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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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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0:04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二百九十六章

  崔季明當即下令,讓船隻全速前進。這些巨弩因為在城牆上的角度原因,必定有無法射中的盲區,崔季明要做的就是盡快進入這個盲區!

  然而對方的動作也算得上快,崔季明在心中默數著對方裝弩的時間,只默數到了三十多個數,對岸的城牆上就響起了稀稀落落的弓弩之聲,緊接著又是一波棍子粗細的箭矢而來。張富十在另一邊的船隻上,獨孤臧道:「已經到了咱們的弓弩範圍內,咱們要不要也讓塔頂射箭?」

  崔季明搖頭,看了他一眼:「別這麼沉不住氣,繼續加速,你去通知擊鼓兵,直線前進,按計畫而行,不可退縮。」

  她話音剛落,就聽著連接幾聲呼嘯的巨響,巨大的箭矢從頭頂飛過去,擦過頭船上的巨塔,刺穿了船帆,落在了後頭的船上,而旁邊在依稀的水霧中可以看見的船隊,甚至有的被擊斷了桅杆,或者是甲板被穿透。只是幸而這些大船由賀拔羅監造,也算是質量過硬,鄂州並不是像荊州的大城,城牆不寬闊放不下多少,箭矢遠沒到鋪天蓋地的程度,幾艘船隻被擊穿卻仍然被前後的船隻連帶著沒有沉沒,船帆和桅杆被擊毀,士兵就跑到下層,手動搖槳前行。

  崔季明受到了反擊,心中反而緊張消彌,剩下的僅有堅定。

  她知道自己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崔季明隨著打的仗越來越多,在戰場上也心越來越細,從上次軍演吃虧之後,她把事前的調查和計畫的制定都細到龜毛,因為她知道影響戰爭勝利的因素太多了,幾套戰略為根本是沒有錯的,但不變通,故伎重演就隨便打贏天下?抱著這種想法遲早要吃大虧!

  從行軍路上廁所怎麼設立,到氣候使武器和鎧甲產生的變化,從戰場土質對佈陣的細微影響,到對於幾種射箭姿勢的講解。她知道千鈞一髮時的大膽重要,但事前的細心更是決定千萬將士生死的事情。

  比如她的船隻為了防潮濕防腐,在桅杆上和甲板上使用了大量的桐油,最怕的就是火攻,但此時正是長江沿岸最潮濕多雨的時候,一抹桌子都是一層水珠,對方就算是箭頭點火,也會在空中被水霧打滅。所以她就可以在這個季節大膽的使用這種船隻。

  鄂州靠江的那一邊,城牆和江岸有一個狹窄的夾角,也就代表了這面城牆,一部分是在江岸上的,城門也能開在陸地上,只是城門外就是渡口,土地也很狹長罷了;另一部分則在江面之上,江水拍打著城牆,幾乎是鄂州心中最不需要守的一段天險。

  而崔季明要攻的就是這段天險!

  弩箭的攻擊一波比一波急促,已經有不少船隻身上紮了四五根,受傷者更不在少數。

  一部分的船隻卯準了渡口和城門,南風本來就在,再加上又有士兵搖槳,巨大的船隊帶著力量,幾乎是撞上了渡口,撞上了江岸!就是這樣撞上了江岸,才顯露出了船隊隱藏在水面下的體積——

  這批衝上江岸的船隊,幾乎都沒有高大的塔樓,卻有著牢牢鏟入江岸泥土的尖頭,兩側的船艙被裡頭的士兵打開,類似於馬船那種下層存馬匹的船艙中,被推出來卻不是馬匹,而是戰車!

  說是戰車,更像是攻城用的高車——

  無數的將士穿著輕便的草鞋,淌著不到膝蓋的江水,抽打著拖動戰車的馬匹,四五匹馬一齊踏在渾濁的江水中,帶著木輪就有半人多高的攻城車前行。無數車輪攪動著江水,連帶起深色的泥沙,朝城牆下而去。

  風捲席著水霧,下午天似亮似黯淡的陰雲下,雨水似有似無的拍打著士兵們的臉頰,他們魚貫從船隊中跑下,狹窄的江岸上幾乎擠滿了人。

  鄂州的士兵低頭看去,幾十條船隊,怎麼能裝下這麼多人!

  但是他們這麼多人擠在這麼狹窄的地方,不是找死麼?雖然他們弩機因為底座的角度,根本沒法射中江岸上的人群,但也忍不住想,要是投石下去,你們不還是死路一條?

  鄂州城牆上的主將,連忙命令士兵將巨石和投石機準備好。發射弓箭的床弩是南周朝廷最近普及的新玩意兒,實在是好用再加上射程又遠,被普及了沿岸的州城,但是它單發的攻擊範圍窄,實在也是缺陷之一,只有大範圍鋪設使用,形成箭雨才能某種意義上擴大攻擊範圍。而鄂州的城牆沒有那麼寬闊,稍微有了些年代,為了建設連排床弩就要拆除一部分舊的投石機。

  其實鄂州主將也考慮過,他們是否不要用那麼多的床弩,就算這玩意兒好用,卻未必適合鄂州——可是上頭的命令下來,一大批新武器要普及,重點就是沿江州城,誰敢不從。南周境內因為新帝的強權而變得愈發凝聚富強起來,但同樣的,上頭看不見的地方自然也很多,只是誰都不敢說。

  當現在發現用不著射程遠的床弩,而是要用投石的時候,再讓人重新把投石車推過來,把封進庫中已久的巨石拿出來,就費時間了。

  而當鄂州的士兵準備好了巨石,低頭看下去,卻吃了一驚——

  他們剛剛就發現攻城車兩側有成排極粗的桿子,車兩側似乎也蒙著些什麼布幅,他們本來以為是裝飾,此刻卻看著攻城車之間的距離都是確定好的,他們用攻城車兩側的粗桿,支起了縫製的大片牛皮,看起來幾乎是連綿的雨棚一般!

  這牛皮的功效顯而易見,就是為了遮擋巨石和箭矢的攻擊。也就只有他們這樣在狹窄的區域進攻,才可能做到這樣的覆蓋保護。雖然這些牛皮看起來如此不靠譜,但是以前曾經有不少軍隊在戰車的棚頂使用過,絕對能有效阻擋一兩次巨石的攻擊。

  看起來一兩次就報廢,好像沒用,但實際上攻城中巨石的攻擊也一般就只有一兩撥!一般一次的巨石攻擊就能讓對方人數減少十之二三,對方大鄴的將軍,就是把這十之二三的人命撿了回去了。再加上對方有意將牛皮支出一個傾斜的角度,力量也被卸了大半,巨石怕是直接會從牛皮上滾進身後的江水中。

  再加上一大批大鄴士兵鑽入車中,這樣的牛皮幾乎遮擋在大半士兵的頭頂,登城梯從牛皮的邊緣延伸出來,看起來低矮的攻城車,仔細一瞧才發現,這是一種攻城梯的變種,帶輪的車上可以探出兩個並排的登雲梯——它低矮是因為剛剛為了運送把上頭的梯子卸下來了,如今下頭的士兵簡直各個都是熟練的工人,正在緊張的將攻城車重新裝好。

  再加上還有衝車正在無數士兵的推擁下撞擊城門,雖然鄂州的城門還算是有自信不會那麼快被擊破,但鄂州士兵顯然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守城畢竟是容易,他們雖然因為天氣不能用火油之類的大殺器,卻也有的是自己的辦法。

  他們拿插滿了刀刃的木桶,從城牆上順著登城梯滾下去,登城多著輕甲,中招的攻城兵不計其數,就算是被攻城兵的盾牌抵擋住了,那滿身刀刃的鐵桶掉下去,割破牛皮或者是掉到沒遮蔽的士兵中,也是一陣慘叫!

  言玉上台後,南周普及了不少軍武兵器,其中有一項就是從城牆上吊著下方的巨大木板,木板朝下的那一面也是插滿了尖刀,背面則綁有巨石壓重,被繩子吊著,從城牆上支出的槓桿上,以雷霆之勢壓下來!

  這玩意兒就太毒了!

  重量上有巨石的功能,又帶有殺傷力強大的刀刃,攻擊面積又大,還能被繩子吊著再回收再利用!

  這東西一拿出來,當即城牆下一片血肉模糊,甚至有幾個擊斷了登雲梯,或是落入城牆下,殺死了一整片的大鄴將士,刀尖滴著鮮血又被拽上來,準備下一次攻擊。

  他們也準備用巨石連續攻擊一片區域,先擊碎牛皮的遮擋,然後再投下去殺死士兵,而後再用投石機將巨石投的稍微遠一些,攻擊他們的船隊,想要擊碎船隻讓他們有去無回。

  而大鄴裝著雲梯的戰車也起到了作用,結實的梯子上無數的士兵也在遲到的雨水下,怒吼著登上了鄂州的城牆。

  張富十站在登雲梯下不斷指揮著進攻,城門的戰報也在不斷送來,他一低頭,這才躲掉上頭飛下來的箭矢之一,就發現地圖被從登雲梯上降下的血雨淋透,他已經沒法再看了。不經意間回過頭去,張富十只看著江水的沿岸已經被染紅,來回拍打著粉色的泡沫,水波淘不掉源源不斷的紅色——

  這是一場苦戰,他手背一抹都知道自己也是滿臉血水,張富十忍不住慶幸是自己在這邊的戰線上。若是崔季明看了這些,就算會吼著要大家繼續攻擊,內心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痛苦煎熬吧。她看起來是眾人的一座山,內心卻仍然像個新兵一樣,參軍這個年頭了仍看不過血流成河。

  而張富十忽然感覺上頭的攻勢突然暫緩,他心裡明白,應該是其他幾面的軍隊也已經到了!

  鄂州主將在這邊城牆上,忽然聽到驚慌失措的士兵來報,說是靠近江水的那邊城牆上,大船正在攻擊他們!

  他一聽,心裡想的就是扯他娘的淡!他們在這麼高的城牆上,下頭又是江水,船隻如何攻擊!然而他還是放心不過,立刻前往那一側城牆而去,遠遠過去,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他看到了對方船上的高塔,幾乎是和城牆在一個高度上……

  崔季明知道他們必定不會重點守這一段城牆,於是帶著高塔的大船就去攻擊這一側。頭船的一層是無數的手臂粗的連弩,崔季明一開始不使用,就是為了等現在。那些箭弩的尾部卻連著鐵鎖,在這種距離射出,它們牢牢刺入土夯的城牆中,密密麻麻的幾乎把這邊城牆紮成刺蝟,再用絞盤收緊,船隻幾乎就是牢牢的抵在了城牆邊上。

  這時候就到了頭船攻城的時候了。這些塔樓的高度不可能比得上這些城牆,但它們也只矮了一截,塔樓又修建在了靠船前部的位置,極大的縮短了距離。塔樓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建設在甲板上的呂公車、雲梯車,一把把極粗極結實的雲梯夾在船塔和城牆之間,鄂州士兵手忙腳亂的想推雲梯推不動,想滾木桶,高度差又太小滾不動,這樣一個平著架過去的雲梯,到底該怎麼對付?這個狀況下,除了連弩和弓箭射擊,也沒別的了。

  然而崔季明的塔樓上可也裝了巨弩,這巨弩卻在裝填速度和射擊準度上勝過他們一大截,正是崔季明多少年前在西域所用的巨弩的改裝版。方向盤一樣調整方向和油門似的發射裝置依然保留,兩人填裝拉弦,一人射擊的組合,也更快更高效。

  就在兩方不停的有弓箭、巨弩對射,箭雨交互,無數箭矢如冰雹一般落在甲板上和水中,崔季明親自當一次登城兵,帶著無數手持著盾牌的精兵,踏著雲梯飛上了對向的城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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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0:17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二百九十七章

  崔季明只感覺無數的箭矢擦著她頭皮而過,一道道劍般的風吹過她鬢角的頭髮,她戴著頭盔,手持長刀,每一腳踏在登雲梯上,它都隨之抖一下。低頭下去,是長江的江面和幾丈遠的甲板。雖然甲板上支起了大網就是怕上頭的將士摔下來,但崔季明知道那並不能真的完全保護落下的人,佈滿水霧讓人打滑的橫桿,間隙能掉下一個人的登雲梯上,她一個不小心摔下去最少是斷腿,或許這輩子的戎馬生涯都要戛然而止了。

  她這個想法才一浮現就覺得可笑,她哪次不都是一不小心就要沒命,想這麼多,還不如保證眾人登上城牆。

  崔季明率先帶人登上城牆這種做法,前朝怕是也沒有多少,魏軍士兵人心大振,幾乎是源源不斷的踏著濕漉漉的登雲梯,帶著盾牌衝上城牆!

  搭在這邊城牆上的登雲梯足有七八把,源源不斷有血衣的魏軍士兵踏過箭垛,跳入城牆上。他們只要登上了,迅速幾個人結成小陣,將盾牌靠攏在一處,交替掩護殺人。

  說實在的,魏軍本來以為自己經歷過的戰爭更多,叛軍內鬥更殘酷,他們的殺戮手段更強硬。卻殊不知南周境內,南周士兵經歷的慘絕人寰的幾年內戰,日子也並不比他們好過。叛軍輸了或許還能俘虜,為別人賣命,南周卻因為幾家之主當年爭奪勢力到白熱化的狀態,當時糧食又不足,勝利後甚至開始屠城,或者坑殺俘虜。

  他們或許沒有魏軍的訓練有素,卻比魏軍更畏懼失敗,更瘋狂。

  一邊是堅定且精銳的魏軍,一邊是瘋狂想要阻攔他們的鄂州士兵,雙方陷入一片混戰之中。崔季明做小兵打扮,她甚至不許將士們保護或者是在混戰中向她請示,因為這樣只會讓鄂州的士兵發現的主將身份,肯定會成為重點圍攻的對向。

  一邊是她,一邊是獨孤臧,兩個人沒有拿盾,沒有結陣,手持長刀,就跟旋風一樣攪入人群之中。她手中的賀拔刀本來就是當年賀拔公給她特製的,刀身極為堅韌結實,她都感覺自己劈開了不知道多少士兵的鎧甲,劈斷了多少人的長槍。因為長刀沒有長槍的紅纓那種用來擋血的東西,黏稠的血當真是糊了她一身,崔季明不怕別的,就怕迷了眼睛,拿手背去擦的功夫都能丟了命。

  而另一邊的獨孤臧不愧是她手下第一員猛將,他本來就臉頰瘦削,看起來相當的不好惹,此刻再一蓬血霧蒙到他臉上,滿身的凶狠肅殺,幾乎一個眼神都能逼退身邊的鄂州士兵。

  而趕來的鄂州主將,站在箭樓上,望著下頭的一片血戰,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他親自伸手拿起弓箭,挽弓搭弦,箭頭對準了城牆上那僅有的兩個不結陣不持盾的人。只是這兩個人動作太快,不時拿受傷的鄂州士兵為盾牌,就在他好不容易瞄準其中一人時,忽然聽著又有信報兵急忙衝上了箭樓。

  「將軍,不好了!不好了!」

  鄂州主將手一抖,回來冷笑:「都已經這樣了,還能不好到什麼地步!」

  「另外兩側城門也有人登城攻擊!而且發現兩側官道,還有士兵毀了道路,攔截了我們出去送信的信使!他們一共兵分五路!咱們這一面城牆的將士,不過是五分之一!」

  鄂州主將手一抖,箭矢落在了地上,他聲音顫抖道:「五分之一?那兩側城門還能堅持多久?」

  「不知道,咱們以為他們主攻這個方向,於是大量的士兵都調過來了,另外兩側士兵加起來的總數都比不過咱們這邊,估計不會堅持太久——而且……」信報兵剛想說咱們主力的這邊城門都要被擊破了,忽然就聽到一聲巨響,只覺得腳下的城牆都跟著一顫。

  信報兵和箭樓中的士兵大驚,鄂州主將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就算是他們棄城而逃也不會有活路了,南周如今對於城池分毫必爭,等級規章森嚴,這樣棄城而逃的士兵被朝廷抓住了,只會被集體斬殺示眾——

  他們根本就沒有退路。

  信報兵道:「他們應該還不會那麼快攻進來,我們城門內還有別的防護措施!」

  其實鄂州主將知道,是他有僥倖心理,是他沒有早早抱著必死的決心與這城同生死,否則就是提前讓民兵上城牆,把各個城門用巨石堵死,然後把男女老少都動員起來,一邊戒備一邊加高城牆,抱著屍骨爛也要爛在這城裡的想法,他們或許還會輸,但絕對不會這樣一天之內就被攻打下來!

