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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大地飛鷹[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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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7:34:23
第十章 慘敗

    這一拳既沒有花俏的招式,也沒有復雜的變化,只有速度。

    驚人的速度,快得令人無法思議,快得可怕。

    搜魂手倒下去時,嘴里很可能已沒有一顆完整的牙齒,碎裂的鼻梁已移動了位置,鮮血從破裂的嘴唇中涌出,就像是被屠刀割開的一樣。

    速度就是力量。

    每個人臉上都變了顏色。直到此刻,大家才看出班察巴那的力量。

    他冷冷地看著搜魂手倒下去後才開口︰“我不是名家弟子,也沒有學過你們那些高妙的武功,我只不過是個粗野無知的藏人,在你們眼中,很可能跟野獸差不多。”

    班察巴那道︰“可是我說出來的話一向算數。…

    誰都不知道他要說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讓搜魂手說出那頂轎子里的秘密。

    只有卜鷹知道。

    “他要說的,就是我要說的。”卜鷹道︰“他說的話跟我同樣有效。”

    他們互相凝望一眼,兩個人的眼色已說出他們彼此間的信任與尊敬。

    班察巴那說出的話讓每個人都很驚訝。

    “我們不想知道那頂轎子里有什麼,不想听,也不想看!”他的聲音冰冷,“如果有人說出了那頂轎子里是什麼,如果有人讓我看見了那頂轎子里是什麼,不管他是誰,我都會殺了他!”

    小方吃驚地看著他,想開口,又忍住,任何人都想不通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班察巴那轉身面對衛天鵬︰“現在我們之間的戰爭已結束,你們已慘敗。我們的條件,你都得接受。”

    衛天鵬已不再穩如盤石。

    他的手已經在發抖,嘴唇也在發抖,過了很久才能間出一句話︰“你們有什麼條件?”

    班察巴那卻已閉上嘴,退到卜鷹身後。

    他有力量,但卻從不輕露,他有權力,但卻絕不濫用。

    到了應該閉上嘴時,他絕不會開口。

    無論在任何地方、任何組織里,發號施令的只有一個人。

    現在他己說出了他要說的,他也像別人一樣等著卜鷹下令

    卜鷹終于開口︰“你們可以把那頂轎子帶走,但是你們不能這麼樣走。…

    他說出了他的條件︰“你們每個人都得留下點東西來才能走。”

    “你要我們留下什麼?”衛天鵬間出這句話時,聲音已嘶啞。

    “留下一樣能讓你們永遠記住這次教訓的東西。”卜鷹忽然轉向柳分分︰“你說你們應該留下什麼?”

    他是發令的人。

    他說出的話就是命令,絕沒有任何人敢違抗。

    他為什麼要間柳分分?為什麼不問別人?只問柳分分?

    柳分分也很驚訝,可是忽然間她的眼楮里就發出了光。

    她忽然明白了卜鷹的意思。

    她看著卜鷹時,就像是一條狡狐看著一只捕狐的鷹,雖然恐懼敬畏,卻又帶著一種除了他們自己外,別人絕對無法了解的感情。

    他們竟似己互相了解。

    卜鷹也知道她已完全了解他的用意,才放過了她的目光,淡淡他說道︰“只要你說出來,我就答應。”

    柳分分仿佛帶在猶疑,眼中卻閃出了狡黠惡毒的笑意︰“我們是一起來的,我留下了什麼,他們也該留下什麼。”

    她慢慢地接著道︰“我已經留下了一只手。”

    小方也有手,他的手冰冷。

    現在他也明白了卜鷹的意思。

    卜鷹早已算準她會這麼說的,所以才間她。

    他相信她為了保護自己時,絕對不惜出賣任何人。

    卜鷹臉上全無表情。

    “這是你說的。”他冷冷地問︰“你是不是認為這樣做很公平?”

    “是。”柳分分立刻回答︰“絕對公平,”

    卜鷹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她。

    用兩根手指捏住刀鋒,將剛才從衛天鵬手里奪過來的,慢慢地送到衛天鵬面前。

    他不必再說什麼。

    衛天鵬還能說什麼?

    他已慘敗。

    一個慘敗了的人,除了流淚外,只有流血。

    流不完的血!

    刀鋒冰冷,刀柄也同樣冷。

    手更冷。

    衛天鵬用冰冷的手接過冰冷的刀,凝視著寒光閃動的刀鋒。

    這是他的刀。

    他用這把刀砍下過別人的頭顱,割斷過別人的咽喉,他也用這把刀砍斷過別人的手。

    忽然間,他的神情又恢復鎮定,已準備接受這件事,因為他已不能逃避。

    事實本就是殘酷的,絕不容人逃避。

    衛天鵬忽然問︰“你要我哪只手?”

    他也知道這問題卜鷹必定拒絕回答,他用左手握刀,將右手伸出。

    “這是我握刀殺人的手,我把這只手給你,今生我絕不再用刀。”

    是不再用刀,不是不再殺人。

    衛天鵬一字字接著道︰“但是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殺了你,不管用什麼法了,都要殺了你。就算你砍斷我兩只手,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也要用嘴咬斷你的咽喉,嘗嘗你的血是什麼滋味!”

    他的聲音極平靜,可是每句話,每個字里,都帶著種令人冷入骨髓的寒意,就像是來自地獄群鬼的毒咒。

    卜鷹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很好。”他淡淡他說︰“我會給你最好的傷藥,讓你好好地活下去。”

    衛天鵬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已準備握刀砍下去。

    卜鷹忽然又喝止︰“等一等!”

    “還要等什麼?”

    “我還要讓你看一件事。”卜鷹道︰“你看過之後,才會知道你自己這一次來得多麼愚蠢!”

    卜鷹揮手下令,所有的貨物立刻全都堆積到帳篷前,每一包貨物都打開了。

    沒有黃金。

    “黃金根本不在這里。”卜鷹道︰“你根本不該來的。這件事你做得不但愚蠢,而且無知,你自己也必將後悔終生!”

    衛天鵬靜靜地听著,全無反應,等他說完了,才冷冷地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沒有了。”

    “很好。”衛天鵬忽然冷笑,“其實連這些話你都不必說的。”

    他揮刀。

    刀鋒落下時,外面馬背上的七十戰士忽然同聲慘呼。

    七十個人,七十條手臂,都已被他們背後的人擰斷。

    用最有效的手法擰斷,一擰就斷。

    他們本來的確都是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健兒,可是這一次他們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戰馬驚嘶,奔出營地,轎子也已被抬走,三頂轎子都被抬走。

    蹄聲漸遠、漸無,歡飲高歌也不復再有,連燃燒的營火都已將熄滅。

    天已快亮了。

    黎明前總有段最黑暗的時候,帳篷里的羊角燈仍然點得很亮。

    宋老夫子“醉了”,嚴老先生“累了”,該走的人都已走了。

    小方還沒有走。

    但是他也沒有坐下來,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別人的來去,也沒有注意到卜鷹和班察巴那的存在。

    他的人明明在這里,卻又仿佛到了遠方,到了遠方一個和平寧靜、無恩無怨、無情無愛的地方。

    卜鷹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是不是認為我不該做得這麼絕?”

    沒有回答。

    “我不管你怎麼想,只要你明白一點。”卜鷹道︰“敵我之間,就像是刀鋒一樣,既無余情,也無余地,我若敗了,我的下場一定更慘。”

    他慢慢地接著道︰“何況這一次本來就是他們來找我的,我們既然不能不戰,要戰,就一定要勝,對敵人就絕不能留情。”

    這是不變的真理,沒有人能反駁。

    卜鷹道︰“這道理你一定也明白。”

    小方忽然大聲道︰“我不懂!”

    他看來就像是忽然自噩夢中驚醒︰“你們做的事,我全都不懂!”

    班察巴那蒼白英俊的臉上已有很久未見的笑容︰“你不懂我們為什麼一定要他們將那第三頂轎子抬走?”

    “你們為什麼?”小方早已想問這句話。

    班察巴那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

    “你不懂,只因為有很多事你都听不見,有很多事你都看不見。”

    他不讓小方開口,因為他一定要先將自己應該說的話說出來。

    “你不懂,只因為你年輕,還沒有經過我們這麼多慘痛的經驗。”

    班察巴那的態度嚴肅而誠懇︰“如果你也跟我們一樣,也曾在這塊大地上生活了十年,幾乎死過二十次,那麼你也會听見一些別人听不見的事,也會看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事了。”他的態度使小方不能不冷靜下來。

    “我听不見什麼?”小方問︰“你們又听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

    “那頂轎子比其他兩頂都重一點。”班察巴那道︰“而且轎子里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卜鷹替他接下去說︰“是兩個女人的呼吸聲,其中有一個的呼吸已經很微弱。”

    小方已經發現自己應該學習的事還有很多,遠比他自己本來的想象中多得多。

    不過他還是要問︰“你們怎麼知道轎子里是兩個女人?女人的呼吸難道也跟男人有什麼不同?”

    “沒有什麼不同。”卜鷹回答。

    “我們知道轎子里是兩個女人,只因為那頂轎子只比搜魂手坐的那頂重一點。”

    卜鷹又道︰“我們是從抬轎子的人腳下帶起的塵沙上看出來的。”

    這次是班察巴那替他接著說了下去︰“轎子的質料和重量都是一樣的。”班察巴那道︰“搜魂手練的是外功,人雖然瘦,骨頭卻重,而且很高,大概有一百二十斤左右。”

    “那兩個人加起來最多只比他一個人重二三十斤。”

    班察巴那下了個很奇怪的結論︰“這個重量剛好是她們兩個人加起來的重量。”

    小方當然立刻就問︰“她們兩個人,哪兩個人?你知道是哪兩個?”

    “我知道。”

    “嬌雅?”班察巴那道︰“其中一定有一個是嬌雅。”

    小方從未听過這名字︰“嬌雅是什麼人?”

    班察巴那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悲傷!

    “如果你要了解嬌雅這個人,就一定要先听一個故事。”

    他說的是個悲傷的故事!

    嬌雅是個女人,是千百年前生長在聖母之水峰北麓、古代的廓爾喀族中一個偉大而聖潔的女人,為了她的族人,而犧牲了自己。

    在凶惡歹毒強悍無恥的尼克族人圍攻廓爾喀部落時,她的族人被擊敗了。

    尼克族的標志是“紅”,帶著血腥的“紅”,他們喜歡腥紅和血污。

    他們的酋長活捉了嬌雅,玷污了她。

    她忍受,因為她要復仇。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她終于等到機會,救了同族那個被俘的酋長,救了她的族人。

    她自己也不得不犧牲。

    等到她的民族復仇大軍攻入尼克族酋長的大帳下時,她已化作芳魂。

    是芳魂,也是忠魂。

    她手里還緊握著她在臨死前寫給她情人“果頓”的一首情曲。

    是情曲,也是史詩。

    請拾得這支歌曲的人。

    妥交給我那住在枯溪下的果頓。

    我愛的果頓,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要生存,就該警惕。

    時刻警惕,永遠記住,記住那些喜歡污腥血紅的人。

    他們是好殺的。

    你遇到他們,也不必留情。

    你要將他們趕入窮海,趕入荒塞,重建你美麗的故國田園。

    故國雖已沉淪,

    田園雖已荒蕪,

    可是只要你勤勉努力,我們的故國必將復興,田園必將重建。

    她的情人沒有辜負她,她的族人也沒有辜負她。

    她的故國己復興,故國已重建。

    她的白骨和她的詩,都已被葬在為她而建的嬌雅寺白塔下,永遠受人尊敬崇拜。

    這是個悲慘的故事,不是個壯烈的故事,永遠值得後人記憶警惕。

    千千萬萬年之後的人,都應該為此警惕。

    因為真理雖然常在,正義雖然永存,人世間卻還是難免有些血腥的人,每個人都應該像嬌雅一樣,不惜犧牲自己去消滅他們。

    現在班察巴那已說完了這個故事。

    小方沒有流淚。

    上個人如果胸中已有熱血沸騰,怎麼會流淚?

    不過他還是不能不問︰“她的白骨既然已埋在白塔下,你們說的這個嬌雅是誰?”

    班察巴那的回答又讓他驚訝。

    “我們說的這個嬌雅,就是你一直認為她就是水銀的那個女人,”

    小方怔住。

    班察巴那顯得更悲傷︰“她是我們的族人,她知道呂三一直在壓榨我們,就像是那些血腥的惡漢一直在壓榨嬌雅的族人一樣,所以她不惜犧牲自己。”

    卜鷹忽然插口︰“因為她不但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的情人,她犧牲了自己到她的敵人那里去臥底,去刺探他們的消息。”

    班察巴那握住了小方的手︰“我也知道她對你做過的那些事,可是我保證,她一定是被逼出來的,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族人,她不能不這麼做。”

    小方了解。

    他也緊握住班察巴那的手︰“我不怪她,如果我是她,我也會這樣做。”

    班察巴那的手冰冷︰“但是現在她的秘密已經被揭穿了,對方已經知道她是我們派去的人。”

    卜鷹又接著說下去︰“所以他們派了一個人把她押到這里來,跟她坐在一頂轎子里,到了最後關頭,就可以用她來要挾我們。”

    “但是他們也想不到他們居然會敗得這麼快、那麼慘,所有的變化完全讓他們措手不及。”

    班察巴那沉痛而激動︰“只不過她還是他們最後的一件武器,所以我還是不能看見她,不能讓他們利用她來要挾我。”

    所以他只有先發制人!

    ——如果有人讓他看見她,他就一定會殺了那個人!這一點也已令他們確信不疑。

    “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們以後說不定還能利用她,所以他們一定會讓她活下去。”班察巴那道︰“所以我也只有讓他們把那頂轎子原封不動抬走。”

    “轎子里另外還有一個人,就是唯一能揭穿這秘密的人。”卜鷹道︰“她也坐在轎子里,她知道自己絕對安全,所以她更不會妄動。”

    “我早就認得她。”班察巴那道,“但是我也從未想到她是個這麼樣可怕的女人。”

    他們都沒有說出“她”是誰。

    小方也沒有問。

    他不願問,不敢問,也不必問。

    他知道他們不說,只因為他們不能說,不忍說,也不必說。

    他們都不願傷小方的心。

    每個人心里都有個“死頸”,一個很難穿過去的死頸。

    如果你一定要穿過去,就一“定會傷到這個人的心。

    波娃,你真是個這樣的人?

    嬌雅為什麼要如此犧牲?

    她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換回來的是什麼?

    她刺探到什麼秘密?是不是和那批失劫的黃金有什麼關系?

    這個隊伍中本來都是平凡的商旅,從來沒有人顯露出一點武功,怎麼能在片刻間制住七十個久經訓練的戰士?

    宋老夫子和嚴正剛更是身懷絕技的絕頂高手,為什麼要如此隱藏自己的武功?

    他們究竟是什麼來歷?有什麼秘密?

    這些問題小方都沒有再間,他覺得自己知道的已夠多。

    黃金不是在他們的貨物包裹里。

    卜鷹是他的朋友。

    黃金的下落小方根本就不關心,他只要知道有人把他當作朋友就已足夠。

    對一個像他這樣的浪子來說,一個真正朋友的價值絕不是任何事能比得上的。

    黎明。

    旭日升起,大地一望無際,砂礫閃耀如金。

    大地無情、荒蕪、冷酷,酷寒、酷熱,可是這一片無情的大地,也有它的可愛之處,就像是人生一樣。

    人生中雖然有許許多多不如意的事、許許多多不能解釋的問題,但是人生畢竟還是可愛的。

    小方和卜鷹並肩站在帳篷前,眺望著陽光照耀的大地。

    卜鷹忽然問︰“你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要去?”

    “沒有。”小方回答,“什麼地方我都可以不去,什麼地方我都可以去。”

    “你有沒有去朝拜過藏人的聖地?”

    “沒有。”

    “你想不想去?”

    小方的回答使卜鷹的銳眼中又有了笑意。“我想去的地方也可以不去。”小方說︰“我不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去。”

    卜鷹又問︰“如果我要你去,你去不去?”

    “我去。”

    隊伍又開始前行,能在片刻制伏戰士的人,又變成了平凡的商旅。

    雙峰駱駝的駝峰間,擺著個小牛皮的鞍椅,卜鷹坐在椅上,看著另一匹駱駝上的小方︰“再走一個時辰,我們就可以到那個地方了。”

    “什麼地方?”

    “死頸。”

    群山環插,壁立千仞,青天如一線,道路如羊腸。

    一線青天在危岩怪石的狼牙般銳角間,羊腸曲路也崎嶇險惡如狼牙。

    他們已到了死頸。

    隊伍走得更慢,無法不慢下來,插天而立的山岩危石,也像是群狼在等著擇人而噬。無論誰走到這里,都難免會驚心動魄、心跳加快。

    小方的心跳得也仿佛比平常加快了很多。

    卜鷹仿佛已听見他的心跳聲。

    “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做得那麼絕了。”卜鷹道︰“如果我不能留下他們一只手,如果他們又回到這里來等著我,這條路就是我們的死路,這地方就是我們的死地!”

    死頸,死地,死路。

    小方忽然覺得手心里冒出冷汗︰“你怎麼知道他們沒有別的人埋伏在這里?”

    卜鷹道︰“他們不可能還有別的人手。在沙漠調集人手並不容易,班察巴那已將他們人馬調動的情況查得很清楚,何況……”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他的掌心里忽然也冒出了冷汗。

    因為他已發覺這個死頸、這條死路、這塊死地上有人埋伏。

    不可能的事,有時也可能會發生的。

    心中有死頸,人傷心。

    人在死頸中,就不會傷心了。

    傷心的人有時會想死,可是人死了就不會再傷心,只有死人才不會傷心。

    如果這里有人埋伏,他們這隊伍就像是一個人的頸子已被一條打了死結的繩索套住。只要埋伏的人一出擊,他們就要被吊起。

    頸斷,氣絕,人死,死頸。

    死頸中絕對有人埋伏,他們無疑已走上死路,走入死地。

    卜鷹確信自己不會听錯。

    班察巴那也同樣听見了他所听見的聲音。

    ——人的呼吸聲。心跳聲、喘息聲,馬的呼吸聲、心跳聲、輕嘶聲。

    聲音還在遠處。

    別人還听不見,可是他們听得見。

    因為他們已在這一片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水、沒有生命,卻隨時可以奪去一切生命的大沙漠上為了自己的生存奮斗了二十年。

    如果他們也听不見別人無法听見的聲音,他們最少已死了二十次。

    沒有人能死二十次,絕對沒有。

    一個人連一次都不能死。

    如果有人說,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沒有第二次,那麼他說的就算是句名言,也不是真理。

    因為愛情是會變質的,變為友情,變為親情,變為依賴,甚至會變為仇恨。

    會變的,就會忘記。

    等到一次愛情變質淡忘後,往往就會有第二次,第二次往往也會變得和第一次同樣真,同樣深,同樣甜蜜,同樣痛苦。

    可是死只有一次,絕不會有第二次。

    人生中所有的事,只有死,才是真正絕對不會有第二次的。

    人、馬、駱駝,本來都是成單線行走的,一個接著一個,婉蜒如長蛇。

    班察巴那在這個隊伍中行走的位置,就正如在一條蛇的七寸上。

    卜鷹與小方殿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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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7:37:03
第十一章 藍色的陽光

    他們已經看見班察巴那打馬馳來,馬急蹄輕,他英俊鎮靜的臉上,已經露出無法掩飾的驚惶之色。

    “有人。”他壓低了聲音,“前面的出口、兩邊山岩上都有人。”

    那里是死結上的喉結,一擊就可以致命。

    下決定的人還是卜鷹,所以班察巴那又問︰“我們是退走,還是沖上去?”

    卜鷹額角上忽然迸起一根青筋,青筋在不停地跳動。

    每到真正緊張時,他這根筋才會跳。

    他還沒有下決定,前面的山岩上一塊危石後,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比藍大更藍,比海水更藍。

    她燕子般躍起,站在危石上,站在陽光下,向他們揮手︰“卜鷹,我想你,班察巴那,我想你,宋老頭,我也想你。”

    她的聲音明朗愉快,她高呼︰“我好想你們。”

    看見她,卜鷹的眼里,仿佛也有了陽光。

    小方從未見到他眼楮這麼亮,也從未見到他這麼愉快。

    這個女孩子本身就像是陽光,總是能帶給人溫暖幸福愉快。

    小方忍不住問︰“她是誰?”

    卜鷹微笑,班察巴那也在笑,剛才的驚慮都已變為歡悅。

    “她姓藍。”卜鷹說,“她的名字就叫做陽光。”過了死頸,就是一片沃野平原,距離聖地拉薩已不遠了。

    隊伍已停下來,扎起了營帳。

    每個人都顯得很愉快,是陽光為他們帶來的愉快,他們都用藏語在為她歡呼,他們都稱她為“藍色的陽光”。

    她是來接應他們的。

    “可是我又想嚇唬你們。”她的聲音也如陽光般明朗,“可是我又不想把你們嚇死。”

    她抱住了卜鷹︰“像你這樣的人天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萬一把你嚇死了怎麼辦?”

    小方微笑。

    他也從未見過如此明朗,如此令人愉快的女孩子。

    她並不能算是個完美無缺的絕色美人,她的鼻子有一點彎曲,跟卜鷹的鼻子有一點相像。

    但是她的眼波明媚,雪白的皮膚光滑柔軟如絲緞。

    她笑起來的時候,微微彎曲的鼻子微微皺起,這一點小小的缺陷,反而變成了她特殊的美。

    小方忽然發現卜鷹很喜歡捏她的鼻子,現在他就正在捏她的鼻子︰“你答應過我,這一次絕不出來亂跑,為什麼又跑出來了?”

    陽光輕巧地避開了這問題︰“你為什麼總是喜歡捏我的鼻子?”她又問︰“是不是想把我的鼻子捏成像你一樣。”

    小方笑了。

    陽光回過頭,眨了他一眼道︰“他是誰?”

    “他叫小方。”卜鷹說︰“要命的小方。”

    “為什麼要叫他要命的小方?”

    “因為有時候他也跟你一樣要命,有時候要把人氣死,有時候想把人嚇死。”

    卜鷹眼中充滿笑意︰“他自己卻又偏偏是個不要命的人。”

    陽光又盯著小方看了半天︰“我最喜歡不要命的男人。”.她又開始笑了,“現在,我已經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她忽然也像剛才抱住卜鷹那樣抱住了小方,在小方的額上親了親︰“我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說,“他喜歡的人我都喜歡。”

    小方的臉居然沒有紅,因為她的臉也沒有紅。

    她抱住他時,就像是陽光普照在大地一樣,明朗而自然。

    小方絕不是個扭扭捏捏的男人,很少能把心里想說的話忍住不說。“我也喜歡你。”他說,“真的很喜歡。”

    天色已暗了。

    營地中又響起了歡飲高歌,歌聲比往昔更歡愉嘹亮。

    因為其中又增加了十多個少女清亮的歌聲。

    她們都是陽光帶來的,都是像陽光一樣明朗活潑的女孩子。

    她們也像她們的兄弟、情人一樣,騎著馬,喝烈酒,用快刀。

    喝醉了,喝累了,她們就跟他們的情人兄弟躺在一起,數天上的星星。

    對一個心中本無邪念的人來說,世上有什麼邪惡的事?

    平常很少喝酒的班察巴那,今天也喝得不少。

    他配合著卜鷹,拍手低唱︰——兒須有名,酒須醉。

    醉後暢談,是心言。

    他們的歌聲中,竟似帶著種淡淡的悲傷、淡淡的離愁。

    班察巴那忽然推杯而起,“你已經快到家了。”他說,“我也該走了。”

    卜鷹慢慢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的神色黯然,“我回去,你走。”

    班察巴那什麼都沒有再說,只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帳外已備好兩匹馬,一匹馬是他的白馬,另一匹馬上已裝配好他們需要的一切行裝。

    他一躍上馬,便打馬而去。

    他一直沒有再回頭。

    天還沒有亮,只露出了一點曙光。

    大地依然寒冷寂寞。

    他迎風走向遠方那無邊無際的無情大地,那里仍然有無限無止的寒冷寂寞苦難在等著他。

    小方忽然覺得胸中也涌起了一股說不出的蕭索淒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不跟你回去?為什麼要一個人走?”

