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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青花燃] 穿成短命白月光後,和反派HE了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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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3 01:08:47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你是在吃醋

  幽無命提刀上前。

  桑不近趁機把自家毛絨熊妹妹攬在了懷裡。

  風雪之中,明艷如火鳳的佳人摟著瑟瑟發抖的小白熊,就像一對開在雪谷底下的姐妹花。

  「敢不敢看?」桑不近問。

  「當然!」

  她可是在冥魔浪潮裡打過滾的女戰士,可不是什麼溫室中的小白花。

  緊走幾步,發現不對了。

  皇甫俊在茶樓中挨了數刀,分明已傷到了臟腑,這樣一個重傷患者從這百丈斷崖上摔下來必死無疑,如何還能掙扎著爬起來?

  必有蹊蹺!

  「當心有詐!」她合了個喇叭,衝著幽無命的背影喊道。

  她高燒未退,嗓音帶了些沙啞。

  幽無命腳步微頓,弧度極小地點了下頭,然後刀尖爆起靈蘊,身形一掠分雪而去,激起一道丈高的雪霧。

  桑不近很不屑地發出了鼻音:「得瑟個什麼勁。」

  如今他看幽無命更是哪哪都不順眼了。這傢伙,分明是想在小妹面前表現。

  桑不近不甘示弱,足尖一點,在身後揚起了一丈五的雪霧,像一隻火鳳般,飛掠向不遠處的破轎輦。

  「幽無命必定大意輕敵,小妹,我去助他!」

  桑遠遠:「……」

  她甩著兩條圓滾滾毛茸茸的胳膊,吃力地蹦向戰場。

  只見幽無命的靈蘊光刃重重斬在了轎輦上。

  紫衫人頭髮披散,狼狽無比地滾到一旁,避開了刀鋒。雪地裡,留下了一道血污痕跡。

  ——從百丈之上直直摔下來,還能保得住性命已經是奇跡了,再強悍的軀體,必定也要身受重傷。一個本就身負重傷的人,居然還能蹦躂得動嗎?

  桑遠遠不禁瞇起了眼睛。

  短短數日就能恢復到這個地步?要麼,皇甫俊已經拿冥族續過命,要麼……

  只見那紫衫人踉蹌著撲向摔到了遠處的玉簡。

  「別讓他報信!」桑遠遠喊道。

  桑不近飛掠而至,抬起一腳,把那斜插在雪地裡的玉簡踹到了幾十丈之外。

  幽無命的身影在雪中高高躍起,如白色的殺神降世,落在了紫衫人的身側,刀一揚,再度劈下。

  這一回,紫衫人避無可避,只能揚起雙臂,爆起一陣土黃色的靈蘊,堪堪擋下一擊。

  一口鮮血仰天噴出,亂髮被刀風拂到腦後,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不是皇甫俊!

  桑遠遠輕輕歎息一聲,心中感到失望,又覺得彷彿情理之中。

  她憂心地望向幽無命。

  幽無命在笑,笑得倒是真心實意,他勾著唇,一字一頓道:「督主啊。」

  督主?桑遠遠眉頭一挑。

  那些持了假王令,截殺桑州王父子的人,可不就是奉了『督主』的命令嗎?眼前這個假冒皇甫俊的人,居然就是督主?!想必也是位大人物了。

  看來,『皇甫俊回東州』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圈套,目的正是引幽無命鋌而走險,截殺『皇甫俊』。等到幽無命拼上全力殺到轎輦時,迎接他的,將是實力全盛,守株待兔的冒牌貨。

  到時候裡外夾擊,幽無命必定要吃個大虧。

  只可惜他們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人想了這麼一出狸貓換太子,悄無聲息就瞞天過海,將這個冒牌貨從一眾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換走,還摔了個七葷八素。

  「幽無命。」紫衫年輕人吐著血,緩緩向後爬動,道,「這次,我認栽,但你不能殺我!」

  「哦?」幽無命勾起唇角,單手提著刀,漫不經心地逼近,「你倒說說看,為何不能殺你啊,皇甫渡。」

  皇甫渡?一聽這個名字,桑遠遠立刻就想起了這號人物。

  皇甫氏以一家之力,抗起了整條東部戰線,包括了晉、屠、皇甫三個州國。其中,負責晉州境內長城地段的人,正是皇甫俊的義子,皇甫渡。

  這位義子是從遠族中過繼來的,自小便被皇甫俊帶在身邊,傾力培養。

  皇甫俊尚未娶妻,東州王世子之位仍給他未來的兒子留著,所以並沒有為皇甫渡請封世子,而是讓他領了大督軍之職,在軍中頗有實權和名望。

  桑遠遠之所以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因為皇甫渡在書中曾幫夢無憂幹過一件一言難盡的事情——在幽無命身死後,幽盈月被徹底扳倒丟了性命,韓少陵懷中空虛,又寵上了一個巫族女人。皇甫渡見不得義妹終日以淚洗面,便親自出手,勾引了那個巫族女人,給韓少陵送了一頂端端正正的大綠帽。

  事後那巫女死乞白賴非要跟著皇甫渡,韓少陵終於看清了這些女人的嘴臉,醒悟了過來,知道世間只有夢無憂是真心待他,從此收了心,一心一意對夢無憂好。

  桑遠遠當時就記住了這位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替義妹解決情敵的義兄。

  皇甫渡。

  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真人了。

  她收回思緒,望向此人。

  皇甫渡生得十分漂亮,輪廓和皇甫俊倒是極為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眉眼唇生得濃烈,不似皇甫俊的寡淡。頗有些艷麗的五官嵌在和皇甫俊一樣白皙的皮膚上,眉間還點了一粒圓圓的硃砂,更顯出一種奇異的殊色。

  此刻他吐著血,顯然是傷得不輕。

  皇甫渡知道幽無命是個乾脆利落的瘋子,為了保命,便直接拋出了一個驚天絕密——

  「幽無命你不能殺我!我是東州王和帝君的親生兒子!」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個個目瞪口呆。

  皇甫渡是……皇甫俊和姜雁姬的……親生兒子?!

  桑遠遠心頭一跳,擔憂地望向幽無命。

  方纔氣場飛揚,仿若殺神降世的幽無命,此刻忽地斂下了所有的氣息,整個人就像是融在了這冰天雪地中一般,淡得只剩個影子。

  「是嗎。」他淡淡地開口。

  「我沒有必要騙你。」皇甫渡揚起臉來,用手指拈了雪,擦掉額心的硃砂,露出一枚梅花狀的紅色小胎記來,「這,便是證據!」

  世人皆知,女帝君姜雁姬額心有梅花印記,平日都會用金鈿裝點。

  有姜雁姬的印記,有和皇甫俊幾乎一樣的輪廓和皮膚,再想到皇甫俊與女帝君之間的關係,此事的真實性,已毋庸置疑。

  這一刻,幽無命彷彿變成了天地間的一片飛雪。

  皇甫渡道:「這一次,父親身受重傷,母親讓我假扮父親,引蛇出洞,其實也是為了替父親打掩護。父親已從姜州繞道,經趙州,遠道返回東州。幽無命,你已經殺不了父親,該考慮自己的後路了。」

  此言一出,眾人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許多。擊殺皇甫俊,要的就是一個快准狠,若是失了手,確實得考慮善後的問題。

  「你幾歲。」幽無命問了個叫眾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皇甫渡一怔:「二十四。怎麼?」

  幽無命輕笑出聲:「很好。很好。」

  桑遠遠感到一陣心疼。幽無命今年二十五,皇甫渡竟是二十四。這就意味著,姜雁姬剛生下幽無命,便拋棄了父子二人,悄無聲息地投進了皇甫俊的懷抱,又替他生下一個兒子。

  這般看來,從一開始,姜雁姬對明先生恐怕就只是單純地存了利用之心!

  皇甫渡見幽無命神色有些恍惚,趕緊說道:「你大可以拿我威脅他們,得到你想要的利益。幽無命,你有野心,有本事,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留著我的性命,將給你帶來千百倍的好處。」

  皇甫渡的眸中,似有星光在旋轉,他抬手抹去唇角血漬,聲音縹緲:「幽無命,你不會殺我的,你會帶我回去,替我治傷,對不對,嗯?」

  幽無命恍惚片刻,微微躬身,向著地上的皇甫渡伸出一隻手。

  皇甫渡眸中浮起劫後餘生的狂喜,掙扎著抓住了幽無命遞來的手。

  幽無命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逕直就摟到了懷裡。

  皇甫渡:「……」

  他發現,幽無命這個瘋子,身上一絲溫度都沒有。

  他的氣息像蛇一樣冰冷,這個冰冷的瘋子,緩緩把腦袋擱到了皇甫渡的肩膀上,嘴唇湊到他的耳朵上,吐氣出聲:「我怎麼可能會放過你呢?」

  皇甫渡心頭一寒,正要掙扎時,發現一隻又冷又硬的手已摁在了自己的後脖頸上。

  視野忽然歪了九十度。恐怖的撕裂感和黑暗一起襲來,皇甫渡臨死之前,弄明白了自己的死法——被幽無命折斷頸骨,摘下了首級。

  幽無命推開了皇甫渡的無頭身軀,任他一腔熱血灑在了純白的雪地裡。

  他抓著皇甫渡的頭髮,把他的首級拎到了面前,對著這個已經失去了生命的人,認認真真地輕聲說道——

  「我的親弟弟啊。」

  他的聲音極輕,只有皇甫渡一個人的殘魂能夠聽見。

  ……

  幽無命拎著那顆腦袋甩了幾下。

  等到他回轉過身時,臉上已掛上了那副漫不經心的微笑假面,他把已經不再流血的腦袋拋向阿古,道:「好好收著!有大用。」

  「是!」阿古雙腿一併,接住了皇甫渡漂亮的腦袋。

  桑不近皺著眉頭,道:「皇甫俊這隻老狐狸,當真是膽大包天!」

  東州一百親衛和接引使者都在這裡護送誘餌,皇甫俊的身邊根本就沒剩什麼人了。只帶著少少幾個親信,拖著重傷之軀,遠道回東州,著實是膽大心細,盡顯梟雄本色。

  「無所謂。」幽無命道,「那就讓親兒子替他死咯。」

  他懶懶散散地向山谷外走去,看著完全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但桑遠遠知道,他此刻不好,一點也不好。

  因為他都把她給忘在了原地。

  直到他走到山谷入口處,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忘了小桑果。

  他頓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卻沒有回頭。

  桑遠遠很想追上去,遺憾的是,她穿得實在是太厚太重,身上又帶著病,頭重腳輕,稍微走快兩步就天旋地轉。

  桑不近是恨不得拿一座山把這兩個人隔開,見幽無命先走了,他高高興興地攙著桑遠遠,笑得比桃花還燦爛。

  桑遠遠撲騰了一會兒,眼見離幽無命越來越遠,心中不禁焦急,張口想要喊時,忽然發現眼前飛旋的雪片之中,多出了許多金光燦爛的小飛蛾。

  她吃驚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時,卻見雪仍是雪,哪裡有什麼金蛾子。

  一怔之時,眉心忽然一涼,彷彿有翅膀在輕輕拍打她的皮膚,旋即,輕微的冷疼襲來,她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冰冰涼涼的氣息鑽進了她的額心,直擊顱腦。

  她打了個寒顫,嚇了好大一跳,趕緊抬手摸上去,只摸到一片雪粒融出的小水珠。

  額頭燙得驚人。

  「哥,我怕是病得厲害了,」桑遠遠道,「方纔,我感覺有只金色的飛蛾,從我額頭鑽了進去。也不知是什麼麼蛾子。」

  她的聲音更加沙啞。

  桑不近又心疼又好笑,微微蹲了身,乾脆利落地把她抄起來打橫抱住,像抱一隻大雪團一樣,托著她往外走。

  三駕大車藏在谷地入口。

  隔著老遠,桑遠遠就看到幽無命孤零零地坐在車頂上,仰著頭,很不耐煩地等她回來。

  「小桑果!」他喊道,「快點快點,我給你捉到一個好玩的傢伙!」

  他揚起一隻手,拎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一隻大雪兔!

  雪兔被他攥住了耳朵,兩條肥圓的後腿懸在半空,不住地亂踢。

  桑遠遠見他還有閒心捉雪兔來逗她,一時心中又酸又喜,百味雜陳。

  桑不近想逕自把她抱走,被她攥住了衣領。

  只見她可憐巴巴地眨著眼睛,撅嘴道:「哥哥,我想摸雪兔!」

  桑不近恨恨地盯了幽無命兩眼,視線像飛弩一樣,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幾個大對穿。

  臭小子,拿毛茸茸來騙姑娘,要臉不要了!

  幽無命壓根就不看他,他笑吟吟地,看著桑遠遠下了地,笨手笨腳地向他跑來。

  他沒有迎上去。

  這一刻,他的心情其實非常奇怪。

  他恨不得讓時光永遠就停留在這一刻,不需要再有將來了。

  因為這一刻,等來的只有好事,沒有壞事。

  他的小桑果,在這一刻,心裡眼裡都只有他一個,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阻礙,只需要安靜地在這裡等著她,不會有任何變故,意外也不會到來。

  他不自覺地瞇起了眼睛,歪了歪頭,像是著了魔一般,貪婪享受她一步步靠近的時光。

  『不如我就這樣死去。』

  他的腦海裡浮起了這麼一個念頭。

  他緩緩地垂下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心臟位置。

  它跳得更快了,好像想要破體而出。

  他垂著頭,低低地笑出了聲。

  『不,這還不是最好的,小桑果一定還會給我更多驚喜,不,驚嚇才對。』

  他笑著,抬起眼睛。

  忽然便看見她倒了下去,栽進雪地裡。

  幽無命:「……」

  他懶懶散散地跳下車,搶在桑不近之前,抄起了穿得圓滾滾的女子。

  目光忽地一滯。

  他看見雪地上有點點鮮紅的血,像是一朵漂亮的小桃花。

  「摔了。」她委屈巴巴地說道。

  幽無命心中一驚,急急望向她的臉。

  只見她的鼻唇之間沾著血和雪,小臉燒得通紅,眼睛卻彎彎的,正衝著他笑。

  幽無命深吸了一口氣,狠狠地抬手擦掉她臉上的血。

  剛抹掉,她的鼻子裡又流出血來。

  幽無命氣樂了:「靈明境的人,還能摔出鼻血?」

  他扔了雪兔,把她抄起來抱到車廂裡,取出綢布捻成一條,塞住了她的鼻子。

  自她生病,車中就一直點著炭火。

  整個車廂已熏得暖融融的,桑遠遠脫掉了那件笨重的雪獸絨大罩衣,整個人都賴進了幽無命的懷裡。

  他的身體很冷。

  他抓過罩衣來,裹在了外面。

  「方纔,皇甫渡對你施了巫族的惑術是不是?」桑遠遠問道。

  「嗯。」幽無命愣了下,垂眸看她,「小桑果,你連這個都知道?!」

  他忽然有點心虛,眸光閃了閃。

  畢竟,他也曾對她使過兩次這樣的手段呢。

  桑遠遠心道,難怪書裡那個倒霉催的巫族女,本來跟韓少陵跟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皇甫渡迷得神魂顛倒。原來就像幽無命對付雙兒一樣,皇甫渡也只是把那個倒霉女配給催眠了。

  「姜雁姬是巫族?」桑遠遠雖然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卻忍不住想要確認一下。

  「嗯。」幽無命目光發空,「小桑果,我身體裡流著這麼髒的血,你會討厭我,是不是?」

  「不討厭。」她輕輕用臉頰蹭他,「一根頭髮絲都不討厭。我喜歡你,哪哪都喜歡。」

  他輕笑出聲:「騙子。」

  她悠然一笑:「就算是騙子,能騙你一生,騙到我死的那天,那也不算是騙了。你說是不是?」

  幽無命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他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別彆扭扭把頭轉到一旁。

  「可是姜雁姬怎麼可能是巫族呢?」桑遠遠依舊想不通。

  姜氏是王族,向來只與王族聯姻,怎麼可能混上了巫族的血脈?

  幽無命搖搖頭:「管它的,殺了一了百了。」

  「嗯。」桑遠遠倒是早就習慣他的直球作風了。

  她想了想,小心地問道:「皇甫渡不知道你也是巫族?」

  幽無命輕輕一笑:「除了你,誰也不知道。」

  桑遠遠愕然:「姜雁姬難道也不知道?」

  「她當然不知道。」幽無命唇角彎起詭異的弧度,「她怎麼敢知道呢?午夜夢迴猜到一點,都能叫她心魔迭生,戰慄不止。」

  他的黑眸中浮起了令人頭皮發麻的暗光,笑容凝滯僵固,似要發病了。

  桑遠遠知道自己又碰到了他的禁區。

  她探出一隻捂得熱乎乎的小手,撫他的臉頰,揉他的唇角,衝他撒嬌:「不說那些了,幽無命我好難受!我的頭疼死了!我沒辦法入定,連大臉花都扔不出來了!」

  他定了定神,神智被抓了回來。

  他垂下頭,用額觸了觸她的額,很不滿地嘀咕道:「怎地病了這麼久還不好,再病下去,他們定要以此為借口,拖延我們的婚事。小桑果,我已為你忍耐了這麼久,我不想再忍了。我要你。現在就要。病著也要。」

  這幾日,『海帶』帶來的驚嚇已逐漸被他自欺欺人地拋之腦後,回味那一日的情景,便只記得手中的溫香軟玉。

  一想到那般纏得死人的風光,他的心臟便會抽搐不止,身體疼得受不住。

  「小桑果。我想試試……你就讓我試試……」

  他忍不住低頭親她。

  桑遠遠知道他今日情緒必定會動盪得厲害,如今,這只刺蝟仍舊只會自己藏著傷口不要別人觸碰,她能做的,便是讓他感覺到這個世界仍有許多溫暖和柔軟,讓他愉悅,讓他留戀,讓他自己主動一點一點向她敞開心扉。

  她微微啟唇,迎向他。

  便在這時,一陣止不住的咳意湧了上來,她猛地別開了頭,三聲劇烈的咳嗽之後,喉頭一暖一甜,竟是噴出一口瀲灩的鮮血。

  幽無命嚇了好大一跳,瞪著眼睛死死盯緊了她,瞳仁在眼眶內不自覺地顫動。

  桑遠遠趕緊扯唇笑了笑,道:「沒事,大約便是燒了些淤血出來,吐了就好。我一點兒都不難受,真的。」

  她是真沒覺得難受。

  他瞪了她一會兒,極慢極慢地開口了,一字一頓:「你的臉色,很嚇人。」

  他的視線停在了她的額心,抬起一根手指,輕輕摁了兩下,皺眉道:「你這裡,怎麼了?疼不疼?」

  白皙飽滿的額頭上,出現了幾粒小小的黃圓點。

  桑遠遠有些吃驚,緩了片刻,將方纔看見金蛾子鑽進額頭的事情告訴了他。

  幽無命把她放在軟榻上,冷著臉走了出去:「定是雪中邪祟。就近就醫。」

  距離冰霧谷最近的城池,正是雲州的都城雲都。

  車隊不再南下,而是徑直北上,前往雲都。

  桑不近把車趕得像在飛。

  桑遠遠倚在幽無命身上,與他說話:「聽說雲州是女子當家,你認識攝政王雲許舟嗎?」

  雲氏男丁凋零,到了這一代,嫡系唯剩了一位孱弱的、有腿疾的男子雲許洋,他繼任雲州王之後,無力管理政事與軍事,便將權柄交給了自己的嫡親姐姐雲許舟,封攝政王,主理雲州事務。

  應當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只不過在女帝君強烈的光環之下,這位女攝政王便像是烈陽之下的螢光一樣,毫不矚目。

  幽無命勾了勾唇,一雙漆黑的眸子直直盯了下來。

  「小桑果,你是在吃醋。」

  桑遠遠:「?」

  幽無命神神秘秘地湊到她的面前,眉梢高高的挑著,道:「當初,我差點兒便娶了雲許舟。小桑果,別裝了,這件事你怎可能不知道。」

  桑遠遠是真不知道。

  書中並沒有講過大魔王黑化之前的事情。他竟也是有情史的嗎?

  也許是因為生著病的緣故,聽他這麼一說,她的胸腔裡頓時像是塞了一團沉沉的棉絮,悶悶的,一眼都不想再看他。

  「生氣了。」他歪著身子,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小桑果生氣了!」

  「小桑果!」他道,「你和韓少陵都辦過大婚的,我還沒有找你生氣呢!」

  她抬眸看他,很無賴地說道:「我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就是生氣!」

  幽無命呆滯一瞬,捂著額頭笑了起來:「好好好!」

  他看起來高興極了。咧開的唇角半天也合不上。

  他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在她耳旁嘀嘀咕咕地說道:「小桑果你是不知道,當初幽老鬼自作主張,替我求娶雲許舟,誰知那雲許舟還看不上我,回絕了幽老鬼。」

  桑遠遠忍不住偏頭盯住他那張驚人的帥臉:「她沒見過你?」

  這麼好的皮囊也會相親失敗?

  「沒見過面。」幽無命道,「她遞了好長一篇官話過來,話是說得很好聽,但話中真意便是說我幽無命體弱無能,配不上她。」

  他笑了笑,當真是毫無芥蒂的樣子,道:「再後來,等她知道幽無命是個什麼樣的人,後悔也遲咯。」

  桑遠遠:「……」

  她倒是覺得,雲許舟應該一丁點兒都沒後悔。而且聽這意思,人家拒絕得乾脆利落,哪叫什麼『差一點就娶了』?差了十萬八千里好吧。

  幽無命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麼。

  他很不高興地說道:「小桑果,你覺得雲許舟拒絕與我成親是對的?」

  「當然了!」她彎起眼睛,「把你留給我,多好啊。」

  他笑了下:「就算她同意,我也不會娶。」

  「騙人。」

  「沒騙你。」他說,「那時候我的刀已經懸在幽老鬼的頭頂上。他不知道,還替我說親呢。可笑。我怎可能娶。」

  桑遠遠抬頭看他。她能感覺到他的心情很複雜。

  被仇人呵護著養大……情與恨,水與火,扭曲糾織,將他的心纏住、割裂,一天一天拖向更黑暗的深淵。

  手刃幽氏那一刻,他破繭了,化成一隻純黑的王蝶。

  桑遠遠心口發疼,抓住他的後頸,把他狠狠拽得低下頭,她重重地親他,一邊親一邊喋喋道:「算你走運!你若是娶過妻,便沒有我了。幽無命,算你運氣好,等到了我!」

  他克制著,沒敢用力親她,怕她又咳。

  他很敷衍地應著:「嗯嗯嗯。」

  低沉繾綣的聲音,深深落進她的心底。

  半晌,二人慢慢慢慢地分開。

  他瞇著眼盯了她一會兒,得意地伸出手指挑了挑她的下巴:「等你治好了病,我定要帶你到雲許舟面前,叫她看看,這才是我幽無命喜歡的女人。」

  桑遠遠:「……」

  幼稚鬼!

  不過……他這是終於承認『喜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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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心愛的女人

  半日中,桑遠遠一共吐了三次血。她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精神反倒比之前燒得厲害的時候好了些,除了虛弱和時不時噴血之外,好像完全沒有什麼毛病。

  時不時還得安慰桑不近和幽無命一番。

  這兩個男人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其實看她的眼神已經越來越不對。

  還把會反光的東西全部悄悄藏起來了。

  桑遠遠合理推斷自己的臉可能出了什麼問題。她試探著親了幽無命好幾次,發現他倒是一絲嫌棄也無。

  入夜時,三駕大車到了雲都的城門外。

  雲都是一座看起來非常神奇的城池。此地四季都是凜冬,築城的材料用的便是冰——不是尋常的冰,而是那萬年玄冰的冰核。

  玄冰的冰核呈淡藍色,在夜晚特別明亮,整座城池都泛著藍瑩瑩的光芒,不需要燭火照明。

  冰核之外,包裹著厚厚一層普通的堅冰,將那藍色染上一層清涼朦朧的光暈,淡藍的夢幻光城在眼前鋪開,這般景象,當真是天上也見不著。

  桑遠遠也躺不住了,倚著幽無命,坐到了窗邊,撩開車簾欣賞這人間奇觀。

  「真好看……」她感慨萬千。

  幽無命把頭探了過來,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開口:「這有什麼好……」

  被桑遠遠一巴掌摀住了嘴。

  狗嘴吐不出象牙。等他說完就掃興了。

  桑不近返身進入車廂,糾糾結結地開口道:「尋常的醫師怕不頂事,我已聯絡了雲許舟。」

  桑遠遠納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這般鄭重其事。

  既已到了雲都,向王族尋醫不是很正常的操作嗎?

  「咳,咳,」桑不近清了清嗓,佯裝漫不經心地說道,「我喬裝在外行走,向來很仔細地隱藏身份,雲許舟只知我叫鳳雛,正是她替我在雲氏掛了個假身份……」

  桑遠遠明白了。

  「所以雲許舟以為哥哥是……女子。」

  桑不近咳嗽著點了點頭。

  幽無命抬起手,揉了下眉心。

  桑不近對桑遠遠道:「你就叫鳳果。至於幽無命……無所謂,反正雲許舟也不會問起他。」

  這當口,忽有聲音傳來。

  「鳳雛!」

  獸皮靴踏在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清亮的女聲穿透車廂,落入三人耳中。

  桑不近抬了抬眉毛:「她來了。」

  他返身推開車門出去,揚手招呼:「攝政王!」

  只見一道白色的身影颯一下掠到了車轅上,還未站定,便和桑不近來了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想死我了鳳雛!」

  叭唧一口親在桑不近臉上。

  雲許舟的個頭比桑不近稍高一些,頭髮盤成一個簡易的髻,用玉冠束在頭頂,一身白衣,瀟灑利落,卻不會讓人誤認成男子。

  「病人在哪?趕緊趕緊讓我看看!」不等桑不近說話,雲許舟連珠炮一般地說道。

  當著小妹的面被一個女子『非禮』了一通,桑不近的心情實在是一言難盡,他扯著嘴角道:「車裡。」

  桑遠遠只覺『呼』一下寒風撲面。

  白衣雲許舟已鑽了進來。

  一股寒梅香氣清凌凌地落滿車廂,女子發間染著雪珠,容色美麗,一雙眼睛清澈異常,視線乾乾脆脆地在車廂中掃過一圈,定在了桑遠遠的額頭上。

  「果然是金冥雪蛾。」

  雲許舟神色一凜,急步踏上,從白袖中探出一隻溫暖帶繭的手,摁住桑遠遠腕脈。

  她垂下了眼。她的眼睛輪廓極深,雙眼皮如刀削般厚重,圓圓的鼻頭,雙唇微分,露出兩顆小兔牙。

  桑遠遠注意到,方才雲許舟的視線劃過車廂時,在幽無命那張驚天動地的帥臉上同樣也只停留了一瞬,眸中連驚艷之色都不曾浮起便匆匆掠過。

  『這是個心思極純粹,眼裡只有事情的人。』桑遠遠心中暗想。

  因為知道車廂中有病人,是以雲許舟的注意力盡數便放在了病情上。

  「遇上金冥雪蛾之前,必是勞累過度。」雲許舟抬起了眼睛,總算抽出空來,多看了幽無命一眼,張口便是老醫生的譴責,「怎就不知節制。年少不知精力珍貴,上了年紀有你後悔的!」

  幽無命:「……」

  桑遠遠見他的黑眸中浮起了悲憤,儼然是嚥下一口老血的樣子。

  她差點兒笑了出來——說好了到雲許舟面前耀武揚威,來一出男頻經典的退婚流打臉戲碼,結果這劇情和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

  眼見幽無命要炸,桑遠遠趕緊開口解釋:「攝政王誤會了,我只是使用靈蘊過度,並非別的什麼。」

  「啊!對不住對不住,這脈象,實在是太像縱慾過度。」雲許舟說話毫無顧忌,張口便來。

  連桑遠遠都有點遭不住了,乾巴巴地道:「我們,還未成親。並未……」

  其實還是有幾分心虛的,畢竟被他塗了一通芙蓉脂之後,她確實是感覺到了腎虛。

  雲許舟圈起手放在唇邊,道:「咳,咳,沒有關係,那個並不重要。金冥雪蛾也算是百年不遇的奇毒,是冰魄寒晶中的寒毒凝化出幻形,中此毒,只能活得三日。」

  她語氣輕鬆,就好像在說『治好這毒只需要三日』一樣。

  桑遠遠三人一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雲許舟,」桑不近回過味來時,聲音都變了,「這種事,別開玩笑。」

  雲許舟納悶地偏頭看他:「我幾時與你開過玩笑?」

  幽無命的臉色已經陰得要殺人了。

  桑遠遠趕緊一手一個抓住這兩個沉不住氣的傢伙,笑吟吟地道:「攝政王必定知道解毒之法。」

  「不錯。」雲許舟目中浮起欣賞,「鳳雛,你日日自詡瀟灑豪邁,不輸帝君,乃是當世奇女子,可一遇事,卻還不如你嬌嬌弱弱的妹妹淡定穩重。」

  往日的『自詡』被人道破,桑不近只覺羞憤欲死。

  幽無命本來滿心不爽,聽到有解毒之法,又見桑不近吃了這麼個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譏笑出聲:「好一個當世奇——女子!」

  雲許舟瞥了他一眼:「大丈夫在世當頂天立地,繡花枕頭般,又有何用。」

  鳳雛是她的好友,她說可以,別人說,不行!