  是他……是他不夠合格。

  然而城牆下,當衝車攻開了城門,攻城門那幾隊將士人數也銳減了四成。魏軍中那部分中軍和地方軍隊的士兵,是頭一次見識到了季子介親手帶出來的那批魏軍的勇敢和無畏。雖然他們也經受了幾個月的魏軍訓練,雖然他們也跟著文書學打仗,跟著其他將士一起參與慘絕人寰的練兵,但或許遲遲沒有身為魏軍的感覺。

  但他們心中有一種感覺,就是那個季子介,是真的把戰場上一切的活路都跟他們事無鉅細的講過了,一切的能救就救能護就護的方法都用過了。配備最好的兵武和鎧甲,告訴他們可能會有的陷阱和應對的手法,在飛江的登雲梯下撐起了能最後救他們一命的大網——戰場上生死或許很難由自我決定,但她不論是作為決策大方向的主將,還是平日訓練他們的主將,沒有把他們當該犧牲就犧牲的螻蟻,她真的有把每一個人的性命當作性命。

  或許他們這些新入魏軍的人感受還不夠強烈,但那些魏軍卻因為她的訓練,大多數都能在關鍵時刻撿回命來,那種事後回想起來的感慨是可以烙印在心裡的。作為幾乎是傷亡比例最低的一支軍隊,在這個最需要他們的時候,在他們作為大鄴的孤刀刺入南周的時候,他們能回報的就是讓他們每一個被精心訓練過的、學過寫字兵法的、身著利器兵甲的人,把個人的價值發揮到極致再去死。

  當城門被攻破後,所有的魏軍齊齊停住了腳步,沒有人再往前推搡。

  崔季明強調過,城門攻破後,對方極有可能在城門後立有呂公車,一定不要貿然往裡衝。果然城門倒塌後,門洞靠內側一輛跟門洞幾乎同等大小的高車正在等待著他們送死。高車前頭是一整塊厚木板,上頭有著無數孔洞,正有不少刀槍從中探出來,等著把魏軍扎個透心涼。

  這玩意兒大鄴也有不少,崔季明曾講過不少原理和使用辦法。

  如果是對戰使用,這呂公車下頭一定會有輪子,但如果是守城用,則下頭一定是沒有輪子的,為的就是防止抵擋不住衝擊,輪子滾著往後倒退。既然沒有輪子,呂公車的衝殺效果就減弱,為了有穿刺效果,就一定要不停的來回抽拉孔洞中的刀槍。而且為了殺傷範圍高,刀槍的長度一般都超過普通兵器,裡頭的桿也一定會更長,所以來回抽拉時的空隙也就長,那這個孔洞露出的空隙也會就相應的時間稍長起來。其中一個策略就是趁著孔洞露出,往裡扔一點黑火藥改良的爆破兵器。

  這玩意兒還是兆當年守太原城時發明的,大鄴的黑火藥威力很小,幾乎只是個雛形,但是重要的就是帶著外殼的成團的黑火藥裡包著碎鐵片和鐵釘。

  再加上大鄴如今扶持道教,那些道人們也稍微革新了一點黑火藥的成分,賀拔羅又稍微改變了一下構造,這玩意兒被稱為「炸鐵礫」,正式登入了戰場之中。

  城門兩側的雲梯也陸續有士兵登上城牆,城門處壓力頓減,他們在門洞的遮擋下,齊齊從貼身的衣服內取出包著油紙的「炸鐵礫」。每五十人小隊配備一個的工兵,掛著滿身的鏟子盆子鍋子和成包的乾草柴火的幾個工兵,連忙跪在了門洞下無雨處開始生火。

  微弱的火苗燃起,連忙就有幾十個大鄴士兵點燃了炸鐵礫,側著身子,通過那些兵器的縫隙,靠近呂公車,然後趁著那些長兵被收回去的瞬間,將炸鐵礫扔入孔洞之中!

  這件事不但要機靈還要膽大,也有不少大鄴士兵操作不當而受傷,幸而引線做的夠長,雖然大半因為受潮沒有炸起來,但滾入呂公車的另一邊後,仍然能聽到不斷傳來的爆炸悶響和無數慘叫聲。呂公車另一側受傷人數似乎極多,因此好多孔洞都沒有人再把刀槍探出來了,甚至有膽大的魏軍攀到高處,從高處的孔洞裡,將炸鐵礫扔進去!

  等到他們身邊帶著的炸鐵礫幾乎都用光了,這呂公車幾乎也沒有多少兵器探出來了,幾乎已經成了個失去戰鬥力的龐然大物,只留軀體擋道。此時此刻,無數的士兵才推動著衝車,開始撞擊這架高車。它再結實也不可能比得過剛剛被他們衝開的城門,更何況此時頭頂城牆上來的攻擊銳減,他們也可以輕鬆的只對付眼前。

  就在前線的魏軍終於撞開這城門後,無數還在登雲梯下的將士歡呼一聲,朝城門湧來!

  緊接著,那兩側切斷官道的騎兵也完成了各自的使命,順著城牆繞過來,他們將作為城內進攻的先鋒,和步兵一起結束這場戰役!

  崔季明也在城牆上一陣鏖戰,當她聽到城牆下的城門被衝開的聲音,似乎那些瘋狂的鄂州士兵也絕望的失去了鬥志,再加上西側的城門也被攻破,一時間幾乎是潰敗。

  崔季明卻不敢看四周自己損失了多少,她甚至開始佩服起這位鄂州將軍來了。

  從床弩換巨石的反應力,從戰略手段的更改和提前早有的戒備。

  如果南周的主將都是這樣的人物,那殷胥想要快攻南周的計畫怕是難以實施了。

  她陷入過以少勝多的鏖戰,但那時候往往是自己對待強大的敵人拼一條生路。而當此刻,她成了強大的敵人,看著鄂州的士兵不少穿著多少年前的薄甲,用的兵器也有些參差不齊,甚至可能因為之前持續一年多的南周饑荒,他們一個個都面黃肌瘦卻比誰都拚命——崔季明心中有種震撼和悲哀。這些還沒有來得及享受變革後終於強大起來的南周帶來的福利的士兵,絕大多數都要他們並不真正關心的兩國之爭而死在這裡了。

  她也知道,讓他們投降,結束這場戰爭——她要先去殺了這位鄂州主將了。

  崔季明帶著一隊人馬,率先朝箭樓而去。如果要是戰線後指揮,那就只能會在這裡了。

  就在獨孤臧和十幾人一腳踹開箭樓一層的木門時,崔季明忽然喊道:「小心!」

  十幾人猛地抬起盾牌,一排密密麻麻的箭矢紮在了盾牌之上。她還沒來得及下令,手下將士已經反應過來,趁著他們搭弓射箭的空隙直衝過去。

  當崔季明晚一步衝入箭樓之中,只看見了一地的屍體,魏軍正在從兩側的樓梯向上搜索,崔季明卻只看著了一件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倒在了那一排埋伏的弓箭手之後。頭上還戴著黑色的巾冠,他的官服並不是曾經大鄴的款式,更接近之前南朝的寬袖朝服,看來是南周立國後改制的結果。

  他明顯是個文臣,手上卻也握著一把竹弓。

  崔季明站在一層,望著他側過臉倒下去的屍體,竟然一時想像不出來——他臨死前是如何想的,他是如何選擇了這樣作為弓手射出最後一箭的。

  獨孤臧:「上頭沒有人了,這鄂州主將是跑了麼?」

  崔季明指了指那個地上躺著的文臣:「就是他。」

  這還是崔季明在南周封鎖後,第一次看到了長江對岸的那個新立的國家的面貌。

  她以為南周不過分裂三年不到,應該還是一個樣子,眼前的鄂州,顯然也否決了她這個理所當然的想法。

  城門四處被攻破,卻不代表城內就可以被輕鬆擊垮。

  魏軍遇到了相當強力的抵抗。南周的士兵和百姓,經歷了之前幾次殘酷的內戰,理所應當的認為城破了士兵都會被坑殺,百姓都會被屠戮,於是乎誰都不敢輕易投降,小隊的魏軍甚至遭到了百姓和民兵聯手的回擊。

  後來還是張富十讓人不斷的在城內喊,說大鄴不殺百姓,不殺俘虜,不搶奪任何百姓的糧食或財產。他們主動放棄攻擊城內,讓士兵將他們驅趕到中部的幾個坊去,也不強攻,不停的往裡投擲剩下的糧食。

  再加上魏軍軍令極為嚴格,確實沒有一個士兵劫掠百姓,於是百姓和剩餘的鄂州士兵已經鬆動,他們投降也是遲早的事情。

  而崔季明此刻正在靠近江岸的城門那裡,看著剩餘的將士正在清點人數,計算損耗。他們登上渡口的船隻幾乎都被投石所毀,士兵死亡率超過三成多,受傷者更是不計其數,就連崔季明的胳膊上和後背上也掛了彩。

  雨漸漸停了,只剩水霧拍打著鄂州塗滿鮮血的城牆,天色漸漸黯淡下來,讓人估不出具體的時間。她摘下頭盔,正在聽董熙之給她報各項消息,對岸的沔州看見了他們在城牆上燃起的煙火,也會馬上再派船隊和補給而來。

  崔季明踏在江邊,看著渾身濕漉漉的將士們,正從江水中將屍體拖出來,她聽著聽著,忽然似自嘲似悲涼的笑了一聲:「我管這叫諾曼底登陸,還真是沒差。咱們什麼時候傷亡成這個樣子過。三成是什麼概念,咱們死了一萬人啊!一萬不是個數,就說一個人躺平了一尺的高度,堆起來都是一座山了啊……而且你不用說我也知道,咱們最早從山東帶來的精兵,他們肯衝敢殺,怕是死了四成以上都說不定吧。」

  董熙之垂下眼去:「這個還沒有算出來。」

  崔季明頭髮都被血和水糊成了一縷一縷,睫毛上都感覺掛著血渣,她低頭本來想用江水洗一把臉,卻只低頭看見了紅色的江水,不知道是誰的一隻草鞋被水浪拍打著,到了她腳邊來。

  董熙之道:「您也受了傷,城內已經支起了營帳,您快去讓郎中給您看看吧!」

  崔季明應了一聲,想彎腰隨手撈起那隻草鞋,卻不料一蹲下去,沒有再站起來。董熙之一低頭,看著崔季明兩個胳膊抱著腦袋,她虎口還在流血,手背上滿是泥土,頭拱在臂彎裡,銀甲上斑駁不堪的她就這樣蹲在血紅的江水中沒有說話。

  董熙之張了張口沒有叫出聲。

  崔季明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回去吧,讓我在這兒蹲一會兒。」

  董熙之不放心,卻也只能點了點頭,往後推了幾步,一邊走一邊回頭,好似聽見了崔季明的低到幾乎不能稱之為哭的哭聲,但他更想相信,那是江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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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0:31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二百九十八章

  殷胥接到的捷報相當之快,沔州距離洛陽並不算太遠,當那消息送進宮中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耐冬掃過一眼,一看前線的戰事,絲毫不敢停留,邁入殿內。進了殿內才發現殷胥靠著床邊坐著,主殿的這張床極其大,他弓著腿蓋著薄被手裡捏著摺子,旁邊只點了兩三個蠟燭,映亮了半張臉。

  耐冬明明是安頓他睡下了,卻沒料到他又起來了,連忙小步靠近:「聖人怎麼還沒睡?」

  殷胥揉了揉眉間:「剛剛發了噩夢,醒來就再睡不著了,便不如起來看看摺子。事兒早點趕緊都結束,我也想早點啟程。」

  耐冬半跪在腳踏上,將信遞給他:「這是季將軍的鄂岳戰線來的軍信。」

  殷胥猛地眉頭一鬆,連忙拿過,他居然還沒先拆,就跟前世無處次養成的習慣那樣,深吸了一口氣,稍微把信封的沿兒放在眉毛上貼了貼,這才拆開來,靠近燈燭細細看信。

  他掃了兩行,面上神色煥發:「她贏了果然贏了!她打下了鄂州!」

  耐冬也喜上眉梢:「那當真是喜事!對於大鄴來說也是,咱們終於打過來長江對岸,既然能有這一個突破口,往後都不會是難事!」

  殷胥再往後看下去,面上笑容到一半漸漸頓住了:「損失萬人有餘……船隻摧毀四十餘艘,而後沒有等補給就先攻取了鄂州附近的江夏縣,現在正在去往武昌的道路上——」

  耐冬也是一驚,因為崔季明到叛軍之戰後期,幾乎每次傷亡人數都不會超過千人,崔季明打仗一貫以傷亡率低而揚名,讓她能損了上萬人,到底是怎樣的血戰?

  殷胥看了兩行便沒有耐性去讀,他伸手去翻信封內,果然裡頭還有一張字跡潦草的薄紙,是崔季明親手寫的。

  展開來,那張紙是不知道從哪兒裁下來的邊角料,上頭寫的總共不過幾句話。

  「幸而只打了一天便打下來了,若是像別的攻城一樣熬上半個月幾個月,我怕是全滅了都打不下來。」

  「長江上以船搭橋還是有難度,現在只能用大船來回擺渡,後援部隊已經到達了鄂州,只可惜鄂州附近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州,我也要提防南周得到消息很快的來攻擊我們。若是能站穩腳步,我希望下一步攻打荊州。咱們境內的漢水距離荊州也比較近,而且聽聞夏辰在宜昌的軍隊也很不利,若是我們能合軍拿下荊州,也能讓他穩固局勢。」

  「但是,我沒有那麼好的預感。打南周遠沒有想的容易。」

  「你確定要來麼?我怕是萬一吃了敗仗會有損於你。」

  「我倒是很好,沒有受傷。」

  她的話也就這些了。殷胥知道她與之前的魏軍關係十分要好,她一點點訓練出來的兵,當年雖然都是驕兵是綠林,但後來已經跟她形影不離了。再加上其中一大部分留在了山東,最後讓她帶出來的那一批都是她真正的心頭肉了。

  殷胥就算是親臨叛軍,還帶兵去橫掃了鄭家裴家,那時候才漸漸體會到了死萬人是個什麼場面。

  那時候死的萬人還是叛軍而不是自己人。

  她這個報喜不報憂的人都說不好打了,那一定真的不好打。

  殷胥手在信紙上摸索了半晌,耐冬又讓宮人點亮了幾盞燈,道:「聖人,是要讓人寫回信麼?」

  殷胥看了看紙面,忽然道;「不回了。朕要親自去沔州一趟。」

  前幾日送來的消息已經說過,從長安運送過去的大船,還有兩三次才能達到宜昌,而夏辰已經遭遇到了南周士兵的還擊,洱海小國聯合的軍隊確實給南周的龐然大軍造成了相當的側面衝擊,以至於裴敬羽和後方部隊失去了聯繫。他卻覺得不後退,而是剩餘大軍繼續向成都府挺進——

  而另一邊,劉原陽已經將戰線牢牢鋪開,從舒州到揚州,大鄴曾經養在巢湖、洪澤湖與泗水等地成千上萬的戰船傾巢而出,那些幾乎都要在湖面轉不開彎的巨船傾灑向了長江戰線,再加上黏著的打法,強有力的軍備,距離建康又如此近的距離,幾乎南周也是以半國之力應對!

