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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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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5:10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燃燒的火翼

  宴席上,眾人目瞪口呆,望著那忽然顯靈的金貝。

  秦無雙自己也嚇了好大一跳。半晌,倒吸一口涼氣,暗道:難怪向來穩重的父王忽然瘋一般的信起了什麼天命之說,原來這其中當真是有些玄妙的!

  她平了平呼吸,鎮定道:「在祖廟中的時候,金貝便已顯靈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將它帶來——就像我當真是嫁不出去了似的。」

  一邊開著玩笑緩解心慌和尷尬,一邊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那枚不安生的金貝。

  指尖微微發著顫。

  撿到金貝,秦無雙不動聲色,翻過來看了看,見那貝中並沒有鑽進什麼小動物,心中既有些驚恐,又暗自喜悅——有這『奇跡』傍身,往後韓少陵待自己,必定會更加重視。

  她羞怯又大方地笑了笑:「先祖庇佑我秦州,確是時時出些神跡的,此番看來,先祖對韓州王……」

  話還沒說完,只見那金貝忽地又蹦了起來,落到案桌上,十分堅定地豎起了貝殼,衝著她左右搖了搖。

  那副活靈活現的模樣,讓眾人不禁腦補出一個老頭嚴肅地看著秦無雙,很不滿意地搖頭的樣子。

  韓少陵長眸微瞇,伸手抓去。

  只見那金貝像是避瘟神一般,猛地往後一躥。

  韓少陵:「……」

  白州姐妹忍不住笑出了聲:「不對呀秦王女,你家先祖,似乎很不滿意韓州王呢!」

  平州世子反應奇快,急急出聲:「秦家老祖,您是覺著秦王女與韓州王不適合?您相中的,另有其人?」

  金貝慢悠悠衝他點了下頭。

  眾人:「……」

  秦無雙已經徹底懵圈了。

  這個世界,確有占卜推衍預言之術,天壇眾聖子以大天衍之術向天地問道,是極為靈驗的。只不過洩露天機會遭遇天譴反噬,是以除開關乎全境生死存亡的大事之外,天壇並不會隨意施這等大術。

  誰都知道秦州的金貝一直奉於祖廟中,千百年受著香火供奉,便是真的通了神也不稀奇——事實上,這麼多眼睛盯著,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半點能夠造假的可能。

  這就十分尷尬了啊。

  「啊哈哈,啊哈哈,」白世子笑著沖那金貝作揖,「老祖宗,您瞧瞧,相得中我不?」

  金貝壓根不理他。

  它咚一下躺在案桌正中,像個說話說到一半,忽然就打起了瞌睡的老壽星。

  桑遠遠真誠地提出了她的建議:「秦王女,先祖大約是想告訴你,不要被別的東西迷住了眼睛,嫁人呢,最要緊是開心,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才不會辜負了自己這一生啊。不然你再看看?」

  只見那金貝晃晃悠悠又立了起來,堅定地點了點頭。

  秦無雙:「我……」

  她忽然便有些哽咽。

  盯了先祖貝片刻,她低低地道:「韓州王,若無金貝,你還會選我嗎?」

  韓少陵鬱結:「……會。」

  除了硬著頭皮應下來,他還有別的選擇嗎?

  總不能當眾說,他決定娶秦無雙就是因為這金貝吧?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事實就是這樣的。

  秦無雙苦笑了下:「那就行了。韓州王,擇日下聘吧。我真心願意嫁給你。」

  韓少陵反正已經無所謂臉不臉了,此刻他的心中便只有這惱人的金貝。此刻若問他是什麼心情,大約便是那種圖著女方家中錢財,用甜言蜜語哄騙人家姑娘,卻被岳父母看穿時的淡淡尷尬。

  他點點頭,道:「好。你把金貝收回來。」

  秦無雙唇角的笑容更加苦澀。

  「先祖,」她雙掌合什,道,「韓州王便是我心儀之人,我已決定要嫁給他了,還望先祖庇佑。」

  金貝不甘不願地點了下頭。

  然後,它用一邊尖尖角指了指秦無雙和韓少陵,然後堅定不移地向後退了一步。

  它的動作實在是過於巧妙,在場眾人一望便能看出,它的意思是,你們過你們的日子,可別拉上我。

  「先祖,您不願金貝贈予韓州王麼?」秦無雙問道。

  金貝點頭。

  秦無雙有些眩暈:「那……我便將您請回祖廟,如何?」

  「秦無雙!」韓少陵低低地吼道。

  金貝搖了搖頭。

  秦無雙此刻已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了,她喃喃道:「莫非,您是想要秦州與另外哪一個州國合作麼?」

  此言一出,韓少陵登時睜圓了眼睛,雙手重重拍在了竹渠邊上,口中怒道:「秦無雙你想清楚了!我韓州,絕不會受此侮辱!我也不是非你不可,這金貝,我還未必看得上!你若將它贈了別人,你便也嫁給別人去罷!」

  聽他這麼一說,秦無雙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她定定看了韓少陵兩眼,緩聲道:「韓州王,就算金貝擇了哪州的世子,我也未必要嫁的。我要嫁給誰,由我自己來決定。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是非得賴著你。」

  她轉向金貝,恭敬道:「先祖,請給吾輩指引。」

  就見那金貝滿意地伸了個懶腰,蹦蹦跳跳向著桑遠遠跑去,高高躍起,一下撲到了她的身上。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用手捧住了那只在她身上亂蹭的金貝,將它置於掌心。

  「這……秦王女,我不能娶你的!我也是女的,真的。」她趕緊表態,一邊說,一邊還擺出避嫌的姿態,試圖把那金貝放回桌案上去。

  然而它就像是賴上了她一般,粘在她的手指上,怎麼甩也甩不掉。

  眾人看著桑遠遠把手甩來甩去,又彈又蹭,偏生那金貝就是粘著她。

  只見桑遠遠那張絕美的小臉急得泛紅,又撥又甩,而那金貝就像一粒滾珠一般,在她雙手上滾來滾去,就是不離開她半寸。

  秦無雙:「……桑遠遠你別扔了!」

  簡直抓狂!

  桑遠遠抬起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無辜地望著秦無雙。

  秦無雙歎息:「桑王女,別再推辭了,你就收下吧,先祖這是喜歡你,想讓我們與桑州交好。」

  眾人齊齊盯住桑遠遠手中的金貝。

  只見此物像是找到了主人一般,極親暱地蹭她的手指,金燦燦的光芒閃一下、再閃一下。

  秦無雙喃喃重複:「先祖,是要我們秦州與桑州交好……」

  眾目睽睽之下,先祖這般顯靈,秦無雙哪裡還敢有任何異議?

  她愣愣地望向一旁的秦世子。

  秦世子比她還呆,這會兒,看著手捧金貝,如仙人一般的桑遠遠,秦世子的臉已悄悄紅了起來。

  「兄長……」

  秦世子一個激靈蹦了起來:「先祖選擇了桑王女這般純善之人,這也是我們秦州的福氣呀!從今往後,秦州與桑州便是兄弟之州,代代交好!桑王女但凡有什麼需要,只管對我開口!只要我秦無兩做得到的,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拍著胸膛,立下了豪言壯語。

  「既是先祖之命,那金貝自是贈給桑州,還望王女勿再推辭!」秦世子秦無兩說得比秦無雙還要情真意切。

  桑遠遠看了看靜靜躺在掌心的金貝,猶豫片刻:「那我卻之不恭了。」

  秦氏兄妹齊齊點頭。

  桑遠遠又望向韓少陵,笑容頗有些不好意思:「韓州王,你看這……」

  韓少陵早已呆住了。

  方纔,看著那個不似凡人的女子被精靈般的金貝纏得哭笑不得時,他心中如同滾動著驚雷一般,只歎這般神奇的女子,竟讓她從懷中逃了出去,當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

  金貝選擇了桑遠遠,對於韓少陵來說,其實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既不會傷了他的顏面,而且……若是將來成功將桑遠遠收入囊中的話,這金貝,豈不是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這般想著,韓少陵不由得爽朗大笑了起來:「秦世子說得沒有錯,桑王女心地純善,得秦氏先祖青眼相看,當真是曠世奇緣!這是好事,我願添些賀禮,祝福秦州與桑州喜結良緣。」

  有他牽頭,其餘眾人也連聲附和,或多或少都送上了些禮物聊表心意。

  那些和韓少陵打著一樣主意的公子們,更是許下了重禮,只為了在正式開始競爭之前,先在桑遠遠心裡留下一個好印象。

  桑遠遠收了個盆滿缽滿。

  「既然秦王女對我無意,我又豈能強求。」韓少陵爽快地笑著,將大紅合歡放到了面前的竹槽中,道,「諸位,繼續。」

  此刻,除了桑遠遠與幽無命之外,席上合歡成雙的,還有另外三對。

  眼見流水宴席就快要結束,桑不近急出了一腦門細汗。

  雲許舟已是第三次撿花、擲花了。

  「桑世子啊,」坐在桑不近身旁的趙世子忍不住勸道,「人家攝政王不要你接她的花,你便不要再一個勁兒往上湊了嘛,也給我們個機會?」

  還真沒見過這麼死皮賴臉的。

  桑不近聲音都急啞了,轉頭對桑遠遠說道:「小妹你說她到底是幾個意思!」

  桑遠遠頭疼無比,她知道,就是必須逼著桑不近自己邁出這一步,要不然他這個追妻之路恐怕是沒有盡頭。

  「也許攝政王相中了別人,要不哥哥你下次別撿了,看看它會不會落到別人手中?」桑遠遠建議道。

  「怎麼可能!」桑不近氣得鼻孔冒煙,「她都跟我那樣了,還想嫁給別人麼!」

  桑遠遠幽幽道:「那你會去告訴人家,說你和攝政王已經那樣了?」

  桑不近頓時面紅耳赤:「自然不會!我,我豈是那種卑鄙小人!」

  「那不就結了?」桑遠遠攤手。

  眼見著,雲許舟又一次擲掉了被桑不近撈起另一半的橙色合歡。

  內侍已準備撤宴了。

  桑不近捧著手中的半朵花,再不捨得扔。

  不多時,被雲許舟擲掉的那一半順流而下,漂到了他的面前。

  桑不近忽然福至心靈,一把將它撈了起來,咬著牙,蹬蹬蹬,大步流星繞過小半個席面,衝到雲許舟面前,強行把花往人家鬢髮中一扎,拉著她,道:「哈!該上奉天高台了!」

  「總算有點男人樣子。」雲許舟懶洋洋地哼一聲。

  一眾王族齊齊發出心領神會的噓聲。

  ……

  流水宴席結束了。

  一眾王族男女跟在韓少陵的身後,走向矗立在王城最高處的奉天高台。

  韓少陵故意落後幾步,想要與桑遠遠並行。

  然而她根本一眼都不看他。

  她已把金貝好好收了起來,此刻笑吟吟地和身邊的侍衛說話,發叢間的冰藍合歡花時不時晃一下,與那侍衛別在衣襟上那半朵相映成趣。

  韓少陵瞇起了眼睛,半晌,唇角浮起一抹冷笑,當頭向著奉天高台行去。

  奉天高台位於王城以北,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黑色檯子,高三十丈有餘,石質,階梯環在檯子四面,像是一條長長的龍盤住高聳入雲的黑台。

  在韓少陵的帶領下,一眾王族青年才俊開始登高。

  白州王女沒能成功把自己推銷出去,心頭老大不暢快,忍不住開口尋桑遠遠的晦氣,道:「桑王女,你把一個平民帶上去,恐怕不合禮數!」

  桑遠遠此刻正高高興興與幽無命並肩登塔,一聽這話,頓時不答應了,回身道:「我的夫郎是天人下凡,他會飛,能與他站在一處,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他沒嫌你呢,你還有什麼好叨叨。」

  白王女:「……」看桑遠遠的眼神,儼然是看一個智障。

  雲許舟哈哈大笑,賞了白州王女一記眼刀:「關你屁事啊!這麼多廢話,你嫁得出去麼!」

  白王女:「……」

  一炷香之後,眾人終於順著蜿蜒的龍道,攀到了奉天台頂。三十丈高台,附近毫無遮擋,風特別大。

  白王女在後頭低聲與旁人嘀咕:「好心沒好報,你們等著看好戲吧!奉天台儀祭只有王族才能參加,我敢打包票,韓少陵絕對要藉機除掉這個野男人!」

  韓少陵走到了台上。

  奉天台正中處,放置著一隻巨大的八腳青銅香爐。

  爐後有一面青銅牌樓,上面雕刻了許多異獸,猙獰而古樸。牌樓下便是祭桌。

  儀祭開始了。

  白衣祭司們將供品送上高台,立在最後一級台階下,將金盤一一托給韓少陵。

  韓少陵接過供品,按序擺放到祭桌上,然後燃起了火香。

  只見那八腳青銅香爐中,火焰沖天而起,香煙裊裊,彷彿真能直達九十九重天。

  做完這些,韓少陵緩步踱到高台前方,開始默誦祭文祈福。

  韓少陵在前方低聲禱告,桑遠遠忍不住扯了扯幽無命的袖口,與他說悄悄話。

  「你也會帶著子民祭天麼?」

  「當然咯。」

  她有些不信,偏頭望他:「你會這麼老老實實念叨上一個時辰禱文?我不信。」

  幽無命挑著眉,側過頭,低低對她說道:「反正誰也聽不見我在念什麼。」

  「噗哧。」

  嗯,就儀式上來說,那是完全沒毛病的。

  她忽然很想跟著他去祭一回天。

  看他一本正經地站在前面,嘀嘀咕咕地念叨,到時候她偷偷扔點『海帶』在他身上,聽聽他到底在念叨些什麼。

  桑不近蹭了過來。

  他很不爽地說道:「這麼一會兒,已有七八個人找我求親了。我說你已許了人,都不信。信了的,也說要爭一爭。」

  桑遠遠笑道:「衝著金貝唄,都想拚一拚。」

  「美得他們!」他湊近了些,「小妹,你和那秦氏先祖,難不成真有什麼貓膩?」

  桑遠遠神秘兮兮地笑:「不告訴你!」

  那邊,韓少陵終於禱告完畢。

  又做了一些前續禮節之後,他取出了祭香,請眾人一一上前點燃,置入香爐,完成祭典。

  「禮成。辛苦諸位。」韓少陵微笑頷首。

  桑遠遠與幽無命上完香,準備下樓。

  忽然被韓少陵極禮貌地攔了下來。

  她疑惑地望著他。

  「對不住了桑王女。」韓少陵面上帶笑,語氣卻是冰冷如刀,「奉天高台,除王族之外,但凡踏足者,皆是祭品。規矩如此,王女休怪。」

  「你是說他?」她指了指幽無命。

  幽無命挑著眉,懶洋洋地回望過去。

  「他是我未婚夫郎,也不行嗎?」桑遠遠認真地問道。

  韓少陵笑得邪魅,傾身向前,低低道:「那自然是……罪加一等。」

  他把高大的身軀向後仰起,正色道:「桑世子,請帶王女先下高台。規矩如此,我也愛莫能助。」

  白州姐妹樂呵呵地湊上來多管閒事。

  「桑王女,方纔我不就勸過你了麼,怎麼能把一個低賤的平民帶到奉天高台上呢?哎呀你偏不聽,還要罵我,真是把好心當成驢肝肺,這下可好,你的情郎,可要丟腦袋了呢!」

  另一個白王女遺憾地歎息:「也未必是壞事罷?桑王女如今得了秦州的金貝和結盟之誓,在這十八州,可是炙手可熱的人兒了呢,有金貝作嫁妝,誰也不會在乎你多嫁過幾次人,是吧!正好換個更好的唄!」

  秦無雙倒是觀念轉變得極快,聞言,挺身站到了桑遠遠前面,衝著兩個白王女冷笑道:「桑王女這等姿容氣質,哪怕無我秦州的金貝,也值得這十八州最好的男兒來相配,輪得到你們置喙麼!」

  二白:「……」早些時候冷嘲熱諷的那個秦無雙哪去了?拍先祖馬屁也沒必要拍得這麼真情實感吧?

  「你剛才不是還討嫌她麼!」

  秦無雙驚恐地掩住口:「白王女,話可不能亂說。我與桑王女一見如故,聊的都是開心的話題,分明是你自己會錯了意!」

  二白:「……」

  白州姐妹腦袋是真的不大好使。

  王族之間的關係,與州國之間是一樣的,還是那句老生常談——沒有永久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永久的利益。

  如今,秦州東面有皇甫氏虎視眈眈,南面冀州已落入幽無命之手。

  可謂四面楚歌。

  秦州急於拉攏一個有力的夥伴,來對抗即將出現的疾風驟雨。

  連金貝都祭了出來,可見秦州王有多急迫。

  這種時候,既然先祖指引秦州與桑州交好,那秦氏自然會不遺餘力,與桑州站在同一陣線。就算桑遠遠此刻看上的是韓少陵,秦無雙也只會大笑著讚一句『天作之合』。

  韓少陵急著行兇,不耐煩聽這些女子囉嗦。

  他上前一步,很有禮貌地衝著幾位王女笑道:「晚宴已備好,諸位請——」

  用身體趕人。

  白王女是鐵了心要看好戲,便道:「韓州王你只管辦你的事情,不必理會我等,我們白州祭天用的都是生祭,早見慣血了。」

  「嗯。」韓少陵轉向桑遠遠,道,「桑王女,規矩不可廢。」

  桑遠遠弱小可憐又無助:「你一定要殺我夫郎麼?若是我要與他同生共死呢?」

  幽無命本已準備發作了,見這個戲精又演技上頭,不禁煩惱地用手指點著額心,頭疼地望著她,一副無奈寵溺的樣子。

  桑不近皺著眉頭站了出來:「韓州王,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雲許舟歎息:「韓州王,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今日大家開開心心的,沒必要非鬧得這麼難看。」

  在這裡打起來,百害無一利。

  韓少陵道:「桑世子,攝政王,規矩不可廢。韓某絕對沒有半點怠慢友鄰的意思,諸位請離台赴宴吧,做完最後一步祭祀,我再好生向各位賠罪,酒,任罰!」

  韓少陵緩緩抽劍,銳利目光盯住了幽無命。

  這個人,他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無論此人與桑遠遠究竟有無苟且,今日都要藉機除去。

  眸光一掠,對桑遠遠說道:「王女還請讓開些。」

  「不——」桑遠遠道,「我要與他同生共死!我就算是死,從這裡跳下去,也絕不會讓你傷害他!」

  幽無命:「……」她剛才怕是又喝多了。

  想起她上回喝多的時候纏著他做的那些事,他的心跳變快了許多,一刻也不想再耽擱。

  一旁的白王女笑了起來:「桑王女,你不是說你的夫郎是天人,會飛的麼?不然你讓他長翅膀飛走得了,以免除殺身之禍。」

  「對哦!」桑遠遠笑吟吟望向她,「多謝你提醒呢。」

  韓少陵忽然想起昨日她也是這般對自己說的,一時又好笑,又頭痛。

  直到現在,他依然堅信桑遠遠絕不可能喜歡上別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因為吃醋罷了——也不怪韓少陵自負,從小到大,但凡是個適齡的女子,無不為他神魂顛倒,早已慣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看上的女人,豈容他人染指?!這二人身上的合歡花,就像一根毒刺,紮在他的心中,不將它拔除,他定會日夜難安。

  正好,借此機會讓她看看,什麼是靈耀境七重天的實力!

  韓少陵凝神蓄力,決心用殺牛的力氣,炫酷地弄死這只菜雞,一舉攝住桑遠遠的心神。

  金靈蘊爆發,如實質般覆在了劍上。殺機鎖定,預備動手。

  「韓州王,」桑遠遠忽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今日我們是來做客的,不是來打架的,你想打架,下次有機會再痛痛快快打個夠。你若不想留我和夫郎吃晚飯,那我們走了就是。」

  「飛走麼?」韓少陵失笑。

  說話之時,只見桑遠遠已輕輕盈盈地走到了高台邊上。

  韓少陵面色微變:「下來,那裡危險。」

  她甜甜地笑了笑,沖幽無命招招手,然後攤開雙臂,向後一躍,像一隻蝴蝶般,從高台上飄了出去。

  韓少陵大驚失色,猛地撲向高台邊緣。

  哪裡還抓得住?

  只見桑遠遠那件冰藍紗衣與烏髮一齊在風中飛揚,身形雖然輕盈至極,但也只在半空停留了一瞬,便直直向下墜去!

  高台上的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奔到邊緣,驚恐地望著這個急速墜落的絕色佳人。

  她仍在笑,身體像一隻冰藍的蝴蝶,墜落、墜落……根本無法救援!

  就在眾人腦海一片空白時,忽有一道烈風自頭頂撲過。

  只見一對燃火之翼,炫酷無比地出現在視野中。

  火翼在風中扇動了兩下,留下一道焰跡,旋即,如箭一般直直掠下,將那道柔軟的冰藍軀體攬進了懷中。

  她攬住他的脖頸,衝著他笑得沒了眼睛。

  烈焰在風中颯颯作響,幽無命的身形利落至極,藉著風勢,重重扇了兩下火翼,然後平平掠起。

  「哥,嫂——」桑遠遠帶著笑的聲音清凌凌地傳來,「我們先走一步,大婚見——」

  那對絢爛無比的焰翼灼瞎了眾人的眼,在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裡,那二人藉著風勢,逕直飛越了王城,只在半空留下了一道明亮的焰痕。

  「真飛、飛、飛走了……」白王女白眼一翻,暈在了姐妹的懷裡。

  短命早已等在王城外。

  見到自家主人像一隻著火的大撲稜蛾子,從城牆裡面飛出來,短命高興得打著響鼻,四蹄不住地亂刨。

  幽無命攬著桑遠遠,落在短命背上,向著東面掠去。

  桑遠遠本以為他要返回幽州,不料幽無命兜了一圈之後,居然悄悄潛入了一間妓館。

  「還有件好事沒做。」

  他笑得壞意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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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地獄有什麼

  奉天台上,一片茫然。

  「這是……什麼?!」

  韓少陵眼珠子都瞪出了眼眶。雙手不自覺地發力,捏碎了面前的那段石欄。

  漂亮利落的焰痕在空中停留了許久,彷彿在嘲笑他的無知和愚蠢。

  半晌,他極慢極慢地回轉頭,目光質疑,望向桑不近。

  桑不近無辜地聳肩、攤手:「小妹向來很會給人驚喜。」

  韓少陵極力壓抑,但聲線仍難免微微發顫:「那個人,到底是誰?」

  桑不近笑著賣關子:「韓州王不必心急,大婚之時,喜帖上定會寫明。」

  誰也不會猜到,這個生了一雙火翼的男人,竟是木系強者幽無命。

  「這可真是!」沒暈的那個白王女適時嚎了一嗓子,「我若是能找到會飛的天人做夫郎,哪還瞧得上凡夫俗子啊!這是什麼火焰神君啊!」

  秦無雙臉上驚中帶喜:「先、先祖有靈……」這怕是抱上了什麼了不得的絕世大腿吧?!

  韓少陵努力不屑地笑了笑,然後鎮定地步下高台。

  他步履匆忙,想要盡快傳令,派人追截那個帶翼的鳥人——此人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奈何桑不近、雲許舟還有秦家兄妹,竟是把他纏得死緊,捉著他問這問那,他脫身乏術,等到下了高台,來到宴席上伺機脫開身,已是一刻鐘之後的事情了。

  哪還尋得到什麼翼人蹤跡?

