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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各自的鬼胎
姜雁姬傲然立在滿地血泊之間。
「幽州王,吾有重要的話,要對你說。」
這一刻,周圍零星的戰鬥聲音彷彿變成了背景。
桑遠遠站在了幽無命的身邊,二人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對方,十指緊扣。
姜雁姬眸光慵懶,斜斜瞥了桑遠遠一眼:「桑王女,吾有話單獨與幽州王說,你且迴避。」
帝君高高在上慣了,面對桑遠遠,神情滿是輕慢睥睨。她有自信,哪怕虎落平陽,但手中依舊握著足夠份量的王牌,不怕幽無命不動心。
幽無命唇角緩緩勾出一抹陰笑,偏頭道:「桑果,你且為她挑一個死法。」
姜雁姬,她是什麼東西?若不是她佔了這個殼子的話,此刻,她已死無全屍。還想離間他和小桑果?她做夢比較快!
桑遠遠抿唇一笑,摸著下巴,裝模作樣沉吟起來。
姜雁姬深吸一口氣:「幽州王,吾將要對你說的事情,於你是天大的好處。尋常女人家,目光短淺,感情用事,我讓桑王女迴避,於她於你都是好事。幽州王,我知你新婚燕爾,初嘗情愛滋味,正是上頭。可你也聽聽我的建議,再作決定也不遲。」
幽無命怪異地盯了她一會兒,唇角扯了兩下:「你要給我找小妾?」
桑遠遠面露警惕:「這種事,我說了算。」
幽無命唇角笑意藏也藏不住,暗暗攥緊了桑遠遠的手指。
「哦?我看未必。」姜雁姬冷笑一聲,緩步上前,走到幽無命另一側身旁,一隻玉手抬起,搭上幽無命的肩,另一隻手撫了撫自己仍舊年輕、毫無瑕疵的眼角,紅唇微分——
「幽州王,我慕你年少有為,英俊強盛,願委身於你。你稱帝,我為後,我將心腹能人,文官武將,地下根基勢力,盡數交於你手,全力輔佐你。你有此助力,必能順利接任天下共主之位,成就一代聖君。否則,光是那爛攤子,都夠你頭疼不知多少年。」
此言一出,幽無命與桑遠遠都真情實感地驚呆了。
「你沒病吧!」
只見幽無命重重打了兩個寒顫,二話不說,反手制住姜雁姬,封死了她的靈蘊。
姜雁姬笑容愈盛:「怎麼,幽州王喜歡用強麼?那也很有意思。」
幽無命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木木的,靈魂好似飄到了頭頂,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
半晌,他終於緩過了氣。
「真是……想要一片一片,切光你的肉。」他重重喘了兩口粗氣,「你竟敢,竟敢,……小桑果,我要瘋了。」
最後一句話是從牙縫裡飄出來的。
他想過很多很多次抓住姜雁姬之後的情景,卻怎麼也沒有想到過眼前這一種。
那對屬於他娘親的紅唇,一字一字吐出這樣的話來,於他而言,無異於凌遲之刑。他感到天旋地轉,兩眼發黑。
桑遠遠亦是一陣陣眩暈。