  他此生求的便是大鄴能夠恢復統一的面貌,正式的大戰已經拉開了序幕,不能還留在這裡了。

  而且如果他到了沔州一代,也會讓更多的資源調動到那裡,對於崔季明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

  耐冬也是一驚:「倒是禮部和兵部都已經準備好了,明日小朝會您會說此事麼?」

  「我可不信什麼黃道吉日,後日中午,連帶著中軍,一道從洛陽出發。」殷胥道:「別嚇著那麼幾位,最近忙,各部都有夜裡留在宮內做事的,你都去知會一聲,讓他們早作最後的準備看,別再搞出什麼紕漏來。下午送去給太后的摺子,她有遞回來了麼?」

  耐冬連忙點頭:「有。讓人放書房裡了。您要看?這個點兒了……明日還有朝會。」

  殷胥隨手將崔季明那封信疊好放在枕頭下,道:「我更睡不著了,真要是閉了眼再做夢,我非要把自己嚇死不可。拿過來我看看,倒也能捱到天亮。」

  耐冬應了一聲,剛要退出去,卻聽著殷胥又開口:「三清殿翻修了之後,不是請了不少道人們,你去跟他們說一聲,看看能不能給前線祈個福。」

  耐冬回過頭來:「聖人,祈福可不是道人們幹的事兒,那是各大寺內才會——」

  殷胥重道抑佛依舊,洛陽長安不少佛寺都夾著尾巴做人,這要是大張旗鼓的受聖人之命為大鄴將士祈福,豈不是又要他們抬頭。

  殷胥這才想到,嘆了一口氣:「那你便私下找人去求一聲吧。如今也不說信不信,只要可能有用的都想求求。」

  耐冬剛要點頭,卻聽著殷胥揉了揉眉角道:「我一面恨自己做不到真正的公私分明,對待其他的將領,不論是關心還是緩急遠比不過崔季明。我不想表現出來這一點,希望大鄴手中的資源儘可能公正理智的分配給他們。卻有時候也恨自己不如果斷的偏頗一些,否則若是她出了點什麼事,我必定要怨自己沒有全心全力助她。」

  耐冬心想,聖人真的是被之前的事兒嚇怕了,總怕是再有一次遠遠地收到戰場上的消息之後,她的棺槨運回洛陽。

  他安慰道:「如果聖人真的偏頗,反而會惹惱三郎吧。不如說或許三郎也是更喜歡聖人理智的主持大局的樣子。她若是真有所需,一定會向朝廷來要的。聖人不如相信她的能力。」

  殷胥轉過眼來,點了點頭:「……我自然相信她。」

  而另一邊,深夜的崔府,卻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六弈預選賽已經結束,而聖人特意提起要崔元望徹查棋院一事,依然沒有準確的證據。

  舒窈只知大概,對內幕並不清楚,於是她便推薦元望去找熊先生。棋院在預選賽結束後,就不怎麼對外開放了,他又是頗受聖人倚重的中書舍人,名頭也響,棋院也知道他是要來幹什麼的,不斷推諉打太極,幾次把元望拒之門外。熊先生暫住在棋院內,既然舒窈能猜到熊先生的所作所為,怕是棋院的人也有可能猜到,元望已入官場幾年,早不是當年的傻小子,越想越覺得擔憂。

  不同於現在市面上流行著暗黃色的線裝冊子,裡頭印滿了粗製濫造的佛像、棋譜,由於前幾年紙價頗高,流傳在外頭的歷屆六弈棋譜少之又少,他想要對比找出證據,卻發現多年前的棋譜基本都由棋院館藏。由頭是查襲擊一案,強闖棋院也不合適,元望想著要不然就把之前抓住的那個拿錢用弩的江湖混混撈出來,讓他說元兇在棋院內,大理寺就可以帶人進去搜查了。但就怕棋院到時候直接把熊先生押出來……那就算沒有死罪,也好歹折騰了他大半條命去。

  就在元望猶豫的時候,崔府的角門卻來了位姓熊的男子前來拜訪。

  他連忙讓人迎進來,在正廳會了面,才發現居然是鬍子拉碴滿臉憔悴的熊裕。他和妙儀雙雙取得進入循環圈的資格,預選賽積分僅僅比妙儀低了一點。這樣的人,在六弈正式開始的準備期,也應該春風得意啊。

  熊裕身上穿著布衣,袖口領口一片髒污,腳上還穿著草鞋,更像是逃難歸來。崔家可甚少進過這樣打扮的人,元望卻知道他肯定不會是貿然前來,連忙讓人奉茶。

  熊裕背了個布包裹,他一言不發,將包裹放在了案台上展開來,裡頭還慎重的包了好幾層油紙。元望打開來看,只見到裡頭厚厚一沓棋院的棋譜,還有一些潦草的書信。

  熊裕道:「這些是之前兩三屆棋聖戰的棋譜,後頭是那些進入棋聖戰的循環圈的年輕棋手,在預選賽時下過的棋譜。很多棋手在進入循環圈後,被告知他們要跟舊一代高手對戰,而後互換棋面。不少棋手不敢言明卻心中憤恨,故意在棋面上留下了端倪。有的會故意模仿自己以前下過的棋局的開端,有的則有意引導對方的走勢。這些單看是看不出來的,但如果對比他們以前的棋局就會很容易發現。」

  他手指上全是擦傷,毫不顧忌的展開兩張棋譜放在一處:「這些是入了六弈的年輕棋手們曾經在別的賽事中下過的名局。你就可以驚奇的發現,棋聖戰的時候,幾乎所有的舊一代高手,都會在實際比賽中下出對方的舊局或者棋風。若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這裡有大概二十多輪棋聖戰的賽事,基本都是如此。這還是我對比出的一部分,這裡有不少卷宗,如果仔細對比肯定還會有。」

  元望低頭查看,大喜過望,他翻了幾個捲軸,幾乎都是如此。

  熊裕又拿出幾封信來:「這些是一小部分曾經參加六弈後來的人的書信。他們大部分只參加了一屆,知道此事後無法容忍,然而卻有一大批人適應了這個規則,他們一年一年進入六弈,然後熬資歷,現在已經成為了循環圈中可以對別人頤指氣使的老一代……書信不多,有些人在各地開棋院,仍怕洛陽長安兩地的棋院不給活路,所以基本語焉不詳……」

  元望拆開兩封信,仔細讀了兩句,面上又驚喜又感慨,發現自己幼時夢想一般追逐的棋院,居然背後是這個樣子,論誰人心裡也有些難受。

  元望問:「你怎麼得到這些卷宗的?」

  熊裕勉力笑了笑:「棋院內也有不少跟我一起長大的年輕棋手,我將此事告知,他們也是年輕氣盛。再加上包括當年長安棋院的藍先生等人,都是被這麼搓磨過來的,他們面上維護著棋院名聲,私底下卻幫著他們把這些卷宗偷了出來。我在外頭接著這些,不過很快棋院就知道被偷了,派人出來追查。我早就在預選賽結束最後一天,連夜逃出了洛陽。棋院內如何我還不知道,我自己是跑到了汴州,換了船又返航回來的。」

  元望以為這段時間棋院是在準備六弈,卻沒有想到內部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道:「那時候就有人在追你了?你早早逃出來的話,那熊先生呢?」

  熊裕將冷下來的茶水一飲而盡,苦笑道:「是祖父讓我逃的。或許棋院的人已經知道了什麼,前幾日將卷宗交給我的生徒告訴我說,祖父如今臥病在床,棋院說是找了郎中去看,結果幾副藥喝下去……祖父……如今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了?」

  元望顯然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驚的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們怎麼敢!不過是個棋院罷了——早當年的風雅和深思,如今被他們拋到哪裡去了?!要兵沒有兵,要護院沒護院,一個文人雅士聚集的棋院……居然、居然能出了這樣的事情!」

  熊裕本就跪坐在地板之上,猛的弓下身子一叩首:「我知道這些證據不足,可能您根本沒法呈給聖人,但是這事兒早一日捅出來,就能早一日救我祖父出來——」

  元望手搭在桌子上:「此事我也有責任。舒窈跟我說過此事後,我應該第一時間找個由頭,強行把熊先生接出來才是。不過你不必擔心,這事兒不會呈給聖人,聖人繁忙,此事要我全權接管,我手中又有文書,這一切便管得。」

  他看熊裕眼神似乎有些不解,道:「不要覺得什麼事兒鬧到聖人眼前就一定會解決。聖人要清明,他有許多想做而做不得的事情,而如果在我手裡,就有很多可活絡之處,讓這不足的證據也可以充足。就算是有些腌臢我也可以自己扛。你放心,我幼時在長安棋院,就見過熊先生許多面,聽過不少他當年的故事。這事兒,我一定要翻天覆地的管,我倒要看看一個小小的棋院,能搞出什麼矇蔽世人的手段來!」

  熊裕深深一叩首:「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只盼著崔舍人了。」

  元望道:「你不要離開了,就住在崔家。如果你出去了,那才真是生死未知。我讓人給你備下房間,你現在這裡住幾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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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0:44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二百九十九章

  熊裕住在崔府,第二天妙儀睜開眼來才知道。

  家中只有幾個長輩在,同年齡的元望也要天天跟在聖人屁股後邊忙來忙去,她雖然也要加緊六弈前的訓練,但畢竟玩心太重,總想找個人作伴。

  一睜眼聽說熊裕來了,簡直就像是大過年枕頭旁邊一沓紅包,外頭下了大雪家裡做好了飯小朋友們都到家裡來做客了一樣。她立馬套上衣服就要往床下跑,連忙讓幾個丫鬟給拽了回來。也都算是來了例假好幾年的大姑娘了,不但有點沒心沒肺,而且也沒羞沒臊,衣服帶子沒繫緊就敢衝出去。

  舒窈也不是沒讓別人教她一點,妙儀學的時候倒是點頭點的比誰都快,轉頭全都拋至腦後。舒窈常常想,這個丫頭要是一輩子不嫁人也挺好的,真要是嫁出去,實在是怕被誰坑了半輩子都不自知。

  妙儀讓身邊丫鬟都弄妥帖了,一個婆子給她上了點唇紅,還沒走出門就讓她舔了舔全吃了,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她小跑著順著正門就出去了。

  熊裕住在客房,畢竟是外男,妙儀跑來見他也是有丫鬟相隨。她卻沒有料到一抬眼就看著熊裕頗為憔悴的坐在靠窗的榻上下棋。崔家都沒有他的體型能換的衣裳,他還穿著昨日的布衣,拈著黑子緊緊皺著眉頭靠著期盼,回過頭來望見妙儀,也是一驚,連忙理了理衣袖,摸了自己鬍子拉碴的下巴一把。

  妙儀看見棋盤也高興的叫了一聲,爬上榻去坐到棋盤對面去,一抬頭,忽然歪頭愣了一下,指著熊裕的臉。

  熊裕有些慌的亂摸嘴角:「我臉上有什麼?」

  妙儀的手指往前探了探,涼涼的指尖戳在他下巴上,被鬍茬扎到了手還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道:「熊哥哥有鬍子呀!你這麼老了麼?」

  她以為……只有她阿耶那個年紀的男子才會有鬍鬚呢。

  熊裕無奈:「大家都有的,只是勤刮罷了。」

  本來前朝男子也都蓄鬚的,但當初胡人在境內留的鬍子十分誇張,胡風漸習,許多漢人也開始留這種鬍鬚。高祖認為實在不美觀不潔淨,於是讓太子開始倡導年輕男子剃鬚。再加上剃鬚顯得年輕,實際上又是個麻煩活,不是天天有人伺候一般人都沒法隔一兩天的刮乾淨,年輕不蓄鬚作為世家風尚就成了社會上的時尚。像崔式這種不要臉的,都是拖到了三十多歲才肯承認自己步入中老年男人的行列,漸漸開始蓄鬚。

  早些年都是世家、文人淨面,後來漸漸各城內市民人數激增,都開始追逐這種風向,這一行當又需求量大,如今已經滿大街都是淨面的攤子了,有些手藝實在是好,崔式修鬢都偶爾去外頭街上了。

  妙儀好像看見了他的鬍子,這才覺得熊裕不是以前的小夥伴,是個離弱冠沒兩年的男子了。她忽然有點奇奇怪怪的小隔膜和彆扭,拈著棋子都不敢看他,心裡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來舒窈和丫鬟們的那些囑咐,老覺得他沉沉的呼吸都隔著桌子攏過來。

  熊裕本來是想著就算在家練習,她要是沒有對手也不會成效太大。雖然不知道後頭事情會怎麼樣,或許他連走到六弈的賽場上都做不到,但至少和妙儀練習練習,最後推她一把吧。卻看著妙儀有些心不在焉的扭來扭去,熊裕甚少見她在棋盤前這樣不安定,有些好奇:「怎麼了?你是讓什麼蟲子咬了麼?」

  妙儀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有點煩的把棋子一推:「不下了不下了。聊聊嘛!」

  熊裕怕她問棋院的事情,他實在是說不出口祖父已經被人毒啞了一事,也說不出自己的奔波掙扎和擔憂。在她心裡,棋院還是以前那個小夥伴一起鬧騰騰,有爭吵矛盾卻也互相較勁的地方。

  熊裕緊張道:「要聊什麼?」

  妙儀歪頭,想了半天:「你幹嘛要幫我擋那個箭啊!」

  熊裕一時啞然:「……我只是當時的反應罷了。覺得後面好像有危險。」

  妙儀趴在桌子上,手臂搭在桌沿,袖子滑上去,她實在太好動,戴不得玉鐲銀環,只繫了一根彩繩,鬆鬆垮垮的套在她細瘦的手腕上。她就像是一個實在找不到話聊的多動孩子,恨不得一會兒問問天為什麼藍人為什麼死一樣,隨便找話說。

  說著說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沒心沒肺的順嘴問出來了:「那你為什麼要親我啊?」

  熊裕正在望著她手腕發呆,一時沒有聽見。

  妙儀又覺得這話讓遠遠站在外間的丫鬟聽見不太好,又以為是他故意裝聽不見的,撐著桌子跪在榻上靠近他。手一拿走,熊裕猛地反應過來,她卻拽住他耳朵,一手攏著嘴邊湊到他耳邊問:「我說呀——你為什麼要親我呀!」

  這聲音一點都不算小,熊裕只覺得自己耳朵裡灌滿了輕飄飄的氣體,他回過頭來,臉有些不容易看出來的漲紅,結巴了半天道:「——都過了多久,你怎麼還問。就算你問我,我、我也不知道!那時候沒多想——」

  後來想起來,明明只是碰了碰額頭,卻讓他想了很久的事情,熊裕自然不敢說。

  妙儀有些失望,有些感同身受:什麼呀……原來他也什麼都不知道呀。

  妙儀推了他一把:「不過腦子!」

  熊裕回頭瞪眼:這話居然用來說他?

  熊裕:「這種事情有沒有什麼所謂的,你、你別太當真了。」

  妙儀聽了他這樣的話,居然有點不高興:不當真算是什麼呀?