  ……

  瀟湘館。

  幽無命在韓都城中兜了一個大圈之後,遁入了這間妓館的後院。

  桑遠遠望著面前的情景,神色有些怔忡,以為夢迴了東海龍女宮。

  只見地面上放置著做工精緻的假珊瑚、螺和貝,幽藍幽藍的假景之間,游弋著兩排俏麗佳人,個個身穿銀光閃爍的透明紗衣,身後背著五彩斑斕的貝扇,肘裡挽著海藻般的絲絛,舞動起來,叫人好一陣眼花繚亂,以為誤入了海底世界。

  她們邊唱邊跳,悠悠綿綿的調子,配著叮叮咚咚的樂聲,很有深海風情。

  一名容色普通,氣質卻異常出眾的女子早已等待多時。她迎向幽無命,恭敬頷首,稟道:「主君,一切已準備就緒,只待韓宮的消息。」

  神色不見半絲俗媚。桑遠遠心想,這位必定就是瀟湘館主。

  「嗯。」幽無命無所謂地點點頭,帶著桑遠遠走向一間普通的大瓦屋。

  厚重的木門一關,立刻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再聽不到外面的聲音。

  光線也消失了。

  幽無命彈出一縷明火,點燃了屋中的燭。

  桑遠遠四下一看,只見擺設極為簡潔,巨大的黑木書桌後放著一張寬大的太師椅,邊上立著一方書架,架子上的書籍一看便是經年沒人動過的。

  正想說話,忽然被人從身後抱住。

  有力的雙臂環著她,他躬身湊到她的耳畔:「更衣。」

  好像帶著些暗示意味,又好像並沒有。

  她的心慌亂了一瞬,問道:「還要回韓宮去做壞事嗎?」

  「嗯。」他的聲音和氣息貼著她的頸側,緩緩下移。

  環在她身前的大掌乾脆利落地解掉了她那件冰藍色的蠶紗。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巨大的黑木書桌上。

  額頭碰著額頭,鼻尖抵著鼻尖。

  他一本正經地道:「當年林氏滿門蒙冤而死,罪魁禍首左衡平卻因為才能出眾,被韓少陵輕易放過,如今已是韓州相國。姓左的得意太久,也差不多該死一死了。借這個機會,讓林悠儀,哦,就是瀟湘館主,將人證物證帶到韓少陵面前,當著諸國世子王女的面,唱出冤情。」

  桑遠遠俏臉通紅,捉住他亂動的手。

  口中分明說著這麼正經的事情,動作卻絲毫也不正經。

  他反手扣住她的雙腕,繼續說道:「左衡平防得緊呢,只有讓那蚌女先行開路,再弄這麼些貝殼,才好把林家的人和證據都送進去——但凡瀟湘館主送進去的東西,左衡平都會細查,在他查驗蚌女之時,她會動用巫族血脈之力,告訴他但凡這些海鮮,都是安全的,不會有什麼問題。這麼一點點細微影響,總歸是做得到的。」

  他的模樣得意極了。

  「等到了宴上,韓少陵回過神來,發現她們唱的是當初林氏滅門的冤案時,早已經來不及咯。你看,有那麼多貴客在場,左衡平的坐次必定離韓少陵遠得很,『人證』上前擋住韓少陵之時,正好方便瀟湘館主直接行刺。到時候,證據也昭告天下了,左衡平也死了,韓少陵還沒道理重罰,這樣不就報仇咯?」

  「然後呢?」她問。

  她才不信幽無命是在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他就是無利不起早。

  他開始對付她的中衣。

  他像狐狸一樣彎著眼睛,漆黑的雙眸中流淌著暗色光芒:「然後我們趁亂做一點壞事。那邊鬧騰得厲害,韓少陵一定顧不上那麼一點小小的亂子。」

  他這般說著,已經開始對她做壞事了。

  她被仰面摁倒在書桌上,冰冰涼涼的木頭觸到了她的背,她急道:「冷!」

  「很快就不冷。」幽無命壞笑著,合身覆過去。

  他的身後展開了光翼。

  他撕掉了易容物,暗火映著那張俊美至極的臉,唇角勾起攻擊性十足的笑容,將她牢牢鎖在懷中。

  帶著熱度的幽暗花香味道向她襲來,她腦袋有些發昏,氣息漸漸也亂了。

  他隨手扔掉了身上的衣裳,道:「小桑果,我知道你想我,想得狠。在這裡,先湊合一下,嗯?反正也得換衣裳。」

  這般說著話,氣息已是極為不穩。

  說著『你想我』,但任誰都知道,他心中所想其實是『我想你想得狠了』。

  身上的溫度迅速攀升,把她也染上了一層緋色。

  她的烏髮散在了黑木書桌上,皮膚白中透著淡淡一點紅,更是引得人神魂浮動。

  幽無命的氣息已徹底紊亂,目中既有黑色深海,又有暗火灼灼。

  他傾身而下,捉住她,將這書桌變成了歡樂場。

  她的脊背和肘撞在書桌上,實木硌著她的骨頭。

  「幽無命,背好疼。」她抱怨道,「你欺負人!」

  「小桑果,」他磨著牙,笑容壞入了骨髓,「今日就是故意欺負你。」

  於是他當真把她欺負得更厲害。

  她若不想被那木頭硌著背,便只能像是籐攀著樹一般,緊緊攀住他那極有力量的身軀。

  幽無命的壞笑愈加得意。

  有過一次經驗之後,他漸漸找到了一點門路。

  但凡情難自控了,他便停下動作,用嘴唇碰她的臉頰、額頭和下巴,說上幾句顛三倒四的情話。

  雖然有些磕磕絆絆,但效果卻極為顯著——比起一動不敢動地講冷笑話的純新人時期,如今的他已有那麼一點點花叢老手欺負小姑娘的樣子了。

  「小桑果,你真是要人命!」再一次停下來時,他恨恨地歎息。

  他才是要人命。每每到了著緊關頭,他一個急剎,害得她不上不下。

  她忍無可忍,摟住了他的腦袋,揚起臉來,細細地吻他。

  輾轉間,吐氣如蘭:「幽無命,我喜歡你,比任何一刻都要喜歡,你的溫度,你的味道,還有你的……」

  她用肢體語言告訴了他未完的話。

  幽無命愣了一瞬,黑眸轉動半圈後,陡然聽見腦海裡傳來一聲劇烈的轟鳴。

  情緒頃刻間徹底失控,唇角不自覺地浮起了獰笑,他死死箍住了她,愛意如滅頂巨浪,將二人淹沒。

  「小桑果,你自找的……」

  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真的瘋了。

  待他回過神時,懷中的人兒已緊閉起雙眼,快要喘不上氣了。

  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心臟瘋狂地跳動,極致的心滿意足令他恨不得當下就死去。他緊緊擁著她,只想把一切都給她,同時把她嵌到自己的血肉中去。

  一時間,他都分辨不出,究竟是誰欺負了誰。

  ……

  兩刻鐘之後,二人終於換好了衣裳。

  她倚著他,眸光軟軟,面頰紅紅。

  幽無命眉眼間的驕傲根本壓抑不住,他微仰著下巴,任她挽著他的臂彎,挑著眉,繃著唇角,極瀟灑地從屋中走出來。

  屋角一點殘燼,焚掉了用過的衣裳和綢布。

  他偷眼看她,見她眸光懶懶,深藏在眼底的那一團悲傷脆弱彷彿又淡了許多,不禁有些許自得,暗想:『自從小桑果在桑州發現身世出了問題之後,情緒時常不穩,一直暗藏傷悲,動輒便掉眼淚,又哭又笑像個小瘋子。方才與桑不近道別,人前裝得開心,其實又悄悄紅了眼眶,當我不知。呵,多虧有我,及時給了她這般極致的快樂,讓她淡忘些憂傷。』

  他再瞥她一眼,理直氣壯地想道,『日後更要多多幫助她才好。不錯,不是我饞她,而是她需要我。』

  桑遠遠偏頭看他,見他那對漆黑的眼珠在緩緩轉動,神色十分堅定,看起來彷彿很可靠的樣子。

  ……

  見到幽無命從屋中出來,瀟湘館主林悠儀迎上前,垂首道:「主君,收到消息了,戌時入宮。」

  「嗯,放手去做。」幽無命走出兩步,難得地側了眸,微笑著,空渺地說道,「祝你好運。」

  林悠儀重重一怔:「多謝主君。」

  很快,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坐上了入宮的道具車。

  他換上了黑衣,懶洋洋地曲著一邊膝,坐在一隻大貝殼裡面,把她打橫了抱在身上。

  他攥著她的手,攥得她生疼。

  「桑果,」他說,「那裡環境太差,你又一直喊背痛,才會那般草草了事。」

  她瞥他一眼,道:「嗯嗯。」

  他緩緩轉動眼珠,盯了她一會兒,見她仍有些失神,便得意地挑起唇角,把她更緊地攬進了懷裡。

  他垂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又觸了觸她的唇。

  她後知後覺,心尖微微一悸。

  在那迷亂的時候,兩個人頭腦都有些不清醒,身體的本能蓋過了一切,腦子裡一片麻木,倒也覺得還好。反而是清醒的時候,視線相觸、氣息偶爾碰撞,都會慌亂到不行。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他道。

  他的語氣有些嚴肅,她不禁聚了聚神,認真地看向他。

  直覺告訴她,她又要發現他的新秘密了。

  車馬緩緩駛進了韓宮。

  桑遠遠懶懶地倚著幽無命,透過蒙在車廂頂上的薄紗,望著漸漸黑沉下去的天色。

  「又回來了。」她歎道,「真不喜歡這裡。」

  「往後再不來了。」他語聲涼涼。

  她知道他本就是來做這件事的。那金貝,只是她運氣好,順道撿了個寶。

  她把腦袋埋到了他的懷裡,環著他,道:「好。」

  她倚著他,心中暗暗地想,若是沒有他,自己便會像從前一樣,藏好眼淚和脆弱,揚著頭,大步往前走。如今多了一人,都是身上背負著不幸和磨難的人,就像是寒夜中的兩隻小蟲子,依偎在一處取暖,做彼此的眼睛、耳朵,相互依賴,倒是難得的幸運。

  這般想著,又偷偷把環在他身上的胳膊再緊了緊。

  ……

  宮廷夜宴通常會持續兩到三個時辰。

  偶爾還會通宵達旦。

  瀟湘館主拿到了召令,一路暢通無阻,帶著道具車馬進入內廷。

  一行人停在了偏僻的儲備宮殿。這裡堆積著一些往年宴席上用過,大約也不會再用,但是扔掉又覺得可惜所以暫時留下來的東西,四處散發著亂糟糟的冷清氣息。

  舞女們在瀟湘館主的率領下,婀娜向著設宴的大殿行去,內侍們搬走了那些巨大的假珊瑚和貝殼,並沒有留意到有兩道身影藉著夜色,悄悄遁入了宮牆的陰影中。

  幽無命翼上的焰已收發自如,今日飛下奉天高台時,要的是炫酷的效果,才會故意燃起了熊熊烈焰。此刻要低調行事,一對翼翅便規矩得不行,只隱隱泛著一點暗色火光,攜了桑遠遠,無聲無息地在宮牆和柳梢之間飛掠。

  此地雖然處於內廷的範圍,但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殿宇,防備極為懈怠。被發派到這裡的侍衛,差不多已有那麼點養老的意思。幽無命屢次就擦著侍衛的後背掠過,都無人察覺有異。

  不多時,他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桑遠遠遁到了一處僻靜地。

  生人祭的祭坑。

  距離祭祀已有好些日子,但接近這裡,桑遠遠仍感覺到了不適。

  畢竟數千年來,每一年都會有一名少女在這個地方被放血至死,那沉積的血腥氣息早已無法揮散,空氣之中彷彿能嗅到冤魂的號哭。

  這種地方,平時是絕對不會有人踏足的。

  只有祭司殿會像征性地派出幾個人來守著。

  他躬身覆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怕麼?」

  她搖了下頭。

  他彎下腰,把俊臉湊到她的面前,認真地說道:「小桑果,那裡不是什麼好地方。」

  她點點頭。

  「那是真正的地獄。」他說。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地獄裡有什麼?」

  「血肉、腐地。」他眸光微閃。

  她遲疑片刻:「那……我試試會不會種出什麼新品種?」

  他一瞬不瞬盯著她,片刻,咧唇一笑,道:「好哇。」

  他攬住她,鬼魅一般,急速靠近。

  祭坑邊上共有三人守著。

  這裡通常是不會有人靠近的,但祭司殿卻也不敢太大意,因為總是有那麼些人,活不下去了就想往祭坑裡跳,試圖拉著整個世界陪葬——雲境的人都相信,若是用了不完美的祭品,就會引發滅世大禍。

  幽無命一腳一個,把三名祭司都踹了下去。

  他站在了祭坑邊上,側耳傾聽,擺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小桑果你聽,是不是好深?」他神秘兮兮地對她說,「敢下去一探究竟的,必定是膽識過人又智慧超群之輩。你猜,這世間有沒有過這麼厲害的人?」

  桑遠遠滿臉無語:「你不就下去過麼。」

  她毫不留情地揭穿。

  「這都被你猜到了!小桑果你不愧是能看上我的女人,聰明,有眼光。」

  桑遠遠:「……」世間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幽無命嘿地一笑,捉住她,逕直躍進了那個丈把來寬的無底深坑。

  耳旁瞬間有風聲『嗚嗚呼呼』地響了起來。他把她的腦袋護在身前,示意她調動體內靈蘊來抵禦不適。

  「小桑果你看,」墜落過程中,他不忘指著坑壁示意她看,「看見沒有,這些都是有人摔過的痕跡。上次你問我,相不相信完美祭祀可以安撫冥魔,呵,傻子才信。」

  此刻天色已全黑,身體又在急速墜落,她哪看得到坑壁上有什麼痕跡。

  幽無命將她往懷中緊了緊,單臂一揮,木靈爆發,如削鐵如泥的利刃一般,直直扎進了坑壁中,他隨手一抓,立刻掛在了坑壁上,穩住身形。

  「看。」

  他慢條斯理地揚了揚下巴。

  桑遠遠順著他的指示望去,就看見坑壁上果然有指甲刮過的痕跡,以及一望就知道有人從高處墜下,撞在坑壁上之後留下的凹痕和血跡。

  「所以那所謂的完美祭祀,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她喃喃道。

  幽無命冷淡地笑了笑:「人總是需要一點自欺欺人。」

  桑遠遠明白。

  就像要做重要事情之前,人們總愛不自覺地尋找一些『預示』來給自己信心一樣。冥魔之事攸關生死存亡,必定會衍生出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儀式來,這『完美祭品』,大約也是人們能想到的極致了。

  她摟住了他,偷偷從他身上汲取了一些溫度,然後揚起笑臉:「繼續!」

  幽無命手一鬆,攬著她繼續墜落。

  空氣裡漸漸多了些硫磺的味道。

  桑遠遠緊張地戳了戳幽無命:「下面,不會是熔岩吧?」

  「不是,是一道靈火礦脈。」幽無命原本就因為下墜而瞇起的雙眼更是彎成了一道狡黠的縫,「我要把它弄到幽州去。」

  桑遠遠一頭霧水:「礦脈?我們兩個?把一道礦脈,運回幽州?」

  這工程量,確定不是給長城貼瓷磚?

  他得意地笑:「這點小事,還不必勞動夫人。」

  她再問,這個可惡的男人就故意賣起了關子,不肯說了。

  又墜了一會兒,空氣更加乾燥,溫度也爬高了許多。

  幽無命終於亮出了翼翅,呼呼扇了兩下,止住了下墜。

  桑遠遠摟著他勁瘦的身體,四下張望。

  從這裡抬頭往上看,已看不見天空了,坑壁是有弧度的,上小下大,到了這裡,週遭就是一處寬敞無比的地下空間,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來路。

  照明的光源,便是幽無命口中那一道靈火礦脈。

  乍一看,只以為是一條流淌著熔岩的地下河。

  硫磺的味道極為刺鼻,靈火礦處處是暗火點,時明時滅,自望不到盡頭的遠方而來,通往同樣看不到盡頭的另一端。

  幽無命繼續下降。

  靈火礦綿延左右,散發出暗紅色的微光,照亮了一部分地下空間,在它邊上,明滅的暗火時不時便會照出一些正在活動的影子。

  從高處望去,好像是無數螞蟻。

  幽無命收了下翼,直直掠下。頃刻間,便到了距離靈火礦脈不到百丈的地方。

  桑遠遠垂頭一望,驚得倒抽一口涼氣,心臟在胸腔中『怦怦』地亂跳起來。

  她驚恐地發現,伴著那道靈火礦脈,正在緩慢地蠕動的,竟是密密麻麻的冥魔大潮!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他。

  幽無命抿住了唇,不動聲色把她攬得更緊。

  「噓,」他貼著她的耳廓,低低地遞話,「這樣說話,才不會被發現。」

  桑遠遠重重點了下頭,小心翼翼地貼向他:「好我知道了。」

  溫熱的氣息,帶著她特有的清爽花果香,緊挨著他拂過,幽無命的翅膀不由得翹起更高,狠狠扇了兩下,掠得稍高了一些,落入一處石壁的凹陷口。

  他把她護在身後。

  她小心翼翼地扒著他的肩膀往外看。

  「它們不會往深淵口上面爬嗎?」她悄悄問道。

  「不會,進入地下,它們便是瞎子。」幽無命四下打量。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靈火礦脈?」

  幽無命得意一笑:「因為經過韓州地底的冥魔,身上都沾到了礦味。」

  他動了動又高又直的鼻樑:「逃不過我的鼻子。」

  「嗯,」她真誠地誇他,「你的鼻子比短命還靈!」

  幽無命:「……」我為什麼要跟狗比?

  「時間差不多了。」他淡定道,「上去還得費點功夫,小桑果你乖乖在這裡等我,我完事便回來接你。」

  「你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嗎?」她緊張地拽住了他的衣裳。

  幽無命失笑,指著下面:「喏,我就在這裡,不會離開你的視線。你把大臉花扔出來,堵住洞口,等我回來。」

  桑遠遠:「……」這畫面太美。

  他捧住她的臉蛋,在她腦門上『啪嘰』一口,然後火翼一展,掠向下方。

  桑遠遠依言召出一朵大臉花,用巨大的臉盤子塞住了洞口,然後從邊上擠出腦袋,暗中觀察幽無命。

  他身後的光翼燃起了暗火,姿勢瀟灑利落至極,像一道利箭般,俯衝向下,劃破了一路黑暗。

  臨近冥魔大潮時,只見他反手出刀,刀鋒燃起了木火之焰,青焰蕩出二十餘丈,短暫閃逝的光焰像是一道道閃電,將他帥破蒼穹的臉和霸氣利落的身姿一幕一幕刻進了她的眼中。

  每出一刀,便有大片大片的冥魔如割麥一般倒下去,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

  幽無命一步不停,看似閒庭信步,其實速度快得驚人,漫不經心地揮著刀,收割出大片空闊的場地。

  十幾個呼吸間,他便來到了靈火礦脈邊上。

  在他身後,冥魔圍成了半圓形狀,低低地嗚咽咆哮著,試圖發起進攻。

  他專注地打量著靈火礦脈,時不時隨手向身後揮出一刀,將膽敢上前的冥魔斬成一地碎肉。

  就好像身後那鋪天蓋地的東西並不是人人畏懼的凶魔,而是搗亂的蒼蠅或蚊子。

  他抬起了一隻手。

  掌上緩緩燃起了橙色的光焰。

  火光照耀著他專注的眉眼,頎長身影立在滿地血肉之間,當真像是站在地獄血海之中的羅剎頭子。

  桑遠遠和大臉花擠在一起,凝望著這個動不動就驚爆眼球的男人。

  一隻冥魔發現了她。

  它迅速順著石壁攀爬上來,到了距離她三尺之處,猝然探出黑色長舌,直直向她襲來!

  桑遠遠嚇了好大一跳。

  她猛地扔出一朵食人花,就在那冥魔的長舌捲到距離她不到一尺時,只見食人花鮮紅的巨大花蕾猛然開合,將這只冥魔薅入口中。

  「吸溜——」

  「咕嚕——」

  最後一截舌尾不甘地在空中甩了兩下,然後被徹底薅進了花桿桿裡。

  褐色的花桿蠕動了幾下。

  七八息之後,冥魔被消化了,變成一股奇異的熱流,融進食人花中,它肉眼可見地大了一圈!

  桑遠遠:「???」

  她收了食人花,又擲出一株新的。

  依然大一圈!

  她頓時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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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5:42 |只看該作者
第62章 進擊的花草

  桑遠遠小心翼翼地扶著大臉花的花盤,把半個身體擠出了小洞窟。

  這裡距離地面大概有二十丈,對於一個不會飛的人來說,這樣望下去,還真有那麼一點點眩暈恐高。

  桑遠遠揪住大臉花的臉盤子,讓它編出『海帶』來,綁在她的腰上,然後像蹦極一樣往下面蹦。

  這些實體化的木靈蘊質感很像果凍,不過韌度是極好的,尋常的刀劍根本斬不斷它們。

  她吊在半空,把食人花向下扔去——以她靈明境五重天的修為,大約可以把花花草草扔到距離自己五丈遠的地方。

  密密挨挨的冥魔浪潮中,立刻出現了一根褐色的植物莖桿。只見那朵大紅花苞像個探照燈一樣,喪喪地從莖桿頂端垂下來,勾腰駝背,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下方瘋狂蠕動的冥魔。

  忽然,花瓣猛地一分!

  如獵鷹撲魚一般,這朵鮮紅大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地面,眨眼之間便薅住了一隻冥魔,花苞一揚,將它『咕嚕嚕』吞進了褐色莖桿之中。

  莖桿上頓時鼓起一個條形大腫包。

  「噗嘰、噗嘰……」

  幾息之後,食人花桿恢復了原樣,整株花株又大了一小圈。

  附近的冥魔彷彿有些疑惑,放慢了速度,緩緩轉動著腦袋嗅來嗅去,卻一無所獲。後方的冥魔浪潮繼續湧來,這幾隻感覺哪裡有點怪怪的冥魔很快就被裹向了前方——它們無法感應到靈蘊這種沒有血氣的『死物』。

  這些冥魔都向著幽無命製造的光源爬去。

  桑遠遠嘗試著再擲第二株食人花,失敗。

  於是她聚精會神地操縱著手上唯一的一株凶器,再次薅起冥魔來補充養分。

  最初的時候,食人花從根部到花苞頂端大約有一人半那麼高,褐色莖桿有壯年男人小臂那麼粗,吃了二十來只冥魔之後,它的高度拔到了二人高,莖桿足有小腿肚那麼粗了。

  而更為顯著的變化是,它消化冥魔的速度提高了足足一倍,本來需要七八息時間,現在只要三息左右了。

  捕食的動作也變得兇猛了許多,五片巨大的花瓣一分、一合,便有一隻冥魔被悄無聲息地捉走,噗嘰噗嘰地吃掉。

  正前方,幽無命手中的橙焰已變成了一個耀眼的小太陽,把桑遠遠的頭髮絲都清清楚楚地做成影子,映在身後的石壁上。

  她回眸一看,見這幽暗的地下石窟壁上,懸映著一道窈窕輕盈的身影,像極了飛天舞的壁畫。

  她樂呵呵地轉回來,望向幽無命。

  只見他一手托著不滅火,另一手閒閒地揮著刀,身後冥魔的屍身堆積得越來越高,他站在盆地的正中,血沒過膝。

  『果然是地獄。』桑遠遠心說。

  食人花仍在瘋狂捕獵。

  它又晉階了,個子倒是差不多發育定型了,不再往上躥,它開始橫向生長,就像中年發福一樣。花苞越來越大,莖桿漸漸變成了花苞底部的保護層。

  『你是不是有點太胖了喂……』桑遠遠暗暗吐槽。

  發胖的食人花薅起冥魔來更是效率驚人。

  它一口可以吞下三隻冥魔,徹底消化只需要一息時間!

  桑遠遠看著這隻狼吞虎嚥的紅胖子,心中有些驕傲,又有些覺得沒面子——這下,她更不像個小仙女了。

  誰家仙女的技能是這樣啊!

  真是冤孽。

  此刻,幽無命手中的橙色不滅火已徹底凝聚成型。

  他那精緻無雙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壞笑,他用非常隨意的、像是拂掉一片落在手指上的樹葉那樣的姿勢,將那團火扔到了靈火礦脈的礦床上。

  只見那團橙焰閃了閃,便像水一般,化進了暗紅色的礦脈中。

  幽無命回頭望向桑遠遠身處的洞窟。

  視線一頓,緩緩下移,盯住了吊在半空的桑遠遠,嘴角不禁輕輕一抽。

  他仔細打量一番,發現她並不是被冥魔逼出了洞窟,而是自願吊在那裡練體術,便揉了揉眉心,繼續走向不遠處的另一個火點。

  三點一線,便能將這支礦脈徹底引燃。

  桑遠遠抬頭望向幽無命的時候,他已背轉了身,抵達第二處引火點。

  光看背影還真有幾分冷酷無情。

  踏著一地血肉,毫不留情地順腳踩爆冥魔的腦袋,手中的刀隨意一揮,便要收割大片冥魔的性命。

  宛如死神來到了世上。

  她的小心臟不爭氣地亂蹦了兩下。

  真帥。

  她也想那麼優雅炫酷。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花,頓時喪氣地扁了嘴。

  很好,此刻,它已經徹底是一個紅胖子了。

  褐色莖桿早已支撐不住那個巨大的紅腦袋,它蔫不拉嘰地垂下來,『下巴』擱在地上,鮮紅的巨大花瓣一開一合,把送到嘴邊的冥魔一隻接一隻薅進了花肚子。

  桑遠遠:「……」

  佛了佛了。隨便吧。

  原本是長長的莖桿上撐著一朵漂亮的大紅花,像鬱金香。此刻,食人花已經變成了一枚匍匐前進的胖子,莖桿像是一條小小的尾巴,甩在它的大胖身體後面。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它可能要有新名字了。

  不過這只進化成紅胖子的食人花,確實厲害了不止一星半點。

  大口一張,便能同時吞下七八隻冥魔,瞬間消化,不帶吐核的。

  它像一隻貪吃蛇,在地面上拱來拱去,但凡路過之處,便叫它清理得乾乾淨淨。

  等到幽無命點燃第二處火點的時候,食人花的進化已經停止了。

  桑遠遠心有所感,這便是它的極限——張口能吞下十隻冥魔,幾乎不需要時間消化。

  心頭浮起一陣奇異的能量湧動感。

  她繼續操縱食人花大口進食。

  很快,她清晰地捕捉住了心口的衝動,抬手重重一擲——

  又一朵食人花出現了!

  這一回出現的是原始版本的小食人花。

  桑遠遠看了看紅巨胖子身旁那根褐色的細腿桿子,嘴角不禁抽了又抽。

  新生的小食人花『怯怯』地看了看身旁的紅胖。

  紅胖衝著它甩了甩又大又厚的花瓣,帶頭向著冥魔薅過去。

  小食人花學著它的樣子甩了甩細小的腦袋,緊跟紅胖的步伐,秀秀氣氣地開始進食。

  桑遠遠:「……」什麼也不想說,只想靜靜。

  她大概明白了。

  食人花和大臉花的進階方式不一樣。

  大臉花是她的基礎花,只要她晉階,大臉花的質量和數量就會隨之增長,而食人花是獨立發育型的花種,一隻吃到滿級,就可以開始發育第二隻。

  理論上說,只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她就可以操縱著她的植物大軍,攻下冥淵,把冥魔吃到絕種。

  第二株食人花很快就緊跟前輩的步伐,變成了一隻紅胖子。

  桑遠遠剛召出第三隻小瘦子,便見幽無命扇著翅膀飛了過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彷彿憋了句什麼話的樣子。

  桑遠遠一看到他那滿是壞意的眼神,心頭便驚叫不妙。

  沒來得及阻止。

  只見幽無命指著下方的兩隻巨大紅胖子,薄唇一動,清清冷冷地吐出三個要了桑遠遠性命的字——

  「豬頭花。」

  桑遠遠:「……」

  這一刀,真是痛徹心扉。

  他攬住了她,聲音低沉帶笑,落在她的耳畔:「該走了,我的傻果子。」

  她悲憤地收掉了二大一小三隻花。

  他的雙翅重重一扇,身形拔高十丈有餘。

  手中長刀一遞,刺入石壁中,一落、一彈,雙翅再扇,又掠上十丈。

  飄出百丈時,桑遠遠心有所感,垂頭望去。

  只見那三處火點已將靈火礦脈中的暗火點全部勾成了一線,橙火在礦床中流淌躁動,眼見便要徹底爆發了!

  她吸了一口涼氣,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衣裳。

  「轟——」

  氣浪最先湧了上來。

  藉著第一波爆炸之勢,幽無命輕飄飄地掠起了三十丈不止。

  後頭再湧上來的已不止是氣浪。

  轟隆聲如密雷一般,在足底響起。

  靈火礦脈被不滅火點燃,烈焰在靈蘊的加持下,爆成了團團靈火,熱浪奔騰而上,一團又一團橙赤色的巨焰轟隆炸開,洞壁開始劇烈搖晃,無數土石從上方砸落。

  炸礦了!

