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馬桶上的小孩]帝王之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1
發表於 2018-2-3 00:32:44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六章

  打下岳州其實並非難事,崔季明之前不願意打,是因為彼此都體量太大了,不敢輕舉妄動。岳州是洞庭湖通長江的埡口,是命脈之一,她要是先伸手掐住了,黃璟咬死她也要奪回來,之前為了雙方暫且對峙的狀態,她不敢動。

  但如今要激化矛盾,更要吸引黃璟的注意力,她不得不動。

  崔季明手下的士兵對於攻城經驗相當豐富了,而岳州一面臨湖,除了城內的士兵在積極防禦之外,黃璟手下的水兵也從洞庭湖登岸協助。崔季明的騎兵早早預料到這個狀況,他們這些騎兵對於攻城來說沒有太大用處,但沖散追殺這些上岸的水軍卻是長處,黃璟聽聞水軍登岸後列陣經驗不足幾乎被騎兵屠殺,卻仍然咬著牙要人頂上。

  不外乎別的,就是不能讓崔季明打下岳州。

  然而更快的消息來了:朗州澧州被佔據,無數小船順江而下,進入洞庭湖圍攻他們。黃璟大驚,即刻調部分水兵去這兩州的方向應敵,船隊剛剛被調走離開視線,就在崔季明大軍攻打岳州一天一夜,萬分膠著的時期,一大批船隊也湧入了洞庭湖中。

  台州和洞庭湖內的巨船都是以體型而自誇的,然而大鄴正式集結的水軍卻也幾乎跟他們同等規模。崔季明讓張富十單獨行動的次數已經很多了,他幾次帶過上萬軍隊,組織過水軍突襲,崔季明自認在水軍的熟悉方面不如張富十,於是這次幾乎毫不猶豫的就選擇了張富十帶領一半大軍進行作戰。

  然而張富十既有重壓也有鬥志,畢竟他的船隊中有親臨戰場的聖人,聖人雖然知道外行在戰場上隨意指手畫腳只能讓軍隊覆滅,幾乎從不在前線亂說,但是他親臨陣前,又在行軍前與諸位將領講話,幾乎是將士氣提升到了極點。

  黃璟先讓崔季明屠了一波登岸的水軍,而後又背腹受敵,此刻烈日之下,水面浮光躍金,一派壯闊,無數巨船相對,白帆映的刺眼,被激戰包圍的岳州中,岳陽樓上看此景不知道又能寫下怎樣的詩文來。

  水軍對戰往往不比陸上攻城,死傷無數卻甚少見血。

  首先是身後的起義軍小船,以曾經季子介出了名的水戰群狼打法,無數人沿著船體攀登而上,黃璟本來以為是巧合,聽了這消息,心裡一毛。

  這起義軍的將領裡,有季子介的人!

  當他們再度發現大鄴的包漆復合弓,發現了起義軍中有人用賀拔刀,就已經不甚驚奇了。

  而正面戰場,冬日的洞庭湖吹起了他們最不想看到的北風——

  這一地帶冬季幾乎都以北風為主,他們避免不了。

  黃璟有意的疏散船隊,避免被對方的火船燒掉,然而張富十還是用了這一招。這些快船依然向之前一樣載滿了油罐和黑火藥,本身卻帶著船帆,船頭有鐵器做得極為尖銳的鉤子,順著北風,如箭一樣刺向黃璟的船隊,一次只能傷中一隻大船,總共被燒的不過十幾艘,但卻給後頭的船隻造成了相當的恐慌。

  巨船燃燒,北風吹拂,使後頭的船隻根本不敢靠近,只怕自己也被燒到。而且燒起後連綿的黑色煙火擋住了視線,不遠處身上著火的士兵紛紛慘叫著跳入湖中,這是當頭一棒。

  黃璟卻也不是吃素的,他認為對方將領要的就是這濃濃黑煙做屏障,他立刻組織船隊成犄角之勢衝散前頭著火的船隻,主動攻擊對方!

  果然,他們一衝破黑煙,立刻看到了攻擊過來的大鄴船隊,而犄角之勢恰好能克制住對方衝擊的陣型,他們兩側夾擊,一下子圍住了大鄴的船隊。

  張富十就在前頭的船隻上,他當機立斷,決定立刻回撤——

  火藥和油罐之中被賀拔羅添加了其他的東西,火並不太旺,煙卻能持續冒出幾個時辰不退散,他們本來想利用這一點攻其不備,被識破後卻也立即想出了別的法子。

  這些衝破黑煙的船隊,看不到背後的主船上旗幟打出的信號,看到幾艘大船被擊沉後,大鄴船隊速速撤退,他們被圍困許久,求勝心切,立即乘勝追擊。看不到旗號,這些追殺出來的南周水軍想用鳴鼓來告訴黃璟他們的行動,卻不料他們一敲鼓,對方的大鄴兵也跟著擊鼓擾亂。

  憤惱之下,追擊速度更快,只盼著他們被擊沉,然而他們這一追一逃的兩撥人是逆風,那些遠遠佇立著的大鄴船隊卻可順風而下,幾乎是轉瞬之間,就看著幾十艘停駐大船速度比小舟還快,迅速包圍了他們。

  他們本來有優勢,就因為心急追逐,反落入大鄴的包圍。

  這一船隊在隔著煙幕,鳴了一陣黃璟也沒聽懂的鼓聲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幾十艘船的損失不算什麼,其實黃璟還頗有實力,但重要的是軍中的氛圍。崔季明煩躁,卻也比不上他的痛苦。幾次攻城,發現士兵根本攻打不下來,過於小心,曾有戰機卻不敢輕舉妄動,緊縮成了這個地步,除了暫時不輸以外看不到任何希望。

  而且這種氛圍不止蔓延在洞庭湖上,也蔓延在整個南周。

  攻擊揚州北上的軍隊,被劉原陽成功反擊,他將戰線整個擴大,死死套住了江南下游的南周命脈,雖然江南岸奪取的城池不多,卻把握了江道,不停的進攻,一次次消耗著南周的體力。

  而後廣州舊大營水軍調派,本來廣州複雜的州城內部隨著軍隊的調走全面崩潰,異邦人聯合圍城屠殺漢人,想要佔據港口加大和出身國的貿易,掌控自主權。不過幾千人的隊伍,居然敢在廣州「起義」立國。

  朗州澧州這支龐大的起義軍的名聲威震之後,各地冒出了不知多少的起義軍,南周皇帝派出兵力先鎮壓後招安了一部分,本意是好的,也是為了增加自己的兵源。然而招安率如此之高,本來那些有事兒沒事兒的地方官兵也都反了——

  反了就能招安當高官,為何不反!

  建康附近十幾座州城還牢牢佇立,但地方的控制力大大銳減。

  然而在洞庭湖上這場激戰持續的這幾天內,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

  從蜀中逃到黔中的裴敬羽,由於失去了部隊,也斷了消息,後知後覺的入了黔中內境,還想找自己那部分剩下的兵時,他的兵主動來找他了。

  當他們抓住裴敬羽一家老小,這幫起義軍骨子裡的狠意和恨意也愈發顯露出來了。俱泰身在朗州,得了這消息後就立刻想要阻攔,說是活人送到了大鄴,大鄴皇帝必定會恩賞。這話他當時沒多想,但他失誤……就失誤在了只說了裴敬羽的名字。

  裴敬羽攻蜀中打了一年,還想著一旦打下就在蜀中自立,到時候山道艱險,言玉想要反攻他們都打不上來——於是隨軍他帶上了一家老小,還有裴家不少後輩。

  而落在這些起義軍的手中……

  俱泰單看史書,不看周圍,也知道農民出身的起義軍往往也伴隨著殘忍的手段和土皇帝的作風,裴敬羽的幾個兒媳女兒就因為這個姓氏遭了央,還不如那幾個被開膛破肚的裴家嫡子嫡孫的下場好。

  裴家是關中後起豪門,在長安當年是橫著走的,雖不比五姓老世家的做派,但在高祖滅李姓後,他們也被民間說成了五姓之一。俱泰也算是見識過裴家子的氣度,見過他們高台樓閣內生活的矜持。

  然而在這種野蠻的力量面前,華服被將領搶奪穿上,珠寶被散落踩在泥裡又摳出來,矜持與氣度抵不上刀劃脖子的狼狽痛苦……單是俱泰後來所聽,就大抵想像的到。

  而送來的裴敬羽倒是完完整整的一個人,就是有點瘋魔了。

  然而到了澧州,這裡是起義軍的中心,恨裴敬羽的人更多了。俱泰知道他們還想要朝廷的賞賜不敢殺人,但他想了想,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兩日,就聽說有人潛入關押裴敬羽的帳中,敲碎了他的膝蓋。

  這個曾經在朝堂上手握大權的名臣,也曾和裴家眾子弟坐在高台上看著俱泰演小人戲,如今卻在帳中慘叫。俱泰這時候出面了,做出惱怒的樣子,命人將裴敬羽即刻接走。隨著他的兩名北機侍衛,一個是他信任的紅毛阿繼,一個是聖人隨軍帶著的柳娘,他讓柳娘暫且醫治了一下,讓阿繼把人給送回荊州去了。

  阿繼還埋怨:「還不如完完整整的呢,至少還能騎著馬,比我們找輛車運方便多了。」

  俱泰笑:「裴敬羽好好活著,到了大鄴還勞聖人下令處死,這會子尊嚴已無,聖人想問什麼都問的出,到時候用不著了,輕飄飄一句舊傷復發,手都不用髒了。不過這些理由都不充分,非要說,就是我想看他慘。鄭王兩家為了逃離大鄴可也都是家門被屠,他姓裴的先攛掇永王叛亂,後在叛軍之地作福作威,對抗朝廷,最後帶軍攻打蜀中,蜀中百姓死傷無數。身為攪屎棍子,攪和的比鄭、王都帶勁,不折磨他折磨誰?」

  裴敬羽倒是被這打碎膝蓋骨的兩錘子敲清醒了,他畢竟是身居高位,若俱泰是個普通人或許他認不得,可若是個瞎了右眼的侏儒——他印象中有過的只有一個。

  當年蹦跶出來要去西域的戲子,成了大鄴名臣?!

  裴敬羽十分震驚,他似乎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巧合,想說什麼,俱泰卻懶得和他對話,讓人把他裝上馬車,連夜送往荊州去了。

  而於此同時,裴敬羽被俘後送到大鄴的消息傳入建康,至此,僅存活的裴祁入宮,向南周皇帝表明——裴敬羽作為四公之一被俘,南周就該當他死了吧,臣願意成為新一任裴家家主,四公之一。

  他特意來找言玉,是兩個原因,一是他的複雜身世,裴家一些旁支宗親還有不少留在建康,怕是不會同意他擔任家主,他想要得到皇帝的支持。二則是,世家之中年輕一代大都靠攏帝王,包括他,包括如今正是紅人的鄭翼。他是想向言玉投誠,今日言玉扶他為公,他便讓整個裴家效忠言玉。

  但裴祁真是想多了。哪裡還有整個裴家啊,更何況言玉身為皇帝,他不需要一個世家的效忠,他只需要一個世家的消失。

  裴家僕人說裴祁一直在宮中待到夜裡才歸來,面上神情似乎很高興,卻因為家中族親被屠殺又不好表現出來,故意抹著淚回來的。僕人第二日去敲門,卻沒人回,推門一看,只見到裴祁身邊擺著酒罈,滿臉乾涸的淚痕,四周被縟散亂,甚至有不少貴重品被打碎——吐血而亡。

  絕大多數傳出來的說法就是裴祁悲痛暴斃。

  言玉卻想,自己當時被用過一點這種藥,幾個時辰發作後發不出聲來痛的卻流淚,不算太丟人。裴祁服了幾十倍的量,應當哭的悲痛,算是他教教這個轉頭就想著當家主的裴祁什麼叫失去親人、痛不欲生。

  此時再安什麼罪名,裴家一堆烏合之眾的遠方宗親還能有什麼力氣阻擋。裴家直接被抄了,四公轉為三公,然而當言玉收繳裴家的戶目賬本時,才赫然發現,裴家背地裡擁有的財產,實在是驚人!

  若是百姓圍觀,也就會感慨一下什麼幾十盆比人高的大珊瑚,十幾箱的夜明珠,但最讓言玉震驚的是隱戶和土地。裴家兼併了江南嶺南面積驚人的土地後,利用裴敬羽在朝中的手段免稅,將自家名號下大量的隱戶轉移到那裡,建立不對外交流的村莊甚至城市,對手下的民戶私自徵收賦稅。

  南周整體人口不過一百二十多萬戶,言玉想過他們會隱藏戶口,卻沒想到南周一半的戶口都會在世家的掌控之下!他以為是天災人禍導致的人口稀少,卻發現單是裴家記載下的隱戶就有二十七萬戶左右,遍佈南周各地!他在言玉登基後,為了保障裴家的地位和收入,大量隱藏戶口。控制住隱戶後,徵收的賦稅又高於南周朝廷的稅率,要是再想想其他幾個世家,他們控制下每年到手的賦稅,比朝廷還高!

  言玉知道控制不住下頭貪或者是藏,但假設一年的賦稅交上來,一共千萬兩,朝廷才不到四百萬兩,這是什麼概念!

  言玉先是勃然大怒,緊接著便是……心生無力。

  他苦苦擰成一股繩的,只不過是半個南周罷了……

  然而緊接著迎來的戰況,消息傳到建康,就真算是刀口上撒鹽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2
發表於 2018-2-3 00:32:56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七章

  崔季明攻下岳州,大概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攻南周的戰爭開始了好幾個月,岳州城牆也被加修過幾次,登牆變得有了些難度,最後還是靠著董熙之組織大車靠在城牆腳邊做屏障,從下頭挖通了幾道暗道,豁出命帶人先從暗道衝進城內,裡應外合攻打下了這座岳州。

  他帶出去的突擊隊伍死傷無數,城外的將士損失卻比前幾次攻城都小了很多,他這樣的拚死和態度,崔季明很難說不感動。

  而另一邊洞庭湖內的水軍戰況也陷入膠著,水面畢竟寬廣,還有幾處停灣和連接主湖的小湖,張富十和黃璟對著衝擊幾次,再加上後頭的起義軍放火將水軍停在岸上的部分補給糧草全部燒燬,這場仗,黃璟已經沒有勝利的盼頭了,但龐大的軀殼還在,他不肯認輸。

  這時候,黃璟的麾下有一位將領主動向大鄴投誠,說是願意帶兵力歸順朝廷,不想讓手下的兵再這樣送死了。對方帶走的兵力絕不算少,張富十雖不需要兵力,但卻想削弱黃璟。就在他猶豫之時,殷胥出面,堅決不同意接納投誠的勢力。

  張富十:「為什麼?聖人懷疑他們是詐降?」

  殷胥:「我不是懷疑,是認定是詐降。如果真的看不到勝利的希望,為何不在之前雙方對峙的時候偷偷跑來,那時候其實明眼人知道黃璟已經不可能贏了。而且如今就在雙方主將眼皮子底下要投降,為何要相信他。一旦對方詐降,擾亂我們內部,出現的變故你未必承擔得起。越是接近勝利越要求穩。」

  殷胥嘆氣道:「更何況,只要是個名將,身邊都有會願意為他豁出性命的忠臣。」

  而張富十是希望速戰速決,但他畢竟不能忤逆聖人。聖人態度堅決的事情,就算是崔季明也不好當面頂,他只能派人駁回了對方的投誠。

  然而很快的,張富十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一直佔據上風位置,然而有一支南周船隊在深夜撤掉帆,沿著湖兩側,命將士搖槳從兩側悄悄的靠近大鄴的船隊,在他們的北側水岸中埋伏。趁著天剛剛亮起,這一片船隊便直直從背後,刺入大鄴的船隊之中。

  湖面上巡邏的士兵沒有發現,一是因為水面上的薄霧,而則是因為他們數量比較少,更是只有一艘大船搭著帷幔隱匿身形,其餘的都是小船。

  就這樣,在清晨薄霧還未散去的時候,這樣一支船隊衝向了大鄴軍陣之中。

  為了什麼?