  幽無命:「……」

  刀,刀在哪裡。

  桑遠遠憋笑憋得胸腔悶疼。

  她也瞥了幽無命一眼,見他穿著件敞領的白袍,懶懶散散,終日與她耳鬢廝磨,衣裳和頭髮都不怎麼齊整,怎麼看也像個紈褲公子哥。

  她趕緊打圓場:「攝政王有所不知,他不僅是長相漂亮,其實還有許多優點。」

  雲許舟很不贊同地看著她:「漂亮能頂什麼用,要解你的毒,必須帶你深入那萬年玄冰之下,尋到生長在冰魄寒晶邊上的『不凍草』,就地服下,方能克這金冥雪蛾之毒。」

  桑遠遠『啊』地歎道:「想來只能拜託攝政王了!」

  雲許舟溫柔一笑:「小事情,鳳雛傳訊於我時,我便猜到是這金冥雪蛾作祟,已令人去準備一些必要的物什,一刻鐘之後,我們便可出發。」

  桑遠遠認真地道了謝。

  雲許舟招呼桑不近:「鳳雛,跟我來一趟。」

  桑不近生無可戀地跟著她下了車。

  二人一走,桑遠遠就悄悄拉住了幽無命的手,對他說道:「雲許舟佩戴了一塊冰晶玉鏡。我照過鏡子了。」

  幽無命偏頭看她,薄唇一動,眼睛裡浮起一絲懊惱。

  他和桑不近難得在一件事上有了默契——藏起一切會反光的東西,不叫桑遠遠看到她自己的臉。

  中毒之後,她的額頭上慢慢映出許多黃圓點,漸漸漫成了一隻蛾子的形狀。

  女子不是最在乎容貌嗎,他們怕她難過。

  他把她的腦袋摁在了身前,低低地道:「反正看久了也就那樣,我原也沒覺得你有多好看,如今也沒覺得多難看。沒什麼區別。」

  桑遠遠抬眼睨他:「騙子。你不是說,要告訴雲許舟我才是你心愛的女人麼,見了她為何不說?就是嫌棄我難看。」

  幽無命嘴角一抽:「……不是,我沒有。」

  那女人一進來就像個刻板老醫者一樣叫他要節制,這,叫他還怎麼說?他能怎麼說?還有,對著雲許舟那樣的女人,讓他怎麼翻那陳年舊賬?還不如直接到外面去打一架來得實在。

  幽無命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好似塞了一團亂麻。

  平時遇到這種理不清的狀況,他通常便是拔出刀來,一刀下去,清靜了。

  可是如今面前的是個寶貝病疙瘩,他糾結了半天,只覺麻爪。

  桑遠遠彎著眼睛,沒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神情。她擅自把『喜歡』給升級成了『心愛』,幽無命竟然絲毫也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妥,丁點細微的抗拒神色也沒有流露出來。

  若是早一陣子這般試探他,他肯定會吊起眼睛道——『心愛的女人?想瘋了你的心吧小桑果!』

  「幽無命,」她抓住了他的衣領,凝望著他,「萬一沒找到不凍草,我就只有三天,不,兩天半可活了。」

  幽無命臉色一沉:「不可能。」

  「萬一呢。」

  「沒有萬一!」他冷硬地說道。

  「這樣好不好,這兩日,我說喜歡你的時候,你也說喜歡我。」她望著他。

  幽無命的眼神很明顯地慌亂了一瞬。

  他急急轉走頭,臉色變得古怪極了。

  她不依不饒:「答應我嘛,說不定,你這一輩子,也就說這麼兩天……兩天而已。」

  他猛地轉回頭,道:「呵,你要是敢死,我找一千個女人來寵幸。兩天?我夜夜笙歌,我換著……」

  她貼上了他的唇,阻止他的叨叨。

  輕柔一吻之後,她微笑著說道:「幽無命,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他的表情崩裂了,臉頰不自覺地輕微抽搐,喉結快速滾動,半晌,乾巴巴地憋出一個字。

  「嗯。」

  又憋了一下:「喜歡。」

  她笑得沒了眼睛,把臉頰蹭了過來,和他臉貼著臉,拱來拱去。

  「行了,」幽無命捉住她的肩膀,把她移走,「你是想毒死我嗎。」

  她笑著,又往他身上拱:「對呀!」

  玩鬧時,不小心動作大了些,她捂了下胸口,又噴出一口血。

  幽無命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也不會再遇上第二個一邊吐血一邊還能咯咯大笑的蠢東西了。

  ……

  桑不近和雲許舟乘著一架雪橇趕了過來。

  六條毛茸茸的大白狗拖著雪橇,外形有點兒像薩摩耶,不過頭頂生著兩隻尖尖的硬角,眼睛是綠色,額心還有火焰形狀的藍色印記。

  紅衣桑不近與白衣雲許舟並肩坐在雪橇前頭,一個飛旋,滑過五丈冰雪,又穩又准地停到了雲間獸車前方。

  「上來!」雲許舟招了招手。

  幽無命用大罩衣把桑遠遠一裹,輕飄飄地抱著她掠出車廂,落到雪橇裡。

  「喲,看不出來,還有幾分身手!」雲許舟挑眉笑道。

  幽無命陰陰地冷笑:「你看不出來的事情多了去了。」

  雲許舟哈地一笑,手中雪鞭一揚,雪橇便貼著地面飛了起來。

  不過十幾息的時間,這架呼呼作響的雪橇便掠出了雲都。微藍的光芒映照著半邊天幕,地上的白雪也隱隱發光發藍,像是置身童話世界。

  桑遠遠倚在幽無命胸口,看著坐在前方的一紅一白兩個『佳人』,心中詭異地升起了濃濃的滿足感。

  「這裡真好,」她喃喃道,「又漂亮,又暖和。」

  雲許舟的臉色微微一變。

  「毒性加深了!」她回頭一看,見桑遠遠臉上的黃斑果然淡了下去,小臉變得紅潤,兩隻眼睛黑油油的,好像裝了兩汪飽滿的清泉。

  「我可以把這件衣裳脫了嗎?」桑遠遠指了指身上的毛絨大罩衣。

  「不可以。」雲許舟嚴肅道,「脫了你會凍死。」

  桑遠遠慢慢張開了嘴巴,有些難以置信。

  她知道,被活活凍死的人,在臨死之前其實是會感覺到熱的,他們會自己脫了衣裳,面帶滿足的笑容。

  「賣火柴的小女孩嗎?」她喃喃自語,垂下了腦袋。

  幽無命狠狠攬住了她的肩膀。

  她揚起紅潤的臉蛋,笑道:「所以我現在感覺這麼幸福,其實是因為我快要死了嗎?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身邊還有關心我的哥哥和姐姐,有夢幻一樣的景色,就這麼死去,其實也沒有什麼遺憾。」

  桑不近心如刀絞,完全沒留意到自家小妹說漏了嘴,提了『哥哥』。

  雲許舟瞪大了眼睛,極慢極慢地轉向前方,取出隨身佩戴的冰晶玉鏡,偷偷照了又照。

  她,居然被鳳雛的妹妹,錯認成了男人?!她哪里長得像男人了嗎?!

  她壓根就沒把『哥哥』這兩個字往桑不近頭上安。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桑不近都比她有女人味一百倍。

  雲許舟抑鬱了。她暗想,『等到解決了這件事情,定要讓鳳雛替我好生拾掇拾掇。』

  心中著實是有幾分委屈——她政事繁忙,穿衣打扮自然只能怎麼方便怎麼來,不想居然被錯認成了男人,難怪都二十好幾了,始終無人上門求親。

  一想起求親這事兒,她不禁又記起了五年前乾脆利落地回絕掉的那門親事。當時,世人皆知幽州世子體弱多病,自小養在深閨,生得就像個女娃娃,空有一張好面皮。老幽王替世子求娶她這事兒,差點沒把一家子姐妹都給笑暈了——哪有小白兔娶大灰狼的嘛!

  誰能想得到,幽無命那個男人根本就是個黑瓤的。

  雲許舟歎息著搖了搖頭,道:「放心吧,有我在,死不了。鳳果妹妹,你可是看錯人了,我,雲州攝政王雲許舟,和你一樣,是女子,當初,我還拒絕過大名鼎鼎的幽無命。」

  桑遠遠忽然聽見幽無命的名字,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

  幽無命冷笑:「你以為幽無命能看得上你麼,雲州攝政王。」

  雲許舟哈地一笑:「我又不喜歡他,要他看上作甚。你替旁人操個什麼心,你以為你是幽無命嗎?」

  幽無命:「……」不好意思正是本尊。

  在他發作之前,桑遠遠及時摀住了他的嘴,道:「不要吵架,你們都是很好的人,都會得到幸福的。」

  一碗雞湯灑出去之後,無論幽無命還是雲許舟,都沒辦法往下接了。

  雪橇順順當當就駛進雪山,停在一處望不見底的斷崖前方。

  「還算你們運氣好!」雲許舟停好了雪橇,取出一圈巨大的硬索,釘進了雪下的山壁中,道,「前幾日我那弟弟舊疾發作,得靠冰魄寒晶續命,我尋了一處洞窟,裡頭正好有兩株不凍草。」

  「早不說!」桑不近垮下緊繃了許久的肩膀,佯怒道,「害我擔憂一路!」

  雲許舟回眸一笑:「這回該記憶深刻了吧?往後啊,多信我一些,我雲許舟答應你的事,哪一件不給你辦得妥妥的?瞅瞅你那三天兩頭沉不住氣的模樣,嘖,日後等你嫁了人,我可還得替你操著心!」

  桑不近給她說得一懵。

  「雲許舟,」他問,「你這輩子難道就真不嫁人了?」

  雲許舟嘿地一笑:「男人有什麼好的,他們能做的事,哪一樣我做得不是更好?」

  桑不近笑道:「你這性子,誰也沒法把你當女人。」

  雲許舟自嘲地攤攤手:「我若真是男的倒好了,娶了鳳雛你,彼此省心。」

  桑不近淡定地轉開了臉:「怎麼還沒好。」

  「切,還害羞。」雲許舟把手中的冰鎬一扔,拍拍手,「好啦!」

  她走上前來,從幽無命懷裡搶走了桑遠遠。

  雲許舟的胳膊很有力量,她單手攬著桑遠遠,另一隻手抓著懸索,靴子在山壁上踢蹬幾下,便帶著她滑下了百來丈距離。

  再往下,風更大了。

  雲許舟用身體替桑遠遠擋了風,見她臉上絲毫也沒有驚慌害怕,忍不住笑道:「你倒好,身子骨雖弱些,卻也是個外柔內剛的,像我們雲家的孩兒。你叫鳳果對吧,倒是比你姐姐叫人省心多了!」

  桑遠遠:「……」

  她果斷岔開話題:「方纔聽你說起雲州王的舊疾?」

  雲氏這一代只有一個男丁,便是如今的雲州王,雲許舟的親弟弟雲許洋。體弱,有腿疾,還得靠冰魄寒晶續命,當真是最慘王者。

  雲許舟淡然一笑:「雲氏血脈被詛咒了,但凡男子,不是意外夭折便是體弱多病,哪一日我這個弟弟若死了,那才叫一了百了,省得見天的提心吊膽。」

  話雖這樣說,桑遠遠卻感覺到了她強行壓在心底的恐懼,她其實,非常害怕失去親人。

  「回頭,我給他看看。」桑遠遠道。

  雲許舟『噗哧』一笑:「你呀,泥菩薩過河,還惦記著普度眾生。」

  桑遠遠也笑了起來,也沒解釋——現在說替旁人看病,確實為時過早。

  說話間,目的地到了。只見雲許舟乾淨利落地把手在懸索上一勒,立刻就止住了下墜,她重重蹬一腳山壁,藉著蕩回來的力道,手一鬆,落入峭壁上的洞窟中。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圓溜溜的五彩石,放在冰壁上敲了敲。

  便見這石頭『卡嚓卡嚓』地響著,顏色由淡轉深,越來越透亮,煥發出五色光芒。

  桑遠遠看呆了。

  「冰靈之心。」雲許舟道,「沒見過吧,我們雲州的好東西,都帶不出去,運到外面便化了。」

  很快,那塊冰靈之心就像個燈泡一樣,熠熠生輝。

  五色光芒在冰洞的堅冰上折射,原本烏漆嗎黑的洞窟立刻就成了夢幻國度,冰稜上反射著光芒,像是冰中仙境。

  「走吧!」雲許舟扶著桑遠遠往前走,道,「我順便再給雲許洋採些冰魄寒晶備用,省得下次突然說死又要死。」

  桑遠遠看著這個自信滿滿的女子,心中感覺安穩熨帖。

  這般可靠的人,誰能不喜歡呢?

  和她在一起,要人性命的毒素,彷彿也變得不值一提。

  就在桑遠遠心中安全感爆棚的時候,變故突然發生了。

  只見遍地五彩光芒之中,忽然鑽出了密密麻麻的透明長蛇。它們彷彿是冰雕的,能夠透過表皮,看到紫紅色的內臟。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別亂動,我來處理!冥冰蛇有劇毒,沾上一絲也會有巨大的麻煩!通常它們只會潛在冰層底下,極難遇到,怎麼偏偏今日就炸窩了,這麼多!」

  她小心翼翼地從腰間取下盤好的雪鞭,反手一震,雪鞭上便燃起了赤色明焰。

  那些透明的長蛇根本不懼火焰,它們『嘶嘶』地叫著,曲起身子,緩緩包抄過來。

  雲許舟單手護著桑遠遠,揮動雪鞭阻止冥冰蛇靠近,小心地尋著機會,以鞭為劍,扎入冥冰蛇的七寸,渡入明火,將發黑捲曲的蛇身甩到洞壁下。

  「這些東西,最是狡猾。」她道,「若是不能一擊擊殺,它們便會瘋了一般把蛇血往我們身上灑,還得防著噴吐蛇液……」

  恰好有一滴雪白的冰液悄悄從上方襲來。

  雲許舟嘿地一笑,揮動燃著明焰的雪鞭,將這滴蛇液擊落。

  「看見沒有,這些東西!嘿!不是我吹牛,遇上冥冰蛇炸窩,還敢帶著你往裡闖的,整個雲境就我一個!」

  她『呼呼』地甩了幾下雪鞭,將一圈透明的毒蛇逼退少許。

  「只怕是得耽擱些時間了。」雲許舟頗有些懊惱。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冷進骨縫的低笑。

  幽無命跟來了!

  桑遠遠快樂地轉過頭,彎起了眼睛。

  只見他沉著眉眼,反手出刀,壓在身側,唇角浮起冷笑:「蛇而已。」

  雲許舟道:「切莫大意,蛇血、蛇液沾不得,還有,千萬不要弄碎洞壁上的冰稜,此地的寒冰,牽一髮動全身,一點小的破壞,很可能引發冰體崩塌!即便是我這靈明境五重天的修為,也需……」

  雲許舟怔住了。

  眨眼之間,只見幽無命已走到了前方,她甚至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動的手,什麼時候出的刀。

  幾道殘影彷彿還留在冰道上,週遭的冥冰蛇卻已死得明明白白,每一條蛇都被刀風從正中間一破為二,陳屍左右洞壁之下。蛇血頃刻結了冰,沒漫出一尺距離。

  幽無命站在殺戮通道的對面,漫不經心抬起手來,招了招。

  雲許舟:「…!!!」

  忽然想嫁人了!

  問題是,上哪去找這樣的男人!

  「鳳果,」雲許舟鄭重其事,「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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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0:12 |只看該作者
第42章 她是他的鞘

  「你夫郎,可有兄弟?」

  桑遠遠差點兒『噗哧』笑出了聲。她緩了緩,淡定道:「他沒有兄弟,我倒是有一位兄長,長相與我有好幾分相似,品性上佳,很有本事,且頗懂女兒心,尚未娶親。」

  雲許舟『哈』地笑出了聲:「好哇好哇!鳳雛竟是一直藏著掖著,不向我提及你們還有位好兄長!她難道是怕我覬覦人家麼!好一個鳳雛,我拿她當最好的朋友,她竟是防賊般防著我!」

  桑遠遠:「……」好像好心辦了個壞事的樣子。

  她趕緊咳了咳,道:「不是這樣的,他是捨不得你,對,捨不得你。你若是嫁了人,他該多寂寞啊。」

  雲許舟哼道:「既然如此,鳳果你還非得給我牽個線搭個橋,讓我與你兄長處處看看了!若是合適,我便做你們嫂子,氣死鳳雛這個沒心肝的!」

  桑遠遠:「……我覺得可以。」

  此刻,幽無命已走到了通道前端。

  桑遠遠隔著滿地蛇屍,微笑著望向他。

  只見他一副高冷的模樣,緩緩收刀,目中無人地轉過身,逕直走向冰窟深處。

  『扮、冷、酷。』她心說,『尾巴都快翹上天了!』

  「來,我們走。」雲許舟攙住桑遠遠。

  剛走出兩步,忽見冰縫之中又竄出了一條透明的冥冰蛇,蛇口一分,凌空撲了出來,兩粒毒牙直直扎向雲許舟脖頸。

  此刻,雲許舟正將雪鞭盤回腰間,一時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桑遠遠也只來得及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忽見一道紅光掠來,綾羅飛揚,桑不近像慢動作一般,身體倒掠,橫空,仰頭,揚手,一把就捏住了冥冰蛇。

  他站定,挑著眉,沖雲許舟得意一笑。

  金鳳好似要順著眼尾飛入鬢中。

  雲許舟被她的美貌晃得暈了暈,她忽然覺得也未必非得與男子成親,其實像鳳雛這樣的女人看起來也……

  她及時止住了這個嚇人的念頭。

  「小心!嘶——」桑遠遠瞪著不著調的大哥,睜圓了眼睛。

  桑州大約沒有蛇這種生物,桑不近常識不足,竟是大大咧咧捏住蛇的中段,被它旋過身,一口叼在了手背上。

  他反應倒是快,火靈蘊爆起,抓住蛇頭,將它從手背上摘了下來,狠狠捏碎了腦袋。

  只見他的手背上已留下了兩枚小小的牙印,血珠湧出來,泛起紫黑色。

  雲許舟抓起了桑不近的手,張口便要替他吸出蛇毒。

  桑不近微笑著,撥開了她的腦袋,勾下頭,自己吮住手背,將那些紫黑色的血液吸出來,吐到一旁。

  唇上染了血,抬眸看人時,更添了一重昳麗。

  「小事情。」桑不近偏了偏頭,「走!」

  雲許舟又是一怔。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眼前這個該死的女人,怎麼就這麼迷人?

  「鳳雛,」雲許舟道,「你不要再往前了,就留在此地靜心入定,這冥冰蛇毒厲害得很,不可小覷。」

  桑不近紅袖一揚,笑得肆意非凡:「雲許舟,我這體內的烈焰,最克魑魅魍魎!」

  雲許舟沒有再勸。

  此刻最要緊的畢竟是那金冥雪蛾的毒。蛇毒雖然也麻煩,但及時吮出毒血,倒也可以稍稍押後處理。

  三人緊走幾步,追上了前方的幽無命。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拐角處,不知道在想什麼。

  「怎麼不走?」桑不近問道。

  幽無命回過頭,目光頗有些一言難盡:「……看不見路。」

  雲許舟有些想笑,繃住了唇,將冰靈之心拋給了他:「勞煩尊駕走前面了!既有冥冰蛇炸窩,前方少不得還會遇到冰蠍、蠹蟻,請務必仔細腳下。」

  幽無命接過冰靈之心,饒有興致地拋了兩下,然後信手托著,拎著刀,將前路清理得乾乾淨淨,連冰面上凸起的冰刺都沒有放過。

  再往前行,只見無數冰窟窿縱橫交錯,冰稜倒垂,處處都不似活路。冰靈之心的光芒向前一照,只見滿目光怪陸離,冰風陣陣,在冰洞中迴旋,彷彿萬鬼齊哭。

  一到這裡,便像是踏進了一個冰霜萬花筒裡面,根本無法分辨前後左右。

  幸好有雲許舟指路。幽無命在前方開道,將那危機四伏的冰洞輕易地碾成了坦途。

  桑遠遠只覺更加熱得慌。

  她的心臟『通通』直跳,面前五色斑斕的冰光開始泛起金色,隱約見著一列漂亮的金蛾子自冰窟深處緩緩撲扇著翅膀飛出來,到了幽無命身邊,它們像是避瘟神一樣遠遠躲開。

  「蛾子來了。當心!」她急忙提醒。

  只見那列金色小飛蛾飄到近前,彷彿被雲許舟燙到一般,斜斜飄掠到一旁。

  雲許舟道:「無妨,金冥雪蛾其實是那冰魄寒晶的伴生毒素,只因冰川至純至靈,催生許多靈物,從而助這毒素幻出了金蛾的形象,只有身體極虛弱的人,才會被它們趁虛而入。我常年替雲許洋採集冰魄寒晶,這金冥雪蛾見了我都怕,會自覺繞道。」

  雖然她很篤定,但桑不近仍然忍不住揮著兩道寬大的紅袖,驅趕這些看不見的毒精靈。

  一次就怕了!

  他雖著女裝,但並不會模仿女子嫵媚。舞動起來,便是英姿颯爽的模樣,一身紅衣映在雲許舟的臉上,她忍不住歎了聲:「鳳雛,你兄長若是如你這般,那我嫁定了!」

  桑不近:「……」該死,小妹對這個女人說了什麼?!

  「再過一道彎,便能看見冰池了。」雲許舟道,「此地沒有旁人踏足過的痕跡,兩株不凍草必定還在原處。」

  桑不近鬆了口氣,唇角微勾,眼尾泛起了紅色。

  「退。」幽無命的聲音忽然冷冷從前方傳來。

  三人心中一驚,定睛望去。

  只見正前方的冰通道正中伏著一隻異獸,將去路徹底堵死。

  「冥龍!」雲許舟輕輕吸了口涼氣,壓著聲音道,「不能打,退!」

  一向鎮定的聲音竟是隱隱有幾分發顫。

  桑遠遠定睛望去。

  眼前的異獸極不尋常,與那冥冰蛇一樣,它通身也是透明的,骨骼與內臟,亦是顏色稍微淺白一些的冰霜色,與週遭嶙峋的冰刺融為一體。

  它生著三角形狀的蛇頭,足有磨盤大小,頭頂立著赤紅的巨冠,耳旁排著兩列尖角,一條紅信『嘶嘶』地探出,口中清晰可見四排鋸齒狀的獠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並非盤踞在道路正中。它的身體整個是沉在冰面之下的,盤起的身軀和尾部,正在洞窟四壁的堅冰之中緩緩遊走。

  就像在水中游弋一般,這冥龍,竟是在冰下行動自如!

  沒辦法打。

  一旦打起來,它隨意一個動作便會引發冰體傾崩!

  「不要驚動它。」雲許舟道,「我來想辦法繞路。」

  剛退出一步,桑遠遠忽感天旋地轉,一陣咳意翻騰而起。她急忙重重用手摀住了嘴巴強行嚥下咳意,只覺鼻腔一熱,一串血沫自鼻子裡飛濺出來,灑到了三尺之外!

  血腥的味道驚動了冥龍。

  它猛地向前一躥,頓時地動山搖!

  這冰川,果真是牽一髮而動全身。

  雲許舟長眉一橫,厲聲道,「沒辦法了,前面那個,盡你所能將冥龍拖在原地!鳳雛,替我開道,護著鳳果強闖進去!」

  字字清晰,聲音極冷厲,極沉穩。

  既已驚動了冥龍,這個冰窟必定保不住了。冰窟一毀,裡面的不凍草自然也會被毀去。

  時間不等人,只能冒險闖進去,強行取了不凍草救桑遠遠的命。

  幽無命身形一掠,頂了上去。

  雲許舟將桑遠遠往肋下一裹,手中雪鞭蕩出,捲住遠處一枚巨大的冰稜,借力飄起,貼著冥龍額側的利角,險險滑了過去!

  冥龍搖晃腦袋,用耳旁利角扎向雲許舟。

  桑不近後一步趕到,揚起紅袖,手中燃起明焰,一掌拍在了龍角上。

  它想要回頭攻擊,稍薄的下頜卻忽然被一柄長刀刺穿,身形略顯單薄的白袍男人輕描淡寫地舉著刀,強行將它的腦袋轉了回去。

  雲許舟攜著桑遠遠,輕盈地落在了冥龍的腦袋後方。

  足尖剛一踏上實地,便見眼前堅冰橫飛,一條爬滿了倒刺的龍尾從腳下直直躥出!