    過了很久卜鷹才回答︰“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孤獨的人,天生就喜歡孤獨。”卜鷹慢慢他說︰“他這一生中,大部分歲月都是在孤獨中度過的。”

    “你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不知道。”卜鷹回答,“沒有人知道。”

    這時天終于亮了,旭日終于升起,第一線陽光正照在藍色的陽光身上。

    “我不喜歡孤獨。”她拉緊卜鷹的手,“我們回家去。”

    小方從未想到卜鷹也有家。

    卜鷹有家。

    卜鷹的家就在藏人心目中的聖地“拉薩”,他的家也是他的伙伴產弟心目中的聖地。

    他不但有家,而且遠比大多數的家都寬大幽美華麗。

    過了達賴活佛的布面達拉宮,有一座青色的山崗、一片綠色的湖泊。

    他的家就在山腳下,青山在抱,綠水在懷,遠處的宮殿和城堞隱約在望,晴空如洗,萬里無雲,白色的布達拉宮在驕陽下看來亮如純銀,到了夕陽西下時,又變得燦爛如黃金。

    小方也從未想到,在塞外的邊陲之地,竟有如此美妙的地方,美得輝煌而神秘,美得令入迷惑,美得令人都醉了。

    貨物需要清點,盈利必須算清,盡快分給每一個應得的人,讓他們去享受應得的歡樂。

    似乎卜鷹將小方交給了陽光。

    他們都年輕,他們彼此相悅,卜鷹希望陽光能夠照亮小方心里的陰影。

    波娃的陰影。

    日出的時候,他們漫步在山崗上,卜鷹的宅第園林湖泊在他們的腳下,遠處的宮殿仿佛近在眼前。

    陽光問小方說︰“你喜不喜歡這個地方?”

    小方點頭,他只能點頭”沒有人能夠不喜歡這個地方。

    陽光又問道︰“恢以前來過這個地方沒有?”

    小方搖頭。

    他以前沒有來過,如果他來過,很可能就不會走了。

    陽光拉起小方的手,就好象她拉著卜鷹的手時一樣。

    “我帶你出去玩。”她說,“他們在做生意,我們去玩。”

    “到哪里去玩?”

    “我們先到布達拉宮去。”

    石砌的城垣橫亙在布達拉宮和恰克卜里山之間,城門在一座舍利塔下,塔里藏著古代高僧的佛骨和無數神秘美麗的傳說與神話。

    通過圓形的拱門,氣勢迫人的宮殿赫然出現在他們的右方。

    宮殿高四十丈,寬一百二十丈,連綿婉蜒的雉垛,高聳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禪房,碑碣、樓閣,算不清的窗牖帷簾,看來瑰麗而調和,就像是夢境,就像是神話。

    小方仿佛已看得痴了。

    ——波娃呢?

    ——如果他身邊的人是波娃?

    為什麼一個人在被“美”所感動時,反而更不能忘記他一心想忘記的人?

    為什麼人們總是很難忘記一些自己應該忘記的事?

    太陽照在他身上,陽光在看著他,陽光美麗而明朗。

    ——一波娃呢?

    ——波娃並不像雪,波娃就像是雨,綿綿的春雨,剪不斷的離愁,剪不斷的雨絲,小方忽然說︰“我們到大招寺去。、

    他知道大招寺外,圍繞著寺院的八角街,是城里最繁華熱鬧的地方,所有最大的商有行號,都在那條街上。

    卜鷹的“鷹記”商號也在那條街上。

    小方希望“熱鬧”能夠讓他“忘記”,哪怕只不過是暫時忘記也好。

    大招寺是唐代的文成公主所建。

    在那個時候,西藏還是“吐蕃”,拉薩還是“暹娑城”。大唐貞觀十四年,吐蕃的宰相“東贊”帶著珍寶無數、黃金五千兩到了長安,把天可汗的佷女,面貌慧秀、妙相具足、端莊美麗、體淨無暇、口吐‘哈里稱檀香粒’,而且虔誠事佛的文成公主帶回了暹娑城,嫁給了他們的第七世“贊普”,雄姿英發、驚才絕艷的“棄宗弄贊”。

    為了她的虔誠,為了她的美麗,他為她建造了這座雄壯宏麗的寺院。

    但是寺院外的街市,卻是這城市的另一面。

    城市赤如皮革,有光滑美麗的一面,也有粗糙丑陋的一面。

    有些街頭上垃圾糞便狼藉,成群結隊的年老乞丐,穿著破;日襤褸的衣服,剃光頭打赤足,匍匐在塵土中,嘴里喃喃不停地念著他們的六字真言“?吧呢叭米井O 卻判腥訟憧偷氖┤帷br />
    在沙漠中,在那場大風暴里,小方失去他的食水糧食,卻沒有失去他的銀錢。

    他將身上所有的全都施舍給他們,不僅是因為同情和憐憫,還像是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所唆使的感召。

    “我不應到大招寺去了。”小方自己也不知道心里為什麼會有這種奇異的變化,“我們能不能到你們的商號去看看?”

    “你能去。”陽光說,“你是大籅漯B友,你想到哪里去,我都帶你去。”

    她臉上又露出陽光般美麗明朗的笑︰“到了那里,我還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你一定也會把他當作朋友的。”

    她說的這個人叫朱雲。

    朱雲就是“鷹記”的大掌櫃。大掌櫃的意思,就是總管。

    朱雲今年二十八歲,三年前卜鷹就已將“鷹記”的商務交給了他。

    一個二十五歲的人就能升起如此高位,並不是容易事,也並非僥幸。

    他年輕,誠實,生活簡樸,做人本份,說話中肯扼要,雖然至今仍是獨身,卻從來不近酒色。

    卜鷹信任他,他的伙計尊重他,他也從未讓別人失望過。

    他也沒有讓小方失望。

    他用誠懇的態度和滾燙的酥油茶招待小方,他經營的商號簡樸規矩干淨大方。

    他告訴小方︰“我就住在後面,只要你沒事,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朱雲說,“我每天都在,日夜都在。”

    陽光拉著他的手,就好像她拉著卜鷹、小方的手一樣。

    “他平時不喝酒,可是如果你一定要他喝,他不會比你先醉。”她的笑容如陽光,“只不過你要找女人,他就沒法子了。”

    她並沒有把“找女人”當作一件丟人的事,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指著她那個雖然有點彎曲,看起來還是很漂亮的鼻子說︰“你要找女人,就來求我,我替你找的女孩子保證比你以前見過的都溫柔好看。”

    她不是女人,不是屬于某一個人的女人。

    她是陽光。

    陽光是屬于大家的,誰也不能獨佔。

    ——波娃呢?

    小方忽然站起來︰“你能不能現在就帶我去找?”

    “現在?”陽光顯得有點驚訝,“現在你就要去找女人?”

    “不但要找女人,還要喝酒。”

    這里是聖地,聖地也像別的地方一樣,也有禁地,也有黑暗的地方,有酒,也有女人。

    小方忽然發現了個女孩子很像波娃,一個瘦瘦的、弱弱的、靜靜的女孩子。

    這時候他已經醉了。

    一個人醉在聖地,跟醉在別的地方沒有什麼兩樣。

    凌晨。

    小方從那條沒有柳的柳巷中走出來,只覺得頭痛、干渴、沮喪。這種感覺也跟他在別的地方醉後醒來時沒什麼兩樣。

    陽光正照上一塊斜牆,是金黃色的陽光,不是藍色的。

    一個衣著襤褸、蓬頭垢面的小孩,手里捧著個鐵罐子,蹲在斜牆下,低頭看著他的罐子,看得聚精會神,就好像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這罐子里的東西更有趣了。

    世界上本來就充滿了許許多多很無聊的事,現在的小方心里也覺得很無聊。

    一個無聊的人,做了一夜無聊的事,心情總是這樣子。

    他忽然想去看看這小孩罐子里裝的是什麼。

    罐子里裝的是蟲,裝滿了各種扭曲蠕動的小蟲。

    小方居然問他︰“這些是什麼蟲?”

    “不是蟲。”

    小方有點驚奇︰“不是蟲是什麼?”

    “在你眼中看來,看來雖然是蟲,可是在我朋友眼中卻是頓豐富的大餐。”

    他抬起頭來,看著小方,臉上雖然髒得要命,但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顯得非常機伶巧黠︰“因為我的朋友不是人,是鳥。”

    小方笑了,他忽然覺得這小孩很有意思,說的話也很有意思,他故意問︰“你明明是個人,為什麼要跟鳥交朋友葉

    “因為沒有人肯跟我交朋友,只有烏肯跟我交朋友。”小孩說︰“有朋友總比沒有朋友好。”

    他明明是個小孩,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不像是小孩說的。

    他的話竟引起了小方很多感觸。

    “不錯,有朋友的確比沒有朋友好。”小方輕輕嘆息,“鳥朋友有時候也比人朋友好。”

    “為什麼?”

    “因為人會騙人、害人,鳥不會。”

    小方已經準備走了,他不想讓這天真的小孩知道大多人心的詭計。

    小孩卻又問他︰“你呢?你對朋友好不好?”他問的話很奇怪︰“如果你有個朋友需要你幫助,想要你去看看他,你肯不肯去?”

    小方回過頭,看看他︰“如果我肯去,又怎麼樣?”

    “你肯去,現在就跟我走。”

    “跟你走?”小方問,“為什麼要跟你走?”

    “因為我是你那個朋友叫我來找你的。”小孩說,“我已經在這等你一夜。”

    小方更驚訝︰“你知道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小孩道︰“你姓方,別人都叫你要命的小方。”

    “我那個朋友是誰?”

    “我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他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已經答應了他。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說出來的。”

    小方的好奇心無疑被引起。

    一罐小蟲,一個小孩,一個需要他幫助的朋友,一件寧死也不能說出的秘密。

    他從未想到這些事居然能聯在一起,他想不通這其中有什麼聯系。

    “好。”小方忽然下了決心,“我跟你去,現在就去。”

    小孩卻又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盯著他看了半天。

    “我能替你的朋友守秘密,你呢?”

    他問小方︰“你能不能替朋友保守秘密?”

    小方點頭。

    小孩忽然爬起來,用一只髒得出奇的小手,拉起小方的手︰“你跟我來。”

    遠處鐘聲齊嗚,一聲聲梵唱隨風飄來,寶塔的尖頂在太陽下閃著金光。

    太陽澄藍,陽光艷麗,充滿了神聖莊嚴肅穆的景象。

    骯髒的小巷里,卻擠滿了各式各樣卑賤平凡窮困齷齪的人,他們的神佛好像並沒有听到他們的祈求禱告,並沒有好好地照顧他們。

    但是他們從不埋怨。

    小孩拉著小方的手,穿著人群,穿過小巷,來到一座宏大壯麗的寺院。

    “這里是什麼地方?”

    “是大招寺。”

    到大招寺來干什麼?那個神秘的朋友是不是在大招寺等他?

    小孩子像故意不讓小方再問,很快地拉著他,從無數虔誠的香客中擠了過去。

    他明明是個孩子,可是做出來的事也不像小孩做的。

    壯麗的寺院,光線卻十分陰森幽暗,數千支巨燭和用牛油做燃料的青銅燈,在風中閃動著神秘的火焰。

    高聳的寺牆上,有無數神像,供奉著面目猙獰的巨大七色神像,在閃動的燭火中,更顯得詭秘可怖。

    也許就是這種力量,才能使人的心神完全被拘攝,完全忘記自我,有的香客腳上甚至拖著沉重的鐵鐐,在佛堂里爬行。

    小方了解他們這種行為,世上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借肉體上的苦痛,消除心上的愧疚罪愆。

    他自己也仿佛沉浸入這種似真似幻、虛無玄秘的感覺中。

    他忽然了解到宗教力量的神奇偉大。

    空氣中氤氳著酸奶和香燭的氣味,風中回蕩著鐘鼓銅鈸聲,沉郁的陰影中燈火搖曳,低沉快速的經咒聲隨著佛前的祈禱聲響動。

    小孩忽然停下來,停在右壁上一個穹形的石窟前。

    石窟里有一幅色彩鮮艷,但卻恐怖之極的壁畫,畫的是一個猙獰嬌異的羅剎鬼女,正在吮吸著一個凡人的腦髓。

    精密細致的畫上,看來要栩栩如生,小方雖然知道這只不過是幅畫,心里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小孩忽又間他︰“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這個羅剎鬼女為什麼要吸他的腦髓?”

    小方不知道。

    “因他是個不守信的人。”小孩說,“他答應為他朋友保守秘密卻沒做到。”

    小方苦笑︰“你好像不大信任我?”

    “我們還不是朋友,我不能信任你。”

    小孩的大眼楮里閃動著狡黠的光︰“你要我帶你去,一定要在這里先立個誓,如果你違背了誓言,終生都要像這個人一樣,受羅剎鬼女惡毒的折磨。”

    那個朋友究竟是誰,行蹤為什麼要如此詭秘?

    小方立下了這個毒誓。

    他不怕神鬼的報應,他從未出賣過別人,他這一生中,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

    小孩笑了,真心的笑了。

    “你果然是個好人。”他又拉起小方︰“現在我真的帶你去了。”

    “到哪里去?”

    “到鳥屋去。”

    小孩說︰“你的朋友和我朋友都在那里。”

    鳥屋是棟奇怪的木屋,建造在一片凸起的山岩上,幾棵巨大的樹木問。

    木屋的四周都有欄桿,屋檐鳥翅般向外伸出,檐下掛滿了鳥籠。

    手工精細的鳥籠里,鳥語啁啾,有的鳥小方非但不知名,連看都沒看見過。

    “這些鳥籠都是我做的。”

    小孩的眼中閃著光,顯然在為自己而驕傲︰“你看不看得出它們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小方已經看出來,這些鳥籠雖然也有“門”,卻都是開著的。

    “我不願把它們當囚犯般關在籠子里,只要他們高興,隨時都可以飛出去。”小孩說︰“可是飛走的往往又會飛回來。”

    他骯髒的臉上露出光輝的笑容︰“因為它們也知道我是它們的朋友。”

    小方忍不住問︰“我那個朋友呢?”

    小孩指著一扇很窄很窄的木門︰“你的朋友就在里面。”

    木屋里寬大空闊,中壁的木板都已很陳舊,有的甚至已干裂,無疑已是棟多年的老屋,遠在這小孩出世前就己建起。

    寬大的木屋里,只有一張低矮的木桌、一個巨大的火盆和一個人。

    火盆上支著燒烤食物的鐵架,人就坐在地上,背對著門。

    小方進來時,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反應。

    他的背景很瘦,雙肩斜斜下削,帶著種說不出的落寞蕭索,世上仿佛已很少有人能驚動他,引起他的注意。

    如果你也是個經驗豐富的江湖人,你從一個人的背影,也能看出很多事。

    小方經驗雖然並不十分多,可是他一。看見這個人的背就立刻確定了一件事——

    他從未見過這個人,更不認得這個人。只要是他認得的人,他只要看見背影,就一定能認得這個人。

    所以這個人絕對不是他的朋友。

    準也不會跟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交上朋友。

    這個人究竟是準?為什麼要冒稱小方的朋友?為什麼要個小孩帶小方來見他?

    小方站住。

    他走動時輕捷靈敏,一站住就得很穩,就像是一根石樁釘入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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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7:39:35
第十二章 鳥屋疑雲

    他已經有了準備,準備應付任何一種突發的危機。

    他沒有先發動,只因為這個人看來並不是個危險的人,他只說︰“我就是小方,我已經來了。”

    這個人還是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抬起他的右手,指著桌子對面,輕輕他說了一一個字︰“坐。”

    他的聲音顯然很衰弱,他的手上纏著白布,隱隱有血漬滲出。

    這個人無疑受了傷,傷得不輕。

    小方更確信自己絕不認得這個人,但他卻還是走了過去。

    這個人絕不是他的對手,他的戒備警惕都已放松。

    他繞過低矮的木桌走到這個人面前。

    就在他看見這個人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沉到冰冷的腳底。

    小方見過這個人,也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雖然是小方的仇敵,但他如果要將小方當作朋友,小方也絕不會拒絕。

    有種人本來就是介于朋友與仇敵之間的,一個值得尊敬的仇敵,有時甚至比真心的朋友更難求。

    小方一直尊重這個人。

    他剛才沒有認出這個人,只因為這個人已經完全變了,變得悲慘而可怕。

    絕代的佳人忽然變為膜母,絕世的利器忽然變為頑鐵。

    雖然天意難測,世事多變,可是這種變化仍然令人難免傷悲。

    小方從未想到一位絕代的劍客竟會變成這樣子。

    這個人竟是獨孤痴。

    小方也痴。

    非痴于劍。乃痴于情。

    劍痴永遠不能了解一個痴情人的消沉與悲傷,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卻絕對可以了解一個劍痴的孤獨、寂寞和痛苦。

    劍客無名,因為他已痴于劍,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劍,心中是什麼感受?

    如果他已失去了他握劍的手,心中又是什麼感受?

    小方終于坐下。

    “是你。”

    “是我。”獨孤痴的聲音平靜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來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來,只因為我沒有朋友,你雖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小方沒有再說什麼。

    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忍住不問,卻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

    那只握劍的手,那只現在已被自布包纏著的手。

    獨孤痴也沒有再說什麼,忽然解開了手上包纏著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變形,每一根骨頭都幾乎已碎裂。

    劍就是他的生命,現在他已失去了他握劍的手——才人已無佳句,紅粉已化骷髏,百戰功成的英雄已去溫柔鄉住,良駒已伏板,金劍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酸楚,一種尖針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獨攝孤痴已經變了,變得衰弱惟粹,變得光芒盡失,變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點沒有變。

    他還是很靜,平靜、安靜、冷靜,靜如磐石,靜如大地。

    劍客無情,劍客無名,劍客也無淚。

    獨孤痴的眼楮里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該看得出我這只手是被捏碎的。”他說,“只有一個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個人,絕對只有一個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說的這個人是誰。

    獨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鷹不是劍客,不是俠客,也不是英雄,絕對不是。”

    “他是什麼?”小方間。

    “卜鷹是人杰!”獨孤痴仍然很平靜,“他的心中只有勝,沒有敗,只許勝,不許敗。為了求勝,他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承認這一點,不能不承認。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敵手。”獨孤痴道,“他來找我求戰時,我也知道他必敗。”

    “但是他沒有敗。”

    “他沒有敗,雖然沒有勝,也沒有敗,他這種人是永遠不會敗的。”獨孤痴又重復一遍,“因為他不惜犧牲一切。”

    “他犧牲了什麼?”小方不能不間,“他怎麼犧牲的?”

    “他故意讓我一劍刺入他胸膛。”獨孤痴道︰“就在我劍鋒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捏住我的手,捏碎了我的這只手。”

    他的聲音居然還是很平靜︰“那時我自知必勝,而且確實已經勝了。那時我的精神、劍鋒都已與他的血肉交會,我的劍氣已衰,我的劍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時候。”

    小方靜靜地听著,不能不听,也不想不听。

    獨孤痴一向很少說話,可是听他說的話,就像是听名妓談情、高僧說禪。

    “那只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獨孤痴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一剎那是多久?”

    小方知道。

    他只知道“一剎那”非常短暫,比“白駒過隙”那一瞬還短暫。

    “一剎那是佛家話。”獨孤痴道,“一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

    他慢慢地接著道︰“當時生死勝負之間,的確只有‘一剎那’三字所能形容,卜鷹抓住了那一剎那,所以他能不敗。”

    一剎那間就已決定生死勝負,一“剎那間就已改變一個人終生的命運。

    這一剎那,是多麼動魄驚心!

    但是獨孤痴在談及這一剎那時,聲音態度都仍然保持冷靜。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獨孤痴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說的不是情,也不是禪。

    他說的是劍,是劍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這一點,獨孤痴應該能說劍,他已痴于劍。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靜。

    很少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冷靜,小方自己就不能。

    獨孤痴仿佛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將我的一生獻于劍,現在我說不定已終生不能再握劍,但是我並沒有發瘋,也沒有崩潰。”他問小方,“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小方承認。

    獨孤痴又問︰“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還沒有倒下去?”

    他自己說出了答案。

    “因為卜鷹雖然捏碎了握劍的手,卻捏不碎我心中的劍意。”獨孤痴道,“我的手縱然已不能再握劍,可是我心中還有一柄劍。”

    “心劍?”

    “是。”獨孤痴道︰‘“心劍並不是空無虛幻的。”

    他的態度真誠而嚴肅︰“你掌中縱然握有吹毛斷發的利器,但你心中若是無劍,你掌中的劍也只不過是塊廢鐵而已,你這個人也終生不能成為真正的劍客。”

    “以心動劍,以意傷敵。”

    這種劍術中至高至深的境界,小方雖然還不能完全了解,但是他也知道,一個真正的劍客,心與劍必定已溶為一誹濉*

    人劍合一,馭氣御劍,也許只個過是虛無的神話而已。

    心劍合一,卻是劍客們必須達到的境界,否則他根本不能成力劍客。

    獨孤痴又道︰“卜鷹雖然沒有敗,但是他也沒有勝,就在我這只手被他捏碎的那一剎那,我還是可以把他刺殺“于我的劍下。”

    “你為什麼沒有刺殺他?”

    “因為我的心中仍有劍。”獨孤痴道,“我也跟他一樣,我們的心中並沒有生死,只有勝負。我們求的不是生,而是勝,找並不想要他死,只想擊敗他,真正擊敗他,徹底擊敗他。”

    小方看看他的手︰“你還有機會能擊敗他?”

    獨孤痴的回答充滿決心與自信。

    “我一定要擊敗他。”

    小方終于明白,就因為他還有這種決心與自信,所以還能保持冷靜。

    獨孤痴又道︰“就因為我一定要擊敗他,所以才找你來。我沒有別入可找,只有找你。”

    他凝視著小方︰“這是你我之間的秘密,你絕不能泄露我的秘密,佔則我必死。”

    “你必死?”小方道,“你認為卜鷹會來殺你?”

    “不是卜鷹,是衛大鵬他們。”

    獨孤痴看看自己的手︰“他們都認為我是個無用的廢人,只要知道我的下落,就絕不會放過我的,因為我知道的秘密大多了,而且從未將他們看在眼里。”

    “所以他們恨你。”小方道,“我看得出他們每個人都恨你,又恨又怕,現在你已經沒有讓他們害怕的地方,他們當然要殺了你。”

    “所以我找你來。”獨孤痴道,“我希望你能替我做兩件事,”

    “你說。”

    “我需要用錢,我要你每隔十天替我送二百兩銀子來,來的時候絕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獨孤痴並沒有說出他為什麼用這麼多銀子,小方也沒有問。

    “我還要你去替我殺一個人。”

    他居然要小方去替他殺人!

    “我們不是朋友。身為劍客,不但無情無名無淚,也沒有朋友。”獨孤痴道,“我們天生就是仇敵,因為你也學劍,我也想擊敗你,不管你替我做過什麼事。我還是要擊敗你。”

    他慢慢地接著道︰“你也應該知道,在我的劍下,敗就是死。”

    小方知道。

    “所以你可以拒絕我,我絕不恨你。”獨孤痴道,“我要你做的事並不易。”

    這兩件事的確不容易。

    每隔十天送三百兩銀子,這數目並不小,小方並不是有錢人,事實上,現在他根本已囊空如洗。

    小方也不是個願意殺人的人。

    他應該拒絕獨孤痴的,他們根本不是朋友,是仇敵。

    他很可能會死在獨孤痴的劍下。他們初見時他就已有過這種不詳的預感。

    但是他無法拒絕他。

    他無法拒絕一個在真正危難時還能完全信任他的仇敵。

    “我可以答應你。”小方道,“只不過有兩件事我一定要先問清楚。”

    他要問的第一件事是︰“你確信別人不會找到這里來?”