  為了殺大鄴皇帝!

  不知是黃璟夥同南千得到的消息也罷,還是對方分析軍報猜測的消息也罷,這一支船隊明顯認為大鄴的皇帝就在船隊之中的拿走巨艦上,而他們拚死也要靠近這艘大船!

  殷胥敢來,就是他自己和所有人都不認為有危險。

  身在無數船艦的包圍之中,那個黃璟手下的將領想要靠近,簡直是天方夜譚。

  然而天方夜譚就這麼發生了。

  對方無數的體型中等的船隻就是用來送命的,只為了給大船鋪路,那些小船靠近了大鄴的巨船之後,立刻用船上的床弩發射帶有鎖鏈的反鉤弓箭,士兵就這樣空手抓住鎖鏈攀登上大鄴的巨船,上了船決不後退一步,只知道向前砍殺。

  這樣的小船有七十多艘,其實每一艘上都沒有幾個人,但渾身浴血仿若殺神,大鄴將士因自認即將勝利,竟不敢也不忍直對他們斷胳膊斷腿爬著也要往前衝的樣子。

  然而那為首的大船上,前幾日給張富十遞信要投誠的將領,顯然是投誠一計不成,只得來硬碰硬。他手執弓箭站在最前頭,身披堅甲,大船順風,他們以極其快的速度靠近收了帆的大鄴船陣中央。

  江水被狹窄的船體剖出了氾濫的白色泡沫,他們快的幾乎能像是劃傷江水的一把刀。

  有時不得不承認,有去無回的勇猛是震懾人心的,不少船隻上的大鄴士兵愣愣的望著那艘大船上發瘋一樣的將士,不少曾經跟崔季明從叛軍之地打出來的將士忍不住想——他們曾經以少敵多為自己拼出一條生路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然而他們能活下來,眼前這批南周的將士卻未必活的下來了。

  雖說崔季明也算是相當不要命的猛將,可她還沒有真的打算去死過,而眼前這位他們連名姓都不知道的南周將領,堪稱是百萬大軍中要取將領首級的勇猛,是百年遇上一回載入史冊的那種氣勢。

  一開始外圍還可能反應不過來,可到了如今,圍繞在聖人的大船附近的不少將領都已經反應過來,連忙拉起帆來。從那艘南周的大船上不斷飛出火矢點燃了周圍船隻的船帆,也有不少船隻將密密麻麻的箭矢朝它射去。

  甲板上的士兵拿木盾抵擋,若是俯視看下去,幾乎是所有能暴露在外的地方都密密麻麻紮了一層箭矢,船的吃水都深了幾分,然而他還沒有停滯還在往前衝。

  沒人敢放火矢,因為萬一這艘船著了火,真撞上了聖人的大船,那後果就不可估量了。

  幾艘船想要朝這艘船隻的側面撞擊過去,卻因為本身在大鄴的船隊之中,前後左右都是自己人,活動範圍並不廣,調轉方向之後就很難有衝勁了。而且聖人的船隻還比較靠近後部,眼見著距離聖人就已經不遠,後頭包圍了三十多艘大船在靠近追逐,張富十直接將自己所在的船隻橫在了聖人所在的大船後——

  他所在的船隻估計會被毫無意外的被撞漏,那也不可能真的讓它撞上聖人所在的船隻。

  此刻殷胥船上的莫天平也命令大船即刻調轉方向,駛得更遠一些,然而已然有幾枚箭矢紮在了殷胥所在的大船上。就這幾根箭,就足以讓整條船上的人心裡發毛。雖然沒人表露過,但幾乎在場所有的大鄴人都明白,聖人就是如今大鄴無可替代的頂樑柱,是大鄴能一往無前的根本原因,要是萬一聖人有半點意外,別說這場戰役能不能勝利,大鄴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

  對方的船隻巨帆被來往的箭矢扎的千瘡百孔,張富十都能看清船頭的那船頭立著的南周將領頭盔下含著淚又極堅毅的雙眼,而就在船隻幾乎撞上張富十的船側時,張富十眼睜睜的看拿著一枚銳利長箭矢從側方扎過來,箭尾如同被掐住的蛇般瘋狂擺尾,插穿了一邊的頭盔!那南周的將領眼中渾濁的淚水變成了血淚,他剛剛想要抬起弓箭,整個人硬邦邦的朝後倒去!

  緊接著就傳來他身後那些持著被紮成刺蝟的盾牌的將士,發出的嘶吼!

  下一個眨眼,張富十隻感覺自己所在的船隻劇烈的震動,緊接著傳來一聲巨響和木材斷裂的後續咯吱的聲響。隨著兩艘船隻劇烈的搖擺,那將領的屍體往後一滾,臉朝下倒在了如蘆葦一樣的箭叢邊。張富十的船絕對會被撞漏了,然而就這樣一艘馬上就要沉沒的大船,對面南周的將士仍然繞過了他們將領的屍體,毫無悔意的朝上面衝來!

  於此同時,無數的大鄴將士正在朝那枚箭矢來的方向看去。

  在超乎他們想像的射程之外,無數艘南周制式卻飄著大鄴軍旗的船隻正靠攏在他們的船隊之外,崔季明似乎還瞪著眼,滿臉有不敢安心的後怕,瞪著聖人大船的方向。

  這是崔季明射出的一箭?

  這是何等的距離,天底下有人能射出這樣一箭來?!

  只是這樣的距離下,也沒有人能看見崔季明手裡斷了弦的強弓,幾個手指上扳指沒帶好就貿然開弓的滿手鮮血淋漓,還有她因前一刻的驚恐而起伏的胸口。

  她是拿腿強行開的弓,弓片都已經受損變形,她只感覺自己右手都在瘋狂抽筋,這種射程崔季明自己都沒有嘗試過。

  崔季明其實知道殷胥不太可能有生命危險,但她也怕他的顏面受損,她也決不能容忍在自己軍中會有敵軍可能登上殷胥的船隻去。

  殷胥的尊嚴就是大鄴的尊嚴,她永遠也不想讓殷胥落入被追擊被圍困的局勢下。

  然而當崔季明的船隻靠近殷胥的大船時,張富十的大船已經帶著敵船完全沉沒,有人將他和其他船上的將士接上來,卻沒發現有一個活著的南周兵。

  張富十登舟後,餘驚未定的說,那些南周士兵發現沉船後發現已經不可能贏了,拋下兵器乾脆沒有解甲,自沉江水而亡。

  這一隊從背後突襲,一路上遇神殺神的隊伍,最後也沒一個活下來。

  崔季明乘的是上岸圍救岳州的水軍留在岸邊的大船,她登回大鄴的戰船後,問張富十的第一句話就是:「那將領叫什麼名字?」

  張富十也受了相當的衝擊,沉聲道:「之前投誠的信上寫做鄧岩春。聽說是黃璟手下賣命十幾年的老將。」

  崔季明念道:「鄧岩春麼……我不曾知道,真是可惜了。」

  而對於這一場自殺式偷襲行為,黃璟事先並不知情,在崔季明遞信過來之後,他才知道他以為叛逃的鄧岩春到底做了什麼。崔季明在信中,態度也算很好,她希望黃璟能夠投降,現在的局勢顯然已經一邊倒了,她也願意將打撈上來的鄧岩春和部分南周將士的屍首返還。

  黃璟看這封信中,屋內還有旁人,但他已經難以自持,鬍子拉碴的垂下頭去,將這張薄薄的信紙捂在了臉上。一旁的白髮老嫗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黃璟猛地吸了吸鼻子,就拿著那封信,猛地擤了一下鼻涕,團成一團往地上一擲:「想讓老夫投降,絕不可能!老夫就是幹到只剩一卒也決不投降!若是投降了,他們算是什麼!」

  老嫗忍不住道:「姓黃的,你這二十來年沒正兒八經打過仗了,早就成了家主而不是武將了,非要最後給自己尋個武將的死法麼?你這死在打仗上,往前的功績可就都算否定了。」

  黃璟已經繫上了他那三把橫刀的刀套,轉頭看老嫗冷笑道:「謝姑,死在你手裡就算榮光了?你只是想早點回去交差罷了。」

  謝姑轉了轉手中的薄刃小刀:「若是守不住,提頭來見。聖人的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本來其實也沒真要你死,但是你知道的,裴敬羽一倒,你們幾公後頭的腌臢連根拔起了,鄭、王兩家還沒理由,但他能不殺你麼?」

  黃璟剛想解釋,後來又想,他是清廉,黃家可卻不乾淨。因為他常年在外,家中宗親指不定攬的比裴敬羽更多更貪心,這其中難道他能洗清責任。言玉為了南周廢了多少心力,想了多少法子,他也看在眼裡,否則也不會傾盡心力的幫他幫南周,然而轉眼一看,他發現自己就跟玩一場被人哄著的過家家一樣,能不憤怒麼。

  說是對世家的憤怒,不如說是對人性的絕望。

  雖然從一開始他恨行歸於周也罷,決定要行歸於周也罷,最後發現行歸於周的崩潰都是必然的。而唯一一個真想讓這個因野心而千瘡百孔的南周站住腳的,好像只有言玉一個人似的。

  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們世家還不能真心聯合,還要背地裡再挖牆根。

  是不是等到了天下毀滅,土地無法種糧,江河乾涸,人們還是不能避免自我謀利的爭端,小的團體還是一個個存在?

  說來,黃璟算是行歸於周之中,主動靠近瞭解言玉的人之一了。他曾千萬分好奇過這個人會怎麼長大,也曾關心過到底他對待崔季明有怎樣的感情,他是為數不多的去考慮過他的複雜的人之一,雖然……最後也沒能考慮明白就是了。

  但是往往想想,被虎圈養也就罷了,最後還非要與虎為謀。強傲著要成虎中之王,轉頭立在了這位置上,終於思考為虎究竟是要幹什麼,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回頭吃痛才發現不知被虎群咬了多少口。

  說可憐也罷,可悲也罷,非要說便是他誤以為自己在的不過是個泥水池子裡,蹬蹬腿就能游起來,就能夠到岸邊爬上去,旁邊有人搭了手還不肯牽,非要自己站到岸上證明自己。

  游到最後越陷越深幾近窒息,才發現這裡是個沼澤,而被他撥開手的人早已搖搖頭離開了。

  這事兒跟環境的複雜,跟他眼界不夠通透,跟他過分固執的性子,哪個都有關係。

  黃璟這兩年跟言玉聊的也少了,他有時候甚至在想,會不會言玉也想向早早把他放棄掉的長輩,向他這個姓氏喊——就算他是廢人,是庶子,卻也是能手握大權,也是能做皇帝的?

  只是這種想法,黃璟怕是來不及證實了。

  黃璟嘆了口氣道:「謝姑,你自回去吧。我不可能逃,也不可能拋下這些水軍先死,我會死在戰場上的。若輸了,黃璟就絕不會活著,你自讓建康發喪便是。」

  謝姑猶豫了一下,忽然道:「你知道麼?季子介,是崔三。崔翕的那個叛、那個嫡孫。」

  黃璟瞪大了眼眶,一時間不知道是苦笑還是自嘲:「怪不得……怪不得,我還在想當年殺了李治平他去了哪裡,為何一直沒有露面,原來……」

  謝姑:「你是不是現在覺得她當年殺了李治平才是直搗黃龍,傷了南周的根。否則就以李治平手中的強權和兵力,再加上對於世家本性的瞭解,或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黃璟抖了抖眉毛:「或許更強。或許更糟。誰能知道。說來這個……我不信你不知道要輸,不如你回建康帶他走罷了。」

  雖然快淹沒在泥沼裡了,好歹拽他一把吧。南周作成這樣,有時候想想,真怪不著他。

  謝姑搖頭:「怎麼可能走。還能走到哪兒去。他是自己把自己釘死的,走到哪兒,兩腳在雲遊,魂兒也是鑽牛角尖呢。」

  黃璟:「那你不走?你以前是個什麼性子我可知道的。他雲遊不了,你還能離不開?」

  謝姑那張滿是褶子的臉笑了:「我要是走了,他出個萬一,連個給他收屍的人都不會有。」

  她瘦小的身子站直了,沒再多說話,擺了擺手似乎表示相信黃璟,決定要先離開了。黃璟道:「行吧,我們也算是認識幾年了,走吧。」

  謝姑:「少跟老身套近乎。」

  她年紀實在太大了,腰努力直也直不起來,從黃璟的軍帳下走了出去,捶了捶老腰,在外頭陽光下,皺褶的嘴唇動了動咕噥道:「本來還想看看那個瞎眼的老東西,想著瞎了也看不見我長啥樣,得了,連這福分也沒有了……」

  十二月中旬,黃璟的水軍大敗於洞庭湖,主將雖巨艦沉沒,屍骨未能找到,實際俘虜的南周水軍不過兩千多人,不到總人數的零頭。

  而與此同時,夏辰接到突厥進犯的消息,回撤關中,劉原陽進一步突入江南。

  殷胥謀劃的一場無人而至的突襲,也正式掀開序幕。

  七十多艘體型可怖的巨船從鹽城、海州兩大海岸渡口出發,穿越海浪,繞過長江入海口,從建康東側被人認為最不可能的海岸線攻來。建康周邊船隻緊急出發,阻攔巨艦僵持在海上,然而一下子局勢如拉緊的弓弦一般,到了最後的關頭。

  就在徹查黃家的資產後,幾乎想要自嘲的言玉考慮是否要議和的時候,南周的朝廷內還在一片紛爭,從大鄴的朝廷卻送來了議和書。

  天下心裡都有一個疑問,大鄴明明就能打贏南周,為何要議和?!

  然而言玉望見這封後頭扣著大鄴玉璽的議和書,有種自己輸了戰爭不算還輸了最後的尊嚴的慘笑。然而沒什麼不好,這是大鄴皇帝的選擇,這也像是她會做出來的事啊。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3
發表於 2018-2-3 00:33:08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八章

  說是議和,但對於對彼此來說,更像是勸降。

  然而言玉依然回覆了。一封像模像樣的聖旨從建康發出,往岳州送來,後頭也蓋著南周帝王的玉璽印記,殷胥拿到之後,是心中有百般的微妙。

  且不說在大鄴之中誕生了一個南周,自己有了皇帝有了年號這件事,他作為正統,內心本來就不願意承認,正式場合也幾乎沒有將言玉稱為皇帝過。這樣的幾乎差不多諭旨樣式,就在他面前直接提醒他,沒有外族入侵的情況下,大鄴就被分割成了南北兩邊。

  然而當他展開捲軸,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言玉的筆跡。

  他……覺得是自己內心的狹隘情緒作祟,這字怎麼看起來都跟崔季明的字跡有點相像。殷胥早知道崔季明以前說是不學無術寫出的狗爬字大多數裝的,她世家出身,寫得一手字相當遒勁瀟灑,言玉的字中也有點這樣的味道。

  殷胥面上是公正賢明的聖人形象,群臣在周圍一片寂靜,低矮的軍帳內,眾人跪在地毯上,連崔季明都有些或期待或緊張的望著他,而掃過那些字的殷胥,內心卻全都是盯著無關緊要的細節的小怨念。

  憑什麼他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不知是崔季明教過他,還是崔季明長大一些字體被他糾正過?

  是不是他還學過崔季明的字體,幫她完成過家中佈置的抄書?