  雲許舟雪鞭一蕩,捲住龍尾,借力一甩,將二人的身軀拋向半空。

  這裡尚未被幽無命清理過,洞頂上高懸著無數寒光閃爍的冰稜,雲許舟將桑遠遠往懷中一護,用自己的脊背替她擋下了來不及躲避的冰稜尖端。

  只聽『嗤嗤』幾聲輕響,冰窟中瀰漫起了新鮮的血腥味道,雲許舟的背上洇開了條條血痕。

  冥龍尾繼續翻捲著襲來。

  雲許舟用腳一踢,借力倒飛。

  桑遠遠感覺到她的身體重重顫了下。

  必定是那龍尾扎穿了她的靴子,傷到了她的足底。

  桑不近到了。

  他雙掌燃著明焰,生生抓住了冥龍尾,回頭吼道:「走!」

  雲許舟一息也沒有耽擱,她抓緊桑遠遠,向前飛掠。

  一過拐角,便有一陣不知是冷是熱的冰霧迎面撲來,朦朧霧氣之後,儼然是一汪雪泉。

  桑遠遠一眼就看見那泉底冒出兩枚尖尖的筍狀物,通體雪白,泛著瑩潤的微光。

  一縷金色的氣息自筍尖冒了出來,順著雪泉底的氣泡,咕嚕咕嚕往上浮,一離開雪泉,便幻成了一隻金色的小蛾子,搖搖晃晃往外飛去。

  「這便是冰魄寒晶?好神奇!」桑遠遠抽空讚了一句。

  雲許舟哈地一笑:「鳳果你當真是置生死於度外!到了此地,居然不先問不凍草在哪裡!」

  桑遠遠微笑道:「因為有你在操心,所以我自然就不操心咯。」

  雲許舟搖著頭,帶著她緊走幾步,到了雪泉邊,示意她看腳下。

  桑遠遠低頭一看,只見兩枚細長的青草生在雪泉上,琉璃的材質,可以清晰地看見碧色的汁液在草莖之中緩緩流淌。

  「不凍草無法帶到外面,所以非得帶你進來。」雲許舟捲了捲衣袖,蹲到不凍草邊上,示意桑遠遠咬破草尖,將草中的汁液吸入腹中。

  桑遠遠不假思索照做。

  咬破草尖,只覺一股清新至極的氣息衝上腦門,仿若回春。

  輕輕一吮,便有清涼至極的汁液流入口中,味道有些像薄荷,質地像是夾了冰渣的果凍,異常可口。

  「兩株都喝掉,別浪費!」雲許舟交待。

  不凍草的汁液衝入腦門,桑遠遠立竿見影地感覺到了體內的變化。淤積在眉心的奇異疲倦感被逐出體外,眼睛霎時明亮了起來,幾個呼吸間,肺部的積熱便被呼了出去,胸腹一陣清爽,體內沉寂多時的木靈蘊又重新活泛了起來。

  成功解毒了!

  失去碧綠的汁液之後,不凍草變成了透明的吸管模樣。

  「好了,速速離開。」雲許舟此刻已取好了池底的兩枚冰魄寒晶,收在腰間的大皮袋中。

  四周搖晃得更加厲害。

  不斷有冰稜自洞頂晃落下來,它們就像倒懸的刀,若是落在身上,非得扎出一個兩頭透明的窟窿不可。

  雲許舟緊抿著唇,帶著桑遠遠向外跑。

  解去了金冥雪蛾的毒素之後,桑遠遠只有一個感受——冷。

  雖然冷,她卻是果斷脫掉了身上那件礙事的雪獸絨大罩衣,凝著眉眼,替雲許舟盯著前方將墜未墜的那些冰柱子。

  「左。」

  「右。」

  「退。」

  地面也開始塌裂。

  雲許舟的雪鞭捲著那些暫時還算穩固的冰稜,借力在破碎的冰面上飛掠。

  滿目冰霧。

  前頭的冰通道中轟隆有聲,雲許舟放聲喝道:「我們出來了,掩護我們,準備撤退!」

  她斜斜飛掠,轉過拐角。

  只見幽無命懸在半空,頭髮披在身後,翻飛舞動,一隻手摁在冥龍的頭頂,道道青色的靈蘊自他的身體中湧出,轟入冥龍體內,在那堅冰般的龍軀中震盪迴旋。

  龍頭已變成了木頭一般的材質,龍軀和龍尾的掙扎更加激烈,桑不近死死摁著龍尾,將它抻直。

  冥龍中段在冰層內扭動,陣陣恐懼的冰川斷裂聲從四面八方襲來。

  「靈耀境五重天以上,屬木。年輕俊俏。」雲許舟目光微直,語氣淡定,「幽州王,幽無命。久仰大名。」

  「走。」幽無命言簡意賅。

  雲許舟甩了甩頭,拋掉心頭震撼,護著桑遠遠,掠過被木化了一半的冥龍身側,急急向洞外飛掠。

  桑不近扔下龍尾,追了上來。

  冰窟晃動得更加激烈,轟隆聲不絕於耳,整座巨川,彷彿已在傾塌。

  腳尖點過之處,大塊小塊的碎冰向下底下無盡深淵墜去。

  桑遠遠回頭去望,視野中只有一片冰霧,以及偶爾冰稜墜下閃爍的寒光。

  「幽無命——」她焦急地喊。

  雲許舟很鎮定地揮開眼前的雪:「呵,還真是幽無命啊。」

  不知在冰霧中穿行了多久,終於,呼吸一暢,看到了天光。

  懸索在半空晃蕩,雲許舟抓緊了桑遠遠,飛撲出崩塌的洞口,向下掠了近一丈,才猛一下攥到了懸索。

  她踢著震顫不休的冰川山壁,迅速向上攀爬。

  桑遠遠焦心不已,眼睛死死盯住那正在破碎的冰窟。

  桑不近已出來了,幽無命卻始終不見蹤影。

  「幽無命——幽無命——」

  眼見雲許舟已帶著她攀到崖頂,滾到雪堆裡仰著喘氣,幽無命仍是不見蹤影。

  桑遠遠撲到了斷崖邊上。

  「小妹當心!」

  此刻冰川地震仍未停止,她伏在斷崖邊,雙手緊緊抓住那道懸索,急得眼泛淚花。

  轟隆聲愈烈,只見一陣白霧從那破碎的冰窟捲了出來,它已徹底塌掉了!

  桑遠遠只覺心臟都停了下來,她抓著懸索,難以置信地望著下方。

  忽有一道白影掠了出來。

  黑髮迎風翻飛,男人單手攥住懸索,輕輕巧巧便開始向著上方飛掠。不過三兩個呼吸間,他便輕飄飄地來到了近前,乾脆利落地騰身而起,穩穩站在了崖頂。

  桑遠遠一時沒反應過來,仍伏在地上,只來得及慢慢轉頭去看。

  便看見幽無命一臉見了鬼的神情,瞪著她,大聲控訴:「小桑果!這麼冷,你為什麼要趴在地上!」

  他疾走兩步,蹲在她的面前,饒有興致地歪著頭看她。

  「小桑果,你在哭什麼?」他的唇角浮起大大的笑容。

  桑遠遠狼狽地抬手去抹眼睛,她方才情急之下抓了滿手冰雪,這一抹,全糊在了臉上。

  幽無命笑得跌坐在雪地裡。

  他笑夠了,才抓著她的肩膀,想要扶她起來。

  一下卻沒能扶動。

  「鬆手。」他好笑地用兩根手指拎起她的袖口,抖了幾下。

  桑遠遠這才發現自己仍牢牢攥著懸索。

  「……」

  「小桑果!」他微微躬著身,把一張可惡的俊臉湊到她的面前,「你是在擔心我,你怕我死了,讓你做寡婦,是也不是!」

  她把臉轉向另一邊。

  「想什麼呢!」幽無命道,「我說了,我死時,定會帶上你!」

  她繼續轉向另一邊,笑著又抹了下眼睛。

  幽無命身影一閃,堵住了她。

  他收起了嬉皮笑臉,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撫了撫她的額心。

  她心尖一悸,抬眼去望。

  只見他眼神專注,一對幽黑的眸子定定地盯著她的額頭,正在異常仔細地檢查。

  薄而紅的唇微微抿著,彷彿屏住了呼吸。手指自她額心滑下,漫不經心地挑起了她的下巴,一絲不苟地左右察看。

  她的心忽然便多跳了兩下。

  她覺得,這一刻的他,讓她一點也不好意思親過去。

  明明是親慣了的人。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嗎?

  幽無命感覺到了什麼,盯著她泛紅的臉蛋,眉頭一動:「咦?」

  正要開口說話,忽然聽到身後傳來雲許舟的聲音:「不好,蛇毒發作了!」

  桑遠遠急忙回神,望向後方。

  只見桑不近倚在雪橇上,大口喘著氣,臉色白得像雪。

  幽無命攬住桑遠遠,掠進雪橇。

  雲許舟一刻也不敢耽擱,揚起雪鞭,催動六條大白狗撒蹄飛奔起來。

  「無事,」桑不近懶懶地倚靠在一旁,唇角還沾著血漬,笑得風華絕代,「死不了,慢點,別摔了,當心些。」

  雲許舟偏頭盯了他一眼,視線差點兒便粘在了他的臉上。

  她發現,這一刻的鳳雛,當真是迷人極了,遠比方才幽無命殺蛇的時候更叫人心尖發癢。

  『完了,』雲許舟心道,『我怕是喜歡女人。』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開頭,專心驅車。此刻她也顧不上理會幽無命掉了馬甲的事情,只憂心著鳳雛的毒傷。

  雪橇貼著冰雪飛掠,轉眼間,便回到了雲都。

  此時夜深,街頭無人。

  淡藍的光芒灑遍冰雪之城,只可惜誰也無心欣賞美景。

  雲許舟驅車掠入王宮,在那冰雪之城裡滑翔片刻,終於『刷』一聲停在一間美輪美奐的宮殿前。

  「將鳳雛扶入我的寢殿,我即刻去取蛇藥來治她。」

  幽無命上前把桑不近抓了起來,拖著他踏上冰雪台階。

  桑遠遠憋了一路,直到桑不近被幽無命扔進一堆銀絲被褥中時,終於『噗嘰』一下,扔出一朵太陽花。

  太陽花晃著根須,爬到桑不近的臉上,垂下蔫蔫的花盤,衝著桑不近那張艷色迫人的臉蛋開始吐口水。

  桑不近掙扎著撐開了眼皮。

  一抬眼睛,便看見這麼一個鬼玩意罩住視野,非常可疑的粘液滲了出來,拖出粘稠的絲,衝著他的嘴巴往下滴……

  「嗷啊——」

  滴了個正著。

  桑不近想要撲騰,被幽無命一把摁住頸脈。

  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張嘴。」

  桑不近想要寧死不屈,卻被幽無命捏住下頜掐開了嘴巴,對準大臉花的花盤,接了個盆滿缽滿。

  雲許舟取了蛇毒跑回來時,看見桑不近已經爬了起來,坐在床榻邊緣,臉色碧綠,一聲接一聲打飽嗝,時不時唇角還會冒出一個小小的綠泡泡。

  雲許舟倒抽一口涼氣:「這……」

  桑不近抬起眼皮,有氣無力地看了她一眼,扁了嘴:「你拿個解藥需要去那麼久嗎!」

  雲許舟:「……」

  小心翼翼地遞上解藥,被桑不近一把拍飛。

  「用不著了!我已經好啦!」

  氣哼哼的模樣,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雲許舟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桑遠遠:「鳳雛她這是……」

  桑遠遠得意地笑了:「我治好的!」

  雲許舟倒抽了一口涼氣:「所以鳳果方才說,替我弟弟看病……」

  桑遠遠點點頭:「我先看看,倒是未必能治。」

  她一直覺得雲氏男丁滅絕這件事很不對勁,似有蹊蹺。

  雲許舟呆了半晌,忽然苦笑了下:「幾百年了,若能治,雲氏也不會走到今天。請隨我來。」

  桑不近不顧蛇毒初癒,綠著臉,拖著沉重的腳步跟在後面。

  桑遠遠覺得他是想要看著別人也受大臉花一頓折磨,好尋求心理平衡。

  雲王宮之中的侍衛有男有女,好幾位衣領上紋著金繡的高階侍衛都是女子。桑遠遠心想,照理說,姜雁姬當家十年,也該有那麼一點女子興起的景象,然而並沒有。

  雲許舟很快就把桑不近一行帶到了一間樸實無華的大殿外。

  她停下腳步,有些糾結地望著幽無命。

  裡面那個畢竟是雲州唯一的獨苗苗了,若是幽無命當真如傳言那樣瘋,難保會不會……

  「無事,」桑不近綠著臉道,「小妹就是幽無命的鞘。」

  話一出口,自己便發現不對勁了,恨不得自甩兩個耳光。

  幽無命挑高了眉毛和唇角,一臉壞笑藏都藏不住。

  「鞘啊。」他斜眼看著桑遠遠笑。

  桑遠遠:「……」我假裝完全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

  幸好雲許舟也聽不懂多餘的意思,她只當鳳雛是替幽無命這個瘋子作保,遲疑片刻,便將人讓進了雲州王的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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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0:30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日後你有我

  看見雲州王雲許洋的霎那,桑遠遠的眼睛不禁微微一亮。

  他非常年輕,皮膚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眉毛和嘴唇都淡淡的,極瘦,坐在木輪椅上,披著一件紋了金線的絲質黑袍,正伏在高高的案桌後面認真地看公文。

  好一個病弱美少年!

  「姐?」雲許洋聽到動靜,抬起了頭。

  二人自幼失怙,雲許舟長姐似母,進弟弟寢殿是從來不打招呼的。

  「小洋,來。」雲許舟道,「讓鳳果看看你的病。」

  雲許洋搖頭苦笑:「姐,還沒死心哪?有功夫替我尋醫,不如趕緊把那虐殺女子的狂徒給抓了,以免更多人受害。」

  雲許舟欣慰道:「小洋近日當真是長大了。第一次開始做事,也不要太勞累,顧好身體才最要緊。」

  「睡不著,」雲許洋道,「又死了一個,仍是一邊被玷辱,一邊活活掐死的,身上全是錐扎的傷,同樣的手法。」

  聞言,雲許舟眉間頓時染上一抹厲色:「又有新的受害者!」

  雲許洋歎了口氣,將手上的卷宗隔著案桌遞了過來,雲許舟立刻接到手上看了起來。

  匆匆掃過一眼,雲許舟抬起眼睛,怒而拍桌:「滅絕人性!喪盡天良!最可恨的是,每次總有人替這兇徒善後,將線索盡數消滅,尋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有這般好本領,竟是為虎作倀用的麼!」

  她回過身,施了個拱手禮,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小弟就拜託鳳果妹妹了,有什麼問題只管問他,不必與他講什麼虛禮,叫他小洋便可。」

  她望向雲許洋:「鳳雛你認得,這位是她妹妹鳳果,通醫理,她讓你做什麼你便老實照做。」

  說罷大步踏出寢殿。

  雲許洋從滿桌案卷中抬起了俊秀的臉龐。

  視線落到桑遠遠臉上,目光頓時微微一亮,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後知後覺地說道:「好,我必全力配合鳳果姐姐。」

  幽無命的臉又冷了三分。

  雲許洋笑吟吟地望向桑不近:「鳳雛姐姐好!」

  又轉向幽無命:「這位哥哥是……」

  幽無命用惡狼望向小綿羊的眼神盯了他一眼,薄唇微挑:「叫姐夫。」

  「哦,姐夫好。」雲許洋乖順地垂下了頭。

  幽無命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懶懶散散上前兩步,坐到了案桌上,拿起雲許舟方才拍在桌上的卷宗,饒有興致地挑著眉看了起來,津津有味的樣子。

  見他自己找到了事做,桑遠遠便上前推動木輪椅,把雲許洋送到了雲榻上。

  少年有些害羞,垂著頭,耳朵尖微微發紅。他利落地爬上雲榻,自己搬動無法動彈的雙腿,端端正正地躺了,頗有三分侷促的樣子。

  他忍不住看了桑遠遠好幾次,臉上的笑容愈發羞澀。

  「果姐姐,你真好看,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好看的女子。」聲音有一點點發飄。

  桑遠遠一怔,望向他,見他笑彎了一雙眼睛,看不見眸中的光。只看那臉龐與笑容,倒滿是少年人單純無邪的樣子。

  她便也笑道:「小洋也生得十分漂亮。」

  雲許洋是有修為的,很低,靈隱境二重天。

  桑遠遠讓他放鬆心神,不要有任何下意識的抵抗。

  雲許洋點頭應下,乖乖地閉上眼睛。

  桑遠遠拉過一張大木椅來,靜心入定。

  雲許洋屬水,水屬性的修行者,靈蘊是黑色——與想像中有些不同,沒有接觸玄幻世界以前,桑遠遠以為水屬性會是白色或者藍色。其實玄水是黑色的。

  桑遠遠端詳著雲許洋的輪廓,發現彷彿有一層血霧籠罩著他,看不分明。

  她心中暗想,定是這血霧有問題。

  思忖片刻,她召出一朵太陽花,編織了細細長長的『海帶』,小心地操縱著,探入了雲許洋的輪廓之中。

  『海帶』一進去,桑遠遠的感知便隨之進入了雲許洋的肌理中,眼前霎時分明。

  只見雲許洋的靈蘊之中,夾雜了絲絲縷縷的赤色,似是火毒,又完全不一樣。它們已經與雲許洋的靈蘊徹底融合在一起,向著心臟處密密地聚去,乍一看,他的心臟就像是被無數猙獰的血絲裹住一般。

  這些血絲蠕動不止,不斷吞噬著他的生機。很像寄生蟲。

  她指揮著『海帶』靠近。

  甫一接觸,那些赤色細絲便猛地竄起來,像蛇信一般扎進『海帶』中,咕唧咕唧將它侵蝕殆盡。

  桑遠遠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

  得了這樣的『病』,任何靈丹妙藥進入腹中,都會第一時間被這些詭異的血線給吞噬,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難怪都說這是詛咒。

  桑遠遠思忖片刻,又編織好幾條海帶疊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探向雲許洋的心臟附近。

  那些赤色細線立刻就被吸引了,它們像是盤距在他體內的蛇一般,高高昂起了腦袋,循著食物的味道,將前端探向桑遠遠遞過去的『海帶』。

  雲許洋的身體開始顫動,顯然這些赤色細線的活動會給他帶來劇烈的痛苦。

  他抓住了桑遠遠放在雲榻邊上的手,把她捏得隱隱作痛。

  桑遠遠凝聚心神,排除干擾,慢慢讓『海帶』與那些赤色細線碰到了一起。

  一陣帶著噁心感的灼痛襲入腦海。她強行按捺,等到『海帶』前半段被赤線團團纏繞住時,她將這段被污染的『海帶』陡然往後倒捲,迅速把它團成一團壽司的形狀,用一圈圈靈蘊把那密密的赤色細線團給包裹在了『海帶』中心。

  一旋、一抽。

  『海帶』離開了雲許洋的身體,她立刻再扔出一朵大臉花,用臉盤子接住了這團詭異無比的海帶卷。

  大臉花的花盤上立刻密密地沁出青色凝露,只聽『滋滋』聲不斷響起,海帶卷迅速被那赤色細絲腐蝕吞噬,它們扭動著,向著花盤發起了攻擊。

  「這什麼東西!」桑不近的臉更綠了三分。

  閒閒坐在案桌上的幽無命扔下案卷,一掠而至,途經一根玄冰柱時,隨意地反手一抓,從冰柱上拆下了一塊四四方方的玄冰冰核,掌心青光閃過,木靈滲入,冰核立刻呈現出了木頭材質,瞬間變成一隻冰木盒子。

  幽無命手一揚,冰木盒子乾脆利落地罩住了那團蠕動的赤色細線,將它封在正中。

  他瞇起了狹長的眼睛,將這只盒子托到面前,歪著身子仔細打量。

  「啊……」雲榻之上,病少年發出了低低的歎息,「果姐姐真的好厲害!我太喜歡你了!」

  他想起了什麼,猛地垂下頭一看,急急鬆開了桑遠遠的手,連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只是疼極了,才拉了你的手。」

  「無事,不必介懷。」桑遠遠收回了手,偏頭望向幽無命手中的冰木盒。

  「姐夫肯定會生氣的。」他聲音低低地說道,聽著很有幾分沮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拉果姐姐的手。」

  聞言,桑遠遠心頭浮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和指節,只見幾道指痕赫然在目。

  「小事罷了,無需介懷。」

  她把手縮回了衣袖中,上前查看冰木盒中的異物。

  「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桑不近慢慢搖著頭,「交給御醫看一看,說不定能有發現。」

  雲許洋已推著木輪椅悄無聲息地挪了過來,一隻蒼白瘦弱的手輕輕拽住了桑遠遠的衣袖,他低低地,關切地說道:「正好讓御醫給果姐姐看一看。」

  說罷,用一種心領神會的,二人之間留著小秘密的眼神看了看她收在袖中的手。

  幽無命陰沁沁的視線飄了過來。

  雲許洋的眼神微微一慌,垂頭道:「姐夫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弄疼果姐姐的,你千萬不要怪果姐姐,都是我的錯,是我不好,我不該亂拉果姐姐的手,要怪就怪我,千萬別生果姐姐的氣。」

  幽無命陰惻惻的目光落在了桑遠遠的袖口。

  雲許洋又道:「只是拉了拉手而已,姐夫一定不會那麼小器吧?」

  桑遠遠將自己的衣袖從雲許洋手中扯了出來,輕輕撩開袖口,把手伸給幽無命。

  「喏,就這麼點小事。」她衝著他,撒嬌般地說道。

  不待幽無命發作,她緊走幾步倚在他身前,轉過頭,居高臨下睨著木輪椅中的雲許洋,緩聲說道——

  「我知你身體孱弱,被攝政王寵得緊,習慣了被人捧著圍著護著,性子嬌縱些,痛了便下意識地抓人,這情有可原。」

  雲許洋臉色微變,委屈地張了張口。

  桑遠遠並不給他機會說話,繼續說道:「但身為男兒,且是一方州國名義上的主君,竟為一點小事這般膩膩歪歪,含沙射影,這像什麼樣子!做男兒,大氣些,學學你姐!」

  幽無命眼中的殺氣給嚇得縮了回去。他轉動著黑眼珠,瞟了桑遠遠一眼,擺出一副很大氣的表情。

  雲許洋猛地把木輪椅旋了一圈,背過身,瘦削的肩膀重重起伏。

  「我只是關心你罷了。男女授受不清,我怕姐夫生氣,所以為你解釋幾句,我只是,我只是……」

  桑遠遠道:「只是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雲許洋猛地又轉了回來,一雙眼睛通紅通紅,恨聲道:「我要歇息了!」

  桑遠遠一手一個,拉著桑不近與幽無命,離開了雲許洋的寢宮。

  桑不近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小妹為何這般生氣?這孩子不是在向你道歉麼?你怎就不能原諒他?」

  「我沒有生氣。」桑遠遠歎息,「我已原諒過兩次了,他還要『道歉』,那就不叫道歉,而叫挑事。他倒也沒什麼大的惡意,就是下意識地想讓幽無命不痛快罷了,若是縱容著他,後面必定還要得寸進尺。」

  桑不近也不是蠢人,略微一回味,眉頭重重皺了起來:「雲許舟旁的都好,就是太嬌慣這個弟弟了,回頭我好好說一說她。」

  桑遠遠輕輕搖頭:「這樣的小事沒有必要,說出來,只會惹得雲許舟不痛快,覺得我們太小心眼。」

  桑不近眉毛一擰,只覺如鯁在喉。

  「雖是小事,可是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他道,「小事不教,難道放任他弄出大事才教麼!」

  桑遠遠歎息:「大事,或許已經來了。」

  聞言,桑不近吃驚地望著她。

  她卻已轉向了幽無命,問他:「你發現了什麼?」

  幽無命輕輕佻了下眉毛,怪異地看著她:「小桑果!你是不是鑽進我心裡面的蠹蟲?我隻字未提,你竟已察覺了麼!」

  她微笑道:「我是鑽進了你的心裡,但我不是蠹蟲。」

  幽無命呼吸一滯,眼神飄忽:「當著外人的面瞎說什麼!」

  「哥哥又不是外人。」桑遠遠嗔道,「有什麼好害羞。幽州王臉皮這麼薄的嗎?」

  幽無命:「……」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栽透了。

  桑不近悲憤地吞下了熱乎乎的狗糧,恨恨地瞪著幽無命。

  幽無命頗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將一直拿在手中的卷宗遞了到了桑氏兄妹的面前。

  桑不近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接。

  「別碰。」幽無命『刷』一聲把卷宗移走,道,「用眼睛看,看看有什麼問題。」

  桑遠遠和桑不近對視一眼,湊上前去。

  這一頁上,記錄的正是那位受害女子被殺死的經過。

  仵作寫得很詳細,屍身的每一處傷,以及推測出的整個行兇過程,慘案的情景歷歷在目。

  兇徒極為殘忍,將女子擄到了無人的破廟中,先是將她打到動彈不得,用錐扎得她遍體鱗傷,待她奄奄一息之時,將她玷污,掐死。

  桑不近眉頭緊鎖,越看越怒,與方才雲許舟的反應如出一轍。

  桑遠遠的目光卻是落向了卷宗的左右兩側。

  卷宗都是用木刻的,便於長久保存。此地天寒地凍,翻開久了,木書上便會凝一層白霜,手指摁上去,留下濕指印,清晰鮮明。

  這一頁木書上,已凝了厚厚一層白霜,白霜之上,留下少少幾個指印。

  她的心頭微微一跳,道:「所以在我們到來之前,雲許洋手中的卷宗一直沒有翻動過,而是一直停留在這一頁。我們進殿的時候,他看得十分專注,這說明,他反覆在看這一頁。」

  這一頁裡,每一行字都彷彿沁著血。

  方纔雲許舟拿起來,只草草掠了幾眼,便憤怒地放下卷宗,出去捉拿兇徒。

  不忍卒讀。

  雲許洋是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重複地觀看這一頁呢?