她反手扶穩了幽無命,偏頭衝著姜雁姬怒吼:「你當真是無恥之極!你怎麼可以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你怎麼可以,對姜雁姬的親生孩子,說出這樣的話!」
姜雁姬一時回不過神,聽到桑遠遠罵她,立刻回罵道:「賤婢,少往我身上潑污水,你這是想污蔑我與老幽王有什麼不齒的關係麼!幽無命,我與老幽王絕無首尾!不信,你可與我滴血驗親!若你與我沒有任何關係的話,我要你補償我。你放心,我定會叫你嘗到世間最美妙的滋味。」
幽無命摁住額頭,呼吸更重:「小桑果,算了。不必尋回我娘了,我要她死,要她,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讓她,嘗遍世間千種酷刑,我……」
他的手在重重顫抖,五指抽搐,情緒幾乎徹底失控。
桑遠遠已很久很久沒有見幽無命露出這麼可怕的表情。他的雙目一片赤紅,面青如鬼,唇白如紙,額頭上青筋密佈,五指抽搐痙攣。
她深吸一口氣,狠狠望向眉目輕佻的姜雁姬。雖然姜雁姬並不知道幽無命是這具身軀的親生孩子,但她做的那些事情,以及此刻對他造成的傷害,真是萬死難贖。
桑遠遠怒道:「你可知道幽無命他是誰!你佔了姜雁姬的身體,殺害了她心愛的丈夫和孩子!如今,地獄中爬出來的復仇之魂便在你眼前,你竟還敢口出污言穢語!你當真是,死一萬次都不為過!」
幽無命勾住了桑遠遠的脖頸,力道大得令她有些窒息。他說不出話,呼吸一聲重過一聲,沉沉地響徹她的耳畔,像是被困在陷阱中受傷的凶獸一般。
桑遠遠怒斥姜雁姬:「午夜夢迴,你難道不曾看見過父子二人的眼睛麼!世間,怎會有你這麼厚顏無恥、卑鄙下作之徒!」
心頭的憤怒令桑遠遠眼眶通紅,眼角不自覺地滲出了淚水。她難以想像,此刻的幽無命該有多麼痛苦。
偏還動不得姜雁姬!
姜雁姬的雙眉越皺越緊。
「什、什麼……」她難以置信地望向幽無命,「你是明小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你不能怪我,要怪你就怪你自己!我本來早已弄丟了你們父子二人的行蹤,我都已經放棄尋找了,誰叫你,誰叫你雕了那麼多和我一模一樣的木頭人扔在河裡呢?是你自己暴露了行蹤,是你害死了你爹和你自己,你不該怨我!」
一聽這話,桑遠遠只覺天旋地轉,心中的擔憂和心疼暴湧而出,急急望向幽無命。
只見幽無命的眸中燃著黑焰,帶著焰的血淚變成了黑色,順著眼角緩緩流下。
顫抖的五指燃著焰,停在了距離姜雁姬脖頸毫釐之處。
他已有些神智不清,腦海裡傳來一陣又一陣切割劇痛,他不想再管真正的姜雁姬了,現在,就要讓眼前這個人,嘗到煉獄的滋味!這些日子得到的陽光和溫暖,如露珠般蒸發無蹤,他再一次陷進了黑暗泥沼,再一次,變成了一整塊發了霉的苔蘚。
他要報仇,他只要報仇……
桑遠遠撲上前,半摟半抱,擁住幽無命,將他推到一旁。
「幽無命,冷靜些!」
他的眼珠在眼眶中劇烈地震顫,他慢慢垂下眼睛,望她。膽敢攔在面前的一切,都會被他毫不遲疑地撕碎!