    這地方雖然隱秘,並不是人跡難至的地方。

    獨孤痴的回答卻很肯定︰“這地方以前的主人是位隱士,也是位劍客,他的族人們都十分尊敬他,從來沒有人來打擾過他。”獨孤痴道︰“更沒有人想得到我會找到這里來。”

    “為什麼?”

    “因為那位隱士劍客就是死在我劍下的。”獨孤痴道,“兩個月前,我到這里來,將他刺殺于外面的古樹下。”

    小方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然後才問︰“那個孩子是不是他的兒子?”

    “是。”

    “你殺了他父親,卻躲到這里來,要他收容你,為你保守秘密。”

    “我知道他一定會為我保守秘密。”獨孤痴道,“因為他要復仇,就絕不能讓我死在別人的手里,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能傳授他可以擊敗我的劍法。”

    “你肯將這種劍法傳授他?”

    “我已經答應了他。”獨孤痴淡淡他說,“我希望他能為他的父親復仇,也將我同樣刺殺于他的劍下。”

    小方的指尖冰冷。

    他並不是不能了解這種情感,人性中本來就充滿了很多種尖銳痛苦的矛盾,就因為他了解,所以才覺得可怕。

    獨孤痴一定會遵守諾言,那個孩子將來很可能變成比他更無情的劍客,遲早總有一天會殺了獨孤痴,然後再等著另一個無情的劍客來刺殺他。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生命絕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別人的生命還是他們自己的都一樣。

    他們活過,只不過是為了完成一件事,達到一個目地,除此之外,任何事他們都絕不會放在心上。

    門外陽光遍地,屋檐下鳥語啁啾。生命本來如此美好,為什麼偏偏有人要對它如此輕賤?

    小方慢慢地站起來,現在他只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了︰一件事,兩個問題。

    “你為什麼要我替你去殺人?”他問,“你要我去殺誰?”

    “因為他若不先死,我就永遠無法做到我想做到的事。”獨孤痴先回答前面一個問題,“只有卜鷹能捏碎我握劍的手,這個人卻能折斷我心中的劍。”

    心中本無劍,如果劍已在心中,還有誰能折斷?

    要折斷人的心劍,必定先要讓那個人心碎,無情無名無淚的劍客心怎麼會心碎?

    獨孤痴冷漠的雙眼中,忽然起了種極奇異的變化,就像是一柄已殺人無算的利器,忽然又被投入鑄造它的洪爐中。

    誰也想不到他眼中會現出如此強烈痛苦熾烈的表情。

    “她是個女人,是個魔女,我只要一見到她就完全無法控制自己。雖然我明知她是這樣的女人,卻還是無法擺脫她。她若不死,我終生部要受她的折磨奴役。”

    小方沒有問這個女人是誰。

    他不敢問。他內心深處忽然有了種令他自己都怕得要命的想法。

    他忽然想起了古寺幽火閃動照耀下的那幅壁畫上,那個吮吸人腦的羅剎鬼女,那張猙獰丑惡的臉,仿佛忽然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臉。

    一張純潔美麗的臉。

    獨孤痴又開始接著說了下去︰“我知道她一定也又到了拉薩,因為她絕不會放過卜鷹,也絕不會放過我。”

    小方听得見自己的聲音在問︰“為什麼?”

    “因為卜鷹就是貓盜,絕對是。”獨孤痴道︰“她一定會跟著卜鷹到拉薩來,她在拉薩也有個秘密的地方藏身。”

    “在哪里。”

    “就在布達拉宮的中心,達賴活佛避寒的‘紅宮’旁,一間小小的禪房里。”

    獨孤痴道︰“只有她能深入布達拉宮的中心,因為喇嘛們也是男人,絕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的要求。”

    小方已經走出去。

    他不想再听,不想听獨孤痴說出這個女人的名字。

    可是獨孤痴已經說了出來。

    “她的名字叫波娃。”他的聲音中充滿痛苦,“你既然己答應了我,現在就得去替我殺了她。”

    門外依舊有陽光遍地,屋檐下依舊有鳥語啁啾,可是生命呢?

    生命是否真的如此美好?生命中為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誰部無法避免的痛苦與矛盾?

    小方慢慢地走出來。那孩子仍然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育一個鳥籠、一只鳥,也不知是山雀,還是畫眉?

    “它是我的朋友。”孩子沒有回頭看小方,這句話卻無疑是對小方說的。

    “我知道。”小方說,“我知道它們都是你的朋友。”

    小孩忽然嘆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里忽然充滿成人的憂郁。

    “可是我對不起它們。”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它們遲早總有一天會全都死在獨孤痴的劍下。”小孩輕輕他說︰“只要等到他的手可以握劍時,就一定會用它們來試劍的”

    “你怎麼知道?”小方問。

    “我父親要我養這些鳥,也是為了要用它們來試劍的。”小孩道,“有一次他曾經一劍斬殺了十三只飛鳥。那一一天的晚上,他就死在獨孤痴的劍下。”

    他雖然是個孩子,可是他的聲音里卻已有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了解,死,本來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終結?

    巔峰往往就是終點,一個劍客到了他的巔峰時,他的生命往往也到了終結。

    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

    風在樹梢,人在樹下。

    小方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說︰“它們雖然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說不定也有一天會用它們來試劍的。”

    小孩也沉默了很久,居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不錯,說不定我也會用它們來試劍的。”

    小方道︰“你親眼看見他殺了你父親,明知他要殺你的朋友,你卻還是收容了他。”

    小孩道︰“因為我也想做他們那樣的劍客。、

    小方道︰“總有一天,你一定也會成為他們那樣的劍客。”

    小孩忽然回過頭,盯著小方道︰“你呢?”

    小方沒有回答。

    他已走出了古樹的濃蔭,走到陽光下,他一一直往前走,一直沒有回頭,因為他根本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大招寺外的八角街上,有各式各樣的店鋪。

    久已被油煙燻黑的陰黑的店鋪里,有來自四方、各式各樣的貨物。

    豹皮、虎皮、黑貂皮、山貓皮,各種顏色的“卡契”和絲緞,高掛在貨架上,來自波斯、天竺的布匹和地毯,鋪滿櫃台。

    從打箭爐來的茶磚堆積如山,從藏東來的麝香,從尼泊爾來的香料、藍靛、珊瑚、珍珠、銅器,從中上來的瓷器、珊瑚、瑪盾、刺繡、大米,從蒙古來的皮貨和鞍貨,換走了各種此地的名產,換來了藏人的富足。

    “鷹記”無疑是所有商號中最大的一家。

    ——卜鷹就是貓盜?絕對是。

    波娃是個魔女!從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你既然已答應我,現在應該去替我殺了她!

    小方什麼都沒有想。

    他既不能去問卜鷹,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法才能接近布達拉宮的中心,達賴活佛那所避寒的紅宮。

    他只有先回到“鷹記”,他想問朱雲借三百兩銀子。

    他相信朱雲一定不會拒絕。

    但是朱雲還沒有等到他開口,就先告訴他︰“有人在等你,已經等了很久。”

    “什麼人?”小方問,“在哪里?”

    “就在這里。

    小方立刻就看見了這個人。

    一個很年輕的人,臉色看來雖然有些憔淬,可是服飾華麗尊貴,態度莊重沉著,在他的族人中,他的地位無疑要比大多數人都高得多。

    他是藏人,說的漢語艱澀而生硬,小方說一句,他才說一句。

    “我姓方,我就是小方。”小方問,“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是。”

    “可是我不認得你。”

    “我也不認得你。”這人盯著小方,“你也不認得我。”

    小方又問︰“你來找我干什麼?”

    這人忽然站起,走出了“鷹記”,走出後門才回頭︰“你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找你,你就跟我來。”

    他站起來之後,小方才發覺他的身材很高大,比一般人都高得多。

    外面就是拉薩最繁榮的街道,擠滿了各式各樣的行人。

    他走到街道人,就像是一只仙鶴走入了雞群。有很多人看見了他,臉上都立刻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向他恭敬行禮。

    有些人甚至立刻就跪下去吻他的腳。

    他完全沒有反應,顯然久已習慣接受別人對他的崇拜尊敬。

    ——這個人究竟是誰?

    小方跟著他走了出來,剛走到一家販賣“酥油”和“蔥泥”的食物店鋪外,剛嗅到那種也不知是香是臭,卻絕對能引起人們食欲的異味時,就已經有二三十件致命的暗器打向他的要害!

    是二十六件暗器,听起來卻只有一道風聲,看起來也只有三道光芒。

    二十六件暗器,分別打向小方三處要害——咽喉,心口,腎囊。

    暗器歹毒,出手更歹毒。

    二十七件暗器,絕對是從同一個方向打過來的,就是從走在小方面前,那個裝飾華貴而且非常受人尊敬的年輕人手里打出來的。

    這麼樣高尚尊貴的人,為什麼要用如此陰狠歹毒的方法暗算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小方沒有問,也沒有被打倒。

    他經歷過的凶險、暗器已夠多,他隨時都在保持著警覺。

    暗器打來時,他已扯下剛才走過的一家店鋪門外掛著的一條波斯毛氈。

    二十六件暗器,全都打在這條手工精細、織法緊密的毛氈上,沒有一件暗器能穿透毛氈。

    走在小方前面的這個年輕人,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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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17:42:25
第十三章 高僧的賭約

    小方也仍然不動聲色,回身將毛氈掛在原來的地方,又跟著這個人往前走。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但是小方心里並沒有他外表看來那麼平靜,因為他已看出這個人是高手,很可能就是他入藏以來遇見的最可怕的一個對手,甚至比衛天鵬更可怕。

    衛天鵬的刀雖然可怕,拔刀的動作雖然迅速正確,可是他在拔刀前,右肩總是難免要先聳起。

    他的箭雖然可怕,可是他在發箭以前,一定要先挽弓。

    縱然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在他們發出致命的一擊前,通常都難免會有些被人看出來的準備動作。

    這個人卻沒有。

    他發出那二十六件致命的暗器時,他的頭沒有回過來,肩也沒有動,甚至連手都沒有揚起。

    他手臂上的骨節、手腕止的關節,好像都能夠隨意彎曲扭動,從任何人都很難想到的部位,運用任何人都很難運用力量,發出致命的一擊,令人防不勝防。

    天空澄藍,遠處積雪的山巔在藍天下隱約可見,他們已走過繁榮的街市,走入了荒郊。

    從小方現在站著的地方看過去,看不見別的人,也听不見一點聲音。

    小方唯一能看見的人,就是現在已停下來,轉過身,面對著他的人。

    這個人正在用一雙充滿仇恨怨毒的眼楮盯著他,對一個互相都不認得的陌生人,本來絕對不應該有這種眼色。

    “我叫普松。”這個人忽然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小方從未听過這個名字。

    普松說出的第二句話更驚人。

    “我來找你。”他說,“因為我要你死!”

    他說的漢語生硬冷澀,可是這個“死”字用這種口音說出來,卻顯得更有決心,更有力量,更令人驚心,也更可怕。

    小方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要我死,剛才我差一點就死在你千里。”

    “你就是劍客,你應該明白。”普松道,“劍客要殺人,只要能手死那個人就好,隨便用什麼手段都沒有關系。”

    他的詞句語調都很奇怪︰“你是劍客,隨時都可以殺人,隨時都可以被人殺。你殺了人,你不會怪你自己,你被人殺,也不應該怪別人。”

    小方苦笑。

    “你怎麼知道我是劍客?”

    “我不認得你,但是我听人說過你,你是中土有名的劍客。”普松的態度嚴肅莊重,絕沒有絲毫輕蔑譏俏之意。

    他慢慢地接著說︰“你是劍客,劍客的劍,就像是人的手。每個人的手都應該在手上,每個劍客的劍部應該在身上,可是你沒有。”

    劍客的劍,就像是人的手。

    普松的話雖然艱澀難懂,但是誰也個能不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

    “你練的是劍,你殺人用劍。”普松道,“我不練劍,我殺人不用劍,我用手就能殺人。”

    他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伸出來時,還是一只很普通的手,忽然間他的手心就已變為赤紅,紅如夕陽,紅如鮮血,紅如火焰。

    普松慢慢地接著說︰“我還有手,你卻沒有劍,所以我不會死,我要你死!”

    小方從未听過任何人能將這個“死”字說得如此尖酷沉郁。

    這是不是因他自己心里已感覺到死的陰影?

    他為什麼要殺小方?

    是他自己要殺小方,還是別人派來的。

    以他的武功和氣質,絕不可能做衛天鵬那些人的屬下。

    他自己根本未見過小方,也不可能和小方有什麼勢必要用“死”來解決的恩怨仇恨。

    這些問題小方都想不通,小方只看出了一點。

    這個人的掌力雄厚邪異,如果不是傳說中“密宗大手印”那一類功夫,想必也很接近。

    這種掌力絕不是小方能夠用肉掌抵抗的。

    他的劍不在他身邊,因為他從未想到在這陌生的地方也有必須用劍的時候。

    他能用什麼對付普松這一雙血掌?

    陽光普照的大地,忽然充滿殺機。在死亡陰影下,連陽光都變得陰森黯淡了。

    普松向小方進逼。

    他的腳步緩慢而沉穩。

    有種人只要一下定決心開始行動,就沒有人能讓他停下來。

    普松無疑是這種人。

    他已下定決心,決心要小方死在他掌下,他心中的陰影只有“死”才能驅散。

    小方一步步向後退。

    他無法對付普松的這一雙手掌,他只有退,退到無路可退時為上。

    現在他已無路可退。

    他已退到一株枯樹下,枯樹阻斷了他的退路。樹已枯死,人也將死。

    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心里忽然閃出了一絲靈機——在生死將分的這一剎那間,本就是人類思想最敏銳的時候。

    心劍。

    他忽然想起了獨孤痴的話。

    ——你掌中縱然握有吹毛斷發的利器,但是你的心中若是無劍,你掌中的利劍也只不過是塊廢鐵而已。

    這是劍術中至高至深的道理,這道理如果用另一種方法解釋,也同樣可存在。

    ——你掌中雖然無劍,但是你的心中如果有劍,縱然是一塊廢鐵,也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

    人已逼近。

    普松忽然發出低吼如獅,全身的衣衫忽然無風而動,震蕩而起。

    他已振起了全力,作致命的一擊。

    他的血掌已擊出。

    就在這一剎那間,小方忽然反手拗斷了一根枯枝,斜斜地刺了出去。

    在這一剎那間,這根枯枝已不是枯枝,已經變成了一柄劍。

    無堅不摧的殺人利劍。

    因為他心里也沒有將這根枯枝當作枯枝,也已將它當作了一柄劍,全心全意地將它當作了一柄劍,他的全身精氣都已注在這柄“劍”上。

    這“劍”看來雖然空靈縹緲虛無,可是他一“劍”刺出,普松的血掌竟己被洞穿。

    他的手乘勢往前一逆,他的“劍”又刺入了普松的眼。

    普松的血掌竟被這一根枯枝釘在自己的眼楮上!

    鮮血飛濺,人已倒下,一倒下就不再動。

    等到有風吹過的時候,小方才發覺自己的衣衫都已濕透。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這一柄“劍”有這樣的威力,因為這一“劍”並不是用他的手刺出的,而是用心刺出的。

    在這一“劍”刺出的那一剎那間,他的心,他的手,他的人,已完全和他的“劍”融為一體。

    在這一剎那間,他的精氣貫通,人神交會,他把握住這一剎那,刺出了必殺必勝的一一“劍”。

    這就是“心劍”的精義。

    但是普松並沒有死。

    小方忽然听見他在喃喃自語,仿佛在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波娃……波娃……”

    小方的心抽緊,立刻俯下身來,用力抓起了普松的衣襟,問道︰“是不是波娃要你來殺我的?”他的聲音嘶啞,“是不是?”

    普松眼楮里一片虛空,喃喃地說︰“她要我帶你去見她。我不能帶你去見她,我寧可死。”

    他用的詞句本來就很艱澀難解︰“我不能要你死,我自己死。等我死了,你才能去見她。我活著的時候,誰也不能把她搶走。”

    小方的手放松了。

    他忽然了解普松心里的陰影是怎麼會存在的。

    只有最強烈痛苦的愛,才能帶來如此沉郁的陰影。

    同樣的痛苦,同樣的愛,同樣的強烈,使得小方忽然對這個人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憐傷。

    普松忽然從心的最深處吐出口氣︰“我已將死,你可以去了!”

    他掙扎著,拉開剛才已經被小方抓松了的衣襟,露出了里面的黃色袈裟。

    直到此刻,小方才看出他是個僧人。

    看他的氣度和別人對他的尊敬,他無疑是個權位極重的喇嘛。

    但是他也像其他凡俗的人一樣,也寧願為一個女人而死。

    一一她不是女人,她是個魔女,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小方的心在刺痛。

    “你要我到哪里去?”

    普松從貼身的袈裟里,拿出個金佛︰“你到布達拉宮去,帶著我的護身佛去,去求見‘噶倫喇嘛’就說我……我已經解脫了。”

    這就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心中的陰影只有死才能驅散,他心中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脫。

    ——他是不是真的已解脫了?他死時心中是否已真的恢復了昔日的寧靜?

    這問題有誰能回答?

    他把這問題留給了小方。

    “噶倫喇嘛”是在雄奇瑰麗的布達拉宮中,一個陰暗的禪房中接見小方的。

    在這佔老而神秘的宗教傳統中,噶倫喇嘛不僅是位深通佛理的高僧,也是治理萬民的大吏,他的地位僅次于他們的活佛達賴。

    但是他的入卻像是這間禪房一樣,顯得說不出的陰暗衰老、暮氣沉沉。

    小方想不到這麼容易就能見到他,更想不到他居然是個這麼樣的人。

    他盤膝坐在一張古老破舊的禪床上,默默地接過了小方交給他的金佛,默默地听小方說出了來意,滿布皺紋的瘦臉上,始終帶著種正在深思的表情,卻又仿佛全無表情,因為他的思想已不能打動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小方說完後,噶倫喇嘛才開口,“我也知道普松的痛苦只有死才能解脫。”

    他的聲音衰弱緩慢遲鈍,說出的漢語卻極流利準確︰“我只問你,是不是你殺了他的?”

    “是。”小方道,“我不能不殺他,當時我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個誠實的人。”噶淪喇嘛道,“你還年輕,你當然不想死/

    他用一雙暗淡的眼楮凝視著小方,“所以你也不該來的。”

    小方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你知不知道普松為什麼要你來?”

    “他要我來見波娃。”

    “你錯了。”噶倫喇嘛淡淡他說︰“我們的教義和中土不同,我們不戒殺生,因為不殺生就不能降魔。我們對付妖魔罪人叛徒仇敵的方法就只有一種,同樣的一種。”

    “哪一種?”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噶倫喇嘛的態度還是很平靜,“我們相信這是唯一有效的一種方法,自古以來就只有這一種。”

    他慢慢地接著道︰“所以現在你已經應該明白,普松要你來,只不過因為他知道我一定會殺了你替他復仇的。”

    小方沉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普松無論是死是活,都不願讓他見到波娃。

    噶倫喇嘛仍在凝視著他,眼色還是那麼溫和,但卻忽然說出了一句比刀鋒更尖銳的話。

    他忽然間小方︰“你信不信我在舉手間就能殺了你?”

    小方拒絕回答。

    他不信,但是他已經歷過大多令人無法置信的事。

    在這神秘而陌生的國土上,在這神秘而莊嚴的宮殿里,面對著這樣一位神秘的高僧,有很多他本來絕不相信的事現在他已不能不信。

    噶倫喇嘛又道︰“牆上有劍,你不妨解下來。”

    小方回過頭,就看到牆上懸掛著一柄塵封已久的古劍。

    他解下了這柄劍。

    形式奇古的長劍,份量極沉重,青銅劍鍔和劍鞘吞口上已生綠銹,看來並不像是柄利器。

    噶倫喇嘛道︰“你為什麼不拔出來看看?”

    小方拔劍。

    劍身仿佛也已銹住,第一次他竟沒有拔出來。第二次他再用力,忽然間,“嗆卿”一聲龍吟,長劍脫鞘而出,陰暗的禪房里立刻布滿森森劍氣,連噶倫喇嘛的須眉都被映綠。

    小方忍不住脫口而呼︰“好劍。”

    “的確是柄好劍。”噶倫喇嘛道,“你能殺普松,練劍至少已有十年,應該能看出這是什麼劍。”

    這是柄很奇怪的劍,份量本來極重,可是劍鋒出鞘後,握在手里,又仿佛忽然變得極輕,劍鋒本來色如古松的樹干,劍光卻是碧綠色的,就像是青翠的松針。

    小方試探著道︰“這是不是春秋戰國時第一高人赤松子的佩劍?”

    “是的。這柄劍就是‘赤松’。”噶倫喇嘛道,“雖然沒有列入當世七柄名劍中,只因為世人多半以為它已被沉埋。”

    “可是古老相傳,‘赤松’的光芒本該紅如夕陽,現在為什麼是碧綠色的?”

    “因為他已有十九年未飲人血了。”

    噶倫喇嘛道︰“殺人無算的利器神兵,若是多年來未飲人血,不但光芒會變色,而且會漸漸失去它的鋒芒,甚至會漸漸變為凡鐵。”

    “現在它是不是已經到了要喝飲人血的時候?”小方問。

    “是的。”

    “飲誰的血?”小方握緊劍柄。

    “我的血。”噶倫喇嘛道,“佛祖能舍身喂鷹,為了這種神兵利器,我為何不能舍棄這副臭皮囊?”

    他的聲音和態度都完全沒有變化,看來還是那麼衰弱溫和平靜。

    小方握劍的手放松了︰“你要我用這柄劍殺了你?”

    “是的。”

    “你本來要殺我的。”小方問︰“現在為什麼要我殺你?”

    噶倫喇嘛淡淡他說︰“我已是個老人,久已將生死看得很淡。我若殺了你,絕不會為你悲傷。你若殺了我,我也不會怪你。”

    他說的話中仿佛另有深意︰“所以我不妨殺了你,你也不妨殺了我。”

    小方又問︰“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能殺你,就不妨殺了你,殺不了你,就得死在你的手里?”

    噶倫喇嘛不再回答,這問題根本不必回答。

    小方握劍的手又握緊。

    噶倫喇嘛忽然嘆了口氣,喃喃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再想回頭,就已萬劫不復了。”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閉上了眼楮,連看都不再看小方一眼。

    小方卻不能不看他。

    他的確已是個老人,的確已不再將生死放在心上。對他來說,死已不再是個悲劇,因為世上已沒有任何事傷害他,連死都不能。

    小方輕輕吐出口氣,一劍刺了出去!

    這一劍刺的是心髒。

    小方確信自己的出手絕對準確,刺的絕對是在一剎那間就可以制人于死的部分,他不想讓這位高僧臨死前再受痛苦。

    想不到他這一劍竟刺空了。

    他明明看見噶倫喇嘛一直都靜靜地坐在那里,明明已避不開他這一一劍。

    可是他這一劍偏偏刺空了!

    噶倫喇嘛確實沒有動,絕對沒有動。

    他的身子還是坐在原來的地方,兩條腿還是盤著膝,他的臉還是在那一片陰影里,眼楮還是閉著的。

    可是就在劍鋒刺來的這一剎那間,他的心髒的部位忽然移開了九寸。

    他全身都沒有動,就只這一個部位忽然移開了九寸。

    在這一剎那間,他身上這一部份就像是忽然跟他的身于脫離了。

    劍鋒只差半寸就可以刺入他的心髒,可是這半寸就已遠隔人天,遠隔生死,雖然只差半寸,卻已遠如千千萬萬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即的花樹雲山。

    一劍刺空,小方的心也好像忽然一腳踏空,落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噶倫喇嘛已伸出手,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輕彈劍鋒。

    “掙”的、聲,火星四濺。

    小方只覺得虎口一陣劇震,長劍已脫手飛出,“奪”的一聲,釘入了屋頂。

    屋頂上有塵埃落下,落在他身上,一粒粒微塵,就像是一柄柄鐵錘。

    他已被打得不能動。

    噶倫喇嘛終于又張開眼,看著他,眼色還是同樣溫和陰暗。

    他又問小方︰“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相信我在舉手間就能殺了你?”