  桑不近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他正是兇手!」

  身為桑州王世子,桑不近平日難免也會接觸一些刑事案件,他知道一些窮凶極惡的歹徒喜歡反覆地回味他們作下的惡事,從中得到變態的滿足感。

  桑遠遠輕輕搖了下頭:「他沒有這個能力。」

  雲許洋雖有靈隱境二重天的修為,但他下肢沒有知覺,行動必須依靠木輪椅,身體十分孱弱,並沒有能力制住一個抵死掙扎的女子。

  幽無命只站在一旁,抱著手冷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桑不近知道找他商量完全是扯淡,他只會說——『殺掉就好咯。』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方纔我見幽無命一直盯著那卷宗,神色有異,便故意把話說得重了些,刺激雲許洋。若他的心理當真有什麼毛病的話,今夜,估計坐不住。」

  說話時,雲許舟駕著雪橇回來了。

  她神色悲憤抑鬱:「線索又被毀了!到底是誰在替這兇徒打掩護,當真是可惡至極!」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桑不近與桑遠遠對視一眼。

  雲許舟長吸一口氣:「小洋怎麼樣?」

  桑不近將冰木盒遞給了她:「他已睡下了,體內的病因,正是此物,你可認得?」

  雲許舟認真察看片刻,搖搖頭,喚來侍衛統領,將這裝了赤色細絲的冰木盒送至御醫館。

  「那樁兇案,」桑不近看了雲許舟一會兒,鄭重道,「也許,已經有線索了。」

  雲許舟:「哦?!」

  一炷香之後,雲許舟帶著一隊侍衛,跟隨桑不近等人,隱在了王宮外的雪地中。

  「兇徒怎敢在我王宮附近行兇?」雲許舟納悶不已。

  桑不近目光複雜:「你且等待,我倒但願猜測有誤。」

  雲許舟慢慢皺起了眉頭。

  約摸到了二更天。

  忽見一團影子從側門掠了出來,行動迅捷,向著南面飛速行去。

  一個身強體壯的高階侍衛,背著一個腿腳有疾的孱弱身影。

  桑不近摀住了雲許舟的嘴。

  「噓。」

  雲許舟眼神震驚,半晌,輕輕點了下頭。

  「小洋他……大半夜……去哪。」她頗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看看就知道咯。」幽無命一臉無所謂。

  雲許舟一行遠遠地吊在雲許洋後方,很快便到了一處普普通通的院子外。

  雲許洋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異常陰鷙:「雲二,弄醒他。」

  侍衛雲二開始用腳踹門。

  不多時,院中傳出罵罵咧咧的聲音,在院門被拉開之前,侍衛背著雲許洋,隱到了後巷。

  一個精瘦健壯的中年男人拉開了門,見左右無人,氣得狠狠在門上踹了好幾腳。

  屋簷下放著行頭,幽無命瞇著眼看了看,輕笑出聲:「是個鎖匠。」

  所以可以輕易闖進少女的閨房,將人擄走。

  雲許舟面寒如霜。

  片刻之後,雲許洋又讓雲二踹了一次門。

  鎖匠終於睡不著了。他披上一件全身遮得嚴嚴實實的蓑衣,小心翼翼地出了門。

  雲許洋尾隨著鎖匠,雲許舟尾隨著雲許洋。

  半個時辰之後,鎖匠成功潛入一戶人家中,扛了個昏迷不醒的纖細女子出來。

  待鎖匠離開,雲二將雲許洋放在樹下,輕身掠進那戶人家中,替鎖匠清除了所有痕跡。

  雲許舟的眼淚潺潺而下。

  她笑著說道:「雲二是我娘一手調教出來的,自小,我便跟著他學習尋蹤覓跡之術……我讓他保護小弟教導小弟,不是讓他替他做這種事的啊!難怪,我一點線索也查不到。」

  一行人悄悄追著鎖匠,來到城南一間僻靜廢棄的空置磨坊。

  雲許洋讓雲二停在了窗邊,他顫著雙手,抓住窗欞,一雙眼睛睜得渾圓,額角迸出興奮的青筋,大口喘著氣,死死盯住屋內。

  「上啊,上啊……」他用氣音說道。

  他渾然不知自己的姐姐已悄悄站在了身後。

  磨坊中,鎖匠取出一把鐵錐,獰笑著,拍醒了少女。

  「打,打,先踹她頭,再……」

  桑遠遠已按捺不住了。

  她手一揚,只見一朵蔫不拉嘰的大臉花直通通呼向雲許洋,砸在他那張白皙漂亮的臉蛋上,將他從侍衛雲二的背上砸到了雪地裡。

  雲許洋震驚地轉頭,便看見雲許舟正正站在身後,淚流滿面。

  「姐!」雲許洋嚇得喉嚨痙攣。

  「小、弟。」

  侍衛雲二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一句也不敢為自己分辯。

  桑遠遠一個箭步跳進了磨坊,一朵大臉花兜頭砸向正要行兇的鎖匠,兩條海帶飛旋而上,將他的手腳束得無法動彈。

  花盤死死粘住他的臉,青色凝露滲出,堵住口鼻。

  鎖匠痛苦地掙扎,很快動靜就小了下去。

  幽無命輕輕從後方環上前,抓住桑遠遠的肩,躬身覆在她耳畔,聲音帶著笑:「這樣死太便宜他了。他做下的這些事,夠得上雲州的冰凌遲,聽說命大的人能撐個三五天呢。」

  桑遠遠散掉了大臉花。

  她回過頭,無辜地看著幽無命:「那我給他補了那麼多靈蘊,豈不是可以撐得更久?」

  幽無命瞇著眼笑,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小桑果,你就是個黑心果!」

  雲許舟帶來的侍衛衝進磨坊,拖走了奄奄一息地吐泡泡的鎖匠。

  癱在地上的雲許洋終於恍然回神,「姐!我,我,我與雲二,已成功逮到兇徒了!對,今夜,忽然,想到了線索,我就叫上雲二追了出來,逮他個人證物證俱全!」

  「閉嘴。」雲許舟淡聲道,「我什麼都看見了。」

  雲許洋見姐姐面如死灰,心知不妙,連忙流淚哀求:「姐,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我只是心裡太苦,太累了,我活得生不如死啊姐……前些日子,無意看到了一次兇案現場,我,我發現看著那可憐的女子,能讓我稍微得到一點點安慰……我什麼也沒做,真的,我沒有殺人,殺人的是那個鎖匠!」

  雲許舟摀住了額頭,身形不穩:「雲許洋,你太讓我失望了!」

  「姐!這並不都是我的錯!你以為你就沒有責任嗎!」雲許洋哭訴,「我身子弱,我有病,我還有腿疾,為什麼偏要我當王啊!我哪裡像一個王了我,啊?平時管事的是你,誰都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我這個王,做得好生憋屈啊!」

  雲許舟痛苦地搖著頭:「不,小弟,當初我問過你意見的,是你自己……」

  雲許洋面色猙獰:「是!是我自己要做雲州王的,可我要的是這樣的膿包王嗎!全天下,都在笑話我,沒有一個人瞧得起我!我的好姐姐,你明明就做著雲州王的事情,享受著做主君的一切,可是為了不叫人說閒話,非要拿我這個弟弟做擋箭牌!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心裡的多苦啊?啊?!」

  雲許舟深吸一口氣,所有痛苦和悲憤在她美麗的面龐上隱去,她淡淡地說道:「借口。父王當初亦是重病之身接掌了王位,與你有何區別,我不曾記得你哪裡有分毫看輕了父王。」

  雲許洋嘴唇顫抖,道:「反正,你我相依為命,我的錯,你都有責任,是你沒有好好照顧我,我的錯,你都有一半!」

  雲許舟點點頭,神色更加冷靜。

  她垂下頭,吩咐左右:「今日之事,不得向外洩露半個字。將雲州王請入天牢,一個月後,我親自宣佈主君病逝的消息。」

  雲許洋眼眶震顫:「姐姐,你不能這樣對我,姐姐!姐姐——」

  「我不會殺你,」雲許舟的眼神猶如深海,「日後,但凡有方法可以解這血脈之疾,我會用你來試藥,自求多福吧。帶走。」

  她立地原地,看著雲許洋和雲二被押走。鎖匠已被大臉花折騰得奄奄一息,侍衛們拖走了他,將少女送回家。

  看著這些人一個個消失在視野,雲許舟吐一口長氣,像被抽掉了骨頭。

  她的身形一晃,又一晃。

  在她倒下之前,桑不近疾走一步,扶住了她。

  雲許舟撲在桑不近的肩上,整張臉埋了進去,壓抑著的沉悶哭聲不斷溢出,像是受了重傷的野獸。

  好半晌,桑不近終於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怕,日後你有我。」

  桑遠遠也走上前,輕輕拍著雲許舟的背。

  「是我沒教好小洋……」沙啞的聲音溢出來,痛入骨髓,「小時候,他把一些小動物折磨死,我不忍心重罰他,只是再不讓他碰到它們,我以為,我以為長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如果我不這麼忙,是不是小洋就不會走上歪路?」

  雲許舟抬起通紅的眼睛。

  「不,很多東西,是天生的。」桑不近低低地道,「烙在骨髓深處,永遠不會改變。救不了的,這種人,要麼殺了,要麼永遠關起來。」

  他這般說著,卻是抬起眼睛,盯住了不遠處的幽無命。

  這一次,幽無命並沒有和他針鋒相對。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失神,精緻的唇角時不時輕輕扯一下,似笑非笑。

  桑遠遠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她輕聲對他說:「你有我啊,我就是關你的鞘。」

  他慢慢垂下眼睛,眸色幽深。

  「好。」他說。

  四個人沉默著,回到雲王宮。

  剛剛踏進內廷,便見一群鬢髮凌亂的男女迎面撲過來,個個滿面興奮。

  領頭的是位頭髮灰白的女醫,她顧不得行禮,急急抓住了雲許舟的手,一雙眼睛在風雪中熠熠生輝,高聲喊道:「攝政王!有希望了!主君有希望了!病因,我們已經查清啦!五百年的詛咒,原來,原來!」

  激動之下,她竟是暈在了雲許舟懷裡。

  雲許舟神色怔愣。

  這一刻,她已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曾想,它竟是發生在這樣一個夜裡。

  她面色依舊淡然,緩緩轉動眼眸,遙望天牢方向。

  「御醫長太激動了。」另一位年長的男醫上前來,衝著雲許舟施了禮,道,「那赤色細蟲,乃是東州東海湖中,一種鹽蚌的寄生蟲類!主君體內的病源,是以特異手段注入了靈蘊的蚌蟲,做成了靈蠱,經血脈代代傳遞,遇陽則發,遇陰則匿!」

  雲許舟輕輕點頭:「所以,雲氏每一個王族,血脈之中都染了靈蠱,一旦誕生男孩,便會在他骨血中發作。包括我。」

  眾御醫含著熱淚,齊聲道:「我等定會竭盡全力,尋求祛病之法!」

  目送御醫離去,雲許舟緩緩轉頭,看向桑不近三人:「諸位,可願隨我喬裝走一趟東州?!」

  桑不近毫不猶豫地點頭:「自然!」

  幽無命唇角浮起了陰沉笑意。

  「皇甫俊,等急了吧,別著急,這就帶著大禮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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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0:43 |只看該作者
第44章 好一份大禮

  雲許舟辦事雷厲風行。

  次日一早,便將一應事務安排完畢,出發前往東州。

  東州全境封鎖極嚴,無法帶著侍衛同行。幽無命和桑不近將親衛遣回領地,四人易容喬裝,扮成常年到東海湖畔收購金珍珠與鮫紗的客商。

  不知出於什麼考量,桑不近這一回『扮』成了男人。

  他在外頭驅車,雲許舟拿出準備好的手札,讓桑遠遠將各類珍珠與鮫紗的品質與對應的價格一一熟記於心,以防露餡引人生疑。

  桑遠遠看著雲許舟,見她神色如常,舉止沉穩,竟像是已經忘記了昨夜的事情。

  「把靴子脫了。」桑遠遠輕輕一歎。

  雲許舟茫然地看她:「啊?」

  「給你治傷。」桑遠遠平靜地望著她,「你不痛嗎?」

  雲許舟愣了一會兒,目光遲疑地落向自己的左腳,忽然眉頭一皺,『嘶』地痛呼出聲。

  直到這時,她才記起昨日與冥龍爭鬥時被龍尾扎穿了足底。當時只顧著鳳果的蛾毒,後來又只惦記著鳳雛的蛇毒,再後來,便發現了雲許洋的秘密……

  對上桑遠遠那雙溫柔平靜的眼神,雲許舟忽然感覺藏在心底那個真實脆弱的自己無處遁形。她痛,怎可能不痛!只是心中的痛,已蓋過了身上的痛。

  望著桑遠遠瞭然的眼睛,雲許舟這個獨自堅強了二十多年的女子,終於捂著臉,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

  「嘖,煩人。」幽無命很不耐煩地一甩衣袖,踏出了車廂。

  車廂中便只剩下兩個女子。

  「鳳果……你說,我該拿他怎麼辦才好?他是沒有動手傷人,可若不是他替那歹徒毀滅線索,我早已將那賊人繩之於法,哪裡還會有後面的受害者?若是按我雲州律來辦,他這樣的幫兇罪不及死,只該罰十年勞役。」

  桑遠遠安撫地輕輕拍著她的背。

  雲許舟歎息:「我罷黜他王位,是因為他的心性當不得雲州王。但我若真關他一輩子,卻是我罔顧律法了。律法面前當一視同仁,沒有因為他是我弟弟而重罰的道理。可是,若是只罰他十年,將來他再作惡,我豈不是既害了他,又害了旁人?」

  「他畢竟,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血脈兄弟。」雲許舟目露苦楚,「若是有什麼辦法能救他改邪歸正,那即便要用我的命去換,我也是甘願的。」

  桑遠遠明白她的痛苦。若是雲許洋的罪行按律當斬,那雲許舟必定不會眨一眨眼,直接殺了他一了百了,再痛,也就那樣了。可是他罪不及死,又是血脈至親,便成了附在雲許舟骨頭上的瘡癬,雖然不會變成什麼禍患,卻會伴隨她一生,令她日日難眠。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我先替你治一治身上的傷口,療完傷,我說個法子,你看看可行不可行。」

  「哦?」雲許舟當即脫下外袍,露出被冰稜劃傷的後背,然後又彎下腰,去脫雪靴。

  一脫,才發現靴底竟已被血牢牢粘在了腳上,她發狠扯了兩下,將鞋襪都扔到一旁。

  傷口被撕裂,鮮血湧出。

  雲許舟,當真是個乾脆利落到了極處的人。也就這個一手帶大的親弟弟,叫她躊躇難斷。

  桑遠遠凝神片刻,扔出一朵太陽花,噗噗噗地往雲許舟後背的傷口上吐凝露。

  心念一動,花盤輕輕旋轉,像個花灑一樣,將青色凝露均勻地灑了上去,像噴霧一樣,輕盈溫柔地撫觸著雲許舟的傷口。

  花葉舞動,一條潤澤飽滿的『海帶』編織出來,裹住足底的傷,將它一圈圈纏緊。

  「忍著點疼。」

  太陽花的根須掠向傷口,拉出晶絲一般的靈蘊細線,將傷口仔細地縫合。

  雲許舟:「……」震驚!

  茶涼的功夫,雲許舟身上的外傷便被處理完畢。

  「渾身都涼絲絲的,很舒服。」她驚奇地換上了新的衣裳鞋襪。

  一朵大臉花『撲簌』一下蹦到她的手上,搖晃著蔫蔫的大臉,彷彿在邀功。

  雲許舟忍不住伸出手指撫了撫花盤:「這……我活了二十多年了,連聽都不曾聽說過這樣的靈蘊!這是秘技麼?」

  桑遠遠無奈地聳聳肩:「我也不想的。」

  雲許舟遲疑地望了她片刻,抬起手,燃起一蓬明焰,問道:「你無法這樣?」

  桑遠遠歎息,抬起手,『撲簌』,蹦出一朵大臉花,它還舒展著兩片翠綠的葉子,在她掌心伸了個賤賤的大懶腰。

  雲許舟禮貌地摁下了笑意。

  「其實,很好的,很靈性。」雲許舟道,「還能治傷,非常厲害了。」

  「你說這話的樣子,像極了幽無命。」桑遠遠喪喪地說道。

  雲許舟臉色微微一變,道:「我不知他是幽無命,之前說過的那些話,實在是太失禮了。」

  桑遠遠搖搖頭:「沒有關係,他不會放在心上。」

  雲許舟伸過一隻拳頭,敲了下桑遠遠肩:「很厲害呀鳳果,你這把鞘,竟克住了幽無命那把刀!」

  桑遠遠:「……」鞘這個梗還能不能過去了?!

  她生無可戀地盯了雲許舟一眼,發現這個母胎單身攝政王是當真沒有領會到別的意思,只能點點頭,敷衍道:「他其實挺好的。」

  「也就是對你。」雲許舟輕輕笑了下,意味深長,「他對你確實是有心的,看得出來。」

  見桑遠遠露出窘態,雲許舟及時岔開了話題:「方纔鳳果你說,有什麼辦法能對付小洋的心疾麼?」

  桑遠遠道:「他的心疾既然不是後天環境造就的,那便是天然性情裡帶著暴戾因子,嗜殺,嗜血。」

  雲許舟輕輕點頭,苦澀一笑,道:「小洋是我看著長大的,確實不存在讓他扭曲了心智的外因。那便是胎中帶來的,沒治了。」

  桑遠遠搖頭笑道:「自古被封為『殺神』的,恐怕多半有這個毛病。」

  雲許舟眼睛一亮,又一暗:「他的身體,無法上陣殺敵。」

  「何不讓他處決死刑犯?」桑遠遠道,「既然依著雲州律,他的行為該罰勞役,那便給他安排些事做。日子那麼長,你且看他是否執迷不悟。」

  雲許舟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涼氣,猛地撲上前,將桑遠遠死死摟在懷裡。

  「鳳果!我覺得可以!」

  總歸是看到一點希望和方向。

  雲許舟眼睛裡重新流淌起了光芒。

  「我到外頭和鳳雛說話去!」雲許舟興沖沖鑽出車廂,把幽無命趕了回來。

  幽無命一臉不爽。

  「什麼傷要治這麼久。」

  他的頭髮和衣裳上都沾了雪花,走上前來,捏起桑遠遠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她的臉,然後漫不經心地坐上軟榻,道:「太弱了,隨我修行。」

  他並沒有修行,而是聚來了大量木靈蘊,拔苗助長般地往桑遠遠身上灌,差點兒沒把她嗆死。

  三日之後,四人穿過了羊腸小道冰霧谷,抵達與雲州東部接壤的小姜州。

  桑遠遠的修為被幽無命粗暴地灌溉到了靈明境二重天,腦海中那根碧絲般的『弦』一分為二,變成了兩根。她與木靈的感應更深,範圍更大,召出的太陽花凝實了許多,顏色更加鮮亮。

  原本她一次至多可以召出三朵實體太陽花,晉階之後,可以召六朵了。

  「小桑果!」幽無命笑得前仰後合,「等你到了靈耀境,可以試著拿一群大臉花吐口水淹死人!」

  桑遠遠指揮著六隻花盤向他啐去。

  只見幽無命身形一閃,逕直越過她的花,逼到近前。

  他把她抵在了軟榻上,手一抬,摁住她的額頭。

  「檢查一下,可有殘毒。」他的聲音分明已啞了幾個度。

  手指一寸一寸在她額頭上挪移,薄唇卻已印了下來。

  六朵大臉花落在了他的背上,合攏了花葉,像是害羞一般垂下花盤。

  她發現他的親親技術又進步了。

  他的動作極為強勢霸道,卻又恰到好處,把她的閃躲變成了被動的應和。他總是先她一步封住她的退路,倒好似她在向他主動求好一般。

  他的呼吸很沉,心跳極穩,獨特的花香味道伴著體溫將她的心神死死禁錮在方寸之間。

  他就像溫柔又熾烈的火。

  她頭皮發麻,很快就喘不上氣了。

  他胸腔顫動,不斷發出低低的笑聲。

  等到他終於鬆開她時,她已癱在了軟榻上,眸中波光晃動,耳朵尖紅得滴血。

  「小桑果,」幽無命勾起唇角,挑著眉梢,笑得壞意十足,「你想要我。」

  黑眸中的篤定叫人心尖發顫。

  桑遠遠果斷召出一朵大臉花摀住了自己的臉裝死。

  恰在此時,雲許舟抓著一塊斷開的玉簡,興沖沖地踏入車廂。

  「呃……這是……」

  只見男的歪歪倚在一旁,瞇著眼,像只剛剛偷過食的狐狸,女的詭異地大白日躺在軟榻上,臉上還蓋著一朵花。

  幽無命十分淡定地瞟了桑遠遠一眼,道:「她在保養容顏。」

  雲許舟點點頭,拉一張小杌子坐下,說道:「鳳果,我安排雲許洋執行了冰凌遲。」

  幽無命愣了下,忍不住瞪起眼睛:「真人不露相啊。攝政王心狠手辣,在下自歎弗如。」

  他以為雲許舟是把雲許洋給剮了。

  桑遠遠抓下敷在臉上的太陽花,抓著幽無命的衣袖坐了起來。

  「如何?」她問。

  雲許舟挑了挑眉,道:「死犯便是那鎖匠。雲許洋根本不敢相信我真叫他做這種事。後來被逼著動了手,沒幾下就又哭又笑,幾欲暈厥!我尋思著給他個下馬威,便讓人死死盯著,不許他休息片刻,行刑完畢之後,他連膽汁都吐了出來,說再不要見血了。」

  「好一劑猛藥。」桑遠遠歎道,「攝政王真是雷霆手段。看來他只是葉公好龍罷了。」

  雲許舟微微一笑:「原來也不是無藥可醫。明日還有更多的活計等著他。如今他能接觸到的人,個個冷心冷性,絕無可能予他半分同情!」

  桑遠遠道:「等到放下屠刀那日,說不定大徹大悟,立地成佛。」

  雲許舟獨掌王政多年,身邊能人眾多,雲許洋就像是萬丈洪峰之下一隻小螞蟻,根本不可能翻起任何浪花。

  幽無命很不屑地冷笑道:「用得著那麼麻煩麼,一刀下去不就清靜了。」

  雲許舟道:「他是我親弟弟。幽無命,你若是有親兄弟,便會知道……」

  她猛地想起眼前這位是自己滅了自己全家的狂人。

  幽無命唇角浮起一絲怪笑,指了指雲許舟身下的那只『小杌子』。

  雲許舟猛地發現,它並不是杌子,而是一隻很精美的木匣。

  「喏,」幽無命挑著眉,伸出一隻手,晃了晃手掌,「那兒呢。」

  桑遠遠摀住了腦門。

  雲許舟居然坐在了皇甫渡的腦袋上!

  「別碰,別碰。」桑遠遠無力歎息,「不是什麼好東西。」

  幽無命抓過了木匣,放在矮案上,揭開。

  皇甫渡的腦袋保管得十分新鮮。

  雲許舟朝裡一看,好一陣眩暈:「這,這不是東州王的義子,皇甫渡麼!」

  皇甫渡執掌晉州,與雲州接壤,雲許舟作為雲州攝政王,與皇甫渡曾打過一些交道,一眼便認了出來。

  她扶了扶額,道:「我與鳳雛還曾談論過他。」

  桑遠遠與幽無命很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問:「哦?」

  雲許舟不知不覺就把桑不近給賣了:「當初我對鳳雛說,皇甫渡與我挨得近,年歲也相仿,若是再等兩年仍未找到意中人的話,不如便主動向皇甫渡提一提,看他有沒那個意思。」

  桑遠遠挑起眉頭:「他怎麼說?」

  「鳳雛說了皇甫渡一堆壞話。說這皇甫渡生了副女相,日後夫妻生活想必不美……」雲許舟納悶地歪了頭,「為何生了女相不利於夫妻生活?」

  桑遠遠:「……」大哥給自己挖得一手好坑!

  幽無命已經憋不住開始壞笑了。

  桑遠遠見雲許舟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望著自己,只得咳了咳,道:「他就是不想你嫁人,瞎說的!」

  「我覺得也是。」雲許舟懶懶地把雙手一抄,「又說,皇甫渡二十好幾尚未議親,身邊也不曾有過紅顏知己,想必是有什麼隱疾毛病。」

  桑遠遠:「……」他桑不近難道不是?

  雲許舟又是一記重擊:「我便與她說,桑州世子桑不近,年歲也相當,也不曾有過什麼流言,聽說也生了女相,莫非也是有隱疾毛病?」

  幽無命抽著嘴角,忍不住插話:「那他怎麼說!」

  雲許舟嗤地一笑,道:「她倒好,說桑世子是個好的。分明一樣的條件,如何一個就好,一個就壞,若是我沒料錯,她是對那桑世子有意思呢。為了讓她放寬心,我便對他說,無論皇甫渡還是桑不近,我哪個都不考慮行了吧!」

  桑遠遠揉了揉腦袋:「後來你們就再不聊這個了是吧?」

  雲許舟點點頭。

  幽無命捂著肚子出去找桑不近了。

  桑遠遠覺得待會兒他們兩個肯定要打起來。

  幽無命離開之後,雲許舟的神色凝重了許多,她挪到了桑遠遠身邊,認真地問道:「皇甫渡的首級為何在你們手上?幽無命的行事,我倒是早有耳聞,可你與鳳雛,並不是這樣的亡命之徒啊!」

  桑遠遠思忖片刻,道:「我不願瞞你,但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仍是雲裡霧裡,此刻說那些,為時過早。只一點,若是雲氏血脈詛咒之事當真出自東州手筆,希望攝政王視我們為盟友,共進共退。」

  雲許舟垂頭一笑:「那是自然。」

  沉默片刻,雲許舟抬起了頭:「皇甫渡是何時死的?為何我竟未聽到半點風聲?」

  桑遠遠得意地笑道:「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裡。」

  東州用的本就是李代桃僵之計,那百人親衛回到東州,發現轎中無人,估計是錯愕到不得了。

  親衛與接引使,必定一口咬定,沿途沒有遇到任何意外,絕對不可能有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劫走了皇甫渡。

  冰霧谷中的痕跡早已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沒有留下任何破綻。

  所以最終東州方面只會得出一個結論——皇甫渡從一開始,便沒有上轎。

  那麼他會在哪裡呢?

  桑遠遠微笑著,望向矮桌上精緻的木匣。

  好一份大禮。

  ……

  車輦順利通過了小姜州。

  小姜州的姜王族其實才是姜氏的主族,當初取代了雲氏入主天都的正是小姜州的王族。姜氏入主天都之後,天都西南部的殷氏王族主動讓出了領地,便是如今的姜州。

  而姜氏的祖地小姜,則因為交通不便,且被皇甫的勢力壓制,日漸衰微,小姜乾脆破罐子破摔,不再發展兵力,而是致力於發展農工商業,如今已成為了東境八個州國的貿易中心。

  雲許舟一行,正是扮成小姜的客商。

  越過小姜州地界,前方便是皇甫氏的老巢,東州。

  遠遠能感覺到東州戒備森嚴,氣氛沉重。東州築城用的是黑鐵,從遠處望,還以為看到了黑鐵長城。

  皇甫俊的士兵個個神色肅殺,一望便知是血海裡滾出來的好手。桑遠遠在遠處打量著,心中更添了一分慎重。

  皇甫俊,是真正站在巔峰的男人,像上次那樣的機會,恐怕是再不會有。

  一行人跟著往來客商,排著長隊,挪向城門。

  入關的客商被排查得十分仔細,幸好雲許舟手持高級別的通行證,才堪堪保住了皇甫渡的腦袋。

  剛過城門,便見身著重盔的官兵急急趕來,將客商驅向道路兩側。

  「恭迎天都特使——」

  桑遠遠眉頭一跳,掀簾望去。

  只見一架飄滿了鮫帶、金裝玉裹的大車緩緩碾進城門,車簾敞開,頭束金冠的『特使』左擁右抱,攬著兩名衣裳不整的美貌女子,正駛入東州境內。

  竟是個熟面孔,姜州王世子,姜謹真。

  幽無命從身後探過了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聲音涼颼颼:「聽說你上次途經姜都時,與姜謹真共飲了三五杯酒。他逢人便誇小桑果的海量。」

  桑遠遠側眸看他,見他微瞇著眼,殺意盈然。

  她揚起了笑臉:「幽州王吃醋了。」

  幽無命懶洋洋抽身而去:「嗤。」

  她偏過頭,手肘撐著車窗,纖纖長指點在額側,斜著眼風,笑道:「我對他說,在那冥魔戰場上,我得幽州王傾力相護,敬的是幽州王。怎麼,他逢人便吹牛,居然不把你這尊大佛搬出來用麼。」

  「借他一百個膽。」幽無命挑下了眉,很無所謂地拎起矮桌上的茶壺倒水喝。

  眉梢眼角全是壓不住的得色。

  「這個時候,姜雁姬為何派姜謹真過來?」桑遠遠有些奇怪。

  幽無命冷冷一笑:「皇甫俊不是傷了麼,即便這東都蓄了冥族給他續命,少不得也要臥床月餘。姜謹真屬水,這麼難得的求師機會,姜雁姬又怎會放過。」

  聽他這麼一說,桑遠遠頓時恍然大悟。

  當初姜雁姬便是把靈蘊屬金的姜謹元派到了韓少陵身邊,跟著他修行。如今難得絕世高手皇甫俊臥床蓄靈蘊療傷,姜雁姬自然不願白白浪費這個機會,便把另一個侄兒子薑謹真給派來了!