……可是這是他的小桑果啊……
他顫抖的手指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小、桑、果。不要,攔我。」他一字一頓。
此刻,見到幽無命發病,桑遠遠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唇角勾起了溫柔的笑容,將自己柔軟的身體貼近他那滿身狂暴戾氣,未被攥住的那隻手輕輕地環住了他,貼在他的耳畔,輕聲細氣,說出來的話卻一點也溫柔——
「你容我想想辦法,利用天衍鏡,把這個該死的魂魄抓出來,到時候,隨便你怎麼收拾。不要著急,能進去,自然能出來。」
桑遠遠並沒有絲毫把握,但她知道,此刻若是放任幽無命殺了姜雁姬,他一定會墜回黑暗深淵。
她的愛人,再一次跌向懸崖,她必須拉住他。
不知過了多久,幽無命的呼吸終於變得平穩。
他低頭一看,只見桑遠遠的手腕已被他捏出了好幾個青紫的指印。
「桑果!」
「沒事沒事,我有小臉花。」她心很大地笑著,把一隻臉盤子糊在了傷處。
他從身後重重摟住了她,將她團成一團摟在懷裡,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際。
「桑果,萬幸有你。」
若是這樣殺了姜雁姬,殺死了真正的姜雁姬回來的希望,待他平復心緒之後,必定要痛悔一生。
她回身,踮腳,用額頭觸著他的額頭。
「我也是。幸好有你。」
四目相對,一切情意盡在眸光交匯中。
她輕輕吻了吻他的下巴:「幽無命,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我們的任務,便是讓他們為自己犯下的錯付出代價。」
幽無命的眸光漸漸徹底平靜。
「嗯,先審姜一。我親自審,桑果,你不看。」他的唇角露出了惡意滿滿的微笑。
這種時候,幽無命必須得逼著自己去做一些事情,好讓自己不要去多想那些沉重無比的往事。
姜雁姬暫時動不得,那姜一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
桑州將士個個身強體壯,收拾戰場的速度叫一個迅捷如風。除了姜雁姬和姜一之外,一個俘虜都沒留。
姜雁姬和姜一都被關進了桑州的天牢。
幽無命審訊姜一之時,桑遠遠陪著父母,站在了王城上方,看著桑不近火燒火燎地率軍奔回來。
「沒用的東西!」桑成蔭的獅吼咆哮在城牆上下,「等你回來,黃花菜都涼了!」
桑不近:「……」
又委屈又丟臉。
雲許舟和皇甫雄都在這裡哪!也不給他留點面子!
……
這是一個注定無眠的夜晚。
幽無命在地牢中審姜一,其餘諸國的話事人們,完全無視了當事人幽無命的意見,在桑州王的大殿中,非常草率輕易地敲定了雲境十八州的新主人。
等到幽無命揉著手腕懶懶散散地來尋桑果時,眾人已齊齊向他俯首,聲音整齊劃一——
「見過帝君!」
幽無命:「……」
一雙黑眼珠左右轉了轉,尋到躲在一旁偷笑的果子。
他挑了挑眉,瞬間進入狀態:「如今天下大亂,當務之急是平定秩序,安撫人心。」
「是!」
打發了眾人,幽無命把桑遠遠捉到了僻靜處。
「姜一死了。」他的表情有些意猶未盡。
「招了嗎?」
幽無命很不滿意地瞥她一眼:「小桑果,我親自下手去審,若不叫他吐乾淨,我豈不是連阿古也不如?」
「是是是,帝君最厲害。」
幽無命:「……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
他有些煩惱地捏了捏眉心:「小桑果,你知道我不愛管那些。」
桑遠遠笑得像狐狸:「咱們可以請攝政王來輔政啊。」
術業有專攻,她和幽無命,確實都不擅長政事。
她道:「方纔爹爹他們在商量這事兒的事情,我已想過了,接手天都之後,將幽、冀、姜三州都併入天都,方便管理。」
冀、姜二州的王室都被幽無命滅了,他入主天都,正好把地盤擴一擴。
「請攝政王來處理這些雜事,待你我歸來,恐怕連我們大婚的一應事宜,都已準備好了。」桑遠遠笑瞇瞇地負手走了兩步。
幽無命微愕:「小桑果,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裡?」
桑遠遠很不高興:「幽無命,你真以為我很笨麼?鼎有三足,雲州一足,天都一足,冀州一足。老雲帝既然跑了,那肯定是去了冀州。」