    小方已經不能不信。

    他已發現這衰老的僧人,才是他這一生中所遇見的第一高手,不但能隨意控制自己的精氣力量,連每一寸肌肉、每一處關節都能隨意變化控制。

    小方竟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被一種什麼樣的武功所擊敗的。

    神秘的民族、神秘的宗教、神秘的武功,小方還能說什麼?

    他只能問︰“你為什麼不殺我?”

    噶倫喇嘛的回答也和他的武功同樣玄秘。

    “因為我已經知道你的來意。”噶倫喇嘛道,“你不是來看那個女人的,你是來殺她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有殺氣。”噶倫喇嘛道,“只有已決心要殺人的人,才有這種殺氣,你自己雖然看不見,可是你一走入此門,我就已感覺到。”

    小方不能再開口。

    他整個人都已被震驚。

    噶倫喇嘛又接著說下去︰“我不殺你,只因為我要你去殺了她。”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沉重,“只有她死,你才能生。只有她死,普松的死才有代價。”

    他衰老的雙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忽然厲聲作獅子吼︰“拔下這柄劍,用這柄劍去殺了她!用那魔女的血來飲飽此劍!”

    噶倫喇嘛厲聲道︰“你一定要切切牢記,這次良機再失,就真的要永淪苦獄、萬劫不復了。”

    這不是要求,也不是命令。這是個賭約。

    高僧的賭約。

    ——你能殺她,你才能生,否則你縱然活著,也與死無異。

    這位神秘的高僧非但看出了小方的殺氣,也看透了小方的心。

    所以他與小方訂下這個賭約,只有高僧才能訂的賭約。

    這也是一位高僧的苦心。

    小方是不是真的有決心去殺波娃?能不能忍心下得了手?

    小方是真的已下了決心要來殺波娃。

    獨孤痴和普松都絕對不是會說謊的人,說出來的話絕不會絲毫虛假。

    他們已經證實了波娃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小方不能不信,所以也不能再讓她活下去,否則又不知有多少男人毀在她手里!

    現在他已經面對波娃。

    他的掌中有劍,劍鋒距離她的心髒並不遠,只要他一劍刺出,所有的愛憎恩怨煩惱痛苦就會全都結束了。就算他還是忘不了她,日子久了,也必將漸漸變得淡如煙雲,無跡可尋。

    但是這一劍他偏偏刺不下去。

    日色已漸漸西沉。

    波娃也像那神秘的高僧一樣,靜靜地坐在一片慘淡的陰影里。

    她看見小方進來,看見他手里提著劍,她當然也能看得出他的來意。

    殺氣雖然無聲無影無形,卻是絕對沒法子可以隱藏的。

    如果她還想分辨解說,還想用那種嬌楚柔弱的態度來挑起小方的舊情,小方這一劍必定早已刺了出去。

    如果她一見小方就投懷送抱,宛轉承歡,小方也必定已經殺了她。

    可是她沒有這麼做。

    她只靜靜地坐在那里,凝視著小方,過了很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想不到你居然還沒有死。”

    她第一句說的就是真話,“我要普松去找你,並不是為了要你來看我,而是為了要你的命。”

    小方踱著,等著她說下去。

    真話雖然傷人,卻沒有被人欺騙時的那種痛苦。

    “我知道普松一定不會讓你來見我,一定會殺你。”波娃道︰“如果他不能殺你,就必將死在你手里。”

    她淡淡地接著道︰“他死了之後,你一定會來,噶倫喇嘛一定會殺了你替他報仇的,他們的關系,就像是父子一般的親密。”

    這也是真話。

    她已將每一種可能都計算過,她的計劃本來是會成功的。

    波娃又咽了口氣︰“現在我才知道,我還是算錯了一點。”波娃說︰“噶倫喇嘛遠比我想像中更精明,更厲害,居然能看穿我的用心。”

    她又解釋︰“他平時從來沒有理會我和普松的事,所以我才會低估他,現在我才知道,他一直都痛恨在心,寧對放過你,也絕不會讓我稱心如願的。”

    小方又沉默了很久才問︰“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因為我不想再騙你了。”

    她聲音忽然露出了一點淡淡的哀傷︰“你也不必再問我對你究竟是真是假,因為你是我的仇敵,我只有殺了你。”

    小方也記得她說過同樣的話。

    敵友之間,絕沒有選擇的余地,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彼娃又道︰“所以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我絕不怪你。”

    小方下不了手。

    不是不忍下手,是根本不能下手!

    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對誰錯,誰是誰非。

    如果卜鷹真的是貓盜,如果波娃是為了捕盜而做這些事的,有誰能說她錯?

    為了達到目的,卜鷹豈非也同樣做過一些不擇手段的事?

    獨孤痴是劍客,劍客本無情,普松已出家為僧,更不應該惹上了情孽,就算他們是被她欺騙了,也只能說他們是咎由自取。

    小方沒有想到他自己。

    每到這種生與死、是與非的重要分際,他常常都會忘記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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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0:48:04
第十四章 愛恨生死一線

    波娃凝視著他。

    “你殺我也好,不殺我也好,我都不勉強你。”波娃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一定要提醒你。”

    “什麼事?”

    “你不殺我,有人就要殺你。”波娃道︰“我若不死,你一走出這間禪房,就必定死在噶倫的劍下。”

    “我知道。”小方說。

    說出了這三個字,他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愛與恨,是與非,生與死,本來就像是刀鋒劍刃,在分別上,只不過在一線間而已。

    小方走出了禪房,就看見噶倫喇嘛已經在外面的小院中等著他。

    日色漸暗,風漸冷。

    噶倫喇嘛就站在一棵古樹下,風動古樹,大地不動。

    這位高憎也沒有動。

    他看來雖然還是那麼枯瘦衰弱,但是他的安忍已到靜如大地。

    唯一的一點變化是,當他看到小方時,眼楮里仿佛也露出一抹伶憫和哀傷。

    這是不是因為他早已算準小方是絕對下不了手的。

    小方掌中仍有劍,劍光仍然是碧綠色的。

    噶倫喇嘛看著他手里的劍,淡淡他說︰“名劍如良駒,良駒擇主,劍也一樣,你不能善用它,它就不是你的。”

    “這柄劍本來就不是我的,是你的。”小方說。

    噶倫喇嘛慢慢地伸出手︰“不是你的,你就該還給我。”

    小方絲毫沒有猶疑,就將這柄劍還給了他。

    這柄劍的鋒利,絕不在他的意料之下,如果他掌中握有這樣的器,未必絕對不是噶倫的敵手。

    但他卻仿佛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完全沒有想到噶倫要他交還這柄劍,就是為了要用這柄劍殺他的。

    他也沒有……

    夕陽已隱沒在高聳的城堡與連綿的雉堞後,只剩下慘碧色的劍光在暮色蒼茫中閃動。

    噶倫喇嘛忽然長長嘆息︰“你本來也是個優秀的年青人,就好像普松一樣,只可惜現在你也死了。我縱然不殺你,你也已和死人全無分別。”

    他抬起頭,凝視小方︰“現在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小方立刻道︰“有,我還有話說,還有事要問你。”

    噶倫道︰“什麼事?”

    小方逼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他說︰“你恨波娃,恨她毀了你最親近的人,你也恨你自己,就因為你完全不能阻止這件事。”

    他忽然提高聲音,厲聲地問道︰“你為什麼不阻止他們?為什麼還要把她留在這里?為什麼不親手殺了她?你究竟怕什麼?”

    噶倫喇嘛沒有回答,沒有開口,掌中的劍光卻閃動得更劇烈。

    難道他的手在抖?世上還有什麼事可以使這位高憎驚震顫抖?

    小方的話鋒更逼人︰“你明明可以阻止這件事發生的,那麼普松根本就不會死,你心里一定隱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非但不敢去殺波娃,甚至連見都不敢去見她。”

    噶倫忽然開口︰“你是不是要我去殺了她?”他問小方,“如果我要殺你,是不是應該去殺了她?”

    “是。”小方的回答直接明確。

    他並不想要波娃死,可是他自己也不想死,他出了個難題給噶倫。

    他確信噶倫也跟他一樣,絕不會對波娃下手的,否則波娃早已死了無數次。

    但是這次他又錯了。

    他剛說了那個“是”字,噶倫瘦弱的身子已像是一陣清風般從他面前掠過去,掠入了那問禪房。

    等他跟進去時,噶倫掌中那柄慘碧色的長劍,劍鋒已在波娃咽喉上。

    劍光照綠了波娃的臉,她的臉上並沒有一點驚慌恐懼的表情。

    她不信噶倫會下手。

    “你想干什麼?”波娃淡淡地問,“難道你想來殺我?難道你忘記了我是什麼人?忘記了我們之間的密約?”

    “我沒有忘。”

    “那麼你就該知道,你若殺了我,不但必將後悔終生,你的罪孽也永遠沒法子洗得清了。”

    波娃說得很肯定,肯定得令人不能不吃驚。

    她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魔女和一個高僧間,會有什麼秘密的約定?約定的是什麼事?

    小方想不通,也不能相信。

    可是噶倫喇嘛自己並沒有否認。

    “我知道我不能殺你的,但是我寧可永淪魔劫,也要殺了你。”

    “為什麼?”

    “因為普松是我的兒子。”噶倫道︰“我二十八年前,也遇到過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

    波娃的臉色變了。

    她並不是因為听見了這秘密而吃驚,而是因為她知道噶倫喇嘛既然肯將這秘密告訴她,就一定已經下了決心要置她于死地。

    小方的臉色也變了。

    他也看出了這一點。他不但驚訝,而且悔恨,因為噶倫的殺機,是被他逼出來的。

    他絕不能眼看著波娃因他而死。

    這一劍還未刺下,小方已撲過去,右手猛切噶倫的後頸,左手急扣他握劍的手腕脈門。

    噶倫沒有回頭。

    他以左手握劍,他的右臂關節忽然扭曲反轉,反手打小方的腰。

    任何人都絕對不能想到一個人的手臂竟能在這種部位扭轉,從這種方向打過來的。

    小方也想不到。

    他看見噶倫的手臂扭轉時,他的人已被擊倒。

    劍鋒距離波娃的咽喉已不及兩寸。

    噶倫這一劍刺得很慢,抑制多年的情感和愛心忽然涌發,他對波娃的仇恨也遠比別人更深。

    他要看著這個毀了他兒子的魔女慢慢地死在他的劍下。

    現在已經再沒有人能挽回波娃的性命了。

    小方幾乎已不忍再看。想不到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忽然又看見了一道劍光閃電般飛來,直刺噶倫後頸上的大血管。

    這一劍來得太快,刺得太準。

    噶倫不得不救。

    他的劍反手揮去,迎上了這道凌空飛擊的劍光。雙劍相擊,聲如龍吟,飛激出的火星,就像是黑夜時放出的煙花。

    接著,又是“奪”的一聲響,一柄劍斜斜地釘入了橫梁。

    只有劍,沒有人。

    這一劍竟是被人脫手飛擲出來的,人還在禪房外,脫手擲出一劍,竟有這種聲勢、這種速度!噶倫雖然還未見到這個人,已經知道他的可怕。

    小方卻已猜出這個人是誰了。雖然他從未想到這個人會來救波娃,但是他認得這柄劍。

    斜插在橫梁上的劍,赫然竟是他的“魔眼”。

    陰暗的禪房,雪白的窗紙,窗戶半開,劍自窗外飛來,人呢?

    “魔眼”釘入橫梁時,噶倫喇嘛已穿窗而出。小方只看見一道碧綠的劍光飛虹般穿出窗戶。

    他的人已不見了。

    他枯瘦的身子已溶人劍光中,他的人已與劍相合,幾乎已到達傳說中“身劍合一”的無上妙境。

    他的“赤松”也是劍中的神品。

    卜鷹如果還在禪房外,用什麼來抵擋這一劍?

    小方忽然躍起,去摘梁上的劍,希望能及時將這柄劍交給卜鷹。

    他的手還沒有伸出去,橫梁上的屋瓦忽然碎裂,一只手從破洞中伸下來,攫去了這柄劍。

    一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非常整齊干淨。

    小方認得這只手,他也曾經握過這只手。

    來的人果然是卜鷹。

    卜鷹為什麼要來救波娃?是為了小方,還是為了另一種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的原因?

    小方還沒有想到這一點,外面又響起了一聲龍吟。

    “赤松”與“魔眼”雙劍再次相擊,龍吟聲還未停歇,小方也已到了禪房外。

    暮色已深沉。

    小方看不見卜鷹的人,也看不見噶倫,只看見兩道劍光游龍般盤旋飛舞,森森的劍氣中,古樹上的木葉蕭蕭而落,小方的衣袂也已被振起。

    這是小方第一次看見卜鷹的劍術。

    他練劍十余年,至今才知道劍術的領域竟是如此博大。

    他痴痴地看著,也覺得手足冰冷,心也開始發冷,直冷到趾尖足底。

    這一戰誰能勝?

    碧綠的劍氣看來仿佛更盛于“魔眼”的寒光,飛旋轉折間仿佛也更矯捷靈敏。

    但是小方卻忽然發覺勝的必將是卜鷹。

    因為“赤松”的劍氣雖盛,卻顯得有點焦躁急進。

    急進者必不能持久。

    他果然沒有看錯,“赤松”劍上的光華雖然更鮮艷翠綠,劍風中卻已沒有那種凌厲的殺氣了。

    忽然又是“嗆”的一聲龍吟,雙劍三次拍擊。

    龍吟聲歇,漫天劍光也忽然消失,古樹木葉已禿,禪院中忽又變成一片死寂。

    噶倫喇嘛不知何時已坐下,盤膝在落葉上,暮色中,又變得和小方第一眼看見他時那麼平靜陰暗衰弱。

    “赤松”已不在他手里。

    他的掌中無劍,心中也已無劍。

    他已經不是剛才那位能以氣馭劍殺人于眨眼間的劍客。

    他放下他的劍時,就已重入禪院,又變為一位心如止水的高僧。

    他心里的戾氣和殺機,情與仇,愛與恨,都已隨著他的劍氣一泄而出,就在小方覺得他劍風中已無殺氣時,他心中的禪境又進了一層。

    卜鷹靜靜地站在他面前,靜靜地看著他,神色嚴肅恭謹,眼中充滿尊敬,忽然合什頂禮︰

    “恭喜大師。”

    “為何恭喜?何喜之有?”

    “大師已在劍中悟道。”卜鷹道︰“恭喜大師的修為又有精進。”

    噶倫喇嘛微笑,慢慢地合上眼楮。

    “你好。”他從容揮手,“你去。”

    卜鷹還沒有走,噶倫喇嘛忽又張開眼,大聲作獅子吼!

    “為何要你去?為什麼我不能去?”

    這兩句話說出,他陰暗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層祥和的神色。

    卜鷹再次合什頂禮,噶倫喇嘛已踏著落葉,走入深沉的暮色里。

    夜空中忽然有星升起。

    “赤松”還留在地上,光華碧綠的劍鋒,已變得黯淡無光。

    名劍正如劍客,也是不能敗的。

    卜鷹目送噶倫的背影消失,忽然輕輕嘆息。

    “他沒有敗。”卜鷹道︰“就算敗了,也不是敗在我的劍下。”

    “不是?”

    “絕對不是。”卜鷹道︰“他敗,只因為他根本沒有殺我的意思,只不過想用我激發他的劍氣,泄出他心中的戾氣與殺機。”

    卜鷹慢慢地接著道︰“他根本沒有勝我之意,又怎麼能算是敗?”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安忍多年的高僧,忽然發覺心中竟有激情無法抑制時,往往在一瞬間就會墮入魔劫。

    “魔”與“道”之間的距離,也正如愛與恨一樣,僅在一線間。

    現在劍客已敗,高僧卻已悟道了。

    卜鷹凝視著小方,眼中又露出欣慰之色,他看得出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小方的心卻很亂。

    他有很多話要問卜鷹卜他已覺察到波娃與卜鷹之間,也有種至今還沒有人知道的神秘關系。

    他沒有問,只因為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問。

    卜鷹沒有說,是不是也因為不知該如何說?

    半開的窗戶已閻起,禪房里沒有燃燈,也沒有動靜,只有波娃一個人靜坐在黑暗中。

    她為什麼還要留在這里?

    卜鷹慢慢地轉過身,面對夜空中第一顆升起的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他說︰“我知道你心里還有一個打不開的結。”

    小方承認。

    個鷹又沉默了很久︰“如果你真想知道這其中的秘密,就跟我走,可是我勸你,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這次小方沒有接受卜鷹的勸告。

    他跟著卜鷹走了,走向東方的小屋。

    星光在沙漠中看來仿佛更明亮,他們已經在沙漠中奔馳了三天。

    小方想不到卜鷹為什麼又將他帶入沙漠來,他也沒有問。

    他相信卜鷹這次一定會給他一個明確完整的答案,讓他能解開心里這個結。

    他們快馬奔馳,休息的時候很少。這三天中他們走的路,已經比上一次十天中走得更多。

    無情的沙漠還是同樣無情,第三天黃昏,他們又回到那一片風化的岩石間。

    小方永遠忘不了這地方,因為這里正是他初遇波娃的地方,也正是衛天鵬他們的駐扎地。現在那帳篷雖然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在那帳篷中發生的事,卻是小方這一生永難忘懷的。

    卜鷹已下馬,和小方分享了一塊十牛肉和一袋乳酷酒。

    這三天他一直很少開口,但是每當酒後,小方就會听見他又在低唱那曲悲歌。那種男子漢的情懷,那種蒼涼中帶著豪邁的意境,總是比酒更令人醉。

    “我們什麼時候再往前走?”

    “我們不再往前走了。”卜鷹回答,“這里就是我們的地頭。”

    “你帶我到這里來干什麼?”小方又問。

    這里既然是他們的目的地,難道所有問題的答案都在這里?

    卜鷹還沒有把答案給他,卻從馬鞍旁的一個革囊里拿出了兩把鐵鋤,拋了一把給小方。

    他要小方跟他了起挖地。

    難道他已將問題的答案埋藏在地下?

    夜漸深。

    他們挖得也漸深,已經挖過了一層松軟的沙礫,又挖過了一層風化的岩石。忽然間,“叮”的一聲響,小方感覺到自己手里的鋤頭挖到了一層堅硬的金屬。

    然後他就看見了岩石之中有金光在閃動。

    是黃金!

    這一片岩石間,地下全都是黃金。

    卜鷹拋下鋤頭,面對小方︰“現在你總該明白我為什麼要帶你到這里來了。”

    他的聲音還很平靜,“富貴神仙呂三失劫的三十萬兩黃金,全都在這里。”

    “是你埋在這里的?”

    卜鷹︰“是我,我就是貓盜。”

    小方雖然早已想到這一點,卻還是不能不吃驚。

    卜鷹凝視著他,慢慢地接著道︰“我們那隊伍里,每個人都是貓盜,他們才真正是久經訓練、百戰不死的戰士,衛天鵬屬下那些人跟他們比起來,只能算是初學刀劍的孩子。”

    他聲音中並沒有譏消之意,因為他說的是事實︰“衛天鵬想不到我們根本不想把這批黃金運出沙漠。”

    “永遠都不想運出去?”

    “永遠!”

    卜鷹的回答極為肯定,小方卻想不通了。

    他們費盡苦心盜劫這批黃金,當然是為了黃金的價值。

    如果把黃金永遠埋在地下,黃金豈非也變得和沙石塵土無異?

    卜鷹不等小方問出來,已經先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們並不想要這批黃金。”卜鷹道,“我們劫走這批黃金,只不過因為我們也不能讓呂三他們利用這批黃金去對付別人。”

    “別人?”小方忍不住要問,“別人是些什麼人?”

    “就是這兩天你天天都能看得見的那些人。”卜鷹道,“也就是波娃、班察巴那他們的族人和姐妹兄弟。”

    “呂三為什麼要對付他們?”小方又問,“準備怎樣去對付他們?”

    卜鷹先要小方將挖掘出的沙石重新埋好,才開始敘說這件事︰“他要推翻藏人們已信奉百年的宗教,要刺殺他們心目中的活佛,要在這里建立他自己的宗教。”

    這是個極龐大驚人的計劃,呂三不擇手段來做這件事,只因為

    “他信奉的是拜火教,他的父親是波斯人,是個狂熱的拜火教徒。”卜鷹道,“所以他要用拜火教去取代喇嘛在西藏中的地位。”

    他的態度極嚴肅︰“但是這種宗教信仰已在藏人心中根深蒂固,所以呂三計劃如果實現了,西藏境中必將永無寧日。”

    “所以你們不能讓他的計劃實現。”

    “絕不能。”卜鷹說得更堅決,“為了阻撓他,我們也不擇手段,不惜犧牲一切。”

    小方沉默,卜鷹又道︰“第一個犧牲的就是波娃。”他說,“犧牲最大的就是她。”

    “她才是班察巴那說的那個為了族人而犧牲自己的女人?”小方問,“不惜犧牲一切潛伏到呂三組織內部去做奸細?”

    “不錯,她是的。”

    卜鷹道︰“這秘密我們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所以在那不祥的‘黑羽之帳’中,我只有讓你誤會她,在‘死頸’外那一戰中我們也絕不能讓她走出第三頂轎子。”

    小方也已漸漸明白。

    “所以噶倫才肯她住在布達拉宮里,所以你才會去救她。”

    “因為我絕不能讓她死在噶倫手里,也不能讓噶倫抱憾終生。”卜鷹道,“為了噶倫的宗教,她的犧牲已太大。”

    他聲音中忽然充滿悲傷︰“她非但不惜自己,甚至不惜犧牲她所愛的人。”

    ——波娃最愛的這個人是誰?

    小方沒有問,也不必再問。

    呂三當然要為自己的獨生子報仇。為了取得呂三的信任,波娃只有犧牲小方,她自己不忍下手,只有要普松去替她做這件事。

    一個女人,為了一種更偉大的愛和信仰,竟不惜犧牲自己心愛的男人,雖然這個男人是完全無辜的,她也置之不顧。

    她這樣做,有誰能說她錯?

    小方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只有慢慢地躺下去,靜靜地躺在星光下。

    遙遠的星光,寒冷無情的大漠之夜,如果他有淚流出,也一定結成了冰。

    他沒有流淚,經過這件事之後,他這一生恐怕都不會再流淚。

    卜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他,“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這種話是用不著再說第二次的。

    “現在我已將我的事全都告訴你。”

    卜鷹只簡單他說明了一點︰“你可考慮,是留下來跟我們在一起,還是走。”

    “我會考慮。”小方說。

    “隨便你要考慮多久,但是你決定的時候,一定要先來告訴我。”

    小方答應。

    星光遙遠黯淡,夜色寒冷淒清,他們彼此都看不見對方臉上的表情。

    過了很久,小方才說︰“你做事一向極謹慎,可是這次卻做是太冒險了。”

    “冒險?”

    “你不怕有人跟蹤我們到這里來?不怕別人發現這里的藏金?”

