晏一人丟盡了。這樣有辱大鄴士子風範的事情,今日朕不得不給個交代了。刁宿白,大鄴立國之後,可有舊案引援?」

  刁宿白思索了一下,道:「官員強姦逼姦,一直比民戶罪重。顯宗在位時,有一縣吏娶妓為妾,乃算從良,而後妾在家中,被那縣吏的同僚所強佔,算是官員逼姦良家女,處以宮刑。就算是先漢時期,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李延年,身為樂師仍因通姦良家女,而被處以宮刑。」

  崔式和眾多官員倒是一臉並不意外的神情,因為女子大多沒有官身,和姦一事反而不受法律制裁所以氾濫,而不少貴族男子有官身,因為道德上有高要求,對於通姦和姦之罪就要比平民男子重上很多。這也就是許多好色的官員又不願納妾,怕妾生子得罪女方家族,寧肯大量蓄妓流連花柳,也不敢隨意去和其他已婚未婚女子通姦。

  反倒是某些類似於裴玉緋曾經的未婚夫那般,都沒有官職的世家少男少女,才是最混亂最瘋狂的……

  崔季明也嚇了一跳:她也沒想到會這樣的重判。崔季明一直對古代的刑罰沒有概念,看到眾臣一副毫不意外的樣子,這才漸漸明白,宋晏剛剛那麼歇斯底里的,就是知道自己的罪行……

  她甚至都想,宋晏到底是有多麼自信,才敢做出這樣的行為。

  他是不是以為竹承語這輩子也不會反抗他。

  殷胥道:「朕既然說過以法定罪,這件事便請刁宿白引援舊案定罪吧。錢尚書,朕命你改竹侍郎的戶籍為女子,朝野上有過個從三品的祭酒,也不怕多個四品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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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第三百四十五章

  於崔季明而言,說是感覺到大快人心,更像是村裡人進城頭一回見。

  除了宋晏以外的幾位同黨被貶官,基本都是去當地方官員。有些人還覺得自己被宋晏連累實在太慘,但是看到宋晏的下場,反而覺得自己這樣好得不能更好了。

  宋晏本來也不過是可能被發配到滇南為官,這樣一來……

  崔式倒是挺嫌棄的攏袖瞥了一眼宋晏,站回了自己的位置。吏部甚至直接建議宋晏砍頭,但崔式猜,怕是群臣之中還有不少涉獵守舊派極深的人沒有被扒出來,這時候弄死了宋晏,是最不會留下把柄的。

  殷胥怕也是心裡清楚,他以前朝少有官員同類案件被處以死刑為由,拒絕了那些想弄死宋晏的人。

  崔季明都要開始百無聊賴了,盯著澤看一會兒,又盯著博看一會兒,那目光實在太明顯,她又站在前排,殷胥狠狠剮了她一眼要她老實點。崔季明吐吐舌頭不當回事兒,抱著胳膊繼續聽鬧劇。

  其實竹承語真的很大膽了,不單是今日發生的勇氣,而是日後每天面對這些異性同僚的目光的勇氣。一個曾經被多次強姦的女子為官,甚至成為一大批戶部官員的上司,對於她的一舉一動會有多少人看著議論著。

  而她沒有任何打算離開自己這個職位的意思,她就算以後舉步維艱,沉默著,也會堅定不移的對準自己的目標,一直走下去。

  崔季明有時候想想,她自己怕是一點不快活就會爆發,然後揮袖遠走的那類人,真做不到竹承語這樣的韌。

  殷胥道:「此事,竹侍郎於許久之前就寄送密信告知了朕。一直到今日,朕才給這事兒定了個結果。明日讓竹侍郎去主衣局,暫時同女翰林同服,待日後改官服圖案以分品級。這些都不是大事,報給崔宰,細則若有異議再呈上吧。」

  群臣稱是。

  殷胥本來還想說些別的事情,卻看著下頭一些年紀稍長的大臣已經有些站不住了,這一場鬧劇持續了三個多時辰已經鬧至正午,不管是站不住還是餓了,群臣面上都露出了難耐的神情。

  殷胥想想自己被批評最多的就是拖朝,心裡忍不住想笑。

  宋晏交給大理寺,下頭具體執刑的事情政事堂還可以再探討。

  別人都已經餓的站不住腳,就刁宿白永遠不知道察言觀色,又站出來問關於裴敬羽等部分被俘虜的南周叛賊的刑罰一事。定罪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殷胥對於他們這些人頭上到底被累加了多少條罪證並不感興趣,只是聽聞算了一千多條,他也要說某些官員真是太閒了。