  足底,焰浪咬得極緊。

  幽無命放肆地大笑著,藉著陣陣翻騰火浪,急速向上掠去。

  手中的刀舞得只見殘影。

  他將襲向她的土石盡數切成了碎屑,時不時把刀鋒刺入石壁,借力再度掠起。

  約摸一炷香的功夫之後,桑遠遠看到了頭頂上方綴著亮星的天幕。

  轟隆聲已傳至地面,因為爆點極深,是以平地上的人無法意識到是祭坑下出了事情,只以為是地動。

  但等到火浪翻出來,便再也無法掩人耳目了。

  「所以需要瀟湘館主來吸引住韓少陵的注意力,以免他有精力四處探查,發現這裡有異,堵住了我們。」劇烈的爆炸聲中,桑遠遠的聲音細若蚊蚋。

  幽無命見她嘴唇微動,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知道她一定在表揚他厲害。

  他啄了下她的額頭,抿住了唇角笑意。

  下一秒,他從祭坑中掠出,順手把前來此處探查的兩個侍衛扔了進去,然後急速掠向一旁,翻越一堵宮牆。

  地面搖晃得厲害,陣陣悶雷聲從地心傳來,彷彿地龍在發怒。

  這般時候,更是無人還有心思留意週遭。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很快就重新登上了奉天高台。

  從這裡望下去,整個王城一覽無餘。

  桑遠遠看到韓少陵與一眾王族都站在了設宴大殿外的寬闊庭院裡避震,地上躺了個身穿官員服飾的人,胸口一整片血漬,以瀟湘館主為首的貝殼女們搖搖晃晃地立在一旁,看來刺殺行動非常成功。

  祭坑那邊,已有火光沖天而出。用不了多久,韓少陵就會收到消息。

  該走了。

  「再飛一回。」幽無命微笑道。

  她攬住他的脖頸,他張開了雙翼,一掠而下。

  圓月正好背在他身後,翼翅上,火光若隱若現,像是月盤上燃起的星火。他攬著她的腰背,微瞇著狹長的眼,薄唇抿起,這一刻,當真是天高地闊,任憑馳騁。

  「幽無命。」

  「嗯?」

  「沒什麼。」

  「嗯。」他漫不經心地勾了下唇,「我也喜歡你。」

  桑遠遠:「……」好像忽然被撩到了。

  很快,他就降在了王城外的巷道裡。

  短命已等得不耐煩了。

  它動了動濕漉漉的黑鼻子,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住了幽無命的靴子和褲腿,明明白白地露出了嫌棄的表情——它們沾到了冥魔血。

  出城十分順利。

  韓、幽二州接壤,彼此都向對方的都城安插了不少等閒不會動用的暗棋。到了城門口,一名品階不低的守城將領替幽無命打開了城門下方的小門,短命一騎絕塵,離開了韓都。

  「回宮帶上我的刀,然後到冀州,收下皇甫俊送來的大禮。」幽無命道。

  桑遠遠奇道:「這麼快便來了麼?」

  「嗯,」幽無命懶洋洋地應道,「昨日便已越過秦州境,在西臨關佯攻了兩天了,要幫冀州王奪回王都。」

  二人相視一笑。

  皇甫家與冀家是親戚——其實這雲境十八州,隨意拉出兩州王族來,往上追溯幾代,都是沾親帶故的。簡單地說,拉關係的時候認親戚,打仗的時候不認親戚就對了。

  冀都被幽州攻下之後,冀州王便向皇甫俊求援,皇甫俊讓皇甫雄領了兵,經屠、晉、秦三州,遠道抵達冀州。

  長途行軍,自然帶不了什麼重軍備。

  皇甫雄攻了幾日,攻不下西臨關,便讓冀州王向秦州購了一批軍備,自秦州運往冀都。

  這一批裝備,便是皇甫家故意向幽無命送的『禮』。

  誰都知道幽無命窮啊。

  這樣一支瘋狗般的軍隊,若是乍富,得了一批正好足夠武裝他們的好裝備,肯定忍不住要對天都動手。

  皇甫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小桑果,」幽無命有些納悶地歪著頭,「在外人眼中,我幽無命,當真是個傻子麼?」

  桑遠遠:「……」

  這個問題就有點難答了。

  其實還真是。不說別的,就說原著中,他可不就是個不要命的瘋子嘛。

  「嗯?」他危險地瞇起眼睛,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小桑果,莫非你也這麼想。」

  桑遠遠微笑:「不,是他們腦子不夠,無法領略你深奧的智慧。」

  幽無命:「……」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是被誇得很開心的樣子。

  他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向遠方。

  「嗯?」面色陡然一變,「短命,你去哪裡。」

  話音猶在,短命已高高躍過五丈距離,噗通一下,落進了一條清澈的小河中。

  它嫌他髒。

  又臭又髒。

  幽無命:「……」

  翅膀剛亮出來就掉水裡了。

  他呆呆地用翅膀劃了兩下水。

  桑遠遠笑得直不起腰來。

  幽無命的黑眸緩緩轉過半圈,薄唇忽然挑起,他利落地旋了半個身,翅翼抄起了大蓬的水,兜頭把桑遠遠潑了個透心涼。

  桑遠遠:「……」

  頭髮全糊在了臉上。

  她胡亂地抹了一把,跳進水裡,揮著胳膊,把大蓬小蓬的水花澆向幽無命。

  短命非常配合,潛在水裡弄濕一身長毛,然後游向幽無命,對著他『嘩啦嘩啦』地抖水花。

  「反了天了!」幽無命猙獰地笑著,翼翅一扇,從水中掠起,當空砸向短命,把它整只摁進了水裡。

  桑遠遠趕緊撲上去救援,跳起來,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裡,重重摟住他的腰,從短命的身上翻下去,把他摁進水中。

  對著她,他實在是下不了半分狠手。

  清凌凌的河水中,他任她摁著他,潛向河底。

  短命四蹄刨著水,像只海豹一樣從上方游下來。

  幽無命忍不住便笑了起來,一笑,串串氣泡從口中吐出來,撞到桑遠遠的臉上,又貼著她的臉頰飄向水面。

  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刻,好像所有的煩惱憂愁都長著翅膀飛走了。

  眼見即將沉到河底,他反手制住她,翻身壓下,狠狠把她吻了個七葷八素。

  真真正正,沉淪在愛河之中。

  ……

  玩的時候很開心,回到岸上發現只能穿著濕衣服在荒野中趕路時,兩個人的臉色都隱隱發青。

  「短、命。」幽無命一下一下拍它的腦袋,「你、很、好。」

  短命:「歐嗚?」完全聽不懂主人你在說什麼,俺只是一隻沒有腦子的單純狗子。

  短命全力奔跑,小半日之後,抵達了蒼青古樸的幽州國都。

  衣裳早已被風吹乾了。

  「換身衣裳,帶上刀,便去冀州。」

  此刻故地重遊,桑遠遠的心情與當初完全是天壤之別。

  她東張西望。

  看著這些建築物,心中不禁升起了濃濃的歸屬感,看哪哪順眼。她知道,這叫愛屋及烏。

  「我的。」她指著前方高聳入雲的王城。

  幽無命失笑:「你的。都是你的。」

  短命偏過頭,有些鄙視又有些慫地望了男主人一眼。

  回到宮中,短命直奔它自己的專屬熱湯池。幽無命壞笑著,打橫抱起桑遠遠,走向那間溫泉殿。

  她曾在這裡幫他洗過澡。

  「小桑果,」他恨恨地磨著牙,「當初騙我的時候,很有一套,嗯?」

  目光灼灼,又想對她下手。

  她游到池子的另一側,衝他笑道:「哪有騙你,不是每天都喜歡你麼?如今更加喜歡了!」

  他欺身上前,將她逼到無路可逃。

  「小桑果……」

  聲音啞得不像話。

  「水中,還未試過……」

  他捉住了她。

  桑遠遠心尖一悸,隨即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水中丟人的往事,想笑沒敢,憋得臉蛋發紅。

  他正要動手,忽有幽影衛急急求見。

  幽無命:「……」

  他踏出湯池,反手披上一件寬大的黑袍,去了殿外。

  窗欞上有籐,桑遠遠伏在池邊,聽著幽影衛向他稟告——

  「主君,覓心者再度作案,這一次的受害者……是我們兩個弟兄!屍身剛剛發現,死亡時間是今晨。」聲音發著顫。

  幽無命沒說話。

  隔了一間宮殿,桑遠遠都能感覺到他瞬間冰冷的氣息。

  「屬下無能!查了這些日子,仍無頭緒!」

  今晨。

  是他與她,還有短命在小河中放肆嬉戲的時候麼?

  桑遠遠知道幽無命此刻的狀態定是差到了極點。

  她爬出溫泉,用布巾擦乾了身上的水珠,穿好衣裳,來到殿外。

  幽影衛已退了出去。

  幽無命站在那裡,身上鬆鬆地披著那件黑袍,胸脯露出一半,他也無心去拉衣裳。

  桑遠遠上前,輕輕替他合攏了衣襟。

  「覓心者,是什麼?」她問道。

  這些日子一直是阿古負責處理幽州事務,每日定時向幽無命匯報情況、接受命令。

  幽無命雖然從不避著桑遠遠,但他們那些人名地名簡語,她都聽不太明白,就沒怎麼留神。

  幽無命平靜地說道:「七日之前,幽都出現了第一名受害者。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傷痕,便是被人徑直掏去了心臟。」

  桑遠遠吸了口涼氣。

  幽無命道:「隨後便不斷出現受害者,到昨日,死者共有七人。行兇時間沒有規律,受害者之間並無什麼關聯,關於兇徒,暫無線索。之前的死者都是平民。事發第二日,我便讓幽影衛去查,他們把兇手稱為『覓心者』。」

  桑遠遠慢慢點了下頭。

  原本以為只是普通的惡劣刑事案件,速速抓出兇手來就可以結案。

  「可是今日遇害的居然是幽影衛。」桑遠遠道,「幽影衛,實力當在靈明境五重天之上。」

  「不錯。」幽無命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帶著她向外走去。

  死者的屍身就停在殿外。

  兩名死去的幽影衛,臉上都只有臨死那一瞬間茫然痛苦的表情,顯然是遭遇了極突然的偷襲,根本沒有半點防備。

  什麼也看不出來。

  再看胸口上的傷,整整齊齊的一個大洞。就像是用一根圓形的木樁釘入身體,把心臟連著骨骼和血肉一起釘到了體外。

  找不到任何頭緒。

  幽影衛都是常年跟著他出生入死的人。

  幽無命站在那裡,像一個快要化在日光下的黑色影子。

  「不然先查了案再走?」桑遠遠道。

  他猶豫片刻,搖了下頭:「替身應付不了皇甫雄。」

  桑遠遠點了點頭。

  皇甫俊雖說要給幽州『送禮』,卻不會當真就把東西捧到面前來。對方計算的是幽無命本人的實力,若是讓替身上場,說不好禮沒收著,還把自己人給賠進去。在那風雲變幻的戰場上,一個失誤,便是數以千計的人命。

  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半晌,他淡淡開口:「加強警戒,待我歸來。盡量少死幾個。」

  「是!主君!」

  幽無命偏了下頭:「小桑果,出發。」

  這一路,幽無命都沒怎麼說話。他看起來也沒有心情不好,只是坐得特別端正一些,一次也沒有把她往他懷裡拽。

  短命悶頭奔跑,速度比原本更快了許多,不到一日,便越過幽渡口,抵達冀州國都。

  冀州的建築多是灰白色,乍一看,像是禿了的桑州。

  冀都的百姓已被驅離。

  繁華的一州之都,此刻已變成了個大軍營。

  幽無命徑直來到主帳,便見一個身形與他有九成九相似,臉上帶著白銀面具的男人恭敬站了起來。

  「主君。」

  此人垂首施禮,然後取下了臉上的面具,又極利落地脫下了身上的主帥披風。

  桑遠遠定睛一看,只見此人易容之後的容貌和幽無命像了七八分。只防著對壘的敵軍、混入營中的細作的話,已是足夠了。

  他很利索地鋪開了地圖,道:「主君請看,依東州洩露的情報,明日午時,從秦州運來的兩萬套靈甲和兵器,便要通過棲喜道。此地極易設伏,一旦我們從上方發起攻擊,他們便只能扔下軍備逃離峽谷。主君,這其中,恐怕有詐。」

  桑遠遠看著地圖。

  她從前地理學得不是很好,看那些等高線就像看函數圖像一樣,半天才看明白棲喜道是一處類似峽谷的地方。

  幽無命用指尖點了點一處不起眼的角落。

  「皇甫雄會設一支精銳騎兵伏在此地,待我離開棲喜道便發起衝鋒。」

  替身將領倒抽一口涼氣,旋即頗有些不解:「這樣一來,雖能給我軍造成傷亡,但他也不可能用騎兵將這批軍備運走啊。誒?他既然知道軍備經過棲喜道要被截,為何還要送羊入虎口?」

  ——幽無命和桑遠遠在東州做的那些事情是絕對保密的,除了阿古這樣的心腹之外,其餘的人毫不知情。在旁人眼中,這只是一場平平無奇的戰爭。

  桑遠遠順著幽無命的手指望去,原本眼花繚亂的線條,被他隨手一指,便逐漸清晰了起來。

  桑遠遠看懂了。

  幽無命這是把皇甫雄這個人給算得透透的。

  皇甫雄奉命故意給幽無命送裝備,但以皇甫雄那個中二熱血的性格,肯定不願讓自己變成這麼一個灰頭土臉的地主傻兒子形象,所以他會給自己加一出英雄戲碼,雖弄丟了裝備,卻反口咬下幽無命一塊痛肉。

  腦補一下皇甫雄的想法,大約是這樣——『哼,一無所知的小幽子,你別以為爺爺我當真是個蠢物,拱手把這麼多東西送給你!看見沒有,一切早已在我預料之中,看在你被我打得這麼可憐的份上,這點點小物資便賞給你了罷!爾等凡人,又豈能猜到我和我大哥背後深遠的圖謀?』

  殊不知,這一切背後的始作俑者,正是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可憐』幽無命。

  桑遠遠心中不由得有些同情皇甫雄這位熱心書友。

  只見幽無命長指一劃:「去,在這裡埋好鐵蒺藜。」

  替身將領垂首:「是!主君,末將請命,率騎軍從側翼攔截皇甫雄!」

  「不必。」幽無命目光空空,落在地圖上,「一人足矣。」

  替身將領心神微凜,卻不再多說,拱手退下。

  桑遠遠擔憂地望著幽無命。

  他要一個人,單挑皇甫雄的千軍萬馬?

  就在她發怔的時候,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大步走向部下為他準備好的行宮。

  他的指尖微微發涼。

  她偷眼看他,見他眸底清冷,神色有些堅毅和決然。

  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幹壞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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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5:56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燃燒的戰意

  踏入宮殿的雕花及頂大門,幽無命鬆開了攥在桑遠遠腕部的手。

  他返身,慢慢關上了殿門。

  桑遠遠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覺這殿中靜得叫人心頭發毛。

  她不怕他,不怕他對她做出任何事情,但他此刻的狀態顯然有些不正常,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一直是亂的,身體一直是冰冷的。

  闔上殿門之後,他有好一會兒一動也沒動,就那麼靜靜地背對著她,站在那裡。

  他今日穿著黑袍,領口、袖口和袍尾都有暗金色的隱線紋繡,在這光線略顯昏暗的大殿中,一晃一晃,發出點點冰冷的微光。

  他的身體沒有任何起伏,彷彿連呼吸都停止了。

  「幽無命……」

  她輕輕喚了他一聲。

  帶一點點侷促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迴旋了片刻。

  他終於慢慢轉過了身。

  「小桑果,我現在要你。」他說。

  她怔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因為他的表情實在是太平靜了。

  她動了動嘴唇,愣怔著,看他兩步走到她的面前,將她打橫抱向內殿。

  雲榻清清冷冷,窗戶緊閉,殿中一片昏暗。他半點沒有要燃燭的意思,把她平平放在雲榻上之後,拈出一枚玉簡,看了片刻,擱在玉枕旁邊,然後開始解衣。

  黑袍滑落在地。

  他垂著頭,一言不發解掉了她的衣裳。

  他的目光很空,儼然有著沉重心事。

  直到他合身覆上來時,她仍然沒有任何準備。

  她抿住了唇,輕輕摟著他的脖頸,溫柔地應和他。

  他明顯不專心,時不時便會不自覺地望一眼枕邊的玉簡,好像在等待什麼消息——她也分辨不出,他是想要等到什麼消息,還是不想要等到什麼消息。

  兩個人都心不在焉。

  他的身體是冷的,就像是機械地在完成任務一樣。

  她的心中驚疑不定,此刻的幽無命,再一次讓她無法看透。就像當初那個隨時可能發病的,處於混亂之中的瘋子幽無命一樣,這一刻,除了能夠確定他不會傷害她之外,她對他的情緒一無所知。

  外面透進來的那一絲昏暗的光線徹底消失了。

  「幽無命……」她輕聲說道,「半個多時辰了。」

  他動作一頓。

  緩緩垂頭看她。

  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是兩粒燃著暗火的星星。

  「受不了了麼?」他終於開口問道。

  聲音平靜,有些啞,但不是那種漫著黑暗的啞。

  「嗯。有點疼。」她應道。

  他抬起手來,撫了下她的額。

  「乖,很快就……」

  玉簡忽然亮了。

  在這一片漆黑的清冷寢殿中,乍然亮起的玉色光芒頗有些扎眼。

  青綠的光芒映在幽無命的臉上,他的眼睛變成了兩點明亮的綠火,神情平靜,卻像兇惡的鬼。

  他抽身而起,反手披上黑袍,坐在了雲榻邊上,拈起玉簡,「說。」

  玉簡中傳出阿古的聲音:「報主君,又出事一個,死亡時間一炷香之前。」

  幽無命冷冷淡淡地問:「死法有任何區別嗎?」

  阿古回道:「沒有!」

  「知道了。」

  幽無命捏碎了玉簡。

  他扔出一縷明火,點燃了殿中的燭。

  她閉了閉眼,一時無法適應光亮。

  他慢慢偏過頭來,嘴角微微抽搐,笑容冰冷猙獰。

  「小桑果,覓心者,容不得我們在一起呢。」

  她猛地一驚,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心臟突突亂跳,愕然望著他。

  一時之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心頭有些驚悸和茫然。

  「嚇到了?」他扯著唇笑了笑。

  她緩了緩心緒,抓著他的胳膊坐了起來,把發軟的身軀貼在他的身後,艱澀地說道:「你是說,你與我在一起,就會有人被殺死?」

  「嗯。」他的胸腔悶悶地顫了下,發出低沉平靜的聲音,「第一次出現死者的時間,正是在你的雲榻上,你我做夫妻時。」

  他轉過身,探出長臂,把她的身體整個攬進了懷裡。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撫她的發:「我細想了一路,終於找出了唯一的規律——但凡我因為你而心中激動,覓心者便會開始行兇殺人。」

  桑遠遠猛地一震:「時間……都能確定嗎?」

  幽無命薄唇輕扯,露出一個冰冷到極致的笑容:「現在,徹底確定了。」

  她一時感覺有些難以消化,喃喃道:「你我,和短命,在小河中嬉戲玩鬧的時候,難道是你最開心激動的時候嗎?」

  那個時間段內,『覓心者』連殺了兩名幽影衛。

  「嗯。」他的眸中劃過一絲溫柔,「從未有過那樣的心情。」

  那是徹底敞開了胸懷的嬉鬧,不摻雜慾望,拋卻了一切煩惱,和心愛的人在一起,還帶著狗子。

  桑遠遠心中劇震——無論相隔多遠,都能夠即時感應到他的情緒,且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靈明境的高手……

  她重重閉了閉眼,像歎息呻吟般,吐出了兩個字。

  「是它?」

  「是啊。」幽無命輕飄飄地說。

  他垂下了深刻狹長的眼睛,凝視著她。

  「破境之後,便斷掉了控制。」他扯著唇,冷笑,「我原以為修為太高,它跟不上,變成了無法動彈的木頭。」

  桑遠遠深吸了一口涼氣:「它到底……是什麼?」

  「是啊,」幽無命瞇了瞇眼,「是什麼呢?」

  那是他原本的身體,早已在二十年前死去,因為他與它仍有感應,便帶著它一起修煉,將它製成了偶。

  誰能想得到,偶,竟會斷了線,掙脫了偶師的束縛?

  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他:「它仍能感應到你的開心快樂。那你呢?能感應到它麼?」

  「仇恨。」幽無命緩緩眨了下眼睛,「只有仇恨。與我從前一樣,一整片,都是陰暗的仇恨,像苔蘚。整個人,由內至外,都是發了霉的苔蘚。」

  他用平靜到了極點的語氣,說著這般令人驚心的話。

  她緊緊抱住了他,盡力溫暖他冰冷的身軀。

  半晌,他低低地笑了一聲。

  「小桑果,你為什麼不穿上衣裳?還想要麼?」

  桑遠遠:「……」忘記了。

  他伸出長指,挑了挑她的下巴:「只能先委屈你一陣子,拿到它之前,不能再碰你了。」

  她點點頭。

  旋即,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好像她非常需要他碰她似的。

  她無語地起身,穿上了衣裳,坐在距離他一尺之外,道:「方纔我也沒覺得你激動啊,它怎麼還是殺人了?」

  幽無命淡淡瞥她一眼:「有激動。怎可能不激動。」

  「哦。」她的心頭後知後覺地泛上些許羞意。

  他湊近了些:「你好像不是很喜歡。是時間太久了麼?」

  桑遠遠:「不,是少了感情。」

  「啊……」幽無命懊惱地拍了拍額頭,「我只顧著想那件事……」

  「沒事的。」她衝著他,安撫地笑了笑,「你專注的樣子,迷人極了。」

  他臉色微變,她也嚇了一跳,急急指了下他的心口:「別激動!」

  二人對視,深呼吸,調節情緒。半晌,像是打了一仗似的,頗覺疲累。

  她繃起了一張女夫子的臉。

  「從今日起,你需心如止水。」

  他有點想笑,忍了下去,很不屑地揮揮手:「修煉修煉。」

  這一夜,桑遠遠的修為再次向前躍了一大步,順利突破了靈明境六重天。其實在修煉這方面,她顯然是個天才——本身與木靈的親和度就已經非常驚人了,再加上還有大佬貼身帶飛,這樣的升級速度說出去能把人嚇死。

  腦海中的青色靈蘊之弦變成了六條。

  桑遠遠手一招,只見整個大殿裡密密挨挨擠滿了大臉花。

  二大一小三隻食人花艱難地從一堆臉盤子裡面擠出它們鮮紅的花瓣,時不時『呼』地張開巨大的花瓣口,衝著大臉花左右搖晃著抖上幾抖,作勢要吃人家的臉盤子。

  幽無命將陰雲壓到眼底,虛虛地大笑了起來,笑得拍床。

  「小桑果你是想要笑死我好繼承我的遺產麼?」

  「繼承你那一屁股欠債?」她沒好氣地瞪他。

  幽無命假裝聽不見她在說什麼,轉著黑眼珠,慢悠悠把臉擰到另一邊。

  他摸著下巴,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正色道:「你這毛病,應當是神魂太強。」

  她驚奇地望向他。

  他續道:「但是腦子裡裝的東西又太……」

  他指著面前那些又喪又奇葩的玩意,半天找不出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來,就捂著肚子笑。

  桑遠遠:「……幽無命你夠了。」

  「嗯。」他乾脆利落地翻身離開了床榻,「我該走了,乖乖在家等我。」

  桑遠遠吃驚地望著他:「不帶我去麼?」

  幽無命失笑:「小桑果,我又不是去玩。」

  「其實我現在也沒那麼沒用……」她思忖片刻,喪喪地垂下了頭,「算了,不拖累你。」

  她的反應速度、身體強度終究是差了許多,到了戰場上,那些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對付皇甫家的精銳,不比收割冥魔。

  她爬了起來,替他從桌上捧來了戰袍:「安心去吧,受傷沒關係,回來我給你治!」

  他很想重重親她的烏鴉嘴,終究還是把心思按捺了下去。

  披上戰袍,他大步流星踏出了宮門,一次也沒有回頭。

  桑遠遠走到窗邊長榻上坐下,托著腮,頗有些憂鬱地望著天。

  忽見殿門那裡黑影一晃,身著戰袍的幽無命大步走回來,抓住她的手:「走!」

  桑遠遠:「?!」

  他帶著她,跳上短命後背,如箭一般掠出了冀都。

  「我出門打仗你卻看不見我,必定胡思亂想,心緒難安。」他用陳述事實的語氣,平平靜靜地說道,「我想到一個地方,你可以在那裡觀戰。」

  「才不會,」她心中溫暖,唇角不禁浮起了微笑,「我就修煉,興許你回來了我都不知道。」

  他輕笑一聲,懶洋洋道:「少來,你入得了定,算我輸。」

  幾句話的功夫,短命已跑過了一小片荒原,面前是連綿的矮山,山上稀稀有一些樹。

  「上山。」幽無命拍了下短命的大腦袋。

  短命很不爽地偏過頭來,打了個憤怒的噴嚏。

  桑遠遠知道,它是心理不平衡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前短命只是在西部這幾個貧窮的州國晃蕩,大家都沒裝備,它也無甚感覺。這回到雲州溜躂了一圈,它便發現人家的雲間獸,身上是穿著裝備噠!

  而且聽說東州的雲間獸待遇更好,靈甲從頭裹到了腳,進這種山,穿過那些矮樹叢,根本就不會扎一身毛毛刺噠!

  像它這樣高級的雲間獸……為什麼要裸奔!為什麼!

  生氣氣!

  它瞄了幽無命一眼,慫了,老老實實勾著頭,躍進了一團矮樹叢中,快速穿過小山包。

  接近午時,短命載著幽無命二人,從一處一線天斷崖上躍過,落進一片松柏林。

  穿出松柏林,眼前豁然開朗!

  只見山的正下方,是一片難得的開闊地,一條平坦的山間谷道通向外頭,足夠五十頭雲間獸並行。

  開闊地囤了騎兵,約有八千餘人,裝備精良,威風凜凜。

  領頭之人身材魁梧,桑遠遠從遠處一望,便認出了皇甫雄這個老熟人。

  她的目光順著山間谷道往外飄去,數里之外,便是那連接秦、冀二州的棲喜道,棲喜道中,正有東州的後勤運輸軍將大車大車的秦州靈甲運往南面。

  棲喜道兩旁的山林間,偶爾能看到一點黑甲反射的光,那便是埋伏在兩側,預備收割這一批軍備的幽州軍。

  等到幽州軍截下軍備,向南邊轉移的時候,皇甫雄便會率著八千騎兵猝然殺出,幽州軍猝不及防,帶著沉重的裝備,又是步兵遇騎兵,必定得吃一個大虧。

  這便是皇甫雄想要從幽無命身上收取的『利息』,好叫天下人都知道,雖然丟了裝備,但因為他皇甫雄的雷霆一擊,叫幽無命也吃了好大苦頭!

  只可惜皇甫雄怎麼也想不到,他這只黃雀背後,還站著幽無命這個殘忍的冷血獵人。

  幽無命平抬起手臂,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山道外的一處平地:「皇甫雄的八千騎離開谷地,必要在那裡整軍列陣,發起衝鋒。小桑果你看,我昨日便讓他們在那平地前方半里路處,埋好了鐵蒺藜,皇甫雄一衝鋒,必定人仰馬翻!」

  「斬了皇甫雄,我便回來接你。」他把她從短命背上抱下來,找了塊乾淨的大石頭,放她坐下。

  桑遠遠驚了驚:「你要殺皇甫雄?」

  皇甫雄這個人,怎麼說呢?雖然敵對,但好像也不算個壞人。而且現在殺了皇甫雄的話,豈不是又把皇甫俊的仇恨拉回來了?

  幽無命了然一笑:「好,依你,不殺。呵,小桑果,你要知道,我想殺他,隨隨便便就殺了。」

  桑遠遠:「……」他明明就不想殺!

  他不再囉嗦,躍上短命的脊背,像一陣風,卷下了山去。

  今日他帶著他的刀。

  身影在樹影中時隱時現,像是一幀幀特意截出來的畫面,每一幅,都是青年王者最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彷彿回了下頭。

  這麼遠,早已看不清彼此的容顏。

  她還是衝著他笑了起來。

  棲喜道很快就傳來了震天的喊殺聲。

  幽無命找的這個地方當真是極好,從這裡往下望,整個戰場一覽無遺。

  桑遠遠留意到了許多細節,比如,幽軍和皇甫軍相比,確實是輸在了裝備。他們藉著山勢伏擊經過底下谷地的東州運輸隊,本該是餓虎出山,撲食鼠兔的局面,然而皇甫軍仗著裝備好,悠然結成了防禦陣線,不緊不慢向後退,幽州竟是追擊不上。

  當然身在戰場上,是看不到這些東西的。

  在幽軍看來,便是他們撲殺下山,東州的運輸隊扔下東西聞風而逃,跑得比兔子都要快。

  這個快,其中又有講究——首先,皇甫軍的雲間獸,品質更好。其次,雲間獸平日的飲食一定更加健康營養,它們的爆發力和力量,都要遠遠優於幽州的窮獸。再次,雲間獸身上的靈甲絲毫也沒有阻礙它們的奔跑速度。

  總結起來,就是一個錢字。

  桑遠遠更加理解書中幽無命為什麼要選擇那般極端的同歸於盡了。

  越拖下去,幽州只會越來越窮,力量被削弱得越來越厲害。

  眼睜睜看著仇家一天比一天兵強馬壯,他能怎麼辦?