    卜鷹沒有說話,黑暗中卻傳來一陣笑聲︰“他不怕別人跟蹤,因為他知道這一路上我都在你們的附近,就算有條狐狸想跟蹤你們,我也已抓住了它,剝下了它的皮。”

    這是班察巴那的聲音。

    小方躍起時,班察巴那已站在他面前,距離他已不及五尺。

    這個人的行動遠比沙漠上最巧黠的狐狸更難被人發現,他的動作比風更驟,他的眼楮比夜色更深沉,他凝視著小方。

    “他當然也不怕你會泄露他的秘密。”班察巴那淡淡他說︰“從來沒有人能泄露我們的秘密。”

    他在笑,但他的笑容卻像是這淒驚的大漠之夜一樣神秘、冷酷無情。

    他們又回到了拉薩,燦爛的晴天、躍動的生命和那美麗開朗的“藍色陽光”都在等著他們。

    卜鷹又將小方交給了她。

    “他要到哪里去,你就帶他到哪里去。”卜鷹吩咐︰“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听到他說的話,想到班察巴那冷酷的笑容,使人很容易聯想到一個死刑犯在臨刑前,無論提什麼要求都會被答應的。

    他將這絕不容任何人泄露的秘密告訴了小方,在某方面說也是無異宣判了小方的死刑。

    小方沒有這麼想,他好像什麼都沒有想。

    “陽光”還是笑得那麼愉快開朗,她絕不問他這幾天到哪里去了,只問他︰“你想要什麼?想要我陪著你到哪里去?”

    三天之後,小方才回答他這問題。

    “我要一萬兩銀子。”小方說︰“我要到一個你絕不能陪我到的地方去。”

    這三天里,他們幾乎朝夕都在一起,她陪著小方去做一切別的女人不肯陪男人做的事。

    她陪他豪賭,陪他痛飲,有時喝醉了,他們甚至睡在一起。

    有一天小方酒醉時,發現她竟睡在他身旁。

    她睡著的時候遠比醒時更溫柔,更美麗,更像一個女人。她的身材柔美、皮膚雪白、氣味芳香。

    宿醉初醒時那種烈火焚燒般的強烈欲望,使得小方幾乎忍不住要佔有她。

    他忍住了,他用冷水沖淋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們之間還是清白的。

    可惜他們的清白非但沒有人知道,可能沒有人相信。

    “陽光”竟全不在乎,不管別人對他們怎麼想,她卻不在乎。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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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0:50:34
第十五章 抉擇

    這種事本來是一個女孩子最在乎的事,除非她已準備接受那個男人。“陽光”不在乎,是不是她已準備接受他?

    但是三天後,小方卻忽然提出這要求,而且還要她答應︰“你絕不能間我要到哪里去,更不能在暗中跟蹤我,否則我說不定會殺了你!”

    這要求多麼不近人情,他說的話多麼絕,連他自己都認為“陽光”會生氣的。

    她沒有生氣,她立刻就答應了︰“你去,我愛你。”

    小方要的這一萬兩銀子,竟然是準備給獨孤痴的。

    他絕沒他忘記他的諾言,他又回到那孩子帶他去過的鳥屋。

    鳥屋仍在,屋檐下的鳥籠也仍在,但是烏籠卻已空了。

    籠中的飛鳥已被斬落在地上,每一只都被一劍斬成了兩半。

    地上的血跡已干,屋里寂無人聲。

    小方忽然覺得手足冰冷。

    上一次他來的時候,難道已經有人跟蹤他到這里?

    他本來一向自信耳目都極靈敏,無論誰要跟蹤他都很難,但經過那大漠之夜里,班察巴那忽然出現在他眼前之後,他的信心已動搖。

    ——是誰跟蹤他到這里來過?是誰以這種狠毒的劍法斬殺了這些無辜的飛鳥?獨孤痴和那個孩子是不是也已死在他的劍下?

    陳舊的鳥屋,一走上去,木板就會踩得“吱吱”作響。

    小方走上去,推開門。

    屋里沒有人,也沒有尸體,只有一幅圖,仿佛是用鮮血畫成的圖畫,畫在迎門的木板牆上,畫的是一個魔女,在吮吸著一個男人的腦髓。

    魔女的容貌是波娃。

    被她吮吸著腦髓的男人赫然就是小方自己。

    只有這幅畫,沒有別的字。

    但是小方卻已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仿佛忽然又回到那陰森沉郁的廟宇中,又回到那彎形石龕的壁畫前。

    他耳畔仿佛又听到那孩子的聲音︰“……如果你違背了誓言,終生都要像這個人一樣,受盡了羅剎鬼女惡毒的折磨。”

    小方並沒有違背他的誓言,也沒有泄露過任何人的秘密。

    但是他也沒有殺死波娃。

    獨孤痴一定已查出了波娃沒有死,一定以為小方將他出來賣了,所以立刻帶著那孩子離開了這烏屋。被斬殺的飛鳥、壁上的圖畫都是他特地留下來給小方看的,特地要讓小方知道他的仇恨和怨毒。——他還有一只手,還可以握劍,還有斬殺飛鳥的力量。

    他這個人本來就充滿了一種令人永遠無法預測的可怕潛力,何況“仇恨”本身也是種可怕的力量!

    現在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已經絕對不是卜鷹了,而是小方!

    小方靜靜地站在這幅壁畫前,站了很久,慢慢地將他帶來的一萬兩銀票放在地上。

    然後他就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藍天之下。

    天氣雖然還是同樣晴朗,可是他心里卻已有了個驅不散的陰影。

    他知道獨孤痴絕不會放過他的。

    從今以後,他這一生中,時時刻刻都要提防著那致命的一劍刺來。

    他第一次見到獨孤痴時就知道了,他們彼此間,遲早總有一個要死在對方手里的。

    “陽光”果然還在等著他。他看到她之後,第一句話就說︰“卜鷹現在哪里?”小方道︰“我要去見他,現在就要去見他!”

    寬大潔淨的廂房,新鮮充足的陽光,每一樣東西都是精選的,既不會有多余,也不會缺少什麼。

    酒是甜美醇厚的波斯葡萄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里,閃動著琥珀色的光。

    卜鷹倒了一杯給小方,自己低斟淺酌,喝完了小半杯,然後才問︰“你是不是已決定要走?”

    “是!”

    小方的回答還是和以前他回答問題時同樣簡單明確,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問題比他以前回答過的任何問題都嚴重得多。

    卜鷹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說什麼,他們都沒有再開口。

    遠處的白雲在天,風在樹梢,積雪的山巔在晴朗的藍天下,平凡的人在為自己的生活掙扎,不平凡的人在為自己的生命奮斗。

    可是這些事都距離他們很遠,屋子里安靜得就像是一個死人的心髒。

    然後暮色就漸漸來臨了。就像是一瞬間的事,夜色忽然就已籠罩大地。*

    屋子里有燈,可是誰也沒有去點燃它。兩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窗外有星升起。有月升起,直到星光、月色照入窗戶,卜鷹才開口。

    “我很了解你,你已經決定了的事,就絕對不會更改的。”

    “我已經決定了。”小方顯得出奇的平靜,“我非走不可。”

    卜鷹並沒有問他“為什麼”,卻忽然問︰“你還記不記得班察已那說過的那句話?”

    “我記得。”小方道,“他說,從來都沒有人能泄露你們的秘密。”

    “我相信你絕不會泄露別人的秘密,但他不同,他從不相信任何人。”卜鷹道︰“他總認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小方的手握緊︰“你呢?”

    卜鷹沒有直接回答這問題,只告訴小方︰“有些事,我也不能做主的。”他慢慢地接著道,“譬如說,你要走,我也沒法子留住你。”

    小方忽然明白卜鷹的意思了,因為他忽然想起了卜鷹說過的兩句話︰

    ——不是朋友,就是仇敵。

    ——對付仇敵,絕不能留情。

    朋友變為仇敵,擁抱變為搏擊,鮮血像金搏中的美酒般流出。

    奇怪的是,在這一瞬間小方所想的並不是這些,不是殺戮不是死亡不是毀滅。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他的故鄉江南,寧靜美麗的江南,杏花煙雨中的江南,柔櫓聲里多橋多水多愁的江南。

    卜鷹的聲音也變成在江南般遙遠。

    “我早就知道你要走的。”卜鷹說,“你回到拉薩,沒有再去看波娃,我就已知道你決心要離開我們,因為你自己知道你永遠無法了解我們,也無法了解我們所做的事。”

    他忽然打斷他自己還在說的話,忽然間小方︰“你在想什麼?”

    “江南。”小方說道︰“我正在想江南。”

    “你在想江南?此時此刻,你居然在想江南?”

    卜鷹的聲音里沒有譏消驚異,只有一點淡淡的傷感︰“你根本不是我們這一類的,你是個詩人,不是戰士,也不是劍客,所以你才要走,因為現在你居然還在想著江南。”

    小方抬起頭,看著他︰“現在我應該怎麼想?想什麼?”

    “你應該想想嚴正剛,想想宋老夫子,想想朱雲,想想他們是些什麼人。”

    “我為什麼要想他們?”

    “因為他們絕不會讓你走的。”卜鷹道︰“如果世上只有一個法子能留住你,他們一定就會用那個法子對付你。如果他們認為一定要割斷你的咽喉才能留住你,他們的刀絕不會落在別的地方。”

    “他們都是這種人?”

    “他們都是的。”卜鷹道︰“他們不但能把人的咽喉像割草般割斷,也能把刀鋒上的血當做水一樣擦干。”

    小方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你該知道有時候我也會這樣做的。”

    卜鷹的銳眼中忽然透出“魔眼”般的寒光,掌中的水晶杯忽然碎裂,忽然站起來,推開窗戶︰“你看那是什麼?”

    從窗子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根很高的旗扦,旗桿上已掛起一盞燈。

    “那是一盞燈。”小方說。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小方不知道。

    卜鷹遙望著遠處高掛的紅燈,眼楮里忽然露出一種從未有的痛苦之色。

    “那意思就是說,他們也知道你要走了,已準備為你餞行。”

    他忽然伸手,彈指,彈出了一片水晶杯的碎片,急風破空聲尖銳如鷹嘯。

    二十丈外的紅燈忽然熄滅,卜鷹眼中的寒光也已消滅。

    “所以現在你已經可以走了。”他沒有回頭再看小方,只揮了揮手,“你走吧。”

    小方走出門時,就看見了“陽光”。

    “陽光”正站在院子里一棚紫騰的陰影下,臉上那種陽光般開朗愉快的笑容也不見了。

    她雖然還在笑,笑容看來卻己變得說不出的陰郁哀傷。

    小方走過去,走到她面前︰“你也是來為我餞行的?”

    “我不是。”她忽然握住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你知不知道他們準備用什麼來為你餞行?”

    小方笑了笑︰“用我的人頭,還是用我的血?”

    他也握住“陽光”的手︰“你要說的我都知道,可是隨便他們要用什麼,我都不在乎。”

    “陽光”吃驚地看著他︰“你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反正我已決心要走了。”小方道,“隨便用什麼法子走都一樣。”

    活著也是走,死了也是走,既然已決心要走,就已沒有把死活放在心上。

    “陽光”終于放開了他的手,轉過頭去看花棚陰影下一枝枯萎的紫滕。

    “好,你走吧!”她指著角落里一個小門,“你從這道門走,第一個要為你餞行的是嚴正剛,你要特別注意他的手。”

    小方看見過嚴正剛出手。

    在那懸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中,在那快如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就已卸下了柳分分的魔臂。

    他用的是左手。

    “我知道,”小方說,“我會特別注意他的左手。”

    “陽光”的聲音忽然壓得很低︰“不但要注意他的左手,還要注意他的另外一只手。”

    “另外一只手?”小方道︰“右手?或……”

    “不是右手!”

    難道嚴正剛也有另外一只手,第三只手?

    小方還想再間時,她已經悄悄地走了,就像是日薄崦嵫時陽光忽然消失在西山後。

    只不過太陽明日還會升起,小方這一生可能永遠見不到她了。

    無論你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看見嚴正剛,他看來都好像是在廟堂中行大典一樣,衣著整齊潔淨,態度嚴肅恭謹。

    現在他看來也是這樣于的,當他一刀割斷別人咽喉時,態度也不會改變。

    小方走過去,連一句不必要說的話都沒有說,一開口就問︰“你準備用什麼替我餞行?”

    “用我的左手。”

    嚴正剛的回答也同樣直接干脆,“這里是盜窟,人了盜窟,就像是入了地獄,想離開只有再世為人。你要走,我就只有殺了你,用我的左手殺你。”

    他一直將他的左手藏在衣袖里。

    “我從來不用武器,我這只手就是殺人的武器。”嚴正剛道,“江湖中善用左手的人,出手絕對沒有比我更快的,所以你一定要特別注意!”

    “我見過你出手,我當然會注意的。”小方問,“可是我不懂,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麼要提醒我注意?”

    “因為我要你死得心服口服。”嚴正剛道,“我要你死而無怨。”

    小方嘆了口氣︰“嚴正剛果然人如其名,公正剛直,絕不肯做欺人的事,所以你如果偶爾做一次,誰也不會懷疑的。”

    嚴正剛的臉色還沒有變,眼神卻己變了。

    小方又接著說︰“如果我真的全神費注,注意你的左手,今天我就死定了。”

    他忽然間笑了笑,“幸好我還沒有忘記柳分分。”

    “柳分分?她怎麼樣?”

    “連她都沒有懷疑你,連她都上了你的當,何況我這個初出道的小伙子?”小方道,“你能做宋老夫子的第三只手,當然也可以用他的手做你的第三只手,用第三只手來殺我。”

    他又嘆了口氣︰“那時我死得雖然心不服口不服,心里就算有一肚子怨氣,也發不出來了。”

    嚴正剛的臉色也已改變了︰“想不到你居然還不太笨。”

    他已準備出手,他的眼楮卻在看著小方身後的那道小門,宋老夫子無疑就在小門後,只要他一出手,兩人前後夾擊,小方還是必死無疑,江湖中幾乎已沒有人能避得開他們的合力一擊。

    小方卻又笑了笑︰“還有件事你一定也想不到。”

    “什麼事?”

    “我另外也有只手。”小方道︰“第三只手。”

    嚴正剛冷笑︰“你也有第三只手?我怎麼看不見?”

    “你當然看不見,你永遠都看不見的。”小方道,“但是你絕對不能不信。”

    “為什麼?”

    “因為你的第三只手,現在已經被我的第三只手綁起來了。”小方突然道︰“如果你不信,不妨自己去看看。”

    嚴正剛當然不會去看的,他笑了。

    他很少笑,有時終月難得一笑,可是這次他真的笑了。

    因為這件事真的很好笑,他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麼可笑的事。

    一個初出道的年輕小伙子,居然想用這種法子來騙一個像他這樣的老江湖。

    他少年時就已成名,壯年時縱橫江湖,殺人無算,中年後雖然被仇家逼得改名換姓,亡命天涯,智慧卻更成熟,經驗也更豐富,他怎麼會上這種當!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藏在衣袖里的手已閃電般擊出。

    他出手時,宋老夫子也一定會配合他出手的。

    他們並肩作戰多年,出生入死,身經百戰,他們的配合從來未有一次出過意外,從未有一次失過手。

    這一次卻是例外。

    嚴正剛已出手,門外的宋老頭子卻完全沒有反應。

    他一擊不中,再出手。

    門外還是完全沒有動靜。

    嚴正剛不再發出第三擊,竟然凌空躍起,掠出那道小門。

    宋老夫子果然在門外,卻已倒在牆角下,只能看著他苦笑。

    嚴正剛笑不出來了,他終于發覺這件事一點都不可笑。

    小方已經走了。

    他確信嚴正剛絕不會再追,擊倒了宋老夫子,就無異也擊倒了嚴正剛。

    他當然不是用他的“第三只手”擊倒宋老夫子,他沒有第三只手。

    可是他有第二雙眼楮——“陽光”就是他的第二雙眼楮。

    如果不是“陽光”的暗示,他絕不會想到宋老夫子會躲在暗處等著和嚴正剛前後夾擊。

    “陽光”說的雖然並不太明顯,卻已使他想起了他們聯手對付柳分分時所用的詭計。

    他先找到了宋老夫子,先用客氣的微笑、有禮的態度穩住了宋老夫子,就在宋老夫子已經認為他已完全喪失斗志時,他忽然出手了,以最快的手法,點住了宋老夫子三處穴道。

    宋老夫子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仇敵,對付仇敵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小方對自己這次行動覺得很滿意。

    下一個要為他“餞行”的人是誰?

    他記得卜鷹曾經對他提過“朱雲”的名字,也記得朱雲就是“鷹記”商號的總管,是個非常誠懇、非常規矩的年輕人。

    小方從未想到他也是個身懷絕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是卜鷹提到他名字時,卻好象把他的份量看得比嚴正剛還重,要掌管“鷹記”商號也絕不是一個普通人所能做得到的,如果他沒有特別的武功和才能,卜鷹也絕不會將這麼重要的職位交給他。

    小方相信卜鷹絕不會看錯人,他對朱雲已經有了戒心。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朱雲。

    朱雲看來還是和平時一樣老實規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手上多了一柄劍。

    一柄很普通的青鋼劍,劍已出鞘。

    朱雲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

    “晚輩朱雲,恭請方大俠賜招。”

    小方笑了笑︰“我不是大俠,你也不是我的晚輩,你不必太客氣。”

    他剛才對宋老夫子的態度和朱雲對他同樣客氣,現在宋老夫子己倒在牆角里。

    這些日子來,他又學會了很多事。

    他也明白朱雲的意思——晚輩求前輩賜招,就不必大公平了,前輩的手里沒有劍,晚輩也一樣可以出手的。

    朱雲果然已出手。

    他的出手並不快,招式間的變化也不快,事實上,他的招式根本沒有什麼精妙復雜的變化,只不過每一招都用得很實際,很有效。

    這種劍術雖然也有它的優點,可是用來對付小方就不行了。

    小方雖然赤手空拳,可是施展開每個練武者都必學的“空手人白刃的功夫,應付這柄不已游刃有余。

    他甚至已經在懷疑,卜鷹對朱雲是不是估計得太亢些,朱雲是不是還沒有將真功夫使出來。

    小方正想增加壓力,逼他使出全力,朱雲卻已經後退十步,再次用雙手抱劍,劍尖下垂,向小方恭敬行禮︰“晚輩不是方大俠對手,晚輩已經敗了。”

    現在就認輸未免還太早,卜鷹屬下,本不該有這種人的。

    卜鷹屬下都是戰士,不奮戰到最後關頭,絕不會輕易放棄。

    朱雲忽然笑了笑︰“方大俠一定會認為晚輩還未盡全力,還不該放手的。”

    小方承認這一點,朱雲微笑道︰“晚輩不願再戰,只因為晚輩已不忍與方大俠纏斗下去了。”

    小方忍不住問︰“你不忍?為什麼不忍?”

    “因為方大俠已中了奇毒,已經絕對活不到半個時辰了。”朱雲道︰“如果晚輩再纏斗二十招,方大劍的毒性一發作,就必死無救了。”

    小方也在笑。

    朱雲說的話,他根本就不信,連一句也不信。

    “我中了毒?你看得我中了毒?”

    小方故意問︰“是什麼時候中的毒?”

    “就在片刻之前。”

    “卜鷹給我喝的酒中有毒?”

    “沒有,酒里絕對沒有毒。”朱雲道,“他要殺你,也不必用毒酒。”

    “毒不在酒里,在哪里?”

    “在手上?”

    “誰的手?”

    朱雲反問︰“你剛才握過誰的手?”

    小方又笑了。

    他剛才只握過“陽光”的手,他絕不相信“陽光”會暗算他。

    朱雲卻在嘆息︰“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她也是為你餞行的人,第一個為你餞行的就是她;只不過她用的手法和我們不同而已。”

    “有什麼不同?”

    “她用的方法比我們溫和。”朱雲道︰“但是也遠比我們有效。”

    “她用的是什麼法子?”

    “你們最近常在一起,你應該看見她手上一直戴著個戒指。”

    小方看見過那個戒指,純金的戒指,式樣仿佛很好,手工也很好。

    究竟是什麼式樣,小方都己記不清了。在拉薩,每個女人都戴著金飾,在每一條河流灘頭,都可以看見人們用最古老原始的方法就能撈取到大量的金沙。

    手上戴著一個純金的戒指,在這里絕不是件能夠引人注意的事。

    “可是她戴的那個戒指不同。”朱雲道,“那個戒指雖然只有幾錢重,卻遠比幾百兩黃金更珍貴。”

    “為什麼?”小方問,“是不是因為它的手工特別精細?”

    “不縣”

    “是為了什麼?”

    “是因為戒指上的毒。”朱雲道,“是用三十三種毒淬成的。先將這三十三種劇毒淬入黃金,再打成這麼樣一個戒指。戒指上有一根刺,比針尖還細的刺,刺入你的皮膚時,你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可是半個時辰內,你已必死無救。”

    小方已經不笑了,但是也沒有特別的反應。朱雲卻仿佛在為他惋惜︰“本來我們都已經把你當作朋友,如果你不走,這里絕對沒有人會傷害你,‘陽光’更不會。”

    他嘆息著說︰“不幸現在我們已經不是朋友了。”

    小方忽然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小方道,“不是朋友,就是仇敵,所以她才會用這種方法對付我,你們對付仇敵本來就是不擇手段的。”

    朱雲並不否認。

    小方又道︰“她先把嚴正剛和宋老夫子的殺著告訴我,為的就是要穩住我,要我對她完全信任,她才能在我不知不覺中把毒刺刺入我的掌心。”

    他忽然問︰“可是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朱雲還沒有回答,小方又問他︰“毒蛇噬手,壯士斷腕,你是不是要我斬斷自己這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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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0:53:43
第十六章 斷魂劍斷腸人

    “不是。”朱雲好像完全沒有听出他話中的譏消之意,“但是你不妨先看看你自己這只手,看看你手上是不是已經有了個好像被毒蜂螫過的傷口。如果傷口還沒有發生變化,也許你還有得救。”

    “我還有救?”小方道,“誰會來救我?”

    “只要你肯留下來,每個人都會救你的。”

    小方對“陽光”的信心無疑已經開始動搖了,忍不住轉過身,面對剛剛升起的明月,伸出了那只曾經被“陽光”握住的手。他的身子剛剛轉過去,朱雲的左手里已經有七點寒星暴射而出,不是用腕力發出的,是用一種力量極強的機簧筒射出來的。江湖中人用暗器的種類雖然多,“奪命七星針”永遠都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種。

    機簧“崩”的一響,朱雲右掌中的青鋼劍也已閃電般刺出。

    他的手已經不像剛才那以慢了,一劍刺出,閃動的劍光就己將小方所有的退路全都封死。

    就在這片刻,他好像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從一個平庸的劍手,變成了個非凡的劍客。如果他一開始就使出這種劍術,小方絕不會躲不開的。

    但是現在他已將小方的信心摧毀。

    無論誰發現自己被一個自己絕對信任的朋友出賣了時,情緒都會變得十分低落、沮喪,何況小方正在看他手上的傷口。

    無論誰要在月光下查看一個比針還小的傷口,都不是件容易事。

    他已經將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他自己的手上,他的信心已經被摧毀,情緒也己沮喪,他怎麼能避得開這一劍?

    朱雲一劍刺出,就算準小方已經死定了。

    如果小方真的相信了朱雲的話,真的去看手上是不是有個傷口,他就真的死定了。

    他沒有死。

    因為他對“陽光”有信心,對人類有信心。

    因為他的信心絕不是別人幾句話就可以摧毀的,所以他沒有死。

    朱雲對自己這一劍大有把握了,對他的七星針也大有把握了。

    所以他一劍刺出,已盡全力,只記得“攻”而忘了“守”。

    這一劍的攻勢雖然凌厲霸道,卻有空門,也有破綻。他以為小方的退路全都已被封死,卻忘了小方還有一條路可走,還可以“以攻為守”,從他的空門破綻中攻出去,攻他的心髒,攻他的命脈,攻他的必救處。

    小方沒有殺死朱雲。

    他先以左掌斜切朱雲握劍的腕,橫步躲入朱雲的空門,曲時打朱雲的肋部,並中指食指無名指作指鋒,猛戳朱雲的咽喉。

    他攻的都是要害,朱雲不能不閃避自救。小方右手五指忽然化鷹爪,抓朱雲的面門,亂朱雲的眼神,左掌已斜切在朱雲右肩上。

    右肩被擊,青鋼劍必然脫手。

    小方剩機奪劍,劍光一閃,劍鋒已在朱雲咽喉。

    但是他沒有殺朱雲。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雖然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仇敵。”小方道︰“你要殺我,只不過是在做一件你認為應該做的事。”

    劍鋒下的朱雲居然還能保持鎮靜,卻忍不住要問小方︰“你真的相信‘陽光’絕不會害你?”