  殷胥看得出來諸位急得跺腳,目光投向刁宿白那一張嚴肅的臉,有些想笑,只得道:「裴敬羽問斬一事早就定了,不如就這幾日吧。也不用太惦記著這事兒,有著你們天天想踩人一腳,想報仇的心態,不如看看自己手底下的事兒做的怎麼樣了。到時候去跟洛陽百姓張貼一下便罷了,裴家這是在西市問斬第二個了,估摸眾人也不驚奇了。」

  他說話隨意放鬆起來,看了一眼餓得偷偷一隻手按在自己肚子上,有點不滿也不敢說出來的博,笑道:「退朝。」

  崔季明想留在宮內找殷胥用飯,就放慢腳步沒走太快,一會兒崔式就靠過來,躲著往外散去的群臣,在殿外的長廊下一把揪住她耳朵。崔季明倒吸一口氣,連忙告饒:「阿耶阿耶別擰了!我這耳朵都快帶旋兒了,有話你說啊我聽得見——」

  崔式真想對她一頓拳打腳踢,壓低聲音怒道:「你是瘋了麼!你在所有人面前就敢這麼胡說八道!你那張嘴是不是早該縫起來了!」

  崔季明滿不在乎:「你看有一個人肯信麼?」

  路過一個官員,正好跟崔式點頭打招呼,崔式連忙來了個崔式假笑,待那人走後,轉過頭來立刻又變臉回來:「那你就敢說!你以為竹承語今日站出來,以後她就一定會好過!你還是武將,你要是萬一真的暴露之後,說不定過得還不如她!」

  崔季明抱臂笑道:「那就拜託阿耶幫著女子為官的事情進行下去,往後要是竹承語遭人非議,阿耶也順手幫一把。今日你幫她,就當是未來幫了我了。」

  崔式咬了咬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是想讓你多想想你自己!」

  崔季明攬住崔式肩膀:「行了啊阿耶我知道了,您趕緊回禮部吃飯去吧,再等一會兒六部膳房的菜又涼了,你這老胃好好養一養吧。」

  崔式一聽這話,總感覺不對,轉頭道:「那你呢?」

  崔季明聳聳肩,伸手指了指宮內:「我去跟阿九討飯吃去。」

  崔式本來想說好多「別老往宮裡跑」之類的話,然而前頭妙儀跟他鬧脾氣的事兒,已經噎的他說不出什麼話了,他只得碎嘴道:「晚上回家吃啊,不說這幾天舒窈就回家了麼,萬一就是今天呢,到時候舒窈回來看見你不在,肯定也會傷心的。」

  崔季明只得道:「好好,如果沒什麼事兒我就回去。」

  崔式叨叨沒完:「你能有什麼事兒啊!最近這麼長時間你都閒的胖了多少。之前聽說有人提議讓你帶兵北上支援,結果怎麼樣?」

  崔季明推著他往樓梯下走,身子慢悠悠的晃:「我想去來著,總覺得該去。他不讓我去,我都說了好幾天了,沒用。」

  崔式這會兒倒是跟殷胥站在一條戰線上了:「別去了,你阿公都知道打仗要歇一段時間,你在家才多久,天天就愛找罪受。」

  崔式本來還想說什麼洛陽青年才俊也多,然而曾經他給崔季明熱烈推薦的兩位青年才俊,一個是女子,一個是變態——

  崔季明煩不了了,趕緊把這個碎嘴的爹推走了,自己從廊下往宮內去了。

  殷胥以為崔季明肯定會來,左等右等,才看著崔季明跟著宮人一路小跑過來。殷胥沒有在殿內等她,而是站在廊下,崔季明有些奇怪:「這是今兒做了炸牛蛙麼,把你嚇的還站在這兒?」

  殷胥直接無視她的貧嘴,他知道一旦回嘴這就沒完沒了下去了,拽她到身邊來,輕聲道:「今日早上,就讓林太妃請刁琢進宮了,兩人聊了大半個上午。這會兒博在屋內呢,澤和刁琢也都在,我找了個由頭出來的。」

  崔季明也有些緊張了:「你就這麼放著這倆人跟孩子在一起……你是打算說了?不是、你考慮好了沒有啊!博、博還很小的,要是我,我肯定會想跟父母在一起的,你不是之前偷偷跟我說過,不希望博真的回到澤那邊去麼?」

  殷胥更緊張,他其實就是心裡沒底兒,總感覺是自己一個人搶了別人家孩子似的,崔季明要是站在旁邊,也算是夫妻倆對戰夫妻倆,他心裡也覺得自己有幫手了。他緊緊抓著崔季明的手腕,兩個人就跟要搶孩子似的如臨大敵。