  真是精打細算,很會過日子。

  「為了稍微掩飾一下難看的吃相,姜雁姬必送來了不錯的寶貝。便宜我了。」

  幽無命淡笑著,抓過矮桌上裝了皇甫渡腦袋的木匣,拎起刀,歪著身體用刀尖慢悠悠地刻字——

  「幽」

  桑遠遠看著男人專注的側臉,視線漸漸有些恍惚。

  認真做事的時候,男人總會顯得特別好看。

  長眉微微蹙起一點,修長漂亮的手指抓著工具,用力時,指節極有力量感地突起,一雙手,便像是一幅畫。

  薄唇微分,偏著頭,時不時皺一下眉,或是露出一點笑意,好看得叫人眼暈。

  刻到一半,他把木匣湊到嘴邊,輕輕一吹。

  木屑飛開,他瞇起眼睛,避免它們濺入眼中。木屑撲面,他下意識地拱起了眉頭,微繃著唇,側一點臉,眼角顯得異常狹長深刻。

  畫面停留一瞬後,他單手托著木匣,放到遠處瞄著看了看,滿意地把它端端正正放回矮桌上,收刀,拍手,道:「大功告成!」

  桑遠遠急急湊上前去。

  她迫不及待想看一看,幽無命這樣的人,刻出來的字會是什麼樣子。

  都說字如其人,不知他的字會不會和他本人一樣,那麼詭譎漂亮。

  湊到近前一看,她愣住了。

  那半個「幽」字竟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醜。

  桑遠遠:「……」幻滅了。

  幽無命早已在偷偷觀察她的表情,見狀哈哈大笑,把她捉進懷裡,道:「傻果子!這又不是我的字!」

  「那是……哦,明白了。」桑遠遠恍然。

  幽無命把她的臉扳向他,朝著她的額頭親了好幾口。

  「小桑果,別以為我專心刻字就不知道你偷看了我多久!這樣就為我神魂顛倒麼,以後你豈不是得拴在我的腰帶上!」

  他笑得可惡至極。

  笑了一會兒,他抓過木匣,掀開蓋子,盯著皇甫渡的那張殘留著驚愕恐懼的臉看了片刻,然後慢悠悠地取出另外一隻木盒。

  陳舊的木盒,裡面裝著一塊火紅色的,帶著濃烈香味的綢布,綢布之上,端端正正放著一粒記靈珠。

  幽無命把它拈了起來,在指尖轉了片刻,然後輕輕掰開皇甫渡的嘴巴,把記靈珠用刀尖挑了,小心翼翼地埋到了皇甫渡的舌下。

  「借花獻佛。」幽無命笑得天真燦爛。

  這枚只有聲音沒有畫面的記錄珠中,記錄了姜雁姬的聲音——

  「可憐的兒,娘親也是沒有辦法,只能捨棄你了啊。別難過,這沒什麼好難過的,誰都會死啊,不是嗎?這樣死,還能為娘親做點事,娘親無論日後到了哪裡,都會記著這個願為娘親犧牲的好寶寶……」

  桑遠遠眼睛微張,望向幽無命——

  好一招張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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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1:11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亡靈的追問

  幽無命把木匣闔上了蓋子,收到軟榻底下。

  雖然他擺著一副完全無所謂的表情,但桑遠遠能夠感覺到他的心情很糟糕。

  分明只是輕輕摁著木盒,但他的指節明顯發白,額角也有青筋若隱若現,肩膀不自覺地繃著,寬袍下能看出肩胛骨的形狀。

  「那時候,皇甫俊不在。他不會知道那珠子到底是什麼時候的東西。」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桑遠遠放輕了呼吸,慢慢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嗯。我們會成功的。」

  她發現他的體溫消失了,身體冷得像冰。

  東州並不冷,此刻已是初夏,整個雲境就只有雲州一處是天寒地凍的氣候。

  幽無命自己嘀咕道:「像姜雁姬那種女人,殺掉自己的兒子,不是很尋常的事麼,反正,皇甫渡自小養在皇甫俊的身邊,和她又沒有感情的咯。她殺掉他,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她會殺了他的,對吧,一定會的對不對。」

  他的目光變得空茫,一對黑漆漆的眼睛彷彿深淵,望不到底。

  他緩緩轉動眼珠,盯住了她。

  「你說,姜雁姬是不是會殺皇甫渡?她對皇甫渡,沒有感情的對不對?她對自己的兒子,不會有感情的,是不是?」

  聲音陰惻惻的,又輕又急,彷彿是從地獄中迴盪出來的,亡靈的追問。

  桑遠遠輕輕撫著他的臉,道:「她會。她的心裡只有權勢地位,若是殺了皇甫渡對她有好處,她一定會殺了他。」

  幽無命僵硬地扯了幾下唇角,目光仍舊空空蕩蕩。

  他的心跳很亂,時而快,時而停滯。他的額角再一次迸出了青筋,他的手指在痙攣顫抖,彷彿抑制不住殺氣,隨時會抬起手來,擰斷她的脖頸。

  她貼近他,捧住他的臉,輕輕緩緩地親他的臉頰。

  她溫柔地喚他:「幽無命,我們現在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完……你得給姜雁姬『動機』,還有,如何獻這份禮,你計劃好了嗎?嗯?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啊,幽無命,快點醒來。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

  他極慢地轉動黑眼珠,斜斜地落在她的臉上。

  「是……」嗓音沙啞,「很重要的事,還沒做。」

  他的身體重重前傾,將她抵在倚枕上。

  如洩憤一般,狂風暴雨地親了下去。

  許久,他緩緩撐起身體,暗沉的目光盯住了她的衣帶。

  「想知道我最後的秘密麼?」他語聲蠱惑。

  ——想知道的話,拿你來換。

  她抬眸看他,見他方才狂亂之下自己扯散了衣襟,敞著小半結實的胸膛,目光幽暗無比,緩緩喘著長氣,唇角勾起極為邪肆惑人的幅度。

  她知道他的神智仍未從黑暗深淵中爬出來。那枚記靈珠畢竟已跟了他二十年,早已融為他仇恨本身的一部分,今日決定將它送出去,那種感受,不亞於生生從心臟上撕下一塊帶著傷口的血肉。

  在對上皇甫俊與姜雁姬之前,她與他之間,還有硬仗要打。

  她摟住他,輕輕嗅了嗅。

  「聞我幹什麼。」他挑起她的下巴,壞壞地問道。

  另一隻手已輕車熟路地去往他曾帶著芙蓉脂去過的地方。

  「喜歡你的味道。」她輕柔地把臉頰倚向他,蹭了蹭,道,「我想久久地擁有你的味道和溫度,和你親密無間,放肆地傾訴心聲……」

  幽無命呼吸驟急,瞳仁微縮,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像是一頭收到了攻擊訊號,預備發起進攻的狼。

  「好。」聲線徹底嘶啞。

  大手乾脆利落地扯下了她的底襯。

  她攥住他的衣領,眸中波光閃爍:「我會大聲叫你的名字,告訴你我有多喜歡你,告訴你你有多厲害。整個世間,就只有你和我,心裡、眼裡,只有彼此,最徹底的擁有,不要有任何人打擾……幽無命,你確定要在這裡嗎?就打算草草了事麼?」

  她剛口說話的時候,他已迫不及待扔掉了自己的衣帶,手忙腳亂地扯開了自己的外袍與中衣,失控般向她靠近。她說到一半時,他的動作停住了,緩緩轉動著眼珠,盯住她那鮮花般的唇,喉結不住地滾動,眼底泛起了感興趣的期待之色。

  待她說完,他那股衝上腦門的岩漿已冷卻了下來,薄唇微動,喃喃道:「這裡,不行。」

  她揚起身,離他更近。

  幽無命深吸一口氣,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鬆開她,逃到窗邊。

  他的脊背在輕輕地顫動,耳朵尖通紅。

  許久許久,他才調勻了氣息。

  「小桑果!」他猛然回眸,瞪著她,唇角是無比凶狠的笑意,「你給我等著!」

  她羞澀地衝著他笑。

  幽無命有些頭暈,看著眼前這雙清澈純透的眼睛,他甚至有些懷疑方才聽到的那些大膽熱烈的話語,是不是自己發病時的幻覺。

  他的小桑果,分明就是個透明的小果子,微帶一點青澀,那般美好靈動。他難以想像,讓她失控放肆地喊他的名字時,該是何等光景。恐怕當真是叫人死而無憾了。

  他覺得自己彷彿走在萬丈懸索之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團暖融融的光。

  那樣的光……他配嗎?

  他別開了頭,思忖片刻,道:「來,我教你雕木頭人。」

  桑遠遠:「誒?」

  他將她攏進了懷裡,環著她,隨手在矮案桌邊上掰下一塊木頭,另一手撿起桌上的小刀子,一刀一刀刻了起來。

  她感覺到他的呼吸越來越平穩,心跳聲也漸漸隱去。

  「腦袋。」幽無命躬著背,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一說話,聲音便沉沉地在她耳旁響起。

  「腦袋。」她配合地望向圓溜溜的木球。

  「你的腦袋。」他笑道。

  她不假思索:「不像。」

  「一會兒就像了。」他漫不經心地笑著,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細細地雕琢。

  他專注地雕刻木頭人,她專注地欣賞他的盛世美顏。

  恰到好處的一張臉,玉琢一般。

  圓溜溜的木球很快就有了鼻子和嘴巴。

  桑遠遠看得一怔:「還真有點像我!」

  「有點?」幽無命勾起唇角,不屑地笑了笑,「你等著。」

  大車在緩緩前進,陽光透過他沒有徹底合上的車簾,灑進細細一條,恰好落在幽無命的手上。

  他恍若未覺,一心一意地雕刻桑遠遠的容顏。

  車身時不時輕輕晃一晃,二人的身體便會不經意地碰撞,一種歲月靜好的氣氛緩緩氤氳開,令桑遠遠時不時便一陣恍惚,忘了此刻正驅車駛往皇甫俊的老巢。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他專心雕刻的時候,那種沉靜的氛圍和極有規律的沙沙聲實在是催眠效果奇佳。

  幽無命稍微向後仰倒,讓她整個窩在他的身前,他雕幾下,便忍不住分神看一眼她的睡顏,不知不覺,唇角已漫起了溫暖柔和的笑意。

  「誰家的美人睡相這麼差!」他嘀嘀咕咕地嫌棄著。

  ……

  桑不近小心地趕著車,吊在姜謹真一行後方,準備進入東州西境第一座城池西府。

  自從偶遇『天都特使』,四個人就改變了計劃,決定先將禮物送給皇甫俊,然後再前往東海湖探那血蚌之秘。

  剛馳過一片荒野,忽然聽到車廂中傳出桑遠遠的驚呼聲。

  桑不近和雲許舟齊齊面色一變,推開了車門。

  就見桑遠遠睡眼朦朧,一邊揉眼睛,一邊追著幽無命,要搶他手中的東西。幽無命游刃有餘地避著她,臉上滿是壞笑。

  桑不近:「走了走了,沒什麼好看的。」

  『砰——』關上了車門。

  雲許舟笑道:「你怎就見不得自家妹妹好?這二人,我倒覺著是對神仙眷侶。你呀,對幽無命偏見太重!」

  桑不近很不服氣:「他哪裡好!」

  「哪裡不好了?」雲許舟道,「年輕英俊,位高權重,修為高深,隻身一人,這般夫婿,上哪裡去找?」

  桑不近難得沒與她說笑。

  他板起了臉,認真地說道:「你知道幽無命是什麼人。」

  雲許舟深思片刻:「會不會有什麼隱情?這些日子,你我也算是一直看著他的,你真覺得他是那種嗜血狂徒麼?」

  桑不近淡笑:「從前你我也未曾看出小洋有問題。」

  「這倒也是……」雲許舟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歎息,「幽無命做過的那些事,件件鐵證如山,沒得翻案的。不過鳳雛,你要想到,歷史總是由勝利者來書寫,若是幽無命登凌絕頂,被粉飾成一代聖君,且一生善待鳳果,你,仍舊覺得他不行麼?」

  桑不近眼神微顫:「雲許舟,你怎會有這麼可怕的念頭。」

  雲許舟緩緩搖頭:「可怕麼。當初姜氏取雲氏而代之,誰人覺得可怕了嗎?這個世界,本就是強者為尊,如今已沒幾個人敢議論幽無命,將來,呵……」

  桑不近抿住了唇。半晌,低低地道:「就怕,他只是一時圖新鮮。若是嫁給旁人,譬如韓少陵,哪怕將來膩味了不愛了,他也會好生供著小妹,可是幽無命……」

  被他厭棄,恐怕會死。再說,這個男人本身便是一個燃著火的深坑。

  桑遠遠並不知道自家便宜哥哥正在外頭苦大仇深。

  她此刻眼睛裡只有一件事,就是搶過幽無命手中那顆木頭腦袋,把它切成一千片。

  他雕得實在是……太像了!

  任何人看一眼,便能認出是她。

  睡得翻白眼,流口水的她!這分明就是污蔑!

  桑遠遠絕對無法容忍這種東西和她生存在同一片天空下。

  她招出了海帶條,長長短短地捲向幽無命,六朵大臉花在車廂中蹦蹦跳跳,使著壞要去絆他。

  幽無命哈哈大笑,揚著手中的木腦袋,身形如鬼魅一般,不見如何動作,就輕輕巧巧地避開了她的攻擊,一次又一次把那栩栩如生的木腦袋放在她眼睛前面晃。

  真的,自從桑遠遠小學畢業之後,就再也沒有遇見過這麼可惡的男性了。

  「幽無命!」

  她越氣,他越是笑得開懷。

  折騰了半天,她忽然被他從身後摟住,翻到了軟榻上。

  他手中泛起青芒,抓過她的『海帶條』,把她的雙手牢牢地縛了起來。

  制住她之後,他把臉埋到她的發間,貪婪地汲取她的清香。

  「小桑果……小桑果……」他低沉呢喃,「我有二十年,不曾雕過木頭人,也不曾這般笑過。」

  她的心臟忽然抽搐著疼了下。二十年……不曾雕刻木頭人?二十年前他雕過?

  她扭動著身體,翻過一面,拱到了他的懷裡。

  「我說過的,會給你許許多多的快樂。幽無命,我沒騙你吧?」

  她仰起臉來,笑吟吟地望著他。

  他垂眸一看,便看見一張嬌憨的臉蛋。

  他怔了下,視線慢悠悠飄向一旁,漫不經心地應:「嗯。」

  她啄了啄他的下巴。

  「我們會一直好好的。我的小公子。」她大膽地向著他再邁一步。

  他的身體輕輕一震。

  半晌,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把下巴貼在她的發頂,輕飄飄地說道:「那一族,只有活到成年,才可以擁有名字。」

  桑遠遠先是有些不解,待回過神時,只覺心底泛起一陣隱疼。

  懷璧其罪的冥族孩子,很難活得到成年。

  「所以你從前沒有名字。」她輕聲問道。

  「嗯,」幽無命輕快地說,「姓明的叫我『喂』或者『哎』,別人看我生得漂亮,都叫我小公子。小桑果,我是個天才。那時候我看他們,就是一群傻子。」

  她一半心神在聆聽他的心跳,一半心神在聽他絮叨。

  幽無命情緒深沉。

  「出生時的記憶,我都記得。」他緩聲道,「我知道姜雁姬是什麼時候偷偷溜走的,那時候我大約出生了兩個來月,她還抱著我哭了一會兒呢,好像十分捨不得的樣子,但她還是走了。後來,便有人來偷襲我們,被姓明的打跑了。再後來,姓明的帶著我搬了家。」

  「我當時真沒想到是姜雁姬做的,我還挺想念她,怕她回來找不著我們。姓明的性子太寡淡了,沒勁,姜雁姬和他在一起,還有那麼點意思。我獨自一人時,便拿著木頭,雕姜雁姬,雕了一個又一個。我真的很想她啊。」

  「我時常想著,她若是回心轉意,回來找我們卻找不到,那該有多焦急?天底下,哪個做娘親的會不想念自己的兒子呢?我還記得她餵奶的樣子,眼睛是亮的,嘴巴是彎的,整個身上,有一層白色的光。」

  他不再說了,伏下腦袋,在她的烏髮叢中嗅來嗅去。

  好像她是什麼鎮定心神的藥。

  她的雙手仍被他縛著,無法擁抱他,只能往他懷中鑽得更深了些。想到方纔他拿著木頭人和她笑鬧的模樣,她心中感到一陣酸澀,不知該怎樣撫慰他才好。

  他的傷實在是太深了,又傷在了最致命的地方,旁人永遠無法感同身受。任何安慰勸解都顯得那麼蒼白。

  若那單純只是恨的話,報了仇還能大快人心。可偏偏恨中又纏了愛,纏了雛鳥對生母的依戀。沒了恨,他便什麼也沒有了。

  幽無命當初攻入天都,存的本來就是與姜雁姬同歸於盡的心,而不單單是殺死她。

  他要毀滅一切,包括他自己。

  那麼今日呢?她的份量,足夠將他從深淵拉上來嗎?

  「幽無命,無論如何,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她探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凝視著他。

  他垂下頭來,盯著她,目光逐漸深沉。

  這一刻,這個男人極為罕見地露出了真實的模樣。

  沒有假笑,沒有戲謔,沒有偽裝。

  他的眸底有些微動容,極輕極緩地問她:「到底喜歡我什麼?不自量力想要拉住我,會和我一起掉下去,屍骨無存。值得嗎?」

  他什麼都明白。

  她沒有急著回答,只是定定地望著他,等他繼續。

  幽無命勾了勾唇角:「不如考慮我最初的提議。把你的身體給我,把心收回去。這些日子,你做得已經夠了,足夠從我手中換回你的性命。掉下去之前,我會放手,不拉著你一起死。」

  「怎麼樣,嗯?」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這一刻,他的目光極冷靜,極無情。

  她一句話也不說,就盯著他,眼睛裡漫出了淚水。

  幽無命初時還十分鎮定,漸漸就有些難以招架,他抬起手,笨拙地給她抹眼淚,卻是越抹越多。

  嚴肅認真的表情很快就徹底破碎,他解掉了她腕間的束縛,抓起她的手來,讓她自己給自己擦眼淚,一副病急亂投醫的樣子。

  「別哭了,哭什麼,你不是應該高興嗎?」他皺著眉,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線。

  她一動不動,像個只會流淚的木偶。

  「小桑果,」他維持著最後的倔強,「你別想騙我。那時候,我在幽盈月的玉簡中聽到你說喜歡我,你知道有多假嗎,你以為能騙得過我嗎?小桑果,我可是一個天才!還有,我剛捉到你的時候,你分明就是怕我的,因為你身上的同心契,才費盡心思與我周旋,你以為我這麼傻,當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她慢慢垂下了眼睛。

  這層窗戶紙,終於捅破了!

  「你一直在等的,不就是我今日這句話麼?你知道我從不會反悔,說要放你走便是要放你走,你怎麼反倒不高興?」他皺著眉,不解地問道。

  「好。」她終於開口說了一個字。

  幽無命不禁屏住了呼吸,瞳仁收縮,不自覺地退開少許,緊張地盯著她。

  「我明白了,」她說,「你根本就不喜歡我,只是在看戲罷了。」

  眸中波光重重一晃,她強忍著沒有再讓眼淚掉下來。

  幽無命的心臟也懸在了她的眼睛裡,隨著那一汪清泉,搖搖欲墜:「不是……」

  她抬起手,解掉了衣帶,褪去外袍。

  海帶飛旋,將車門車窗封鎖。

  純白的中衣讓她更加纖細窈窕,幽無命黑眸中浮起震驚,喉結滾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呆呆地望著她。

  她繼續解中衣。

  「就這樣吧,今日,今時,就在這裡,你拿走你想要的,然後我離開,我們再不相見。」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底已泛起了赤色,一字一頓,艱難地說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她眼中的清泉顫了顫:「把你要的給你,把心收回來。不必擔心,我沒有問題,很簡單的。」

  她撥開他的手,輕輕一拉,中衣墜地。

  幽無命猛地閉上眼,偏開了頭。

  「誰說要在這裡!」他大口喘著氣,「給我把衣裳穿起來!」

  「何時何地,又有什麼區別?」她的聲音淡淡的,「還不是都一樣,快點,來,早些完事,我早些走。」

  「啊——」幽無命抓狂了。

  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衣裳,胡亂地往她身上套。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他道,「我現在未到絕境,我還能護得住你……你現在慌什麼,要走也不是現在。」

  他煩躁地綁她的衣帶,大手有些發顫。

  「所以你還想再戲弄我一陣子,是不是?」她問,「很有意思嗎?」

  「我沒有!」他毫無停頓地否認,「沒有戲弄你。」

  「那是什麼?」她抬眸看他,「明知我只是為了保住性命,才與你虛與委蛇,你還假裝一無所知,將我留在身邊,這不是戲弄我是什麼呢?」

  他呼吸不穩:「若不是你如今真的喜歡我了,我又怎會發現當初你的喜歡是假的?」

  她愣了下。

  幽無命一邊將她的衣帶連打好幾個死結,一邊喋喋解釋道:「你的表情,你的味道,都變得不一樣了,現在像是加了蜜糖,比從前香甜得多,所以我才發現你從前並不喜歡我。正因為你喜歡我,我才不捨得讓你陪著我一起死,明白了沒有?」

  桑遠遠怔住。她……有什麼地方變了嗎?

  他繼續打結,把她的衣帶綁成了長長一條疙瘩,就像是怕她吃了他一樣。

  他說:「我以為你會很感動的。誰知道你們女人的心思那麼奇怪。小桑果你到底在瞎想什麼,我什麼時候要趕你走了?我分明是為了你好,你怎就把我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她壓著哭腔問。

  「喜歡喜歡。」幽無命繼續折騰她那可憐的衣帶。

  「認真一點!」她揪住他的衣領。

  幽無命慢慢抬起眼睛,嘴角抽了兩下,小心翼翼地扒開了她的手,有些忍俊不禁:「小桑果,你現在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樣了。其實是你差點兒把我給怎麼樣了……」

  她盯著他,不依不饒。

  幽無命無奈,頗為彆扭地咳了幾聲,目光發飄,飄到她的唇邊時,低低地道:「在雲州不就說過的麼。喜歡。」

  「那你是因為喜歡我,所以才想要讓我走開,不想讓我陷入危險對不對?」她繼續追問。

  幽無命垂死掙扎:「我只是放你一條生路。」

  「幽無命你到底是不是大魔王了!」她氣咻咻地抓住他,「霸氣一點!沒有生路,就為我拼出一條血路來!跌下懸崖,也給我長出翅膀飛起來!」

  她的眼睛發著光。

  就像一個暖融融的小太陽,忽然之間,便撞在了他的身上。

  幽無命怔怔地望著她,俄頃,他的眼中彷彿有一整片黑暗的深海在破滅,旋即,暗星冉冉升起,他輕輕吸了一口氣,感覺到心臟上有什麼東西在破繭而出!

  忽然之間,他的身後竟是鋪開了兩扇半人來長的青黑光翼!

  車廂彷彿已經不存在,靈蘊成生了極為恐怖的漩渦,發了瘋一樣湧向幽無命新生的靈翼,光華流轉,虛幻的光翼迅速凝實。

  他真的,長出了翅膀。

  狂爆的靈蘊湧動驚動了車轅上的桑不近和雲許舟。

  二人衝入車廂,雙雙目瞪口呆。

  「破,破境了……」

  靈耀境之上是什麼?

  從來也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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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發表於 2020-8-4 00:01:24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勾魂蚌女妖

  幽無命神情平靜,微微闔上雙目,將桑遠遠攬進懷裡,護在胸前。

  青黑的光翼亦是向著她合攏,他的下頜抵著她的發頂,是徹徹底底的,庇護的姿態。

  這一股狂暴的木靈震盪,生生將桑遠遠的修為沖得連晉兩階,到達靈明境四重天,當真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腦海中的碧色靈弦分裂為四條,心念一動,只覺週遭處處有大臉花在蠢蠢欲動。

  桑遠遠:「……」好得很!

  桑不近與雲許舟都屬火,在這恐怖的衝擊之力下,雙雙壓制不住體內靈蘊,被木靈點燃,身上爆起了明焰。二人心中喜憂參半,望向幽無命的眼神複雜之極。

  「靈耀境之上……是什麼?」

  每個人都在茫然發問。

  不知過了多久,靈蘊風暴終於平息。

  青黑的光翼緩緩消失,幽無命垂下臉來,嘴唇如蜻蜓點水一般,碰了碰桑遠遠的額心。

  他望向目瞪口呆的桑不近和雲許舟,偏了下頭,唇角勾起:「沒見過別人親熱麼?」

  桑不近皺起了眉頭:「動靜太大了,怕是要驚動皇甫俊的人。」

  幽無命鬆開了桑遠遠,走到窗邊挑開車簾一看,只見狂亂的靈蘊竟是攪動了荒野風雲,半空的雲被撕裂成條狀的漩渦,因為缺失了大量木靈,導致五行不穩,映射在雲團之上,散射出極光一般的明亮炫彩光影帶。

  這一片生長著雜草的荒原,生生變成了傳說中的極地景象。

  桑遠遠眸中的震撼漸漸平息。

  滿地野草隨著微風舞動,她側耳傾聽片刻,道:「西面來人了。獸騎,約兩千人。距離我們三百里。東面十里,天都一行也向著此地趕來。」

  先前在雲州,那裡天寒地凍,寸草不生,雖然她連續晉階,但利用植株來聆聽遠處動靜的能力卻是無法施展。今日天時地利,恰好又晉階,她已能精準把握三四百里之外的細微動向。

  「快走!」桑不近返身跳上車轅,準備驅車離開。

  幽無命面色平靜,一手抓起木匣,另一手牽著桑遠遠下了車。

  「你們去東海。」他把木匣用一張綢布裹成個包袱,背在身後。

  動靜這麼大,出現在這附近的車輛肯定會被嚴密排查。幽無命很有自知之明,他這性子,被人三兩句話一盤問,肯定得拔刀殺人。

  一旦鬧起來,無論東海湖血蚌的事,或是向皇甫俊送禮的事,通通得涼。

  此刻最好的選擇,便是兵分兩路,由桑不近和雲許舟駕著車來吸引東州軍的注意力,助幽無命和桑遠遠悄悄潛走——雖然幽無命一個人離開會更好,但誰都知道這個傢伙不可能放桑遠遠離開身邊。

  桑不近定定望了幽無命一眼,鄭重道:「照顧好小妹。」

  「保重!」雲許舟緩緩點頭。

  形勢緊急,也來不及多說告別的話。

  桑不近閉了閉眼,驅車向南。

  荒原上,便只剩下了幽無命和桑遠遠。

  他攥著她的手,四下看了看。

  「再有一刻鐘,敵人便會到了。」桑遠遠問,「我們不走?難道你可以殺光他們?」

  幽無命很不客氣地斜了她一眼:「小桑果,原來在你眼中,我當真是無所不能嗎?」

  她抿唇憋著笑意,很認真地衝他點了點頭。

  幽無命差點兒就把翅膀翹了出來。

  轉了轉黑眼珠,他的視線定在一處草木茂盛的小凹地。

  他反手出刀,乾脆利落地掀起一塊帶草的地皮,刨出個棺材模樣的坑,手中靈蘊閃爍,將坑壁和坑底的泥土壓實,凝成了半木半土的材質。

  他攬住她,躍入坑中平平地躺了,揚手抓過方才掀開的那片帶著草皮的『棺材蓋兒』,合攏。

  桑遠遠躺在『棺材』裡,感覺有點一言難盡。

  「你確定這樣不會被發現?」

  「發現的話,就算他們倒霉咯。」幽無命側身攬著她,臉上滿是壞笑,手中捏了一根毛茸茸的草桿子,在她臉上掃來掃去。

  坑壁上有靈蘊在閃爍,淡淡的青色微光朦朧地照在幽無命的臉上,這一刻的他,竟然奇跡般地不像地獄中的羅剎。

  就像個玉人。

  她把臉蛋埋到他的懷裡。

  他扔掉草桿,重重揉了揉她的後腦勺。

  「那一日,我抓了雪兔子等你回來時,已令人打下了冀州都城,領軍的是我的替身。如今消息還封鎖著。」他的聲音很平靜,「到時候將冀都早已被幽無命拿下的消息放出來,便是姜雁姬的動機一。」

  桑遠遠愣了片刻,驚愕地抬頭看他:「所以,在你發現那轎中的人是皇甫渡而不是皇甫俊時,已開始計劃後面的事情?」

  幽無命得意地笑了笑。

  他繼續說道:「姜雁姬的傷,便是動機二。」

  偶人傷的。

  桑遠遠歎道:「若是從冀都揮軍南下,確實可以對天都造成很大的威脅。姜雁姬帶著傷,內憂外患。這個時候,若是……」

  幽無命輕輕地笑了笑:「若是皇甫渡恰好暴露了一點取而代之的意思。」

  桑遠遠接道:「那麼姜雁姬驚怒之下,難免會生起一石三鳥之計,殺死皇甫渡嫁禍給你,引皇甫俊與你鷸蚌相爭。所以如今我們要做的,一是用最適合的方式送上禮物,二是替皇甫渡製造一點野心。」

  「小桑果,」幽無命道,「你若是我的敵人,那將會排在我必殺名單第一位。」

  她仰起臉來,衝著他笑。

  幽無命再一次感覺頭暈。他覺得可能空氣不大夠用,於是在指尖凝出靈蘊,多切了幾道細細的通風口。

  兩千獸騎趕到了。

  身處草根之下,上方的動靜聽得更加清楚。

  桑遠遠思忖片刻,扔出一朵大臉花,編織了細草一般的靈蘊線,順著通風口探了出去。

  只見皇甫俊的東州軍果真是很不一般,鐵甲凜凜,動作整齊劃一,就連雲間獸身上,也穿載著黑鐵鑄成的精巧鎧甲,當真是資源豐富,財大氣粗。

  再看他們的兵器,無需蓄力,便有相應的靈蘊光芒隱約閃爍,件件都是上乘的神兵利器。

  和這樣的軍隊對上,哪怕是最精銳的幽州軍,也必定要吃大虧。

  輸在裝備了!