    “我相信。”

    “你為什麼如此信任她?”

    小方的回答很簡單︰“因為我從未欺騙過她。”

    朱雲忽然長嘆︰“我佩服你,你的確是個好朋友。”朱雲道︰“只可惜你的朋友倒未必都是好朋友,所以我勸你最好將我的劍帶走。”

    “我既然不要你的命,為什麼要你的劍?”

    “因為你很快就會用得著的。”朱雲道︰“也許並不是用來殺人。”

    “用來干什麼?”

    朱雲看著小方,眼楮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很久才說︰“這柄劍也跟別的劍一樣,除了殺人外,另外還有種用處。”

    “什麼用處?”

    “自刎。”朱雲又嘆口氣,“不管怎麼樣,自刎至少比死在別人劍下好。”

    小方還沒有開口,黑暗中忽然又有個人冷冷地說︰“就算他要自刎,也不必用你的劍,他自己也有劍,他的劍遠比你的劍鋒利。”

    黑暗中忽然有劍光一閃,一柄劍仿佛忽然自大外飛來,斜插在小方足下。

    森寒的劍光,劍鋒上仿佛有一只邪惡的鷹眼在冷冷地看著他,這正是他的“魔眼。”

    這柄劍一直在卜鷹那里,小方從未提起過,就好像已經忘了這柄劍的存在。

    但是現在他的劍又飛回來了,當然不是從天外飛來的。

    是從一個人手里飛出來的。

    小方回過頭,就看見了這個人,兀鷹般的銳眼,幽靈般的白衣,刀鋒殷冷酷,山岳般鎮定。

    這個人是卜鷹。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最後一個要為他餞行的,竟是卜鷹。

    朱雲交給他這柄鋼劍,的確不是要用他來殺人的,在卜鷹劍下,他根本全無機會。

    他們本來已經可以很親近的朋友,現在卻已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他這一生從未笑得如此沉痛。

    “想不到你也會來為我餞行。”小方道。“你既然來為我餞行,又何必把這柄劍還給我?”

    “因為這本來就是你的劍。”

    卜鷹的聲音里全無感情︰“你應該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從來不要活人的東西。”

    小方當然記得。也許卜鷹根本就沒有接受過他任何一樣東西——他的劍、他的友情,都沒有接受過。

    卜鷹又說道︰“現在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劍,為什麼還不將你手里的劍還給朱雲?”

    小方將劍還給了朱雲,劍柄纏著的青絞已經被他掌心的冷汗濕透。

    卜鷹忽又冷笑︰“現在你為什麼還不走?是不是還想親眼看著我殺他?”

    這句話是對朱雲說的。

    朱雲只有走,雖然不想走,也不能不走。

    小方忽然也冷笑︰“你為什麼一定要他走?”小方問卜鷹,“你殺人時為什麼怕被人看見?”

    他沒有等卜鷹回答這句話,他知道卜鷹一定不會回答的。

    他已經拔起了他的劍。

    這柄劍跟隨小方已多年,每次他握起它的劍柄時,心里都會有種充實的感覺,就好像握住了一個好朋友的手一樣。

    但是這次他握劍時,卻好像握住了一個死人的手,冰冷僵硬的死人的手,就好像在跟一個死去的朋友最後一次握手訣別。

    ——這就是一個學劍的人最後一次握劍時的感覺。

    如果他肯留在這里,如果他肯將這柄劍留在地上,卜鷹絕不會出手的。

    但是他不肯。

    他從地上拔起這柄劍時,就等于已經將自己埋入地下。

    卜鷹還是幽靈般站在那里,冷冷地看著他。

    卜鷹的手里沒有劍。

    卜鷹不用劍也一樣可以殺人。

    他用一只空手就能接住衛天鵬閃電般劈殺過來的快刀,現在他當然也同樣能用這雙手接住小方的劍。

    小方的劍已刺出。這一劍刺的是卜鷹心髒,”也是小方自己的心髒。他一劍刺出時,就等于已經將自己刺殺于劍下!

    他自己已經從閃動的劍光之中看到了“死”!

    閃動的劍光忽然停頓,停頓在卜鷹的心髒之前,劍鋒已經刺穿卜鷹的白衣。

    卜鷹根本沒有出手,根本連動都沒有動。

    小方在最後一剎那間才勒住這一劍,小方自己也怔住。

    他忍不住問卜鷹︰“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他問卜鷹時,卜鷹也在間他︰“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兩個人都役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因為他們彼此都已知道答案。

    朋友!

    這就是唯一的一個答案。

    在這一剎那間,不但劍鋒停頓,世上所有的一切變動仿佛都已停頓。

    因為他們都已發現,不管別人的事在怎麼變,他們還是沒有變。

    他們還是朋友。

    真正的朋友永遠都不會變為仇敵。

    高竿上的燈籠又亮起。

    卜鷹忽然轉過身,看著這一點遙遠如星辰的燈光,過了很久,才慢慢他說︰“你去吧,到那盞燈下去,那里有個人在等你。”

    小方沒有再說什麼。

    卜鷹也沒有再說什麼。

    有些事是用不著說出來的,世上所有最美的事都用不著說出來的

    他的夢在江南。

    江南在他的夢里。

    燈光也遙遠如江南,在燈下等著他的有一個人、兩匹馬。

    人是“陽光”,馬是“赤犬”,人和馬都是他的朋友,永遠不變的朋友。

    “陽光”只說了一句話,三個字︰“我們走。”

    星光比江南更遠,可是星光能夠看得見,江南呢?

    他的夢在江南,他的夢中充滿了浪子的悲傷和游子的離愁。

    他永遠忘不了他揮手離別江南時的惆悵悲傷痛苦。現在他就要回到江南了,他心里為什麼也有同樣的痛苦悲傷惆悵?

    “陽光”一直在他身畔,忽然問他︰“你在想什麼?”

    “江南。”

    江南,也只不過是兩個字而已,可是听到這兩個字,“陽光”眼里也露出種夢一樣的表情,忽然曼聲低唱︰“重湖疊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听蕭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這是柳永柳屯田的詞,據《錢塘遺事》上說,孫何督帥錢塘時,柳屯田作這首《望海潮》贈之,卻被金主完顏亮在無意中看見了。

    于是完顏亮特地令畫工至江南繪《風物圖》進呈,而且在上面題了兩首詩。

    “移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據說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來的主要原因。

    這是首美麗的詞,听的人不覺醉了,唱的人自己也仿佛醉了。

    過了很久,小方才嘆了口氣︰“沒有到過江南的人,都想到江南去,可是如果你到了江南,你就會懷念拉薩了。”

    “我相信。”

    “我回到江南後,如果知道有人要到拉薩來,我一定會托他帶來一點江南的桂花糕和荷葉糖給你。”小方勉強笑了笑,“你雖然看不見江南的三秋桂子和十里荷花,吃一點桂花糕和荷葉糖,也聊勝于無了,”

    “陽光”沉默了很久,忽然也笑了笑︰“你用不著托人帶信給我。”她笑得很奇怪,“我會自己去買。”

    “你自己去買?”小方沒有听懂她的話,“到哪里去買?”

    “當然是到江南去買。”

    小方吃了一驚。

    “到江南去買?你也要到江南去?”

    “陽光”慢慢地點了點頭,眼中顯然已有了江南的夢,也有了剪不斷的離愁。

    小方松了口氣。

    “你不會去的。”小方道︰“我看得出你絕對舍不得離開拉薩,更舍不得離開那些朋友。”

    “我是舍不得離開他們。”“陽光”道,“可是我一定要到江南去。”

    “為什麼?”

    “鷹哥要我送你,要我把你送到江南,”“陽光”悠悠他說,“你應該知道,不管他要我做什麼,我都會听他的話。”

    小方又勉強笑了笑。

    “他為什麼要你送得那麼遠?難道他以為我已經忘了回家的路?”

    “我也不知他為什麼要我送你。”“陽光”道,“可是他既然要我送你,我就要把你送到江南,你用鞭子趕我都趕不走的。”

    她也在笑,笑得也很勉強,因為她也和小方一樣,也明白卜鷹的意思。

    卜鷹要她送小方,只不過因為他想成全他們,每個都認為他們已經是一雙兩情相悅的情侶。

    小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又問︰“到了江南,你還會不會回來?”

    “會。”“陽光”毫不考慮就回答,“不管到了什麼地方,我都一定會回來的。”

    她忽然問小方︰“你知不知道卜鷹是我的什麼人?”

    “是你的大哥。”

    “他是我的大哥,他當然是我的大哥。”“陽光”輕輕地嘆息︰“只不過我卻不是他的妹妹!”

    “你不是?”小方很意外,“你是他的什麼人?”

    “我是他未婚的妻子。”“陽光”道,“我們已經有了婚約了。”

    小方怔住。

    “陽光”也沉默了很久才說︰“他一直不讓你知道這件事,因為他一直認為你很喜歡我,他不願讓你再受刺激。”

    小方苦笑。

    “陽光”又道︰“而且他一直覺得自己老了,覺得自己配不上我,一直希望我能找個更好的歸宿,所以……”

    小方替她說了下去︰“所以他才要你送我,送到江南。”

    “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總是先替別人著想,從來不肯替自己想想。”“陽光”也苦笑,“可是他的外表卻偏偏冷得像冰一樣。”

    她的笑容雖然黯淡,卻又充滿驕傲,為卜鷹而驕傲。

    “他為了你,不惜跟他的伙伴爭吵,甚至不恰以他自己的性命來保證你絕不會泄露他們的秘密。”陽光嘆了口氣,“可是這些事他寧死也不會對你說,因為他不願讓你心里有負擔,不願讓你感激他。”

    小方也沒有再說什麼。

    他生怕自己眼中的熱淚會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的淚絕不輕流,他心里的感激也從不輕易向人敘說。

    又過了很久,“陽光”才接著道︰“不管他怎麼對我,我對他卻不會變的。”

    “所以不管你到了什麼地方,都一定會回來。”小方說。

    “陽光”看著他,輕輕地問︰“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當然明白。”

    “陽光”笑了,真的笑了,笑容又變得像陽光般燦爛輝煌。

    她又握住了小方的手,握得比以前更緊。

    “我知道你一定會明白的。”她說︰“我也知道他沒有看錯你,你的確是他的好朋友。”

    就在他們笑得最開朗、最愉快時,他們忽然听到一種痛苦的聲音。

    不是呻吟,也不是喘息,而是一個人只有在痛苦已到極限時才會發出的聲音。

    聲音很低、很遠,如果不是在這死寂的大漠之夜中,他們很可能听不見。

    現在他們听見了。

    這里還是沙漠的邊緣,是個已干涸了的綠洲。

    綠洲已干涸,正如美人已遲暮,再也無法留住任何人的腳步了。

    “陽光”帶小方走這條路,”不但因為這里行人已少,也因為別人想不到一個像她那樣對沙漠如此熟悉的人,會到一個沒有水的綠洲來。

    沒有水,就沒有生命,旅人遠避,綠樹枯死,只剩下一座土丘仍然頑強如昔,冷眼坐視人間的滄桑變化。

    他們听到的聲音,就是從這座土丘後面傳來的。

    土丘後有棵枯樹,樹上吊著一一個人,一個本來早就已經該死了的人。

    無論誰受過她這麼多折磨酷刑之後,都很難活到現在。她能活到現在,也許只因為她只有一半是人,另一半是魔。

    這個人赫然竟是“天魔玉女”柳分分。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衣服,連小方都幾乎認不出她就是柳分分。

    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連呻吟聲都發不出,只能用一雙布滿血絲的眼楮,乞憐地看著小方。

    她不是要小方救她,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絕對活不下去的。

    她只求速死。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小方也知道,如果給她一刀,對她反而是種仁慈的行為。

    但是他沒有出手,因為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不管怎麼樣,這個人畢竟還沒有死,誰也沒有權力決定她的死活。

    “陽光”已經扭過頭,不忍再看她。

    “我們走吧。”

    小方不肯走。“陽光”嘆了口氣︰“你既然救不她a,又不忍殺她,為什麼還不肯走?”

    小方自己也說不出理由。

    人性中本來就有很多種情感是無法解釋的,所以每個人都常常會做出些連自己都說不出理由來的事。

    小方只想先把她從樹上解下來。

    “陽光”卻拉住了他的手︰“你絕對不能動她。”

    “為什麼”

    “因為你只要一動她,別人就知道我們到這里來過,就知道我們走的是這條路了。”

    “別人?”小方又問道,“別人又是誰?”

    “陽光”沒有回答,因為“別人”已經替她回答了︰“別人就是我。”

    聲音是從小方身後傳來的。

    小方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這個人就已幽靈般到了他身後。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要走。

    小方握緊雙拳,連指尖都已冰冷。

    但是他並不覺得意外,因為他早已知道班察巴那絕不會放過他的!

    班察巴那臉上己沒有溫柔如春的微笑,神志卻仍然堅強如金,眼神也仍然尖利如錐。

    他的手上仍有弓,腰畔仍有箭。

    ——箭羽上有痛苦之心,倒鉤上有相思之情,充滿欲望直射人心,百發百中的五花神箭。

    “陽光”又在嘆息︰“我以為你想不到我會帶他走這條路的,想不到你還是找到了。”

    她苦笑︰“難怪每個人都說,如果班察巴那追蹤那一個人,就好像獵犬要追一只雞,從來都沒有一次迫不到的。”

    班察巴那仿佛根本沒有听見她在說些什麼,一直都在看著吊在樹上的柳分分,忽然問道︰“你們知不知道誰對她下的毒手?”

    “你知道?”“陽光”問,“是誰?”

    班察巴那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一個名字︰“是金手。”

    “金手?金手是什麼人?”

    “金手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組織,是呂三用黃金收買的組織。”班察巴那道,“金手就是他們用的代號。”

    “以前我們為什麼沒听說過?”

    “連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班察巴那道︰“鐵翼、衛天鵬、柳分分,都是這組織中的人。”

    “柳分分既然也是這組織中的人,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付她?”

    “陽光”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小方卻知道。

    “因為她曾經出賣過他們!”

    在那掛著黑色鷹羽的帳篷中,她要她的同伙每個人都留下了一只手。

    現在小方才明白。那次卜鷹為什麼會輕易放過柳分分了。

    他算準她的同伙一定會對付她的。

    班察巴那的瞳孔在收縮,眼神更銳利,忽然冷笑︰“想不到他們居然還留在這里沒有走。”

    “陽光”又問︰“他們故意把柳分分吊在這里,是不是故意向我們示威?”

    她自己替自己回答︰“一定是的,所以你應該趕快去找他們,給他們一點顏色看。”

    她又拉住小方的手,拉著小方往他們歇馬的地方走。

    “我們也應該走了。”

    班察巴那卻已橫出金弓,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你走,他留下。”

    “你要他留下來干什麼?”陽光故意裝作不懂,“是不是要他陪你喝酒?”

    “不是!”

    這問題本來是不必回答的,班察巴那卻回答了,回答得嚴肅而慎重。

    “陽光”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當然不是要他陪你喝酒,你要殺人時從不喝酒。”

    班察巴那承認了,他的眼中己露出殺機︰“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問?”

    “因為我希望你只不過是要他陪你喝杯酒而已。”“陽光”的態度也變得同樣嚴肅慎重,“因為你是絕對殺不了他的。”

    班察巴那冷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冷笑道︰“你們兩個人不妨一起出手,只要能殺了我,你就可以帶他走。”

    他一字字接著道︰“只有殺了我,你才能帶他走。”

    “陽光”又嘆了口氣︰“你錯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根本不想殺你,但是你也絕不能殺他,否則……”

    “否則怎麼樣?”班察巴那道,“他要走時,誰也攔不住他;我要殺人時,也同樣沒有人能攔住我。”

    他右手握金弓,用左手食中兩指拈起一根羽箭︰“除非他這次還能避開我這五枝箭。”

    他的金弓已引滿,箭已在弦,百發百中的五花神箭。

    “陽光”忽然大聲道︰“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避開你的箭,但是我知道,你這一箭射出,射死的絕對不止他一個人。”

    班察巴那冷笑道︰“你想陪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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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0:56:11
第十七章 跪著死的人

    “陽光”道︰“我不想。”

    她居然笑了笑︰“但我只知道,你若殺了他,另外有個人一定會陪他死的。”

    班察巴那不能不問︰“誰?另外那個人是誰?”

    “是波娃。”

    她淡淡地接著道︰“卜鷹要我告訴你,你若殺了小方,波娃也得死,你今天殺了他,波娃絕對活不到明天。”

    班察巴那的金弓在手,羽箭仍在弦,但是他全身都已僵硬,連扣箭的手指都已僵硬。

    他了解卜鷹。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卜鷹。

    卜鷹說出來的話,就像是他射出去的箭,卜鷹的話已出口,他的箭還未離弦。

    但是箭已在弦,又怎麼能不發?

    忽然間,“崩”的一聲響,金弓彈起,弓弦竟已被他拉斷。

    班察巴那的殺氣也已隨著斷弦而泄。

    “你們果然是好朋友。”他嘆息,“我從未想到你們竟是這麼好的朋友。”

    夜深,更深。

    說完了這句話,班察巴那就慢慢地轉過身,走向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無盡期的寂寞。

    看著他背影,“陽光”也忍不住嘆息︰“你從未想到他們是這麼好的朋友,也許只因為你自己從來沒有朋友。”

    班察巴那慢慢地點了點頭。

    “也許是的……”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身子忽然如弓弦般繃緊,忽然伏臥在地止,用左耳貼地。星光照在他臉上,他臉上露出極奇怪的表情。

    他又听見了一些別人听不見的聲音。

    “陽光”忍不住悄悄地向︰“你听見了什麼?”

    “人。”

    “人?”“陽光”又問︰“有人來了?”

    “嗯。”

    “是到這里來的?”

    “嗯。”

    “來了多少人?”

    班察巴那沒有回答,也用不著再回答,因為這時小方和“陽光”一定也能听到他剛才听見的聲音了。

    一陣非常輕的馬蹄聲,來得極快,眨眼間他們就已能听得很清楚,人馬正是往他們這方向來的,來的最少有三四十個人,三四十匹馬。

    班察巴那身子已躍起,低聲道︰“你們跟我來。”

    小方的“赤犬”和“陽光”的馬,都躲在干涸的水池旁一棵枯樹下。

    班察巴那飛掠過去,輕拍馬頭,解開馬韁,帶著兩匹馬轉入另一座比較低矮的沙丘後,忽然將“赤犬”絆倒,用自己的胸膛,壓住“赤犬”的頭。

    一向榮騖不訓的“赤犬”,在他的手下,竟完全沒有掙扎反抗之力。

    他出手時已經向“陽光”示意,她立刻也用同樣的方法制住了另外一匹馬。

    他們用的法子迅速而且確實有效,甚至比浪子對付女人的方法更有效。

    這時遠處的蹄聲漸近,然後就可以看見一行人馬馳入這個已經干涸了的綠洲。

    一行三十七個人、三十六匹馬,最後一個人騎的不是馬,是驢子。

    這個人高大而肥胖,騎的卻偏偏是匹又瘦又小的驢子。

    驢子雖然瘦小,看來卻極矯健,載著這麼重的一個人,居然還能趕得上前面三十六匹健馬。

    人雖高大肥胖,卻沒有一點威武雄壯的氣概,穿得也很隨便,跟在三十六個著鮮衣、鞭快馬、佩長刀的騎士後,就像是個雜役跟班!

    奇怪的是,這些騎士們對他的態度卻極尊敬,甚至還顯得有些畏懼。

    三十六個人偏身下馬後,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肅立在兩旁,連大氣都不敢喘。

    這個人騎在驢子上,東張西望地看了半天,才慢吞吞地下了鞍,一張紅通通的臉,看來又老實又忠厚,臉上還帶著種迷惆的表情,又東張西望看了半天,才向一個鴦肩蜂腰大漢招了招手,慢吞吞地問︰“你說的就是這地方?”

    “是。”

    “我記得你好像是說過這地方是個綠洲。”

    “是。”

    “綠洲是不是都有水的?”

    “是。”

    “水在哪里?”這個人嘆著氣,“我怎麼連一滴水都看不見?”

    大漢垂下頭,額角鼻尖上都已冒出比黃豆還要大的汗珠子,兩條腿也好像在發抖,連說話的聲音都已經開始發抖。

    “三年前我到這里來過,這里的確是個綠洲,的確有水,想不到現在居然干涸了。”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騎驢的胖子嘆了口氣,忽然又問這大漢︰“最近你身體好不好?”

    “還好。”

    “有沒有生過什麼病?”

    “沒有。”

    騎驢的胖子又嘆了口氣︰“那麼我猜你一定也想不到自己會死的。”

    大漢忽然抬起頭,臉上本來已充滿恐懼之極的表情,現在卻忽然露出了笑容。

    現在他居然還能笑得出,也是件令人絕對想不到的事。

    騎驢的胖子也覺得很意外,忍不住問道︰“你覺得很好笑?”

    “我……我……我……”

    大漢還在笑,笑容看來又愉快又神秘,說話的聲音卻充滿恐懼,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時候仿佛笑得更愉快。

    他當然也看出了這胖子的殺機,明明怕得要命,居然還能笑得出,明明笑得很愉快,卻又偏偏怕得要命。

    一個正常的人絕不會像這樣子的,這個人是不是已經被嚇瘋了?

    他的同伴們都在吃驚地看著他,本來顯得很驚訝的臉上,忽然也全都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跟他完全一模一樣的笑容。

    然後這三十五個人也全都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時候也仿佛笑得更愉快。

    騎驢的胖子臉色變了,也變得驚訝而恐懼。

    就在他臉色剛開始變的時候,他臉上忽然也露出了笑容,又愉快又神秘的笑容,和另外三十六個人完全一模一樣的笑容。

    然後他也跪了下去。

    三十七個人一跪下去就不再動,不但身子保持原來的姿勢,臉上也保持著同樣的笑容。

    三十六個人一直在笑,就好像同時看到一件令他們愉快極了的事。

    “陽光”忽然握住了小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潮濕,小方的手也一樣。

    看見這三十七個人如此愉快的笑容,他們連一點愉快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他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們心里忽然也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

    漫漫的長夜還未過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六個人還是動也不動地跪在那里,臉上還是保持著同樣的笑容。

    但是現在連他們的笑容看來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們笑容已僵硬。

    他們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們跪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們死的時候,就是他們跪下去的時候,也就是他們笑得最愉快的時候。

    他們死的時候為什麼要笑?

    他們為什麼要跪著死?

    小方想問班察巴那,“陽光”也想問,有很多事都想問。

    在這片神秘而無情的大地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解釋這種神秘而可怕的事,這個人無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卻不讓他們間。

    他忽然從身上拿出漆黑的烏木瓶,用小指和無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開瓶塞,從瓶子里倒出一點粉未抹在兩匹馬的鼻子上。

    本來已漸漸開始要動的馬,立刻不再動了。

    他不但不讓人出聲,也不讓馬出聲。

    沙丘前三十六個人全部死了,死人是什麼都听不到的。

    他為什麼還不敢出聲?

    他怕誰听見?