  妙儀道:「我也覺得沒多大的事兒,不用當真!這都很隨便的,我也親過肉腿和香腸,我也親過阿姐!」她說著,就跟逞強似的,忽然一把抱住熊裕的腦袋,在他腦門上磕了一下。

  熊裕只感覺她兩隻跟摀不住他耳朵似的小手抱住他的臉,這丫頭好似是拿兔牙頂著嘴唇在他額頭上磕了一下似的。

  熊裕被她的雙手冰得哆嗦,驚愕的抬頭。妙儀則是自己的牙齒磕痛了自己的嘴唇,她往後退了退,捂著自己的嘴不肯喊疼,道:「就是不算什麼的——」

  話才說到一半,對上了熊裕的眼神,她說不出來了。

  熊裕不如說臉上有些恍惚、有些驚喜、有些難以言明的複雜,之前熬紅的眼眶,深色的眼底,好像套住了她,妙儀這才後知後覺,卻只感覺有一隻手探到肋骨之間捏住了她的心。

  她從小到大,一些羞恥心姍姍遲來,她坐回了榻上,竟然有些坐立難安。

  熊裕捂了一下腦門,剛要開口,才說出一個音來,妙儀騰地從榻上站起來,捂著嘴急急忙忙喊道:「就是不算數的,我也不知道的!」從屋內衝了出去。

  丫鬟在外頭泡茶,妙儀下棋一般不要人伴著的,那位熊家郎君也是妙儀小時候的玩伴,她們就隔著一道屏風,想著也不要緊,看見妙儀衝出去,也嚇了一跳,連忙提裙跟著跑出去。

  走出了門,拐過了幾道小門,才看見妙儀悶悶的坐在外頭。

  她竟學會了撒謊。

  妙儀:「我剛剛手一滑,不小心嘴磕到了桌沿,好疼呀。」

  丫鬟以為她怕丟人才跑出來的,笑著蹲下來給她看,果然上唇內有點磕腫了。妙儀臉上有些紅,丫鬟笑:「你這樣突然跑出來,多失禮呀。你臨跑出去還喊什麼呀。」

  妙儀低頭喃喃道:「我、我一疼,下錯了一招,所以說不算數的。」

  妙儀:「……不算數的。」

  只留熊裕一人在屋內,似乎覺得自己額頭上被撞出了一個小坑,永久的留在了那裡。

  與此同時,殷胥正與大軍一同離開洛陽,南下眄州,帶軍出征。崔季明迅速攻略下鄂州附近的十幾個小村鎮,物資與援軍源源不斷的從江對岸而來,南周此時正在江南一帶與劉原陽陷入鏖戰,一時舉國震驚。

  言玉正在建康城內,南周境內幾乎屬於全國上下繫於他一身的情況。雖然各家也有當權,但實際上朝廷基本只有只屬於他的六部和圍繞著他的幾公,他又有一個約七人左右的舍人政事堂。基本所有的消息都由中央處理,再加上剩餘幾公也明白,如果再不聯合都只有死路一條,權利迅速的攥在了這一小撮人手裡。可以說這樣的朝廷看起來是相當不健全的,但只要是他能清醒一天,一切都在高效的運行著。

  南周境內也開展了一次科舉,但如同大鄴數年前的慣例,招收的人數非常之少。言玉確實是想招收寒門學子,但之前南方地區的州學和縣學就不如政治中心的北方普遍,只有健康附近人才輩出,經此戰役,各地的寒門學子就算沒死沒去打仗,也估計連果腹都困難,更何況參與科考。

  再加上大鄴春闈鬧的熱烈異常,人人皆知,許多學子從類似鄂州這樣偶有通商的口岸出發,假扮為商人、奴工,逃至大鄴境內,一路艱難的往靠近的州學或洛陽而去。不過由於南周境內開始實行百年前的軍戶制度,不少民戶都被選為軍戶,可實在家裡養不了馬更出不了兵,若是不出當兵的壯丁,全家都要押入大牢,不少人湊錢找私船或嚮導,通過隱藏渡口,乘坐那些個人名義下的小船,逃往大鄴境內。有些學子也會跟著這些軍戶,一起擠在船上北上。

  但畢竟造大船在南周是純粹的官營,跟造兵器造弓一樣死罪一條,所以這些蛇頭都是搬來的內湖漁船。這樣的小船趁著夜色過長江,若是吹微弱的順向風還好,可一旦遇見大風,十有八九都是船沉人亡,屍骨也找不見。

  這種行徑,言玉不可能不知曉,只不過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別流失人口太多,基本不管。一是,他還要靠混入這些人來讓南千滲透到大鄴;二則是這些人口和姓裴的姓鄭的手底下隱藏的戶口相比,不過是個零頭罷了。

  長江兩岸,頓時變成了兩幅面貌,一處剛剛經歷創傷卻也生機勃勃,經濟發達,不論是上層還是民眾都充滿了信心與優越,國力連年增長,成了南周不少人心中的仙境,卻也看起來滿身破綻;另一邊則鐵血森嚴,朝廷對州府的控制力加強,皇帝對朝廷的控制力加強,整個南周就像是一切為了戰爭般拚命運轉起來,防禦嚴密,戰鬥時卻容易力不從心。

  而且言玉對於大鄴的滲透,遠遠不及他所想像。

  不少南千的密探,在進入大鄴境內幾個月,便和頭目失去了聯繫。究竟是被北機發現了,還是他們想主動脫離南千已經不得而知。而且大鄴與南周境況很不同,南周往往是一家民戶,面朝黃土背朝天,祖上三代葬在一個山頭,一輩子不走出去一步。而大鄴不單是商賈,就連普通百姓的流動也很大,戶口轉移以及旅行、暫居等等的約束放的很開,不少民戶因為家中子讀書院、自家男女尋找差事等等的原因離開原住地。各衙門雖然都有詳細的關於流通的記載,但是南千的暗探作為普通百姓過去,根本沒有查的權利。

  再加上不論是南千還是北機的暗探,大多都是家境貧寒出身,被朝廷招攬為其賣命。有將近一半多的南千暗探,簡直就像是官家給辦了個綠卡,一旦到了大鄴就迅速切斷聯繫而後逃走,作為大鄴百姓生活在了境內。

  謝姑和柳先生也覺得這事兒不能再這樣下去,萬一朝廷找到了這些南千的人,怕是反而能從他們口中吊出不少消息,於是開始暫緩了滲透,加強對這些暗探的控制,準備想些別的辦法。

  言玉一直在調查崔季明的事情,卻因為南千的問題,只得知崔季明在崔家正式下葬入土,她作為二房嫡長子,名字永遠留在了家譜之上。而因為手邊不得不專注南周的內鬥,他一段時間沒有打探,就永遠的失去了她的消息。只是漸漸的,從山東河朔一代,「季子介」的名號響亮起來,到南周境內對她的傳言也是眾說紛紜,有的說她是凶惡的綠林出身,有的說他是季家後人。

  直到有些關於季子介和聖人之間的傳言,通過南千流入南周,他才漸漸懷疑起來——

  崔季明當初和端王幾乎是如膠似漆,她假死,已成為聖人的殷胥不可能不知道。

  直到這次攻打鄂州等地,不斷有軍報傳來,對他的傳言也越來越清晰。

  不論是打法,二十出頭的年紀,是胡漢混血的容貌……

  一切都昭告了事實。那個嶄露頭角的大鄴名將,受聖人恩寵的近臣,不是別人,正是崔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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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章

  言玉既然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名字,終於有了對象,就開始讓人拚命蒐羅她這幾年的消息。

  季子介如今算是大鄴的焦點人物,想得到她的消息並不難,很快的,就算他被桌案上層層疊加的摺子困在了建康,卻也收到了關於崔季明的一厚摞卷宗。

  言玉雖然名義上是皇帝,但他極為厭惡黃袍、龍椅之類的,建康的國宮內是有一把朝堂上的椅子,不過是金絲楠木雕成,盤龍雕刻也不過是花紋之一;他自己平日裡也只穿著玄色圓領常服,前朝玄色為貴,胸前用銀線繡有盤龍。但如同在大鄴盤龍並不是皇帝專屬,王侯國公甚至都有穿著,所以他也特意讓四公的朝服上繡有盤龍。

  明明是他自己厭惡皇家那一套,在四公眼裡卻變成了他的留面和讓步,手中權力一步步被言玉削弱,他們的軍隊和勢力都不如言玉,再加上各姓掌權的小輩都開始向言玉靠攏,一個個在不滿之後,得了這麼點顏面,心裡也平衡了起來。

  裴敬羽、鄭湛這類的老臣還想給自己爭取機會,一個個跑出去打仗或是去地方監察,雖然有撈油水、爭權力的心,但也算是為了南周好,言玉也知道人不可能沒私心,就當作是不知道,讓南千和隨隊的官員先捏住了裴敬羽的把柄,再酌情考慮要不要治他。

  此刻他身著玄衣,坐在國宮內藏書閣的二層,給自己留了一小片空間,正在猶豫要不要真的翻開關於崔季明的卷宗看一眼。他知道自己一旦看,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假裝她的可有可無,就會無法停下來的想去搜尋她的一切消息。畢竟已經真正離開她身邊快六七年了,他大部分時光都是靠那些紛至沓來的關於她的消息而度過的。

  這種抵抗最終沒有成功,他伸手將一沓卷宗放在了自己膝頭打開。

  卷宗上講的或許並不都是真的,卻很詳細,從她最早如何出現在叛軍之地,攫取魏州,到她在短短半年內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地域。她在山東剛剛起步後一年多,聖人親征,她協助聖人攻下鄭家的主城,殺死了鄭家的幾房老小,拿八州獻於聖人,直接讓朝廷掌控了整個黃河一帶的麼命脈,手下士兵也一躍成為攻打叛軍的主力。

  字裡行間沒有描寫過太多戰爭的場面,言玉卻能明晰的讀到兩點:一、她真的是在山東河朔一代,在狼群之中玩命。二則是,什麼獻八州於聖人絕不是巧合,而是她早早就打算替殷胥打下山東。

  而後她幾乎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橫掃佔地是她原來魏青三倍大的河朔,與聖人聯手,在四個多月內徹底平復了叛軍之地。

  然後便是她的陞官加爵,她的一派榮光,還有鬧的沸沸揚揚的聖人與她的傳言。

  整理這份材料的是柳先生,或許他也不夠公正,對手頭這份整理出來的卷宗有所刪改。言玉看著那短短幾行關於傳言的描述,理智的想……必定不止這些。

  崔季明是心裡極喜歡他的。

  雖然言玉時而自嘲,不明白她到底為什麼喜歡他。但她是個渾身燃著火一樣的性子,年少時都能拉著端王在寺內荒唐,如今也不可能不出入宮廷。

  聖人又對外宣稱既有了儲君便不著急成婚,也算是給她的承諾。不婚的帝王,出入宮闈的將軍,他只要隨便用腦子想想都知道可能會有的風言風語,只是這些風言風語或許……也會傷害她吧。

  後頭還有些關於她作戰方式的淺析,但畢竟跟她打過仗的將領基本都在土裡了,可信度未必有多高。他看著這幾頁紙,已經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想法了……

  然而他腦子裡想的她,身邊卻往往擺脫不了遠遠見過的殷胥的樣子。

  他一閉眼,看到的更多是她的側臉與背影,正在興奮的與殷胥說話,對他一派歡聲笑語。

  她肯為他衝在第一線賣命打仗,這是何等的……

  她曾經一身布衣,雙手炙熱的捏住他的肩膀,說過的:「我心裡早早有了旁人,我願意為他拼了命去,我願意為他打一輩子的仗,你能得到什麼啊?!」

  言玉也明白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崔季明絕對是殷胥手中一把無往不利的尖刀,如今正插在南周的要害,如果想要自保,就必須先對付她。否則任憑她向上聯合打荊州,向下佔據幾大湖,那就真的是奪不回來了。

  可卷宗中對於鄂州之戰的描寫很細——就算是不那麼細,他也想像得到她的艱難,她受到的反擊和損失,想像的到她滿頭是血雙手持長刀衝在最前線。

  他不可能拱手讓她,崔季明是來統一江南的,遲早會有一場對決。不過是早下手,他勝算更大罷了。

  耳邊,隱隱好似傳來了她的聲音:「求你了,不要總覺得我還是那時候的小丫頭了,把我當個將領看吧!」

  此時正是鄭翼被宮人領進來,穿過夏末潮濕的內室,外頭連綿的雨聲溫吞的傳入室內,他似乎有要事需要向言玉稟告,轉過書架時,言玉也正抬著眼看他。鄭翼瞥了一眼他凸起的顴骨,心中暗暗道:兩個病怏怏的殷家人各踞南北,他們這些謀劃已久的世家都快成了笑話。

  言玉率先開口道:「你先去叫人聯繫黃璟,我要他親自派兵突襲荊州,台州水軍聯合荊州本地士兵,割裂宜昌殘留的鄴兵和季子介的鄂岳軍,把守荊州。」

  鄭翼想來商議的便是此事,黃璟一直是南周水軍之中最為強力的一支,他以為會是言玉手中後來的重要棋子,沒想到這樣就打算出動了,果然對待這頗為神秘的季子介不能小覷啊。

  他點頭:「黃公一定會同意的,到時候帶兵人數由黃公來定把,咱們幾處內湖囤積的大船也要準備即刻出動了。」

  言玉點頭,末了補上一句:「傳話給他,以殲滅季子介手下精兵為主。此役沒有輸的餘地。失了洞庭湖一帶,他便也不用回來了。」

  **

  殷胥隨軍而行,雖有乘車,但是中軍是去支援沔州的,行軍速度不會太慢。隨著往南而去,本就是夏末,陰雨也跟著多了起來。後來到達襄陽,轉乘大船,同襄陽的部分水軍一同順流而下,就快到達沔州時,卻忽然急報傳來,說是沔州去不得了。

  殷胥驚疑,沔州難道不是崔季明的大後方,難道被南周打下來了?軍報很快到他手裡,攤開地圖一看,才發現並不是沔州被打下來了,而是南周將士竟然奇襲向了復州。

  復州是大鄴並不靠江的城池之一,它在荊州和沔州之間,江水通過荊州沔州,彎了個向南的半圓,正好繞過了復州。南周似乎還沒有大軍抵達,然而卻有一位將領提前到達長江對岸,帶領一批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和一些當地士兵,連夜橫渡江面,突襲復州。

  而此時崔季明已經到達了荊州,復州就算是她的背後被捅了一刀,如今還不知道對方具體的人數,復州遭受了圍攻卻還守得住,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會不會去攻擊崔季明的背面或是攻擊沔州。

  殷胥這個千里迢迢來的吉祥物,可不能以身試險。

  殷胥也明白他們,畢竟這次全面戰爭,大批中軍被調走,實際在他手邊的兵力並不是太強。而且這是兩國開戰,一旦他有了個好歹,就算是只受了傷,也會讓南周士氣大振,己方受損蒙羞。

  但他絕沒有坐在這裡看光景的打算。他沒有真的上戰場殺敵過,但是在背後主持、見識過的戰役絕不少了,他當即決定道:「他們既然不肯露面,復州也沒有危險,我認為對方的人數不會多的,只不過是想讓崔季明動搖罷了。可有消息說來的將領是誰?」

  俱泰也是隨軍而來,聖人不帶崔元望卻帶他來,也讓人分不清是信任還是防範。他答道:「前一段時間有軍探聯繫我們,認為很可能是當年台軍水軍主帥黃璟。但台州是在建康南邊六七百里的位置,怎麼可能這麼快到達這裡。」

  殷胥道:「所以才只有名將,沒有精兵。黃璟畢竟是四公之一,當年在南周是跟言玉一隊的,權力畢竟也不小,不可能天天圍著台州那點地方。他能來得快,怕是因為正在荊州附近的地區行事,乾脆先獨自前來,台州的將士則晚一步才會到達。」

  俱泰也是聽說過黃璟的名號,當年六座大營的主帥,哪一個都不是簡單人物。劉原陽算是大鄴水師中頭一號的人物,但怕是他也不敢與黃璟相比。而且黃璟也不單是個將領,而是一家之主,是個身繫權勢,頗有政治眼光的人物,他注定了不好對付。

  俱泰道:「聖人的意思是,要我們支援復州?」

  殷胥望著地圖,沉思道:「不必。他打不下來復州的。突襲荊州,就算是打崔季明的背後,怕是也不會得太多便宜,突襲沔州?沔州是人數眾多的大營所在地,他只會覆滅在多幾倍的人數下。黃璟一是要讓崔季明恐慌,二是想要再一路北上,打到我們這條漢水支流上來。就讓他來吧,殺黃璟是對付南周的關鍵,我們就誘敵深入,然後讓他有去無還。」