  東境本就資源豐富,皇甫氏一手遮天,周圍的州國早已淪為這隻巨獸的後勤基地,積年累月,底蘊身家豐厚,自然是西境諸國難以比擬。

  就在桑遠遠暗自思忖之時,東面的姜謹真一行也來到了近處。

  皇甫軍的將領御獸上前,恭敬向特使大人行了禮,然後便與三名接引使者一齊查看四周。

  「並無任何打鬥痕跡。」一名瘦弱的中年接引使拂了拂鬚,「當是天地靈蘊的自然傑作。」

  皇甫軍的將領默默頷首:「畢竟要確認一番,才好放心。」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細絲,緩緩向著那駕鑲金嵌玉的華貴大車爬去。

  「還有那玉珠麼?」她覆在幽無命耳朵邊上,用氣音問道。

  他輕輕佻了下眉,唇角浮起一絲壞笑。

  一看他這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正經的——當初二人第一次親親時,他便是拿出一把玉珠握在她的掌心,與她十指相扣,一邊碾珠子,一邊笨模笨樣地親她,還嫌棄她沒技術。

  他取出玉珠,放在她的掌心,薄唇湊到近處,與她呼吸相聞。

  氣聲低沉:「要多少?」

  分明是極正常的一句話,竟被他說得要多不正經有多不正經。

  「一對。」桑遠遠一本正經。

  幽無命看起來有些失望,捻出兩枚玉珠,握到她的掌心。

  桑遠遠將其中一枚捲進靈蘊細絲中,順著通風口送了出去,在草叢間緩緩遊走,向著姜謹真的大車挪去。

  姜謹真對靈蘊爆發的事情根本沒有半絲興趣,他攬著那兩名衣裳不整的美艷女子,左邊接一口紅紗女子遞來的果脯,右邊噙一口紫紗女子奉上的美酒,自在得不行。

  玉珠順著那精緻華美的車架向上攀爬,很快便爬進了車廂。

  四散飄飛的鮫紗緞帶中,泛著微光的纖細靈蘊毫不起眼,一枚玉珠更是尋常得不得了。

  玉珠攀到了車頂。

  靈蘊一閃,拋下玉珠,讓它向著下方自由墜落。

  途經姜謹真的額側時,桑遠遠將另一枚對應玉珠捏碎,放到唇邊,吐氣出聲,情人般絮語。

  「西河月夜,蚌妖精專吃男子,你可敢來?」

  玉珠滑過姜謹真耳廓,碎成屑末。

  姜謹真猛然打了個寒顫,抬手去撫耳垂,只摸到一手空空。

  那道纏得死人的女聲,卻已直直鑽進了心底,令他從足底麻到了頭頂,只覺魂魄飛離體外,如同中了邪術一般。

  接連打了五個寒顫之後,姜謹真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猛地揪住右邊那名紫紗女子的前襟,喘著粗氣問道:「西河,在哪裡!」

  紫紗女子被他嚇了好大一跳,正要答話,忽然看見左邊那個紅紗女子頻頻向她使眼色,幅度很小地拚命搖頭。

  紫紗女子眼珠一轉,明白了。

  此去往東百餘里,便是一座銷金浪漫之都,西府。

  東州全境管控極嚴,唯有這西府,乃是唯一一處享樂之所,溫柔之鄉。就在半年前,西府中最富盛名的西河燈船上,新添一名好女,人稱蚌女仙,其體態之婀娜,容色之濃夭,技巧之勾魂,實在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不知多少風流子弟傾盡家財,只為一夕溫存。

  男人愛她,稱其為仙,女人恨她,啐其為妖。

  紫紗女子心中一個激靈,驚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叫這天都特使看見了那蚌妖精,哪還有她們姐妹二人什麼事?

  「是奴家哪裡伺候得不好麼?大人為何要問起那等髒污之地?」紫紗女子無骨一般貼在了姜謹真身上,纖手向著不可告人之處緩緩點去。

  奈何此刻的姜謹真被那道縹緲媚人的女聲勾去了魂魄,對她根本提不起半點興致。

  他隨手將紫紗女推到一旁,衝著車外喊了一聲:「姜十三!」

  一名親衛躬身進入車廂。

  「給我去打聽,西河有沒有什麼專吃男人的蚌妖精!」

  此言一出,兩名女人面面相覷,眸中浮起一片恨意,思來想去,只不知這姜謹真是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紅紗女子反應極快,迅速勾住了姜謹真的胳膊,嬌聲道:「大人,問奴家不就好了麼,奴家知道的呀!」

  便將那蚌女仙的事情說了一遍。

  姜謹真差點兒就激動暈了,當即發號施令,讓隊伍加速趕路,前往西河。

  外頭三名接引使正與皇甫軍的將領查看桑不近的車轍,聽聞姜謹真嚷著要去西河,將領不禁皺起了眉頭,頗為不悅。

  中年接引使心中歎息,為姜謹真解釋道:「特使當是有絕密任務在身的,並非貪花好色。」

  皇甫軍將領禮貌地笑了笑,拱手告辭,率人追著桑不近的蹤跡而去。

  總歸要查過才能放心。

  桑遠遠在地下聽著,忍不住胸腔顫動,窩在幽無命懷中笑得亂抖。

  「特使有絕密任務……」她用氣聲道,「真是天助你我。」

  抬頭一看,卻見幽無命繃著唇角,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眸中有暗潮翻滾。

  他伸出兩根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桑遠遠這才驚覺,幽無命的氣息好像已經冷了好一會兒了。

  他在生什麼氣?

  「他們都走掉了。」她輕輕推了推他,「我們可以出……」

  嘴巴被他堵住。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過她,牙齒磕破了她的唇,他狠狠抵住她的傷口,將她摁在坑壁上好一通欺負。

  毫無章法,就是故意讓她疼。

  半晌,他大喘著氣,稍微離了她兩寸,獰笑道:「這裡便不錯,無人打擾。」

  桑遠遠吃驚不淺:「我們得盡快趕去西河,準備對付姜謹真。」

  幽無命冷冷地笑了起來:「對付一個姜謹真,還需你親身上陣麼。怎麼,先用那樣的聲音引誘他,然後呢,你還想做什麼?」

  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看著是氣得不輕。

  桑遠遠呆呆看了他一會:「你又吃醋了?」

  她明白了,方纔她引誘姜謹真的時候,拿出了百分百的演技,將短短一句話說得鶯啼燕轉,媚色橫生,把幽無命的醋罈子給踢翻了。

  幽無命眸光一閃:「沒有。是我在問你。」

  「我沒有要做什麼。」桑遠遠用額頭蹭了蹭他的下巴,道,「西河是真的有個蚌女妖,勾魂奪魄,男人一見了她,便走不動路,恨不得為她去死呢。幽無命,該擔心的人是我,我還怕你被她勾了魂去!」

  幽無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旋即,他那對黑眼珠緩緩一轉:「真有那麼個人?不是你去扮?」

  桑遠遠『噗哧』一笑:「想什麼呢,為了你的大計出賣我的色相?你答應我還不答應呢!」

  幽無命愣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有點兒忘了自己方才是為什麼不高興。和她在一起,他總是不知不覺就被她帶偏了,忘記了自己的初衷。

  桑遠遠抓住他的衣襟,撅著紅唇,不依不饒地問他:「見了蚌女仙,你會不會被勾了魂去?」

  幽無命這下是把自己生氣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他挑起眉頭,壞笑道:「那可不一定咯。」

  二人又笑鬧了一回。

  半晌,幽無命問:「小桑果,東州妓子的事情,你為何知曉得這般清楚?」

  桑遠遠實話實說:「書中看到的。」

  只不過她說的『書』,和幽無命理解的『書』,不是同一個書。

  這位蚌女仙,便是那個在原著中被韓少陵收到身邊的巫族女子,所以桑遠遠才會知道這麼一檔子事。

  「小桑果,」幽無命道,「你都看的什麼亂七八糟的書。」

  「學些亂七八糟的……」她湊到他的耳畔,低低吐字,「日後好讓你神魂顛倒啊。」

  幽無命倒抽一口涼氣,鎮定地轉開了頭。

  他愉快地推開上方的地皮,攬著她掠出了『棺材』。

  「不許多看那蚌女仙!」桑遠遠乘勝追擊鞏固戰果,「把耳朵也閉上,不許聽她說話!」

  幽無命笑得身體亂晃,攬著她的肩膀,肩後展開光翼,輕身一掠便能掠出個十來丈,急速向著西府方向行去,速度竟是絲毫也不比車馬慢。

  桑遠遠體驗了一把飛的感覺。

  一蹦蹦起三層樓高,真是更加玄幻了呢。

  「我偏要看,偏要聽。」幽無命的笑聲隨著風飄出很遠,得意極了,「小桑果,現在討好我已經來不及咯!」

  入夜時分,幽無命與桑遠遠趕到了西府。

  這座城,遠遠望著便知道不一般。

  東州的城池全是用黑鐵建的,西府也不例外。

  為了讓這座銷金窟看起來不那麼冷硬,城牆上方竟是密密地掛滿了燈籠,遠遠望去,城牆好似鑲了一圈金邊,城門更是個金碧輝煌的洞口,乍一看,讓人誤以為是不是已經渡過了苦海,抵達那極樂的彼岸。

  這裡與別處大不一樣。

  進城要的只是金子。

  幽無命牽著桑遠遠的手,隨著四方人潮來到了城門下。

  門洞裡懸滿了五色燈籠。燈芯是用帶著靈蘊的靈籐配著金珍珠煉製出來的,那光芒與尋常的燈籠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一眼望去,處處炫彩斑斕,平庸的姿色被這靈蘊綵燈一照,登時添了一重彩妝,平地拔高了好幾個檔次。

  於是進入城中的人,男的俊,女的俏,個個如天仙一般。

  進入城中一看,更是不得了。

  道路兩旁,無論房屋還是樹木,都用長條的紗緞裹了,被那炫綵燈籠一照,處處都是仙境,遍地都可取景。

  有錢的文人墨客令小廝拉著長長的透明鮫紗,點著金墨,揮筆便是華麗文章。

  金玉般的樓閣中,處處有清歌曼舞,空氣香濃,抬手一握,彷彿能握住飽蘸了繁華的珠光寶氣。

  這西府夜景,無論放到哪個時代,都大有一戰之力。

  桑遠遠驚歎了一路。

  偏頭一看,見幽無命也看得十分仔細,微蹙著眉,目光在那雕樑畫棟之上緩緩遊走,嘴裡還在嘀咕些什麼。

  她凝神一聽,便聽到他在說——

  「拆了這個,當夠三頭上等雲間獸的價錢。這株樹油脂頗豐,點上火油,應當夠燒半刻鐘。」

  桑遠遠:「……」

  二人循著最熱鬧的地方行去,很快,便看到了傳說中的西河。

  這是一條流著金水的河。

  河畔的燈火實在是太過燦爛,映在河中,淌的是金屑碎波。那金光之間,浮著無數畫舫,畫舫似是用玉雕出來的,水至清,沒於水下的那一部分船體時隱時現,金中浮著玉,玉中鑲著金。

  畫舫中的人兒好似天仙下凡,鮫紗飛揚,隱約能見到佳人懷抱琵琶或是坐地撫琴。

  到了這樣的地方,腳步總覺得有些飄忽。

  有癲狂的富家年輕公子,抓著一把把的金葉,就往那西河裡面拋。

  「嘖。」幽無命望著河面,若有所思。

  「來了來了來了!」人潮忽然便激動起來,「蚌女仙來了!」

  幾個富家子更加瘋狂地朝著河中扔金屑。

  一艘大畫舫順流而下,很快就到了面前。

  只見那畫舫的船頭,端端正正擺著一隻巨蚌。

  流金的河水、滿岸的炫彩都不及它耀眼,那遊走於虛實之間的光芒,在蚌殼上緩慢地流淌,殼子尚未打開,裡頭鮮美的蚌肉已引得人遐想連篇。

  「來了來了。」桑遠遠作勢去捂幽無命的眼睛。

  他捉住她雙手,繃著唇角,按捺笑意,忍得十分辛苦。

  姜謹真的大車早已停在了高處。

  朝著河裡灑金片灑得最瘋的就是他。

  蚌女仙的畫舫果然停在了離他最近的地方,那蚌殼微微一動,河岸上的人已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靜。

  等待許久,在一陣裊裊升起的琴音中,蚌殼終於緩緩張開。

  只見一團白潤。

  岸邊的綵燈也無法給她染上顏色。

  柔軟的軀體輕輕一動,岸邊霎時響起一片抽氣聲。

  終於,那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伸著懶腰,坐了起來。

  單看那體態,便足以讓男人輾轉難眠。

  距離畫舫最近的人已經瘋魔了,只聽一聲聲『噗通』,金水四濺,河裡像下餃子一般落了不少年輕公子。

  只見那巨蚌邊上,緩緩行出來一個綵衣娘,她把雙手合在唇邊,悠揚的聲音飄滿了整條西河。

  「放——雀——啦——」

  人群頓時一陣沸騰。

  這蚌女仙實在是太搶手了,若是單憑財力來爭搶的話,到了最後便只會成為幾個巨富的掌中之物,一位伎子若是到了這般田地,那麼她的吸引力和身價都將大大往下跌。

  於是老鴇便花樣迭出,變著法兒挑恩客,以招徠更多人氣。這放雀便是其中一種擇客方式。

  放出一隻極通人性的小金雀,金雀若是停在了哪個風流客的肩上,那他便可以付出『少少』一斗黃金,得到與蚌女仙共度良宵的機會。

  那隻小金雀很快就被拋了出來。

  無數視線聚焦在它的身上。聰明的風流客在自己的肩膀上灑滿了芳香撲鼻的甜點碎屑,想必是早早買通了消息。

  只見那隻小金雀圍著畫舫繞了幾個圈,然後竟是越過人群,直直飛向幽無命,端端正正落在他的肩頭,還垂下小喙,梳了梳金燦燦的羽毛。

  幽無命:「??」

  桑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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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1:39 |只看該作者
第47章 白氏神奇露

  幽無命斜眼瞪著肩膀上的小金雀。

  只見它生著一個毛茸茸的圓腦袋,腦袋上本有一撮呆毛,方才飛得急,被風吹成了兩瓣,像是梳了個中分似的。羽毛是奇異的金色,被這西河的燈照著,一晃一晃地散發出金光炫彩,它左右看了看,忽然矮矮地蹲下了身體,長長的尾羽翹了起來……

  幽無命瞳仁猛地一縮,揚起了手來就想拍飛。

  桑遠遠眼疾手快,一把將小金雀薅到了手裡。

  軟軟的毛,手感頗佳。

  她道:「它是要開屏,不是要拉鳥便!」

  幽無命:「……」為什麼她知道它要幹什麼,還知道他在想什麼?

  眼見小金雀選中了『恩客』,那艘華麗飄香的大畫舫迅速順流而下,停在了距離幽無命最近的河岸邊上。

  白潤的蚌女仙已伸著懶腰坐了起來,倚著五色斑斕的蚌殼內面,一條胳膊高高抬起,作勢去撫蚌殼頂,另一手順著肩膀緩緩向下,蔥般的指尖劃過玲瓏的弧線,落到足踝。

  垂著螓首,媚人眼波從肩臂之間飄了出來,蕩向幽無命。

  「噢——嗐!」岸邊人群發出興奮又遺憾的吁聲。

  「看看我們的小金雀哪!」蚌殼邊上的綵衣老鴇大驚小怪地喊了起來,「替蚌女仙擇了何等俊俏的男兒郎!這,莫不成就是天注定的緣份!好郎君,您可要開開恩,千萬別引得我們蚌女仙不顧一切從良私奔喲,這麼一船子人,可是要靠她活命的呀!」

  古往今來,多有以『真情』為名,騙得男人傾家蕩產的妓子,這綵衣娘顯然深諳此道,上來便把明碼標價的『買賣』給美化成了『緣份』。

  入城之前,幽無命和桑遠遠都已經易了容。因為要逛這等繁華流金之地,所以沒有刻意扮丑,只是稍微改變了五官形狀,往人堆裡一站,倒是十分醒目。

  蚌女仙美眸一掠,見幽無命長身玉立,相貌英俊,氣質卓然,果然如遠觀那般出眾,心中不禁暗暗一喜。

  這金雀她養了數年,早已心意相通。一眼掃去,人群裡哪一個最出眾,這雀便會如她所願,停在那人的肩膀上。

  她早已在為自己謀出路了。如今看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其實命運還不是被老鴇子一手掌握?都無需如何磋磨,只要故意給她多安排幾個噁心人的恩客,便夠她狠狠喝一壺的。

  當初入這行,也只是被金銀迷了眼睛,如今錢財掙夠了,便期待一位有錢有貌有勢力的好郎君帶她脫離苦海。

  她擰動著軟軟的腰肢,柔若無骨地撫著蚌殼站了起來,低低地驚呼道:「這位郎君,奴是不是曾在夢中見過你?為何你的容顏,竟是這般熟悉?!」

  此言一出,岸邊的人群哄聲愈烈。

  名伎從良可是名場面,滿岸人聲鼎沸,癲狂不已。

  「幽無命,」桑遠遠睨了幽無命一眼,將手中的小金雀遞向他,「夢中情人哦!千里姻緣一線牽哦!去吧,見識見識勾魂奪魄的妖精是什麼模樣!」

  她偏頭看了蚌女仙一眼。

  只見那女子擺出一副淒楚的,欲言又止的模樣,好似想求幽無命帶她脫離苦海,卻礙於身旁惡狼環伺,不敢開口。只用柔弱眼神,便把『我不要你的金子只要你的身子』這個意思表達得明明白白。

  畢竟是在原著中把韓少陵迷得晨昏不分的女人,容顏自然是生得極好。她自身條件,是足夠惑亂君王的。那巫族的惑術,只是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罷了。

  桑遠遠忽然便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她垂下頭,正色道:「去吧,要『送禮』,這便是個良機,我不會瞎吃醋的。」

  說著,將小金雀往幽無命手中塞去。

  她揚起笑臉,望向他。

  只見幽無命怪異地盯了她一下,然後吊起了眉毛,神色滿是對敗家媳婦的不滿:「小桑果,一斗金子!你知道能買多少雲間獸?三百多頭!」

  桑遠遠:「……」

  他湊近了些,嘀嘀咕咕地對她說道:「我瘋了我,給皇甫俊多花一斗金子?在他身上扔一文錢都浪費好麼。小桑果你知道我幽州一年稅賦才多少金子?回頭我讓人教一教你,大手大腳花錢可不行,你得學著管家!」

  桑遠遠:「……」不是,等等,重點是這個嗎?

  這是確定關係之後暴露出鐵公雞的真面目了?當初是誰假模假樣拿幽靈菇燉木晶當茶喝來著?呵,男人!

  她不知不覺也被他帶歪了。

  三兩句話的功夫,二人週遭已圍滿了尋歡客,見到幽無命身邊站著個清水芙蓉般的麗人,忍不住擠眉弄眼,腦補起一出出奪愛大戲來。

  「兄台,」一個獐頭鼠目的年輕公子湊了上來,「帶著嬌妻出遊啊?肯定不太方便吧?不如我贈你些黃金,你把這雀兒讓給我,如何?」

  人群頓時發出噓聲,都在嘲笑這鼠目公子腦袋進了水——帶著妻子又怎樣,為了蚌女仙賣妻賣兒湊瓢資的大有人在,一斗黃金就能換得蚌女仙一夜良宵,這等神仙機會誰能拱手讓人?況且,今日蚌女仙分明表現出了些不一樣的意思,說不定這般奇緣就當真砸頭上了呢?!

  幽無命懶懶地睨了這鼠目青年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從桑遠遠手中接過小金雀,長指輕輕一撫,像是在撫個金疙瘩。

  他雖易了容,但仍然俊俏非凡,一身氣度風華碾壓一眾風流客。若說蚌女仙當真看上了此人,眾人倒也不覺稀奇。

  看來今日,只能看著嬌花落入旁人懷抱了。眾人搖著頭,準備散去。

  卻見幽無命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薄唇一勾——

  「你出多少?」

  人群頓時嘩然。

  「二斗如何!」鼠目青年一怔之後,面露狂喜,生怕幽無命反悔,急急報出了驚人的高價。

  幽無命沉吟不語。

  「我出三斗!」立刻有人放聲高呼。

  一道公鴨嗓吼道:「一口價——十斗!」

  十斗黃金!一百多斤!

  桑遠遠腦海裡晃過去一串零。

  七位數!

  她呆呆地抬頭看了看幽無命,見他彎著眼睛,勾著唇,一副小人得意的樣子,就差在額頭上刻個『錢』字。

  「十一鬥!」又有人大喊。

  「我出十五斗!」只聽『刷刷』幾聲,一個中年富商腆著肚皮,手中揚著金燦燦的票子擠了出來,「全境通兌的金票!」

  幽無命黑眸一亮,饒有興致的目光落在了中年富商手中的金票子上。

  「十六!」鼠目公子氣得面皮漲紅,「分明是我先來的!方才不是一個個都笑話我麼,此刻又來爭搶,要不要臉皮了!」

  那中年富商笑吟吟地道:「二十。小兄弟啊,笑話你的,和此刻在出價的,不是同一批人,明白嗎?」

  開口嘲笑的,是指望著一斗黃金就能抱得美人歸的撿漏客。而不差錢的,早已在準備著用錢砸死人了。

  二十斗高價一出,眾人便開始盤算了起來。照著老鴇平日設計的那些玩法,二十斗黃金,也差不多能夠換來春風一度——這錢若是給了旁人的話,到了畫舫上,少不得還得再給蚌女仙備一份厚禮,以免她不高興伺候。

  這樣一算,便有點吃虧了。

  中年富商踏前一步,揚了揚手中金票,道:「大伙給個面子,若無人再出價,那我手中這十五斗金票,便就地散給大伙,都高興高興,給小兄弟的二十斗,我另出!」

  好大手筆!看來這中年富商圖的,便是那個虛無縹緲的『從良機緣』。

  價格本就有點偏高,此人還豪放散財,這般情形下,誰在抬價未免就有點犯眾怒了。

  場間頓時安靜了下來,再無人哄抬。

  中年富商得意地笑著,走向幽無命。

  就在這時,只見一道竹竿似的人影撥開人群,搖著把玉扇子踱了過來:「我出水靈固玉晶一匣。」

  姜謹真!

  此言一出,場間頓時一片寂靜。

  固玉晶!

  一匣固玉晶的價值,堪比黃金五十斗,而且滿滿一匣固玉晶,並不是捧著錢就能買得到的。這種稀缺物,要得越多就越難買。

  臨門一腳被截了胡,中年富商的臉色陰沉得滴水。

  姜謹真一出現,桑遠遠便把目光從金燦燦的票子上挪開,靜心凝神,留意著大車周圍的動靜。

  此地靈植密佈,她很快就找到了接引使者的聲音——

  「固玉晶雖不是什麼珍稀物,但帝君也就贈了五匣,姜世子這麼往外扔,你我回去恐怕不好交待。」一個稍年輕的聲音。

  中年嗓音回道:「鹹吃蘿蔔淡操心。東州王哪裡會看得上一匣兩匣固玉晶?只要將那匣萬年靈髓送到東州王手裡,你我便大功告成。說穿了,這五匣固玉晶,其實本就是給姜世子用的,東州王心裡清楚得很,哪會計較這個。」

  「哦……明白了。帝君是想要助東州王破境。若東州王能藉著萬年靈髓之力,一舉突破靈耀九重天的壁障,那即便姜世子再廢,也能被帶上去四五個重天,恰好用得上那固玉晶。」

  桑遠遠莫名就膝蓋中了一箭——好吧,廢物姜謹真也能被帶上去四五個重天?那幽無命破境時,她為什麼只升了兩級來著?

  她,絕對,不承認,自己比姜謹真廢!!!

  年輕接引使又問道:「為何東州王人在帝宮時,帝君不就地賜了他這靈髓,還要這般折騰一趟?」

  中年接引使呵地一笑,聲音低且神秘:「因為藥師那裡剛出了結果。用了萬年靈髓,只有三成幾率能夠破境。若是失敗,則修為盡廢!帝君這是信任東州王,覺著東州王破境幾率比她自己更要大些,所以才會將這等至寶送來。」

  年輕接引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二人不再說話。

  桑遠遠收回了心神,暗暗思忖。

  姜謹真已到了近前,揚著鼻孔,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出一匣水靈固玉晶!」

  幽無命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瞄了姜謹真一眼。

  他道:「不要水靈,要木靈。」

  姜謹真立刻吊著眼睛,望向四周:「誰有木靈固玉晶,速速拿出來與我交換!」

  固玉晶是何等寶貝,豈是說拿出一匣便能拿出一匣的?