    班察巴那不但冷靜鎮定,而且非常驕傲,對自己總是充滿信心,對別人一無所懼,大家都承認這世界上已經很少有能夠讓他害怕的事。

    可是現在他的臉色卻變了,看來甚至比小方和“陽光”更害怕。

    因為他知道的事遠比他們多。

    他不但知道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還知道他們中的就是傳說中最可怕的“陰靈”之毒。

    一毒性無色無味,來得無影無形,下毒的人也像陰魂幽靈般飄忽詭秘、來去無蹤。

    從來沒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誰,用什麼方法下的毒,也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中的毒,等他們知道自己中毒時,毒已無救了。他們的臉已因毒性發作而扭曲變形,他們的身子已因肌肉痙攣而跪下去。

    毒殺他們的“陰靈”也許還在千里外,也許就在他們附近。

    不管他在哪里,他遲早總會來看看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師完成一件精品後,總忍不住要來欣賞自己的杰作,可是從來都沒有一個人能活著看到他的真面目,因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對象全都死了之後才全來,他總是會安排他們死在一個寂靜荒涼、很少有別人會去的地方。

    這個干涸的綠洲本來已很少有人跡,現在這些人都死光了。

    所以“陰靈”也很快就會來了。

    ——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還是個幽靈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他知道如果“陰靈”發現這里還有活人,這個活人還想再活下去就很難了。

    漫漫的長夜已將過去,被汗濕透的衣服已被刺骨寒風吹干。

    黑暗的蒼穹已變成了一種比黑暗更黑暗的死灰色。

    三十七個跪著死的人還是直挺挺地跪在死灰色的蒼穹下,等著毒殺他們的“陰靈”來看他們最後一眼。

    第一個來的卻不是陰靈,是一只鷹。

    食尸鷹。

    鷹在盤旋。

    死灰色的蒼穹漸漸發白,漸漸變成了死人眼白一樣的顏色。

    盤旋低飛的食尸鷹忽然落下,落在一個跪著死的人身上,用鋼錐般的鷹椽啄去了這個人的眼楮。

    這是它的第一口。

    就在它準備繼續享受它這頓豐美的早餐時,它的雙翅也忽然抽緊扭曲。

    它不是跪著死的。

    鷹不會跪下,可是鷹也會死。

    “陰靈”的毒已布滿了這些死人的每一分血肉,這只鷹啄食了死人的血,鷹也被毒殺。

    小方只覺得胸口很悶,悶得連氣都透不出,胃部也在收縮,仿佛連苦水都要吐出來。就在這時候,他听見了一聲很奇怪的聲音。

    他听見一聲犬吠。

    犬吠聲並不奇怪。在江南軟紅十丈的城市里,在那些山明水秀的鄉村中,雞犬相聞,他每天都能听見犬吠聲,想不去听都很難。

    可是在這種邊陲荒寒之地,在這麼樣一個陰森寒冷的早上,無論誰都想不至“自己會听見犬吠聲的,想不去听都很難。

    可是在這種邊陲荒寒之地,在這麼樣一個陰森寒冷的早上,無論誰都想不到自己會听見大吠聲的,當然更想不到自己會看見一條狗。

    小方看見了一條狗。

    第二個來的也不是“陰靈”,是一條狗。

    一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

    天色幾乎已經很亮了,已漸漸變成了死人鼻尖上的顏色。

    這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汪汪”地叫著,用一種非常生動活潑可愛的姿態跑了過來,就像是一條非常受寵的小狗,跑進了它主人的閨房。

    它知道它這脾氣溫柔的主人絕不會責罰它的,所以它看見每樣東西都要咬一口,看見主人的繡花鞋也要咬一口。

    只可惜這里不是千金小姐的閨房,這里既沒有脾氣溫柔的大小姐,也沒有繡花鞋。

    這里只有死人,死人腳上穿著的是皮靴。

    這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還是一口咬了下去,咬的不是死人腳上的皮靴,咬的是死人的腳踝。

    這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居然在每個死人的腳踝上都咬了一口。

    死人已不會痛了,死人已沒有反應。

    “陽光”卻有點心痛。

    就像是其他那些十八九歲的女孩子一樣,她也很喜歡這種雪白可愛的小狗。

    她不忍看見這麼可愛的一條小狗也像那只食尸鷹一樣被毒殺。

    她不忍看,又忍不住要看。

    所以她看見了這件怪事。

    這條小狗非但沒有被毒殺,反而變得更活潑更好玩更可愛了,就好像剛吃過它的主人親手遞給它的美食,也想用最可愛的樣子來回報,來博取它主人的歡心,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叫,不停地搖尾巴。

    它已經听見它主人在叫它。

    “小老虎,快快快,讓媽媽親親你,抱抱你。”

    它是條小狗,不是小老虎,它的“媽媽”也不是狗,是個人。

    是個非常可愛的人,雪白的皮膚,靈活的眼楮,烏黑的頭發梳成了十七八根小辮子,每根辮子都用紅絲線結了個蝴蝶結。

    在山明水秀的江南,在春光明媚、鴦飛草長的三月,在西子曾經烷紗的小溪旁,你也許偶然會看見這麼樣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可是在此時此刻此地,無論誰都想不到自己會看見這麼樣一個人。

    ——她當然不會是“陰靈”,絕不是。

    ——她是誰?為什麼會到這種地方來,而且還帶了條小狗來?

    如果不是因為還有三十六個人死人跪在那里,“陽光”一定會跑過沙丘去間她,從自己的行囊中分給她一碗酸酸甜甜的羊奶,再間她有沒有婆家,願不願意跟小方交個朋友。

    她這主意很快就被她自己打消了,就算沒有死人她也不會跑出去了。

    因為她忽然看見了一個比死人更可怕的人,穿著雪白的衣服,就像是鬼魂般忽然出現在這個梳著十七八根小辮子的小姑娘身後。

    其實他絕對不能算是個丑陋的人,高高的身材修長筆挺,雪白的衣服整潔合身,而且五官也長得非常英俊。

    他甚至比大多數男人都好看得多,但是無論誰看見他都會被嚇出一身汗來。

    這個人看來仿佛是透明的,露在衣裳外面的地方都是透明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筋,甚至連每一根骨頭都能看得很清楚。

    這個人全身上下的皮膚就像是一層水晶。

    “陽光”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叫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快跑,跑得越快越好。

    她不能不替這個小姑娘擔心。

    這個水晶人是不是為了她來的?會怎麼樣對付她?

    就算他不去動她,等她看見這麼樣一個人就站在自己背後時,也會被活活嚇死的。

    現在她已經看見他了。

    她非但連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反而高興得跳了起來,抱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透明的臉上親了親。

    這個水晶人居然也會笑,而且還會說話,聲音里居然充滿柔情。

    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又讓人嚇了一跳。

    “是不是全部死了?”他輕撫著這小姑娘的柔發柔聲問,“是不是已經死得干干淨淨?”

    “當然是全都死了。”小姑娘答道,“你要不要叫小老虎再去咬他們一口試試看?”

    她眯著眼笑道︰“你不許他們看見今天的太陽,他們怎麼能活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

    “陽光”忍不住又悄悄握住小方的手,兩個人的手都比剛才更冷。

    ——這個“水晶人”就是“陰靈”。

    ——這條小狗剛才去咬那些死人的腳,就是為了要去試試他們是不是已經真的死人,只有死人才不會痛。

    ——一定要等到每個人全都死光,“陰靈”才會出現。

    但是“陽光”還沒有死,小方和班察巴那也沒有死。

    他們終于活著看到了“陰靈”的真面目。

    他們還能活多久?

    “陰靈”很可能已經發現了他們,已經施放出他那無色無味無影無形的毒,發在風里,發在空氣里,等他們發現自己中毒時,已經跪了下去!

    跪下去死!

    一個人就算要死,也不能跪著死。

    為什麼不索性出去跟他拼一拼?

    “陽光”幾乎忍不住要沖出去了,可是就在這時候,她又看見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三十六個跪在地上的死人中,竟有一個忽然復活了。

    復活了的死人就是那個騎驢的胖子!

    他高大肥胖的身子忽然像是條黃河鯉魚般凌空躍起,滾出了一柱銀光。

    銀光一閃,落在那水晶人身上,竟是一面網。

    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挺,翻身落在一棵枯樹上,提起了這面銀網。

    這個水晶人立刻變成了網中的魚。

    一個人如果真的死了,就絕不會復活,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只能死一次。

    這個胖子當然也不能例外。

    “你有沒有想到我還沒有死?”他大笑,“你有沒有想到世上還有你毒不死的人?”

    他笑得愉快極了,這件事他實在做得很得意。

    但是他的笑就要結束,因為他也看見了一件連他都想不到的事。

    他看見這個小姑娘也在笑。

    剛才她抱著那水晶人親了又親,他們之間的關系當然很親密,現在她的親人忽然被吊了起來,她應該覺得很吃驚、很憤怒、很難受才對,如果她不敢跟這個胖子拼命,就該趕快逃命的。

    可是她偏偏還在笑,不但在笑,而且還在拍手,不但笑得比誰都開心,拍手也比誰都拍得起勁。

    “好功夫!好本事!”她拍著手笑道,“就算你別的本事都不怎麼樣,裝死的本事絕對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她又問︰“剛才小老虎咬你的時候,你難道一點都不痛?”

    胖子又笑了︰“誰說我不痛,我痛得要命。”

    “你怎麼能忍得住?”

    “想到這位橫行天下,無論誰一听見都會嚇一跳的‘陰靈’,陰先生馬上就要被我用網子吊起來的時候,再痛我都能忍得住了。”

    “有理,非常有理。”小姑娘嫣然一笑,道,“胡大掌櫃說的話,好像總是有道理的。”

    現在“陽光”才知道這個胖子姓胡,而且是位大掌櫃。

    在北方,大掌櫃就是大老板,他看來確實也有幾分像是位大老板的樣子。

    小姑娘忽然嘆了口氣︰“想不到胡大掌櫃今天居然說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被你用網子吊起來的這個人並不是陰先生。”小姑娘道,“你根本不該把那位人人听見都會嚇一跳的‘陰靈’稱為陰先生的。”

    “我應該稱呼什麼?”

    “你應該叫一聲陰大小姐。”她又開始笑,“最少也應該叫一聲陰大姑娘!”

    胡大掌櫃當然要問︰“這位陰大小姐在哪里?”

    “就在這里,就在你面前。”她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陰大小姐,陰大小姐就是我。”

    胡大掌櫃又笑不出了。

    誰也想不到這個頭上梳著十六八條辮子,手里抱著條小狗,笑起來好像是你自己外孫女那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是“陰靈”。

    她又抱起了她的小狗。她忽然間這位已經笑不出的大掌櫃︰“我唱個歌給你听好不好?”

    這個時候她居然要唱歌,她居然真的唱了起來

    “燕北有個三寶堂,

    名氣說來響當當。

    三寶堂里有三寶,

    誰見誰遭殃,兩眼淚汪汪。

    爹見沒有爹,娘見沒有娘,誰見誰遭殃,眼淚如米湯。”

    她唱的根本不能算是一首歌,詞句更不能算優美,只不過每一句都是事實。

    三寶堂雄踞燕北,名氣的確非常響亮。三寶堂中的確有三寶,江湖中人如果遇到這三寶,不遭殃的確實很少。

    等她唱完了,胡大掌櫃也為她拍手。

    “你憑良心說,我唱的這支歌好听不好听?”

    “好听。”胡大掌櫃笑道︰“我保證從來都沒有人比你唱得更好听。”

    陰大小姐吃吃地笑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這麼恭維我,我當然也要稱贊你兩句。”

    “當然、當然。”

    “別人听我稱你為大掌櫃,一定以為你最多只不過是家小飯館大掌櫃而已。”

    胡大掌櫃嘆了口氣︰“我也情願如此,那些小飯館的大掌櫃,麻煩一定比我小得多。”

    “可惜你偏偏就是三寶堂的大掌櫃,想賴都賴不掉。”

    她忽然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三寶堂里究竟有哪三寶?”

    胡大掌櫃微笑︰“你說呢?”

    陰大小姐眼珠子直轉︰“這個會吊人的網子當然是一寶?”

    “當然是的。”

    “听說你還有種叫‘風凰展翅’的暗器,雖然比不上昔年孔雀山莊的孔雀翎,也差不了太多。”陰大小姐道︰“那當然也應該算一寶。”

    “當然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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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胡大掌櫃

    “還有一寶用不著你說我也猜得出了。”

    陰大小姐笑道,“三寶堂中最寶貴的一寶當然就是你。”

    胡大掌櫃大笑︰“對,完全對,我若不是寶,怎麼毒不死?”

    “就因為江湖中都說你毒不死,所以我才想試試你。”

    “現在你已經試過了。”

    胡大掌櫃道︰“好像已經應該輪到我來試你了。”

    “試什麼?怎麼試?”

    “試試你能不能避得過我的‘鳳凰展翅’!”

    他的臉上雖然還在笑,眼楮里卻已露出殺機。

    他的人雖然沒有動,兩只手的手背上卻已有青筋凸起。

    陰大小姐眼珠子又轉了轉,忽然道︰“你真的相信我就是‘陰靈’?你為什麼不先間問我,被你吊起來的這個人是誰?”

    胡大掌櫃盯著她,眼楮連眨都不眨,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回頭去看那個水晶人。

    他用不著再為一個已經被吊在網子里的人分心,不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但他卻還是問︰“那個人是誰?”

    “其實他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陰大小姐道︰“他只不過是個瓶子。”

    “瓶子?什麼瓶子?”

    “裝毒藥的瓶子,里面各式各樣的毒藥都有。”

    陰大小姐道︰“所以只要你的手敢動一動,就死定了!”

    “誰死定了?”

    “你!當然是你。”

    陰大小姐柔聲道︰“只要他對你吹一口氣你就死定了。”

    胡大掌櫃大笑︰“不管你說什麼都騙不過我的。”

    他大笑道,“我這人長得雖然像頭豬,其實卻是條老狐狸。”

    “只要你的手一動,你就立即是條死狐狸。”

    胡大掌櫃的笑聲忽然停頓。

    這次說話的人不是陰大小姐,當然也不是他自己,說話的人就在他背後,離開他絕對不會超過三尺。

    他身子突然拔起,凌空翻身,立刻就發現本來吊在網子里的人已不在網子里。

    就在他下決心絕不上這個小姑娘的當,絕不回頭去看的時候,這個水晶人已經從他的網子里脫身而出,到了他的背後,他的網子已經到了這個人手里。

    胡大掌櫃還是上當了。

    這個水晶人,雖然不是人,也不是瓶子。

    這個小姑娘又說又笑又唱,就是為了要讓他從網子里脫身。

    如果天下只有兩個人能從這面銀網中脫身,他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天下只有一個人能從這面銀網中脫身,他就是唯一的一個。

    他這個人不但是透明的,而且好像連一根骨頭都有。

    梳辮子的小姑娘笑得更甜。

    “現在你總該知道誰是‘陰靈’了,只可惜現在已經遲了一點。”

    “的確遲了一點。”胡大掌櫃又掠上枯樹,“幸好還不太遲。只要我還沒有死,就不算太遲!就算我要死,你們也得陪著我去!”

    他的一雙手已如鳳凰的雙翅般展起︰“就算我要下地獄,你們也得陪我去!”

    就好像“飛雲五花錦”、“孔雀翎”、“天絕地滅人亡,無情奪命三才釘”這些在傳說中已跡近神奇的暗器一樣,江湖中也沒有人知道三寶掌的“鳳凰展翅”究竟是種什麼樣的暗器,究竟是用什麼手法打出來的,有多大的威力。

    因為看過這種暗器威力的人,通常都已死在這種暗器下。

    但是也沒人能懷疑胡大掌櫃說的話。

    他說他要他們陪他下地獄時,他的意思就真是要他們陪他下地獄!

    他對他自己和他的暗器都絕對有信心,絕對有把握。

    他的雙臂展起,姿勢奇秘而怪異。

    水晶人那張本來完全透明的臉上,忽然泛起了一層暗紫色的煙霧。

    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也看不見了。

    只要有一個人出手,三個人都要同下地獄——只有下地獄,絕無別處可去。

    就在這時候,比較大的一座沙丘後忽然傳來了一陣悠揚的笛聲。

    笛聲柔美悠揚,曲調纏綿排惻,不知不覺間已吹散了人們心里的殺機。

    兩個人隨著笛聲從沙丘之後轉出來,兩個小小的人。

    一,個小小小小的小老頭,牽著匹青騾,一個小小小小的小老太太,橫坐在騾背上吹笛,小小的臉,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一︰很白玉笛。

    小方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小的人,無論什麼地方“都要比平常人小一半。

    但是他們的身材卻很勻稱,絕沒有一點畸形丑陋的樣子。

    小老頭頭發花白,面貌慈祥,小老太太眉清目秀,溫柔嫻靜,拿著笛子的一雙手,就好像她手里白玉笛一樣晶寶潤圓。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這兩個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配得真是好極了。

    胡大掌櫃沒有出手,“陰靈”也沒有。

    無論誰听見了這樣的笛聲,看見了這麼樣兩個人,都沒法子再下毒手的。

    陰大小姐臉上又露出花一般的笑顏。

    “老先生,老太太,你們是從哪里來的?要到什麼地方去?”

    看見這麼樣一個可愛的姑娘,小老頭臉上也不禁露出微笑。

    “我們就是從你們來的地方來的。”

    他說︰“但是我們卻不想到你們去的地方去。”

    他的笑容慈祥和藹,說話輕言軟語︰“天下這麼大,有這麼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去,為什麼偏偏要下地獄?”

    笛聲更溫柔纏綿,水晶人臉上的煙霧已消散。

    胡大掌櫃忽然掠下樹梢,恭恭敬敬地向這個小老頭躬身行禮。

    小老頭仿佛很驚異︰“我只不過是個昏庸老朽的老頭子而已,閣下為何如此多禮?”

    胡大掌櫃的臉色卻更恭敬︰“看見風老前輩,誰敢無禮?”

    陰大小姐的眼楮忽然亮了,吃驚地看著這小老頭︰“風老前輩?”她的聲音也顯得很驚訝,“你就是那‘千里飛雲、萬里捉月、神行無影追風望’風老爺子?”

    小老頭微笑點頭。

    陰大小姐看著驢背上的小老太太︰“風叟月婆,形影不離,這位當然就是月婆婆了。”

    追風叟笑容更慈祥︰“想不到這位小姑娘小小年紀,就已有了這樣的見識。”

    胡大掌櫃干咳兩聲,問道︰“風老前輩不在伴月山莊納福,到這種窮荒之地來干什麼?”

    追風望看著他直笑︰“胡大掌櫃不在三寶堂納福,卻來到這種窮荒之地為的又是什麼呢?”

    “我……”

    “其實胡大掌櫃不說我也知道。”

    “你知道?”胡大掌櫃仿佛吃一驚︰“怎麼會知道的?”

    “我們本來就是為了同一‧件事而來的,我怎麼會不知道?”

    胡大掌櫃更吃驚,故意問︰“風老前輩說的是哪件事?”

    “就是這件事。”

    他微笑著,慢慢地從身上拿出了一只手。

    一只金光燦爛的“金手”!

    “既然大家都是為此而來的,為什麼要一起走下地獄?”追風叟笑笑道,“既然我們都已來了,應該下地獄的就是別人了。”

    現在他們已經來了,應該下地獄的人是誰?

    悠揚的笛聲遠去,人也已遠去。

    他們都是為了“金手”而來的。

    在“金手”的號令下,絕不容許私人的恩怨過節存在,不管你是“陰靈”也好,是胡大掌櫃也好,不管你是什麼都一樣。

    “金手”一現,就已有這麼大的威力。

    班察巴那翻身躍起,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盯著小方,忽然說出句很奇怪的話︰“現在我才知道,卜鷹為什麼肯讓你走了。”他忽然嘆了口氣,“你走吧,快走!”

    小方不懂,正想問他為什麼要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可是說完了這句話,班察巴那也走了,就像是一陣風一樣飄然遠去。

    他要走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人能留得住他。

    昏暗的油燈,混濁的面湯,湯里有沙子,面里也有沙子,吃一口就有一嘴沙。

    可是他們總算來到一個有人煙的地方,小方和“陽光”都把這碗面吃光了,連面湯都喝光。

    在這種邊陲上的窮鄉僻鎮里,看到那些衣不蔽體、滿街爭拾馬糞便的孩子,誰都不敢再暴診天物了。

    吃完了這碗面,他們就靜靜地坐在昏燈下,心里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又不知道應該從何處說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方忽然問︰“你沒有听說過追風叟這個人?”

    “我听過。”

    “你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知道。”“陽光”說,“二十年前,他就已號稱‘輕功天下第一’。這二十年來江湖中雖然人才輩出,能超過他的人還是不多。”

    小方沉默,又過了很久才開口︰“我在江湖的時候,有個年紀比我大很多的好朋友,他的武功雖然不太高,可是江湖中的事誰也沒有他知道的多。”

    陽光听著,等著他說下去。

    小方又道︰“他曾經把當代武林中最可怕的幾個人的名字都告訴過我。”

    “其中就有一個追風臾?””

    “有。”小方道,“有追風臾,也有胡大掌櫃。”

    他沒有提起“陰靈”,在大多數江湖人的心目中,“陰靈”根本不算是一個人,因為誰也不能確實他是否真的存在。

    “現在他們都來了,都是為了‘金手’而來的。”小方接著問道︰“‘金手,要他們來干什麼?”

    “陽光”沒有回答。

    他們都听班察巴那說過,“金手”就是富貴神仙呂三建立的一個秘密組織,目的是要在藏人間造成混亂,奪取權力。

    失金被殺的鐵翼,尋金斷臂的衛天鵬,追殺小方的勾魂手,被吊死在樹上的柳分分,都是這個組織中的人。

    現在他們已將組織中的頂尖高手都調集到這里來了。

    這些人是來干什麼的?小方和“陽光”都應該能想得到。

    小方看著面前的空碗,就好像這個粗瓷破碗里,會忽然躍出個精靈來解決他的難題。

    他看了很久很久才說︰“他們也不一定是來找卜鷹的。”

    “嗯。”

    “就算他們是來找他的,他也有沒子對付他們。”

    “嗯。”

    “他的手下高手戰士如雲,他自己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小方道,“如果連他都不能對付他們,別人去也沒有用,”

    “嗯。”

    “不管怎麼樣,這些事反正都已經跟我完全沒關系了。”小方道,“反正我已經完全脫離了他們。再過一個多月,我就可以回到江南。”

    他的聲音很低,這些話就好像是說給自己听的︰“你沒有到過江南,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想到江南是個多麼美麗的地方,那些橋,那些水,那些船,那些數不盡的青山……”

    “陽光”靜靜地看著他,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應聲附和。

    可是說到這里,小方忽然打斷了自己的話,忽然大聲道︰“我要喝酒。”

    他喝了很多酒。

    又凶又辣的土城燒,喝到肚子里,就像是一團烈火。

    他記得卜鷹曾經陪他喝過這種酒,喝過很多次,每一次酒後微醉時,卜鷹就會低唱那首悲歌,那種蒼涼的意境,那種男兒的情懷,使人永遠都忘不了。

    這個外表比鐵石還冷酷的人,心里究竟藏有多深的痛苦?

    小方一碗又一碗地喝著,不知不覺間也開始擊掌低唱︰

    兒須成名,

    酒須醉,酒須醉……

    他沒有再唱下去。

    他的聲音已嘶啞,眼楮已發紅,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我們回去!”

    “陽光”還是很安祥地看著他。

    “回去?”她問小方,“你說回到哪里去?”

    “回拉薩。”

    “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麼要回到那里去?”“陽光”淡淡地問,“難道你已經忘了,再過一個月,你就可以回到江南了,那是你的故鄉,你的朋友,你的夢,全都在那里。”

    她冷冷地盯著小方,又問一遍︰“你為什麼又要回到拉薩去?”

    小方也抬起頭,狠狠地盯著她︰“你明明知道我是為了什麼的,你為什麼還要問?”

    “陽光”的眼楮就像是春雪般溶化了,化為了春水,比春水更溫柔。

    “我當然知道你為的是什麼。”她幽幽他說,“你跟我一樣,都知道那些人是來干什麼的,你也跟我一樣,都不能忘記卜鷹。”

    小方已不能再否認。

    他也不能忘記班察巴那說的那句話。

    ——現在我才明白卜鷹為什麼肯讓你走了。

    卜鷹很可能已經有預感,已知道有強敵將來,所以不但讓他走,而已還要他帶著“陽光”一起走。

    不管他自己遭遇到什麼事,卜鷹都絕不肯讓他們受到連累傷害。

    “可是你自己也說過,如果連卜鷹都不能對付他們,別人去也沒有用。”

    陽光柔聲道︰“你既然已完全脫離了我們,誰也不能再勉強你回去送死,如果你不想回去,誰也不會怪你。”

    “不錯,我也知道誰都不會怪我的。”小方說,‧“可是我自己一定會怪自己。”

    “你寧願回去送死?”