幽無命愉快地攬住了她:「真是個聰明果,難怪能看上我。」
桑遠遠:「……」
前往冀州的路上,幽無命把姜一吐露的信息說給桑遠遠聽。
一切的開端,是五百年前那一次雲州冰川位移。冥魔王暴露了冰下行蹤,當時還是帝君的老雲帝親自率軍圍剿。
那時候冥魔王實力沒有如今那麼強,戰敗之後,為了保命,它把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告訴了老雲帝,並且交出了一件聖物,天衍鏡。
冥魔與天衍鏡,都來自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強大得超出想像,對於他們來說,生活在雲境十八州的人,只是茹毛飲血的低等生物。
地下巨鼎是他們造的,天衍鏡是他們用來預測天氣的小玩意。對於他們來說,像雲境這樣的低級世界,只是用來處理冥魔的垃圾場。巨鼎之中那個透明發光的東西,便是把冥魔牢牢吸引在這個世界的誘餌。
幽無命講到一半,偏過頭,怪異地看著桑遠遠:「小桑果,你不吃驚?」
桑遠遠攤手:「古人云,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何足怪哉?」
幽無命:「……」竟無言以對。
半晌,他道:「天衍鏡中預示的未來的確如姜虛鈞等人所說,大地之上,人類文明蕩然無存,只剩冥魔與火。但,老雲帝與姜一聯手做這些事情,卻不是為了救世。」
桑遠遠唇角露出諷笑:「猜得到。」
幽無命道:「老雲帝在天衍鏡中看到了他自己的結局,知道自己未來將死在雲氏嫡親後輩的手上,殺人者面目不清,只知是男子。彼時他已做了多年帝王,心中親情斷絕,於是便借天衍鏡之力煉化了血蠱,與姜氏聯手,親自操刀,策劃了雲氏之禍。他裝病、讓位、利用血蠱吸食雲氏生機,千般謀算,但自己的結局卻沒有任何改變。」
桑遠遠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即便雲帝與姜氏聯手,他也沒有必要把自己這些隱密之事告訴姜一啊?只說為了救世不好嗎?」
幽無命眉梢微挑:「聰明。將這些內情告訴姜一的,並不是雲老頭,而是冥魔王。」
「哦?」
幽無命瞇起眼睛:「冥魔王交出天衍鏡,與人族聯手,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推翻地下那只鼎。鼎一旦倒了,冥魔就可以染指鼎中之物。但是雲老頭並不願意做這件事,他只想利用共振汲取鼎中之力,想要依靠提升自己的實力來破局。冥魔王只好另擇盟友。」
桑遠遠回憶了一下神念在鼎中看到的那個美麗透明的光體。它懸浮在巨鼎正中,只要鼎不倒,冥魔就摸不到,夠不著。
若是鼎倒了……桑遠遠倒抽一口涼氣。
這只鼎,便是雲境十八州地下的根基,若是鼎倒了,整塊大陸必定傾塌,倒向冥淵。
她的腦海中靈光一閃:「所以,當初是姜一故意把消息放給秦州王,忽悠他去挖地下城!秦州地底一垮,全境長城必垮,到時候,圈住整個雲境的黑鐵長鐵便如絞鎖一般,拖著大地,從秦州的塌方處墜入冥淵!」
「聰明。」幽無命道,「秦州地下城規模巨大,只要用無數黑鐵鎖鏈,將冀州地底那一隻鼎足與秦州地下城連在一起,待秦州滑落冥淵時,必定可以拉翻那只鼎。」
桑遠遠後心發涼:「所以,皇甫雄已經填上那個坑了嗎?」
「嗯,」幽無命得意一笑,「小桑果,我先前說了什麼?你和我,亦是救世聖人。」
桑遠遠:「……」
「等等,」桑遠遠發現了不對勁,「那姜一他圖什麼啊?」
幽無命從懷中『刷』地扯出一張地圖,長指點著地圖南部。
「桑果你看,巨鼎往北傾塌,長城凌空掠過,這一帶,其實是安全的。」他的手指自西面桑州開始,橫劃一條線,經姜、趙、小姜三個州,劃到了東州。
「巨鼎一倒,冥魔要的東西便脫離了雲境,它們再不會回來。自此,雲境剩下的半壁江山,便是太平安樂窩。」幽無命唇角勾起譏笑,「用一半版圖,換來現世安穩。這也是姜氏一直在謀算桑州的原因,在新的雲境格局下,桑州安全、環境好、資源豐富,最適合做新的帝都。」
桑遠遠聽得頭皮發麻。
如果不是她和幽無命一處一處破掉了這條陰謀鏈的話,一切,恐怕都會按照他們的計劃穩步向前推動。韓少陵和夢無憂一直依賴所謂的『天命之力』,久毒成癮,必定只會淪為天壇的傀儡。
『滅半城』之計,必將功成!