  莫天平靠攏過來:「我們可以聯絡沔州大營,抄這幫北上的南周士兵的後路,直接把黃璟留在這裡。」

  殷胥點頭:「對,這只是一部分。聽聞宜昌的涼州兵,遭到了入蜀的南周兵的回擊,狀況十分狼狽,怕是很難和崔季明合圍荊州了。我的計畫是,主力離開漢水,我們從正北方協攻荊州,動用大軍,先打下荊州這塊重地再說!」

  俱泰聽出了別的意味:「聖人不會也要去吧……」

  殷胥:「朕自然要去。莫天平你派手下幹將去聯絡沔州大營,實施另一線路,而咱們大軍準備棄船登岸,從陸路南下,前往荊州。」

  殷胥以為崔季明本身就有實力打下荊州,自己前去不過是一針強心劑,然而剛剛抵達荊州一帶紮營的崔季明,卻也從之前的信心滿滿,一下子被潑了一瓢冷水,很快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們根本沒什麼絕對的勝算,對方出動了洞庭湖內屯兵的水軍,宜昌遭到大範圍反擊,附近的宜都又開始組織兵力,她打的是對方層層保護的要害,敵人已經排布好天羅地網。她成了赤壁之戰中的曹軍,怕是要有去無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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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3 00:31:09 |只看該作者
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一章

  崔季明不是吃了一口敗仗,而是面對著一個仙人球根本不知道該如何下手。

  岳州在洞庭湖內屯的水兵戰船到底有多少,崔季明不太清楚,她認為對方並沒有全面出動,卻也被眼前荊州的水軍的數量而震驚。

  以前江面幾乎被兩家均分,甚至有的流域因為大鄴商賈發達,而是控制整個江面,偶登南岸。如今靠近荊州的半邊江面,也被連天的船隻覆蓋。

  崔季明的計畫中應該有宜昌的涼州兵順水而下攻擊側面,然而他們卻一直收不到宜昌的消息,只見到了南周的巨船。

  快攻的計畫因為無法配合被一拖再拖,被南周知曉了計畫也是難免的。崔季明有想過撤兵,然而南周知道鄂州被攻打後,必定長江南岸的各大州城都開始了緊張的戒備,不論打哪裡,想要出其不意已經是很難做到的了。

  既然打哪裡都是困難,就在軍力還算強盛,士氣還算高漲的時候,挑最關鍵的來磕吧。

  她還是下定決心想要攻荊州,沒有辦法,就自己創造辦法。她所謂的磕,是自己絞盡腦汁想辦法對付,而不是真的讓士兵前赴後繼的敢死去撲,畢竟這才是戰爭剛開始。

  她先是接到陸雙的信報,說背後搗鼓他們的人是黃璟,他本人來到荊州一帶了。崔季明卻是有些畏懼黃璟的名號,畢竟這老頭二三十年來帶過的兵比她過眼的人都多。但她沒有回救復州的打算。陸雙的信報來的相當準確,連他們的兵器,服飾都有描寫,對方過江的兵力不過幾千人,又沒有運送攻城器械純屬突襲擾亂,她不能自己亂了陣腳。

  黃璟雖說是帶了一小部分人渡江,但她相信,以他的地位來說,整個鄂岳部分的戰局都已經被他接手掌控了。

  她要對付的地方將領,是準確且熟悉的一個人。

  於是崔季明想了個辦法,想從沔州一帶調大批船隊到荊州來。之前沒那麼做,就是因為從沔州逆流到荊州,江道中段有個虎視眈眈的岳州,而如今的岳州的船隻被大批調出來,想經過這段江道就不再是沒可能的事情了。

  但黃璟也是個將才,他如果知道崔季明的困境,難道不會猜中這個想法?

  崔季明反覆思索,想出了一計。

  一隊旌旗飄揚的船隊從沔州出發,往荊州方向駛來,大張旗鼓的經過長江,上頭滿載騎兵步兵,一副就是要去支援季子介的樣子。南周看著幾乎佔滿江面的船隊去往荊州,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止是他們船多,大鄴富得流油,也養出了如此規模的船隊!岳州和洞庭湖內的將士發現此事後,看到如此艦隊,也不可能輕易放他們走。

  荊州那裡算是南周圍住了季子介的魏軍,他們這裡就要做出打援的戰略來。

  他們立刻派出大軍離開洞庭湖,進入長江,追打那些大鄴支援的船隻。

  只是他們才進入江面,眼看著就要追上,忽然後方傳來消息,說是沔州隨即又發出一支船隊,卻沒有跟隨著往荊州而去,而是直襲的洞庭湖!

  這信報並不是洞庭湖上的水軍大營送過來的,而是連接長江和洞庭湖的埡口上的信兵看見後送信給他們的。

  這一下子就把追出來的洞庭湖水軍士兵嚇壞了,他們還沒接到詳細的信報,就立刻往回趕,也不去管那些去打荊州的部隊了。畢竟還不知道對方的底細,老家就要被掏了,誰還顧得上打援!

  卻不料剛回到岳州附近,就收到了駕船而來的士兵遞來的信報,上頭只寫著要他繼續追趕對方的援兵,進入洞庭湖的大鄴將士不過是打草驚蛇罷了。

  然而已經晚了,再回頭看,哪裡還能找到那旌旗飄飄的船隊的身影,怕是他們離荊州都要不遠了。

  而突襲洞庭湖的,則是七八艘大船帶隊的無數小船。畢竟是湖面寬闊,南周如今在這裡殘留的船數不過原有的四分之一不到,一些船隊還在湖內離長江較遠的位置,恰是戒備不嚴的時候。竟然就讓這幫人從埡口進來了,輕輕鬆鬆繞了一圈,南周的水兵反應也迅速,立刻靠近這些船隻,率先放一波箭,急速靠近,卻不料那些船隻也飛也似的逃離了洞庭湖,順著風順著水的回沔州了。

  而張富十帶著中了不少箭的大船小船離開洞庭湖,飛也似的回沔州的路上,也正看著遠處的江面,一批剛剛被誘出去的南周水軍急忙返程。他連忙寫一條短箋綁在信鴿身上,朝外送出去。

  對方在洞庭湖中還留有不少水軍,毫不驚慌,反應速度相當快,迅速就能阻止反擊,而且對方的水軍擅自回來——崔季明說過,如果是這樣的情況,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

  黃璟本人坐鎮在洞庭湖水軍,他根本就沒有往復州而去,那一批登岸的士兵,不過是用來干擾視線的犧牲品罷了。

  而身在洞庭湖的黃璟,看著自己追趕不及,對方的水軍已經沿江往沔州方向而回,只得撤回,心中便知道自己被這季子介耍了。

  這個季子介算準了他們的阻攔,更算準了他作為新來的主帥和本地水軍將領的步調、消息不統一。若是洞庭湖中留著的主將不是黃璟而是原來的本地主將,岳州信報兵肯定會先往內傳遞消息,再讓上頭決定是否要把那些出去追逐的船隊叫回來。而如果是本地將領和朝廷新來的主帥,那其中必定會有很大的嫌隙,因為心裡存在的親疏關係,信報兵就不會選擇先上報給陌生的主帥,而是著急遞消息給追逐出去的本地將領。

  這一刺探,很小很簡單的一件事,再加上洞庭湖中船隊的反應迅速,他的存在就被敗露了。這本來就算是一石二鳥的事情,再加一個附贈的就是,對方大船在湖面上有意調轉方向,側面對準他們,吃了三五波箭羽,怕是帶了幾千上萬隻插在船身上的箭回去了。

  你們大鄴不是有錢麼?!還連這點便宜都要順便佔了!倒是覺得箭矢不嫌多啊!

  黃璟都快氣笑了。

  這將領到底是誰?如此一副厚顏無恥的精明樣——

  但仔細一想,黃璟也笑不出來了。一大批援兵從他們眼前溜走,他們卻沒有辦法。洞庭湖的水軍不能輕舉妄動,若是也去荊州協助,洞庭湖就要空了。沔州作為他們最大的本營之一,肯定還屯有大批士兵和戰船,那時候他們就不是來鬧著玩了,就真是攻佔洞庭湖了。

  若是去打沔州?那就更沒勝算了,沔州和鄂州正好相對,如今全都是大鄴的掌控之下,連商賈來往的船隻都能佈滿江面,無數投機者來到鄂州,誓要將其發展成一個繁華州城——他們打沔州就是自己往套子裡鑽,等著被夾心。

  黃璟想來想去——居然一時覺得無法動作!

  這個季子介,是很瞭解他的,這一系列計畫,簡直都是為了他黃璟量身定製的。

  南周的高層有不少崔季明的故人,他們大多數人都會在很長的一段戰事裡思考一個問題,這季子介究竟是誰?

  而另一邊崔季明的船隊在夜色中抵達荊州對岸魏軍的大營,江面寬闊,水霧濃重的可怕,荊州城牆上觀望的將士只是看到遠遠的類似於光點一樣的事物在濃霧背後移動,那光點也十分微弱,以至於讓人根本沒法聯想。

  到了第二日白天,他們也確實不用聯想了,因為陽光下已經能看見了,簡直就是對方施法從天而降一般,北邊的江岸上也排佈著幾乎陣仗不輸給他們的船隊……

  不過就算是這樣,崔季明也沒有太多勝算,這場仗絕對不會好打。她望著對岸巍峨的荊州城與隔江對峙的水軍,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在她想出辦法之前,對方千萬不要率先攻擊。

  然而荊州雖然也抱有這種想法,卻更有試探之意,雙方的船隻在江中遭遇,雙方加在一起不過十多艘大船,打了一場接觸戰。崔季明這方稍遜一籌,輸給了對方,對方的大船也被毀了大半,狼狽回撤。

  至此,雙方似乎都對對方的勢力有了個把控,崔季明本來登船遠遠觀望,看到一半便也幾乎知道了結果,有些憂慮的放下望遠鏡準備離開,卻看著一葉輕舟靠近他們的船隻,滿臉驚喜的信兵傳來了讓整條船沸騰的消息。

  聖人帶領中軍將領莫天平,挾四萬多兵力從陸路南下而來。

  崔季明說是得救的那種大喜過望,更像是被某人的著急和小浪漫擊中心臟的那種飄飄然。雖然她知道這是嚴肅的戰事,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覺得這是至高無上的浪漫手段了。她捂著心頭,旁邊得獨孤臧還以為她要犯病了,就看著崔季明立刻從大船上爬下來,跳上輕舟對獨孤臧道:「我先回去一趟,既然大軍前來,我們的佈陣都要變化了。」

  獨孤臧斜瞥了她一眼,沒戳穿,哼哼兩聲算是當聽見了。

  崔季明一葉輕舟率先回到軍營,在荊州北岸的整片軍營看到大軍前來,也陷入了一陣沸騰。然而崔季明往主帳走的一路上,只聽到有人討論是莫天平來了,卻沒有人提及聖人,崔季明心中鬆了一口氣。

  果然他沒有大張旗鼓啊。

  兩側的衛兵掀開主帳的帳簾,就算是竹架布面的營帳,裡頭也有些潮濕悶熱,天光照耀著塗過蠟的布帳,裡頭是一片通透的黃色,莫天平正在和董熙之問話,殷胥一身深灰色的布衣,背著手站在一邊聽著。崔季明難得見他戴著軟布冠,崔季明從背後看見他撐在桌案上的手和後腦,就在想——如果不是把所有的髮都束進冠內,留出一部分來披在肩上,雖然不正經,但一定好看。

  崔季明一進帳,這幾人還有她手下些別的將領也一併回過頭來,莫天平對她拱了拱手,笑道:「不知道我們來的算不算是及時。」

  殷胥轉過頭來,他面上有些疲憊的痕跡,顯然是一路騎馬過來的,嘴唇有些發乾,捏著地圖的手指緊了緊,唇角微動,似乎是露出了個笑的神情。

  崔季明一霎那真覺得他是永遠都能在她需要的時候從天而降了。

  只是話卻不能這麼說,崔季明行禮後道:「這裡太危險了,聖人不該來的。」

  這是一句官話套話,殷胥卻眼睫垂下去,嘴角也跟著壓下去,顯然心裡被這幾個字給弄的滿心期待澆涼了大半。崔季明有些後悔,但又不好再收回,周邊人倒都覺得她這句話說的沒錯,莫天平也只得感慨道:「畢竟拿下荊州是重中之重啊,聖人心中也是很在意。」

  崔季明又瞥了一眼他沉下去的臉,悻悻的拿指節蹭了蹭鼻子。

  幾人站在屋內,先商議了一下大概的局勢,但崔季明認為要制定出新的策略來,怕還是要一段時間,不可能幾個人站在這兒就講出來。莫天平道:「一路奔波,連夜抵達,我們這些武夫倒是不要緊,應該先讓聖人去休息。」

  殷胥站在主帳裡不肯走:「朕不累。」

  董熙之這個表面呆傻的眼力精立刻道:「莫將軍,您這四萬多可也不是小數目,如今現在還沒紮營吧。這附近地勢複雜,怕是駐紮的地方還要好好挑選。而且您手下的士兵如果要作戰,估計還有一大部分要乘船,我們魏軍肯定要先有乘船的演練才可能讓他們上戰場,您跟我來,我來安排。鄂岳一代的戰況就讓季將軍給聖人匯報吧,聖人畢竟才是中軍的總管。」

  莫天平倒是沒太想多,點頭跟董熙之離開,卻看著一群本來在帳內的魏軍將領,也都低著頭跟著出來了。

  莫天平這會子理解了:「……」

  帳內無人,崔季明走了兩步,指了指地圖,話卻與地圖無關,打趣道:「聖人既然來了,這主帳便不再是我的主帳,肯定要給你用了。你來了就是搶我的位置的,一下子就變成你是老大了——」

  殷胥一把合上地圖,沒有看她,撇過眼去開口:「朕不是不該來麼?」

  崔季明一把拽住他的衣領,笑道:「你對我說過多少客套的官話,我何時放在心上。我想讓你來,又怕你來吃了苦。你帶兵前來,知道幫了我多大的忙麼?我這幾天愁得都快禿頂了。」

  殷胥讓她說的,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她頭頂。

  兩個風塵僕僕的人靠在一起,崔季明踮起腳尖,靠近他:「你嘴唇好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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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二章

  她這麼說,殷胥下意識的舔了舔嘴唇。他真的是某些細節就要迷死她了,就算是說去舔一舔唇,他也不是將舌微微探出來,而是牙齒咬住下唇,將唇抿進來,毫無自覺的矜持中輕輕濕潤了一下唇。

  他垂下眼睛來,卻看見崔季明跟放光一樣的眼神。

  殷胥開口,聲音壓的低低的,好像只往她一人耳朵裡送:「……你為何這個表情?」

  崔季明連話也懶得說,抱住他脖子就要往下拽,歪過頭去快且準的咬住他的唇,幾乎毫不講理的就將唇探入他口中。崔季明有一種自己肆意破壞了某人的矜持優雅的快感,報復性的伸手去捏著他脖頸,一隻手探到他腦後,一把拽掉他的軟布冠。

  殷胥實在是吃痛,不單是因為她的尖牙利齒,也是兩個人都是風塵僕僕,江邊的氣候也沒阻止兩個人看起來像是跨越大漠的旅人,乾裂的唇蹭在一起,磨痛了彼此,以至於讓殷胥生出一種跟她在沙地上親熱的錯覺。

  殷胥又喜歡她這樣的主動,又實在是吃痛,示意性的推了她一把,結果就推到了崔季明鎧甲在外的鐵胸,滿手冰涼紋絲不動。

  殷胥:「……」

  他雖然也覺得背心發熱,兩頰滾燙,看著她的動情模樣,覺得心都能掏出來。

  只是崔季明簡直是跟他睡熟了就更不知道收斂,以前的接吻水準如果是大師,如今就算得上魔王級別,有的是法子要他神魂顛倒。卻也就像是個上輩子饞鴨舌饞死的,對他是死不撒口。

  他也沉迷了,想去抱她一把,一使勁兒,她那身甲沉得簡直就是多加半個她,殷胥硬是沒抬起來。崔季明悶悶嗤笑一聲,微微撤開點,她的嘴唇這會兒倒是不再乾裂了,幾乎是嫣紅的。崔季明面容上很少出現這樣的豔色,看的殷胥忍不住盯住了她的唇。