  能同歸於盡都不錯了。算算時間,韓少陵的三十定妻宴之後,幽無命便要火燒天都、身首異處!

  幸好如今有她。她已逆轉乾坤,暫時保下了他的小狗命。

  桑遠遠深深吸了一口氣。

  想要打敗那些敵人,路還長得很。

  當務之急,便是——

  錢!

  她握住了自己的拳頭。

  一定要想辦法,幫他掙很多很多的錢!

  等等。

  她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幽無命他的全部家當,能有幾個錢?

  用全部家當和未來五年賦稅作聘禮?

  恐怕真正算得上大錢的,就只有預支的那五年賦稅吧?!

  所以他是開了張空頭支票,就把她給套走了吧!其實,根本就是一毛不拔!空手騙媳婦!

  原本以為自己很值錢的桑遠遠:「……」

  再等等。

  幽州幾乎全員皆兵。幽無命對手上的兵,那是優待得不得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從他們手上征多少稅!未來五年賦稅,恐怕,根本就沒幾個錢!

  已經發現自己可能不怎麼值錢的桑遠遠:「……」

  這狗男人,居然還擺出那副豪爽大方的樣子,騙得她小心肝兒一通亂顫?!

  所以其實他的聘禮,可能還比不上趙周齊那些小州國的貴族娶親時花得多。

  至於一個月後的大婚?

  算了,就請請親朋好友,隨便擺兩桌湊合吧!

  終於發現自己一文不值的桑遠遠:「……」

  她瞪著那道急速穿梭在山林間,向著皇甫雄的騎兵迅速逼近的利落身影。

  瞪了一會兒,忍不住扶著額頭,無奈地笑了起來。

  這男人,她都不用擔心日後要鬥什麼小三——他根本沒錢去浪!

  想完了財政大事,她的目光幽幽飄向西面。

  她又想起了今日他在雲榻上的表現。

  幽無命是極其聰慧的人,親眼看見屍體上的傷痕之後,他恐怕就已經有了大致的猜測,所以在路上時,他才會仔細回憶每一次兇案發生之時,他在做什麼、心情如何。

  兩相對照,他已確定『覓心者』正是那具人偶。但到了冀都之後,他還是選擇把她抱上雲榻,懷著複雜至極的心情,和她親密了一回。

  一來,是最後的確認。

  二來,是為了她的安全。

  他必須確認,那具邪偶此刻身在幽州,無法傷害到她。

  這樣他才敢離開她,獨自上戰場。

  桑遠遠望向那道正在密林中穿梭的身影。這裡地勢實在險峻,除了短命之外,再沒有第二頭雲間獸可以這般無聲迅捷地接近皇甫雄的騎兵,但是這一仗又非打不可,因為鐵蒺藜不可能滅了一支八千人騎兵,一旦皇甫雄穩下陣腳,便會繞過陷阱地帶,再一次發起衝鋒。

  所以幽無命必須做這個英雄。

  桑遠遠凝望著他的身影,眼眶隱隱有些發熱。

  這個心思縝密的男人,其實也為她付出了太多。

  棲喜道的『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幽軍大獲全勝,將那一車車精良的裝備從谷地運了出來,從極遠處看,都能看出那些螞蟻大小的黑人們個個是一副窮人乍富、走路發飄的德性。

  恨不得一路唱歌回去。

  皇甫雄的騎兵出動了,五十人一排,鐵蹄踏出隱身的谷地,迅速在谷外的平原上結成了方陣,壓下槍尖,開始發起衝鋒。

  一切盡在幽無命的掌握之中。

  他的身影停在了最後一座小山頭上。

  短命仰起了腦袋,預備衝鋒。

  刀在手中,他偏過頭,往身後的高山上看了一眼。

  旋即,戰袍飛揚,身形似箭,筆直地向著前方那八千鐵騎撲殺而去,一往無前!

  黑刀低低壓在身側,相隔那麼遠,桑遠遠都能聽見隱約的嗡鳴震顫聲。

  她激動得站了起來,心臟『怦怦』亂跳,血液在體內奔騰。

  既是緊張,又在為他感到興奮。

  這,就是她選擇的男人!

  皇甫雄的騎兵前排開始人仰馬翻。

  除了鐵蒺藜之外,那一帶還埋藏了許多爆炸物。

  平原之上,轟隆聲、獸鳴聲,連綿不斷。

  衝鋒之勢不是說停就能停的。

  前排出了事,後排根本來不及剎車,就算及時勒停了雲間獸,後方的騎兵也會重重追尾上來。

  皇甫雄只知拋出了那麼一大塊肥肉作餌,幽州人必定上當,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還有黃雀在後,旁人竟是比他多看一步,將計就計,反將一軍。

  一團混亂之中,幽無命那道攜帶著地獄氣息的身影已然殺至!

  根本不給皇甫雄重新整軍的機會!

  他的狂笑聲迴盪在平原上,令皇甫軍心驚膽寒,更加不知所措。隔著一片陷阱地帶,幽軍在將領的指揮下,迅速分成了兩撥,一撥繼續將軍備押運回關內,另一撥則是列成了行軍陣,從兩邊側翼向皇甫雄的騎兵包抄而去。

  幽無命在大軍中殺來殺去,擾亂他們結成陣形。他的身後漸漸匯聚起了一大股鐵浪般的追兵。

  皇甫雄很快就發現,幽無命這瘋子居然膽敢一騎闖入自己的兵陣,當場便發了狂。

  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皇甫雄熱血沖腦,他不顧左右兩旁包抄而來的幽軍,逕直指揮麾下的軍隊,從各個方位堵截幽無命。

  桑遠遠不禁有些緊張,她往前走了幾步,扶著一株松樹,站在了山邊。

  幽無命並沒有暴露他真正的實力。

  他壓制著修為以及焰力,刀上爆出的青光仍與當初玉門關一戰時相仿。只使出五分力氣的話,他的續航能力自然是大大提升,激戰許久,非但不見半點疲態,反倒愈戰愈勇。

  他這般勇猛,皇甫雄只以為他已是強弩之末,揮令手下送死送得更加勤快。

  桑遠遠凝望著幽無命那道矯龍般的身影,見他所經之處,皇甫軍一茬一茬如割麥般倒下,心情不由得更加激盪,不住地在心中為他喝彩。

  從側翼包抄過去的幽州軍已越來越近,眼見再有一炷香的功夫,皇甫雄這支陣腳大亂的騎兵,必將被幽軍這頭猛虎一口吃下!

  騎兵在無法衝鋒的時候,對上步兵便不再有壓倒性的優勢。

  此刻皇甫雄已紅了眼,一門心思就想取幽無命的性命,根本沒留意到自己很快就要徹底陷入敵人的包圍圈。

  桑遠遠忍不住再一次歎息——幽無命,真不是人。

  若是他率著一支騎兵隊伍從背後偷襲的話,皇甫雄就不會這麼頭腦發熱,肯定會提起警惕,注意到側翼的情況,早早開始突圍。

  然而他就一騎殺了進去。

  被一個人殺退八千騎兵,那當真是奇恥大辱,皇甫雄那顆熱血中二的腦袋裡,絕對絕對不會生出撤退的念頭。

  真是,算盡了人心。

  只見道道半月青光在人群中閃爍,東州軍人仰馬翻,左右兩翼,幽州步兵迅速包抄,衝著凌亂不堪的東州騎兵陣,發起了總攻!

  幽無命那低冷帶笑的聲音穿透力極強,橫掃原野,迴盪在谷地之中——

  「殺!」

  幽軍的戰意被徹底點燃。

  「殺!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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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6:10 |只看該作者
第64章 他的小迷妹

  總攻開始了!

  左右兩側,幽軍已將皇甫雄的精銳騎兵團團圍困,他們拉起了橫貫南北的鐵索巨網,套向那些裝備了精良鎧甲的雲間獸——這些都是熱氣騰騰的金子!

  皇甫雄發現大事不妙,終於開始嘗試突圍。

  然而哪裡還來得及?

  退路被徹底封堵,幽州的步兵陣心機滿滿,正是針對騎兵而來,只見東州的雲間獸一頭接一頭被網進了鐵網中,摔在地上撲騰掙扎,許多騎兵也被網得動彈不了,剩下的或死或降,迅速如割麥一般倒了下去。

  兩條長長的幽州兵線,就像海面上的兩道黑浪,飛快地向著中間合圍,將最後的掙扎盡數碾平。

  桑遠遠呼出一口長氣,總算是放下高懸了許久的那顆心。

  只待收割戰果了!

  她的心神悠悠向四周蕩去。

  忽然側耳凝神——身後的山林中,出現了極不尋常的聲音。

  滿山綠樹搖曳,她聽到一隊人行走在叢林間。

  嗩吶低低地奏著哀樂,一個年輕女子嗚咽的聲音傳來——

  「妾,曲芽兒,今日在這荒山之中,為心中傾慕之人,立上衣冠之塚。郎君今日到了黃泉路上,還望聽到妾的心聲,等上一等,莫要一個人孤獨上路。待妾安置好父母幼弟,等到你身死的確切消息,便會辭別人世,與郎君作伴,為奴為婢,陪伴郎君。」

  桑遠遠聽得奇怪,心中暗道,既然她還沒有得到消息,又怎麼知道她心愛之人今日就要踏上黃泉路?不知道人死沒死,就急巴巴開始給他做墳,還做了個衣冠塚?她就這麼確定無法替他收屍嗎?

  實在是處處透著詭異。

  反常必有妖。此刻幽無命不在身邊,桑遠遠決定主動出擊,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萬一真有問題才好做防範。

  她扔出一朵大臉花,編織了細細的靈蘊絲,潛向那一行人挖墳立碑之地。

  靈蘊絲很快就尋到了聲源地。

  只見一名女子身穿白色麻衣,面容秀美,看著模樣確實是十分傷心。

  挖墳奏樂的都是壯年男人,神情麻木,一副拿錢辦事的樣子。

  桑遠遠思忖片刻,操縱著靈蘊絲,爬向那塊放置在一旁,正準備立到墳前的墓碑。

  墓碑用白色的細布罩著,也不知是風俗,還是不願讓人看見碑上的字樣。

  靈蘊絲悄悄爬進了白色細布中,桑遠遠向碑文望去。

  透過靈蘊來視物,就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光一樣,看不太清楚,桑遠遠吃力地辨認著墓碑上晃蕩的字樣——

  生卒年字體太小,完全看不清楚,唯有墓主人的姓名可以辨認。

  只見正中處,左側豎刻著:冀州曲氏女曲芽兒。

  曲芽兒。方纔這白衣女子好像就是自稱曲芽兒。

  桑遠遠看向右側。

  她的瞳仁,瞬間緊縮。

  只見右側豎刻的字樣赫然竟是——幽州王幽無命。

  桑遠遠深吸一口長氣,穩住心神,再度凝神去看。

  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幽州王,幽無命。

  幽無命?

  這個白衣女子,在給幽無命做衣冠塚——待她死後,便陪他的衣冠下葬的雙人墓塚。

  桑遠遠一時都不知該為哪一件事震驚。

  曲芽兒這個名字,她一次都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這個女人為什麼認定幽無命今日要死?

  桑遠遠的心不禁有些慌亂,後脊陣陣發寒。她收回心神,轉頭望向戰場。

  幽州軍的收割已接近尾聲,幽無命把戰場交給了部下。相隔太遠,人就像小小的螞蟻,他已收了手,不再爆發出那標誌的青芒,桑遠遠凝神找了一會兒,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

  幽州軍的行動有條不紊,氣氛是活潑雀躍的,很顯然,他們的主君什麼事也沒有。

  好得很。

  桑遠遠定了會兒神,終究還是放心不下。

  她猶豫片刻,一路在樹木上做著標記,尋向了那支奇怪的墓葬隊伍。

  很快,便在一處半山腰發現了他們。

  桑遠遠小心地隱在樹林中,向外望去。

  加上那個名叫曲芽兒的女子,這一行共有十三個人,吹嗩吶的四個人已經停了下來,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歇息,掏出懷中的饅頭來吃。

  另外八名漢子正在刨墳,邊上還放著一口沒合蓋的棺材,棺中空空,女子手中捧了一塊布料,捨不得往棺材裡放。

  難道那是幽無命的衣裳?

  桑遠遠瞇起眼睛,屏息打量著這些人,挨個看了一遍,似乎都沒有什麼問題——她觀察了許多細節,譬如吹嗩吶的人和挖墳的人,手中的繭都在什麼位置,鞋子和衣料的新舊磨損可有異常,耳後的皮膚有沒有靈蘊沾染過的痕跡。

  看了一圈,她得出結論,這些都是普通人。

  普通得叫人頭皮發麻。

  桑遠遠思忖片刻,悄悄扔出大臉花,探出靈蘊絲帶,從地面迅速爬向場中,十三縷靈蘊絲帶,分別潛到了那十三個人的腳下。

  她閉了閉眼,陡然發作!

  靈蘊絲忽然捲住了這十三個人的腳踝,猛地一收,拉著他們離地而起,往邊上的高大樹木上一卷一裹,齊刷刷頭朝下,倒吊在了樹上。

  不待這些人反應過來,桑遠遠手一揮,一隻巨大的食人花出現在眾人正下方,它『呼』一下張開了巨口,作勢要吞食了他們。

  「山鬼!是山鬼啊啊啊——」

  短暫的寂靜之後,一群人開始扯著嗓子鬼哭狼嚎。

  桑遠遠藏身在樹叢間,由著他們驚恐地怪叫了好一會兒。

  觀察了許久,她已然確定,這些人都不是修行者,因為身體上最細微的本能反應無法騙人,他們是真的驚慌恐懼,像無頭的蒼蠅。

  桑遠遠慢慢地、小心地操縱著靈蘊絲,幫助他們一個接一個『悄悄地』攀住了樹枝,繞到樹後,滑到樹下的草叢裡。

  每個落地的人,都極力不發出一點聲音,趁著食人花沒發現他們,踉踉蹌蹌,手腳並用就往山外跑。

  很快就像兔子一樣跑沒影了。

  桑遠遠繼續觀察了一會兒,見曲芽兒喊到了力竭,快要昏過去,便收了食人花,把曲芽兒放了下來。

  只見這個女子紅腫著一雙眼睛,癱軟地跌坐在樹下,手中依舊緊攥著那塊布料,抖成了一隻鵪鶉。

  「你怎麼不跑?」桑遠遠從樹後走出來,站定在距離曲芽兒一丈遠的地方。

  曲芽兒顫抖著,望向她。

  從頭望到腳。視線劃過桑遠遠整潔乾淨的衣裳,最終落在了她那張美麗得不像凡人的臉上。

  曲芽兒的目光,竟是漸漸地亮了起來。

  「您……您是山鬼……還是山神?」曲芽兒小心翼翼地問道。

  「有何區別?」桑遠遠向前一步。

  「若是鬼,求您稍微等等再吃我,容我替他做好墳塚。若是神,求您顯顯神威,救救我傾慕之人!」曲芽兒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伏在地上,砰砰砰磕起了頭。

  桑遠遠這一刻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感想。幽無命一定想不到,這個世上竟還有那麼一個女子,能夠為了他,克服心中的恐懼,連鬼神都不怕。

  她動了動手指,用靈蘊絲扯開了裹在墓碑上的白色細布。

  「幽無命。他好端端的,為何要救?」桑遠遠問道。

  曲芽兒:「您……是神仙?!」

  她膝行幾步,來到桑遠遠面前,毫不遲疑又磕了幾個大響頭。

  「求您大發神威,到天都,救幽州王一命!我願付出一切換他平安,願生生世世為您做牛馬!」

  桑遠遠問:「誰告訴你他在天都?」

  曲芽兒抬起頭來,嘴唇顫抖著,目光恐懼:「我看見了,我還看到,他被一個身穿紫色衣衫的人……斬、斬首……」

  桑遠遠的心臟猛地一懸,頭皮麻炸,手足冰冷,一時竟是忘記了呼吸。

  若是依著原書的劇情,幽無命可不就是在這個時間節點殺進燃火天都,殞落在皇甫俊的手中麼?

  腦中只覺嗡嗡作響,一時心緒紛亂,竟是牽不出一條頭緒來。

  片刻之後,她平靜地開口:「你何時何地、如何看見的?」

  曲芽兒焦急道:「神仙可否先救一救幽州王?遲了就來不及了!」

  桑遠遠揚起了臉:「我絕不會讓他出事。說,你與幽州王,究竟有何淵源,你又是從何處得知天都的事情?」

  曲芽兒儼然已把桑遠遠當成了救命稻草。

  她激動得面容扭曲,伏在地上急急說道:「三年之前,我外出踏青不慎迷了路,遇到歹人,欲行不軌。幸而遇上幽州王率軍過境,恰好救下了我。我那時便知,他根本不是外人說的那樣壞,他是個大好人,大英雄!」

  天神般英俊的男子,在最危難之時救下了她的性命,足以讓少女為他癡狂。

  桑遠遠的目光落向曲芽兒捧在懷裡的那半塊布料。

  她能想像得到,當時曲芽兒被歹人侮辱,必定是衣衫不整的樣子。一般來說,救了她的英雄,都會給她一件衣裳遮身。

  可是幽無命那樣的人,會從自己身上脫衣裳給一個路邊的陌生女子穿嗎?

  曲芽兒見桑遠遠盯著她手中的衣料,便道:「這是幽州王從身旁的親衛身上撕下來,借我遮身用的衣裳……」

  桑遠遠:「……」

  所以這是拿阿古的衣裳,給幽無命做衣冠塚的意思?

  雖然桑遠遠很明白這件衣裳是曲芽兒能找到的唯一一樣與幽無命有關聯的東西,但這未必也太囧了。

  桑遠遠吸了一口氣,道:「前情不必再說,只說你是如何知曉他會在天都出事。」

  曲芽兒不敢隱瞞:「不瞞山神,前幾日,天壇聖子大人途經我們曲家莊,落下了一箱金銀財寶,被村中的人偷偷分掉了。我們家沒拿,但我無意中,撿到了一面被他們扔掉的碎鏡。我也不知聖子大人還會不會回頭來尋,便想帶回家好生收藏起來。誰知,那碎鏡竟是神物,觸碰到它,我時不時便能看到一些還未發生的事情,而那些事情,很快就真的發生了!」

  桑遠遠的心臟重重一跳。

  天壇聖子,預知之鏡。直覺告訴她,她摸到了一條了不得的線索!

  她平了平呼吸,淡定問道:「後來呢?」

  曲芽兒臉頰浮起了紅色:「後來,我便嘗試著,在心中呼喚幽州王……便看到他了。第一次,看到他站在高台之上,指揮著千軍萬馬,要進攻天都。第二次,看到他在帝都外面擦拭著手中的刀,那模樣,當真是好看得要命。第三次,便看到他死在了天都……是帝君,讓史官把日子記進皇歷中,我聽到了日子,便是今日……」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戶之女,什麼也做不了。我想盡一切辦法,也無法與任何一個能在幽州王面前說得上話的人聯絡……況且,」曲芽兒搖著頭淒苦地笑了笑,「像幽州王那樣的人,決定的事情,根本不會更改。我能做的,便是讓他在黃泉路上,不要太孤單……哪怕有個婢女也是好的。」

  桑遠遠有一瞬間神思恍惚。

  她想,若是一切按照原定的軌跡,幽無命他死後,若是真的泉下有靈,他會獨自上路嗎?還是會好心等一等這個癡心的女人呢?

  這般想著,心頭也不知是酸,是痛,還是甜。

  「他不會孤單的。」桑遠遠微笑道,「他有我。」

  曲芽兒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桑遠遠道:「幽無命,他是我的。碧落黃泉,我和他都會在一起。」

  曲芽兒呆住。

  半晌,她咧開了唇角,又哭又笑:「您與幽州王,確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您快救救幽州王,我願侍奉二位大人,一生一世!」

  桑遠遠道:「那不必。你把碎鏡交給我便可。」

  曲芽兒道:「神物藏在家中,我這便帶您去取。可是幽州王……」

  桑遠遠微笑:「等他一起。」

  曲芽兒:「???」

  山林中的風,帶來了桑遠遠熟悉的氣息。

  短命實在是厲害,穿梭在林中竟是無聲無息,就像一陣風一樣,她得凝聚全神,才能捕捉到細微的動靜。

  此刻,幽無命已尋著她留下的痕跡來到了近處,桑遠遠清晰地聽到了短命掌中的肉墊從落葉上踏過的聲音。

  她回過頭,恰好看見林木一分,意氣風發的王者單手挽著韁繩從林中踏出,黑眸居高臨下,鎖定了她。

  她彎起唇來想笑,眼中卻不自覺地滾出了淚珠。

  她飛撲向他,嚇了幽無命一跳,急急從短命背上躍下來,張開雙臂,把她接進了懷裡。

  放肆地廝殺了這麼久,他自然是流了汗的。

  花香的味道變得更加濃郁,是極有男人味道的花香。她把臉貼在他的鎧甲上,隔著戰甲,聽到了他有力的心跳聲。

  她死死地摟他,恨不得摟斷他勁瘦的腰。

  「小桑果,」幽無命失笑,「你怎麼回事?離開這麼一會兒都不行麼?是不是當真得把你拴在我腰帶上!」

  她從他懷裡擠出了臉,抹了把眼睛,道:「唔,不能再多激動了。」

  她退開一步,道:「有正事。」

  她示意他去看曲芽兒。

  這個可憐的癡情女子早已呆若木雞,嘴巴張得巨大,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幽無命。

  見幽無命望了過來,曲芽兒猛地回神,撲倒在地,不知是狂喜還是悲情地喊了一聲:「幽州王——」

  幽無命:「……」

  他吊起眼睛,瞪向桑遠遠。

  「小桑果,這又演的哪一出。」

  他警惕地說道。

  桑遠遠歎息一聲,道:「三年前,你曾救過她的性命。她願為你做奴做婢,我已經拒絕了,我認為她應該有她自己的人生。」

  「嗯,不錯。我不需要什麼奴婢。」幽無命警惕而快速地說道。

  桑遠遠又道:「也是機緣巧合,她撿到了天壇聖子遺失的一面碎鏡,透過那碎鏡,可以看到未來。」

  「噗哧!」幽無命笑出了聲,「荒謬至極。」

  他衝著曲芽兒揚了揚下巴:「難不成還看見我稱霸天下?呵,那是誰都能猜得到的事實。」

  曲芽兒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目光一言難盡——這位男神,好像和記憶以及想像中,很不一樣。

  桑遠遠揉了下眉心,衝著邊上的墓碑努了努嘴:「喏。你死了,給你立了碑呢。」

  幽無命輕飄飄地望過去。

  然後就笑了,笑得整座山都在顫。

  青光一閃,那塊石碑轟然爆開,碎成了粉末。幽無命優雅地把黑刀收回鞘中,沖桑遠遠點了點下巴:「喏,死不了了。走吧!」

  他偏頭笑著,沖短命嘀咕道:「嗤,我會死,你信麼短命,我就知道連你這沒腦子的東西都不會信。」

  桑遠遠揉了揉額角,頗覺頭痛。

  「幽無命,」她道,「我不管,我就是要那面天壇聖子的碎鏡。」

  和他這種傢伙說話,還是撒嬌最實在。

  「好好好。」他止住了笑,攬著她跳上短命的後背。

  「得帶上她。」桑遠遠指了指曲芽兒,「帶路。」

  幽無命一挽韁繩,短命從曲芽兒身旁經過,他大手一抓,抓住她後背的衣裳,把人整個拎在手中。

  桑遠遠:「……」算了隨便吧,短命應該也不願意被陌生人騎。

  他低下一點身子,覆在她耳畔道:「我把皇甫雄放回去了。」

  「收穫如何?」她問。

  幽無命開心地道:「八千雲間獸幾乎全部活捉,帶甲的!人身上的甲也扒了,俘虜都留著,到時候讓皇甫雄帶錢來贖!」

  聽他這般說著話,感受到他身上熱熱的溫度,桑遠遠覺得自己徹底從冰冷的林間噩夢中醒過來了。

  「可以啊!」桑遠遠笑吟吟轉頭看他,「從前你怎麼就沒想到讓人家拿錢買命呢?」

  幽無命緩緩動了下黑眸:「從前那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怎麼爽快怎麼來。如今有媳婦了,還能讓你餓肚子?」

  濃濃人間柴火氣息撲面而來,她忍不住想回轉身親他一口,想到那邪偶,便按捺了下去,只點點頭,道:「嗯。」

  她偏頭望了望曲芽兒。

  曲芽兒雖是被拎著,但短命跑得又快又穩,倒也沒什麼不適,就是神情有些恍惚,一會兒一會兒就會傻乎乎地露出苦笑——當初驚鴻一瞥,幽無命是那樣高冷那樣遙不及可的男神,令她癡戀了整三年。本以為他要在今日踏上英雄末路,沒想到,他居然就這麼活蹦亂跳出現在面前,而且還這麼的……一言難盡。

  曲芽兒覺得自己好像放下了心事。有點空虛,又有點快樂。

  下了山,幽無命令曲芽兒指路,很快就到了一處幽靜的村莊外。

  幽無命鼻樑微動,令短命停了下來。

  「有死人。」他冷冷淡淡地說著,將拎在手中的曲芽兒拋到一邊。

  「陷阱埋伏?」桑遠遠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若這是陷阱,那曲芽兒當真是演技碾壓桑遠遠這個影后的一代宗師了。

  曲芽兒一臉茫然。

  幽無命冷笑一聲,反手出刀,壓在身側,韁繩一挽,帶著桑遠遠掠進村莊。

  一眼便看到了死人。

  到處都是。

  幽無命放緩了速度,慢悠悠順著主幹道前行。

  家家戶戶的門都被破開,隨便一瞥,便見屋中被翻得亂七八糟,被褥等物都被扔到了院中,草枕被利刃扎破,滿地都是瓦罐碎片——很明顯,兇手在尋找什麼東西。

  肆無忌憚地搜索,沒耐心檢查那些瓶瓶罐罐,便乾脆都砸了。

  到處倒伏著屍首。

  許多人就在自己的家中,一臉茫然地被人斬掉了腦袋。

  有的人往外逃,死在了路上。

  整個村莊都被屠了,雞犬不留。

  幽無命瞇起了眼睛,四下打量。

  「一定是來找那碎鏡的!」桑遠遠倒吸一口涼氣,回頭去找曲芽兒。

  身後,曲芽兒正跌跌撞撞地衝進了一間大院子,片刻之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了出來——

  「爹!娘!」

  短命輕輕地躍起,落在了那間大院子的門口。

  院中,一對中年男女死相極為淒慘,一望便知,他們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桑遠遠看著那兩具肢體扭曲的殘破屍身,一陣不適泛上心口。

  忽然,她聽到不遠處傳來奇異的『咕嚕』聲。

  循聲一望,見到了一眼水井。

  「井中有人!」

  她不假思索,擲出一朵大臉花,靈蘊絲像蛇一般,迅速爬下井口。

  一隻木桶堪堪吊在水面上,正在左右晃動,一具小小的身軀沉入水中,看模樣是力竭了。

  桑遠遠操縱靈蘊絲,攔腰一捲,將沉入井下的人撈了出來。

  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生得清清秀秀,此刻顫抖得厲害,嘴唇發青,皮膚泡起了褶子,層層泛著白。