  想完了殷胥又有些嫌棄自己,怎麼到了這關鍵時候,他淨是想這些事情。

  他這嫌棄自己的才一皺眉,崔季明還以為是對方態度堅決,絕不同意會面議和,自己抓著衣擺的手都一緊。別人不敢開口,崔季明忍不住了:「如何?」

  他猛地回神才發現沒怎麼看進去,瞥了崔季明一眼:「正在看。」

  言玉居然同意了議和。

  議和從表面看起來是兩國之間的停戰協議,但言玉應該也知道,殷胥絕不可能容忍南周再存在的,如果能容忍,一開始就不可能發動這樣一場背後拿血與錢運轉的全面戰爭。

  言玉必定知道殷胥是想讓南周投降,但他還是回了信。

  這封聖旨上沒多說什麼,只是約見在江州相見,兩國帝王會面親自商討具體事宜。

  江州這地方上游是崔季明的兵力,下游是劉原陽控制住的地盤,旁邊緊鄰著的鄱陽湖還在南周的勢力下,不如說是一個很微妙的雙方勢力的交接點。

  殷胥將內容念出來,群臣之中也立刻炸開了鍋,有的興奮的討論,有的則義正言辭的讓聖人拒絕江州這地點。崔季明思索了一番,卻開口道:「且不論……南周皇帝如何想的,單是他們朝中的勢力會同意?畢竟從版圖上來看,我們其實渡江後奪取的地區並不算廣,還有大半的南周我們都未曾涉足過,換位思考一下,假設咱們被突厥攻打,失了長安,但還有洛陽,最深入的戰線也不過退到了襄陽一帶,但背後還有一片沃土,我們可能會議和麼?」

  殷胥之所以敢提出實為勸降的「議和」,就是預見了對方隨著戰事加劇的內部崩潰。如今看著南周還有大半存在,但裴敬羽被俘、黃璟死亡,言玉極度不信任其他世家……這仗幾乎沒法打了。

  他道:「不見面不能知道對方的想法。畢竟如今南周內部有四五支小的起義軍在各地流竄,他們的朝廷決定痛下手段開始圍剿,然而之前招安的起義軍又想反了,內部混亂起來。近期又有消息說南周境內開始肅清,他殺了一大批世家官員,如今人人自危。只是,季將軍覺得江州可靠麼?」

  崔季明道:「不在城內就可以。若是在城外我們架起營帳,後頭大軍保護,我認為沒有問題。江州對彼此來說都是個合適的地點。」

  殷胥點頭,俱泰拿著之前寫好的摺子,就要跟聖人討論如果勸降雙方提出的條件等等,殷胥接過摺子,還沒掃一眼,看著崔季明也跟著湊過來,一批無關緊要的外臣正離開主帳,他沒頭沒尾的冒出來一句:「你不要去。」

  崔季明抬頭,一時沒反應過來:「哈?」

  俱泰可是誰都認識,小心翼翼的瞥了這倆人幾眼。他因為從那支起義軍中平安歸來,不但身陷險境牽線搭橋,還把裴敬羽給運回來了,自然也越來越往權力中心移動,擬定條約這件事就落在了他頭上。只是權力中心,愈來愈要直面某對兒之間的膩歪和摩擦了。

  崔季明瞪眼:「你有沒有搞錯!我是鄂岳主將!夏辰回了關中,劉原陽還在江南,那你想要哪個武將陪你去!」

  旁邊還留著宋晏之類的幾位文臣,崔季明這樣說話,每個人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殷胥要是平日裡待人親和,崔季明的身份和受寵程度,說這種話大家也不會太過受到驚嚇。問題就是……殷胥平日裡就是個佛面閻羅啊!

  殷胥也不知道是氣還是賭氣:「是你想見?」

  崔季明真恨不得一句你吃醋吃得一肚子酸水了吧,她又不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頂嘴,簡直就是夫妻開公司,要是在員工面前吵架,立馬成為熱門八卦,甚至還有一大批人猜測什麼時候離婚。她噎了噎道:「我以為你會想帶著我,我們一同去見。你這算什麼意思?覺得不能光明正大,還是自己先讓自己矮了一截?」

  一個人名都沒提到,卻總覺得每一句話裡都包含了宇宙,除了俱泰以外所有的人豎起的耳朵都恨不得扎穿了帳頂。

  殷胥面上神情好似有點想回嘴,又有點被說服了,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

  俱泰連忙圓場道:「這麼多年的事兒了,季將軍是您手下的忠臣名將,理應陪同出席,也算是揚我國威。」

  言下之意就是,聖人您也當是耀武揚威一番,帶著已經成了自家人的崔季明去溜一圈,氣死他不好麼?

  殷胥微微動了動眉毛,沒答話,似乎默許。

  一時間無數針尖般的目光全都戳向了俱泰:你還知道內情?!

  俱泰感受到周圍氣氛都變了,連忙推上摺子講正事兒去。

  人前不爭了,到了群臣散了,殷胥這才開始真計較這事兒。

  計較,但是嘴上沒說。

  他確實是覺得帶上崔季明更好,畢竟他跟崔季明現在是正好的時候。雖然是兩國交鋒,是戰事對抗,但想到那個人百般求而不得的崔季明,每日跟他蜷在一起抱著他不肯撒手,殷胥就覺得自己不論怎樣都贏了。

  一面恨不得他到死也不知道崔季明的一點消息,一面又忍不住想看看他知道了之後的樣子。

  進了主帳,崔季明坐在桌案上,又開始來迴蕩著腳:「你這是讓我去了?」

  殷胥正在扒拉衣箱,那裡頭也有幾件崔季明的衣衫擺在其中,他不想要旁人知道,自己一個人在那兒忙活,頭也沒抬的道:「你不和他說話就好了。」

  崔季明歪頭笑:「你是領導,你發言我附和啊。主要還是怕對方的南千有人突襲,我在你旁邊,怕有變數。之前洞庭湖那次,快嚇掉我半條命。」

  殷胥頓了頓,崔季明手上還包裹著白布,傷的頗深,如今連刀都握不了。

  他看著手指被弓弦勒的血肉模糊,心頭都停了半拍,怎可能不心疼,開口卻是訓她:「你至於麼!我能出什麼事兒啊!」

  崔季明知道他的刀子嘴豆腐心,笑一笑沒在意就過去了。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殷胥拎著她兩件衣服出來:「你就沒有別的衣服麼?穿來穿去就這幾件。」

  崔季明:「我來打仗的又不是來相親的,能帶多少衣服來啊。你——你這是給我挑會面時候要穿的衣服?我穿甲不行麼?」

  殷胥搖頭:「鎧甲太難看了,把你裹得跟個桶一樣。不過宮裡隨著來的人多,我叫人給你趕製一套也是來得及的。」

  崔季明:「……你至於麼?」

  殷胥掃了她一眼:「至於。」

  他末了又補充道:「瞧瞧你現在這個樣子,活像是我從未好好待過你,專讓你出來吃苦了。你看看你臉上凍的痕跡,還有這手!我倒是想好好養你,你卻不肯。」

  他站在桌案邊,很仔細的撥弄了一下崔季明耳垂上掛著的小燈籠似的青銅耳墜。崔季明順手將胳膊一搭,扣在他腰上,極其自然而然的就隔著幾層衣袍去捏他的龍腚。

  殷胥現在已經可以身子一抖翻個白眼的接受她這種習慣性行為了,

  「你是可以原諒他,我卻絕做不到。」殷胥順手拿指尖梳了梳她鬢髮道:「當時說過恨得要殺了他的話,你可以漸漸忘了,或許是能理解了他,我卻不可能,我會一直在心裡記得。」

  崔季明腦袋貼到他胸口來,殷胥衣料一向柔軟,她蹭了蹭,把他胸口層層疊疊的衣領蹭開一個能讓她感受到他體溫的窩來。

  崔季明笑:「我也不會忘了,某人還問過我是不是跟言玉很像呢。」

  殷胥大窘,或者說覺得有點丟臉,拽住她耳廓扯了扯:「忘掉那事兒!」

  崔季明大笑:「忘不了忘不了。你現在就傲吧,就恃寵而驕吧,以前做過的丟人的事兒,我都記得呢。還什麼半夜偷親啊,什麼央著我給梳頭啊——」

  殷胥有點小小的惱羞成怒,抱住她的臉要她抬起頭來:「你記著就好了,別說出來打趣我!否則我要把你每次耀武揚威,最後抬手求饒的事說出來,看你覺不覺得丟人!」

  崔季明下巴尖不停的在他胸口的衣服上拱來拱去:「我不覺得丟人!」

  這麼幾句話,也沒什麼海誓山盟的,他就漸漸覺出來自己剛剛胡思亂想的可笑了。他和她是分不開的兩個人,根都紮在一起,外頭看來再怎麼是君臣,卻不可能分割了。

  不知道多久崔季明再也不說出那些故作瀟灑的無所謂,反倒是總主動來靠近他,黏著他。

  也不知道多久,殷胥再不覺得她離得很遠,更不會擔憂她突然轉頭離去,他敢說些被愛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語。

  但該吃的醋還是要吃,該顯擺的還是要顯擺。

  幾日後,崔季明與殷胥一同前往江州,兩萬人左右的軍隊隨行,駐紮在江州城外的曠野上,一座主帳也隨之搭起。不過一日半之後,南周的軍隊也到達了,孤零零的青廬搭在兩軍之間,外頭站滿了各自朝堂上的文臣武將,而真正在營帳內的不過幾人罷了。

  殷胥只帶了俱泰和崔季明,而言玉正要進賬時,門口一邊站著的大鄴侍衛卻攔住了,道:「聖人的意思是,您不能帶會武的人進去。」

  言玉看了柳先生一眼,他心裡也清楚,這絕對是崔季明提出來的話。

  她知道他身負武功,或許也有可能在她之上。若是言玉一個人,崔季明還能防住,再來一個會武的,她怕是難抵擋,特意這般要求。

  柳先生點了點頭退下,換了另一個文臣來。

  言玉帶著那文臣與鄭翼一同,進入了營帳。

  江州就靠著鄱陽湖,雖是冬日,但芳草雜密,放眼過去仍是一片綠色,晨露沒來得及被陽光曬乾,不時有飛鳥從遠遠的湖面上掠去,言玉穿著燕服,只是戴了黑色的紗冠,侍衛掀起濕漉漉的皮帳,他低頭走了進去。

  裡頭點了幾盞燈燭,鋪了暗色的地毯,擺了兩張相對的桌案。

  他一大眼,就看見了崔季明。

  她散坐在地毯上,一條腿還彎折起來,戴著露出手指的黑色手套,指尖扣在腰間橫刀的刀柄上,垂著睫毛偏著頭,正在聽殷胥側臉對她說話。

  帳簾掀開,她機敏的抬起眼來,但就在這眼睫上揚的瞬間內,他逼著自己用這一點的時間,掃遍了她身上所有的細節。

  他頭一次見她穿藍色,崔季明的衣櫃內大多是紅,他以為她不適合那種綢緞的泛著光的深藍,然而銀白色緞邊,繡著些許金色菱紋的窄袖衣裳,襯得她耳邊金色的耳環和鬢角的髮都泛著一點優雅的藍色,顏色偏淺的瞳孔裡,也是一層淡淡的藍。

  很好看,也很陌生。

  她之前就有點眼角微微上翹的樣子,如今愈發明顯,笑時是風流與動人,不笑又有些嘲弄的神色,算來今年二十二歲了,明顯的也沉穩了,她坐在那裡,就算動作散漫,也明顯告訴所有人,她就是傳聞中那個名聲赫赫的季子介。

  這時候,再不會有人提起她的祖父外祖父,提起她崔家嫡子賀拔獨孫,然而拋卻了那一些名頭,她比任何時候都耀眼了。

  就在她抬眼直視他的瞬間,言玉不自主的後背繃緊,瞳孔縮了縮,極快的轉開了眼看向殷胥。

  他幾乎沒有怎麼正面見過殷胥,但他也永遠記得崔季明坐在他的馬背上,轉頭一箭射向他心口的事兒。殷胥比他想像中高很多,頭髮束在腦後一絲不苟,面上沒什麼表情,如今胡風盛行他卻仍然穿著前朝的寬袖深衣。

  這樣看殷胥,他幾乎每一點都跟崔季明截然不同。

  她活潑多話,開口活像個流氓;他則沉默平和,滿身的書卷氣,這倆人幾乎每一點都是相反的。

  也不知是殷胥有意不看他,還是未能發現,他一隻手搭在桌案上,還在與她輕輕說些什麼,崔季明微微翹起嘴角,點了點頭。

  言玉這才發現,絕算不上是巧合——殷胥和她穿了同樣的顏色。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4
發表於 2018-2-3 00:33:21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九章

  崔季明抬眼的時候外頭的光正照進來,她只來得及看得見輪廓,等到言玉走進來,他扶著桌案輕輕坐下,崔季明才看清他的臉。

  雖然有個回去指不定要如何如何和她吃醋的九妹在旁邊,崔季明卻是大大方方的看著他。

  若非說,最大的變化就是,言玉有些顯老了。

  其實他本來也就不年輕了,他快有三十歲了。因為瘦的兩頰微微凹陷而顯得有些滄桑,她不知道他的癲狂症有沒有好了,她能敏銳的感覺到言玉避開她的目光,不知是牴觸或是厭惡。

  畢竟之前話都說成那樣,如今也該是如此的態度。

  或許她每日都看著殷胥,感覺不出來,但俱泰卻覺得這倆人畢竟是有點血緣關係,眉眼上有兩三分的相似。

  帳內這幾個人的身份都有些讓人感慨,殷胥目光短促的掃過言玉,卻落在了旁邊的鄭翼身上。鄭翼努力扯了扯嘴角,他微微啟唇,想叫一聲殿下,卻像是呵了口氣般沒發出音來。

  殷胥親自下令屠了鄭家在長安的滿門老小,他就算沒有直面那場面,又如何能叫得出「殿下」二字。殷胥不比崔季明,她面上不顯內心還相當感性,而殷胥對待這些……他自打登上皇位就鐵石心腸了,對待鄭翼權作是招呼的點了點頭。

  若在場大家都不相熟,隨便也就能開了頭,如今場面卻顯得凝滯起來。殷胥眼睫動了動,率先,開口道:「你該知道的,我說是來議和的,卻不可能真的坐在這兒簽什麼兩國停戰的文書。打到建康不過是時間問題,南周的將士還要接著領命去送死麼?」

  言玉直視他,沒有說話。

  殷胥的目光實在是澄澈的很,言玉想起從崔季明口中得到的關於他的評價,她並不完全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言玉本來似乎有準備好的說辭,卻好似想了想,開口說了另一番話:「我很好奇,從利益方面來說,就算是世家各自抱團,但若是面對外界極其危急的局勢,是應當能做到彼此聯合的。以我而言,不可能信什麼孟子之論,但自上古炎黃時期至今,對待困境做出聯合,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他沒有說出後面的詰問。那為何事情會衍化成這個樣子。

  殷胥也是一愣,這算是對治國之道、或者說是天下之道的探討麼?