桑遠遠心頭十分震撼,默默把思緒理了一理,道:「所以,他們各懷目的。雲帝是為了自己長生不死,姜氏和冥魔王,是為了推倒那只鼎。然而在最初未被改變的『未來』裡,他們全都失敗了,對嗎?」
這三方各懷鬼胎,算盤打得啪啪響,但天衍鏡顯示的未來,卻是一個滅世的結果,這個結果誰都不滿意。所以他們聯手,利用天衍鏡,想要改變未來。
幽無命道:「不錯。天衍鏡反覆推衍,直到二十多年前,才算出一線轉機。」
就是把姜雁姬和桑遠遠扔到異世之後,天衍鏡中記載的那一個『未來』,也就是桑遠遠在《嬌妻蜜寵:韓王九十九次小逃妻》中,看到的那一個版本的『未來』。
只有那個版本的未來,能讓冥魔王、雲帝和姜一都滿意。
那個『未來』裡,韓少陵與夢無憂入主天都,雲帝不會死於雲氏後裔之手,冥魔王和姜一可以順利推倒巨鼎,各自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那個未來裡,沒有你和我。」桑遠遠輕聲道,「改變這一切的關鍵,便是你和我。」
「嗯,」幽無命漫不經心地笑,「你我,便是他們的送葬人。」
桑遠遠偏頭望著他,望了許久。
原來她和他的命運,這般緊密相連。兩個人相互成就,缺了誰都不行。
桑遠遠理清了來龍去脈時,幽無命正好也停下了腳步。
目的地,到了。
老雲帝設在冀州的這一處秘密基地,看起來就像是一間普通富戶人家的大院子。
靜悄悄的,左右也無人煙。
桑遠遠悄悄問道:「我們是潛進去還是……」
幽無命一腳踹開了院門。
桑遠遠:「……」
二人踏入院中,發現整個院子裡一片死寂,沒有親衛,沒有僕役。
廊上落滿了灰。
「他誰也信不過。」幽無命嘲諷地勾起了唇,「卻信一隻冥魔。」
桑遠遠搖頭歎息:「也許得知自己會死在子孫後代手上,給他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陰影。」
設身處地想一想,還真有那麼點操淡。
幽無命不置可否,乾脆利落地拆了一扇扇門,逕直帶著桑遠遠找到了藏在主屋臥房中的密道,踱了下去。
順利得不可思議。
進入大院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桑遠遠和幽無命就打開了最後一扇黑鐵暗門,來到了倒扣著黑鐵小鼎的密室中。
一個身著玄色皇袍,頭頂金冠的人站在鼎後,一隻手放置在黑鐵鼎上方,緩緩抬起了厚重的雙眼皮,望向幽無命和桑遠遠。
老雲帝的模樣平平無奇,就像個尋常的年老昏庸帝王。
「來了。」老雲帝笑了笑,「幽無命,我真是小瞧了你。」
幽無命懶懶地抱起胳膊:「放棄抵抗,束手就擒麼?」
「不——」老雲帝把調子拉得很長,「怎麼可能,那不可能。我雲逸的命,由我,不由天。你現在掉頭,離開這裡,替我關上門,彼此相安無事。如若不然,我便取了這鼎中滿溢的天命之力,將我這副老朽的身軀,變成一個大炸火——砰!一起完蛋。」
桑遠遠目光詭異地看了看那只鼎。
幽無命道:「我千里迢迢過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天衍鏡的用法。」
老雲帝溫和地笑了笑:「其實用法很簡單,手放上去,心中想著事情,便能感應到氣機了。只不過後來鏡子裡沒了天命之力,需要借助共振從底下抽取能量來供它,便有些麻煩,得養著天壇那一群人來幫忙。再後來嘛……無甚大用了,它已經壞掉了。」
桑遠遠明白了,老雲帝剛得到天衍鏡的時候,它就像個還留著一點電量的手機,老雲帝可以使用它,也可以查看許多資料。後來電池用光了,只能在天壇一邊充著電,一邊功率全開地用,於是就把它給用爆了。