  「小弟!」曲芽兒飛撲過去,摟住了面容蒼白的小男孩。

  男孩咳嗽了幾聲,哇地哭了出來:「姐!姐!他們抓了爹和娘!娘交出了鏡子,可是他們還是不饒!把爹打死了!娘不肯說你去了哪裡,也被他們打死了!」

  男孩雖是嚇傻了,好歹也能把事情大概說清楚。

  曲芽兒緊緊抱著他,抖成了一團。

  「霜姐姐趁亂把我藏進了井裡,我在井下面躲了好久好久。剛才,聽到姐的聲音,我想喊你,可是沒有了力氣,就掉水裡了嗚嗚……」少年哭著,回頭去望。

  循著他的視線一看,只見井邊倒伏著一具丫鬟的屍首,脖頸上有一道恐怖的劍傷。

  「霜姐姐!」男孩大聲哭了起來。

  大臉花把熱熱的噴霧灑向姐弟二人,帶走了他們身上冰冷的水汽。

  「行兇者,是天壇聖子的人嗎?」桑遠遠問道。

  少年抿著唇不說話。

  曲芽兒趕緊推他:「快點說話!這位是神仙姐姐,定會替我們作主的!」

  少年立刻就大哭起來:「是!就是那些人!他們上門來找東西,說我們偷了聖子大人的東西!爹娘又不是不給他們,也沒有把東西弄壞!他們為什麼要打死人,為什麼!」

  幽無命被他的哭聲弄得十分頭疼,很不耐煩地隨口安慰道:「哭什麼,死的人多了去了,你上外面看看,一個活的都沒有。」

  桑遠遠:「……」不會說話就少說點。

  少年哭得更大聲。

  「所以東西已經被他們帶走了?」桑遠遠問。

  少年哭著點頭。

  桑遠遠看向曲芽兒:「他們遺落了東西,是哪一日的事情?」

  曲芽兒強忍著悲傷,回憶了片刻:「應該是前天或者大前天。」

  所以兩三天之前,天壇聖子帶著東西,途經冀州。發現東西丟了之後,他們並沒有聲張,而是悄悄沿途搜尋——冀州已被幽無命佔了大半,卻沒有聽到任何消息。

  直到今日,查到東西丟在了曲家莊,便殺上門來,拿回了東西,還將整個曲家莊的人全部滅了口。

  很顯然不是為了什麼金銀,而是要找回那塊碎鏡。

  「出去看看能不能尋到蹤跡?說不定還追得上。」桑遠遠望向幽無命。

  他的黑眸忽然一定,精緻唇角浮起了詭秘的笑容。

  「來了呢。」聲音輕飄飄。

  一陣兵甲之聲在身後鏗鏘響起,桑遠遠愕然回首,看見一隊天都士兵從院門湧入。

  為首的那個將領滿臉諂媚,對著身旁一個高冠道人點頭哈腰,道:「聖子大人神機妙算,故意假裝不知這小兒藏於井中,果然將這幾條漏網之魚給引出來了!英明、英明!」

  被稱為『聖子大人』的高冠道人身著白色長袍,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樣,淡淡點點頭:「既然自投羅網,那就都殺了。」

  桑遠遠:「……」

  請問到底是誰在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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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6:25 |只看該作者
第65章 瘋狂的人偶

  桑遠遠很無語地望著面前的高冠道人。

  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模樣有幾分眼熟。

  這位天壇聖子年紀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面容清俊文弱,皮囊生得是挺好,就是那副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模樣,著實是十分欠教育。

  官兵們亮出了兵刃,湧進院中,將桑遠遠四人團團圍住。

  「天壇的人?」幽無命挑著眉,漫不經心道。

  官兵將領目光微凝,盯住了幽無命的戰甲:「幽州軍人?算你倒霉了!要怪,就怪自己運氣不好,管了你管不起的事情。」

  幽無命愣了一下,然後發出了一串輕而低的笑聲:「……這世間,竟還有我幽無命管不起的事麼。」

  「幽無命?!」

  就在對方瞠目愣神之時,只見幽無命像一隻大黑蝶,輕飄飄地掠了起來,旋身、閃逝、出刀。

  他落回了原處,低低地壓著刀,一溜血珠匯聚到刀尖,垂落,次第敲擊在磚石地面上。

  他垂著頭笑。

  根本不必確認戰果。

  這麼裝逼的動作,被幽無命做出來,居然有種水到渠成、理所應當的味道。

  桑遠遠被他狠狠地帥到了一下。

  她抬眼去看,只見那裡三層外三層的天都官兵,已齊齊摀住斷掉的脖頸,難以置信地吐著血,一個接一個軟倒在地。

  噗通、噗通、噗通……

  幾個呼吸之間,還能站著的,便只剩那個徹底傻掉的天壇聖子了。

  幽無命慢悠悠轉過身,拂了拂袖口,歪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秦州王有個胞弟,名叫秦玉池,聽說體弱多病,隱世多年。原來隱在天壇,做了天壇聖子?」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頓時醍醐灌頂。

  難怪看這人十分眼熟!

  他的容貌,和秦無兩、秦無雙兄妹十分相似,只不過年紀和打扮相差甚遠,一時才沒想起來。

  天壇聖子中,居然還有王族?

  原本在桑遠遠的眼中,天壇就是個玄學機構,觀觀星,卜卜運,號稱能夠與神鬼通靈的天壇聖子們,不過就是拿公家俸祿的神棍罷了。

  後來,她知道自己魂穿異世的事情極有可能與天壇有關,才開始對這個組織留了心。

  今日意外發現幽無命戰死天都的這段『原劇歷史』,居然就記載在一枚天壇聖子遺落的碎鏡之中,這件事更讓她清楚地意識到,天壇極不簡單,這一切的背後,必定黑幕重重。

  縱然如此,在知道眼前這個聖子竟是王族時,桑遠遠仍是吃了好大一驚——天壇歷代並無實權,聖子們深居簡出過得清苦,只在王族婚嫁、成年儀典上出現,送上祝福。就算再落魄的王族,也不會淪落到天壇去。

  除非他早已知道天壇水很深。

  「幽、幽無命?你是幽無命?!」這位天壇聖子發現自己的護衛竟被一招秒殺,清高傲慢的神情頓時徹底破裂,「你、你可以殺我,但動手之前,最好三思——天壇,不是你招惹得起的存在。」

  桑遠遠:「……」好羞恥中二的台詞。

  幽無命把大黑刀往磚裡一插,手拄著刀柄,笑得直不起腰。

  天壇聖子秦玉池迅速退了兩步。

  幽無命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頭看。

  「越過那條線,你會從這裡,斷成兩截。」幽無命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平平地照著秦玉池的腰間比劃了一下。

  秦玉池臉色一變,回頭望向地面。

  便看見官兵的血很詭異地在他身後的地面上圈了一個圈。

  「幽州王!我勸你不要和天壇作對!」秦玉池色厲內荏,「你放了我,我可以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桑遠遠和幽無命對視一眼,瞬間讀懂了對方的眼神——這聖子,怕是用錢買進去的。

  再結合他偷偷摸摸帶著碎鏡回秦州,返程途中東西丟了也不敢大張旗鼓地找,找到了還要殺人滅口的行徑來看,十有八九,他是私底下在做這些事情,根本就不敢讓天壇知道。

  所以……

  桑遠遠有理由懷疑,正是這秦玉池偷偷帶著『預知之鏡』回到秦州,讓秦州王看了什麼,之後,秦州王才會祭出了供奉在祖廟千餘年的金貝,讓秦無雙帶著這份天大的嫁妝參加韓少陵的定妻宴。

  所以,秦州王通過這預知之鏡,看到了什麼?

  桑遠遠的心臟『怦怦』直跳,道:「把他拿回去,細細地審!」

  幽無命誇張地作了一揖:「遵令!」

  桑遠遠:「……」

  秦玉池轉身就想跑。

  這個人身上一絲修為也無,幽無命隨手敲暈了他,像拎一隻小雞崽一樣拎在手裡,然後衝著曲芽兒姐弟偏了偏頭,淡聲道,「去,把鏡子找出來。」

  幽無命是個很怕麻煩的人。

  若是叫秦玉池交出東西,他必定不甘願,又要扯東扯西聒噪個半天。

  乾脆就打暈了,讓見過碎鏡的曲家姐弟去替他做事。

  因為心中燃燒著仇恨的烈焰,所以姐弟二人並不怕這些屍首和滿地的血。他們四下一找,很快,就吃力地拎著一隻箱子回來了。

  到了面前,將箱蓋一掀,便看見滿箱都是亮閃閃的金銀珠貝。

  曲芽兒抿著唇、紅著眼,在那一堆金燦燦裡面扒拉了一會兒,取出了一枚三角形狀的小碎鏡,交給幽無命。

  「正是此物。」曲芽兒捧著小鏡,強忍著傷悲。

  就是這麼一面乾乾淨淨的小鏡子,卻已染滿了一村人的血。

  幽無命伸出兩根長指,拎過碎鏡,偏了偏頭,道:「動作挺快,喏,那些東西便賞你們了。」

  桑遠遠了然一笑。

  方纔他讓這姐弟去拿東西時,她就心有所感,猜到他要把那些金銀送給他們。

  幽無命是個恩怨分明、賞罰也分明的人。曲芽兒為他做墳立碑,一心為他求平安,這份心意他雖然不會回應,但也絕不會輕賤。

  正因為曲芽兒有這樣的心意,機緣巧合之下,又讓桑遠遠發現了重要線索,也算是無意之中立了個大功。

  如今全村被屠,姐弟二人留在這裡凶多吉少,想要活下去,必定得遠走他鄉、隱姓埋名。有了這些金銀,至少便有了安生立命之本。至於前路究竟如何,那便各憑造化。

  幽無命,向來是這麼一個行事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的人。

  桑遠遠心中感慨,望向幽無命的眸光中又多添了一重溫柔。

  「桑果,走了。」

  幽無命抓著昏迷的秦玉池,攬住桑遠遠,躍上短命後背,向著幽州方向飛馳而去。

  到了平原上,她偷眼看他,嗔道:「有人願生死相許呢。很得意吧?出手這麼大方!」

  幽無命嚇了一跳,正色道:「才沒有,別瞎說。」

  她瞥他一下,目光幽幽地飄向遠方:「幽無命,你送我的聘禮,有那一箱子寶貝值錢麼?」

  幽無命『噗哧』笑出了聲:「想什麼呢小桑果!我砸鍋賣鐵,也要湊它幾十車金子給你做聘禮!那一點點東西算什麼!」

  桑遠遠吃驚地回眸看他。

  這個男人倒是從來不瞎說大話,都能具體到數量了,那便是真正會這麼做。

  幾十車金子?

  那可真是砸鍋賣鐵了。

  她不禁有那麼一點點心疼他,正要張口說話,便看見這個狗男人得意地瞇起了眼睛,笑吟吟地說道——

  「岳父那樣的人,豈會容得旁人議論他賣女兒換金子?看著吧,他必定會帶上金貝,到秦州,把這些錢全買了靈甲,當作你的嫁妝送回來!」

  桑遠遠:「……幽無命你還要不要臉了!」

  「有媳婦就行了,要臉做什麼。」他壞笑著,把她攬得更緊。

  憋了一會兒,他憋不住了,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旁,道,「小桑果,你信不信,這秦玉池,能換回幾十車金子都不止!這才是個金疙瘩!」

  桑遠遠:「……所以幾十車金子都是這傢伙為你貢獻的,而你自己出的聘禮,便是一口鐵鍋就對了?!」

  幽無命黑眸一閃,立刻指著遠方:「小桑果你快看!那裡有一群羊!」

  羊,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多得是牛和羊!

  「別給我轉移話題!」她氣咻咻地回身,揪住他的衣襟。

  正待嬉戲打鬧,忽然想起了那只容不得幽無命開心快樂的偶人,二人急忙收斂了心神,不再亂動。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都冷靜了下來。

  「碎鏡呢?」她問。

  幽無命道:「我收著,在我把裡面的夭蛾子弄清楚之前,不會讓你碰到它。」

  桑遠遠緩緩點頭。

  畢竟,她當初出事和天壇脫不開干係,碎鏡既有這般神秘的力量,誰知道會不會又對她造成什麼影響?

  「先回。」

  心中惦記著碎鏡與人偶這兩件大事,幽無命快馬加鞭,趕往幽州,把短命跑成了一隻陀螺旋風。

  這一路上,秦玉池共醒了三次,每次剛一醒,便被幽無命重新敲暈。

  進入幽都時,秦玉池又一次醒了,卻繼續假裝昏迷——再敲,腦袋上全是包了。

  踏入王城,看見阿古已率著幽影衛,早早守在那裡等候。

  幽無命把秦玉池扔給了阿古,道:「事無鉅細,拷問清楚。」

  「是!」阿古那張平時看起來略顯憨厚的大臉上,立刻浮起了猙獰兇惡的笑容。

  桑遠遠瞅了一眼裝暈的秦玉池,心中不禁有幾分同情——就連東州派來的死士也能被阿古撬開嘴巴,何況區區一個秦玉池。估計天黑之前他就能把小時候尿炕的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秦玉池發現不妙,趕緊睜眼大叫:「幽州王!你不能這樣對我……我要是出事,秦州和天壇都不會善罷甘休!」

  幽無命眼風一掠,阿古揚起手刀,再一次敲暈了這位王族聖子——阿古清楚得很,主君要的可不是這種顛三倒四囉哩八嗦的口供,得整理得清清爽爽,一眼看出重點梗概才行。

  打發了這位天壇聖子,幽無命帶著桑遠遠,逕直回到了他的寢宮。

  他跳到青玉大榻上,盤著膝,從腰間取出了那枚碎鏡。

  「果子,離我遠點。」他把桑遠遠趕到了窗邊的長榻上,然後凝視著手中的預知之鏡。

  「小桑果。」他凝視著碎鏡,道。

  半晌,面無表情地歪了歪頭。

  「我。」他微皺著眉,掂著它,很不耐煩地說道。

  半晌,他換了個姿勢。

  「偶。」他冷聲道。

  又過了一會兒,仍沒什麼動靜。

  「嗤,」他笑道,「神棍的玩意。不靈。」

  他隨手把那枚碎鏡拋到了青玉枕後面。

  桑遠遠走向他。

  走到半途,他豎起了手:「等,我再看看。」

  糾糾結結地,又把碎鏡撿了回來。

  「短命。」他道。

  「阿古。」

  「小八。」

  依舊一無所獲。

  桑遠遠停在半途,猶豫片刻,建議道:「你心中想著韓少陵,試一試。」

  幽無命下意識地吊起了眼睛,正想大放厥詞,忽然想起了什麼,瞇了下狹長的眼睛,笑了。

  「好。」他說。

  他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挑著唇,不屑道:「韓少陵。」

  半晌,眉峰忽地一蹙。

  旋即,雙眉越皺越緊。

  桑遠遠屏住了呼吸,小心地靠近了兩步,歪著頭,察看他的神情——也不知關於韓少陵,他究竟看到了什麼?

  只見那對精緻的薄唇漸漸抿了起來,抿成一道堅毅的線。

  片刻之後,右邊的唇角緩緩挑高,扯出一個又冷又邪的笑。

  他睜開了眼,眸光殘忍冷酷,聲音輕而嘲諷:「當我死了麼。」

  桑遠遠急急走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到他的小臂上,輕聲問道:「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幽無命嚇了一跳,隨手把那碎鏡甩了出去。

  「小桑果!什麼時候跑到我旁邊了!」

  桑遠遠:「……」剛剛那個邪王,一定是自己的幻覺。

  眼見那具有神秘力量的預知之鏡,在青石大殿磚上可憐兮兮地連翻了十七八個跟頭,然後停在了厚重的門檻邊上。

  「看到了什麼?」她坐在他的身邊,問道。

  幽無命不想說。

  「沒什麼。」他嘀嘀咕咕,很不爽的樣子。

  「都是假的,」她撅起紅唇,輕輕搖晃他的手臂,「曲芽兒不是還看到你前日死掉了麼?假的!」

  「嗯,假的。」幽無命扯著唇,冷笑一聲,「就憑他韓少陵,還想佔我幽都?笑話!」

  桑遠遠:「嗯嗯,滑天下之大稽!」

  心中想道,不錯,原書中幽無命戰死天都後,確實是韓少陵第一個攻入了幽都。

  她瞇起眼睛,望向那枚躺在地磚上的碎鏡。

  她彷彿看見一面巨大的鏡子摔在地上,碎了,這只是其中一片。

  它本來,該是什麼樣子,或者說,擁有什麼樣的力量呢?

  「幽無命,」她再晃了晃他的手臂,撒著嬌道,「你再看看,看我爹、娘,還有哥哥,還有雲許舟!」

  「小桑果……」他無奈地望著她。

  「看看嘛。」

  「好好好!」

  他踢踏著靴子,懶懶散散走過去撿回了碎鏡。

  「你,離遠點。」

  她應著,搬了一把木凳子,坐到了不遠不近的地方。

  「沒有岳父。沒有父母。桑不近也沒有。」很快,幽無命吐出了一堆結果。

  「咦?有雲許舟。」他動了動眉毛,「雲許舟招了個上門女婿。嘖。」

  桑遠遠輕輕吸著氣,心中的想法愈加篤定。

  書中,幽無命、短命、桑遠遠、她的父母兄長,在這個時間點上都已經死了,所以看不到這些人的『未來』。

  雲許舟手握雲州權柄,確實很可能招個贅婿,繼續掌管州國。

  也就是說,這碎鏡中,能夠『感應』或者說『記載』的,乃是沒有被她桑遠遠改變過的『未來』。

  把它當做『原著』就可以了。並沒有多麼恐怖。

  桑遠遠這般想著,心頭忽然便敞亮了起來,那重厚厚墜在胸口的陰雲不翼而飛。

  「幽無命……」她微笑著喚他。

  他動了下眉毛,將碎鏡扔到床尾,向著她張開了懷抱:「嗯?」

  她撲到了他的懷裡,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腮。

  「真好。現在的一切,真好。」

  他垂頭,吻她的額。

  「不好。」他說。

  她納悶地看著他——為什麼要說這麼煞風景的話?

  他緩緩地湊到了她的耳邊,聲音極低,壞入骨髓:「不能操你,有什麼好。」

  她心尖一顫,呼吸大亂,一時不知該羞還是該惱。

  「該去捉它了。」他扶著她站了起來。

  她一時沒站穩,小小地退了半步。

  幽無命頓時樂了,壞笑道:「小桑果,這麼一句話,便讓你腿軟麼?到時候動起真格來,可怎麼了得?下次我可不會再對你留情了。」

  上次不帶感情的半個時辰,已大大拓展了他的心理極限,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很有潛力的,只要別太激動,說不定還能挑戰一下一個時辰。

  這般想著,眼角眉梢壞意愈濃。

  桑遠遠詭異地看懂了他的眼神,她目露警惕:「你別亂來。」

  他哈哈大笑著,扣住了她的五指,將她小小軟軟的手置於掌心,拖著她向外走去。

  「它會在哪裡呢?」桑遠遠問道。

  幽無命攤手:「到處轉轉咯。」

  桑遠遠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方才幽無命第三個看的便是『偶』,然而什麼也沒有看到。這是否意味著,他死去,偶也會跟著他一起死去?

  那麼,反過來呢?

  桑遠遠道:「若是找到它,先別傷到,將它拿回去再說。我怕傷了它,對你會有什麼不利的影響。」

  幽無命重重在她腦門上『叭嘰』了一口:「想得這樣多麼?你可當真是愛死了我!」

  桑遠遠:「行了,翅膀要出來了!」

  短命駝上二人,屁顛顛出了王城。

  偶。它會在哪裡呢?

  那麼小一具偶,隨便往哪裡一藏,只要它不動,興許一輩子都不會叫人找到。

  桑遠遠打量著四周,就這短短一條街上,能藏身的地方就數也數不清——板車底下、竹筐裡面、酒罈、米缸、屋樑……

  這怎麼找?

  不過看起來幽無命已有想法了。

  他的身體時不時便輕輕左右一晃。

  短命與他相伴十數年,對他的肢體語言早已瞭若指掌,它輕盈地踢踏著四蹄,拐了幾拐,便停在了一處院子外面。

  這裡一看就是辦過喪事。

  彷彿還不止辦過一場喪事。桑遠遠定睛打量,發現懸掛在門邊的白色幡布有新有舊,新的不過是數日之前掛上的,舊的卻已隱隱發黃,看起來已有月餘了。

  「受害者的家?」桑遠遠輕聲問道。

  「嗯,」幽無命懶懶地回道,「第一例。聽聽。」

  他揚了揚下巴。

  桑遠遠四下一看,見到巷子裡停了一架較大的平板車,便往那車底下扔了一朵大臉花,臉盤子皺成一團,收縮在車底。

  一縷靈蘊籐蜿蜒爬了出來,繞著牆壁上的青苔,輕輕巧巧就翻進了院子裡。

  院中,一對夫婦看起來剛剛歸家不久,二人都在廚房裡,一人生火,一人擇菜。

  夫婦二人眉間都豎著深刻的『川』字,眼神灰敗,無精打采。

  燒好了火,婦人將米和菜一起往鍋中一扔,蓋上蓋子,便不管了,夫妻雙雙坐在了廚房門檻上,扶著額頭唉聲歎氣。

  過了一會兒,鍋裡水燒乾了,糊味飄了出來,二人卻根本沒什麼反應。許久之後,婦人後知後覺走到灶前,撥走了柴,把煮爛的菜和夾生的米一起舀了出來,夫婦二人默默地嚼完了這算不上飯菜的飯菜,然後便進了內室,雙雙躺在了榻上,閉著眼,再不說一句話。

  桑遠遠觀察了片刻,一無所獲。

  看來受害者之死,給親人造成了太大的打擊,這對夫婦已經沒什麼生志了。

  死去的,是他們的孩子嗎?那個漂亮的、小小的偶,會擺出哭包臉委委屈屈,也會把小手放在膝蓋上坐得規規矩矩的偶……竟連孩子都殺麼?

  不過……這裡看著像是辦過兩場喪事的樣子。

  桑遠遠偏頭看了幽無命一眼,見他瞇眼望著遠處,好像在專心想事情,便沒有出聲打擾他。

  她思忖片刻,操縱著靈蘊籐,翻進了隔壁的院子。

  有時候,要探聽消息,從鄰居入手更管用。

  隔壁夫婦二人正在說話。

  男的說道:「你無事便多到隔壁走動走動,勸勸老張媳婦,我瞅著她是有些不想活了,今日晌午在外河那兒轉悠了許久,我都沒敢走,就跟在後頭看著。」

  女的說:「這你叫我怎麼勸?我這嘴巴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說啊,她現在就該點鞭炮慶祝呢!」

  「怎麼說話的你!」男的照她身上肉多處拍了一巴掌。

  女的反手掐他:「我哪句沒說對?哎你說說,這媳婦自從嫁進張家大門啊,當牛做馬,陪著男人一起供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小叔子,夫妻兩個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攢那麼點銀子,全給小叔子賠了賭債!好容易去年生了個大胖兒子,這老張終於開竅,不供張二那爛人吃喝玩樂了,結果倒好,歲把大的娃兒,上個月莫名就能從家中跑出去,跌河裡淹死!老吳你自己不也說,八成就是張二那爛人幹的麼!」

  男人道:「這,這也就是懷疑,沒證據不能瞎說的!」

  「哼,」女的冷笑,「要我說,什麼覓心者行兇嘛,張二那顆黑爛的心,就是老天開眼,給他掏去的!那邊剛害死了侄子,轉頭就把哥嫂給娃兒攢下的錢全騙去賭了個精光!你看看,那娃娃上個月死掉,你見他哪日不是眉開眼笑的?啊喲連我這個做鄰居的,想起那胖娃娃,心裡都痛喲!」

  「嗐,嗐,人都死了,死者為大,不說了啊,」男的道,「反正你得空多勸勸張嫂子!」

  「是唄。」女的說,「孩子沒了雖然難過,但人也還年輕,有機會再生的。張二那吸血蟲沒了呀,往後才是開始真正過日子哪!明日我便去說說她,你也勸著老張些,啊!」

  夫婦二人說了一會兒,便相約上了榻。

  桑遠遠:「……」果然古代老百姓平時沒什麼娛樂,天不黑就開始夜生活了。

  幽無命拽了拽她的衣袖。

  桑遠遠正在消化方才接收到了信息,略帶些茫然地回頭看他。

  只見他眼角微抽,衝著她使眼色。

  桑遠遠:「???」

  巷子邊上,忽然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怪叫——

  「怪物啊啊啊啊啊!」

  桑遠遠嚇了一跳,循聲望去。

  便看見一個長相忠厚樸實的中年男人推開了那架平板車,露出了車底下大臉花那張又大又喪的大臉盤子。

  桑遠遠:「……快跑!」

  幽無命不假思索,一夾短命,像離弦之箭一般,飆出了巷子。

  「呃……」桑遠遠十分不好意思,「嚇到你的子民了,對不住。」

  「也是你的。」幽無命道。

  桑遠遠摸摸鼻子:「這花真是……臉一天比一天大。」

  她搖了搖頭,正色道:「方纔,倒是聽到了一個消息。被人偶殺死的那一個,是個賭徒、惡棍,很有可能在月前殺死了自己的親侄子。因為沒有證據,所以他依舊活得好好的,繼續揮霍兄嫂的錢,直到數日前被掏了心,鄰居還說是老天爺干的呢。」

  幽無命『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偶在替天行道?」

  桑遠遠神色莫名:「到別處看看再說。」

  「嗯,」幽無命輕飄飄地應道,「第二個受害者,可是個口碑極佳的老好人呢。小桑果,不要對它抱太大的期望。」

  桑遠遠輕輕點了下頭:「嗯,我知道。」

  穿過三條街,到了另一處掛著白幡的院子。

  院門敞開,幽無命左右一看,大步走了進去。

  桑遠遠正要跟上,忽然心有所感,回頭望向身後——便看見,一隻小小的手,拽住了她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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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下一個目標

  桑遠遠緩緩低頭去看,發現一隻小手拽住了自己的裙子。

  霎那間,她感覺自己靈魂出竅了。

  她的目光像是被漿糊粘住一樣,死死定在那只抓住她裙尾的小手上,怎麼挪也挪不開。

  片刻後,她才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

  這是一隻人手。

  不是木偶的手。

  雖然偶的小手也白白嫩嫩的,但還是能看出木頭的材質。

  不像眼前這一隻,一看就是真實的皮肉。

  桑遠遠腳軟了下,定定神,順著小手往上看去——是個紮著兩隻小辮的胖女童,五六歲的模樣,一雙眼睛又大又黑,像小鹿。

  「萍萍姐姐在裡面,有糖糖吃。」

  小女童用手指著第二位受害者的院子。

  這位受害者姓木,是個教書先生,口碑極好。

  一個婦人大步跑過來,『啪』一巴掌呼在了女孩的小手上,衝著桑遠遠不好意思地笑:「小娃不懂事,貴人勿怪。」

  桑遠遠回頭看了一眼,見幽無命已踱進了院中。

  她對婦人笑了笑,問道:「這裡無人居住了麼?」

  婦人左右看了一眼,低低回道:「嗯。可憐喲,木先生獨身一人,三十好幾也沒討上媳婦,走了都沒有親人送終,哎,可憐好人沒好報啊!屋已充公了,再過幾日便要整飭售賣。」

  桑遠遠便道:「這位木先生常行好事麼?」

  「對啊!」婦人重重點了下頭,「正是因為他時常接濟鄰里,才一直沒攢上錢娶媳婦,唉!如今的年輕女子啊,有眼不識金鑲玉,要我說,能嫁給這般君子,一生也有個依靠了不是?還要啥錢呢要錢!每次一提這個,木先生就只能搖頭苦笑嘍!」