  俱泰還剛要把手中的捲軸拿出來,聽見這話,微微收了手,他望向言玉。顯然對面這個大半輩子都因為利益爭鬥而身陷囹圄的人,在內心質問過這些。

  言玉或許覺得什麼是否要議和,是否要投降都並不重要了,一切抵不過他這些日子纏繞心頭的質問,他道:「不論是幾年前虛弱的大鄴也罷,如今你們強大起來了也罷,難道內部就沒有爭端麼,就算沒了世家還會有別的集團,你又能維持多少年呢?」

  殷胥一開始有些吃驚,卻忽然覺得是他自己之前也太瞧不上言玉了。

  叛賊、復仇者、固執、短見等等,如果去貼上這樣的標籤,殷胥就是在貶低自己全力對付的敵人也在貶低自己。登上皇位的路或許充滿了爾虞我詐,但真的坐在了皇位上,都想幹出一番實事,但只是時運不允,局勢已傾,努力萬分卻剝不開家國最深的傷疤,個人又無法預見未來的變化——從這個方面來講,言玉有些像先帝。

  殷胥心裡頭竟也平靜下來,開口道:「遇到外界的壓力會變得毫無理由的團結,是蠻荒時代的原則,只要是能吃飽穿暖死的不太慘,完全的團結便到此為止,這點你比我明白。然而,若為帝王,只能期待的是一定程度的團結,這一般來源於兩個原因,外部條件依舊嚴苛,上層權威管制極嚴。說白了就是缺一不可,盛世之後最容易衰亡,便是因為只有後者;亂世無雄主只會不斷分分合合,是因為只有前者。在我看來,前者後者,你都差了火候。」

  他聲音散開在帳內,音調輕輕的,絕算不上有力。

  言玉卻身子一震,目光直直望著他。

  崔季明也是挑了挑眉毛,她想過無數的拔劍弩張,想過各種氣死彼此的招式,卻沒想著殷胥十分嚴肅的討論他對朝臣也甚少說的思索。

  殷胥緩緩道來,他的情報雖然沒有深入南周,但是得到的些許消息,雖不能讓他知道擁兵多少,賦稅多少,也算是能夠讓他分析出大概的境況。

  言玉的上位,跟世家內戰後的衰弱和不合作有極大的關係,他的實力強,卻並不是完全凌駕於所有世家之上。當時南周幾大世家各自佔據幾十州的位置,就算是衰弱,底氣依然很足。他們手中殘存的兵力財力,打不贏言玉,卻仍然可以與言玉叫板,言玉看到大鄴與南周之間的差距,急於統一急於富強,那時的大鄴又比較有實力,言玉不敢引發全面戰爭擊碎世家,也未必真的有能力擊碎世家。

  這也就是之後在兩國對戰期間世家幾乎不聯合的原因。

  世家還算是有錢有兵,朝中也算有發言權,他們確實一定程度的團結了,卻是為了在全面失敗之後小打小鬧的對付言玉。他們應該是在朝中相互隱瞞相互綁著做手腳,利用了南周朝廷早期的盲區搜刮了安身立命的資本。

  世家愈發無所畏懼了。但他們一方面是也不想再互相打了,也想對付大鄴了,另一方面是對稱帝已經不抱希望,如今的權利他們感覺到了勉強地滿足。於是沒有人主動對付言玉,開始和他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距離,為了維持這種自己也能斂財的狀態,開始對言玉讓步。

  而世家中卻有兩小撮人不是這種態度。前者是年輕一代,比如鄭翼,或許因為小輩的反抗和崔季明的背叛,世家的老一代和新一代之間有了隔膜,年輕一代被瞞了不少真相。比如鄭翼這樣的年輕一代,自以為世家衰落不堪,言玉手握重權,於是認為南周即將衍化為皇權至上,主動向言玉靠攏。

  世家的老一代沒有向他們說出真相,鄭翼這類人被哄出了世家真正的圈子。

  畢竟鄭翼、裴祁是迷惑言玉的不二人選。

  殷胥說到這裡,頓了頓,崔季明臉色也有些變了。

  他分析的太深了,不是讓人驚嘆,而是讓人驚懼。

  因為這些極其荒唐又極其合理的話語,就是本質。

  言玉閉著眼沒開口,神色莫測,鄭翼卻搖搖欲墜。他自認當初離經叛道協助言玉,雖是背叛卻也是保護,是鄭家真正需要的接替人,他認為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給了鄭家一個新的未來——卻不過是、不過是他父親放任的障眼法?

  顯然這些計謀也不是早早就想好,而是隨著事態變化而逐漸形成的,但變化成了這樣——鄭翼想著自己回家質問鄭湛隱戶與私兵問題時,鄭湛那看著傻孩子似的眼神,此刻想來卻真的想怒罵:到底你我之間,是誰愚蠢!

  殷胥沒有因為鄭翼騰地站起來又無力坐下的行為住口,他只講自己的分析。這些他無數次思考過的事情,不但是想制敵,更是以南周為鑑。

  二就是黃璟這樣的世家外圍者。黃璟雖然掌控大權,卻未必掌控黃家的操作,他更像是一個勢力的外圍的衛兵。他更直面對外的危機,本身又是歷經幾代帝王,頗有遠見和覺悟。於是他把抵禦外敵當做了第一要務,因此漸漸和黃家內部離心了。

  就像是往往一個國家的邊境都相當團結且強大,內部則紛爭不堪一樣,只是這個原理被微縮進了家族的規模。

  既然世家各自都頗有勢力,在大鄴和南周的戰爭之間,他們的生存雖然是長遠的問題,卻不是迫在眉睫的問題了。

  在多個集團掌控大權的情況下,不是迫在眉睫的困境,那就不是他們眼中的困境。

  短視,是分權或多權力中心下,難以避過的通病。

  天下時不時會出現一些目光長遠的雄主,雖然可悲,但目光長遠的雄主奪得掌控局面的至高權威時,才能有更多的遠見者得以出頭,才往往能實現一個時代的飛躍。

  於是世家雖然也明白不能輸給大鄴,也謀求生存,但本身實力帶來的安心感,和人類誕生伊始就不停猜忌的死循環,注定了世家以自保為主,以南周為輔。再加上打仗過程中會主動規避集團內部的損傷,導致最後剩下來的都是他們自己,集團性質就更強,彼此摩擦就更劇烈,除非真的打到不剩外人,只剩世家了,他們很難做到團結了。

  然而如今黃家倒了,裴家滅了,只剩下鄭王,團結也沒什麼意義了。

  這之後,營帳內陷入了一陣死寂,誰也沒開口。

  俱泰在為自己竟能聽到這一番話而震驚而慶幸,崔季明覺得自己聽懂了八成,正在琢磨那點沒明白的事兒,言玉微微睜開了眼,望著桌案上的燈燭,面上血色盡失,卻並不只是難受。

  他得到了他想聽到的分析。

  這樣輸,輸給這樣的人,他輸得不算太丟臉。

  言玉甚至想,怪不得崔季明會選擇他,就算沒有情愛,她只是個武將,但凡瞭解了殷胥,也一定會要去主動追隨他吧。

  而殷胥內心還有很多想法,只是他沒有打算說出口。

  比如,殷胥認為,如果他替換到了言玉的位置,或許也沒什麼辦法了。因為從一開始,在兩國彼此發展的時間、起始的身份上就處於劣勢,已經沒得可解了。

  言玉的強大必須要伴隨世家的內鬥和紛爭,這段時間大鄴已經刮完了骨,剛剛渡過了虛弱期,開始漸漸發展起來了。如果言玉想要晚一步再敲碎世家,也學著剔除掉這些集團,那時候勉強恢復的大鄴就很有可能來攻擊虛弱時候的南周,南周還是一樣要輸。

  殷胥有時候想這些局勢,分析起來是為了能愈發看清自己。

  他想過,除非李治平沒死。

  李治平算是有遠見的強權者,從他死後李家迅速被瓜分就可以看出李家是微縮般的強權政治。本身李家勢力就強盛,再一邊迷惑其他世家,一邊主動對其他世家發動掠奪,讓自己迅速壯大起來後立即敲碎其他世家,斷絕世家勢力的繼承和殘留,李治平再不犯錯不求僥倖,南周就複製了一段各朝各代都差不多的開國皇帝的立國史。

  然而誰能想得到,殷胥身邊這個敢就帶一個人闖千里之外的「二傻子」,為了血刃仇敵的復仇,為了避免自己的身份被暴露,以令人驚愕的速度宰了這個未來的開國皇帝,在眾人都沒有想到的幾年前,從源頭斃了南周的最後一條活路。

  或許這是天意,從崔季明沒死在兗州就注定了。李治平為了南周立國拼出全力要殺賀拔慶元,才有了這一場迅速且誓要達到目的的復仇,才有了在各個世家還牴觸李治平的情況下對復仇的抱臂圍觀,才有了還沒被李家削弱的各個世家在李治平死後的混戰,才有了今天。

  時間與一切醞釀的狀態都卡的剛剛好。

  崔季明或許這輩子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為滅了南周,出了多麼大的力吧。

  殷胥想著想著,一時沒忍住,順便抬手搓了搓崔季明的腦袋。

  崔季明被他手指揉了幾下,才回過神,瞪著眼轉過頭來,心道:說著這麼正經的治國大道,你特麼忽然笑起來搓我頭是什麼意思啊?這樣在治國之道上把言玉說的都快絕望了還不夠,還滿腦子想著秀恩愛來刺激他麼?

  她抬手拍掉殷胥的手,比口型道:「少犯小心眼。」

  這真是她想多了。

  而言玉心中感慨頓生,正要抬頭接著問道時,就看見了這一幕。

  殷胥是滿心撿了福星的喜悅,順勢捏住了她的手,微微抬了抬唇角看她,崔季明本來還想瞪眼說什麼,看他這神色也說不出口,悻悻的甩了甩手,沒甩開他。

  言玉頓了頓,心中複雜,卻仍然開口道:「就以現在南周殘存的實力,你覺得沒了朝廷,沒了我,你就真的能打下去麼?你以為鄭、王兩家就不會反抗麼?你就以為會不再有損失了麼?」

  殷胥就好像什麼事兒沒發生似的,將跟崔季明相牽的手挪到了桌案底下,他剛要開口,崔季明先道:「你手裡已經有了裴家黃家的勢力,後頭還會對鄭家、王家出手,總算是到了這地步,你可以將南周的勢力集結在手裡了。但就算是這樣,就算是你強權在握,但各地起義仍在,你也贏不了大鄴了。贏不了,卻能跟我們打好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這樣做,但對我來說,我最怕的就是你這樣做。」

  這還是崔季明今日第一次開口。

  殷胥本來想說她這個沒心眼的把話說的太開了,但畢竟開口了,言玉身子也一震,頭一次和她完全目光交匯,緩緩道:「……你會怕?是你說過再見為敵,彼此絕不退讓的。」

  他說罷,有點恨自己的語氣。明明態度已經能做到這樣,為什麼口頭上還會帶著能被輕易察覺察覺到的怨。

  然而崔季明這個心大的沒感覺出來,只有殷胥在一旁聽進了心裡。

  崔季明:「我不是怕你,是怕再有人死。不論是江北江南,三年前都是大鄴百姓,如今屍骨堆積成山——我怕再攻城了。我以往不怕打仗,是因為不打仗會更慘。如今若但凡能有別的一點法子,就也不算真的要打仗的地步。輸贏已定,再打下去……你想讓南周大半的州城變成空城麼?」

  言玉垂眼道:「那你覺得我能怎樣。你難道以為我作為帝王,在現在的局勢下要投降,你就可以避免打仗?三、季將軍,南周這三年養出了不少刁民,你想不打仗就拿下來,是沒可能的事兒。」

  崔季明面露失望之色,殷胥也垂下眼去。

  言玉心道,他若是強權在手,殺了鄭家王家,就在他決定告降的一瞬間,也會有勢力自立而起。

  說不定前一刻為了抵抗南周的起義軍,下一刻會為了什麼復我南周而揭竿而起,到時候滿地都是起義軍,崔季明還是要打的。

  野心是無時無刻存在在每個角落。

  這樣大的權力和土地是沒法以和平的方式交接的。

  言玉想了很多,結果不變,但中間走過的路卻有種種,崔季明想走完全不打仗的那條路,那不可能,但是仗……可以儘量少打。

  他搖了搖頭:「其實沒什麼好談的,我拒絕議和,更拒絕投降。」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5
發表於 2018-2-3 00:33:32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一十章

  崔季明眼中的失望實在是太明顯,她心裡的難受幾乎全寫在了臉上,言玉不能直視,偏開頭來。殷胥頓了頓:「你的意思是要抵抗到最後一刻了?那停在建康附近的大船,也會立刻進攻——」

  言玉擺手:「不必說了,我心意已決。」

  鄭翼看了言玉一眼,沒有多說話,神情讓人猜不出是默認服從還是不敢言語。

  屋內沉默了片刻,殷胥才開口道:「你說大鄴又能維持幾年,其實暫時看來大鄴沒有什麼能撼動朝廷的小集團,但未來也不會遠的。抱團是人的習慣,朝堂上親族關係不再重要,各自都是從地方考學上來,但遲早也要有別的形式的抱團。以出身家鄉抱團,以讀書的書院抱團,以政事態度抱團。朝堂上或許再無某姓某族把控職位,卻一定會有某黨某派權勢滔天。」

  俱泰讓這話說的心頭一跳,顯然如今才剛剛納入進士的朝廷,已經有了這樣的趨勢,他是機敏的游魚,在洪流之中自然能感覺到趨勢和方向。他還為此擔憂過,想要提前建立新玩法——然而聖人早早預料到了……

  殷胥道:「然而你問我,我也不知該怎麼辦能怎麼辦。我不過是個皇帝,卻不是個神人。有時候想想,這是難以避免的本質罷,怕就是再過去幾千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只是……一千五百年前,商人食人骨髓,屠戮祭天,以骨為簪,逼迫文王食子。那時候每個商人都不認為食人有何不可,不認為人牲與牛牲有何區別,認為他族血統是污穢的,認為那才是人之本性,是千萬年不可改變的。之後紂商被滅,食人不再,天下有了周禮,有了克己節慾,有了道德的標尺,有了善惡。」

  「或許說我們要經過一個漫長的時間,才能等到一個新禮的誕生,你我就算是活五百年也未必見得到那天,但……也別覺得那天永遠不會來吧。」殷胥看向他道:「我倒是盼著幾千年後的史書也能來以鄙薄的口吻,像是斥責紂王一樣,斥責我們的現在。」

  言玉愣怔在原地,面上好似是映照了微薄的光線,瞳孔都因那微光而瑟縮:「你、你倒是一切都知道往好的方向想。」

  殷胥動了動嘴角,沒再多說,直接牽著崔季明拽她起來,道:「既然如此,權當是雙方千里迢迢來一場閒聊吧。出了這江州就是你死我活了。」

  殷胥此時正牽著她要走出門去,他先掀開了帳簾。她或許心中不太清楚,可言玉卻知曉,走出這道門,或許就真是永別了,一下子腦內那些不肯承認的怨,那些令他厭惡的念念不忘,那些一輩子撫不平的皺褶和落差,抵不過他條件反射叫了一聲:「三兒!」

  聲音像是失聲太久的人開口破了音、帶著嘶啞的呼喚,若給他一次機會,他一定要清一清嗓子鄭重的叫她。

  但他也知道,真鄭重起來,他就叫不出來了。

  而崔季明也是不自主的回過頭來,站在帳簾前,看了他一眼。

  言玉兩個字當時未能回禮,一憋就是幾年,就她回頭這個樣子,他猛地覺得一下子釋然了。是追鷹的人徹底放棄了奔跑,昂首靜靜立在原地欣賞的一派平靜。

  她完完全全揮動翅膀,往他永遠到不了的天空飛去了,身邊伴著的人也是和她一樣能振翅高飛的人,她能擁有的最好的活法不就是這樣麼?不就是今天麼?