  崔季明:「我這身鎧給你,你都能壓的動彈不得,你以前穿過的那黃金戰甲,為了怕壓死你,都只敢做成鎏金的,裡頭還是中空的。要不我脫下來給你試試?」

  殷胥聽到脫,立馬想多:「還是算了吧。這個時間不合適。」

  崔季明反應過來:「……你這樣到底算是理智還是精蟲上腦?」

  殷胥思索了一下,與她貼著,道:「我們這樣見面光想著親熱是不是不太好。你覺得這樣正常麼?」

  崔季明坐在了旁邊,拿過他手中的地圖,她知道應該趕緊說點正事,總是不忍心用這點美好的時間。她思索了一下,還是把地圖隨手拋在了桌案上,心想,就好好看他一會兒再說。

  她轉臉,隨意的坐在桌案上,一會兒還要去派人將遭遇戰損壞的船隻收回來,她需要看船體最容易被攻擊的位置。此刻,崔季明笑道;「還不是咱倆只要見了面就說說說,把能說的話都講完了。還能有什麼話好說,講的不是往事就是老梗,彼此都知道對方下一句要說什麼了。」

  殷胥也坐在了桌案上,肩膀靠著她穿著鎧甲的手臂,道:「你是說跟我已經沒話可說了?這才多少歲你就這樣,往後我們都要不說話了麼?」

  崔季明笑:「不說話見面就啃嘴?瞧把你美的。」

  殷胥斜眼。

  崔季明有一種渾身重負一下子輕了的的愉悅,縱然下一步還要仔細謀劃,但殷胥過來了,她一下覺得事情就都不難辦了。曾經她還想過,殷胥親征只會是軍營的麻煩,如今看來,那點麻煩算是什麼,他是她的定心石。

  兩個人大老遠的相會,在陣營前線,一個主帥一個皇帝,坐在一處,全是這些無聊卻又想說的小廢話。

  不比殷胥大部分時間都在瞎想,崔季明只是偶爾和他坐在一起,什麼也不說話就很舒服的時候亂想。如果她不是和他心意相通的人,而單純的是仰慕、協助他的臣子,是和他志向一致的知己,面對疆土只談理想,濁酒一杯共對艱苦,是臣死君淚、君死臣亦往的關係,會不會別有一番感覺,會不會這時候相見,已經開始探討起了戰略國策。

  然而崔季明又想,自己雖然也老是跟他膩歪,但也有一半的她,算是和他志向一致的臣子。

  若說讓她完全拋卻掉情愛與思念,單純做一對相扶持的君臣,或許蕩氣迴腸,友誼精誠,但她有私心,她不肯。她一定要去看著他講述下一步戰略的時候,聽懂了、激動了,突如其來的去吻他。

  若說讓功成名就一回厭倦了打仗,單純做個妻子她肯不肯。這個想法崔季明以前沒有過,如今想來或許相處的時間更長,感情的細節更多更觸動,但她怕是也不肯。她跟殷胥的感情,一直跟大鄴的跌宕起伏系在一起,一直是大鄴在變化,他們就變化,大鄴在成長,他們也在成長,糾結眾多,一路心思婉轉,卻也是大刀闊斧的熱戀,是夾縫生長的著迷。她想像不來一直不變的細水長流。

  崔季明亂想著,沒說話,兩隻腳在帳內的沙地上亂蹭,用腳劃出一個圈來。殷胥知道她在想事情,他想要跟他說話,於是橫插一腳,擋住了她,幼稚的把那沙地上的圓形破壞。崔季明莞爾一笑,殷胥如今有些理直氣壯的幼稚,他不再紅著臉躲開她的目光了。

  她忽然道:「你說我要是根本不會打仗,是個窩在家裡長大的,你還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殷胥的神情最開始卻不是猶豫,而是驚喜。他算是頭一回聽崔季明問這種問題,覺得她也懂得對他患得患失了。然而真想起答案,卻猶豫了:「你要聽真話麼?」

  崔季明驚奇:「你長這麼大,還會說假話?」

  殷胥面露難色:「就算你什麼都不變,只是不再打仗,只是個普通的庸碌的人……我覺得大概我不會。就算會,怕也是只能一時吸引。」

  崔季明面上露出了個孩子似的笑容,兩邊酒窩顯露:「那我一樣。如果你是個昏君,就算不昏,只是庸碌無能,那我也不會。你再好看,再可愛……我怕是也心裡掙扎一番還是不會真的跟你在一起。」

  殷胥也笑了。

  他知道這些話心裡早就有答案,但就是想千里迢迢聽她說。他記起崔季明說過什麼冬天暖手的烤紅薯,那他心裡大概就是塞了一個烤紅薯的感覺。

  殷胥很容易被她這樣表忠心的話語撩動,他靠近她:「你這個鎧甲,讓我沒有碰到你的感覺。你把手甲解了。」

  崔季明解了手甲,露出手背來,又添了點新傷,指甲側面都不算太乾淨,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殷胥靠近她,手艱難的圍攏住她的鎧甲,將胸膛貼近她。

  崔季明不知是笑他傻還是傻笑,將頭偏靠在他肩膀上,實際上護肩也很大,她依靠的有點艱難。

  殷胥靠著她,聲音小到有點色情:「你這鎧甲沒法隨便脫,但是我穿的是普通的交領長衣。」

  崔季明眼睛死死瞪著他腦後散下來的一兩根髮,鼓起嘴唇吹了吹,看著他細細軟軟的髮絲飄了飄,蕩回了她臉上,黏在了她唇上。她後知後覺的聽見這句話——

  怎麼著?殷胥這意思是他可以脫,她不脫就行了?這怎麼搞?全副武裝的空間站搞精準定點對接麼?

  她也不知道是興奮還是嫌棄:「哥你真會搞。你說我這鎧甲沒有護襠,撩開前面的護甲,下頭的褲子還能扒下小半截比拚迎風撒尿,是不是便宜你了!」

  殷胥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氣的狠狠在她鎧甲上拍了一巴掌!

  殷胥:「我是說我碰不到你!但是你可以碰碰我!」

  崔季明吸了吸口水:「你說碰哪兒。哪裡想要點哪裡!」

  殷胥只是想讓她跟他擁抱在一處,就算是拿手碰碰他脖頸他也覺得高興,她這話讓他說的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了。殷胥想了半天,還是要臉佔據了上風:「抱著就行了。」

  崔季明突然興奮:「那哪兒夠?你打扮的跟個書生似的,我好容易在你面前穿著一整套戰甲,就這麼放棄角色扮演的好機會?」

  殷胥聽到她嘴裡冒出來新詞兒,好奇起來:「那是什麼?」

  崔季明:「快快快,你先撲到我懷裡,說聲什麼『軍爺,你可要給小民做主啊!』」

  殷胥:……她又犯病了。

  崔季明不管他的不配合,一把上去摟住:「哎,你這書生,跑的這麼妖嬈作甚!有誰還追你麼?你不先讓軍爺給你檢查檢查,身上是不是帶了什麼利器刀劍!咦,刀劍倒是沒有,槍卻是有一把。」

  崔季明還真上下其手起來,一副要搜查的模樣,撥弄的他衣帶都鬆開了。

  崔季明剛要開什麼黑纓長槍的黃暴梗,殷胥就先把掌心糊在她臉上往外推了:「你是不是又欠了!」

  她卻不理,被糊了一臉五姑娘,聲音都悶了一半在嘴裡,卻依然把殷胥的戲份也給演了:「別呀軍爺,我身上沒帶利器,哎呀——別摸了!這裡好癢呀,別摸了!」

  殷胥聽見崔季明居然學他平日裡沒什麼起伏的聲調說這種台詞,氣的真是想掐她都無處下手。

  殷胥惱羞成怒:「崔季明!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崔季明把他手拿開,勾唇笑了笑:「某些人想讓我摸又不肯說,那我有什麼辦法。」

  殷胥:「……我……只是還沒說而已!」

  崔季明:「好,那你坐下來。我這是專業按摩技師,你說哪兒不舒服我給你揉。」

  殷胥沒說,捏住她的手,摁在自己胸膛上,崔季明捏了捏,他瞪眼,崔季明道:「哎喲我感覺你胸變大了——?」

  殷胥大窘:「胡說八道!這話是用來說男子的麼!」

  崔季明:「你腦子裡都裝的些啥!我是說感覺你最近有練騎射,似乎比以前結實了一點。」

  殷胥這會兒倒是有點不著痕跡的小得意了:「嗯……既然要到戰線來,也想著至少別拖人後腿。登基之後就沒怎麼習武過了,感覺變弱了……」應該說是後來就放棄習武來抵抗某人了。

  崔季明解開他外衣將手貼過去,悶悶傻笑著看殷胥閉著眼一副不從的樣子,伸手圈住了他的腰。一身鎧甲還在,她恨不得故技重施又蜷到他懷裡去,像個扭來扭去的穿山甲,殷胥摁住了她:「你可行了吧,穿著這樣扭什麼扭。」

  崔季明固執的把自己凹成一個蝦米,腦袋貼到他心口去。殷胥語氣嫌棄,唇角卻掛著她不抬頭看不到的笑,手一圈把她腦袋抱住了,揉了揉她耳廓,道:「洛陽發生了不少事,我跟你說說。」

  崔季明點頭,她不在殷胥估計也很久沒跟人好好掏心聊了。

  殷胥語氣很平淡,說起了博總是喜歡赤腳在宮內亂跑,大家都叫他是赤腳大仙下凡,他正到了開始頑皮起來的年紀,殷胥忙,只有薛菱待他比帶殷胥還親熱的教。

  說起來柘城之前就早有歷練,畢竟領著王爺名號,他想去各個軍營,沒人敢收,他聽聞兆去了朔方,居然羨慕起兆來,非說自己不要王爺名號也要去打仗——殷胥無奈,只能跟朔方的主帥好好商量,把他送過去當個中層將領。

  等等雜碎小事兒,他腦子裡倒是記得清楚,攬著她在說。

  只是殷胥又道:「我跟你說說,你就也把發生的事都告訴我。鄂州怎麼打的,最近發生了什麼。」

  崔季明小小的掙扎了一下,道:「我聽你說行,別讓我說,我說不出來。」殷胥抱住她後腦不許她亂動。

  殷胥道:「你與手下說不得,不與我說與誰說去?我聽能聽著……」

  崔季明笑了:「因此不能跟我說。我往後還要打仗,說完了就忘了,你心細,都會記得。有時候帝王心軟,真的太在乎下頭每個人,會讓你難以做決定。做了決定也知道背後的代價,只會讓你煎熬。可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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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三章

  殷胥最後還是沒能得到她的訴苦,崔季明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道:「對中原內部的戰爭快點結束吧。打仗總要自我說服自己是正義的,雖然我也明白統一意味著長久的和平,但望著他們,很難說服自己是絕對正確的。如果可以,以後我還是想回涼州去。」

  殷胥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去駐守邊關?!你就不能在洛陽待著養老嗎?」

  崔季明:「真不找點事兒,我能閒的蛋疼。估計會在洛陽待一兩年,但要是領兵肯定要去周邊的大營。要是沒什麼戰事,我常回來就是——」

  殷胥讓這個「崔季明駐守邊關一年回來兩趟」的可能性驚到了,差點張口說:朕在洛陽設個大營行不行。

  崔季明卻沒跟他細談這個話題,很快的就有人匯報,說剛剛那場遭遇戰,大鄴這邊被損毀的船隻又被拖了回來,先頭將士在這場試探的小戰役中也有不少傷亡。崔季明就要讓人叫著賀拔羅去查看船隻的時候,殷胥開口道:「在一年前朝廷曾經默許你二妹手底下的蜀商向南周販賣船隻,當時對方以極高的價格買走了蜀地幾乎所有建好的大船。後來我讓戶部做出勃然大怒的樣子,實際上那批船藏有一些極細小的問題。」

  崔季明眼睛一亮:「你是說,他們的船有問題?」

  殷胥道:「我進賬之前已經讓耐冬將船隻的圖紙交給賀拔羅了,給他一段時間,他應該能想出具體的應對辦法來。如果能在此役中發揮效果,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崔季明思索了一下,卻搖頭:「就算我知道,這一次荊州對戰,我也不會告訴將士們用這個弱點的。畢竟今日對戰,我們可以登岸,但下一步要是打岳州,侵佔洞庭湖就是純粹的水軍作戰了。今日若是用了這個法子,黃璟知道了,到時候洞庭湖就不會好打了。」

  她想把制勝法寶用到刀刃上。

  從某種局面上來看,崔季明確實具有遠瞻性,荊州的船隻數量比他們多,而且他們的目的是攻取對面的城池,因此還是要讓將士登岸攻擊才對。

  崔季明想了一個老招。之前用了個順帶的草船借箭不過是當玩玩,也並不真的缺箭,但這時候想用一招火燒赤壁,可就是要來真的了。

  荊州船隻眾多,為了防止崔季明的攻勢,再加上船隻數量超過了荊州江岸的承載力,不得不彼此靠近,頗為緊密的排列在荊州前。對方畢竟是水軍實力強,隨時準備出擊,自然做不出鐵索連船的傻事兒來,但這樣緊密的排列,也足夠火攻為對方造成一定的恐慌和傷害了。

  崔季明又讓偵察兵反覆以小船來往試探,她還怕對方也像她一樣對於火燒赤壁這種初中必學課文爛熟於心,還跑去問了問殷胥,知不知道曹操鐵鎖連舟被黃蓋假降燒了船陣的故事。

  前世半個文盲崔季明自然不知道這是宋代以後才有的演繹故事,在如今只不過是史書中寥寥幾行,殷胥是個沒少讀史的,只道:「三國志中只提及過『煙炎張天,人馬燒溺死者甚眾』罷了,倒是有些雜書中有提及過黃蓋假降,我記得是……江表傳中說的很像你說的版本,如何在江中燃起船隻,如何衝入對方的船隊中的,但描寫也不過兩句。只是讀江表傳的人並不多,我都是閒來無事時看的,對方未必會知道。」

  殷胥都說讀這書的人少,那應該是真的少。崔季明這就放心了。

  崔季明又去讓人測了測最近的風向,掐指算了算開始入秋的季節,這附近有幾天開始不下雨了,心中才有了些數。

  第二日夜,無數條船隻沒有燃燈,趁著昏暗的夜色以各個方向從荊州出發。正是季節交替,長江沿岸的這一代並無主導風,徐徐的在江面上吹拂著,而十幾艘中等大小的船隻,正在將士飛速的搖槳下箭一般的靠近江中心。

  這些船上都是最熟練的水兵,他們能準確控制船隻的行駛方向。

  明月被薄霧遮掩,江水拍打著荊州的岸邊,深夜中在船上戒備的南周將士們也不可能聽見遠處的搖槳聲。

  只是因為不能順風,直到過了江心這些船隻才掀開了油布,一點火星照亮了船上隊正的面龐,他將火信隨便一扔,草棚與船中上鋪設的乾柴瞬間燃起了火。身著短打立在舟邊的將士們相視一笑,往後一躍,如游魚般躍入黑色的江水中,手臂撥起灰白色的水浪泡沫,向回去的方向游去。江心提前預設了幾條接應他們的小船,他們提前記下了位置,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們,坐在返程的船上,然後一邊擦乾身子一邊盡情欣賞。

  這些快船還帶著剛剛奮力搖槳的速度,來的時候位置已經相當接近,在甲板上戒備的荊州士兵看見了十幾個火船,也算反應夠快立即吹響號角。

  但是這號角的聲音剛剛吹響,那些船隻就已經抵達!