  小女童仍在念叨:「木先生給萍萍姐姐吃糖糖……」

  桑遠遠挑了下眉,問道:「萍萍姐姐是誰啊?」

  婦人趕緊又看了看左右,噓道:「是巷尾王家的孩子,去年丟了。」

  女童指著院子,笑嘻嘻地道:「萍萍姐姐在裡面吃糖!」

  婦人一巴掌打哭了女童,罵道:「見天的胡說八道!再讓我聽到你瞎說話,撕了你的嘴!」

  她不再多說,把女童抱起來夾在肋下,匆匆離開。

  桑遠遠把目光慢慢投向這間失去了主人、冷冷清清的院子。

  「萍萍姐姐在裡面,吃糖?」她低低地重複著女童方纔的話,追上了幽無命。

  幽無命抱著胳膊,懶洋洋地站在院子裡,目光輕飄飄地四處打量。

  這位木先生,生前是個教書匠,口碑很好,一看住所,就知道他平常日子過得十分清苦。

  「樂善好施。」幽無命輕笑著,晃晃悠悠向屋中走去。

  桑遠遠追到他的身邊,偏頭看他。

  幽無命目光有些放空,隨口道:「從前姓明的也喜歡多管閒事。不過他有一道準則。」

  桑遠遠好奇地望著他。難得他今日有所觸動,再一次提起了明先生。

  「利人,需以不損己為前提。又不是聖人。」

  他淡聲說著,隨手翻動屋中的擺設。

  桑遠遠停下腳步,沉吟片刻,深以為然。

  明先生,其實是個活得很通透的人。

  有餘力之下,幫助他人,收穫的是快樂。力有不逮卻強行助人,往往卻會換來怨懟和後悔。

  她輕輕點著頭:「所以,這位木先生甘願過得清苦孤獨,也要拚命接濟鄰里,要麼是位聖人,要麼……」

  幽無命側臉,輕笑:「另有所圖。補償、掩飾、為名聲著魔。」

  桑遠遠道:「也不盡然。世間總有那麼一些人,物慾極淡,溫飽即可滿足,其餘的錢財都拿來行善事,從中收穫快樂。」

  幽無命大笑:「傻果子!這便是聖人了。」

  桑遠遠:「?」

  他笑著攬住了她:「你以為聖人得是什麼樣?非得被供入廟宇麼?不不不,聖人哪裡都有,說不定你我千年之後,也要被塑個聖人金身。」

  桑遠遠:「……我怎麼覺得你在罵我。」

  「我的小果果。」他垂眸看著她,唇角有笑溢了出來,「愛你都來不及,我怎捨得罵你。」

  桑遠遠只覺心跳一漏,雙耳一熱,急急從他懷中掙了出來,佯裝鎮定道:「方纔我打聽到了一點不尋常的線索,你要不要聽?」

  幽無命瞇著眼,望著她笑,像隻狐狸。

  她道:「這條街去年有個女孩失蹤了,另一個小女孩似乎看到過這位木先生給那個失蹤的女孩子糖吃。」

  幽無命挑了挑眉:「這就奇了。一個樂善好施的好人,給小娃糖吃不是很尋常的事麼,怎就叫人從去年惦記到現在呢?」

  「所以小女孩應該是看到了很不尋常的一幕。」桑遠遠道,「只可惜她實在是年紀太小,再問也問不出什麼。」

  「那就只能自己找咯。」幽無命反手抽出了身後的大黑刀。

  桑遠遠以為他要拆了這裡。

  沒想到,幽無命卻只是很有禮貌地用刀尖和刀背這裡戳戳、那裡拍拍。

  「莫非這屋裡會有什麼異常嗎?」桑遠遠問,「幽影衛不是已經查過了?」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先入為主,同情受害者,不會去翻查他的老底的。」

  桑遠遠思忖片刻,恍然點頭。

  幽無命看人看事,都是極通透的。

  她望著他動來動去的身影,心中暗想,若是明先生還在,應當也是一位智慧與武力並重的宗師級人物。這樣一位高人,竟還是難逃『情』之一字,當真是令人扼腕。

  再一轉念,想到一件事,頭皮忽然隱隱發麻。

  若是自己失蹤數年,再次出現時,撲上去擁吻幽無命,又叫他如何抗拒得了?推己及人,明先生當初被姜雁姬暗算時,未必沒有警覺,只是……

  念頭轉到此處,心中忽如針錐一般,重重刺痛。

  「幽無命!」她脫口喊了出來。

  他回身,見她眼眶隱隱發紅,眸中有淚光晃動。

  他面色大變,掠到她的身邊,抓住了她的肩膀,將她護在懷裡。

  「怎麼?」

  殺意自眸中溢出,他留神著左右。

  「我這一生,都不想離開你的身邊。」她道。

  幽無命一怔,然後失笑:「小桑果……」

  他重重一口『叭嘰』在她額頭上,眼中滿是得色,口裡還要雲淡風輕地說道,「查案呢,情話回頭到了床榻上再慢慢說。」

  他把她抱在懷裡拍了兩下,然後鬆開她,走向屋角。

  她道:「可若有萬一,我寧願你殺了我,也不願讓別人用我的身體做出什麼惡事。」

  幽無命腳步頓住。

  半晌,側過半幅俊臉:「不會的。」

  沉默片刻,他道:「鎖在床榻上,等你回來。」

  桑遠遠:「……」莫名覺得又羞恥又感動。

  他揚起手來招了招:「過來。」

  桑遠遠蹭了過去。

  他用刀尖頂了頂牆角的木櫃:「這裡是個暗門。」

  桑遠遠凝神一聽,聽到了沉悶空曠的迴響。

  「進?」

  他揚起刀,把這只木櫃劈成了兩半。

  幾件遮擋的長衫落在了地上,木櫃後的牆壁上,赫然是一道小小的暗門,門上拴著鐵鏈,還掛了一把大鎖。

  桑遠遠輕輕吸了口涼氣:「不好,姓木的已死去數日,若是女娃真被他關在裡面……」

  怕是要活活餓死!

  幽無命利落地出刀,斷去鎖鏈,一腳踹掉了暗門。

  這扇破掉的小門順著暗室的台階『咚咚咚』就掉了下去,一股濃烈的霉味混雜著腥膻的臭味從底下『呼』地撲了上來。

  桑遠遠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中亂蹦。

  他反手攔住了她。

  「我把人帶上來,你放出大臉花,準備救人。」

  她知道他這是體貼她,不願她下去沾到污濁或是看到什麼令人難受的場景。

  她點了點頭。

  幽無命隨手從地上抓起一件散落的長衫,收了刀,腰一勾便下去了。

  桑遠遠招出了大臉花,靈蘊籐跟隨幽無命的腳步,爬下了暗室。

  只見他四下掃了一眼,快速走向暗室內側,手掌上泛起靈蘊青光,斬斷了扣在牆壁上的鐵鏈條,然後用手中的長衫裹起了一個小小的身體,單手抓著,大步返了回來。

  他像拎一個包袱一樣,把手中裹了長衫的條狀物往榻上一擱,道:「還剩點氣。小桑果,裡面太黑,我什麼也沒見著。」

  一本正經地撇清。

  桑遠遠急急用靈蘊籐翻開裹住女孩的長衫,將她的臉蛋找了出來。

  十三四歲的模樣,滿臉俱是青青紫紫的傷。

  桑遠遠輕輕吸了口氣,撥開了她乾枯的唇,大臉花探過臉盤子,擠出一溜兒飽藏靈蘊的青色凝露,餵入女孩的口中。

  「性命倒是能保得住。」她皺起了眉頭,「只是恐怕要留下陰影創傷,而且日後的生活……怕是不易。」

  流言蜚語,總能夠取人性命。

  幽無命上前,伸出兩根指尖,扒拉開了女孩的眼皮。

  原來她已醒了,卻因為抗拒而不肯睜眼。

  幽無命勾了勾唇:「若到了活不下去時,不妨想想,哪裡還能比那地窖裡更糟呢?」

  女孩翕動著唇,忽然嘶啞地尖叫了一聲,然後帶著破音怪聲地哭喊了起來,久久不停。

  等她哭夠了,幽無命陰惻惻地來了一句:「我教你哪裡更糟啊——被埋在土裡面,渾身都要炸了,卻又炸不了,喏,喉嚨、胸口,手指,像是塞滿燒紅的鐵塊,還帶鋸齒的,死不得,活不得,很久很……久得像是一輩子。」

  「看,死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呢。」他輕飄飄地說道。

  桑遠遠怔怔地看著他。

  她也不知道這樣的『安慰』究竟行不行得通。但有一句話,他說得沒有錯,無論將來境況多麼糟糕,流言如何傷人,總歸是,不會比被關在昏無天日的地下飽受折磨時要更糟了。

  他自己,便是死過的人。

  所以他從來也不畏人言,任世人如何議論,他只我行我素。他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會派幽影衛出去,把那些在背後議論他的人都殺掉呢——他根本就不在乎!

  那是誰在做這些事?

  桑遠遠一邊指揮大臉花治療女孩,一邊暗暗思忖。

  半個時辰之後,大臉花的凝露治好了女孩身上的內傷和外傷。她掙扎著爬了起來,說要回家。飽受折磨的女孩,已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桑遠遠和幽無命目送她一步步離開這間魔鬼的庭院,向著巷尾走去。

  「她會好起來嗎?」桑遠遠輕聲問道。

  幽無命笑了下:「看自己咯。」

  她點了點頭,環視身後的院子——第二名『受害者』木先生,也是個該死的壞東西呢。

  等到女孩消失在視野中,桑遠遠從背後悄悄探出胳膊,環住了幽無命的腰。

  然後把臉頰貼在了他的背上。

  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她輕輕緩緩地對他說道:「幽無命,它和你,真像啊。」

  終究還是有底線的。

  「嗤,」幽無命身體動了下,「現在說這句話,為時尚早。」

  「嗯。」她用臉頰蹭著他,邊蹭邊笑,「總要全部確認一下的。」

  他反手攥住了她的小手,離開了院子。

  向著下一名受害者的住處行去。

  ……

  到了天明時,七名失去了心臟的受害人,都被幽無命和桑遠遠摸清了底細。

  無一例外,都是該死之人!

  「這般看來,那日死去的兩名幽影衛,恐怕也有問題!」桑遠遠沉吟道。

  幽無命取出玉簡,下令徹查那二人的住處。

  此刻天邊剛剛泛起魚腹白,桑遠遠凝望著籠罩在朝霧中蒼青色王城,目光漸漸變得悠遠。

  她彷彿看到,一個靈活的小小身影飛簷走壁,穿梭在這座大城中,一雙黑浚浚的、像無機質般的眼睛,注視著那些有陰影的角落,再黑暗的苔蘚,也逃不過它的雙眼。

  她彷彿看到,那張漂亮的小臉蛋氣鼓鼓地隆成個包,緊緊抿著唇線,若是它會說話,一定在說——

  「殺人了哦,我生氣就殺人了哦!我壞!我很壞很壞的哦!」

  可它殺的都是那些不曾被發現的罪犯。

  如果幽無命沒有發現這一點,抓住了它,處死了它,很久很久之後,當真相大白時,幽無命是不是會後悔?

  它就是要他傷心後悔,它要他為它心如刀絞。

  許多孩子,都曾嘗試著傷害自己,想讓父母悔不當初。

  這就是一個渴望愛的孩子啊。

  她把自己得出的結論低低地告訴了幽無命。

  他笑得直不起腰來,拍了拍她的腦袋,大笑著說道:「想太多了小桑果!它就是想看看,做那種事情的人,心到底會不會真的變成黑色!」

  「嗯嗯嗯,你說得都對!」她極盡敷衍地點頭。

  這個男人,她真是太瞭解了!

  「小桑果,」幽無命忽然瞇起了長長的眼睛,唇角浮起壞笑,「我在想,若是我再多努力一些,是不是可以不用給刑司發俸祿了?」

  桑遠遠愣了一會兒,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躬下了身,呼吸沉沉落在她的耳際:「你我在榻上翻雲覆雨,它在外頭懲奸除惡,一舉兩得。」

  桑遠遠:「……」

  他愉快地大笑著,把她抱進了書房。

  「將今年所有最終未定罪的卷宗全部送來。」他敲著桌,吩咐立在書房外的侍衛。

  很快,面前的桌案上堆了小山一般的書卷。

  他懶懶地環著她,將那案卷一份接一份扯到面前,草草掃一眼,便隨手扔到一旁。

  桑遠遠根本來不及看清楚上面寫著什麼。

  「你在找什麼?」

  他斜眼瞥她一下,淡淡一笑:「下一個死人。」

  桑遠遠:「?」

  雖然有些不明白,但看著他利落又專注的樣子,她的心中便覺得十分安穩。好看又可靠的男人,誰能不喜歡呢?

  她掙出他的懷抱,走到屋中,把那些被他四處亂扔的卷宗撿回來,壘在一旁。

  沒撿幾下,見他很不耐煩地招了招手:「過來。」

  她走到他身邊:「嗯?」

  「晃來晃去,擾到我了!耽誤功夫!」他很嫌棄地說著,大手一拽,把她拽到懷裡,圈住不放了。

  桑遠遠:「……」明明這樣才更耽誤事好嗎?

  她拿眼瞥他,見他薄唇勾起一點,眼中一片心滿意足。

  就像坐在暖陽底下擼貓似的。

  她不禁也笑了起來,軟綿綿地窩在了他的懷裡。

  朝陽緩緩爬上窗台。

  阿古帶著一疊供詞前來求見:「主君,秦玉池已招完了,屬下反覆核對,未發現前後不通之處,只是內容實在是有些……荒誕。」

  幽無命揮了揮手:「放著。讓他寫一封送給秦州王的家書。一炷香之後,令他重寫一份,一直寫到我說停為止。」

  阿古不解其意,卻不多問,拱手道:「是!屬下這就去辦!」

  阿古退出書房。

  幽無命繼續翻閱書桌上的案卷。

  到了晌午時,小山包一樣的卷軸全被他扔到了地上。

  「走。」他牽起她的手。

  「秦玉池的事情不處理一下嗎?」桑遠遠問。

  幽無命笑道:「不著急。眼下要做的這一件,更加要緊。」

  桑遠遠默然點頭。

  確實是偶更重要。

  雖然它殺的都是壞人,但放著它這樣在外面四處殺人,終究是個極大的隱患。況且人偶和他關係如此密切,萬一出個什麼事……

  桑遠遠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太多了。

  幽無命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走向寢宮。

  踢上殿門,逕直攬住她,翻身上了床榻。

  被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衣裳的桑遠遠:「?」

  「不是有要緊事麼?」她驚恐地問。

  幽無命壞壞一笑:「這便是最要緊的事。」

  他把脫下的衣裳仔細地放在一旁,繫好了衣帶,擺得平平整整。

  「引它出來。」幽無命神秘地笑了笑,薄唇貼近,呼吸相聞。

  桑遠遠的心尖猛地一顫。

  「果子,」他的聲音低沉魅惑,「上次在冀州,你說少了感情,是不是?」

  他摟緊了她,鼻尖點著她的鼻尖,薄唇與她若即若離,低低地笑道:「怎樣才算有感情,嗯?你教我啊!」

  帶著繭的大掌極不老實,覆在身前。

  「是這樣麼?」五指微微發力。

  她張口低呼,被他趁虛而入,吻了個徹底。

  他今日的氣息是熱的,獨特的花香繚繞在週身,她方寸大亂,被他打開了懷抱。

  「幽無命……」她短暫地忘卻了一切,在他的唇稍稍離開片刻時,她不自覺地喚著他的名字。

  呼吸漸沉。

  終於,他略一發力,再次把他的小果子叼到了嘴裡。

  看著她白皙的臉蛋漸漸泛起了好看的紅色,他心頭愉悅至極,不住地啄她的唇角和眼睛,時而發起狠來,重重奪去她的呼吸。

  他放肆到了極點。

  她彷彿看到了他在疆場上揮刀殺敵的樣子,大開大闔,利落至極,狂傲至極,放浪至極。

  「桑果,我的桑果……」

  低沉沙啞的聲音縈繞耳畔。

  她感覺到自己的魂魄飛到了半空。

  面前也不知是天還是海,時而被高高拋起,時而又重重墜下。

  身不由己。

  「幽無命……」

  她的呢喃聲鑽進了他的心口,無盡的甜蜜環著他,他已不知該如何疼愛懷中的人兒才好。

  「小桑果,真想吃了你。」他恨恨地說道。

  她睜開迷濛的眼睛。

  「吃去……」

  這樣的笑容和聲音,又像是花,又像是蜜,又像是酒。

  他只覺一陣眩暈。

  他死死摟住了她,讓自己心底潛藏的那頭野獸徹徹底底地發了狂。

  她只能捉住他,就像溺水者捉住了稻草。

  然而這根稻草根本不能救命,反而帶著她,愈加沉淪。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伸出手,把她從雲彩裡面拉了出來。

  她迷迷糊糊坐起,聽著他在耳畔低低地笑個不停。

  「桑果,」他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至極,「你不是桑果,你是小饞果。今日有正事,下次再讓你盡興。」

  她定了定神,望他。

  只見他已穿好了衣裳,正在快速地把衣裳套在她的身上。

  「該出發了!」

  穿好衣裳,他把她捉了起來,走了兩步,見她仍然不在狀態,便大笑著,把她打橫抱出寢宮,躍上短命的後背,如離弦的箭一般,從王城掠了出去。

  「路樂成,」他的聲音恢復了清冷平靜,「半年間,已有三戶人家狀告他始亂終棄,害女子自盡。」

  桑遠遠神智回籠,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種玩膩了便故意引導女子自盡的人渣,真正是渣中之渣,往往還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覺得人偶的下一個目標是他?」她輕聲問道。

  「或許。」幽無命笑了笑,「就算不是也無所謂,我們回去再……」

  黑眸中浮起了濃濃的壞意,他垂下頭,親暱地用下巴蹭她的頭髮。

  桑遠遠:「……幽無命!」

  「夫人,何事?」他笑得輕佻。

  「到了沒有?」她歎了口氣。

  他抬眼一看:「唔,到了。」

  桑遠遠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就見一個妙齡女子左右看了看,然後悄悄側身穿過一扇虛掩的黑色木門,遁入一間不大不小的院子裡。

  「這姓路的厲害了!」桑遠遠道,「女子這是背著人偷偷跑來與他幽會,到時候殤情自盡,誰也拿他沒轍。」

  幽無命拍了拍短命的腦袋,道:「在外面好好放哨。」

  短命很不耐煩地拱了下他的手,嫌他囉嗦。

  只見院子裡面栽了好幾株樹,茂密蔥鬱。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雙翼一展,輕飄飄地掠入了枝葉密集的樹杈間。

  她輕輕撥開面前的枝條,向下望去。

  只見主屋緊閉著門,那名偷偷潛進院中的女子正在焦急地叩門,口中不住地喚:「路郎,求你了,見我一面,再見我一面!」

  片刻後,屋中飄出一個冷冷的男聲:「回去吧,我不會再見你了。閔半香,我不可能娶一個婚前不潔的女人。」

  是那種磁性滿滿的男聲。

  女子哭道:「可我的身子,是給了你呀!」

  男聲冷漠地飄了出來:「那又如何,那麼容易就給我,自然也會隨便給別人。我為什麼要對一個很隨便的女人負責?」

  「路郎!」女子哀求,「我是真心喜歡你!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不要我,我活不下去的啊!」

  「呵。」屋門開了,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

  他居高臨下,凝視著女子的眼睛,聲音壓低了好幾度,滿是魅惑:「是嗎?你若真敢去死,那我便信你對我是真心。」

  他的眼睛裡有星光旋轉。

  巫族!這路樂成,竟是用巫族的血脈之力,騙那些被他拋棄的女子去死!

  桑遠遠心頭燃起了怒火,正想發作,餘光忽然捕捉到了一點動靜。

  她心神一凜,向屋頂望去。

  便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在主屋頂上,揭開一片瓦,探著腦袋向屋裡望。

  小手握著大瓦,那瓦片比他的臉蛋還要大上一圈。

  偶!

  桑遠遠感到身後一鬆。

  幽無命已悄無聲息離開了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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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6:55 |只看該作者
第67章 撲稜蛾子花

  桑遠遠不禁有些緊張。

  自上次京都一別,她已很久沒有看到這具人偶了。

  它的模樣依舊邪氣滿溢。

  大約是準備出手殺人的緣故,此刻它週身都氤氳著青黑的霧氣——它是屬木的,但它的木靈蘊和常人有顯著不同。常人的木靈蘊生機盎然,呈通透的青綠色,它的靈蘊則是青中發黑,像死去多時的木頭。

  陰森、詭異。遊走於陰陽之間。

  人偶揭開瓦片,鑽進了屋中。片刻後,一隻小手探了出來,反手把瓦片合上。

  桑遠遠左右環視,沒有發現幽無命的身影——這個男人有心潛蹤的時候,就像個鬼影子一樣,以她如今的小實力根本發現不了他的蹤跡。

  興許他已經遁到屋子裡拿偶去了。

  桑遠遠思忖片刻,往主屋側壁與院牆之間的夾縫裡扔了一朵大臉花。

  靈蘊細籐順著牆壁爬上屋頂,攀著瓦片邊緣,悄悄潛到了屋子裡。

  門後立著一扇中規中矩的山水遮擋屏,半透明的屏風上隱約映出一道高大的身影,便是站在主屋門口的路樂成。

  桑遠遠環視一圈,透過靈蘊水光,並沒有看見偶或者幽無命的蹤影。

  床榻前,還立著另一扇稍小一些的仕女屏風,將大半張床榻遮在後頭。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籐從屋頂垂落,勾住屏風一角,探出了尖梢。

  凝神一望,桑遠遠吃驚不淺,暗歎這姓路的果真不是東西!

  床榻之上,竟還躺著另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此刻正撅著紅嘴,很不悅地玩自己的指甲。

  只聽屋門『吱呀』一合,男人的腳步聲在屋中響起。

  是那個騙身騙心還騙命的路樂成回來了。

  他繞過屏風,隨手把披在身上的白袍扔到地上,大步走到床榻邊,合身一撲,將榻上那名女子攬在了懷裡,乖乖親親地叫個不停。

  「她怎麼這麼煩!」女子不悅地推開了他,「前天來,昨天來,今天還來!你不是保證過,這個閔半香絕對不會再纏著你嗎!她再來,你打她不就完了!」

  「誰讓你的男人魅力非凡呢?」路樂成撲住了她,摁住了腕,意味深長地說道,「柔娘,你難道就一點兒都不擔心,哪天我對你也像對她那麼絕情嗎?嗯?我要是打她、罵她,那還像個男人麼?我若是那種人,那你也不會愛我了不是嗎?」

  「切,」女子眼泛秋波,道,「閔半香那種女人,哪裡比得上我?路郎,你甩了她,選擇了我,那是你有眼光!」

  路樂成壞笑:「不錯,我的柔娘天下第一!柔娘啊,萬一那閔半香自己想不開,真做了什麼傻事,她家裡人要找我麻煩的話,你可得替你的好郎君我作作證——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纏著我,與我無關。」

  女子道:「哼,不自量力,她也不想想,路郎這般的男人,是她配得上的麼!癩哈嗼想吃天鵝肉,死了也活該!」

  路樂成大笑:「不錯,死了活該!」

  說罷,毫不留情地動作起來。

  屋樑上,緩緩探出了一張面無表情的臉。

  桑遠遠心神一動,望向上頭。

  只見一張慘白的小臉從漆黑的房梁邊上探了出來,陰森詭異,脖頸上掛的那串琥珀念珠輕輕敲擊在木樑上。

  「篤、篤。」

  床榻上,男人正賣力地動作著,女人瞇著迷濛的眼,茫然的視線漸漸循著聲音尋向了屋樑……

  偶縮回了木樑後面。

  半晌,一隻小小的手伸出來,把垂在木樑邊上的一小片衣角『嗖』一下拽了回去。

  桑遠遠:「……」這動作,怎麼看著有點可愛的樣子?

  那對偷情男女壓根不知道已被追命閻羅盯上了,兩個人大呼小叫,在被褥上面滾成了一堆。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籐,順著木柱往樑上爬去——她的心神祇能凝聚在籐尖尖。

  到了柱與梁的交界處,蛇一般的細籐尾梢悄悄瞇瞇地攀住橫樑,向上一躥!好巧不巧,人偶恰好手足並用爬了過來,一偶一籐,忽然就望了個對眼!

  雙雙嚇了好大一跳!

  靈蘊籐猛然向後一縮,繞了兩個圈圈。偶張大了嘴巴,身體倒仰,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瞪成了銅鈴。

  此刻,它雙膝跪在樑上,兩隻小手也扶著橫樑,這姿勢一擺,活脫脫就像另一隻短命。

  這兩個『人』大眼瞪著小眼,雙雙在無聲地尖叫。

  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

  籐和偶一起慢慢地轉過頭。

  就見一道黑色人影像蝙蝠一樣,蹲在另外一道橫樑上。

  幽無命似笑非笑,瞇眼望著這一偶一籐。

  偶愣了下,旋即,滿頭看起來柔柔順順的黑絲『刷』一下在腦後豎了起來,它手足並用,倒退著,『噌噌噌』就向外逃。

  動作快極了,小手小腳拚命揮動,活像一隻逃命的蜘蛛。

  幽無命唇角掛著冷笑,緊隨其後,像一道奪命的陰影,追著偶,從橫樑上方掠了過去,眨眼之間,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已掠過了門前的山水屏風,只在那半透明的屏風上面留下了追和逃的影子。

  桑遠遠伸了下籐,發現自己的速度遠遠跟不上他們兩個,便乾脆撤去了花和籐,從樹梢間望了出去。

  只見幽無命一步踏出主屋,輕易就追上了偶,他冷笑著,姿勢利落地一抄,就把偶抓在了手裡。

  他懶洋洋地立直了身體,單手拎著人偶一條小小的木腿,任憑它像一尾魚一樣,在他手裡掙來掙去。

  它的嘴角咧向下方,呲出小尖牙,一雙黑眼睛又凶又傷心,揮著兩條胳膊,身上黑霧亂冒。

  幽無命唇角噙著冷笑,手一揚,卸下了人偶的胳膊,然後把它隨手甩來甩去。

  斷了胳膊的偶,就像一隻撥浪鼓,兩條胳膊『咚咚咚』擊打著前胸和後背,看起來可憐極了。

  桑遠遠抱著樹幹滑了下去,落到院中,疾步走到了幽無命的身邊。

  「你別欺負它……」

  話音未落,就見那只瘋狂掙扎的人偶曲起了小腰,『嗷嗚』一口薅住了她的手。

  鑽心的疼。

  二人一偶都愣住了。

  桑遠遠低頭一看,只見人偶兩隻黑眼睛裡冒著凶光,那模樣又可憐又委屈又生氣。

  它恨恨地,又薅了一下,力道倒是減輕了許多。

  桑遠遠立刻就扁了嘴,鼓起臉頰,眼眶迅速發紅。

  比它更委屈更可憐更生氣!一百倍!