  言玉笑了笑:「保重。」

  崔季明臉上一瞬顯露出千萬分陳雜的樣子來,是恨是憐,是無法理解又感同身受,是惱怒他又哀嘆他的無數情緒。那些複雜的樣子在她臉上轉瞬收住,崔季明忽地響起當初從建康逃開時,她說過:「願你活時無病無災,死時不會狼狽。保重。」

  他多久之後,才真正釋然,回了她一句「保重」。

  崔季明什麼也沒說,微微點頭,掀開帳簾,緊緊靠著殷胥,從光映來的方向走去。

  帳內慢了一步的俱泰,卻也又隱隱覺出幾分不對勁,道:「言玉,你到底是想要什麼?」

  大概言玉佩服驚嘆的人中,要數得上這個曾經踉踉蹌蹌從隊尾跑來,拿著牛肉乾獻給崔季明的侏儒,他嘆道:「我要是一直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不至於走到今天了。」

  走出帳外,殷胥走的頗快,崔季明緊跟在他身後,她開口道:「難道真的就這樣了?還要繼續往南打?」

  殷胥已經明白了,道:「他說得對,沒辦法和平交接的。」

  崔季明正還要開口,殷胥猛地回過身來,兩人就站在湖邊的草地上,他道:「你一直在看他。」

  崔季明聽他這麼說,頭皮都麻了:「他就坐我對面,我不看他才是心裡有鬼呢,我還一直在看你呢!你怎麼不說我看你了。」

  他們二人離剛剛的主帳已經有相當一段距離了,侍衛靠攏過來,殷胥揮了揮手要他們離遠一些,這些金吾衛點頭背對著二人,站遠了一些。晌午清亮的光打在崔季明臉上,崔季明背對著帳子,沒有看到言玉帶人走出營帳,殷胥忽然伸出手一把抱住她的腰。

  前一刻在帳中探討國事天下事,探討歷史長河的人,這一刻卻又心思縮成了一團,有意要言玉遠遠看見他們二人相擁。

  崔季明也沒想到在外頭殷胥就這樣來擁著她,嚇了一跳,手扶在他胳膊上,剛要開口。

  殷胥姿態親密,語氣卻平靜的很,讓崔季明想打哆嗦:「你看我是應該的。他還叫你三兒,你以為我走出去了沒聽見麼?那你回什麼頭。」

  崔季明百口莫辯:「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家裡我阿耶也這麼叫我,我就回頭了——」

  殷胥一口咬定:「你回頭還看了他好久不是麼。他跟你說什麼了。」

  崔季明有點掙扎起來:「他就說了一句保重啊。」

  殷胥:「你能保重,不是因為他,是因為我,因為你自己。不用他這時候說,真要想讓你保重,就早該來幫你了。」

  崔季明想岔開話題:「唉喲,就是問候一句罷了。沒別的意思。我整天跟獨孤他們鬧,也沒見你敏感成這個樣子啊。」

  殷胥:「別人我都沒多在乎,他不一樣。如今倒是,不管哪邊輸贏,兩邊皇帝都記掛著你,你這地位不一般。」

  崔季明瞪眼:「你明知道我都多少年沒跟他說過一句好話了,非要吃這樣的醋啊!你到底因為什麼心裡不舒服!」

  殷胥死死抱著她,他也說不清楚是心裡不清不楚的難受在先,就是想鬧脾氣;還是單純的想要小事化大,就想讓她著急忙慌的解釋,殷胥道:「我要是能知道因為什麼才心裡不舒服,我就早把自己治好了,就不用在這兒跟你說了!」

  正這時,遠處過來接應的車隊駛來,俱泰小短腿慢了幾步也跟過來了,殷胥直接拽著崔季明上車,俱泰以為還要議事,也要登上車來,殷胥轉頭道:「你去乘別的車。」

  崔季明:「……」

  俱泰立刻道:「是是是,臣去乘別的車了。」說罷,邁著小短腿轉身就跑。

  殷胥直接把崔季明拽進車裡。

  崔季明有點不太好的預感,還強作鎮定,往車裡一坐,拿著個車內的軟枕往懷裡一塞:「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陳年老醋是好不了,壓根就是介意我小時候跟他一起長大,舊事兒改變不了,平時你見不著他也就忘了,如今見著了,就又想起來,心裡開始不舒服了。小心眼吧你就。」

  殷胥被說中了心思,頗為幼稚的扯掉她懷裡的軟枕:「怎麼就你明白了。過來。」

  不過在車內,殷胥又掐又咬,卻也不敢怎樣荒唐,他非要說,反倒希望言玉不要釋懷,而他可以像個勝者一樣擁著崔季明,盡情向對方顯擺——這個人就是我的!

  然而言玉釋然了,他又能猜到幾分言玉到底打算做什麼了,崔季明的態度又居然能這麼平和——他覺得好像就是他一個人在意似的。

  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好不容易找個點來要欺負崔季明,崔季明又否認不得只能解釋。說是白日裡,崔季明解釋一陣,總算是殷胥面上做出不再生氣在意的樣子,然而大半夜的又開始犯病了。

  崔季明因為身份地位已經變成寒門出身的將領,已經許久不帶金色耳環了,這一日為了充場面換上,睡前她想要摘了,殷胥卻偏不讓她摘。她大抵不知道自己多配這種旁人穿戴來俗氣的金色。

  殷胥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出來的一套金色墜至胸口的瓔珞,非要把睡著的崔季明從皮被中扒拉出來,要她不穿衣裳戴上,崔季明低頭,只看著那一大片項鏈上掛著的半鏤空金珠子,遮不住半邊胸乳,翻了個白眼。殷胥真是覺得崔季明的膚色與金色並在一處實在是好看,想著下次一定要人打個臂環給她試試,自己面上淡定嘴上不說,腦子裡興奮的不得了,抱著崔季明非又扯起白天她回頭看言玉的破事兒,要來胡來一番。

  崔季明被他抵的身上僅有的二兩軟肉隨著金飾顫動,咬著手指,道:「你特麼就是想找個理由折騰人就是了!我也沒少折騰過你,我就敢承認是自己壞、是自己想要,你就非要給我安上個罪名不可。虛偽啊虛偽——」

  殷胥想解釋,卻又因為崔季明的配合說不出話來,崔季明悶哼一聲,又上氣不接下氣的道:「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邪,被你幾句什麼治國什麼人性的話忽悠,你丫就是個小心眼、患得患失、長不大的臭小子!阿九、你,呼你別太過分!」

  殷胥已經徹底放棄瞭解釋,對於這猛地安到頭上的「污名」,只想著一一報復回來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6
發表於 2018-2-3 00:33:46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一章

  蜀地贏得了徹底的勝利,雖然聽聞大鄴沒有能和南周談和,但大鄴百姓顯然也認為是必勝的,長江以北的非戰區,早早陷入了一片喜悅之中,連這個年都過的是幾年來最鬧騰的一回。

  而這個時候,舒窈也留在了蜀地,打算重建渝州在內的幾大州城,順帶把和吐蕃談妥的生意做大,洛陽連著發出兩封信來,一是崔家給舒窈寫信,崔式猜著仗沒打完,聖人不能回來過年,崔季明就肯定也回不來,想讓舒窈趕緊歸家來熱鬧一番。

  舒窈不太願意,她是個事業心比較強的女孩,再加上蜀地百廢待興,她想留在本地趁著年關,能恢復一點是一點,再加上妙儀也算是在家,就回信想婉拒回家一事。

  然而修剛信誓旦旦的說要跟她一起留在這裡,沒幾天卻收到了林太妃寄來的信,問他從來沒有過年時節回過家,今年蜀地平定,他要不要回來。

  也是通過北機回信方便,修就問澤有沒有回去。

  然而澤本來打算回去的,卻因為聖人不在京中,刁琢又再度懷孕即將生產,他不願再回去了。天底下都知道博是他的孩子,聖人這幾年親信追隨者無數,敵人卻也不會少的,聖人不在京中的時候,年關又是博的生辰,他回去難免要見母親,難免要給博慶生,在有心之人的攛掇之下,儲君與父親會面,不知道會演化成什麼樣子。

  澤早已沉浮幾年學會了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權力和陰謀,能有今天已不易,他寧願不陪伴博長大,卻也相讓他平平安安,想讓現在殷胥手下這個朝廷平靜無波。

  再加上聽聞殷胥很喜歡博,只要有時間儘量也去陪他,再加上薛太后和林太妃的教導,小孩子性子的嘉樹閒在宮裡,天天背著他亂跑,他已經三歲了,過的每天倒是都快活得很,漸漸會寫一點字了,會讀幾句詩了。

  眾人都沒有太心急,沒有執著的說想要他如何如何成才,也沒有逼著他年紀小小就開始死讀書。他還是光著腳吐著舌頭在下雨天的上陽宮裡四處奔跑的小混蛋。前一段時間因為賀拔羅名聲大噪,薛太后本來和賀拔明珠關係頗好,想起了賀拔羅膝下有個賀拔家真正的獨苗閨女賀拔彤,年紀比博大幾歲,是個特漂亮的小混血,薛菱想著就把她接進宮裡來跟博一起玩。

  沒幾天,真正的小混蛋就把博變成了她的小跟班……

  聽到賀拔彤經常說起阿娘,博也開始會問了。他阿耶是聖人的話,阿娘是誰?

  殷胥想跟他說他父母是安王夫婦,又怕他不能理解或者想離開宮中;他想要不然哪天把對孩子沒耐性的崔季明拽進宮內,說崔三兒就是阿娘,卻怕這孩子看到一身戰甲的崔季明,年紀小小就受到三觀的衝擊。

  林太妃就偷偷告訴他,長大了,成為聖人那樣的人了,就能見到阿娘了。

  因為聖人也是像他這樣,小時候不知道阿娘在哪裡,卻也有一群人保護著長大了,等到長大了,就知道阿娘在哪裡了。

  博可不知薛菱並非殷胥生母,跑去問薛菱是不是跟殷胥好多年分散才相聚。

  薛菱自然不能說殷胥最終還未能叫生母一聲阿娘,卻也算是幸福的被生母保護多年,她只得把外頭傳言的那版真龍天子與母親分離十二年才相遇的故事說給了他聽。

  再加上宮人都認為殷胥是當年薛菱藏起來的孩子,也都把這個故事講出種種感人溫馨的版本給他聽。宮中從中沒有少過善意,從當年偷偷幫助三清宮內的孩子們,到如今用各種善意的故事伴隨博長大,沒有后妃爭鬥,沒有什麼你死我活的宮內,又因為太后太妃關係比較好,氛圍還是相當和諧的。

  博不知道什麼時候叫長大,只是知道跟殷胥比個頭,簡直是跳起來打膝蓋,越比越絕望。

  乾脆就放棄了,轉頭直接去問殷胥,他當年如何如何認識阿娘的,阿娘是不是很好看。殷胥頭都要大了,他嫂子他要怎麼形容,想要講點他跟崔季明之間的事兒湊合,然而崔季明和他的戀愛根本不是一般男女的套路,如何啟齒。

  沒辦法,他想著再大一點,開始接觸宮外,遲早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他便讓刁琢每幾個月寫信寄給博,博這才肯確定阿娘不是不在了,而是真的在別的地方。

  刁琢本來就學識淵博,又思念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難免信上多說了許多外頭的事情,博一直覺得阿娘是嫌棄爹,出去雲遊四海了。為了能看懂信,他學認字都比以前努力多了。

  被當成隱形人的澤,感覺內心一汪淚說不出啊。

  不過既然澤不回去,很快,林太妃就收到一封信,修說自己也不回來了。還順便當作題外話似的漫不經心提了一句:他既然不是王爺,是庶民,想跟誰成婚都可以吧,不用辦大也可以吧……

  林憐看了那信,對著太陽光瞅了半天才敢確定這上頭的字兒沒寫錯。

  就這麼個小時候天天揪人家小娘子頭髮,拿青蛙泥鰍嚇小宮女的小子,打小就被除親娘以外的女性嫌棄的要死,就算是當了太子,當時要選妃,除卻個別別有用心者,各家娘子都想聞風而逃——

  修長得倒是幾兄弟中最英氣好看,當時身份又高,林憐估計討不著五姓高門的閨女,找個旁的貴家嫡女,真不行就跟刁琢那樣的普通人家讀書好的小娘子,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吧。

  後來他毀了臉,又成了庶民,他又痴迷這種武俠江湖——林憐想著,唉真要是找不到人成親也就罷了吧。

  轉頭卻收到這樣一封信,林憐都快覺得他是不是到那個村中隨便找了個不識字的村姑。

  不過林憐也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想了半天,只得回信道:「雖說只要你好阿娘便好,但你也要辨別人心,不要受騙。你如今既是庶民,找一身份低微的女子也不要緊,卻也小心對方是不是貪圖富貴,以為你會恢復身份。」

  林憐這邊還能跟修通信幾回,崔式就完全成了個被拋棄的孤寡老人,舒窈實在是太忙,上一封信還說了今年怕是不能送東西回家了,明年絕對不會離家了。沒過幾天,崔式就收到一些莫名奇妙的人送來的新春禮,說是其中一半是舒窈給的,對於另一半來源於誰,就閉口不肯說了。

  那禮物一看就不像是舒窈會送的東西,舒窈是個講品質講格調的人,一旦出手送崔式東西,不是什麼稀世名畫就是什麼名人墨寶。而這些人說是舒窈托他們送來的禮物卻顯然頗為……接地氣。

  全是些各地特色食物,還有什麼寶劍,什麼六安瓜片,基本就是把半個庫房搬出來似的規模,崔式被逼著收了,他卻官場上小心慣了,不太敢用,全讓人拿單子列下來收好,連忙給舒窈寫信問怎麼回事兒。等到送來的什麼荸薺之類的都爛了,舒窈也回信了:

  「沒怎麼。一個傻子送的東西,阿耶就收著吧,不用心虛。您就當那半份是我送您的吧。」

  崔式這漸漸感覺出來了不對勁……

  然而更不對勁兒的還是眼前的妙儀!

  之前幾個月元望把棋院的一位棋手接進家中,此事跟元望的公務有關,元望又與那名為熊裕的棋手關係越來越好,崔式自然不好多說什麼。

  外面已經對於棋聖戰的傳言鬧的紛紛揚揚。事蹟敗露,棋迷們越對比曾經的棋譜,發現越多,怒急攻心甚至闖入棋院打砸,逼迫大理寺去抄棋院。棋院被抄了一次,捲出一些關於賽事記錄的卷宗出來。只是這事兒沒有證據,但醜聞卻已經成了洛陽頭等熱議,以至於薛菱還寫詩嘲諷過棋聖戰玩了幾十年都是比老的遊戲。

  棋院牆外三天兩頭都是憤怒的文人或棋迷潑的髒東西,不少生徒搬出棋院,住進春闈後空出的各大旅店裡,以試圖和棋院斷絕關係。崔式還是主持棋賽正常進行,大批有確鑿證據涉案的老棋聖取消循壞圈資格,預選賽中落選的前幾名年輕棋手被排入了循壞圈之中。一下子六弈中剩餘的老棋手和年輕人的比例幾乎達到了一比一。

  但戰況卻是全面性壓倒,年輕一代棋手幾乎是碾壓一般勝利了那些四五十歲的棋手。

  棋藝這種東西,隨著棋譜的分享和社會的發展,永遠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年輕一代就是創造歷史的一代。這幫不肯死在沙灘上的前浪強撐著,最後還是拍在岩石上粉身碎骨。

  妙儀只參加了棋聖戰,更是在幾場對弈中輕輕鬆鬆贏了上一代的棋聖,聲名大振。

  崔式後來才知道那熊裕又是妙儀小時候的玩伴,妙儀雖然有一段時間好像躲著他,過了每一個多月棋聖戰正式開始,卻又開始和他切磋下棋。

  其實妙儀做了女棋手,如今名聲在外,跟外男坐在一起切磋的時候很多,早五十年前是一波變革,女子摘掉帷帽;如今又是一波變化,良家女未婚女也敢與男子同席。崔式倒是沒那麼老古董,只是感覺妙儀跟那熊裕下棋回來,性子都有點變了,變得——

  一方面比以前還幼稚,一方面好似知道了什麼是憂慮什麼是害羞廉恥。

  這種從沒心沒肺變得漸漸知事兒的樣子,崔式當然熟悉——以前明珠就是這麼個傻性子,天天讓他跟在後邊給她拾掇爛攤子,他是親眼看著缺心眼又活潑快樂的將門女,如何一步步長成三個孩子的娘親的。

  他就懷疑妙儀開竅了。

  若說他嘲諷三郎找了個晾衣桿子成精的聖人,那妙儀這就是找了個黑瞎子熊精!