  中年富商冷眼看了一會兒,笑了:「小兄弟,貨物再好,買主看不上,也白搭。我出六十斗黃金!」

  姜謹真急了:「誰有木靈固玉晶,我拿兩匣水靈交換!」

  人群嘩然。這是什麼神仙買賣!誰要真能帶著一匣子木靈固玉晶,那當真是走在路上撿座礦。

  遺憾的是,誰也沒有。

  「三換一!」姜謹真高聲喊道,「三換一!誰有,趕緊拿出來!」

  此刻爭搶的氣氛實在是太過狂熱,四下金燦燦的光芒沖昏了頭腦,姜謹真一想到那蚌中殊色,便覺著渾身血液都在沸騰。

  沒把那萬年靈髓都捧出來,已算他還殘留著最後一絲理智了。

  人群頓時交頭接耳。

  「我有。」桑遠遠笑瞇瞇地上前,獅子大開口,「但要五換一。」

  最先出價的那個鼠目青年瞪起眼睛,指著桑遠遠與幽無命:「你們不是一起的嗎?」

  桑遠遠道:「我和他一起的,難道就不配擁有木靈固玉晶嗎?這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想用水靈固玉晶來交換木靈固玉晶,我恰好有他要的東西,便與他交換。你情我願的買賣,有什麼問題?」

  說著,她還沖姜謹真這位『玉樹臨風的公子』挑了挑下巴。

  這麼一聽,倒好像真沒有什麼問題。

  姜謹真十分上道,立刻就叉著腰,沖那鼠目青年叫道:「人家願意換給我,關你屁事!五換一便五換一!」

  他當即返身跳上那駕豪華大車,抱了五隻精美的匣子跳下來,交到桑遠遠手上。

  「木靈固玉晶給我!」

  桑遠遠掀開匣子看了看,然後示意幽無命把小金雀交給姜謹真。

  姜謹真接過雀兒,先是一喜,然後皺起眉頭,隱隱覺得哪裡有點不對:「木靈固玉晶呢?」

  桑遠遠道:「木靈固玉晶,不是換了這金雀麼?你用水靈與我換木靈,再用木靈從他手上換金雀,如今金雀已到了你的手裡,你還要什麼木靈固玉晶?」

  姜謹真:「……」好像沒毛病的樣子。

  此刻,那蚌中熱乎乎的白潤蚌女仙,都快要被晾乾了。

  河岸上的人全圍在幽無命那邊看熱鬧,蚌女仙和綵衣老鴇站在船頭,抱著胳膊吹了半天冷風,淒涼又尷尬。

  這蚌女朝著幽無命一頓搔首弄姿之後,期待的便是這男人被色相沖昏頭腦的模樣,誰知道,他竟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居然就地起價,賣起了雀!

  眼見著那邊氣氛越來越熱烈,都快沸騰了,而這河上卻只餘涼風颼颼地吹!不過短短那麼一會兒,哄抬的價格都快超過她平日身價了!

  蚌女仙咬碎銀牙,暗恨自己真是瞎了眼,怎麼就挑到了這麼一貨色!

  越晾,越淒涼。

  一時之間,蚌女仙心中竟是湧起了一股大勢將去的不祥預感。

  老鴇的臉色更是難看。固玉晶!固玉晶是什麼寶貝!居然就叫這麼個窮小子給撿去了麼!

  一腔怒火慢慢轉向了蚌殼中的女伎。

  老鴇閱人無數,自然看得穿蚌女那點花花腸子。她吊起眼睛,用鼻孔又重又冷地哼一聲,令那蚌女頭皮發麻,心叫不妙。

  白潤的身體,已開始隱隱發顫。

  終於,只見人群一分,竹竿般的姜謹真捧著金雀,大步向著畫舫掠來。

  「心肝兒!小爺來疼你了!」

  這姜謹真瘦高個子,身為王族,長相自然是差不到哪裡去,氣質也要優於尋常富商公子,多年流連花叢,帶著股子油膩風流的勁兒,正是蚌女仙伺候慣了的那種高質量恩客。

  蚌女仙只覺熱淚盈眶,看著那姜謹真,生生看出了幾分母豬變貂蟬的滋味,笑容都比往日甜膩了三分——

  「郎君~」

  姜謹真魂兒都被勾出了一半,大步一跨,重重踩在船頭,把那白潤無骨的女人往懷中一摟,心急如焚地衝向畫舫深處。

  「郎君,不在這裡啦!」蚌女仙纖手一抬,指向對岸一座龍宮般的三層樓閣,「隨奴回家!」

  字字甜到了心坎上。

  姜謹真腦海一片空白,壓根不再記得什麼固玉晶的小事。

  眼見那畫舫悠悠向著對岸飄去,一眾護衛與接引使者只能驅著車,順著白玉拱橋追向對岸。

  幽無命攥住桑遠遠的手,兩個人就像滑溜的魚一般,遁入人潮中,頃刻便沒了蹤影。

  ……

  二人躲到一處沒什麼人的背巷。

  幽無命將新鮮收穫的一疊匣子裹進了大綢布中,背在身後,黑眼珠轉個不停,顯然是在盤算這筆巨款能買多少東西。

  「東州軍身上那個甲冑,」他嘀咕著,抬手示意,「冥魔的爪子拍上去,力量會被分散到全身,傷不了人。都換上那個,我的人,能少死很多。」

  桑遠遠的心忽然就輕輕疼了一下。幽州地位內陸,但北面的秦、章、平三州,以及西面韓、桑二州,外加南面白州風州,但凡冥魔攻勢猛烈,天都便要令幽州出兵除魔。

  幽無命的人都是血海裡滾出來的,雖個個都被鍛煉成了精英,但傷亡是極慘重的。

  「嗯,」她衝他笑,「這麼多固玉晶,能換好多甲冑了!」

  「還得配些雲間獸。」幽無命道,「上次損失太大了。唔,若能把雲間獸也裝配起鐵甲來……」

  他瞇著眼,若有所思。

  桑遠遠揚著臉,一雙笑吟吟的黑眸一眨不眨盯著他。

  「小桑果!」他笑道,「你且看我為你打下這片江山!」

  她被這中二青年弄得有點想哭。

  「幽無命你真好,」她說,「那樣勾人的女人對著你拋媚眼,你竟看都不看一眼。」

  幽無命後知後覺,愕然道:「女人,什麼女人?」

  「蚌女仙啊。」

  他歪了下頭,慢慢把思緒從金山銀海中抽離出來,回味了片刻,『喔』地一歎:「確實還不錯!哎呀,悔殺我也!」

  桑遠遠笑著伸手擰他。

  幽無命樂了一陣,攥著桑遠遠的手,離開巷子,走進一間掛了『白』字招牌的店舖。

  「該辦正事了。」

  上回買芙蓉脂時,幽無命便留意過這店中另外一件熱銷貨——白氏神奇露。

  這個藥是虎狼之藥。效果逆天。

  進了店中,恰好看到夥計正向著顧客演示。

  只見那夥計手中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長蛇,捏開蛇口,往蛇腹中滴了兩滴桃花顏色的凝露。

  片刻之後,只見那蛇慢慢抻直了身體,就剩一雙琉璃般的眼睛骨碌打轉。

  夥計抓著蛇尾,將那蛇在眾人面前舞來舞去,舞得虎虎生風,像根長棍一般,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它本來是個蛇。

  「來來來,諸位客官,摸一摸看一看啦!」夥伴把那蛇『呼』一下伸到了眾人面前。

  梆梆一根長木棍!

  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捏了捏蛇身。

  「唔,堅如精鐵!」

  「嘖嘖,神奇神奇!」

  男人們頓時會心一笑。

  「給我來一瓶!」「我也來一個!」

  夥計把蛇棍扛在肩膀上,笑嘻嘻地從櫃中取出白氏神奇露來,一邊大把收錢,一邊叮囑買主不得多用,每次至多兩滴,否則危及性命,切記切記。

  幽無命面無表情,上前買了兩瓶。

  夥計見他帶著女子來買這藥,不由得有些牙疼,好心地掩著口,提醒道:「客官下次獨自買罷,這個,叫女人家知道,終究是損了威風!」

  幽無命額角青筋直跳:「不是我用。」

  夥計用心領神會的語氣,拉長調子道:「哦……明白明白,是替旁人買的!肯定不是客官您自己用啦,我們這兒的顧客,都是幫別人買呢!」

  夥計擠擠眼睛,表示自己很明白。

  把藥遞出來的時候,夥計沒忘記再次交待:「客官,使用的時候,請千萬千萬記得,一次使用不可超過兩滴,否則危及性命的喲——啊,請記得提醒『別人』,不是您用,不用您用。」

  幽無命臉都綠了。

  「兩滴,保證可以堅持半個時辰以上!」夥計拍著胸脯。

  幽無命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更加難看。

  桑遠遠強忍著笑,急急從夥計手裡接過小瓶子,扔下錢,把幽無命拖到了外頭。

  他繃著臉,唇角下垂,眼珠時不時轉一轉。

  憋了半天,他終於按捺不住,正色道:「小桑果,這種東西,只有姜謹真才需要,明白嗎?半個時辰算什麼,呵,我幽無命……」

  桑遠遠使出了畢生演技,認真地、一本正經地對著他點了點頭。

  「嗯!我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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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1:54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情迷龍宮頂

  東海龍女宮。

  西府第一妓館,蚌女仙便是這龍女宮的頭牌。

  為了營造幽謐的深海效果,龍女宮倒是不像別處那般金碧輝煌,它的主色調是深藍色,從屋簷到龍宮門口,處處都裝飾著巨大的假貝、珊瑚以及海藻模樣的紗帶。

  妓館門外杵著姜州的護衛。一名接引使坐在車轅上,目光發直,叼著一縷草根嚼來嚼去。

  誰也想不通,姜謹真這麼一個廢物紈褲,為何就能得了女帝青眼——帝宮迷魂陣的事情至今還沒查清楚,姜謹真仍是頭一號嫌犯,在這種時節,女帝竟給他冠了個特使名頭,派到東州來撿這天大的機緣。

  就因為他姓姜?

  真是會什麼都不如會投胎!接引使把草根咬得『卡卡』作響。

  他時不時抬起眼睛瞟一瞟妓館,對另外兩位同僚深表同情。

  那兩位更慘,守在姜謹真的廂房外護他平安,也不知眼睛和耳朵要遭多少折磨。

  堂堂接引使,竟淪落到給一個嫖妓的廢物看門放哨的境地。

  車轅上的接引使覺得,這實在是一個令人十分淡疼的夜晚。

  ……

  幽無命與桑遠遠已到了近處。

  他們避開東海龍女宮的大門,繞到了後巷。

  幽無命瞇著眼抬頭望了望,然後將桑遠遠往身前一攬,青黑的光翼緩緩展開、扇動。在一片幽藍的建築微光中,兩個人像是海底穿行的游魚一般,兩個呼吸間便掠上了房頂。

  青樓頂部亦是裝飾著瑪瑙製成的珊瑚和貝殼。

  幽無命收起光翼,走出兩步之後,發現這琉璃瓦頂十分滑腳,不大好走,於是躬身把桑遠遠攔腰抱了起來,愉快地勾著唇角,帶著她穿梭在一片海底景觀之間。

  桑遠遠乍然被抱起來,小小地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勾住了他的脖頸。

  仰面朝天,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墜進了一個美妙的夢境裡。

  西府的燈火將天空也映成了淡金色,有雲的地方,光芒反射散射得特別厲害,一條條金色流雲在空中游弋,明明暗暗的金影之中,一輪白月顯得更加皎潔。

  天空是明亮的,而身邊的珊瑚、巨貝則是泛著幽幽的藍色,身處其間,當真像是站在了海底,仰望著金色的洋面,以及海洋上方的明月。

  這樣的景象,在別處倒是見不著——底下燈火輝煌,迷住了人眼,是看不見天空景象的。

  她的笑容漸漸變得迷濛。

  而抱著她穿梭在洋底的人,身上有她熟悉的花香和隔著衣裳也能感受到的溫度,她輕輕把臉頰倚向他,便能感覺到他的心臟沉沉地在胸腔裡跳動,讓人心中安穩踏實。

  他微微繃著下頜,側臉線條流暢漂亮,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打量著四周,漫不經心的樣子。

  終於,他看中了一面半躺在屋頂的假貝。

  他大步走過去,大馬金刀往貝殼裡一坐,衝她點了點下巴。

  「找人。」

  他垂頭一看,恰好捕捉到她呆呆看著他的樣子。他的心跳猛地一亂,又是得意非凡,又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好好的氣氛,就這麼給攪了!

  桑遠遠定了定神,扔出大臉花。

  如今,她的大臉花已有半大少年那麼高了!蔫蔫的花盤子冷不丁探過來,像個磨盤似的,還真能唬人一跳。

  它杵在邊上,看得幽無命嘴角直抽。

  只見大臉花把那兩片下垂的花葉揚了起來,葉尖抵著葉尖,飛快地開始編織靈蘊籐。

  一縷縷搖曳的靈蘊籐被織了出來,搖搖晃晃地順著屋頂的假景觀游了出去,攀向各間廂房的雕花木窗欞,探入房中查探。

  桑遠遠的心神也追隨而去。

  好一派紙醉金迷、紅男綠女!

  一片片海洋景觀之中,各類妙姿聞所未聞。這東海龍女宮,果真是十分有特色,一個個妓子像鰻,像魷魚,動輒就是體操般的難度。

  桑遠遠看得嘖嘖稱奇。時不時,便小小地驚歎一聲。

  「小桑果,」幽無命覆在她耳畔,陰惻惻地問道,「看得這麼認真,也是為了他日令我神魂顛倒麼。」

  桑遠遠趕緊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

  她很快便找到了姜謹真。

  蚌女仙那白乎乎的軀體實在是太有辨識度了。

  她竟是生生折成了兩個直角,嚴絲合縫地配合著姜謹真。二人額頭觸著額頭,蚌女仙那雙桃花眼裡慢慢地轉動著星光,把姜謹真迷得不似人樣,恨不能就死在當下。

  嘖。

  桑遠遠收回了靈蘊籐,指向前方。

  「那一間。」

  幽無命攬住她,輕飄飄地從兩座珊瑚中間掠過,蹲下了身,挑開一片琉璃瓦。

  只見巨大的扇形雲榻上,蚌女仙又換了個姿態。

  從姜謹真身邊露出來的部分,當真像是白潤柔彈的蚌肉。奇怪的造型,常人想都想不出來。

  幽無命瞇著眼往裡望了望,眉毛不自覺地一挑,稍微湊近了些:「嘖。」

  後頸處好似刮過一股涼風,他回過頭,見桑遠遠正陰沁沁地望著他,似笑非笑。

  他睜大了眼睛,合上琉璃瓦,偏頭控訴:「小桑果!姜謹真這身材有什麼好看的,你竟傻看了半天!」

  桑遠遠:「……」這是惡人先告狀嗎?

  他取出懷中的白氏神奇露,交到她的手中。

  「全用掉,一滴也不要剩。」他鄭重其事地叮囑。

  桑遠遠嘴角一抽:「也不必那麼多?不是說超過兩滴就能出人命麼?」

  旋即,她反應了過來,他是要向她證明,他一滴也沒打算留下來自用。

  她憋著笑意,揭開了琉璃瓦,用細細的靈蘊籐捲住兩小瓶開了蓋的白氏神奇露,渡入房中。

  扇形的雲榻邊上放置著精緻的透明酒壺,裡面裝的是果酒,一望那色澤便知道清爽解渴。

  桑遠遠操縱著靈蘊籐,懸空將那桃花顏色的白氏神奇露順著酒壺的嘴兒滴了進去。

  兩瓶,一滴沒剩。靈蘊籐一抖,兩隻空瓶子歪歪地落到了雲榻邊的絲毯上。

  少時,姜謹真的鬼吼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郎君歇一歇,奴家洗一洗再回來伺候。」蚌女仙嬌嬌地道。

  「怎麼樣?」姜謹真大喘著氣,問,「你伺候過這麼多男人,小爺是不是最厲害那個?」

  「當然是啦!奴險些就死掉了!」蚌女仙擰著腰身,用手指虛虛點了點他,然後晃晃悠悠走向屏風後。

  姜謹真在雲榻上癱了一會兒,終於攢了點力氣爬起來,隨手抓起了床頭那壺酒,對著壺嘴咕咚咚一通牛飲,喝得一滴都沒剩。

  桑遠遠彎起唇角,偏頭對幽無命說道:「成了。」

  他看著眼前嬌美的笑顏,忽然便覺得空氣有些不夠用。他,畢竟是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真男人!

  「小桑果,」他抓住她,身體沉沉靠近,低聲覆在她耳畔道,「你與我,何日才能成了,嗯?」

  她偏頭看他,見那雙黑眸中閃爍著暗光。

  他忽然出手,扣住了她的後腦勺。

  他的唇重重落下,從唇角開始,一點一點侵佔她的領域。

  與往日都有些不同。

  呼吸漸急,他放過了她的唇,轉向頸。

  她被迫仰頭望著漫天金光,像是好不容易才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樣,拚命地呼吸、呼吸……

  「小桑果……」沙啞的聲音貼著耳廓響起,「我的小桑果……你真要命!」

  她忽然覺得,他也十分要命。

  ……

  半炷香之後,姜謹真體內那過量的虎狼之藥,發作了!

  頃刻間,姜謹真的身體像是燒紅的烙鐵一般,幾乎冒出了白汽。

  額上爆出了青筋,面色逐漸猙獰,他不自覺地四肢一掙,仰在扇形雲榻上抽搐了幾下。

  「快、快給老子滾回來……你他媽在那裡磨蹭什麼!」姜謹真咬牙切齒地吼道。

  屏風後的蚌女仙正在木桶中舒展四肢,聞言不禁小小地吃了一驚。

  她很確定,方纔已將此人折騰得精疲力竭,下半夜前都只能有心無力地癱著。沒想到這麼快就……

  一定用了藥!蚌女仙心中恨恨地罵了一聲,嘴上嬌滴滴地應道:「來啦!」

  她蹭到雲榻邊上,低頭一看,便看到絲毯上的兩隻小空瓶。

  白氏……神奇露?

  俏臉微微變色,她驚恐地望向姜謹真。

  只見他頭髮叢中都在冒白氣,身體紅得像只熟透的蝦,兩道鼻血流到臉上卻不自知,雙眼瞪得渾圓,朝著她無意識地呲起了牙。

  蚌女仙心知不妙,急急向門外走去。

  姜謹真見她想跑,發瘋一般往雲榻下一撲。

  頭朝下,腳朝上,摔在那裡,痙攣了兩下便不動了。

  蚌女仙拉開了廂房的門,柔弱地喚道:「不好了不好了,他多用了藥,快來救命呀——」

  兩名杵在門口的接引使立刻衝入房中。

  幽無命聽到下方的動靜,眸中迅速恢復了清明。

  他把軟在懷中的桑遠遠打橫一抱,掠到前庭方向。

  不過片刻功夫,守在東海龍女宮門外的姜州親衛們就得到了消息。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整間樓閣亂哄哄地鬧了起來。

  幽無命唇角勾著笑,小心翼翼地將桑遠遠放在一塊光滑平整的蚌殼裝飾中,垂眸上下看了她一圈,目光中不自覺地染上了少許溫柔。

  確認她可以獨自待一會兒之後,他像一道鬼影般,順著簷角掠了下去。

  姜謹真出了事,底下的姜州護衛已人心大亂,留下看車的只有五個人,且個個都緊張地關注著樓閣內的動靜,不自覺地忽略了身旁的大車。

  幽無命輕輕巧巧從空中落到車頂,閃了閃,又從車窗掠進了車廂中。

  桑遠遠有氣無力地指揮著一朵大臉花,織出靈蘊籐,追在幽無命身後,替他放風。

  只見車廂的軟榻底下藏了一排暗格,暗格中,端端正正地放著一隻匣子。不必打開看,便能猜到是那一匣萬年靈髓。

  幽無命嘴角噙著縹緲的笑,從身後包袱中取出一匣水靈固玉晶,換走了萬年靈髓,又將裝盛了皇甫渡腦袋的匣子端端正正放在旁邊。

  思忖片刻,他隨手拿起矮桌上那柄鑲晶石的小匕首,慢悠悠地把那日刻好的半個『幽』字又描了一遍,加深少許。

  做完之後,他隨手將小匕首拋回矮桌上,慢慢轉動著眼珠,將這車廂打量了一圈,然後不緊不慢從車窗掠出,逕直展開青黑的翼,掠回三層樓閣之上。

  神不知,鬼不覺。

  他急急回到了桑遠遠的身邊,見她懶洋洋地倚坐在貝殼裡,正凝神探聽著姜謹真那邊的動靜。

  他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

  方纔,總是不自覺地微懸著心。就怕離開這麼一會兒,回來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念頭。

  大約是上渡和天都那兩次留下的陰影。這個果子,看漏那麼一眼,就不知滴溜溜地滾到哪裡去了。

  他大步走回她的身邊,把她捉進懷裡,重重親了一口腦袋,道:「算你老實!」

  桑遠遠:「???」

  她不知道這個腦袋不正常的傢伙又自己腦補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此刻也沒功夫和他計較。

  她的心神全在底下的廂房裡。

  姜謹真已救不回來了。

  死因清楚明白,根本無需花費半點腦力,便能推測出事件始末——為了在這媚人的小蚌仙面前表現男人的雄風,姜謹真胡亂用藥,自己把自己給玩死了。

  三位接引使茫然地站在房中。

  許久,那名身形瘦小的中年接引使歎息著,捏斷了一枚玉簡,聯絡姜雁姬。

  「帝君,屬下無能,姜世子他……意外身亡。」

  少頃,姜雁姬略微拔高的聲音傳了出來:「怎麼一回事!」

  接引使頗難啟齒:「用藥過量,馬上風。屬下已查過了,純屬意外。」

  好一會兒,對面只有姜雁姬的呼吸聲。

  「好。」半晌,姜雁姬終於說話了,「將東西送給東州王,便回來罷。」

  語氣很是心力交瘁。

  接引使歎了口氣,捏碎另一枚玉簡,通知皇甫俊。

  皇甫俊陰柔的聲音帶著幾分虛弱,既意外,又淡定:「知道了,孤讓王弟過去,保護好現場,三位辛苦。」

  三位接引使對視一眼,久久無言。

  這真是,造的什麼孽?

  姜州的護衛如喪考妣,將消息傳回姜州,個個唉聲歎氣。

  幽無命樂呵呵摟緊了桑遠遠,笑得又帥又壞。

  「狗咬狗最好看了。」他挑著長長的眉毛,眼睛裡閃爍著兩點星光。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只見大隊官兵轟隆碾來,停在樓閣下方,一名雄姿英發的東州王族從獸騎上躍下,大步流星踏入東海龍女宮。

  皇甫俊的人,果真是效率奇高。

  幽無命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桑遠遠的頭髮,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道:「此人是皇甫俊的庶弟,皇甫雄,修為在靈耀境三重天上下。封鎮西將軍。雖是庶弟,卻是自幼與皇甫俊交好,極得他的信任。此人沒什麼野心,平日就愛些什麼話本故事。」

  桑遠遠笑道:「那敢情好。」

  皇甫雄很快就得出了和三名接引使一模一樣的結論。

  姜謹真實在是死得太明白了,任誰來看,也找不到第二種可能。尤其是結合他平日的為人……實在要挑出點不尋常來的話,那只能怪蚌女仙太過誘人。

  皇甫雄令人將蚌女仙拿了,送往東都,交由皇甫俊發落。老鴇哭得要死要活,連呼冤枉。

  那蚌女仙軟軟地撲到了皇甫雄身邊,抓著他的手,連連哀求。一聽話音,便知道這兩個也曾有過首尾。

  皇甫雄揪住她的烏髮,把她拽到了身上,低下頭,覆在她耳畔道:「別怕,走個過場罷了,過幾日我便讓王兄放了你。」

  「當真?」蚌女仙抿緊紅唇。

  「真,」皇甫雄笑道,「下回我還要聽你說故事!那個丁三斬白龍,就你說的最有味兒!」

  旁人聽不見這竊語,桑遠遠倒是聽了個一清二楚。心道,這皇甫雄果真是個奇人,到了蚌女仙這兒,居然就蓋著被子說故事麼?真是不干正經事。

  打發了蚌女仙後,皇甫雄踱出妓館,帶著兩名心腹親衛,踏上那駕鑲金嵌玉的大車。

  桑遠遠小心地操縱著靈蘊籐,伏在鮫紗之間。

  只見皇甫雄東翻翻,西看看,不過片刻便發現了軟榻下面的東西。

  他漫不經心地打開第一隻木匣。

  一匣子水靈固玉晶——幽無命方才換回去的。

  平平無奇的東西。皇甫雄面無表情,闔上了蓋子,將手伸向另外一隻匣子。

  「當是萬年靈髓。」他隨口對身後的親衛說。

  匣蓋一掀。

  車廂中,立刻響起三個人齊齊整整的抽氣聲!

  皇甫雄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半晌,左右掃視一眼,猛地將木匣合上,胸膛劇烈起伏。

  「出去守著,不許讓任何人接近,尤其是接引使。」皇甫雄聲音嘶啞。

  「是!」兩名親衛壓抑著震撼,離開了車廂。

  皇甫雄深吸了幾口氣,再度揭開了盒蓋,反覆確認。

  這匣中盛放的,確實,是親親侄子,皇甫渡的腦袋!如假包換!

  皇甫雄捂了捂額頭,揉揉眼睛,仔細望去。

  很快便看到了木匣上刻到一半的『幽』字。

  他的上唇狠狠呲了兩下,視線掃向左右,很快就停在了那柄鑲著晶石的小匕首上。

  他抓過匕首,瞇著眼看了看,又往木匣的『幽』字上對了一對,然後將它收到了木匣中。

  他緩緩地吸了幾口長氣平復心緒,沉默片刻,終於從腰間摸出一塊玉簡,捏碎。

  「大哥,渡兒,出事了。」

  這兄弟二人果真是感情極好,皇甫雄私底下,竟然是叫皇甫俊大哥。

  皇甫渡陰柔的聲音幽幽傳來:「我已收到了消息,姜謹真死了便死了罷,將東西送回來便可。」

  皇甫雄重重閉了下眼睛:「大哥,出事的是,渡兒!」

  「什麼!」皇甫俊像是猛地回神,「渡兒?!」

  皇甫雄又吸了幾口氣:「不錯。大哥你先冷靜聽我說,渡兒的首級,我是在姜謹真手裡發現的,木匣上,還有個刻到一半的『幽』字。我回憶了一下,三個接引使倒是毫無異色,想來他們並不知道此事,大哥,若我猜測不錯,這,便是姜謹真那所謂的『絕密任務』了!」

  半晌,皇甫俊的聲音虛弱地飄出來:「難怪這幾日,我心中總是像掛著個秤砣一般。原、原是渡兒……」

  「大哥節哀!」皇甫雄悲痛地捶了下腦袋,「早些時候我便收到了消息,說這姜謹真荒唐至極,將五匣子水靈固玉晶拱手送人,只為與蚌女仙一夜風流。如今看來,他恐怕不單是色迷心竅,而是為了避人耳目,想找機會將渡兒的首級扔下,好嫁禍那幽無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狗雜碎,竟把自己給玩死了!」

  「是啊,」皇甫俊輕輕一笑,「姜雁姬啊姜雁姬,她有把柄在姜虛鈞手上,不得不讓姜虛鈞的兒子來跑這一趟肥差。呵,呵呵呵呵,真是,蒼天開眼哪!若是換一個稍微頂事些的人來做這事兒,還真能讓她得了逞!」

  姜虛鈞,便是姜謹真的親爹,姜州王。桑遠遠不禁暗自思忖——姜雁姬有什麼把柄落在姜州王的手上呢?難怪姜雁姬明知道姜謹真不成器,還一個勁兒往他身上砸資源。

  皇甫雄有些遲疑地道:「大哥,渡兒畢竟是你和她的親兒子,她怎會這般狠心……」

  皇甫俊道:「必定有什麼事是我們暫時不知道的。你遲些親自走一趟晉州,將渡兒的遺物收集回來,看看有無發現。」

  「是!」

  半晌,皇甫俊幽幽歎息:「難怪捨得把萬年靈髓給我了,敢情是心虛哪。怎麼,指望著我破了境之後,一鼓作氣,替她鏟了幽無命這根眼中釘?呵,想得真美啊……」

  皇甫雄簡直有些說不出口了:「大、大哥,沒得破境啦!這姜謹真,當真是對您怠慢之極!他,他竟把那萬年靈髓,當作水靈固玉晶給,給送出去了!」

  「什麼?!」皇甫俊發出變了嗓的咆哮,「好,好,好,好啊!姜雁姬啊姜雁姬,哈,哈哈!我此刻回憶,方知異常——難怪前幾日我問起她渡兒究竟有沒有上轎時,她是那般的不耐煩!原來,她並不是氣我幾次三番的盤問置疑,而是,根本就沒把我皇甫俊放在眼裡!若不是有她授意,姜謹真這雜種豈敢這般怠慢!」

  「大哥,息怒!」皇甫雄額角滲出冷汗,同樣也是怒極,「她是以為大哥負了傷,便虎落平陽了麼!大哥!要不要小弟就地點了兵,干她奶奶的!」

  兄弟二人對著玉簡,起此彼伏地喘著重氣。

  「小弟。」皇甫俊喘了一會兒,稍微平復了心緒,輕聲道,「把渡兒,先送回來,莫要讓人起疑,你,不必進東都,送回渡兒後,即刻前往晉州,整理渡兒遺物。此事,尚有疑點,我要更多的證據!」

  「是!」皇甫雄沉重地答道。

  「還有,拿了我東西的人,切莫放跑了。」皇甫俊陰惻惻地說道。

  「是!我即刻傳令下去,捉拿那對男女!只是大哥,你也知道西府城中的人實在太多,排查需要時間,且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已經出了城去……不過大哥請放心!小弟會封好邊境,哼,除非他們長了翅膀,否則絕對不要想把東西帶出東州!」

  「嗯。」

  玉簡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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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4 00:02:22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要死的誤會

  西府人山人海。

  皇甫雄手下的官兵封鎖了城門之後,也是十分麻爪。一架架華貴大車,都得仔細檢查,還得賠著笑臉,不敢把貴人們得罪得太狠——奉的是軍令沒錯,但小鞋可是自己穿的。

  能夠出現在這裡的人,個個非富即貴,扔一塊金磚出去,能砸回三五塊金磚來!惹不起哪!