  幽無命和偶都嚇了一跳。

  它鬆開了嘴巴,伸出木頭做的小舌頭,在她的傷口上舐了一下。抬眼一看,見她還在委屈,便再探出小木頭,又舐了一下。

  黑黑的眼睛慫得不像話。

  桑遠遠:「……」

  幽無命慢慢低下頭,目光落在桑遠遠手背的牙印上,神情頓時無比陰鷙,指骨一響,捏起了拳頭。

  「別,別傷它!」她扶住了他的手,「你都把它胳膊卸掉了,它當然要生氣。」

  一聽這話,人偶頓時變成了一張徹徹底底的哭包臉。

  她把它接了過來,放在地上。

  人偶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從幽無命手中逃走,便乖乖地攤開了兩條小細腿,老老實實地躬腰坐著。

  桑遠遠小心地撥開了它身上那件像袈裟一樣的袍子,見它斷了胳膊,只剩一條青黑色的筋狀物連接著軀體和斷臂。

  她拿起那條小胳膊,把它接回傷口處。

  手一鬆,胳膊又掉了下來。

  人偶的嘴巴扁成了一條彎彎的線,眼角垂著,一眼也不看幽無命。

  「怎麼辦?」她仰起頭來,去問幽無命。

  幽無命『嗤』地一笑:「它活該。」

  桑遠遠聽到屋中傳出一些動靜。

  想來是那對偷情男女聽到院子裡有聲音,正準備穿衣出來察看。

  「先走?」她問。

  幽無命擺擺手,慢條斯理地向主屋踱過去。

  人偶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背影。

  桑遠遠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育兒機會,便繃起了臉,一本正經地對人偶說道:「幽州的人,都是他的人,要殺,也只能由他來殺。你發現了壞人,應該告訴他,由他來處理——在這裡他才是老大!記住了沒有?」

  人偶呆呆地仰起小臉,看了她片刻,老老實實地點了下腦袋。

  她再一次托起了人偶的小木胳膊,把它安回原處。

  胳膊又掉了下來。

  人偶垂下一雙大眼睛,看著斷掉的胳膊,那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桑遠遠瞅著這隻小哭包,只覺著心頭詭異地湧動起一陣心疼,彷彿有什麼力量在蠢蠢欲動。

  思忖片刻,她聚起了全部精神,定定盯住斷臂的接口,道:「蝴蝶花!」

  心頭那一股奇異的衝動彷彿找到了宣洩的出口,靈蘊攢動,聚向人偶。

  只見一朵紫色的蝶狀小花忽然出現人偶的小肩膀上,一邊翅膀扣住了它的胳膊,另一邊翅膀扣住了它的肩膀。

  蝴蝶花雙翅一合,人偶的胳膊被釘回了身軀上。

  桑遠遠眼睛一亮。

  凝神片刻,她繼續招出了下一隻蝴蝶花。

  很快,一圈兒小紫蝶把人偶的左邊胳膊接了回去,嚴絲合縫。

  人偶驚訝地動了動胳膊,偏頭看著那些漂亮的蝴蝶花,黑眼睛裡漸漸亮起了喜悅的光。

  「還有一邊。」

  她剛捧起人偶的右邊胳膊,忽聽一聲『吱呀』門響,路樂成那磁性低沉的男聲響起——

  「你是什麼人!膽闖私闖民宅!」

  桑遠遠和偶一起扭頭望去。

  只見幽無命已走到了屋簷下,和路樂成面對面站著。

  原本高大英俊的路樂成,和幽無命站在一處,立刻就散發出濃濃的猥瑣男氣質。

  果然是人比人氣死人。

  「不認得我?」幽無命歪了下頭。

  路樂成還真不認得他。

  幽無命常年征戰在外,尋常百姓本就沒多少機會可以一窺真容,這路樂成和常人又有些不同,自從知了人事,便沉溺於花叢之中,滿心滿眼只算計著如何把姑娘家騙到手,對旁的事情那是漠不關心。

  認不得幽無命才正常。

  「我憑什麼要認得你?」路樂成瞇了瞇眼,「莫非……你是來找柔娘的?」

  一個男人跑到自家院子裡來,他能想到的,便只有爭風吃醋了。

  「誰呀?」

  屋中的女子探出了頭,看清幽無命的模樣,立刻就呆住了。

  「這、這位郎君,我彷彿在夢中見過……你,是來尋我的?」

  每逢主君凱旋,總會有許多懷春女子擠到街上,遠遠地看他一眼,做一做夢。此女曾遙遙一睹幽無命真顏,此刻見到他便覺得十分面熟,只可惜借她一百個腦袋和膽子,也想不到眼前的男人竟是這幽州之主。

  雖不知他的身份,但這樣的容顏和氣質,一望就知道不是尋常人。

  女子顧不得衣衫不整,從路樂成身邊擠了出來:「郎君,找我有什麼事,到我家去慢慢說?」

  幽無命嚇得肩膀一抖。

  他陰陰地笑了笑,偏頭望向路樂成:「不認得我沒關係。方纔你不是很快活麼?那就,快活到死吧。」

  聲音詭異而縹緲。

  輕飄飄擲出一句話之後,幽無命像避瘟疫一樣,從台階上跳了下來。

  那個名叫『柔娘』的女子忍不住拎起裙擺,想要去追幽無命。

  胳膊忽然便被路樂成拽住了。

  她回眸一看,只見路樂成的模樣像是中了邪,兩個眼珠在眼眶裡快速地旋轉著,幾點暗沉的星光在瞳仁深處瘋狂閃爍,表情已徹底失了控。

  「快活到死……快活到死……」

  他嘴唇抽搐著,緊緊攥著她的胳膊,像拖一件死物一般,將她拖向屋中。

  柔娘嚇了一跳,心知不妙,開始擰動掙扎,然而路樂成的大掌,就像是鐵鉗一般鉗住了她,除非她有能力斷腕,否則絕對無法掙脫。

  任她打、罵、掐,他都不為所動,直挺挺地拖著她進了屋,『砰』一聲摔上了門。

  路樂成是巫族。

  膩了那些女子之後,他便發動巫族的血脈之力,誘導她們自盡。

  幽無命對巫族有血脈壓制。命令一出,路樂成便會無條件服從,直到死去。

  至於到時候這個名叫柔娘的女子是活是死,那就完全不在幽無命的考慮範圍了。

  他懶懶散散走了回來。

  目光在人偶的斷臂處一頓,然後稍稍抬起。

  只見他的果和他的偶頭湊著頭,正在接續右邊的胳膊。一人一偶對視一眼,然後雙雙望向斷臂處新種上的紫色蝴蝶花,再對視一眼,相視一笑,兩張臉上都發著淡淡的光。

  刺得幽無命瞇了瞇眼。

  「在做什麼?」他一手一個,把一人一偶都抓了起來。

  「蝴蝶花!」桑遠遠迅速給她的新花種貼上了標籤。

  幽無命單手抓著偶,拎到面前看了看。

  然後『噗哧』一下輕笑出聲,道:「什麼嘛,分明是撲稜蛾子花。」

  桑遠遠:「……」

  直覺告訴她,這個狗男人這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解決了嗎?」她瞟了他一眼,「方纔那個被路樂成誘導去自盡的閔半香,要不要救一救?」

  幽無命衝著屋內抬了抬下巴:「路樂成一死,控制便解除了。」

  「會不會來不及?」桑遠遠心想,那什麼那什麼到死,恐怕需要好一會兒。

  幽無命一手攬住她的肩,另一手抓著偶,大步向外走:「昨日的閔半香,興許就是今日的柔娘。生死看命咯。」

  桑遠遠思忖片刻,輕輕地點了點頭。

  短短半年,這路樂成便已害死了三名女子。今日看著那閔半香可憐,誰又知道上一個女子死去時,她是不是像今日的柔娘一般得意呢?

  作為一國之君,幽無命不可能把自己境內每一樁案件、每一處疑點都查得一清二楚,他只能確定一套準則,然後自上而下,都照著這一套準則來行事。

  在幽州,他就是老大,他自己作主便是了。

  她悄悄探出胳膊,環住了他的腰。

  不曾想,一隻小小的手,竟也悄悄伸了過來,攥住了她一根手指。

  她慢慢地偏頭去看,見這偶也緩緩勾下腦袋,衝著她眨了眨眼睛。

  桑遠遠:「……」

  幽無命腳步一頓,目光陰陰往身後一飄。

  桑遠遠和偶,極有默契地『刷』一下收回了手。

  桑遠遠:「……」我為什麼要心虛?!

  ……

  幽無命用一塊包袱布,把偶給裹了,掛在短命的肚皮底下。

  「小桑果。」他磨著牙,「離它遠點,它不是什麼好東西。」

  桑遠遠:「……幽無命你是在吃它的醋嗎?」

  他不屑地笑了下,偏過頭,嘀嘀咕咕地對短命說道:「我?和一個木頭吃醋?短命你說說,小桑果是不是失心瘋了!呵,我這樣的男人,隨便把小桑果迷得要死要活,還需要吃醋?」

  短命:「……」俺只是一隻聽不懂人話的狗子。

  二人一偶一狗很快就回到了王城。

  幽影衛已仔細翻查過,並沒有在那兩個死去的幽影衛的住處發現什麼不尋常的東西。

  「看見沒有小桑果,」幽無命傾身覆在她的耳畔,「它,還沒有洗清嫌疑,離它遠點,聽沒聽見?」

  「嗯嗯嗯。」她點點頭。

  她覺得他的表情有那麼一點點一言難盡。

  其實誰都能想到,作為他身邊精銳中的精銳,幽影衛,就算真犯了什麼必死的罪,也絕不會輕易就讓人翻到把柄的。

  但是如果這兩個幽影衛真做過什麼,偶一定知道證據在哪裡,所以……

  幽無命傲慢地仰起了臉:「小桑果,你回去洗乾淨等我,我要出門辦一點不相干的事,很快便會回來。」

  桑遠遠:「……」他要不是帶著偶去拿證據,她就把桑字倒過來寫!

  幽無命果然假模作樣在短命肚子下面翻了一會兒,把偶給拎走了。

  桑遠遠:「……」

  她百分之百敢肯定,就算找到了證據,他也一定不會告訴她,而是讓偶一直做一個『嫌疑犯』。

  呵,男人,早已看透。

  解決了人偶的事情之後,心頭彷彿卸去了一片濃濃的陰雲。

  她溜溜躂達,去了他的書房。

  她要先過去看一看秦玉池的那份證供。直覺告訴她,秦玉池的證供中,很可能藏著她魂穿異界這件事情的真相!

  這一路上,遇見的親衛、侍者,個個都對她親切又恭敬,態度與他們遇上幽無命時相去無幾,無論她往哪裡走,都不會有人攔她。

  桑遠遠的心頭再次泛起了一陣溫暖——這顯然是幽無命的安排。他當真是一個極細心的人,方方面面都會處理得十分周到。

  桑遠遠很快就來到了書房。

  書房門口守著兩名幽影衛。見她過來,二人笑瞇瞇地幫她推開了書房的門,像是黑店終於盼來了一個客人的樣子。

  桑遠遠:「……」

  進了書房,只見書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一份鑲金邊的文書,一望右側底部,竟是紋著『皇甫』字樣。

  應當是皇甫雄花錢贖那數千騎兵的文書。

  桑遠遠饒有興致地拿了起來。

  她記得,幽無命開的價是一人一斗黃金——州國的精銳士兵,竟只值蚌女仙那個妓子的起拍價,幽無命覺得自己開的價格已經非常非常低廉了,都有些對不住被俘的東州士兵,他還有些不甘不願,被桑遠遠勸住了。

  再多,就過了,生意肯定談不成。

  果然還是她更英明。開出合適的價格少去討價還價的功夫,這不,短短幾天,買賣就做成了不是?

  她往巨大的黑木太師椅中一坐,悠悠閒閒地翻開了文書。

  看著看著,臉色漸漸變了。

  半晌,她愣愣地把手中的文書一合,扶著額笑了起來。

  皇甫雄居然被幽無命打服氣了!

  他根本就沒還價,按著整支足數的軍隊,八千人頭,奉上了黃金,且在文書中責問幽無命是否看不起他皇甫雄,覺得他的性命不值錢——他又多添了兩千套秦州最上等的靈甲,聲稱是他皇甫雄的身價。

  最後特意添了一句,他皇甫雄花錢買命,與幽無命之間算是兩清了,下次幽無命若是落在他手上,他絕不會饒他一命!

  看完這封金燦燦沉甸甸的文書,桑遠遠的心情又更美麗了三分。

  她左右看了看。

  這張大黑木椅,幽無命坐著剛剛好,她坐在上面,就像個年幼的小皇帝坐上了龍椅一般,空落落的。

  他看著精瘦,原來竟比她大只那麼多!

  「幽無命……」

  她低低念叨一聲,垂頭一笑,然後撿起了那份秦玉池的證供。

  輕飄飄的幾頁紙。

  桑遠遠深吸一口氣,慢慢翻開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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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7:08 |只看該作者
第68章 大天衍之術

  秦玉池的這份證供倒是簡單。

  桑遠遠很快就看完了。

  她把供詞合上,閉上雙眼暗暗思忖起來。

  原來,二十年前秦州王秦玉泉曾意外救過一名天壇聖子的命,為報答救命之恩,這名天壇聖子告訴了秦州王一個天大的絕密——天壇發動大天衍術,看到了雲境十八州的命數。

  讓所有的人感到五雷轟頂的是,這世間命數,竟已只剩三十年!三十年之後,這個世界將被冥魔佔據,徹底變成血腥煉獄。

  無論如何推衍,結局始終冷冷冰冰——這個世間,氣數已盡。

  天壇用盡一切辦法,想要逆天改運。

  這個驚雷般的消息把秦州王給炸傻了。反覆思忖之後,秦州王與胞弟秦玉池作出了決定——混入天壇,掌握先機,伺機而動。

  秦州用了數年,把秦玉池打造成一個『身體孱弱,無心俗世,一意向道』的閒散王族,然後再花了大錢,把他送入天壇,做了聖子。

  聖子也分許多階層,剛進入天壇時,秦玉池接觸不到核心隱秘,只知像他這樣的,在內部被稱為外門聖子,再上一層,便是內門聖子,比內門聖子更高階的還有掌運聖子,再上便是副壇首和壇首。

  秦玉池苦熬多年,廣撒金銀,終於在不久之前晉階為內門聖子,領到了一件絕密任務——天壇發動大天衍術來觀天運、逆乾坤,需借助一件聖物天衍鏡,而這聖物天衍鏡在六年前發動逆乾坤大術時,徹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碎片散落各處。天壇提供線索,派出內門聖子,四下搜尋。

  秦玉池領到的線索在冀州。他運氣不錯,數日前成功尋到了一枚天衍鏡碎片。他瞞了下來,沒有向天壇匯報,而是借口探病回了一趟秦州,把碎鏡帶到秦州王的面前。

  秦州王從這片碎鏡中窺見,韓少陵在不久的將來,將一統雲境西部各大州國,成為當世佼佼者,他,是最有可能帶領雲境逆天改命的天命之子!

  於是秦州王果斷祭出了金貝,令女兒秦無雙前往韓州赴宴,務必拿下韓夫人之位,即便不成,也要混個小夫人當一當,抱上天命之子的金大腿。

  再後來,秦玉池帶著天衍鏡碎片返回天都,不曾想竟在半道弄丟了碎片。他不敢讓天壇知道他已找到了天衍碎片卻沒有向上面匯報,便令親衛屠了曲家莊,不留一雞一犬。

  再再然後,就撞到幽無命這個煞星手裡了……

  桑遠遠合上了這份證供。

  閉上眼睛清理思緒。

  首先,天壇借助聖物天衍鏡的力量,發動『大天衍術』,看到了雲境即將面臨滅世大禍。時間從此刻算起,還剩十年。

  然後,六年前天壇為了逆天轉命,曾發動過『逆乾坤大術』,令得天衍鏡徹底破碎,成了一百零八片,散落各處。

  桑遠遠睜開眼睛,翻到供詞末尾,視線凝聚在『徹底破碎』這四個字上面。

  「徹底破碎?」她自語,「若天衍鏡原本是完好的,在發動逆乾坤大術之後碎成許多碎片,散落各處的話,應當不會用上這『徹底』二字。」

  她瞇起眼睛,思忖片刻:「若是下意識便用上『徹底破碎』來描述當時的情景,那麼,極有可能在發動這逆乾坤大術的時候,天衍鏡本就已經是壞的,只是還未破碎得徹底。」

  「也不知是否想太多,但留個心眼總歸沒錯。」她把手肘架在了黑木書桌上,托著腮,陷入深思。

  六年前,逆乾坤大術?

  什麼樣的事才能算得上逆乾坤呢?

  這麼巧,正是六年之前,她的魂魄被驅逐到了異世,這二者之間,是否會有什麼關聯?

  只可惜秦玉池品階實在太低,能夠接觸到的,都只是天壇秘密的皮毛。

  桑遠遠想得入神。

  幽無命什麼時候悄悄來到身邊她都不知道。

  待她回過神時,發現他已坐在巨大的黑木書桌上,雙手拄著膝,偏著頭,瞧了她好一會兒了。

  視線相觸,他挑了下眉,漫不經心地從她手中取走了秦玉池那份供詞。

  瞇著一點眼睛,拿得遠遠的,草草略過一遍。

  「唔。」他敲了敲黑木桌面,「小桑果,若我沒猜錯,你當年出事,恐怕正是這鏡子搞的鬼。」

  「嗯。」她點點頭,「應當是有關係的。我的魂魄被送到另外那個世界的時候,曾看到過一本書,書中記載的,正是那天衍鏡碎片中的情景。」

  幽無命像見鬼一樣望著她。

  桑遠遠抬頭一看,見他抿著唇角,一雙眼睛特別幽黑,整個人都凝固了。

  「怎麼了?」她被嚇了一跳。

  幽無命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所以小桑果,你以為我活不了多久,卻還是願意跟著我麼,就這麼喜歡我?」

  她想,『倒也不是,原著中我還早早就死了呢,那我也不能認命啊,還不是得拚命掙扎著活下去?』

  當然話是不能那麼說的,她順勢擺出了一副深情的模樣:「對啊,如今你可知道我的真心了?」

  幽無命臉色淡定,耳朵卻悄悄紅了起來。

  半晌,他探出一隻大手,重重揉了一把她的腦袋。

  「真是個傻果!」

  他從桌面跳了下來,衣擺劃過半個圈,掠到她的面前,把她從大黑木椅中抄了出來,摟在身前。

  「你以為韓少陵會稱霸天下,還是不願跟他麼。」他壞笑著,把俊臉湊到她的面前,「小桑果,你也太喜歡我了吧!」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喜歡的,是對我一心一意的你。若你也像別的男人那樣三心二意,我便不喜歡了。」

  他愉快地笑了起來,輕飄飄地『嗯』一聲,道:「你就是小饞果,小醋果。我知道的,我若多看了別人,動了旁的心思,你就會變得不一樣了,那些甜甜的味道,你便會收回去,再不給我了。那不合算。」

  她怔怔地看著他。

  果真是個異常通透的人呢。

  她悄悄把小手放到他的大手中,細細軟軟的手指叩住了他帶繭的手。

  「幽無命,你運氣真好,怎麼就遇到我了呢。」

  難得這一回他沒翹起翅膀說她運氣更好。

  他緩緩把下巴擱在她的發頂,左右蹭了蹭,道:「嗯。」

  這一聲低沉又好聽,胸腔還悶悶地顫了一下,把她的心弦也撥得嗡嗡亂震。

  二人靜靜地歪纏了片刻,她眨了眨眼睛,仰起臉來看他。

  「證據找到了嗎?」

  她知道他剛剛一定帶著偶,去找那兩個幽影衛犯事的證據。

  他愣了下,一看就很假地否認:「沒有!哪有什麼證據。」

  再一愣:「什麼證據?找什麼證據?我沒找什麼證據。」

  桑遠遠忍不住『噗噗』地笑了起來。

  「偶去哪了?」她揪住他的衣裳,不依不饒。

  「關起來了,危險的東西。」幽無命伸出一根手指,往她身上戳了兩下,「別惦記它,聽見沒有!在我查清楚之前,不許你再和它待在一塊。」

  她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著他:「我一直堅信,我喜歡的幽州王是世間最厲害的人,絕對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瞞得過你的雙眼。連偶都能發現的證據,莫非我的幽州王親自跑了一趟,卻是一無所獲麼?是好人是壞人,總得有個結果,才不會叫我失望啊。」

  幽無命:「……」

  他揉了揉額角,無奈地歎了口氣:「查到了,那二人通敵叛國,滿意了?」

  桑遠遠露出瞭然的微笑。

  他瞪起眼睛,大聲控訴:「小桑果!我的人,通敵叛國!你居然還笑!」

  桑遠遠無辜地說道:「可是他們已經死了啊。我希望死掉的都是壞人,難道不對嗎?」

  幽無命:「……」竟無言以對。

  她眨巴著眼睛,望著他:「所以偶子它沒殺好人。不要老關著它嘛。」

  幽無命正色道:「小桑果,我說過,它是一團黑色的苔蘚。」

  「那你呢?」

  幽無命一怔:「我也是。但我不會傷害你。」

  「它也不會。」

  他冷笑:「誰說它不會,那東西,已經脫控了。」

  「我說的,」她神秘兮兮地笑了下,「蝴蝶花種在它的身上呢,它若有異動,我便會卸了它的胳膊!」

  幽無命慢慢轉動著那對黑眼珠,瞪向她:「小桑果,很有長進啊。跟我在一起,你果然是獲益良多!」

  桑遠遠:「……」什麼都能往他自己身上誇!服氣了!

  她笑笑地拱他:「告訴我它在哪裡嘛!」

  幽無命滿臉無奈:「就鎖在箱子裡。不會傷它。」

  「嗯!」桑遠遠伸出手,拍了拍他手中那份秦玉池的證供:「英明神武的幽州王,這件事,你怎麼看?十年之後,有滅世之禍哪!」

  幽無命瞇著眼睛笑了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來一個叫它死一個,來一雙叫它死一雙。」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暗自沉吟。

  幽無命一臉漫不經心,隨手把她拽進懷裡,攏著她,然後『刷』一下,把邊上那疊厚厚的秦玉池家書扯過來,瞇著眼,一張一張看過去。

  他帶她去捉偶之前,曾吩咐過阿古,令秦玉池給秦州王寫家書,每隔一炷香的時間,便要他重寫一份。一整日下來,已寫了三十多四十封。秦玉池不是修行者,寫到後頭,儼然已經有些神智不清了。

  字跡潦草混亂,對秦州王的稱呼從『王兄』到『大哥』再到『親哥』,有一份居然連『爹』都喊出來了。

  先時還端著那麼幾分風骨,寫到後面便是回憶兄弟兒時在一起玩泥巴一起尿炕的事情,求秦州王速速救命。

  有關天壇的事,更是翻來覆去不知寫了多少遍。

  幽無命悠悠閒閒把這些家書全過了一遍,然後用下巴輕輕點著桑遠遠的發頂,沉吟片刻,道:「有所隱瞞。」

  桑遠遠吃驚地回頭看他。

  只見這個男人微微挑著一點眉,黑眼睛裡閃爍著篤定的光。

  「何出此言?」她好奇地問。

  幽無命淡定地笑了笑,用手指點了點那疊家書:「字裡行間,足以讀出一個人的心性、彼時的狀態。秦玉池在我眼中,已是白紙一張。很顯然,他還藏著一個大秘密。」

  他環著她,從書桌上跳下來。

  「讓你見識見識,何為攻心。」

  他牽住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秦玉池被軟禁在一間宮殿裡,待遇倒是不差,就是左右兩邊各杵著一個表情陰沁沁的幽影衛,刀橫出一半,左右吹來的風都帶上了冰冷的金屬氣息,令秦玉池那顆混沌的大腦一直保留著三分清醒。

  他只能伏在桌案上,麻木地一封接一封寫家信。

  見到幽無命進來,秦玉池也只是愣愣地抬頭看了一眼,然後立刻垂下頭去,奮筆疾書。

  桑遠遠踮腳一看,發現他的字都已經寫飄了。

  只見幽無命隨手拖過一張黑木椅,大馬金刀往秦玉池對面一坐,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秦玉池,十三歲之前,曾有奪儲之心。奈何資質太差,心性又不堅,洗筋伐髓失敗,只得一心依附兄長秦玉泉,雖然不甘,但自知一無是處,便也只能認了命。」

  秦玉池握筆的手重重抖了一下,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抬了起來。

  桑遠遠也頗有些驚奇地望向幽無命——這些東西,秦玉池的家書和供詞中肯定是沒有的。

  幽無命就像一個沒有絲毫人類感情的審判者一般,繼續用冷漠平靜的語氣說道:「獲知天壇的秘密之後,自卑了許多年的秦玉池,總算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翻身的機會——武力、地位,這輩子是越不過秦玉泉了,但是若能成為一名『先知』、『救世主』,那麼,壓了自己一輩子的兄長,一國主君,也必須匍匐在身前,求自己救命。」

  進入天壇的真實動機被一語道破,秦玉池呆呆地癱在了座椅中,嘴唇翕動,說不出話來。

  桑遠遠看著這個被道破了心思的人,心中頗有些無語。

  難怪在曲家莊看見秦玉池的時候,便感覺此人十分故作清高,端著一副遺世出塵的假仙架子。其實就是個紙糊的,一戳就慫。

  在這樣的人眼睛裡,什麼滅世大禍,恐怕根本就不重要,他更在意的,是在兄長、熟人面前好好出一把風頭,被他們崇敬仰望。

  「可憐秦玉池,資質究竟差到了何等地步……」幽無命輕笑,語氣嘲諷至極,「拿到天衍鏡碎片,竟無法看到任何天機,嘖。好氣。為何連一個鄉野村婦都能窺伺的天機,秦玉池卻什麼都看不見呢?怎麼辦,只能把那一家人活活折磨至死,再想辦法把曲芽兒引出來殺掉,方能消解心頭之恨啊。」

  秦玉池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快速地搖著頭。

  幽無命毫無憐憫:「這還是秦玉池第一次親口下了殺人的命令呢,原來殺人的感覺竟是比想像中好上許多。不過,這只是牛刀小試罷了,日後,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會因你而死,是也不是。」

  到了最後,一字一頓,像是切在秦玉池身上的凌遲之刑。

  秦玉池目光渙散,心智已然徹底崩潰。

  「不!不!不!魔鬼!你是魔鬼!你不是幽無命,你是魔鬼!啊啊啊啊啊——」

  幽無命懶洋洋地偏頭看了看桑遠遠,一雙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得意。

  「所以……」幽無命忽然站了起來,瘦長的身軀從寬大的桌面上探過去,單手攥住了秦玉池的領口,「那個絕對不能說的秘密,你還想藏到什麼時候?嗯?」

  黑眸之中,有暗星隱隱發動。

  秦玉池瘋狂掙扎擰動,許久,身體的抖動漸漸平息下來。

  幽無命鬆開了手,讓他跌回座椅中。

  秦玉池的脖頸和臉頰輕輕地抽搐著,終於,一臉灰敗地開口了:「自,得知將有冥魔滅世之禍起,秦州就開始修建地下王城,絕大部分州國之力,都用於地下。如此,就算地面真被冥魔佔領,王族也可以帶著子民,在地下繼續好好活著……」

  桑遠遠愣怔了片刻——這樣的事情,為何是絕密?