  崔式是怎麼看都覺得怎麼不滿意,熊裕在崔家也算是低調,他又不好閒著沒事兒去找事兒,也不想鬧到下人都知道,只能自己偷摸兒的趴牆角,去偷窺妙儀跟熊裕下棋。

  然而妙儀正是在備戰的時候,下棋本來就是個慢活,倆人對坐著下棋,一炷香動一顆子,兩個時辰沒句話,半個身子躲在柱子後頭偷窺的崔式兩條老腿都快站碎了,還沒看這倆人有點眼神交流,也乾脆放棄了偷規,只派了一群丫頭和下人過去,不幹別的,就在棋盤旁邊圍成兩圈,死死盯著他們倆。

  崔式壓根沒想過,最小的丫頭也到了婚齡。在他眼裡,妙儀就是全家的寶寶。

  熊裕其實存了很多心思,然而看到崔式這樣緊張的盯著,顯然也是對他不滿,不好表露。妙儀對他態度又有那麼點模棱兩可,他一時竟夜裡翻來覆去想的不是棋譜,全是如何才能去跟妙儀好好說幾句話,總覺得連棋賽非要這點念著她的心思耽誤了不可。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7
發表於 2018-2-3 00:33:59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二章

  在洛陽境內棋聖戰的循環賽如此緊張激烈的進行著,再加上禮部收回一部分棋院的管理權,本來撥下去被層層啃一口的經費全面用在了棋賽的宣傳上,洛陽作為如今大鄴經濟最繁華的城市之一,棋聖賽直接超過鬥詩,成為了大鄴的第一熱門娛樂。

  除卻各地大肆興建的書院因為上次春闈人滿為患以外,也有幾個早被幾家皇家棋院擠的半死不活的地方棋院跟著死而復生。

  琴棋書畫受追捧和社會財富有相當的關係,妙儀作為唯一的女棋手,進入棋聖戰後,有幾個沒有被找到罪名的老棋聖還在循環圈內,按照賽程必須要與她對弈。

  他們妄圖用打掛來延遲輸的腳步,找了一群人一同研究妙儀的棋譜,然而對方也忘了妙儀可不是孤軍奮戰,她有在預選賽中跟她僵持了幾百招因為疏忽而略輸一籌的熊裕,有聖人代理秘書長忙得焦頭爛額也不忘了愛棋的元望,還有一群以前長安棋院打過鬧過長大的年輕棋手們。

  她幾乎是勢如破竹的勝利。

  她與熊裕也快成了這一代的兩個神話,一邊是熊裕基礎紮實,穩健到絕不撼動,能夠一眼看破別人的套路絕不動搖自己的棋路,這種穩甚至像是冰冷得絕對不會撼動的權威,他幾乎將自己作為棋手能擁有的技藝,磨練到人們目光看不到的極端。雖說外頭也有不少人認為熊裕並非天才型棋手,只是技巧型。然而當技巧能達到這種地步,本身都快步入禪的境界了。

  大眾心裡總有一種「我要是努力努力也能做到」的心態,是一貫更喜歡天才型的棋手,喜歡猜測不到和看起來不費吹灰之力的勝利。

  於是,棋風極為跳脫的妙儀成了公認的鬼才棋手。她下棋的套路大概就是突然一招,對手與觀棋者甚至都不明白她是為什麼要在這裡走這樣一招,外頭復棋的大棋盤下一群老手的猜測紛紛。她一會兒顯露出應有的水準,一會兒又如稚子一邊拿子隨便亂放,落子又快,好似背後有靈指示,老天爺告訴她該怎麼玩。有一小部分對手還能在棋局結束之後,後知後覺的好像摸到了她這樣下的道理;然而更可悲的是一大批和她對弈的棋手,最後也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就稀里糊塗的輸了。

  然而這名聲不但傳到了戰亂之中的南地,也傳往了長城舊址之外的北方。因為突厥持續衝擊,邊關雖不像幾年前那般陷入你死我活,但仍然局勢緊張,兆不得不按軍令提前去往朔方。那時妙儀遇襲一案鬧得也大,她在家中許多日都沒能出門,兆幾次想過去拜訪,不知道是邁不出腳步,還是覺得自己在找理由見她。

  康將軍說的也沒錯,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拿什麼去求娶崔家嫡女。

  然而當妙儀的消息傳到了朔方一代,當因為雕版印刷方便而傳閱天下的棋譜也在朔方附近有售,兆雖然不是很會下棋,卻幾乎也收了一整套的棋譜,藏在帳內枕頭下。只是他看不太懂,上頭也沒有什麼她的字跡,兆想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個什麼勁兒。

  然而很快戰事上就讓他沒有這種閒心的餘地了,著急召夏辰回到涼州,主要原因就是伺犴被人毒殺帳中。他膝下雖有兩三個孩子,但年紀都還小,根本難當可汗之位。南突厥之前算作是大鄴的附屬國之一,薛菱與殷胥一致決定扶持一個伺犴的長子的上位,然後大鄴以保護附屬國的名義出兵。

  可賀邏鶻的動作比他們更快。

  南突厥就是典型的伺犴一人撐起半邊山,他自己擔任國主與大將,之前也在殷胥的支持下向北攻佔過。殷胥當時有意想讓伺犴培養一些能主持場面的主將,然而遊牧民族大多都會任用自家的親戚為主將,伺犴因為和賀邏鶻反目,早就不相信血緣關係,他固執的要自己一直手握大權。

  南突厥又不像大鄴這樣有完備的朝臣決策體系,賀邏鶻也顯然明白伺犴只要一倒,南突厥必然散架,於是用盡了手段,終於成功了。

  夏辰雖然已經帶兵進入南突厥境內,然而大半個南突厥都已經在如今被憋屈太久的北突厥踏遍。之所以說憋屈,也是北突厥自己作出來的憋屈。

  北突厥開始貫徹吐蕃那樣的奴隸制度,全民九成以上的人口都是農奴或軍奴,這其中還有最次等的用來祭天的下奴,而後不到一成的人口,基本都是貴族、薩滿和極小一部分通商者、官員。

  退縮到如此北的位置的突厥,本來環境就惡劣,再加上分類細緻的階層關係,為了供養國家,對下層也實行著嚴苛到瘋狂的雜稅徭役。本來突厥就等級森嚴,但當時的地域遼闊又靠南,就算是這樣內部矛盾不斷還能保證上層的生活,但如今波斯被阿拉伯王朝全滅,北突厥迎來了新敵人。

  他們也被大鄴稱為黑衣大食,幾乎波斯人的身影就從西域之路上消失,卻而代之便是這些黑衣大食。

  他們的輝煌絕不亞於大鄴,這些阿拉伯人一面在廣州落足,一面又和大鄴在陸路上溝通。

  大約五六年前大鄴派賀拔慶元回收西域的時候,因為當時國力並不是十分強盛,於是只收回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在北突厥手裡。賀邏鶻當時是滿心歡喜,拚命發展那一段區域,也將整個北突厥的中心西移。這一移不要緊,正好懟在大鄴和阿拉伯王朝之間了。

  這幾年,富饒的波斯被吞併,正是阿拉伯王朝的全盛擴張時期,兵強馬壯,賀邏鶻被打的相當慘。

  這是相當一方面的壓力,還有東部北部的嚴苛氣候,奚與契丹的叛變,阿拉伯王朝開始的傳教滲透,想要參與大鄴政治叛亂卻被打回來的損失等等。賀邏鶻被逼得實在是沒辦法了,北突厥境內越是怨聲載道他用更大的力量鎮壓內部,屠戮農奴,苛政苛刑。

  然而並非像大鄴境內,鎮壓往往伴隨著起義。北突厥內部居然就這樣被奴役了下來,百萬的奴隸就這麼活了好幾年。可賀邏鶻可沒什麼得意的,一個個奴隸都已經衣不蔽體滿心麻木,然而北突厥的生產力也較其父頡利可汗時期銳減到三分之一。

  一點能種地的區域,收穫糧米都是一株拿到的比種子多幾倍罷了;養牛羊,養馬,死亡率在一半以上,還時常爆發疫病;再加上貴族向下實行的酷刑和對黑色大食們的戰爭,四處都是因刑法沒舌頭、因戰爭沒胳膊手指,渾身土色,頭髮被剃光,穿著單薄的毛皮的奴隸。

  阿史那燕羅從小就是貴族階級,從他出生的時候就有女奴跪在床邊供他的母親暖腳,他很難去憐憫奴隸,但他也明顯感覺到手下的部隊從士兵變成兵奴之後的戰鬥力下滑;而且作為貴族的生活,因為北突厥整體的滑坡,他自己能用的高檔金器骨器數量銳減,連綢緞的衣服都是千金難求了。

  賀邏鶻是可汗之子,生在牙帳之下,而阿史那卻是地方出生,他是有家鄉的人。在牙帳的政策下,他回頭看向自己的家鄉,成片的牛羊已經再不多見,找不到成片炊煙繚繞的帳篷和奔跑的男女,看不見春季草叢下連綿的黃色小花,只有被腳鐐掛住送去修繕道路、打造鐵器的農奴,成排成排從茂密的牧草之間穿過。

  他也漸漸和賀邏鶻有了些嫌隙。畢竟頡利可汗可是當年大鄴最頭疼的敵人之一,也是東突厥歷史上最成功的帝王之一,在頡利可汗病重時期,他是對賀邏鶻一片忠心耿耿,殺死了夷咄,擠走了伺犴,最後迎來的就是這樣突厥麼?

  心裡有了懷疑,但他沒說,本來賀邏鶻就相當信任阿史那燕羅,如今二十七八的阿史那燕羅正是在全盛之年,成為了北突厥武將第一人。

  這次南下攻打南突厥,火速擊潰半個南突厥,就是他的功勞。

  然而很快的,夏辰也帶兵從成都歸來,也緊接著以扶持南突厥幼主的名義進入了南突厥境地。當阿史那親自將消息回報給隨軍南下的賀邏鶻時,賀邏鶻本人已經住在了南突厥修建的大鄴風格院落內,身上裹著漢人的寬袖長袍,坐在屋內,面前擺著棋盤,手中拿著經卷在看了——

  外頭還是茫茫草原有些風沙,這座平地而起的假庭院內卻鐘聲陣陣,香霧繚繞了。

  阿史那燕羅:「……」

  他感覺自己打大鄴是為了賀邏鶻的收集癖。

  賀邏鶻一不愛女人,二不愛財富,作為強權之主,似乎對殺戮也沒有什麼興趣。只有從年輕時候痴迷漢人玩意兒的毛病,愈演愈烈。因為南突厥阻絕了北突厥和大鄴最後一點通商路,北突厥境內流通的漢人物品少的可憐,顯然把賀邏鶻憋壞了。

  阿史那燕羅在的時候,居然看著賀邏鶻正捏著一顆黑子往棋盤上擺。他極聰明,痴迷這圍棋有一段時間了,他常常跟阿史那說這棋盤上有天下格局,阿史那不懂也不信,如今顯然是賀邏鶻到了南突厥,也得到了不少新棋譜。

  阿史那沒管他有沒有在下棋,先匯報了,賀邏鶻帶著布冠抬起頭來,有些漢人血統的臉上還有些沒長開似的樣子,他道:「知道了。就算是大鄴南邊在打仗,北邊也依然是他們最重的防線,咱們不可能跟幾年前那次一樣再打下整個隴右道了。」

  阿史那燕羅有些彆扭的坐在一處跪坐的矮墊上。

  賀邏鶻唇角勾笑:「我看了這棋譜,相當有意思。安到咱們這場景裡也合適。黑色大食最想打的不是我們,而是大鄴。我們就把他們擴張的路讓出來,然後咱們先盤踞著南突厥的這點地方。懷柔也罷,裝作自己不存在也罷,若這天下最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交鋒,我們能撿的就多了。」

  聽了這話,阿史那燕羅皺了皺眉毛。賀邏鶻的意思是打算只撿點邊角料吃麼?境內已日子過不下去了,難道就這麼先看著大鄴不動手?那何必帶如此多大軍來南下?

  他心中想反問,然而賀邏鶻登基已有幾年,北突厥這個完全可汗至上的集團,在集權之下,愈發不允許他的問話了。

  他沒說話,賀邏鶻翻了一頁那暗黃色薄紙印刷的裝訂小冊子,在幾年前他收集過不少大鄴玩意兒,還從來沒見過這種紙這種書,在那棋譜旁邊,倒是寫了個名字:「崔翕棋聖之戰第九回對弈。」

  賀邏鶻道:「……我倒好奇了,這大鄴棋聖,就是這樣的水準?要是真可以,我倒想跟這什麼棋聖對弈試試。」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8
發表於 2018-2-3 00:34:11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三章

  崔季明對於有一次跟殷胥在戰場上過年,實在是感覺相當的微妙。說是沒聚一聚吧,除了他們倆沒別人,就且不論他這個地位,宴請群臣之後也沒人跟他家宴,就算是崔季明有一幫狐朋狗友,他也非霸佔著她不肯撒手,絕不要別人多邁入這正月前幾天一步。

  崔季明想想……這轉眼過去都快一年了,啪的次數平均下來絕對算不上一旬一次。

  十二個月裡八個多月都在外頭打仗,日子過得太快,好似跟他什麼都沒有改變,又好像鬧過很多小脾氣,彼此都為對方多少次感覺到抱歉。就像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小浴缸內,調整姿勢時有限的環境磨傷了點點肌膚,卻也將兩個人貼得更緊。

  殷胥出征有一段時間了,因為外頭戰事太多,四周邊邊角角拽的太過用力,境內該有的皺褶腌臢被扯平或是暫時扯平。薛菱十分敏銳且負責任,她一是認為如果事情她沒有及時發現匯報殷胥,她承擔不起這個責任;二也是希望從殷胥那裡得到如何處理的意見,其中就有關於戶部內部或許可能有大範圍結黨的問題。

  戶部職權很重,這對於現在迅速發展人口爆炸的大鄴來說是無法避免的。之前俱泰提出過要將戶部的職權單獨提出來,殷胥不希望戶部凌駕於六部之上,因為從本身性質上,戶部確實是國之根本,若再有規矩上的特權,不知道會膨脹成什麼樣。

  然而現在就算有意讓崔南邦的部門壓制一下戶部,而後也將戶部的官制權限可以人為活動的部分一步步削弱,但仍然不能阻止戶部的壯大。這才是剛有一批新人入朝,還沒有什麼各家書院的區分,沒有什麼各自所屬地的抱團,就自然而然有這種趨勢……

  殷胥也有些擔憂,但顯然這種結黨也沒有形成太大的規模,他又遠遠處理南方的戰事,很難著手去處理。

  而這一邊,崔季明跟他過年沒有待幾天,就收到消息說劉原陽計畫合軍攻打江州。崔季明聽聞南周境內言玉以雷霆手段鎮壓內境,她認為言玉也即將整合內部,對大鄴發起自殺式反擊。然而南周內部似乎開始封鎖,傳出來的消息越來越少,只聽聞鎮壓之下的起義在南周境內鬧的越來越大了。

  因為他們一直不出擊,崔季明才決定和劉原陽一起攻打江州,佔據南周在長江邊僅剩的最後一處據點。

  崔季明一直有問殷胥,關於那些到達建康沿岸的跨海巨船,如今和建康戰況如何。

  殷胥卻態度有些模糊,崔季明覺得明明殷胥和言玉根本就沒有多交流過一句話,兩個人似乎想到了一處,達成了某項可以欺瞞她的共識。

  然而崔季明想要問什麼,卻是他基本瞞不住的。崔某人對付他的手段不斷推陳出新,殷胥最後只能頗為模糊的說道:「一大部分船隻去了廣州。如今廣州已經十分混亂,番人胡人屠殺本地居民和周邊村落,想把那裡改成自己的渡口,南周已經對廣州鞭長莫及了,咱們也沒法從陸路上去到那麼南的位置,只能讓船隊帶兵去鎮壓了。」

  崔季明知道現在廣州混亂,但在建康附近威懾建康難道不是更重要的事情麼?