桑遠遠道:「所以製造這黑鐵小鼎,也是從天衍鏡中學來的。」
老雲帝挑了挑眉:「小姑娘挺聰明。」
「那你知道巨鼎中那個透明的能量光體是什麼嗎?」桑遠遠問道。
老雲帝愣了一下:「後生可畏呀。又漂亮又愛動腦子的小姑娘,我還真沒遇過幾個。算你問對人了,這個問題,雲境十八州,只有我能回答你。」
「那是高等級世界的種族,叫做冥。」老雲帝瞇著眼,彷彿在回憶當初從鏡中看到的景象,「頂天立地的光巨人。知道為什麼叫它們『冥』嗎?你看冥這個字,是不是上面一個天蓋,天下面,有個像日一樣大的腦袋,腦袋下面有脖子和四肢。冥,就是這麼大個的東西,一根手指,得有千里長。」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一眼。
老雲帝道:「那個世界的人,厲害呀。冥被他們困著,數萬年動不了一下,源源不斷地提供資源和能量,供人修煉、製造超乎想像的可以飛上天的堡壘。冥魔,便是冥的痛苦和怨念,一旦生成,就會污染冥的純淨能源。」
「於是他們切下冥的一段肢體,削去血肉只剩骨骼,放進我們這樣的劣等世界裡,設下陷阱,冥的痛苦和怨念會被這斷骨吸引,投射到我們的世界,就是那鋪天蓋地的冥魔!」
桑遠遠吸了一口涼氣:「那我們又算什麼?」
「算什麼?」老雲帝嘲諷地笑了笑,「正好生在了垃圾堆中的老鼠吧。」
「你想得到力量,鑽出去,是嗎?」桑遠遠問。
「是。」老雲帝笑了笑,「你說對了。誰甘心一輩子做老鼠?當然是要出去看看啊。」
幽無命點點頭:「你是看不到了,將來待我與桑果佔了那些地盤,我會記得替你上炷香,告知你一聲。」
老雲帝陰鷙地瞇起了眼:「幽無命,你是不是忘了方纔我說過什麼?想要同歸於盡麼!」
他將手重重摁在了黑鐵鼎上。
幽無命一臉無所謂,緩緩從身後抽出了大黑刀,刀尖燃起黑焰,唇角挑著嘲諷的笑容,一步步逼近。
「哈!好哇!那就一起死吧!」老雲帝猛地掀開了黑鐵鼎。
只見這鼎中並無七彩之力,而是一團與幽無命的刀上出如一轍的黑焰。
老雲帝頭上的金冠都驚歪了:「怎麼可能!分明是從地下汲取來的天命之力,怎麼可能被調了包!」
桑遠遠同情地望著他:「並沒有調包。只不過,幽無命已經取代了『天命』,成為你難以理解的存在。」
巨鼎中的七彩之焰已被幽無命點燃,老雲帝利用共振來汲取鼎中的力量,引上來的自然只會是幽無命的黑焰。
幽無命三下五除二制住了老雲帝,廢去修為,扔在一旁。
「桑果,我來試試能不能借那冥骨之力,修復天衍鏡。」
幽無命取出碎鏡片,放置在地上,認認真真把它們一片片拼好,然後將黑鐵鼎罩了回去,蕩出黑焰,引動共振。
桑遠遠看著眉目專注的幽無命,默默凝視了一會兒,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邊,替他護法。
許久之後,幽無命吐出一口長氣,緩緩揭開了黑鐵小鼎。
便見一面光潔無暇的方鏡安安靜靜地躺在鼎下。
天衍鏡修好了。
桑遠遠伸手想去碰碰它,被幽無命攔下。
他道:「不急。先送老祖宗回雲州。」
這一瞬間,桑遠遠竟有些看不透這個熟悉的男人。
他那漂亮的眉眼之間,彷彿多了一點縹緲的光,是她曾在他身上看到過的那種類似於神祇的漠然。
她有一點點緊張。
幽無命並沒有苛待老雲帝。他買了兩頭雲間獸,他與桑遠遠騎一頭,老雲帝騎另一頭。
這一路幽無命都在沉默。
桑遠遠隱約感覺到他彷彿在期待著什麼。