  人手嚴重不足,城牆上方的守軍盡數被抽調了下來。

  到了清晨,繁華散去,紙醉金迷漫成了薄薄的白霧。無論是排查了一夜的官兵,還是等待出城的人群,都感到異常疲憊和空虛。

  每個人都有些發蔫,垂著頭,心神盡數聚集在眼前方寸之地。

  誰也不會想要抬頭望一眼。

  如果有人還打得起精神,往上方看一看,就會發現那空曠的城牆上方,竟是悠然行走著一對璧人。

  封鎖這麼嚴,也只有長了翅膀的鳥,才有可能飛得上去。

  「小桑果,」幽無命平抬起一隻手,衝著下方指點江山,「將來,這些都是我的。」

  「嗯嗯,都是你的!」她瞇著眼,衝著他的側臉笑道,「你是我的!」

  他輕輕晃著腦袋,得意地轉開了頭,她只來得及瞥見一點止不住往上揚起的唇角。

  他鬆開了她的手,大步走到城牆邊上。

  白霧籠罩著他,頎長的身影,往牆邊一站,天然便帶了一股王者睥睨之勢,好似足以驚退千軍萬馬。

  他回過身,朝她伸出手:「來。」

  她提著裙擺跑向他。

  他將她攔腰一攬,輕飄飄便從牆垛間躍了出去,下落幾丈之後,光翼一展,滑翔出數十丈,悄無聲息地落入城外一片白樹林中。

  「我們是不是挖個坑先把東西藏起來,回頭再取?」桑遠遠打量著四周。

  幽無命『嗤』地一笑,表示不屑。

  桑遠遠心想,別處可不會像西府這般防禦懈怠,單說城牆,除了西府之外,其餘城池的城牆足有三十丈高,絕不可能憑空飛越。眼下風聲這麼緊,背著這一堆匣子,如何出境?

  只見幽無命抽出了刀,斬下一段樹幹,然後衣擺一撩,往那樹樁子上一坐,就地忙活了起來。

  林子裡氣溫特別低一些,幽無命專注地擺弄那截木頭,額上竟是悄悄沁出了一層絨毛細汗。

  桑遠遠看得一怔。

  只見他抿著唇,黑眼珠緊緊跟隨著刀尖,在那逐漸光滑的木料上緩緩挪動,時不時彎下腰,湊到木料邊上,瞇著眼瞄一瞄,但凡這個時候,皺起的眉毛總是特別好看。

  擺弄了一小會兒,他大約是感覺到熱了,隨手把衣襟扯開一些,然後垂下頭繼續忙活。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順著敞開的衣領鑽了進去。

  他看著瘦,其實衣裳底下的軀體結實得很,這一點在她第一次與他共浴時就深有體會。如今再看他,更是比當初多添了一重濾鏡,目光落在那線條結實流暢的胸脯上時,心頭忽地一跳,呼吸微亂,急急背轉身。

  本該專心致志做木工的幽無命,發出了一串低低的笑聲。

  桑遠遠沒好意思去細想他在笑個什麼。她走開幾步,盤膝坐下,一本正經道:「此地木靈濃郁,我修行片刻,你好了叫我。」

  她漸漸入定。

  乍然連升兩級,拔苗助長的弊端很快就顯現了出來。她體內的靈蘊變得有些縹緲,就像是電力不足隨時都有可能熄火的燈泡。

  難怪姜雁姬要給姜謹真備了五匣子水靈固玉晶。原來被帶飛之後,是會體虛的!

  她心下暗忖,恐怕得盡快想辦法補足這麼多靈蘊才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

  此刻倒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盡力吸收週遭的木靈,能補一點是一點。

  她把大臉花全召了出來。

  晉階靈明境四重天之後,她一次大概可以召出二十朵大臉花,根據召喚時的狀態,誤差不超過三朵。

  只見一圈半大少年高的大臉花把桑遠遠團團圍住,它們搖晃著巨大的花盤,一邊揮舞著綠葉把別的大臉花擠開,一邊飛快地將週遭的木靈蘊抓來,像一個個保濕噴霧機一樣,將木靈化成最容易吸收的雲霧,朝著桑遠遠呼呼地噴。

  在大臉花的幫助下,她很快就在肌理中穩固了薄薄一層木靈蘊。

  幽無命看得眼皮亂跳。

  這是仙女?可省省吧,看看那些蔫不拉嘰的大臉花!誰家仙女長這樣!

  他搖著頭,雙手泛起靈蘊青光,將手中新鮮出爐的長木匣裡裡外外加工了一遍。

  如今,這截木頭已變成了一隻古色古香的長條匣子。他取出綢布中的五隻木匣,小心地將那些水靈固玉晶置入長匣的夾層中,暗蓋一合,任誰都看不出絲毫異樣。

  他上上下下瞄了一番,然後勾著唇角,拉開匣底的暗格,將那萬年靈髓也倒了進去。

  毫無破綻,完美。

  他把長匣往身後一背,站起來,黑靴很隨意地碾過地上五隻空蕩蕩的木匣,將它們化成一地碎屑,風一吹,便不知去了哪裡。

  桑遠遠正好收起了大臉花。

  她正要睜眼起身,忽有溫熱的呼吸落在了頸間。一雙大手自身後環來,毫不避忌地抓在她身前,重重碾動片刻之後,將她抱了起來。

  「小桑果,學著點,下次饞我時,不要只用眼睛看。」

  低沉曖味的聲音貼著耳畔響起。

  她打了個不知是冷是熱的顫。

  轉過身,撞進他的懷抱。

  結實的胸膛,隨著呼吸緩緩起伏。她忍不住用臉頰貼上去,輕輕蹭了一蹭。

  正要說話,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他身後的木匣。

  「這是……」

  她鬆開他,繞到後面一看。

  「和原來有什麼區別嗎?」她吃驚地偏頭看著他。

  折騰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給木匣子換個款式?

  幽無命得意地挑高了眉毛,將身後的長匣取下來,大大方方往她手中一擱。

  「你看!隨便看!找得出東西來算我輸!」

  桑遠遠怔了片刻,拉開了長匣。

  匣中空空,什麼也沒有。

  「哦?」她隨地坐下,抱著那只木匣裡裡外外地檢查起來。

  很快就找到了暗格。

  幽無命:「……」

  桑遠遠垂下頭,偷笑了一會兒。

  其實幽無命做的這只長匣是極盡完美的,換一個人來絕對看不出任何異常。只是很不巧,她曾經在綜藝節目上給魔術師當過一次托兒,為了配合演出,對方把道具原理給她掰得明明白白。

  「沒有關係,」桑遠遠安撫道,「除了我,誰也找不到你藏起來的東西!」

  幽無命的臉色仍舊不那麼好看。

  她笑吟吟地環住了他,道:「就像……你的心,只有我一個人,能從你身上偷走。對不對?」

  幽無命呼吸一滯,只覺這樹林中,空氣非常不夠用。

  「出發出發。」他快速背起了長匣,帶頭往北行去。

  桑遠遠悠悠哉哉跟在他的身後,見他繃著脊背,直到走出老遠,肩膀才鬆緩下來。

  他剛轉過身,便見她笑容滿面,清清甜甜地補了一句:「不還給你了!」

  幽無命頭皮一麻,僵硬地轉了回去。

  走出一段,他終於緩了過來,回過頭,嫌棄道:「走這麼慢,非得要人抱麼?」

  她笑吟吟地疾走兩步,抓住了他遞向她的大手。

  兩個人很快就離開了白樹林。

  官道上人來人往,幽無命沒辦法敞開了飛。

  行了小半日,桑遠遠不禁皺起了眉頭:「照這樣的速度,如何能趕在皇甫雄之前抵達晉州去安排『證據』呢?」

  幽無命笑得神秘莫測。

  「小桑果,這種小事,無需你操心。」

  他得意地挑著眉,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

  日頭西沉時,二人來到了一處城池——撫陵。

  這裡果然不比西府,精鐵築就的城牆足有三十丈高,城牆之上密密地囤著兵,根本不可能像離開西府那樣張開翅膀就飛過去。

  入城的人個個都被仔細地檢查。桑遠遠看了看幽無命身上的長匣,原本十分的信心降到了五分——這一路要經過諸多關卡,難保哪一關就被卡住。萬一哪個官兵一時興起,要劈開長匣來看一看呢?

  桑遠遠把視線投向左右。

  左右都是崇山峻嶺,繞道的話,恐怕更要耽擱不少時間。除了硬著頭皮闖關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幽無命微微揚著下巴,道:「小桑果我考你一考——你我,是分開還是一起走?」

  桑遠遠不假思索:「自然一起走。」

  幽無命猛地垂下頭看著她,眉梢微挑,歎道:「小桑果當真是聰明!這般情形下,換了常人,定是拆開來分別上路,所以獨身一人的男女反倒會被盤查得特別仔細,你我反其道而行之,更容易被忽略。」

  「不,」桑遠遠認真地說道,「因為我一個人會迷路。」

  幽無命:「……」

  進城比預料中還要稍稍順利一些。

  西府與撫陵相距數百里,沒有車馬的話,除非長了翅膀,才有可能短短半日就來到這裡。所以官兵們將重心放在了那些雲間獸車上,幽無命的木匣只被草草檢查了一番,便揮手放行了。

  二人進入撫陵城。

  撫陵雖不比西府繁華,但此地距離西府極近,也被那財富的餘波惠及。城中林立著酒肆茶樓、以及供富貴遠客停下來休整的高端驛棧。

  清靜、富庶。

  幽無命挑了一間大道旁最醒目的驛棧,直直踏了進去。

  桑遠遠:「?」這是什麼意思?吃了她再上路的意思嗎?

  幽無命很豪氣地包下了驛棧中最大的客房,包了十天,卻付了十一天的房錢,交待任何人不得打擾。

  桑遠遠:「……」晉州不去了?

  他攥著她的手,逕直把她帶進了廂房。

  桑遠遠有些緊張,心中想著『不要臉紅』,耳朵卻是越來越燙。

  進了房中,他把長匣往榻上一放,將她摁坐在床榻邊,照著腦門親了一口,然後一臉正經地說道:「你歇息一下,我即刻便回。」

  桑遠遠乾巴巴地開口:「你去哪裡?」

  幽無命神秘一笑:「買東西。」

  桑遠遠:「……」

  這還用猜嗎?用猜嗎?如果不是芙蓉脂,她把桑字倒過來寫!

  幽無命比她想像中回來得更快。

  好像就在樓下走了一圈。

  桑遠遠盯住他帶回來的大包袱,只覺雙腿發軟。

  「要……要這麼多嗎?」

  幽無命把包袱往木桌上一放:「未必夠,畢竟是頭一回做這種事,恐怕得練練才成。」

  桑遠遠:「……」

  她發現,他一本正經地說著這種極不正經的話時,整個人看起來性感得不得了。

  她呆呆地點了下頭。

  不錯,她空有滿腹理論知識,其實並沒有實戰經驗,而他,連理論知識恐怕都不齊全……兩個新手,真得磨合磨合……

  這般想著,心臟在胸腔中跳動得更加厲害,臉上一陣接一陣發燙。

  「小桑果,過來幫我。」幽無命很霸道總裁地低聲說道。

  誰怕誰啊。

  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輕攥住了他的衣帶。

  他解開了包袱,將一隻冰涼的四方盒子塞到了她的手裡。玉質的盒子,根本不必低頭看,便知道裡面裝著什麼東西。

  她的視線落在他的後頸處,頗有些尷尬地問:「這個,要我來嘛?」

  話一出口,只覺渾身血液都湧到了腦門上。

  「嗯,」幽無命理所當然地回道,「我不會。」

  雲淡風輕的語氣,沒有半點鄭重,沒有絲毫熱情,就像在說今天中午吃什麼一樣。

  桑遠遠先是一怔,然後便怒了——上次在車廂中塗得有來有去的人是誰?!如今真正要上陣,他反倒是拿喬起來了?!這般敷衍的語氣,像是她求著他睡覺一般!好沒勁的霸道總裁,待會兒是不是乾脆要讓她自己動來著?!

  她氣咻咻地抬起頭,見他從包袱中取出一張雪白的絹布。

  一時間,桑遠遠心頭湧起了濃濃的委屈和憤怒。

  他這是什麼意思?還沒得手呢,就表現得這般敷衍,心裡只惦記著這勞什子喜帕了?!

  去他奶奶的!

  幽無命見她半天不動,納悶地轉過身。

  只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照著胸口飛了過來。

  幽無命隨手一抓,墨盒蓋子翻開,摁了滿手黑乎乎。

  「……小桑果?」他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桑遠遠呆呆地望著他那只黑手。視線一轉,看清他接住的是一隻玉質墨盒,視線再一轉,發現那絹布足有厚厚一疊,上頭還整整齊齊地捆了一小匝毛筆。

  桑遠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他,是要她幫他磨墨?她僵住了,一時都不知道該擺個什麼表情。

  幽無命慢慢皺起了眉頭,抬起手來,摁向她的腦門。

  桑遠遠躲閃不及,被他染了墨的手摁了個正著,冰涼的墨汁落在發燙的皮膚上,她覺得它們好像正在絲絲地往外冒白汽。

  「病了?臉這麼紅。」他盯住她通紅的小臉,帶淚的眼角,頗有些納悶地嘀咕道,「方纔不是還好好的?怎麼看漏一眼,就能病了呢。小桑果你究竟是什麼做的,怎就那麼嬌弱,如今一刻也離不得我了是不是?」

  「咳……」她虛弱地抽了抽嘴角,道,「好像……有點不舒服……」

  幽無命把她打橫抱了起來,放到床榻上。

  他的神色有些發懵,盯著她額頭那塊墨跡,自語道:「靈明境百病不侵,難道是中了毒?」

  桑遠遠的臉更紅了:「我只是,剛剛起身急了,暈了下,一會兒便好了。」

  幽無命盯了她半天,見她果真是精氣神十足,並沒有半點生病或是中毒的跡象。

  他恍然大悟:「喔!我明白了!」

  桑遠遠心尖一顫:「明,明白什麼?」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小桑果!」幽無命瞇起眼睛,笑得像隻狐狸,「你真是懶得無藥可治!我三歲之後,就沒有裝病躲懶過了!磨個墨而已,可把你嬌氣得!」

  桑遠遠:「……幽無命你真是慧眼如炬!」

  他得意地翹起了尾巴:「當然。這點小伎倆也想騙過我去?」

  桑遠遠:「……」

  保住了晚節!

  這一夜,幽無命挑著唇角,就著一盞小油燈,在絹布上端端正正地寫下了一段地宮探秘的歷險故事。

  桑遠遠站在他身後看。

  初時,她的目光凝在了他那手漂亮的字跡上。都說字如其人,但幽無命的字除了漂亮之外,和他本人一絲一毫相似處也沒有。

  他的字是那種板正的漂亮,乍一看,誰都以為是個端正刻板的先生寫出來的。

  很快,桑遠遠就被他筆下的故事攫住了心神。

  昏黃的地宮,種種機關陷阱毒物怪獸,如同躍出紙張一般,呈現在眼前。寫到最著緊處,地宮最後的秘密就在那扇門之後,眼見主角就要推門而入時,幽無命將筆一收,戛然而止。

  「幽無命,我覺著,這裡可以稍微潤色一二。」

  他挑眉看著她。

  桑遠遠自信一笑,坐到他身旁,撿起了筆,在那歷險記之中多添了幾筆。

  他偏頭一看。

  『恐怖如斯』、『摧枯拉朽』、『給我破!』

  幽無命:「……」

  果真是,畫龍點睛!

  ……

  話分兩頭。

  另一邊,皇甫雄將皇甫渡的腦袋送入東都之後,一刻也沒敢耽擱,帶著親衛,急速趕往晉州方向。

  行到半途,腰間玉簡忽然亮起,是大哥皇甫俊貼身的老侍傳來的消息,說是皇甫俊在皇甫渡的屍身中發現了一枚記靈珠,想必是皇甫渡臨死之前藏下的證據。

  皇甫俊獨自察看了記靈珠之後,吐血不止,連話也說不出來,也不願告訴旁人究竟發生了何事。老侍十分擔心,叮囑皇甫雄千萬動作快些,盡快返回東都照看皇甫俊。

  皇甫雄照著自己腦袋捶了二十來拳,心中悔恨不止——若是自己細心些找到了這枚記靈珠,先替大哥把一把關,好叫大哥有個心理準備,也不至於被氣到嘔血。

  這般想著,更是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很快就縱穿東州、越過屠州地界,抵達晉州。

  晉州境內多平原和盆地,氣候較冷,山石呈灰白色,植被基本上是苔蘚和地衣,一眼望去,空曠的大地上白白綠綠的,處處可見巨大的礦坑。

  晉州盛產的,便是最宜打造甲冑的靈鐵礦。

  這裡的原住民幾乎已經不從軍了,都成了礦工。皇甫氏一手遮天,晉人進了軍隊也是被排擠壓製出不了頭,這一州,早已淪為皇甫家的私礦。皇甫雄看著這大好江山,心中又是傲又是痛。

  為誰辛苦為誰忙?

  踏過一大片密佈礦坑的荒原之後,眼前出現了一座半風化的灰白城池。

  皇甫雄進入城中,將侄子皇甫渡的遺物仔細收集好,裝上大車,然後帶上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返回東州。

  晉蘭蘭嫁給皇甫渡不過半年,正是新婚燕爾,剛懷上身孕,忽然便沒了丈夫,整個人哭得渾渾噩噩,好不可憐。

  皇甫雄亦是歎息不止。

  數日後,車隊終於回到了東州境內,途經撫陵城中的主幹道時,皇甫雄忽然聽到道路旁的驛棧中,傳出一個十分清朗的聲音——

  「……蕭仲為取絕世神兵替枉死的大哥蕭孟復仇,隻身一人,勇闖十死無生的玄人古墓。在那重如山海的兄弟情義面前,自身安危性命,又何惜一顧。」

  皇甫雄抬起了手,停下了行軍腳步。

  這驛棧二樓飄下來的故事,竟是好巧不巧契合了皇甫雄此刻心境。

  想到侄子死得不明不白,大哥又臥床吐血,皇甫雄只覺心弦被人重重撥動,不知不覺便癡住了,靜靜立在驛棧下,想要聽聽這故事中的蕭仲究竟能不能成功取得神兵,替兄報仇。

  漸漸地,皇甫雄只覺自己被帶進了古墓之中,脖頸後陣陣發涼,彷彿自己也手執一點燈,行走在昏黃的墓穴之中。

  那墓中的屍鱉,足有小牛犢大小,當蕭仲發出一記獨門秘技解決了屍鱉時,皇甫雄的心,也隨之放回了原處,只覺這秘技果真恐怖如斯。

  「我命由我不由天!」一句點睛之語,擲地有聲。

  樓下的皇甫雄被砸了個熱淚盈眶,只覺渾身熱身奔騰,共鳴不休。

  越往下聽,越是高朝迭起,眼見蕭仲一路通關,就要取得最終秘藏,皇甫俊激動得無以復加,連大氣都不敢出。

  偏在這時,那道清朗的聲音戛然而止。

  皇甫雄只覺百爪撓心。聽故事沒聽到結局,就像是在蚌女仙的榻上,洪峰崩洩之前憋了回去,著實是要人老命。

  他糾結了半晌,沒能忍住,令隊伍進入驛棧休整。

  皇甫雄本就是個性情豪爽的人,當即令人購了二十壇撫陵最富盛名的青梅靈釀,叩開了那間廂房的大木門。

  進入廂房中一問,才知《蕭仲復仇記》是房中這位先生自創的傳奇故事,結局?尚未寫出來!

  皇甫雄差點兒就給幽無命跪了。

  「今夜,今夜能寫得出來嗎?」皇甫雄眼巴巴地望著幽無命那只握筆的手。

  幽無命沉吟:「或許可以?」

  皇甫雄下了決心,轉頭吩咐左右,令人安排皇甫渡的夫人晉蘭蘭在驛棧中歇息一夜,洗去一路風塵,明日梳妝整理之後,再趕赴東都。

  幽無命在桌前坐定,一手拎起皇甫雄送來的美酒,就著壇口痛飲,一手揮著筆,寫下漂亮文章。

  皇甫雄只覺此人就是自己尋了一生的知己,急急也抓起了酒來,幽無命飲一罈,他便飲兩罈,以示誠意。

  寫到一半,幽無命擲下了筆:「沒靈感了。」

  「無妨,無妨,來,先生請滿飲一罈!」皇甫雄拍開泥封,遞過一罈好酒。

  幽無命有些過意不去,道:「不如先講個莫欺少年窮的故事……」

  皇甫雄把腦袋點成了雞啄米。

  廢柴逆襲退婚流說到一半,幽無命話風一轉,又說起了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隔壁的晉蘭蘭被觸動了心事,也摸了過來,靜靜地坐在皇甫雄身後聽故事。

  酒意漸濃,皇甫雄終於憋不住,去了茅廁。

  幽無命幽幽續道:「……可憐那雲娘,等不回夫郎隻言片語,守成了一塊望夫石。」

  「沒有,隻言片語麼……」晉蘭蘭恍惚地晃了下,「我的夫郎,亦是……沒給我留下半句知心的話……」

  幽無命面露微笑,他微微躬下一點身體,直視著晉蘭蘭的眼睛。

  「你的夫郎出事之前,可曾與你聯絡?」

  晉蘭蘭一怔,情不自禁地盯住了幽無命的眼睛。

  「有……有的。」

  幽無命的聲音更加深沉:「他都對你說了什麼呢?」

  晉蘭蘭皺了下眉,似乎有些抗拒,卻還是如實說了出來——

  「郎君說,義父被兇徒所傷,他奉帝君之令,引那兇徒出來,殺之,便回。」

  「別的呢?」幽無命眸中轉動著暗色星辰。

  桑遠遠知道他在對皇甫渡這位夫人發動巫族的血脈惑術。

  自從聽聞皇甫渡出了事,晉蘭蘭已數日沒怎麼合眼,心神震動得厲害,自然是沒有多少抵抗之力。

  桑遠遠心頭有些緊張,牢牢盯住外頭動靜,防著皇甫雄突然進來。

  「他,肯定還對你說了別的。」幽無命循循善誘,「你仔細想一想,他還說了些什麼?」

  晉蘭蘭迷茫地慢慢搖頭:「沒有了。郎君話並不多的。」

  桑遠遠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木樓梯傳來。她的心臟『怦怦』亂跳起來,輕輕扯了下幽無命的衣袖。

  「也許還說了別的,你只是沒聽懂,所以並未放在心上。仔細想想,這恐怕就是他遇害的線索。」幽無命依舊不緊不慢。

  皇甫雄已踏上二層!

  桑遠遠心臟高懸。

  晉蘭蘭更加迷茫:「……有嗎?我沒聽懂的……什麼?」

  幽無命的聲音更加魅惑:「你方才說,只有三成?這是什麼?」

  「三……成……」晉蘭蘭歪了歪頭,「只有三成?什麼……三成?」

  皇甫雄的身影出現在雕花木門之後。

  「對啊,什麼只有三成呢?」幽無命壓低了聲音,「沒頭沒尾,難道不是在和你說話,而是在與旁人說話麼?之後,就再無他的音訊,再後來,他死了。」

  晉蘭蘭痛苦地摀住了胸口:「難道和他遇害有關?三成,什麼三成?」

  皇甫雄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廂房門口,微微皺眉:「侄媳,什麼遇害,什麼三成?」

  幽無命眸中星光隱逝。

  桑遠遠瞳仁收縮,指尖不由得輕輕地顫了起來。

  皇甫雄皺著眉,望向幽無命。

  幽無命很無辜地攤了下手:「這位夫人心中思念,提起了亡夫。」

  皇甫雄重重盯向晉蘭蘭。

  只見晉蘭蘭的目光漸漸聚了焦,反手抓住皇甫雄:「義叔,我忽然想起,郎君那日,說了句奇怪的話——只有三成,我不知何意,是以並未放在心上!我也不確定郎君是對我說的,還是對旁人說的……」

  「怎不早說!」皇甫雄怒道。

  晉蘭蘭掩口啜泣:「是我不好,因這句話沒頭沒尾又太過尋常,是以,並未當回事……」

  「三成?三成?」皇甫雄皺緊了眉頭,「即刻出發,返回東都!」

  他站了起來,思忖片刻,取出一枚令牌交給了幽無命。

  「先生,我有要事在身,必須走了,這枚令牌請先生收好,在這東州境內,我的令牌還是能管幾分用的!寫出蕭仲結局之後,記得送我一份!」

  幽無命淡笑收下。

  出門之時,皇甫雄狀似無意,碰翻了幽無命立在門口的長木匣,只見一堆寫滿了漂亮字跡的絹布落了滿地。

  他一面道歉,一面將那長木匣暗暗查看了一番。

  皇甫雄此人,果真是粗中有細。

  到了樓下,皇甫雄佯裝替幽無命結帳,順口問起了他的租金。店家並未細說,只說幽無命已付過紋銀二十二兩,租期至明日,無需再付。

  皇甫雄暗暗一算——付了十一日房錢,明日到期,所以此人入住撫陵驛棧的日子,乃是西府出事的頭一日。這樣一來,皇甫雄心中便徹底確定此人與姜謹真之事無關。

  他終於放放心心地率隊離去。

  「難怪你要多付一日房錢!」桑遠遠驚奇不已,「幽無命,你到底是人是鬼!」

  幽無命一臉淡定:「這也值得大驚小怪麼。」

  翅膀卻已忍不住翹了出來。

  目送皇甫雄遠去,他慢條斯理地取出一枚玉簡,緩聲下令——

  「殺了姜雁姬的藥師,傳出『三成』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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