  她擺出一張超凶的臉來,隔著薄衣快把殷胥掐到身上腫了,他吃痛,才只得道:「很簡單,就跟叛軍之地一樣。你要我當時不可貿然出兵,因為內部驕兵太多,紛亂異常。如今也是這樣。」

  崔季明眉毛擰了擰,她覺得自己是明白了些什麼,又好像覺得事情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再問,殷胥卻用胳膊圈住她,不允她再問了:「我這個人自私,話說到這裡就好了。你只要記得我一個人好就是了。」

  崔季明:「你豈止自私,而且雞賊。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起義軍被收納入朝廷後,你提拔的都是那些原先我手下過去當臥底的小將。以違反軍規為名,陸陸續續給好幾位南周出身的起義軍將領貶了官職。」

  殷胥拿她的手,用她的掌心揉了揉剛剛被她掐過的地方,漫不經心道:「他們真要是不犯大事兒我也不會隨意貶官。一身陋習、治軍能力又不足,而且對大鄴也沒什麼歸屬感,少有幾個是有真本事的我自然會留下,那些不過是匪首罷了。我既然要把他們吸納進來,就要割掉爛肉再說。而且你手下的人又知道這機會是我給的,他們大多也懂你的作戰方式,幾乎都識些字,被你們軍令磨得守規矩了,好管也有功勞,我當然該給他們好處。」

  崔季明挑眉:「這是說我帶出來的人好?」

  殷胥讓她掌心揉的犯睏,似笑似的哼哼兩聲權當同意,慢聲道:「你打仗能天南海北都不輸,是有你隨時改變的策略的,因地制宜這點很重要,你手底下的人都學得很好。就不說張富十幾人,就是手底下小兵,或許也能像你阿公帶出來不少徒弟那般……」

  崔季明萬沒有想到殷胥會這樣說。他不是個會總誇讚她的人,但這話說的實在是評價頗高了。

  殷胥已經閉上眼睛,手搭在她散了些碎髮毛茸茸的後頸上,輕聲道:「回頭用你那點半瓶逛蕩的墨水寫點兵書,咱們大鄴……還沒有什麼通用的兵書,夏辰善北方騎兵戰,劉原陽善陣法與水戰,你什麼都會點。」

  這個什麼都會點的崔季明前去江州一趟,動的兵力不算多。

  如今大半個江南西道都已經在大鄴手裡,這些南下的大鄴將士,因為南周的退縮,除了攻打江州以外也沒什麼太多要攻打的地方,於是基本也都享受一下南方潮濕溫暖的冬天,高高興興和軍中兄弟過了個年。

  而建康就沒有這樣的好日子了。

  說是建康如今陷入了一片恐怖之中也不過分,言玉拒絕了和談,雖然讓朝堂上大部分的群臣鬆了一口氣,再加上大鄴到建康東側海岸的船隻陸陸續續離開,他們以為這場戰爭就要這樣暫時結束了。然而這還沒高興起來,言玉就開始頒布一系列曾經被朝臣拒絕的條例,而且開始對反對他的人進行了肅清。

  朝堂上開始了一場一個字兒說不對就被拉出去關押起來的恐怖,朝堂下更是聽聞有人放火少了王家一處別院,王家幾位家主也遭到了襲擊。

  這個時候,對世家出手,言玉這是瘋了麼?

  再加上貿然出兵鎮壓,忽然說新年要提高賦稅,別的皇帝過新年天下大赦,言玉就來了一撥天下大屠——本來朝堂上許多人都知道言玉幾年前犯過癲狂症,極個別的時候犯起病來誰都不認識,就光喊著什麼河水什麼兗州,如今真是覺得他瘋到了極限。

  在江南一帶起義軍四起的時候,建康也終於有些人坐不住了。

  再讓言玉這樣坐在皇位上,他這個瘋子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非要讓大家一起死不可!若是本來,幾家都在,就算是言玉宮中中軍數量不少,他們四家聯手也能燒了這國宮殺了他——然而現在僅剩的就只有還沒被動過的鄭家和受了些影響的王家了。

  再不出手,就是言玉弄死他們了。面上一句話沒說,然而朝堂上的羽翼被肅清,朝堂下處處找證據針對,這是已經沒得調和了。

  鄭湛偷偷帶兵到建康郊外,買通守城和中軍將領,趁著這年夜之時,打算與王家聯合,一齊衝入國宮之中。成功則兩家自保,勢力存活;若不成也不過是早一步,步裴家黃家後塵。

  言玉今年仍然在宮內獨自過年。本來按照大鄴慣例,是有皇上和群臣年夜飯的,但他不願年後最後一天還看見群臣的臉,卻說成體諒各家旁支多家人多,遣他們回去好好和家裡吃一頓飯。這應該也是言玉難得的休假,正是鄭湛下手的好時機。

  鄭湛這次更小心一些,他讓家中嫡姓的要員先都去建康周邊的州城躲避風頭,留著那些庶子庶女和一些姬妾做出熱鬧的假象,還讓一些宗族內的遠親過來串門,然後軟禁在府內,讓人以為鄭家王家正在安心的過這個年。

  鄭宅畢竟大,到了夜色昏暗,門外已經開始貼紅掛符,篝火燃燒了。宅內還像是什麼事兒沒有一般,要下人做了飯菜,要那些一旦失敗率先會被皇帝屠殺的庶子庶女們都換上了新衣。鄭家庶子庶女不少,因為這年頭孩子多也看重母親的出身,大家都不太在乎這些姬妾生的子女,他們也是難得穿上這樣的綾羅綢緞,高興的拿竹節往篝火裡扔,隨著樂奴奏出的器樂開始亂蹦亂跳。

  風不太大,雪開始落下來,四處繫著紅綢,不同於孩子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大人們多少還是知道點事兒的。宗親們從各自軟禁的屋裡被帶出來了,如今坐在擺滿菜餚的桌前,沒一個人有動筷子的想法。

  鄭湛坐在主座上,手指上扳指也換了個血紅的雞血石,端著犀角杯啜飲,開口道:「咱們鄭家血脈相連,福禍相連。當年我在長安出了事兒,跑來建康的時候你們不說這話。到這幾年手底下家大業大了,你們倒一個個知道到眼前來蹦跶了。既然福禍相連,你們就也不如好好在這兒祈福。」

  他話音剛落,外頭門被推開。不是風吹開那般猛地將門往裡掀,而是很溫和緩慢的被推開,露出外頭輕輕飄雪的天空來,邁步進來的腳步也很輕,一身的教養都體現在了他緩緩推開門後,平日響個不停今日一聲嘎吱都沒有的門軸裡。

  來的人,是該坐在主座邊上的人。唯一沒走的嫡子,鄭湛也給他留了個位置。

  只是當鄭翼一身白衣,頭戴白色小冠立在門口輕輕一笑時,眼都眯起來的時候,鄭湛忽然覺得背後汗毛都要從綢緞的裡衣裡扎出來了。

  他其實還算是感謝鄭翼的,雖然在他心裡,這個曾經最有前途的嫡子,從成都回來之後成了他心裡的頭號「無能」之人。但畢竟靠近了言玉,為鄭家得到了很多的好處的官職,他又甚是愛這個家,以這個家為榮,如今言玉別的三家都動過手了,只留了他們鄭家,或許也是鄭翼跟言玉交好,上達聖聽的原因。

  鄭湛之前是這麼以為的,所以對待鄭翼態度也算不錯。

  如今卻感覺心好像一下子掉進冰河裡。

  這一身白衣服太扎眼太過分了,以至於所有面上裝作喜氣洋洋的人,死死地盯著他,沒一個人敢問,沒一個人敢發出聲音。

  一個外頭扔爆竹的小男孩兒跑過來。鄭翼跟孩子們關係好,他們不太怕他,喊道:「十一哥,你怎麼穿的跟我們不一樣?」

  鄭翼低頭,笑著摸了摸他腦袋:「我這是給自己——披麻戴孝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19
發表於 2018-2-3 00:34:23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四章

  鄭湛變了臉色,他不會蠢到還要再開口問,手已經抖了。半透的犀角杯滾在地毯上,一塊兒深色的痕跡從杯口蔓延在地毯上。

  他想過千千萬萬,鄭翼是真的不懂世事也罷,是有意裝瘋賣傻也罷,他絕沒想過這個從來都是積極的擠入鄭家內圈,滿身對於政治充滿熱衷的鄭翼,從不重視的幼子之一走到今天,幾乎成為了鄭家對外的臉面——鄭翼會想要毀了鄭家。

  鄭湛或許還沒能想明白,自己的人已經在建康城外,中軍已經買通了一部分,言玉是什麼時候發現的,要怎麼對付他們——這些他不甚清楚,然而既然鄭翼站在這裡,很多結果都已經昭示。

  鄭湛道:「若真是如此,你何必進這個家。」

  鄭翼笑著走過來,撿起了犀角杯,面上好似一幅勝利者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聲音發顫:「我是來想想問,鄭家到底手下有多少隱戶、有多少土地……又有多少私兵!你是不是早早就沒有想過南周能存在幾年。既然如此,何必早早就要建立這個國家,何必又要走到今日——」

  鄭湛心道:果然是個孩子啊。

  與上一代上兩代不同,在世家私欲最大,實力聯合的最後階段長大的這些年輕人們,卻顯露出了他沒有預料到的氣質和想法。

  說是稚嫩可笑也罷,說是……他們難以理解也罷。

  從崔式那一代人開始就有這種徵兆,好似曾經持續幾百年的舊的觀念,舊的社會價值,舊的追求目標被嗤之以鼻,新的官僚階層,新的時代如車輪般碾來。兩撥人誰看誰都覺得對方可恨可憐。

  就這樣,鄭翼還是想問,他還是想要一個結果,想知道一些真相。

  鄭湛如何說,看到王家裴家的強大,生怕鄭家死於政治決鬥,死於資源爭奪;水平競爭和生存競爭,身上給自己賦予的壓力越多,越進行下去越容易矇蔽了雙眼模糊了手段。

  他們這一代對於尊崇與特權不在,對於落魄和失敗,有著至死的恐懼。

  鄭湛半晌道:「以前我還會說,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會做出我的選擇。由你今天看得出來,或許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也不會像我。」

  宗親靜悄悄的,外頭還有幾個遲遲爆開的爆竹在院內的篝火裡發出幾聲悶響。

  鄭翼瞪大眼睛,他怕是人生頭一回,聽到鄭湛對他這樣的評價。這是毀是譽,是悔恨是欣賞?從他平靜的口氣裡已經聽不出來了。

  外頭的人似乎是等不到他下令了,鄭翼似乎聽見了外頭鄭家的大門被撞開的聲音,下人一陣尖叫驚呼,紛亂不堪的往內院跑,整齊的腳步聲和鐵甲撞擊聲傳來。外頭奔跑的孩子們已經被嚇哭,地上的薄雪被他們的靴子踢散,急急忙忙的衝到主廳來想要說話。

  鄭湛忽然似垂死掙扎般,道:「南周已經要不行了,我們就算倒了,南周也時日不長了。後院有卷宗,上頭有各地私兵的分佈和村落的名字,你不要拿去給五少主,去拿給大鄴皇帝。你是他的伴讀,也不算是害過他,端王看起來冷情,卻應該會記得和你的情誼。這是功勞,你不會出事的。」

  鄭翼抬起眼來,鄭湛以為他會看到安心或感動的神情,然而沒有,這個剛剛弱冠的家中十一子,滿眼都是至深的絕望。

  鄭翼緩緩道:「你到最後,還是能保鄭家一點就是保一點啊。看著崔家的命運,看著其他小世家在大鄴還有活路,讓我去跪到胥面前,在這麼個大局已定的時間死乞白賴的求活路麼?」

  鄭翼知道鄭湛還想說什麼『這是為了你』,但他心裡清楚。

  鄭湛要他找活路,不過是因為他是僅有的可能活下來的滎陽鄭家的嫡子了。

  鄭翼道:「大母、兄妹應該兩日前就被聖人手下的兵力攔截,遭遇『匪徒』,當場屠殺。這是第三次鄭家遭到屠殺,第一次在長安,第二次是旁支在鄆州,第三次就是今天。這怪不了任何人,只是跟你有關係。可千萬別說給自己多解釋什麼,這幾百條宗親的人命,你早就該背在身上。滎陽鄭家,死在這一代,亡在你手裡!」

  他說罷朝前猛地跨了一步,鄭湛以為他要拿出刀來,竟條件反射的往後靠了靠,鄭湛過來,一把抓住他已經遍佈老態的手,一把拔下那血紅的家主扳指兒,往地上猛地一擲。他伸手抓住自己衣領將外頭白色披衣脫下來,往鄭湛身上一披,昂首大步朝後院走去。

  鄭湛坐在原地,披著那慘白的外衣,無意識的拽了拽衣領,鄭翼剛剛走開,他就看到了門外寒光鐵甲的將士齊齊走入了院內。

  他們在城外預備的士兵應該也不會來了。

  言玉不是會放過孩子的那種人。他因為知道幼年的仇恨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些世家與他都浸透了血腥,就算南周佛教盛行,他也不在乎什麼造孽不造孽。在正廳一片混亂中,帶著腳鐐的宗親跑了沒幾步就被絆倒在地,橫刀的寒光一次次劃過燈燭的暖亮,外頭響起了別人家的爆竹聲。

  一個年紀比鄭湛還老上十幾歲的宗親在慘叫和推搡中被按倒在地,他眼前一陣微弱的反光,那顆血紅的扳指兒就在他伸手能夠到的不遠處——作為遠方旁親,他是第一次這樣的距離看見那鄭家曾經至上權威的代表。

  連周圍的慘叫和刀劍聲都退遠,他如被奪魂攝魄般伸手抓向那顆深色地毯上滴血似的扳指。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個被抓住後領的女眷腿腳亂蹬,鞋底將它蹬開滾落到案几下頭。這懊惱的老宗親忽然感覺背後似乎寒風陣陣,他猛地回過頭去,只來得及看到一把刀朝他披頭而來,而刀光虛影處,遠遠坐著的鄭湛胸口被刀面洞穿。

  目光也在追隨著那個咕嚕咕嚕滾遠的扳指而逐漸黯淡。

  與此同時,王家與鄭家在建康外駐留的軍隊被大隊朝廷軍隊包圍,而在中軍中打算裡應外合的一支小隊正到了換班的時候,他們登上國宮前頭長長的台階,卻沒看到中軍該跟他交替的那位將軍,而是看到了柳先生和宮中近半的中軍,立在落雪的台階上,微笑著等他們。

  言玉今日還是請了一位客人的,他在宮中等了等消息,鄭翼說是要自己去見鄭湛最後一眼,他想著或許會回來的比較早。言玉下一步還要收回鄭家的隱戶和資產,正想等著和鄭翼討論,卻在半個多時辰之後,只見到了一位匆匆忙忙從鄭家趕出來的朝廷將士。

  他的稟告,讓言玉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鄭翼找出了鄭家關於戶籍和私兵的卷宗,資產也整理出了幾冊擺在了桌案上,而後在鄭家書房內自裁了。

  什麼?