她沒有問。因為此刻的氣氛很不適合說悄悄話。她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懂得察言觀色,在別人明顯不想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絕對比他更像一隻悶葫蘆。
二人押著老雲帝抵達雲州。
雲許舟聞訊,迎了出來,幽無命把人交給她,一句交待也無,逕直帶著桑遠遠前往天都——也是他們的新家。
這一路,他依舊沒怎麼說話,除了途經一些有著名美食的城池時,他會停下來問她一句吃不吃之外,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多餘的話。
桑遠遠莫名找到了一點和男朋友打冷戰的錯覺。
眼見就快到帝都,桑遠遠終於憋不住了,她轉身攥住了他的衣裳,可憐兮兮地撅起唇。
「幽無命……」
他正目光空曠地望著遠處。
聽到她叫他,他垂下了眼睛,剛要說話,忽然有玉簡亮了。
是雲許舟。
她說,依雲州律,犯人云逸(老雲帝)殘殺雲氏族人,罪無可赦,判處冰凌遲。待行刑完畢,她便會趕回帝都,處理新帝登基及帝后大婚事宜。
幽無命沉默了一會兒,薄唇微動:「行刑人,是雲許洋?」
雲許舟停頓片刻,深吸一口氣,回道:「是。依我原本為雲許洋安排的勞役,這該是他手上最後一個死刑犯。」
「真巧。」幽無命語氣淡淡。
「是啊。」雲許舟歎,「感覺就好像一種輪迴或者注定。」
玉簡破碎。
桑遠遠已怔住了。
幽無命黑眸一動,望住了她,唇角浮起笑意:「小桑果,方纔你要對我說什麼?」
「你一直在等這個消息嗎?」
「嗯。」
「所以……」桑遠遠只覺頭皮陣陣發麻,「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當初,老雲帝正是看到了自己死在後代手中的『預知』,才拉開了這場換魂改命的序幕。
兜兜轉轉,他終究還是落得了命定結局。
桑遠遠明白了。
幽無命故意一句也沒提,只把老雲帝交給雲州,他的目的,正是想要親眼看一看『命運』的威力。
他看著她,一言不發。
桑遠遠被他盯得有些發毛,心中隱隱也明白了:「幽無命你在擔心我。天衍鏡修好了,我便可以幫你去找你娘親,你怕我一去不回,是不是?」
「算了。」幽無命那雙極黑的眼睛裡,漸漸亮起了堅毅的光芒,「她回來做什麼,一堆爛攤子。小桑果,不值得冒這個險。」
「可是我很想回去看一眼。」她小心地打量著他的臉色,「當時忽然被雷劈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躺在重症病房裡浪費資源,你知道嗎,我在那個世界賺了好多好多錢,都還沒來得及花。」
幽無命:「……」
她輕輕搖了扔他的手臂:「就先看看,有把握便去,沒有把握便算了。」
這件事,她也有自己的堅持,不願輕易放棄。
畢竟那是一個和她有同樣遭遇的女子。畢竟,那是他的親娘。
畢竟,姜雁姬和她不一樣,姜雁姬極有可能還記得這個世界的事情,要不然怎麼會寫了那本書?
那個餵奶時身上會發白光的女人,她一定很想念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想得發瘋吧?
這件事,她必須為他去做。
幽無命沒說話,只探出雙臂,把她死死箍在他的懷裡。
他略有些繾綣失控地喚她。
「小桑果,我的小桑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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