  他們的大小幾乎是恰好能擠進對方船與船之間的縫隙之中,上頭裝滿了油罐,油罐密封並不會燃燒。在幾層木板下又埋了黑火藥,等到幾層木板被燃起之後,下頭的黑火藥才見到火,猛烈的將整艘船都炸開,上頭的油罐也跟著炸開,油飛濺在了兩側船身上,木板碎屑和因為質量差而沒有燃盡的火藥渣,崩的到處都是——

  這簡直就是擴散性的燃燒。

  再加上入秋之後,最近有幾日沒有下雨了,這些塗滿桐油的大船雖然蒙著一層江岸水霧,卻也有最前排的不少船隻開始燃燒起來。因為甲板桅杆為了防腐,都是浸透了桐油的,一旦燃燒起來就很難再停下來了!

  荊州主將也在大船之上,他立刻命令那些燃燒大船疏散。然而船隻之間傳遞極為準確的命令是很難的,擊鼓鳴金也只能讓人理解大概的意思。但那些燃燒的船隻也顯然明白可能發生的事情,立刻命人朝外駛開。然而這樣已經晚了半拍,不少中間的船隻也開始燃起火來——

  而更可怕的事情來了,因為排列比較緊密,外頭的船隻移動後才會給中間的船隻留出空間移動。就在最外側燃燒起來的船隻移開到江面的時候,居然他們才發現居然又一批剛剛燃起火的快船到達了。

  崔季明知道他們的機動力,反而利用這種移動,來打時間差,一層一層的攻擊而來!

  前頭燃燒的船隻不走,火遲早燒到後頭;可一旦要是走了,就是讓新一批的火船衝入他們內部。

  這些小船都是漁船小舟改造,成本極低,燒了也不可惜,再加上油罐壓木板、木板壓火藥,崔季明用爆炸的方法彌補無風的缺陷,就算是對方船隻沒有連在一起,爆炸也擴散的極快。這些船隻不少都是舒窈手下的人給他們建造的,為了能在長江上下游長時間航行,桅杆極長,船帆極大。一旦一艘船燃燒劇烈,桅杆倒塌,塌下去壓到的船隻幾乎也沾染了火星,立刻燃燒起來。

  但畢竟是船體眾多,被漫天大火覆蓋的船隻也不過四分之一。但幾十艘小船燃燒對方四分之一的大船,這已然算是可怕的懸殊了。

  荊州水軍一部分將士紛紛慌張跳船,另一部分則逼出了鬥志,甚至有燃燒著的大船打算渡過長江,撞到對反崔季明的船隊中去。江面上不少沒有燃燒的船隻,拚命頂開,離開江岸,而幾艘幾乎都快被燒到沉沒的大船,在快到達北岸大鄴的軍營時,才發現——

  對岸根本沒停幾艘船,季子介的大營卻保持著戒備的狀態,上萬將士正列陣在大營外,死死盯著這艘燃燒著靠攏過來的大船。

  但這個人數也不過季子介大營的四分之一。

  他們的船呢?他們的兵呢?

  在荊州北面烈火熊熊燃燒的時候,五六百艘船繞開火光,密密麻麻從兩側登岸。

  崔季明計畫以大船將全部騎兵步兵運往南岸,而後突襲荊州的三側城門,但長江畢竟寬闊,今日風向微弱,大船很難行駛的很快。大船上又不可能完全沒有一點燈火,極其容易在江面上被荊州水軍發現,再被他們攔截。

  這一場浩浩蕩蕩的火燒荊州,不過是為了崔季明真正轉移兵力的障眼法罷了。

  其實崔季明也知道,南周有不少將士詬病她拒絕正面衝突的打法,但對她而言,這種詬病才可笑,畢竟贏者才有資格說話。

  大鄴特色的馬船再一次發揮功效,無數船隻停靠在了岸邊,側面船艙一打開,無數的騎兵輕輕呼哨一聲,帶著長江流域根本見不到的突厥馬、大宛馬衝下船隻,它們踏過江水,輕快的在江灘上集結,仍然有步兵,正在將一些小型的攻城器械推下來。

  殷胥留在了大船之上,他低頭朝下看去,但崔季明可不像別的將軍那般頭頂紅纓身著披風當靶子,他們日趨熟練的小隊模式使得士兵不用追逐主將也能得知該前進的方向,她便為了自保一直穿成普通將領模樣,在隊伍之中一同前進。

  對於將近四五萬的人數,又是他們最擅長的陸路攻擊,荊州又因為大火,不少將士從船隻上逃下來,想進入荊州城內,荊州一時也方寸大亂。

  但畢竟作為兵家必爭之地,荊州城牆高大,還挖有護城河,不是那麼容易攻下來的。

  可這也是崔季明難得一次有人數優勢的時候。他們的人馬三面圍攻,一些士兵靠近渡口,開始往靠岸的那些沒有燃燒的船隻投擲油罐,發射燃火的箭矢。

  荊州城外幾萬將士都在船上,他們想下船回擊都難,就算下了船,面對著對方兵甲精良的騎兵,還沒來得及列陣就先送了死。

  一時,荊州最強大的水軍竟然無處可去。

  攻打對岸?對岸也有上萬的大鄴士兵等著,下了船的水兵對陣大鄴的精兵,他們根本討不到好。

  下船保護荊州?他們能靠近江岸的船已經在大鄴兵新一輪的火攻下燃燒起來了。

  這就是大勢已去了?下一步該如何?

  一群燃燒的船緩緩的在混亂之中沉沒,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天空半邊橙色,江面上好似燈火通明,那些沒有燃燒的船隻在江中央,一時竟不知道該去哪裡。

  他們甚至心生退意,想要回到岳州去。剩餘這麼多大船如果能自保,回到岳州回到洞庭湖,應該還能謀劃下一次攻擊。或許大鄴兵短時間內打不下來荊州,他們可以捲土重來。

  然而崔季明可不會給他們捲土衝來的機會。她手底下那五六百艘大船卸下步兵騎兵後,立刻又回到了江面上,除卻殷胥所在和護航的幾艘大船渡回大營,其餘所有的大船以圍攏之勢靠近狼藉的江面。每艘船上的水手數量不多,但想要和對方衝撞還是沒問題的。

  江面上一陣混戰,最後荊州的大船在兩側的攔截衝撞下,只有四分之一順水狼狽的逃回了岳州。

  崔季明心想,不知道黃璟看見了他們回去,會不會氣的直拍大腿。

  而荊州城的堅固令人生畏,崔季明花了相當的代價。後來對岸運送來了大的投石機後,才漸漸佔了上風,足足用了兩天三夜才將這座城池攻下。

  殷胥觀摩了後幾日的攻城戰,若是崔季明不肯說,他便想親眼看看。

  然而的當他看到護城河裡壓滿了大鄴或南周將士的屍體——已經不是一層,而是層層疊疊的將河水擠出來。當看著荊州附近的綠草被踏成泥漿,樹木被火攻的箭矢點燃燒禿,煙火與慘叫繚繞著這座城。

  他也沉默了。

  這才只是長江沿岸的一小片地方,難道廣袤的江南,都要這樣一寸一寸血肉橫飛的打下來麼?

  有沒有更和平的方式解決這一爭端,如果他們的三線行動足夠順利,打的南周足夠痛,他們有沒有可能儘早議和投降?

  他能開出什麼條件,運用什麼計謀,才能迫使對方同意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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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四章

  殷胥想過要和談,但和談有個前提,就是要打的對方足夠痛,知道畏懼了才可以談。若南周覺得是可以將他們打回長江北岸去的,他們就不可能坐的下來。

  然而問題是,其他兩線推進迅速,而崔季明卻被暫時阻隔在了岳州一帶。

  在打下荊州沒幾日後,宜昌的那部分涼州兵這才順水而下,朝廷的船隻早早從陸路運到宜昌,但由於帶隊的考風糧草被切斷,不得不暫時進入山中躲避。雖然他們一路有些狼狽,卻擊退了大部分南周的士兵。

  崔季明嘗試進攻過一兩次洞庭湖,卻也因為比較缺乏湖內作戰的經驗,都沒有討到好去,於是決定不如先和涼州士兵向西,收復長江沿線。

  此時蜀中大捷的消息也傳來,裴敬羽的後方部隊被洱海而來的小國蠻兵和大鄴士兵聯手攔截,裴敬羽則決定繼續進入蜀中,因突發事件而主將不在,必定是方寸大亂,後頭半截沒頭的蛇身一時間筋脈寸斷,一直被擊退到黔中的思州一帶,洱海士兵因行軍太遠而有些不滿,進攻的勢頭暫時停歇在了這裡。

  說是停歇,這些半民半軍出身的南周士兵卻更像是生活在了思州,只是其內部發生了一系列的微妙改變。

  裴敬羽手下的這一支入蜀軍隊,一小部分是他留存的裴姓私兵,絕大多數是各地徵收的軍戶,他入軍後,幾乎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是裴家手下的,底層官員才是從軍戶之中選拔出的。而裴敬羽帶不到一半的兵力入蜀,如今已經千里之隔,留下的這部分兵力中只有幾人是裴家手下,絕大多數都是軍戶出身。

  裴敬羽人走了,傳令還在,一次次從蜀中傳遞消息要他們反攻入蜀。但是他們剛剛被擊敗,哪裡有這種心力,幾位收到消息的裴家手下看軍隊不聽使喚,反而愈發惱怒,以不聽軍令者斬的決心,逼幾萬奔波逃亡的將士繼續進攻蜀地。

  不聽軍令者斬——於是下頭的軍戶,果斷把他們幾個斬了!

  這幾個裴家將領被吊在大樹上,剩下的人都開始猶豫該怎麼辦了。

  黔中以前不少是大鄴蜀中延伸出來的地域,土地肥沃,且在蜀地百姓退走之後空了下來,有些人本來家裡就是種地出身,這兩年剛被劃作軍戶,年歲又不大,啥也不想,就是想在這兒圈一片地兒自治,就在這裡生活。

  另一部分則腦子裡還留著蜀中繁華的印象,想要帶人去再劫掠蜀中,但這次獲得的東西就都是他們自己的了,不再用眼巴巴的看著上頭拿錢。如果運氣好,他們就能趁著裴敬羽與大鄴角力,自己偷偷分一杯羹。

  最後還有一部分少數人,大概就是當年有陳勝吳廣的氣魄了,大鄴取消軍戶制已經快有八十多年,除卻地方有府兵制度,那也不多是一州、一縣六百八百個人而已,還不用離家——憑什麼他們再一次被劃為軍戶!打仗是可以賣命賺錢的,但也是主動報名進入招募才去參加的,不抓壯丁不強行徵兵是大鄴的自信和傳統,是這些人心中理所應當的事情。

  再加上中央朝廷的世家性質上就是最大的地主,就意味著對土地兼併的管理不可能嚴格;各公還為了掠奪賦稅建造私兵軍營,於是大肆去隱匿戶口,無數百姓沒有戶籍歸在他們的管理之下,天復皇帝想管就要鬧大,也就沒法打仗了,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也就導致無數沒有戶口的百姓成了所謂「庇護」他們的世家手底下的半個奴婢。

  奴婢制再一次以曲線的方式在南周復辟了。

  這一波人,就想打到建康去,就想轟轟烈烈的鬧一場。

  而殷胥知曉此事之後,立即派遣北機和一小部分將士過去,一是挑撥,二是傳播。

  三方混戰,又都是抓壯丁抓上來的,大多也都不太臉熟,混一兩個小兵進去還是很容易的,挑撥倒是沒太起什麼作用,因為他們自己鬧的就夠厲害了。

  要老老實實種地的那撥,天天被想打蜀中和想反抗朝廷的兩撥人抓回來打仗,想打蜀中的勢力剛強大起來,就聽聞到裴敬羽蜀中大敗,渝州都被大鄴奪了回來,裴敬羽正遁走山道,他畢竟是為了擴大勢力去打仗的,絕對不會拚命,帶上一家老小,那幾千士兵去當肉盾送命,自己帶老小和親信,正在南逃蜀中。

  這消息確實是真的,但也沒有那麼誇張,蜀中對抗裴敬羽確實是一場苦戰,但裴敬羽輸了之後也確實也拋下眾多將士而逃。消息自然不可能這麼快傳入閉塞的黔中,這其中有北機的手筆。

  知曉此事後,打蜀中的勢力一下子慫了。大鄴已經沒有敵人了,他們要去打蜀中不就是撞在了拳頭上麼?!一大批軍士立刻倒戈,昨天還喊著「打成都、富萬家」,今兒就喊著「天復狗皇帝,還我條生路」,於是可憐的種地幫就被擴大後的起義軍抓了壯丁,幾萬人倒轉了刀口,捅向了溪州辰州。

  他們這些人,將領水平比較一般,還不太瞭解這兩州到底是個什麼位置。

  而北機知道啊!洞庭湖的南側有三條河流匯入,溪州與辰州分別是兩條河流的上游,也就是如果他們有船,順游下去,就是能抄了洞庭湖的底啊!

  不過北機中大多是平頭百姓,反倒是殷胥派過去的幾位將士滲透的極好,幾乎已經成了這支粗糙的起義軍的中層將領。

  挑撥沒有起到作用,傳播卻全靠北機了。

  幾乎建康和整個南州都知道,不但裴敬羽輸了,裴敬羽手底下好幾萬兵力居然反了!

  南周皇帝勃然大怒,然而殷胥和莫天平還掐著荊州鄂州的命脈,雖然打不下岳州卻在不停的擴張勢力,崔季明帶涼州兵逆流而上,收復沿江的城池,和蜀中大勝後順流而下的軍隊匯合,在剛剛入冬的季節,正式將整段流域納入大鄴掌控之下。

  這樣的狀況下,南周怎麼還有餘地派兵平反。

  崔季明一邊贏,一邊有時候想,不知道那個在建康的人有沒有愁白了頭。

  她一面心想:他以為當上了皇帝,他就可以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再也不受別人頤指氣使,然而他根本沒法全面傾覆報復世家,他還要靠他們而維持統治,他這個皇帝做的脖子上掛滿了帶繩項圈,但另一端世家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南周的無數爛到深處的問題。

  其實看到南周在短短兩三年逼出這樣的戰鬥力,不論是殷胥還是崔季明都是佩服的。崔季明雖然不忍心打仗,卻期待過他手底下這個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然而有些無法刮骨療傷的沉珂已經注定了南周的後勁不足——

  或許不是面對戰爭,或許世家不是一開始那麼強勢,以他的手腕,多過幾年,南周或許也能發展的不錯。

  只是要她心中,單看能力與原件,她是毫無疑義的認為殷胥更甚一籌。

  不論是因為殷胥前世也有過好幾年為帝的經驗,還是言玉多年周旋世家和出身帶來的侷限性,崔季明認為這個差距一直存在的。

  只是殷胥不論是因為戰況還是因為她,都對於言玉有一種不願意提的態度。

  如果他知道崔季明心裡把他和言玉暗暗比較過,不論比較的結果如何,都要吃醋難受鬧上一番不可。

  隨著崔季明和大軍回到荊州一帶,也昭示著蜀地的線路在三線之中最早的大獲全勝,這和蜀地與涼州兵兩批兵力的強大,南周攻打蜀地本身不具有優勢都有關係。蜀地到荊州一帶的商路再度暢通,殷胥命戶部撥款給蜀中幾大被毀掉的州城,並確定除了商賈易貨稅以外,各工場和農戶賦稅全面減免一年。

  他又有意讓渝州、涪陵幾大城開放戶籍登記,一是為了讓流離失所的百姓回去,保證不會被地方豪強隱藏戶口;二則是默不作聲的給當地的南周逃兵、敗兵一條活路,只要脫掉戰甲兵器,進入蜀地這幾座城池,你就可以成為大鄴今年免賦稅的百姓之一。

  蜀地作為州城和百姓最密集的地區,敢這樣的放棄賦稅,也跟當地較高的商稅易貨稅有關係,但是蜀商就能補足一大半的窟窿。

  而黔中靠近洞庭湖的這批起義軍,隨著行軍,收納各地的民戶,人數增加到足足六萬多,勢力範圍也相當廣,當然也用上了不少他們曾經詬病過的抓壯丁搶糧的手段,自己也早就不那麼乾淨了。他們的高層,卻在北機適當的助力下,冒出了一個奇怪又合理的派別,那就是歸北派。