  便聽幽無命悠悠問道:「地下城多大?」

  秦玉池神色略有掙扎,卻還是老實回道:「全部建成,約占三分之一國土面積。這當然是不被允許的,邊境大面積掏空地基,必會影響黑鐵長城,長城若倒,雲境必定覆滅,可是這雲境本就要覆滅了呀,洪水滔天,我們只不過是伐一株樹,做個救命船而已……」

  桑遠遠倒吸一口涼氣,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亂跳。

  黑鐵長城環著雲境,首尾相連,若是地基傾塌,長城或倒或墜,都將會引發極其嚴重的連鎖反應!

  再讓秦州這麼挖下去,恐怕等不到十年,這雲境十八州,便將成為冥魔的盤中美餐了!

  她的身體不禁輕輕地顫慄起來。

  幽無命探出長臂,環住她的肩,輕笑一聲,問那秦玉池:「說完了?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事情嗎?」

  秦玉池思索片刻,呆呆地道:「有。我喜歡把褻褲反著穿。還喜歡聞鞋墊的味道。」

  幽無命:「……」

  桑遠遠:「……」

  這下應當是把能招的都招完了。

  幽無命從長桌上探過身體,拎起了秦玉池,一字一頓緩聲道:「今日,你沒有見過幽無命。睡去。」

  說罷,將秦玉池往後一推,然後偏頭示意桑遠遠離開了這間宮殿。

  他從懷中抖出了一封秦玉池寫給秦州王的家書。

  桑遠遠側頭一看,只見這封信,正是秦玉池求兄長不計代價救他、無論幽無命要多少錢都答應的那一封。

  幽無命把信交給了守在一旁的親衛,令加急送往秦州。

  坐等收錢。

  他攬住她,緩緩向著僻靜處走去。

  桑遠遠仍有些緩不過神來,知道了秦州那個秘密,她感覺腳下踩的大地都不結實了,好像隱隱在向著東北方向傾塌過去。

  「誒,小桑果,」幽無命忽然緊了緊手臂,很開心地說道,「方纔章州恰好來信求救,說有冥魔湧潮,想不想走一趟,餵飽你的豬頭花?」

  桑遠遠:「……」

  自從上次在地下深淵口意外發現食人花可以依靠吞食冥魔來晉階之後,桑遠遠還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繼續發育她的花。

  「秦州的事怎麼辦?」她擔憂地攥住了他。

  幽無命神秘一笑:「不著急,兩件事,可以一起辦。」

  桑遠遠怔忡地望著他,見他唇角的笑容傲慢自負,還帶著些壞意,她墜了半天的心,忽然便緩緩地浮回了原處。

  「嗯!」

  「半月便回,」幽無命道,「半月後,韓州來的靈火礦脈,也該到了。」

  她偏頭看他,見他依舊是平日那副漫不經心的篤定模樣,不禁彎起了眼睛:「帶上偶一起去!」

  見他瞪了過來,她趕緊補充道:「我怕我們離開太遠,它又出什麼夭蛾子。」

  當然不是因為她覺得這個新的小夥伴很可愛想要帶它一起玩!絕對不是!

  幽無命狐疑地盯著她,把她兩輩子的演技全給逼了出來。

  「好吧。」終於,他輕飄飄地同意了,「留在這,肯定會出夭蛾子。」

  沒想到的是,夭蛾子已經出了。

  二人回到幽無命的寢宮時,發現庭院中的盆栽倒伏滿地,連那落地的雕花大木門都倒掉了一扇,殿內傳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一張大木椅『呼』地飛出來,砸翻了榻上的小桌几,幽無命平時用來烹茶的那把小壺打著滾,翻到了門檻邊上。

  幽無命都樂了。

  衣擺一撩,大步踏進了寢宮。

  一個白色的大影子猛地從內殿躥了出來。

  桑遠遠小心地扶著幽無命的肩膀,從他身後探頭去望。

  只見那偶抓著短命脖頸上的長毛,整只吊在它毛茸茸的大胖身體上面,手腳飛舞,嘴角咧到了耳朵下,露出兩排尖尖的牙。如果它能發出聲音的話,此刻一定是『咯咯咯』地笑得像個小惡魔。

  短命已經憤怒得失去理智了。

  它高高躍起,猛地在地上打滾,想要擺脫這個可惡的偶人。

  「砰!」又一扇屏風被撞成了七八瓣。

  短命把巨大的腦袋瘋狂右著左右甩擺,只聽『砰砰砰』幾聲脆響,一張矮榻徹底塌成了一堆爛木頭。偶人終於抓不住它的頸毛了,小小的身軀飛了起來,眼見即將摔落在地,它伸出小手猛地一拽,又拽住了短命的尾巴。

  一種家裡的貓和狗打架的即視感。

  一大一小兩團影子打著滾,攜帶著一卷絲被、半張木桌、一隻筆筒,滾到了幽無命的腳下。

  幽無命一聲冷笑。

  這一瞬間,整個世界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短命抬頭看見了主人,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裡面,一點一點寫滿了驚恐。

  它極為迅速地環視了一圈,然後慢慢把毛茸茸的大腦袋歪成了九十度,衝著幽無命,非常非常無姑且疑惑地問道:「歐……嗚?」

  這是什麼情況?不關俺的事啊?俺啥也不知道咧?

  偶人顯然沒有短命經驗豐富,一見幽無命,它徹底就慫了,揪著短命的毛毛,滑到了地下,垂著兩條胳膊,腦袋勾到了胸口,一晃一晃,蹭到了幽無命的面前。

  半晌,慢吞吞伸出一隻小手,掌心向上,遞向幽無命。

  幽無命:「……」

  敢情這玩意在外面浪的時候,看見過人家管教小孩打手心?

  它還真把自己當人了?

  短命一見這傢伙自覺站到前面去領罰,立刻四肢一併,像個大老虎一樣坐到了地上,撅起鼻子和嘴巴,把腦袋擰向一旁,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桑遠遠:「……這都是什麼妖魔鬼怪?!」

  果然,寵物都隨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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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7:24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五靈固玉晶

  向幽無命求援的章州,正好與那個正在搞夭蛾子的秦州接壤,位於秦州西面,北臨冥淵。

  幽無命帶著桑遠遠、狗子和偶子出發的時候,從冀州方向發往章州的幽州援軍也出動了。

  這一回,正好藉著這一波『湧潮』,試試從皇甫雄的八千騎兵身上扒下來的裝備威力如何。

  幽州的兵,還是第一次穿上靈蘊鎧甲呢。

  可惜的是收剿來的雲間獸和獸甲一時還派不上用場——戰獸和騎兵,需要很長時間磨合才能一起上戰場。而幽州的雲間獸體能較差,裝上鎧甲大大影響了行動能力,倒不如不穿。

  所以此次發往章州的幽軍組的是靈甲步兵陣,共七千人。

  他們的行軍速度自然比不上短命,得遲個兩日。

  次日午時,短命越過幽州境,抵達了章州地域。

  章州的大地很漂亮。

  是典型的丹霞地貌。

  走在那些好似被紅、橙、黃三種顏色的染料大肆潑灑過的山巖群裡,再抬頭看看湛藍的天,當真像是誤入了畫中世界一般。

  章州的餅很香,一種很奇怪的軟面做成的,咬在嘴裡略有一點點粘牙,每吃一口都得使出一兩分力氣來,把它稍微拉長一些,然後才會酥酥糯糯地斷在牙間。餅中夾了切得細細碎碎的肉,烤過,鮮香撲鼻,再夾了一些章州特有的黃或綠色的調味菜,每一口滋味都不同。

  桑遠遠把肚子都吃出了一個小鼓包。

  幽無命常走章州,倒是早也吃慣了。他見她像只松鼠一樣,抱著餅子『吭哧吭哧』啃個不停,心中好笑,便買了一大包,掛在短命的脖子上,讓她一路走一路慢慢吃。

  她吃撐了,卻又捨不得那些烤肉的滋味,便偷偷把外面的餅殼拆下來,趁幽無命不注意悄悄往短命嘴裡塞,她自己就吃裡頭的餡兒。

  幽無命從來也不許短命吃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只許它吃糧草。

  短命知道,桑遠遠也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

  這一人一獸為了口腹之慾,配合得極為默契,一個悄悄塞,一個偷偷吃,時不時齊齊心虛地瞟一眼幽無命,然後繼續偷吃。

  兩個都沒注意到,每當桑遠遠把一塊餅往短命嘴邊遞,而它極有靈性地偏頭來接時,幽無命身後總會探出一隻小小的手來,敲敲他的肩膀,然後指向那塊從桑遠遠手上落入短命大嘴裡的餅子。

  這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告小狀。

  「小桑果,胃口不錯。」幽無命挑著唇笑,聲音輕飄飄,含意不明。

  桑遠遠訕訕地回頭衝他笑:「唔……好吃。」

  他俯下身,溫熱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聲線暖味:「我還餓著呢。」

  桑遠遠心尖一悸,回身把一整張餅塞進了他的嘴裡。

  幽無命愉快地咬著餅,含糊不清道:「不吃這個,要吃果子。」

  桑遠遠摟著他的脖頸笑,趁他盯著她的眼睛挪不開視線時,反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再次偷偷把一塊沒了餡兒的餅殼子塞給短命吃。

  人偶憤怒地把小手指向短命那張嚼得『叭嘰叭嘰』作響的大嘴巴,指了半天,見幽無命假裝看不見,氣得背轉了身,倒坐在短命尾巴旁邊,拔它尾巴上的毛。

  短命忙著偷吃,根本顧不上丟幾根毛毛這種小事。

  不能吃美食且被徹底無視的偶:「……」

  氣到啃爪爪。

  放任桑遠遠把短命喂成個西瓜肚之後,幽無命悠悠閒閒地開口了,「小桑果,你知道章州有兩個王麼?」

  桑遠遠一怔:「章州也有攝政王?」

  「不是,」幽無命指著前方一整片綿延不絕的山群,道,「章州全境是山,多馬匪,清剿不易,北面又毗鄰冥淵,顧得一頭顧不得另一頭,章州王章岱繼位之後,常年引兵在外,疲於奔命。」

  桑遠遠輕輕點了點頭。

  來到章州地域不過一日一夜,便已遇上過三波馬匪了,若是尋常百姓,在這樣的地方必定是寸步難行。

  馬匪劫了百姓,百姓為了活命又做了匪,惡性循環,處處是盜匪,不見老實莊稼人——納稅人都落草為寇了,州國征不到糧稅,只能再加重賦稅,惡性循環愈演愈烈,便成了如今這個首尾難顧的局面。

  難。

  幽無命道:「章岱久久回不了一次章都,他的弟弟章涇便代替他處理州國事務,為了行事方便,章岱將王印交給了章涇。這般過了十餘年,外界已只認章涇這個章州王了。」

  桑遠遠道:「這兩兄弟感情很好?」

  一山容不得二王,都這樣了,居然還沒打起來。

  幽無命嘲諷地笑了笑:「章岱只看得見面前方寸地,哪裡有缺漏便往哪裡跑,你叫他隔著千里望見章涇的野心?呵。」

  桑遠遠奇道:「既然章涇有野心,為什麼不自己稱王呢?」

  「沒必要。章涇已是實際上的章州王,把名頭留在章岱傻大個那裡,那個傻子便替他在外頭奔命,指哪打哪,章涇只管盤在章都,好處都是他的,何樂而不為。只待章岱一死,名聲和王位,還不就是章涇的囊中之物。」

  桑遠遠笑了:「外界一定不是這麼說的,對嗎?」

  「嗯,」幽無命道,「那些蠢人,只道這二人兄友弟恭,一文一武,支撐著章州這風雨飄搖的大地。呵,小桑果,要不是怕你擔憂,我才懶得管這些閒事。向我求救的是章岱——他是真的害怕冥魔攻進來。至於章涇,已在數日之前,發了聲明與幽州斷交,他是想藉著這一波湧潮,把章岱的老本都拼光呢。」

  桑遠遠忍不住回頭望他。

  這雙懶懶散散的眼睛,總是把什麼事都看得那麼透徹。不知他走進燃火天都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若是從前,他才不會管什麼秦州打地洞的事情,也不會對任何人道破章州二王的內幕。在他眼中,這塊土地就是一艘很快就會沉下海底的破船,他不在乎它的桅桿是不是早已被蟲蛀滿了孔洞,也不在乎甲板下面究竟有幾處在漏水,更無所謂自己身處的位置是不是會被下一個浪頭淹沒。

  從前的他,什麼也不會在意。

  但是如今他有了她,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他方纔的話中之意,便是要管這閒事了。

  可是怎麼管呢?章州如今這局面,當真是千瘡百孔,拆東牆也補不上西牆。

  她暗暗思忖著,決定什麼也不問,自己來琢磨這件事情——就算他一萬個願意護持她一輩子,她也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無用的寄生蟲。無論是哪一個方面,都得努力成長起來才行。

  ……

  入夜時,幽無命趕到了章州的外長城下。

  附近這幾個州國的長城守備軍早已看熟了幽無命這張臉和這把刀,遠遠見他過來,城牆之上便響起了陣陣歡呼。

  桑遠遠驚訝不已:「章州的人這麼喜歡你麼?」

  「嗤,」幽無命滿臉不屑,「誰要他們喜歡。」

  桑遠遠倚著他,感覺到他的心情其實還不錯——他喜歡戰場,也喜歡那些和他一樣喜歡戰場、悍不畏死的士兵,無論他們屬於哪一個州國,是否與他敵對。

  等到幽無命掠到城下時,士兵們已擺出一副熟稔的樣子,高興地拉開了長城下的鐵門,任他像流星一般掠出去。他們都知道,幽州王每次支援,總要先衝進冥魔浪潮中,反覆殺它幾個來回,讓冥魔們用血迎接他這位煞星的到來。

  今夜,頭頂又是掛了一輪血月。

  短命從長城下躍出的霎那,桑遠遠忍不住回身問道:「但凡出現『血月』,必定伴隨著『湧潮』嗎?」

  幽無命一邊將重刀切入魔軀,一邊笑著回道:「沒注意。」

  他根本不在意這種細節。

  關於血月的種種恐怖傳說,到了幽無命這裡,通通都是笑話。他不信天命,不畏人言,從來沒有什麼能讓他恐懼退縮。

  冥魔撲上來,被輕易切成兩截。

  幽無命故意沒有蕩出靈蘊光刃。

  他就是要讓它們撲到近前,讓那些滾燙的血如暴雨一般灑落下來,讓自己的手指和掌心細細地享受刀鋒斬斷魔軀時傳回來的美妙觸感。

  人偶激動得幾欲發狂。

  這是幽無命第一次把它帶到了戰場上。

  它可以感應到他殺敵時熱血激盪的心情,然而它卻只能一直隱藏在陰影之中,做一些刺殺的勾當。直至今日。

  它忍不住掠了出去。

  週身氤氳滿了青黑的霧氣,像一道小小的閃電,輕易地割碎大片冥魔的身軀。它個子小,又披著夜色,一掠進冥魔浪潮中頓時沒了蹤影。

  只知道它途經之處,就像龍捲風過境一般,冥魔被殺了個東倒西歪,慘不忍睹。

  等到幽無命衝殺到冥淵邊上時,人偶終於一蹦一跳地回來了。

  連頭髮絲絲都染成了紅色。

  幽無命:「……別指望我給你洗。」

  人偶低頭看了看自己,然後衝著他呲出一嘴白牙。

  「放你的花。」幽無命從短命背上跳下去,信手揮著刀,把膽敢湊過來的冥魔乾脆利落地斬成一灘灘碎肉。

  桑遠遠扔出了二大一小三朵花。

  只見兩隻大紅胖子帶著一枚小紅瘦子『噗嘰』一下出現在面前,厚實的花瓣猛地一分,就像幾張血紅的大嘴。

  人偶和短命齊齊嚇了好大一跳,短命弓起背,脊背上直溜溜炸起一道鬃毛,偶直接就縮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小手攥著它的毛,從肚皮邊上探出半隻眼睛。

  只見三朵食人花張著嘴巴,『叭嘰叭嘰』衝著冥魔群張牙舞爪地薅了過去。

  人偶小心翼翼地從短命另外一邊肚皮下爬了出去,探頭探腦往外瞅。

  食人花堵在了冥淵邊上。

  從淵底爬上來的冥魔被它們毫不留情地叼進了嘴裡,『噗嘰噗嘰』吃得渣都不剩。

  短命望向桑遠遠的目光逐漸變得崇拜。

  這個也太厲害了!

  男主人雖然很能殺,但他也沒本事吃掉這麼多啊!

  在短命質樸的獸生觀裡,最能吃的,往往就是最厲害的!

  人偶更是張大了眼睛,兩個木頭小拳拳緊緊握在身側,嘴巴撅了起來,學著短命,擺出了『歐嗚』的口型。

  太厲害啦!

  從遠處的長城上望過來,這一幕其實是極其凶險的。『湧潮』的恐怖自不必說,更何況還深入冥魔浪潮之中,殺到了冥淵邊上。從遠處看,根本看不見人,只知道層層疊疊的冥魔堆成了一隻大球,將這小小一騎圍困在正中。

  陣陣恐怖的咆哮聲迴盪在長城內外,守軍只想一想,都替身在魔群之中的幽州王以及他的女人瘮得慌。

  長城守軍多是箭手,無法出城相救,只能在城牆上乾著急。

  守官急急把軍情報給了身在另一處湧潮點的章州王章岱。章岱一聽幽州王孤身陷入湧潮中,趕緊揮軍趕了過來。

  此刻,『身陷危潮』的幽無命正不緊不慢,遊走八方,將圍攻上來的冥魔削得整整齊齊,一疊一疊地碼在週遭,越堆越高。

  「果子,這邊吃一下。」幽無命臉上沾到了冥魔的血,月色下,白慘慘的俊臉上染著血,像是異聞傳說中的吸血鬼王子。

  只見他手指的方向,冥魔屍塊已堆積得高聳入雲,再不清理一下,就要倒下來埋人了。

  這會兒,三隻食人花都已進化成了完全體。

  奇怪的是,她始終召不出第四朵食人花。

  這三朵花,好像在憋著力量,準備什麼大招的樣子。

  聽到幽無命的召喚,桑遠遠指揮著三朵大花撲了上去,『吭哧吭哧』把那座肉山啃得禿了瓢。

  三朵巨大的鮮紅食人花,在血月底下泛起了盈盈紅光。

  桑遠遠心頭一動,口中默默念道:「煉靈!」

  二人一偶一狗,同時感應到了異常的能量波動。

  三朵食人花的巨型花苞似乎在震顫,因為頻率太快,看起來像是在發光閃爍一般。

  少時,幾枚細細碎碎的晶砂,緩緩順著食人花那三根小小的褐色尾巴漏了出來。

  白、青、玄、赤、黃五色晶砂一粒接一粒往外掉,落進了滿地血污之中。

  幽無命愣怔片刻,猛地偏頭望向桑遠遠。

  桑遠遠儼然看見他的腦門上閃爍著一個金光燦燦的『錢』字。

  「小桑果!」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幽州王大人,此刻聲音隱顫,壓抑不住興奮,「這是,固玉晶。」

  桑遠遠:「……」

  難怪看著有那麼一點點面熟的樣子。

  所以說,她的食人花,吃下去的冥魔,拉出來的是五系固玉晶?!

  幽無命手一揚,將一隻布袋拋給了人偶。

  「去,收集它們。」

  那人偶方才便看著那些亮晶晶的晶砂,看得入了迷。

  一聽這話,整只偶頓時一個激靈蹦了起來,圓睜著眼睛和嘴巴,滿臉興奮地撲了上去。

  小手探進地上的血泊中,輕輕一撈,把晶砂撈起來,放到嘴邊吹一吹,然後鄭重其事地把它放進手中的布袋裡面,還要照著布袋外面拍一拍。

  桑遠遠:「……」果然寵隨主人,這活脫脫就一小財迷。

  短命很明顯不喜歡偶人,它一離開,短命就很愉快地抖著毛,伸個懶腰,整只放鬆了下來。

  不喜歡才正常。自從把這偶放出來,短命身上都禿了好幾處。

  ……

  進化出煉靈能力之後,桑遠遠發現又能繼續召喚食人花了。

  手一揮,又有一朵原始版本的食人花出現在那三隻紅胖身後,抻著長長的褐色莖桿,賣力地開始吞嚥冥魔。

  幽無命時不時便會掠回來,抓住桑遠遠,照著她的腦門『叭嘰』一口,再讚一聲:「小桑果你真是個寶貝!」

  桑遠遠:「……」這還用得著你說?!

  固玉晶啊!一匣子就值五十斗金子的固玉晶啊!換成雲間獸,那是一萬五千頭!這樣吃下去,她很快就是雲境首富!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自己想太多了。

  人偶很快就把落在地上的固玉晶全部收集完畢,裝在布袋裡,也就小小一撮,距離一匣子還差得遠了去了。

  它眼巴巴地盯著那四條花尾巴,等它們產出固玉晶。

  大部分冥魔被食人花消化之後,只能提供少少的能量,助桑遠遠產出更多的花,只有極少數冥魔才會留下固玉晶。

  幽無命緩緩轉動著眼珠,若有所思。

  一炷香之後,他開始特意給幾朵食人花提供不同的食物。

  他不再留手,青光一掃,便是滿地伏屍。

  他大踏步掠進屍山之中,將看中的冥魔用刀尖挑了,拋向食人花。

  桑遠遠發現固玉晶的產量開始顯著提升。

  「你是怎麼做到的?」她合了個喇叭衝他喊道。

  他隨手拎了一具冥魔屍體掠了回來,往她面前一放。

  「看,它要特別強壯一些。」

  桑遠遠看不出這具軟綿綿的屍體有哪裡強壯了。

  幽無命又拎了另一具屍體回來往旁邊一擱。

  有對比,區別就十分明顯了。

  『強壯』的冥魔整體要比普通冥魔大上一圈,差不多就是站在後面堪堪能整個擋住的程度,而且它的『膚色』也有少許不同——冥魔身上無皮,包裹著血腥粘液,可以看出,『強壯』冥魔粘液下的身體,顏色會稍微偏黑一些。

  「這只是……玄水屬性?」桑遠遠問道。

  「聰明!」幽無命笑著,用刀尖一挑,將這只水冥魔扔進了食人花的大嘴裡。

  很快,人偶成功收集到一枚水靈固玉晶。

  「冥魔也帶屬性的!」桑遠遠驚奇道,「莫非它們也修煉不成?」

  幽無命搖了搖頭:「應當是環境。」

  「嗯……」桑遠遠思忖片刻,「這樣說來,靈火礦脈邊上那些冥魔,恐怕有很多,身上都帶了火靈。」

  幽無命的黑眸中泛起了財富的金光,手中的黑刀揮得更加利索了。

  賺錢的光陰總是如白駒過隙。

  很快,東邊的天際線上開始泛起了魚肚白。

  桑遠遠的手下一共擁有了十九朵究極體食人花。

  幽無命又一次回來親她腦門時,她忍不住感慨道:「真想住在這裡不走了。」

  幽無命眸中頓時浮起了警惕:「很快便要大婚了。」

  桑遠遠隨口便道:「這麼賺錢,還結什麼婚……」

  話到一半,發現面前的男人神情變得危險,急急轉口道,「……當然是要最盛大的婚禮啦!咱們現在可有錢了!」

  幽無命怪異地笑了下,伸出一根長指,指了指人偶手中的小布袋。

  「小桑果,你想太多了,這點錢,也就夠放半炷香的焰火。」

  桑遠遠吃驚地望著他:「還要放焰火?太奢侈了!」

  國君大婚放的焰火,那不得是國家級?國級的焰火,燒的都是錢啊!

  幽無命眼角一抽:「小桑果!我可是一國之君!大婚不放焰火,我臉往哪擱?」

  桑遠遠:「……」原來他還是要臉的哈?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分明是在聊兩國聯姻這等大事,聽起來卻像是小男孩小女孩在聊過家家一樣。

  遠處傳來的咆哮聲忽然有些異樣,地面傳來了很有節奏的顫動。

  幽無命踏著冥魔屍山一掠而起,片刻後,皺著眉落到她的身邊:「來人了。」

  桑遠遠戀戀不捨地收掉了食人花大軍。

  幽無命攬住她,騎上短命,抓起人偶,返身向著來路殺回去。

  前方迎來的是一支軍隊。

  只見人偶氣呼呼地鼓起臉頰,兩道漂亮的小眉毛緊緊擰到正中,黑眼睛裡凶光畢露,瞪向斷它財路的人。

  一雙小手環在身前,死死攥著裝了固玉晶的布袋——攢了一夜,也是沉甸甸實坨坨的小半袋了呢。

  幽無命伸手抽了兩下,都沒能成功把布袋從人偶手中抽走。

  幽無命:「……」算了就讓它抱著吧!

  他隨手一撥,把人偶扔到了短命的肚皮底下。

  前方出現的是一支銀甲軍。朝陽的光芒正好灑了過來,滿地血污之中,銀甲軍被晨曦染成了金紅色,像是天降神兵。

  幽無命慢慢挑起了一邊眉毛。

  一道俊逸非凡的身影高高立於戰獸之上,低沉的聲音穿透力極強,越過冥魔浪潮,遙遙傳來——

  「聽聞幽州王不幸被困於湧潮之中,孤,特意率軍前來相救!」

  這般說著,卻是有無數飛箭無差別地兜頭射落下來。

  「是韓少陵!」桑遠遠心頭一凜,「他怎麼會在這裡?」

  幽無命隨手將一波飛矢擊落,漫不經心道:「定是縮在章都那只王八,章涇,向姜雁姬討來的援兵。」

  桑遠遠氣樂了:「章岱向你求援,章涇便找來韓少陵,這不就是故意搗亂麼!」

  這世間,誰能不知道幽無命和韓少陵水火不容?

  幽無命愉快而誇張地笑了:「小桑果!你竟連這個都能看得明白了,果真是名師出高徒!」

  桑遠遠:「……」

  說話間,又一波飛箭如雨般砸落。

  幽無命把桑遠遠攬護在身前,微瞇著眼,揮落箭雨之後,壓下刀,預備發起衝鋒。

  誰也沒注意到,一隻被射穿在地上的冥魔,竟是忽然探出長舌,直襲短命的後腿!

  腥風襲至,短命想要收腿,已然來不及了。

  圓溜溜的黑眼睛裡剛露出一點驚恐,便見一道小小的身影從它腹下鑽了出去,一隻小手揪著它的毛毛,另一隻小手揚起手中的『兵器』,『砰』一聲擋下了冥魔的攻擊。

  只見無數細細碎碎的光粒向著四周灑落。

  固玉晶灑了!人偶情急之下,竟是把才纔幽無命都搶不走的布袋子當成兵器,替短命攔了一下。

  眼睜睜看著滿袋固玉晶粒飛向四面八方,人偶呆呆地伸出小手,嘴巴一張,下顎整個掉到了下巴底下。

  箭雨又至,短命撒開四蹄衝向前方。

  人偶依舊呆呆地伸著手,張著嘴,盯著那些再也回不來的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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