  這、為什麼……

  言玉一直覺得鄭翼是世家中被嚴重低估的年輕一代,就算不是當時倒戈的事件,他本身的能力也相當出色。如今才二十歲,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人生,也會有許許多多的可能性,只要他倒戈,殷胥應該不會殺他甚至可能重用他——

  為什麼。

  旁邊那位他難得宴請的客人開了口:「五少主,這個也要臣寫麼?」

  言玉猛地回過神來,沉默了一下道:「自然要寫。何先生想寫的都可以寫,沒有人會阻攔你。」

  何元白鬍子拉碴,一身灰布衣裳坐在對桌,點頭。

  他繼續按照剛剛書寫的速度繼續往下娓娓寫著,看著言玉還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茫然,他低下頭繼續寫著,開口道:「五少主,鄭翼這種孩子,天底下很少也很多。世家漸漸衰微的年代,養出了一大批以家族為己任的人,拋掉了姓氏與身份,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的人。他還算是心裡掛著有個南周,也真的想讓南周富強起來。然而家已破、國……離亡未遠,他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言玉默默轉過頭來,望向他的筆鋒。

  何元白:「他曾經想要看看,我會怎麼寫他,怎麼寫鄭家。我……沒給,錯在多說了兩句前頭曾統計的這三年間長安南岸死傷的人數。他聽到那個數字,臉都慘白了。若是再沒個正當的理由,他這年紀如何扛得住。」

  言玉冷哼一聲:「誰讓他扛了,算在我頭上呢。他這是以為死了就不會有戰爭了麼,還是覺得看不見聽不到就是安心了?」

  何元白道:「今日算是他最安心的日子。幼子時期就為了往上爬,偽裝著靠近端王靠近崔家,如今總算是對誰也不用裝了。只是,五少主下一步打算怎麼辦?為了剿滅鄭王兩家,地方上的將士調回來了不少吧,如今的兵力已經不足了,以各地叛軍的姿態來看,這事兒不是咱們能壓得住得了。」

  言玉似答非答的應了兩聲,緩緩道:「這片土地,不可能不流血。下頭已經亂了,那些被壓了三年的積怨都爆發出來了,沒有血他們是不可能平息的。」

  何元白手中筆一停,望向了言玉,震驚道:「你原來是這麼打算的麼?可若是再一波戰火、這這——為何不投降大鄴,讓他們來鎮壓下頭的叛軍。」

  言玉斜眼:「下頭已經瘋了,你以為大鄴鎮壓得住?我以為你已經夠瞭解人性了,他們已經陷入了要各自為王的狂熱中,就算大鄴佔領了建康,他們也不會停歇的。」

  何元白已經理解了大半:「叛軍打上來或許會流更多的血,你確定要用南周可憐百姓的性命,去換他們大鄴的清名?」

  他有些話卻沒說出口:夏桀商紂,半碗水的罪孽,滿到溢出的罵名,名字都是用來背負一個時代的,他殷識鈺的名姓世人不敢言,真是苦了往後的詩人詞家了。

  言玉輕笑:「我就是這樣,我不太在乎那些我看不到的感覺不到的事情。我只想換某個人的輕鬆罷了,但她必定會轉頭罵我的虛偽。我都能想像得到她的語氣,她瞪圓眼睛指著我一副要作嘔的樣子怒罵哈哈哈。」

  何元白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只聽著言玉笑聲戛然而止,半晌才嘆氣:「……可憐百姓苦。就算是統一的路上,也是血淋淋的。」

  言玉冷笑:「何必這樣。你我不過只是能感慨兩句,你何姓出身,吃過最大的苦不過是行軍打過幾年仗,我也不過……就我們這樣的人,坐在這兒高高在上的感慨,哪裡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百姓苦。不能理解,我也不試圖去理解的,反正天底下不知百姓疾苦的人,也不只我一人。」

  他看著門推開,柳先生躬身走進來,衣袖上沾了些黑紅色的痕跡,言玉緩聲道:「還要勞煩你再去跑一趟,讓人將鄭十一葬了吧。離他那列祖列宗遠一點,省的回頭到了地底下還要遭罪。」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20
發表於 2018-2-3 00:34:38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十五章

  崔季明對於南周發生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南周境內起義軍已經達到了二十多支,其混戰的狀態唯有當年剛剛脫離控制的叛軍之地可以相比。然而那時候叛軍之地擁兵還不多,而如今的南周是一個戰力相當強大的國家被肢解,瘦死的駱駝被拆骨,腿骨依然比碗粗。

  崔季明打下江州並不是難事,江州唯一的水軍抵抗並不像黃璟那般執著,畢竟是南周皇帝已經失去了對長江的控制,他們這座孤島、這顆棄子堅持也沒什麼意義了。眼前是劉原陽磅礡的水軍,季子介的騎兵圍攻鄱陽湖岸邊的州城,殷胥又正式出面,以大鄴急缺水師這樣的名頭提出招攬,江州的仗不過打了兩三天罷了。

  然而以前每次打仗,幾乎都用持續武力強攻下來,各個州城內外都被損壞的差不多,侵佔之後受到的反抗自然也會小很多。

  而崔季明居然在江州一代受到了反抗,來源居然是一座寺廟。

  江州靠近廬山,附近有一座東晉古剎東林寺。在殷胥登基前,大鄴最盛行、地位也最高的就是淨土宗,而東林寺正是淨土宗的祖庭,也是長江沿岸規模最大的佛門道場。一邊是大鄴的崇道滅佛,薛菱主持的推倒佛寺改建書院計畫,百姓的心思在讀書做官面前,佛門都要靠邊站;一邊則是行歸於周本來就借勢佛門而起,當年永王之亂的時候,不少私兵都是先放在佛門下頭掩人耳目,那時候空宗可也沒少給輿論添亂。幸而在山東河朔一代,匪首豪強沒了錢先去找富得流油的佛門,把當地的各大寺廟毀了個一乾二淨,但在南周立國之後,江南境內還是給了佛寺不少優待。

  崔季明還記得自己當年和黃璟、言玉與殷胥相聚在江南的小小寺廟內,為了佛門的強勢而憂慮,如今就撞見了這麼個幾乎在江州立了個小國似的東林寺。

  大鄴有了各種各樣朝廷建立的設施,從戲台瓦舍到慈幼藥局,這些當然也不只是因為上層心善,更多的是為了緩解戰爭後的流民對社會造成的不良影響,救助貧農貧戶來維護統治。而南周沒有精力也沒有閒錢這樣做,只能加倍的扶持有悲田有病局有市場和戲台的寺廟。世家也開始用佛門來幫助他們隱藏民戶、私兵。像東林寺這樣的大寺廟,僧侶有上萬人,附近供養他們且沒有登記在冊的十幾萬隱戶,再加上上萬人中大半的僧兵和私招的民兵,財產集中,宗教洗腦,這裡顯然以佛門為根基,建立了廬山附近一個政教合一的小國。

  這才只是他們遇到的第一個。

  往南推進,特別是到了建康附近,這樣的寺廟不知道有多少個。

  他們打仗是一碼事兒,但打寺廟就是另一碼事兒了。附近那些隱戶對於自己被從戶籍上抹去這件事,根本就沒有一個明確的意識,他們信賴著佛寺也不得不依存著佛寺生活。也不怪他們,畢竟早很多地方上,是沒有王法的。但他們不明白外頭的世界在一點點改變,在大鄴越來越多的百姓去告官,越來越多的狀師隨著事無鉅細的律法而誕生,這些民戶他們根本不明白自己已經成了奴才,被徵收多少賦稅,被殺被毆打都沒有寫成明文規定、如何解決,更何況去爭取。

  崔季明確實是想打的,當她帶兵馬到了東林寺附近,先遭遇到的不是私兵而是手持農具的民兵。她可以殺兵,畢竟對方以打仗為職業戰場上死了也是怪擇業、怪技不如人;然而眼前的人連弓箭都不會用更別提什麼被甲執銳,他們不過是一波可憐的農戶罷了。

  崔季明看他們可憐,他們卻不理解崔季明,以自殺一樣的態度以血肉之軀衝向了他們的戰馬。

  這樣她就有點出奇憤怒了,東林寺作為南方佛寺的中心之一,居然會讓僧兵躲在廟中,讓民兵出來跟他們抵擋?!究竟是世家為了利益改變了佛寺的性質,還是佛寺為了維持自己的『純粹』而使出這種手段來。

  若是一直教百姓忍耐苦楚的空宗也就罷了,南周朝廷沒少利用空宗洗腦窮苦百姓,可淨土宗一向是貴族皇權所支持,是入門要求極高的宗派,居然也為了利用百姓贍養而想出了什麼洗腦的教宗麼?

  崔季明沒法打這種仗,她幾乎沒讓人出手便退兵了。

  殷胥想了想,後面肯定還會遇到不少這種狀況,他們必須想出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來。攻下城池最重要的就是重新劃分土地,然後安定百姓,記錄戶籍,然而江州幾乎成了一個宗教城市,州城的刺史都直說,這江州附近的地並不是他們的而是寺廟的。

  大鄴境內對於寺廟擁有的僧侶數量和土地都有嚴格的限制,既然打下來了,這裡自然也要按照這個規矩來。攻打佛寺會有民兵出來維護,可是佔據廬山外頭這麼一大片土地,不可能處處都有人看著吧。

  趁著他們過年過節期間,大批的兵力連夜圈地佔地,紮起圍欄,立起帳篷塔樓,權把農田當作了營地。沒過兩天,民戶們怒氣衝衝的帶著武器來準備砍這幫在他們農田旁邊紮營的『流氓』士兵了。「不要踏苗」「還我土地」,外頭這樣喊起來,崔季明都有一種自己惡霸一方的感覺。

  然而俱泰帶著戶部官員們露面了,在軍營外頭支了幾張小桌,不幹別的,就是發米放糧。給的量當真不算少,可以說是一戶的幾個月的口糧。這筆口糧的意思是大鄴皇帝的體恤糧,因為戰爭之後一部分民戶可能會重新獲得土地,因此這批口糧是用來過冬的。所以來人需要登記名姓、家中幾口人,地有多少,住在何處。

  俱泰對於遊說,早就磨練的無人能及,先是說背後這支部隊擁兵多少多少萬,半年多以內打下了多少座大城,打贏了多少南周將軍,想要夷平江州是輕輕鬆鬆的事情。然而大鄴天子卻不願,一是體恤百姓,不忍見血,二是天下土地都需要有人種有人耕作,在這兒打起仗來死傷無數,地不也就空了。

  諸位登記名姓後,便是和現在被攻打下來的其它城鎮一樣,賦稅減免,按照戶頭重新分地。

  而且大鄴從去年開始,貫徹一種政策,就是各戶頭要交的賦稅與戶頭下擁有的土地相當,比如大地主交的賦稅略高於同樣面積分散到百戶之後的賦稅總和。各個民戶下擁有的土地上限是有限的,因為本來大鄴官員就高薪,又不願讓官員稱為地方豪強,所以普通民戶與官員的上限是一樣的,只有朝中中央地區的高官和皇親國戚,戶口下能登記的土地更多。

  土地的交買稅率也與買賣雙方戶頭下擁有土地面積相關,原本擁有的土地越多,想要買入負擔的易地稅也就更高。

  一旦發現沒有戶主登記的土地,朝廷將予以收取,而後分放給該地主手下無地可種的佃戶,亦或是直接招貼拍賣使用權。

  畢竟是早些年的世家不在,朝廷對付一些商賈大戶還是輕輕鬆鬆的,像舒窈手底下的鋪市和土地面積就遠遠超過崔式名頭下的上限,她一部分是將土地分給了手下的幾位掌櫃,卻牢牢把控住了商路人脈等等,另一部分則是從朝廷和成都府手中購買的使用權。

  使用權上限是十五年,也就是每隔十五年有一次議價審查,按照當時朝廷制定的土地市價進行微調,土地原有的使用者擁有下一使用期的優先獲得權。

  因此也就有大量的土地進入了循環,商賈豪強或當地官員想要避人耳目,偷買土地,然後超過份額的土地接著被發現、被政府徵收,流入普通民戶手中,而後再有一小部分流入市場。漸漸穩定下來後,政府不但能收幾波在賦稅,民戶、佃戶和地主的數量比例也能漸漸穩定下來,幾次被收繳土地的損失,也會有更多的商賈選擇從朝廷手中買使用權,朝廷也能真正把控住大片的商用、莊園土地。

  殷胥不願意對土地放手是肯定的,因為他一直不太抑制土地兼併,卻也不可能再讓世家那種級別的大地主繼續誕生,不單賦稅要壓制,上限要壓制,也要讓朝廷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最大地主才能維持統治。

  雖然這點讓不少商賈為之詬病,但他們顯然還不具有全面對抗朝廷的能力,只能不斷的想辦法找漏洞。而洛陽的刑部和律科師生也不是吃白飯的,殷胥大力扶持,也通過了制定了分門律法的政令,殷胥的要求就是儘量縮短律法回饋修改的週期,但儘量避免律法中人為量刑的環節,幾乎是要求從百姓矛盾到商賈糾紛,幾乎所有的大大小小能出現的問題,都在各個層級的律法中,都能找到律條。

  這些眼前的民戶既然是成了大鄴民戶,登記了名姓人口之後,自然能獲得土地。

  俱泰還要說明態度,聖人自小被道門養大,卻也不是真的要對佛門趕盡殺絕,洛陽長安依然還有不少佛寺。只是這淨土宗曾經多次對朝廷出言不遜,在肅宗時期就得罪了皇帝跑到這裡來,聖人不介意大家信佛,只是這東林寺有罪,不滅不行。

  上面這句話就是真假參半了。

  總之一部分人聽聞可能還用自己原來的土地,而且來年還不用納賦稅,再見到身前有寺廟幾倍人數的軍隊,也不會認為自己真的能做對……一部分人開始心動了。

  不管什麼別的,今日說個名字,就能先帶著米糧回家了,掙扎之後拒絕的人少之又少。俱泰就這樣得到了相當一部分當地民兵的住址和名姓,開始從崔季明手底下討兵力,直接奪地分地了。

  擁有武力的民兵分到的就是原住地,因為他們實在是太激進,只有原土地不變還不收賦稅,才能不會挑動他們那一點不和就要蹦起來拿刀的敏感神經。而其他部分被民兵認為可憐無能的普通隱戶,則被統一遷到江州附近更廣袤的地方去。當地豪強世家超過大鄴法規上限的土地被回收,但總人數不變,他們獲得的土地自然更多了。

  就以這樣的手段,再加上鄱陽湖打算修建船廠、戶部開放遷居,原江州官員也跟著一同前往,俱泰和手底下的官員都是笑臉迎人,懷柔手段下,絕大部分的隱戶都已經登記在冊了。

  俱泰還想著用什麼懷柔手段對待那不斷騷擾他們,也快成了孤島的寺廟。寺廟卻對外宣稱什麼一心追求佛法,不願與士兵發生衝突,求大鄴放他們這些僧侶一條生路之類的話。

  這話說的真是聽者流淚聞者傷心啊,他們這些大鄴士兵可真是萬惡不赦。

  而就在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裡,崔季明聽聞居然還有民戶被寺廟脅迫著私下上繳糧米,上萬僧兵不願意遣散,而且寺院主持甚至還再度收納民戶上貢的民女進廟,她直接笑嘻嘻調了幾萬人去寺廟過節了。

  不幹別的,砸開門,帶著鍋爐帶著灶,帶著士兵帶著馬,往院裡一擠,支鍋涮肉吃,東倒西歪的睡覺,來來回回的跑馬。東林寺確實是大的離譜,但這幾萬人一擠也是不像樣啊——說是惡匪進山也不為過,一開始主持還攔著不讓僧兵動手,但總有管不住的。

  僧兵拿著僧棍一動手,崔季明手底下的兵自然也不會吃虧,幾萬人大鄴強兵,赤手空拳也能把他們打到哭啊。崔季明不想屠殺僧侶,在信佛的南周給殷胥背上這種名聲。於是幾萬士兵就把這幫僧兵打到求饒,拖出去寺廟,只給東林寺留下一地鍋爐和馬糞。

  他們押著這一大批僧兵,去了江州的衙門。緣由就是這幫僧人沒有大鄴入佛門需要的通牒,更沒有登記在案,於是就是詐騙的假和尚,必須歸還為民戶。

  殷胥看她調兵也知道她是要去胡鬧,卻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哭笑不得的結果。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江州的官員在衙門加班到半夜,一個個扶著腦袋,問著下頭的這些鼻青臉腫的僧兵,姓甚名甚,家在何方予以登記。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2 02:30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