  崔季明想了想又道:「你也知道澤的脾氣,他當年既然答應你,肯定不可能主動告訴博這件事情,你放寬心就是了。瞧你急的樣子,不知道我還以為博是從你肚子裡掏出來的!」

  殷胥沉默一下才道:「他不會說的,但我想說了。博也瞞不住了,更何況總是不說,能騙到多大。澤與刁琢難得回一次洛陽,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時候了。」

  崔季明拽著他的手,兩個人十指交握低頭商量:「要是孩子真想走,你不放手,博以後肯定會怪罪你,澤心裡或許也有動搖。真要是博特別想走,你就放他出去兩個月再回來,就當是一年兩次假,來宮裡上學得了。」

  殷胥看表情不像是很同意,崔季明嘆道:「你要真是擔心,我們這會兒溜去聽聽牆角便是,博雖然年紀小卻也自己能有選擇,逆光在這兒瞎琢磨有什麼用。」

  殷胥拽著她,有些猶疑:「人家一家團聚,咱們去聽牆角不太好吧……」

  崔季明理所當然道:「他還叫著你阿耶呢,你就是親爹!你怕什麼——我跟你講在場這幾個還沒人能打得過我,要是真有什麼變故,我直接綁架太子跑走,不讓澤搶了還不行麼!」

  她兩隻手拖著又猶豫又想聽的殷胥,兩人繞了個彎才到了另一邊的窗下。窗內隔著個擺東西的架子,澤與刁琢正坐在榻上,博跟個小大人似的站著,讓下人奉茶,嘴裡唸著不知道從哪裡學的客套話,倒是很像模像樣。

  澤在朝堂上一直在看博,倒是這一刻也不算太失態,而刁琢則兩隻手絞著帕子,望一眼又趕緊收回目光,看著澤在淡定的喝茶,伸手又去拽澤的衣袖。

  澤也是只有面上淡定,刁琢伸手一拽,他茶杯差點掉了,連忙回過神來,埋怨的忘了刁琢一眼。刁琢已經慌慌張張的小聲嘟囔起來了:「你快說點什麼啊,孩子看著你呢!」

  澤只得咳了咳,看向博,剛要開口,博就先道:「皇叔是阿耶的親哥哥嘛?」

  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皇叔是說自己,阿耶叫的是殷胥,點頭道:「是,我是他長兄。」

  博猶豫了一下,拽了拽衣袖,又確認道:「那皇叔是不是認識阿耶很久了?」

  澤笑道:「是挺久了,你……你阿耶很小的時候,是跟你嘉樹皇叔一起長大的,到了大一些,我們一起讀書。」

  博眼睛亮了亮,他想爬上榻去,又覺得殷胥把他留下來,是想讓他接待客人,爬上榻去實在不合適。他靠近澤,抬起臉來有些期待的問道:「那皇叔是不是也見過我阿娘——」

  澤一下子愣住了。

  對面的刁琢,一瞬間又想笑又想哭又想開口的神情全湧在面上,她眼眶都紅了,連忙對著澤搖了搖頭,澤伸手摸了摸博的小髮髻,下定決心道:「有過幾面之緣,怎麼了麼?」

  博跟要跳起來似的,兩隻手抱住澤的手腕:「那、那你知道我阿娘現在在哪裡麼?她給我寫了好多信呀,我都讀過了!我會好多上面的字了,可是她不告訴我她現在在哪裡呀!我知道她不喜歡阿耶,也不喜歡宮裡,可我想見一下啊!」

  澤臉上神情錯綜複雜,半天才擠出來一個笑來:「見了阿娘,你打算怎麼辦?」

  博呆了一下:「我就說我想她呀……」

  刁琢就靜靜的坐著,一下子兩顆眼淚掉出來,連忙低下頭去。

  澤覺得自己臉上的神情一定不好看:「然後呢。」

  博的手指捏在澤的手腕上,半天道:「也、也沒有別的。我知道阿娘不會想回來的,我也沒求阿娘回來,宮裡有薛大母和林大母,有阿耶有彤姊姊,有嘉樹皇叔和耐冬公公,還有季將軍也常來宮裡,我就想知道阿娘是不是一個人在宮外……」

  殷胥蹲在牆角,下巴墊在窗框上,有點忍不住了,轉過頭來好像輕輕的吸了一下鼻子。崔季明倒是大方:「不要緊,撲到我懷裡哭泣吧——」

  殷胥忍不住了,站起來朝屋門的方向走去:「他們倆都是信守承諾的人,是不會說的。我要說出來這件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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