  他們想要改革,想要有地可種,想要安居樂業,想要低賦稅——於是想打到建康去。但以他們的實力真的能打到建康去麼?一路上不知道該死傷多少,那不如去投靠大鄴啊,大鄴不就是符合他們想要的樣子麼?歸北派又傳起渝州幾座富饒大城接納南周舊部為百姓的消息,不停的鼓動下頭的人跟他們一起逃去大鄴,也就能住在渝州那樣的城內,也就能安居樂業了。

  然而另一部分人不願意,他們也不是真的要打到建康去,而是想當山大王而已。山大王派以起義之名掠奪財富,攻下城池,自封各種將軍和王號,若是真歸了大鄴,說不定大鄴會瓜分他們的軍隊,說不定連個普通將領都當不上。於是他們用大鄴必定會認為他們是異己,說不定會驅使他們衝到前線去送死,去當炮灰這樣的說法來說服自己手下。

  而這時候起義軍中的歸北派主動派人向荊州送信了。

  望著連綿軍帳,精兵與無數戰船的信兵戰戰兢兢的送上了這封信。內容不過是想投靠大鄴,但是不知道大鄴肯不肯接收,能給他們什麼好處。

  這封信很簡短,大鄴也表現得比較淡定,可殷胥知道這是件大事啊!這就意味著如果能有內部盟友,他們將減少多少傷亡,能少了多少戰役。殷胥自然看過了這封信,卻畢竟身份在,他說著,讓俱泰以戶部尚書的名義來回信。

  信上沒有直接表現出各種歡迎姿態,而是先說了季子介叛軍之身,送八州給皇帝的事例。俱泰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你們不帶軍功不帶州城來,我們自然也會接收,但應該是一部分想進入軍營的從軍,繼續當小兵,另一部分想種地的,大鄴也會給他們安排戶籍和落戶第一年的免賦稅。你們來,就是以逃難的普通百姓的身份來,我們絕不欺壓,十分歡迎。

  但如果你們獻幾州給大鄴,那麼大鄴的態度就是對待季子介的態度。主將的官職可以保留,也會賞賜陞官,甚至可以進入洛陽為官;而且手下隊伍除了駐紮本地之外,其他剩餘的還可以單獨組成一軍繼續受到你的管理。如果你戰功赫赫,大鄴也願意以高官厚祿相待。

  這是有先例的正兒八經的招安。

  季子介的名號,在南周傳的夠響亮,幾乎這幾句話,就把歸北派和山大王派,兩派人的心擰到一塊兒去了。

  俱泰繼續寫道,當初叛軍獨立,確實有一部分大鄴的支援,如果你們能先攻下澧州或朗州且自行收買一部分船隻,證明你們有勢力幫助大鄴攻打洞庭湖,大鄴願意給出糧草、兵器的支援,且派遣高官,幫助你們打下戰爭。

  送信回來的是起義軍派出去的信使帶著一名大鄴的信使,錦緞玉軸的捲軸和後頭的官印,俱泰送上一塊玉珮為結盟之意,已經證明了大鄴的態度。當崔季明從蜀地歸來,帶著一部分支援他們的涼州兵回到荊州,正要說台州的水軍基本都已經到達,就算有支援也難打的時候,這才得知殷胥給找來了這麼一支後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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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萬年誰著史,千里覓封侯 第三百零五章

  崔季明其實真的很愁,長江西邊基本都已經收下來了,然而只有她寸步動彈不得,因為她應該負責的戰線裡,有兩座南周最重要的水軍大營。一座是荊州和鄂州之間的洞庭湖,一個是鄂州向東的鄱陽湖。

  鄱陽湖接納了不少因為劉原陽的戰線而逃來的部隊,洞庭湖內有剩餘四分之一的水軍和被搬來的大半個台州大營。

  崔季明使了好幾招的聲東擊西,打草驚蛇,也不知是因為黃璟年紀大見識多,一眼看透她的計謀死死蹲在原地不動。亦或是他決定恪守言玉給他的軍令——守不住岳州,提頭來見。

  黃璟穩得讓崔季明都佩服,掐指算來,他捏著台州水軍已經幾十年,當年中宗還朝,袁太皇太后借了不少世家的力,他就是其中之一。面容看起來清瘦陰鬱,性格實則很活潑很不正經,甚至可以說是很童心的良善,但在行歸於周早早就有事不關己的姿態。輕描淡寫毫無損失的活到行歸於周的苟延殘喘時期,除卻曾經兆來往舒州懲治黃家的一點小波折,他幾乎就沒什麼低谷過,如今成為了南周權力僅次於言玉的人,已經能證明他的穩了。

  如果真的什麼都沒有辦法,就只能打硬仗了。

  崔季明以前還沒有這種感覺,如今她卻漸漸意識到,越是體量大的戰爭越是少有精妙細小的計謀。你人數多,對方也多,打到這種級別,實力有差距,但肯定能有別的優勢來填補。行動彼此都容易暴露,往往一個簡單的計謀、一些意想不到的變故,一場吹什麼風下什麼雨的巧合都有可能讓己方或對方敗退。

  幾個月的擴張使得岳州周邊的一些縣鎮、南方的不少村莊,早就在大鄴的勢力下了,大鄴對洞庭湖也發起幾次攻擊,而黃璟不得不渡江大範圍攻擊復州和鄂州,卻都沒能打下來。大鄴不停的加固城牆,再加上大鄴重步兵在這兩年非常強力,洞庭湖的水軍並不擅長攻城。幾次沒有打下來,也讓黃璟意識到了擴張的不可能,他只能在陸地上進攻一些屬於大鄴的村莊。

  這種舉步維艱的拉鋸戰打的崔季明頗為心煩,若說南周消耗了不少人命,她也絕不輕鬆,手下糧倉被突襲、佔據的村莊被火燒的事情時而發生。她當初手下帶出的幾個魏州老兵因為腿腳受傷,被她派遣去看糧草,因為追逐作為誘餌的南周士兵,而忽視了糧倉,幾處倉內被放了火,幸而因為夜裡下了冬雨再加上及時發現被撲滅,燒燬的糧草不過四分之一。

  這問題從軍令來說應該是死罪,但因為大營背後就是好幾座富庶的州城,糧草很容易補足,崔季明又念舊情不忍治罪。管事的老兵卻認為自己犯了愚蠢的錯誤,若不是一場冬雨就要釀成大錯,使得崔季明管束不力的名號傳到了聖人面前,於是在軍中自裁認罪了。

  崔季明頗受刺激,南伐之戰是水火不容,她這短短半年見過的屍體快比前頭二十幾年見過的還多了,對外為了安撫將士是一片風輕雲淡,笑得自信,對著殷胥卻沒少表露出暴躁或者是疲憊的心態。

  殷胥沒法多說什麼,因為這段路是崔季明繞不過去的。沒有哪個頂天立地的名將是可以避開屍山屍海就能到達高位的,過了這個坎,或許她會麻木,但重要的是她也能成長的更穩,能面對更嚴峻的戰爭和場面。

  既然她說自己想成為名將,殷胥心裡難受,卻也只能在一邊看著崔季明逼著她自己接受的艱難樣子。

  若非說變化,一是她對外表現的確實比以前更可信了,考風帶著部分涼州兵支援他們,他幾乎都快成了她半個徒弟,面上傲得好似最瞧不上崔季明,實際當崔季明分析戰局的時候,耳朵伸得比誰都長。而莫天平因為上次軍演坑了崔季明之後,一直都對她態度比較謙遜,一時間軍中都快把她捧成絕不會輸的神人了。

  殷胥無法,只得一次次在有人當著他的面捧崔季明的時候,他就半開玩笑的潑冷水,提起了她軍演輸了一事。只是殷胥……自以為的半開玩笑,頂著那張臉不知道有多少人當了真,一時間軍中又有傳言說什麼季將軍失寵,竟沒多少人再敢不停的捧她了。

  這倒是件好事,捧殺的手段不知道多少人想用在她身上。

  崔季明面上對於殷胥的潑冷水,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笑過去,實則私底下沒少報復他。殷胥就不說某次好不容易讓崔季明夜裡來帳中,崔季明在他更衣後上床前,一把捏住……小小九,逼著他把人前的潑冷水再重複一遍。

  ……讓人捏住了命根子,還能不從麼。

  當然這也就涉及第二點變化,崔季明可能是壓力大,那種小惡劣的脾氣更糟糕起來,以前是殷胥常以與季將軍議事這樣的名義留她,而後就說夜裡她實在最近太累宿下了,聖人不忍心打擾之類的話,能和她偶爾共宿一兩回罷了。

  然而後來開始是崔季明半夜忽然就說有軍務要稟告聖人,甚至很多時候殷胥都睡著了,她二話不說,卸了薄甲,一身冬天的涼意就直接往他被子裡擠,殷胥驚得立即清醒,一抬眼只能看到個摘了冠的毛茸茸腦袋抱著他的腰往他懷裡拱,又好氣又好笑,只得抱著她用自己那點微薄的體溫給她搓搓手。

  後來殷胥因為不適應南地氣候咳嗽過幾天,她這才收斂了,蹲在他床頭戳他的臉戳半天,殷胥無奈的允她了,崔季明這才烤了烤手鑽進來。

  她往往惡劣的愈演愈烈,再加上殷胥因為有點小咳嗽便不太出去受風,洛陽最近又有不少事情,在帳內處理國事的時候更多。崔季明則被黃璟騷擾的遍地跑,他都快成什麼可汗帳內的什麼人,某位回來高興不高興上來就被扒衣服啃了。

  某件事讓耐冬火了,就是好久沒修指甲的崔季明撓傷了殷胥的後背。

  這純粹就是崔季明在床上小野獸屬性發作的結果,她央著殷胥也瘋一點,崔季明浪起來神仙也招架不住,殷胥……好歹也是個男子怎麼可能拒絕得了,崔季明倒是唯一的理智就是知道抱著枕頭捂著臉別把聲兒弄太大了。

  宮人以前幫殷胥沐浴的時候,還是看著他身上青紫心痛不敢言;那些年紀大的宮人,一個個都覺得聖人跟親兒子似的,這會兒看著那個姓季的過分,聖人背後居然都快撓出血來了,幫聖人洗頭時候看見了,私下偷偷抹眼淚……

  殷胥沐浴的時候,崔季明換了衣裳,正遠遠攤在床上吃烤豆看軍信,她一身男裝,半邊簾子掩著,她倒是不覺得幾個宮人會識出她女子身份。殷胥也曾想讓崔季明幫他沐浴,但是她又懶又不知道力道,殷胥簡直就是被她洗成了下鍋的毛肚,再也不敢找她。卻不料遠遠水聲和遠遠崔季明吃豆嚼的嘎巴響的聲音,後頭則傳來了宮人吸鼻子的聲音。

  殷胥一回頭,居然看著一直照顧他的老宮人,眼眶發紅,不敢直視聖人,連忙避過臉去。

  他以為發生了何事,問這老宮人,她卻不敢言,生怕季子介如今位高權重,聽見了要治她的罪,連忙說無事。

  而就在這時,在岳州對岸的大營內,深夜的主帳內收到了一條消息,俱泰大喜過望親自送來,耐冬接過信進主帳去送。進了帳內就看見了跟個大爺似的崔季明,耐冬狠狠剮了她一眼就往帷幔後頭走,結果一到帷幔後頭,殷胥正從浴桶中出來,就看到了他被撓傷的後背。

  耐冬一看就知道是誰做的,頓時惱火起來了。

  他張口欲言,殷胥卻覺得不好意思。

  老宮人見了耐冬,反而覺得心裡有底了,居然真流下眼淚:「奴婢看不得聖人受這樣的苦……」

  殷胥:這都什麼跟什麼。

  他皺眉不許耐冬多說。

  一是他以為剛剛太瘋外頭全聽見了,二就是他身為男子,卻恨不得翻紙割破了手指都一群人大驚小怪,而崔季明一身傷卻從來不說,對比之下,崔季明才像那個真漢子,於是不讓耐冬說也是不想要顯得太嬌貴似的。

  耐冬卻因此更怒,他不敢頂撞殷胥,只得問道:「是不是季將軍指甲長了沒人給修,不比在家中前後奴僕圍著,她到了軍營一貫沒人照顧,聖人也忘了這點吧。遲早回頭拿兵器傷到自己的。」

  殷胥點頭,耐冬將消息遞給殷胥,轉頭就過去,叫上幾個宮人,把崔季明的爪子給摁在了檯子上,一副要她三根指頭還賬的樣子,給她強制把指甲給修了。

  崔季明也不是真掙扎不出來,趴在床邊,手被摁在矮桌上,嘴裡還在荒唐的嚎:「老殷!小九子!你娘家人欺負我!就你們人多勢眾是吧!我我個倒插門就整天受欺負吧!嗷,別拔倒刺啊!耐冬就是公報私仇!我就說你才是正宮,他還笑我胡說!」

  耐冬真是青筋都快冒起來了,指甲鉗都想插她鼻孔裡,這時候殷胥正在帷幔那邊翻看著信件,看了不過幾行驚喜的喚著她名字走過來,耐冬立馬又低下頭面帶微笑老老實實的給崔季明修指甲了。崔季明打了個寒顫,覺得她這樣的要是真宮鬥真是死的指甲都不剩下。

  殷胥喜道:「那些起義軍打下了澧州和朗州!說是派了其中一位將領和信使前來,那將領正是從你手底下調走的士兵之一。」

  崔季明一下子掙開,坐起身來:「當真?!要他別露面太多,偷偷帶他來。別,我們去俱泰的帳下去見。若是能這樣合圍,我們就有可能拿下洞庭湖!」

  耐冬只得又回到他平靜無波的臉,遣諸位宮人下去,指甲鉗給收到懷裡,端著袖子道:「奴去給季將軍拿衣服,不知道季將軍還動彈得了?」

  崔季明剛想逞能,要蹦起來說什麼「老子是草原第一好腰」,起來半截就差點閃著,跌回了床上。耐冬好笑,還沒覺得也算是某種報復,就看著真的被撓傷的那個人連忙奔過來,小心翼翼把崔季明扶起來,又是給她揉腰又是噓寒問暖,氣的耐冬翻了個白眼。

  聖人您過得這麼沒尊嚴,真怪不著別人。

  崔季明就抱著殷胥脖子,癱在他懷裡跟個沒骨頭的麵條人一樣,好容易讓他幫忙把衣裳給她套上了,走出門了也不是那個抬手要聖人伺候的模樣了,立馬腰身挺直英姿颯爽。聖人明明知道她是裝的,還特別願意慣著——

  倆人深夜這才往俱泰帳下去,果然見到了前來報信的小將。此人原先在魏軍之中不過是個伙長,殷胥挑人的時候,他主動請纓。殷胥也擔憂,如果混入的小兵成為了將領,事蹟敗露可能會讓起義軍跟大鄴不睦,於是也多番測驗,甚至讓人夜襲於他,此人都經過了測驗,而且其身份低微,如果有一天起義軍歸順朝廷,認識這張臉的人也不會太多……

  此人存在,也算是崔季明和殷胥心中的定心石,俱泰主動說要親自帶著大鄴支援的軍備和聖諭,前往澧州和起義軍會面。

  此行算是深入敵腹,而且如果戰爭風向變化,也有可能起義軍翻臉,到時候第一個被殺的肯定是俱泰。俱泰卻輕鬆一笑:「這種場面也不算臣這輩子最危急的時候,這話說來自滿,我卻不認為這軍中還有第二個能做到的人。」

  他只帶兩名侍衛,和運送貨物的民兵一道,騎著小馬,隨起義軍中的信使和那將領一同離開。為了避免黃璟過多的注意到這批團縮在他背後的起義軍,崔季明也立即決定大軍渡江,率先對岳州城發起進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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