    小方握緊雙拳,一個字一個字他說︰“就算那里已經變成個地獄,我無論如何也要下去!”

    拉薩還是拉薩,還是跟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天空晴朗,陽光燦爛。

    布達拉宮的圓頂依舊在藍天下閃閃發光,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沒有絲毫變化。

    這古老的聖城就像是他們的友情一樣,永遠都不會變的。

    他們回到了拉薩。

    “陽光”的笑容又變得好像這里的天氣一樣明朗,小方的臉色卻更陰暗。

    “這里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好像是的。”

    “如果那些人已經來了,已經有了行動,這里一定變得很亂了。”“陽光”說,“每次有事發生時,卜鷹都會派人在城外巡邏示警。”

    她笑得更愉快︰“可是現在這附近連一個我們的人都沒有。”

    他們還沒有進入拉薩聖地,路上只能看見三個人,都是活佛的虔誠信徒,不遠千里到這里來朝聖的,三步一拜,五步一叩,用最艱苦的方法來表示他們的虔誠和尊敬。

    他們的精神和肉體都已進入一種半虛脫的狀態,對所有能夠看得見的都視而不見,對所有能夠听得見的都听而不聞。

    他們已經將自己完全投入了一種听不見也看不見的虛無玄秘中。

    小方忽然改變了話題︰“有些事你雖然看不見也听不見,卻還是不能否定它的存在。”

    他眼中帶著深思之色,慢慢地接著道︰“有時它甚至遠比能夠看得見也听得見的更真實,存在得更久。”

    “陽光”既不能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也不懂他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這些話來。

    但是她沒有間,因為她忽然發現有些事變了,變得很奇怪。

    他們決定先到八角街上的“鷹記”商號去看看動靜,再回去看卜鷹。

    所以他們沒有經布達拉宮旁邊的那條街道走,直接就從大路進入市區。

    街道上的行人已漸漸多了,有很多人都認得出“陽光”。

    這里是她生長的地方,她從小就是個明朗熱情慷慨的人,從小就非常討人歡喜、受人歡迎,尤其是那些匍匐在泥土中求乞的乞丐們,每次看她,都會像蒼蠅看見蜜糖一樣涌過來。

    可是今天他們一看見她就遠遠地避開了,好像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就算有些人偷偷地在看她,眼楮里的表情也很曖昧詭秘,甚至顯得很害怕,就好像生怕她會為他們帶來什麼瘟疫災禍一樣。

    她自己知道她還是以前那個人,連一點都沒有變。

    這些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是不是因為他們都知道小方已經不再是“鷹記”的人?是不是因為卜鷹已經警告過他們,不許他們再跟小方接近?

    這些問題都只有等他們到了“鷹記”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他們牽著馬,很快地走過擁滿人群、堆滿貨物的街道,終于看見了“鷹記”的金字招牌。

    “鷹記”的招牌也還是和以前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陽光”總算松了口氣。

    “朱雲看見你的時候,樣子說不定會有點怪怪的。”她勸小方,“你不要理他就好了,不管他怎麼樣對你,你最好都假裝沒看見。”

    小方根本就不曾“假裝”沒看見,平時終日都留守在“鷹記”的朱雲,今天居然不在,那些已經為“鷹記”服務多年的伙計也不在。

    “鷹記”的招牌店面雖然全都沒有變,可是里面的伙計卻已全部換了,“陽光”居然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他們居然也不認得“陽光”,居然把她當做了主顧。兩個伙計同時迎上來,先後用漢語和藏語問她和小方要買什麼。

    “陽光”覺得很絕。

    這些新來的伙計就算不認得她,也應該知道“鷹記”商號里有她這麼樣一個人,就像是“藍色陽光”一樣的人。

    “我什麼都不買。”陽光說︰“我是來找人的。”

    “找哪位?”說漢語的伙計臉圓頭尖,長得很滑稽,說的是極道地的京片子。

    “我找朱雲。”

    朱雲是這里的大管事,可是這兩個伙計卻好像從來沒有听過這名字。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搖了搖頭︰“我們這兒沒听說有這麼樣的一個人。”

    “陽光”覺得更絕了。

    “我看你一定是新來的。”她問這個伙計,“你來了多久?”

    “才三天。”

    “你知不知道這里的老板是誰?”

    說京片子的伙計笑了。

    “做伙計的人,如果連老板是誰都不知道,豈非是個糊涂蛋?”

    他不糊涂,所以他說︰“這里的老板姓衛,不是燕趙韓魏的魏,是天津衛的衛,叫衛天鵬。”

    “陽光”打馬,馬飛奔。

    一一卜鷹一手創立的“鷹記”商號,老板怎麼會變成了衛天鵬?

    “不知道。”

    所有的伙計都是新來的,都是從外地來的,這些事他們完全不知道,甚至連卜鷹的名字都沒有听說過。

    “陽光”相信他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殺了他們,也一樣不知道。

    他們也不知道衛天鵬在哪里,老板的行蹤,做伙計的人本來就無權過問。

    ——卜鷹呢?

    “陽光”打馬,馬飛奔,奔向卜鷹的莊院。

    她不能確定卜鷹是不是還在那里。

    想到那些人看見她時的奇怪表情,想到那些人眼里那種曖昧詭秘的神色,她心里已有了種連想不敢去想的不祥預兆。

    但是她一定要去找。

    在他們離開拉薩的這段日子里,這里究竟出了什麼事?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變化?所有的問題都一定要先找到卜鷹才能得到解答。

    但是她已經找不到卜鷹了。

    她和小方趕到卜鷹的莊院時,那地方竟已變成了一片瓦礫,所有的亭台樓閣、樹木花草都已被一把大火燒得干干淨淨。

    “好大的一場火。”

    多年後人們提起這次大火時,心中仍有余悸︰“火頭至少有三四十個,一開始就有三四十個地方同時燒起來,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每個人都認為那是場“天火”,是上蒼降給這家人的災禍。

    起火的真正原因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想知道。

    “陽光”站在瓦礫間。

    她依;日還能分辨出這地方本來是個八角亭,四面是一片花海。每當春秋佳日,卜鷹空閑的時候,她總是會陪他到這里喝兩杯酒,下一一局棋。

    沿著花叢間一條用采石鋪成的小徑往東走,就是她居住的小院。

    她已經在那里住了十年,她所有的夢想都是在那里編織成的,所有的回憶也全都留在那里。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她痴痴地站著,痴痴地看著,看著這一片令人心碎的廢墟。

    她沒有流淚。

    為了一一個心愛的瓷娃被人砸破,她會流淚,為了一只小貓的死她會哭上半天。

    但是現在她反而沒有流淚。

    舊夢依稀,滿目瘡痍,沒有人,沒有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已化為飛灰。

    一一卜鷹呢?

    “他一定還活著,一定不會死的。”

    她一直不停地喃喃低語,反來復去他說著這兩句話,也不知是說給小方听呢,還是在安慰自己。

    小方連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他還能說什麼?

    這里不是他的故鄉,不是江南,但是他心里的傷痛絕不比她輕。

    他了解她對卜鷹的感情。

    家園被毀,還可重建,人死卻不能復生,只要卜鷹還活著,別的事都沒有關系。

    ——他是不是還活著?

    ——如果他還沒有死,他的人如今在哪里?

    瓦礫間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個高大的喇嘛踏著灰燼大步而來。

    “陽光”回過頭,看著他。

    “我認得你。”她的聲音雖已嘶啞,居然還能保持鎮靜,“你是噶倫大喇嘛的弟子。”

    “是。”這喇嘛說,“我叫阿甦。”

    “是他叫你來的?”

    “是。”

    阿甦的神情也很沉痛︰“三天前我就已來過了。”

    “來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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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1:00:41
第十九章 在山深處

    “那時火已熄了,我來清理火場。”

    “陽光”的手立刻就因激動而顫抖,過了很久才能問︰“你找到了什麼?”

    阿甦也沉默了很久,等到情緒平靜才能回答。

    “在劫難逃,天意難測,我來時這里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被燒光,我只找到了一點骨灰。”

    他找到的不是“一點”骨灰,他找到的骨灰裝滿十三個瓦罐。

    “骨灰?”陽光盡力控制自己,“是誰的骨灰?”

    “是誰的骨灰?是誰的骨灰?……”

    阿甦黯然道︰“這里也有我的族人、我的朋友,這三天里我日日夜夜都在找,我也想知道那是誰的骨灰,只可惜每個人的尸骨都已成灰,還有誰能分辨得出?”

    “每個人?”“陽光”問,“每個人是什麼意思?”

    阿甦長長嘆息,黯然無語。

    “陽光”用力扯住他的袈裟︰“你知不知道這里本來一共有多少人?你說每個人,難道是說他們全都……”

    她的聲音忽然停頓,好像連她自己都被這種想法所震驚。

    “不會的,絕不會。”她放開了手說道,“這里一定還有人活著,一定還有。你只要找到一個,就可以問出別的人在哪里了。”

    阿甦默默地搖頭。

    “難道你連一個人都沒有找到?”

    “沒有。”阿甦道,“我連一個活著的人都沒有找到。”

    他慢慢地接著說道︰“起火的那天晚上,這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究竟是誰放的火,恐怕永遠都沒有人能夠說出真象來了。”

    “沒有人能說出真象?”“陽光”漸漸失去控制︰“難道你還猜不到誰是凶手?”

    “你知道凶手是誰?”

    “我當然知道。”“陽光”握緊雙拳說出了幾個名字︰“衛天鵬、胡大掌櫃、風史月婆、‘陰靈’,這些人都是凶手。”

    “你認為憑這些人,就能將卜鷹、朱雲、嚴正剛、宋老夫子和這里的數百名戰士在一夜之間一網打盡,而且不留一個活口?”

    阿甦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就憑這些人,恐怕還辦不到。”

    “你認為還有誰?”

    “還有內應。”

    “內應?”“陽光”問︰“你認為這里也有他們埋伏的奸細?”

    “你們能夠派奸細埋伏在他們的組織里,他們為什麼不能?”

    “陽光”沉默,過了很久,忽然又問道︰“波娃呢?”

    “那天晚上,波娃也到這里來了。”

    阿甦道︰“她說她一定要來見卜鷹。”

    “失火的時候,她也在這里?”

    “是的。”

    “現在她的人呢?是死是活?”

    這問題又是誰也沒法子回答的,阿甦反問︰“難道你懷疑她已經做了對方的奸細?”

    “陽光”拒絕回答這問題,可是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

    她一向不信任波娃!

    女人對女人本來就有種天生的敵意,很少有女人能夠完全信任另一個女人,尤其是在美麗的女人之間,這種情況就更明顯。

    “這次你錯了。”阿甦斷然道,“奸細絕不是波娃。”

    “你怎麼能確定?”

    “因為……”阿甦遲疑著,過了很久才下定決心說︰“因為我在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有關他們的身世和……”

    阿甦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嚴肅沉重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之極、又愉快之極的笑容,忽然慢慢地跪了下去,一跪下去,就動也不再動了。

    晴空萬里,四野渺無人跡,看不見那個透明如水晶的“陰靈”,看不見那個梳著一頭小辮子的小姑娘,也看不見那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他們是在什麼時候毒殺了阿甦的?阿甦知道的是什麼秘密?

    “陰靈”為什麼不讓他說出這秘密來?

    一個有關卜鷹、班察巴那和波娃三個人之間的秘密,和“陰靈”他們又有什麼關系?

    “陽光”忽然又拉住了小方的手。

    “我們走。”她說道,“我們去找卜鷹。”

    “你能找得到他?”

    “只要他不死,我就能找得到。”“陽光”依;日充滿信心,“他一定不會死的。”

    “如果他還沒有死,怎麼能拋得下這些事,自己一走了之?”小方問。

    “峻蛇螫手,壯士斷腕。”“陽光”說,“到了必要時,什麼事他都能拋得下,什麼事他都可以犧牲。”

    她慢慢地接著道︰“因為他要活下去,無論活得多艱苦,他都要活下去,因為他還要重建他的家園,還要消滅他的仇敵,所以他能走,.不能死!”

    她凝視著小方︰“你應該明白,死有時遠比活容易得多,有人雖然寧可選擇比較容易的一條路走,寧可一死了之,他絕不是這種人。”

    “是的,我明白了。”小方忽然問也有了信心,“他一定還活著,一定不會死的!”

    在山深處,在水之濱,在一個遠離紅塵的綠樹林里,搭著一間小小的木屋。

    在你飽經憂患,歷盡艱苦,出生入死,百戰歸來的時候,偷半日閑,帶一個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的女孩子,到這木屋來,做一點你喜歡做她也喜歡做的事,或者什麼都不做。

    如果你有這麼一間木屋,如果你有這麼樣一個女孩,你當然不願意別人來打擾。

    所以你有了危險時,也可以躲到這里來。

    卜鷹有這麼樣一間木屋,在山深處,在水之濱,在一個遠離紅塵的綠樹林里。

    “陽光”就是他的女孩。

    這是他們的秘密,本來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現在她把小方帶來了。

    木屋里有四扇大大的窗子,一個小小的火爐。

    如果是夏天,他們就會打開窗子,讓來自遠山、來自水濱的風吹進窗戶來,靜靜地呼吸風中從遠山帶來的木葉芬芳。

    如果是冬天,他們就會在小小的火爐里生一堆旺旺的火,在火上架一個小小的鐵鍋,溫一角酒,靜靜地看著火焰閃動。

    這是他們的世界,寧靜的世界。

    “如果卜鷹還活著,一定會到這里來的。”“陽光”說,“他一定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他。”

    卜鷹沒有來。

    門沒有鎖。

    除了他們兩個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這地方,門不必鎖。

    “陽光”推開門,臉上的血色就褪盡了。

    一間空屋,滿屋相思,滿屋濃愁——他為什麼沒有來?

    她的身子忽然發抖,血色已褪盡的蒼白的臉上,忽然起了種奇異的紅暈。

    她的身子抖得好可怕好可怕,她的臉紅得好奇怪好奇怪。

    她看見了什麼?她什麼都沒有看見。

    窗下有張小桌,她的眼楮就在盯著這張小桌子看,可是桌上什麼都沒有。

    無論誰在看著一張空桌子時,臉上都絕不會露出她這樣的表情。

    她為什麼卻忽然變得如此興奮激動?

    難道她能看得見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小方忍不住要問她,“陽光”用力咬住嘴唇,過了很久才能開口。

    他沒有死,他已經到這里來過。”

    “你怎麼知道他來過?”

    “這桌子上本來有個泥娃娃,是他特地從無錫帶回來的泥娃娃。”

    陽光”輕輕他說,“他一直覺得這泥娃娃很像我。”

    小方終于明白︰“你們上次走的時候,泥娃娃是不是還是在這張桌上?”

    “陽光”點頭︰“我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錯。”她說,“我們臨走的時候,我還親了它一下。”

    “以後你們還有沒有來過?”

    “沒有。”

    “除了你們之外,還有沒有人會到這里來?”小方又問。

    “沒有。”“陽光”強調他說︰“絕對沒有。”

    “所以你認為卜鷹一定已經到這里來過,泥娃娃一定是他帶走的?”

    “一定是。”

    她的聲音已哽咽,有些問題她想問,又不敢間,因為她知道這些問題一定會刺傷她自己。

    ——卜鷹既然已來了,為什麼又要走?為什麼不留在這里等她?為什麼沒有留下一點消息?

    這些問題她就算問出來,小方也無法回答的。

    這些問題她沒有問出來,反而有人為她回答了——是用一種很奇怪很驚人很可怕的方法回答的。

    開始的時候,他們只听見屋頂上有“篤”的一聲響,接著,這小木屋的四面八方都有同樣的響聲,“篤、篤、篤……”一連串響個不停,就好像有無數愚蠢的獵人,將這小木屋錯認為是一個洪荒巨獸,射出了無數彎箭,釘在木屋上,想活活把它射死。

    木屋不會死,世上也沒有如此愚蠢的獵人。

    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很快就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

    就在一瞬間,木屋忽然飛起,每一塊木板都忽然脫離了原來的結構,一塊塊飛了出去。

    每一塊木板上都釘著個鋼鉤,每一個鋼鉤上都帶著條長索。

    他們只看見一條條長索帶著一塊塊木板滿天飛舞,一轉眼就不見了。

    木屋也不見了。

    那張小小的空桌子還在原來的地方,那個小小的火爐也還在原來的地方。

    木屋里每樣東西都依;日在原來的地方,可是木屋已經不見了。

    這里是深山,是在大山最深處一個遠離紅塵的綠色叢林最深處。

    長索飛來飛去。

    木屋已飛去。

    大山卻仍依;日,叢林也依舊,風依;日在吹,風中依舊充滿了從遠山帶來的木葉芬芳。

    雖然是白天,陽光卻照不進這塊濃密的原始叢林,四下一片濃綠,濃得化也化不開,綠得就像是江南的春水。

    除了這一片濃綠和他們兩個人之外,天地間仿佛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別的人,沒有聲音。

    “陽光”看看小方,小方看看她,孤零零的兩個人,兩個人的手腳都已冰冷。

    因為他們都知道,現在他們雖然看不見任何人,也听不見任何聲音,可是在每一株綠樹後、每一個陰影里,都已經布滿了他們看不見也听不見的殺機。

    長索不會無故飛來,木屋也不會無故地飛去。

    ——他們的仇敵已經來了,跟著他們來的,在拉薩,在那火場里,就已經盯上了他們。

    ——如果卜鷹還沒有走,現在當然已落入了這些人的掌握中。

    ——所以卜鷹走了,而且沒有留下一點消息。

    ——因為他算準了“陽光”遲早一定會來找他,也算準了他的對頭一定會跟著她來的。

    強敵環伺,殺機四伏。

    現在他們應該怎麼辦呢?

    “陽光”看著小方,小方也看著她,兩個人居然全都笑了,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就好像木屋還在原來的地方。

    “這地方真不錯。”小方微笑道︰“你早就應該帶我來的。”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這地方。”

    小方找了個椅子坐下來,忽然說︰“我敢跟你打賭。”

    “賭什麼?”

    “我敢賭這里一定有酒。”

    “你贏了。”

    “陽光”笑得仿佛真的很愉快,真的從一個小小的櫃子里拿出了一罐酒和兩個酒杯~

    她在小方對面坐下來,小方拍開廠酒罐的泥封,深深吸了口氣。

    “好酒。”小方說。

    他倒了兩杯,一杯給自己,一杯給“陽光”。“我敬你。”他舉杯,“祝你萬事如意,長命百歲。”

    “我也敬你。”“陽光”說,“也祝你萬事如意。”

    他們同時舉杯。

    他們還沒有把杯中的酒喝下去,忽然間,風聲破空,“叮”的一響,兩個酒杯都碎了。

    酒杯是被兩枚銅錢擊碎的,銅錢自濃蔭深處飛來,距離他們最少在十幾丈外。

    要用一枚銅錢打碎一個酒杯並不難,要用一枚銅錢從十幾丈外打碎一個酒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陽光”和小方都好像根本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

    兩個人居然還是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好像手里根本沒有拿過酒杯,又好像酒杯在手中,根本沒有被打碎。

    如果這時候有人在看著他們,一定會認為這兩個人都是白痴。

    這時候當然有人在看著他們,這木屋四面的密林中都有人。

    奇怪的是,他們雖然拆了木屋,擊碎酒杯,卻沒有別的舉動。

    如果說“陽光”和小方是在演戲,他們就在看戲。

    這些人難道是特地來看戲的?

    天色已漸漸暗了。

    小方站起來,在這個已經不見了的木屋里,沿著四面已經不見廠的木壁,轉了兩個圈子,忽然說道︰“今天的天氣真不錯。”

    “的確不錯。”

    “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小方問“陽光”。

    “陽光”看著他,看了半天,才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不想去。”她說,“你去,我在這里等你。”

    “好,我一個人去。”小方向她保證,“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四面的木壁門窗雖然已全都不存在了,他卻還是從原來有門的地方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態度很悠閑,就好像真的是吃飽了飯出去散步的樣子。

    木屋建造在樹林里特地開避出來的一塊空地上。他剛剛走到空地的邊緣,林木後面忽然有條人影一閃,一個人輕叱︰“回去!”

    叱聲中,十二點寒星暴射而出,打的既不是小方穴道,也不是他的要害,卻將他所有的去路全都封死。

    迎面打來的三點寒星來勢最快,小方既不能再向前走,也不能左右閃避,只有隨著迎面打來的這三件暗器的來勢向後退,一路退回了木屋,退回了他原來坐的那張椅子上。

    他剛坐下,這三件暗器也落了下去,落在他面前,卻不是剛才擊碎他酒杯的那種銅錢,而是三枚精鐵打造的鐵蓮子。

    鐵蓮子本來是種極普通的暗器,可是這個人發暗器的手法卻極不普通,不但手法極巧妙,力量更算得準極了。

    “陽光”看著小方,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眼中卻已有了憂懼之色。

    現在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這次來的都是一等的高手。

    小方居然又向“陽光”笑了笑。

    “我回來得快不快?”

    “陽光”居然也對他笑了笑,嫣然道︰“真是快極了。”

    這句話還沒說完,小方已經從椅子上飛身而去,腳尖點地,“燕子三抄水”,彎箭般撲向另一邊林木的濃蔭深處。

    他的身子剛撲人樹蔭,樹蔭中也響起一聲輕叱,仿佛還有劍光一閃︰“這條路也是走不通,你還是得回去!”

    一句話,十四個字。

    這句話說完,小方的身子已經從樹蔭中飛出,凌空翻了三個筋斗,從半空中落下來,又落在木屋里,落在他原來坐著的那張椅子上,衣襟已被劍鋒劃破了兩條裂口,坐下去很久之後,還在不停喘息。

    這邊樹蔭中無疑也伏著絕頂高手。

    奇怪的是,他雖然擊退了小方,卻沒有再乘勝迫擊。

    只要小方一退回木屋,他們的攻擊就立刻停止,看來他們只不過想要小方留在木屋里,並不想取他的性命。

    來的究竟是些什麼人?究竟是想干什麼?

    天色更暗。

    小方和“陽光”還是面對面坐在那里,樹蔭中的人已經看不見他們的臉色。

    可是他們自己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

    “陽光”忽然嘆了口氣。

    “時候已經不早了,一天過得真快。”她問小方,“你還想不想出去尸

    小方搖頭。

    “陽光”站了起來。

    “那麼我們不如還是早點睡吧!”

    “好。”小方道,“你睡床,我睡地板。”

    “陽光”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我睡床,你也睡床。”

    她的口氣很堅決,而且已經走了過去,把小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她的手冰冷,而且在發抖。

    她是他生死之交的未來妻子,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楮在看著他們,如果是別人,一定會避嫌,一定會堅持要睡在地上。

    小方不是別人,小方就是小方。

    “好吧。”他說︰“你睡床,我也睡床。”

    木屋里只有一張床,很大的一張床,他們睡下去,還是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們還是在一個小而溫暖的木屋里,門窗都是開著的,絕不會有人來侵犯騷擾他們。

    可是他們心里都知道,所有的事都已經不一樣了,他們的性命隨時都可能像酒杯一樣被擊碎,他們能活到什麼時候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陽光”蜷曲在一床用大布縫成的薄被里,他們的身子距離很遠,頭卻靠得很近,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方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先開口的是“陽光”,她壓低聲音間小方︰“你受傷沒有?”

    “沒有。”小方耳語,“因為他們根本不想要我的命。”

    “如果他們想呢?”

    “那麼我現在已經是個死人。”

    小方從來都不會泄氣的,他既然這麼說,就表示他們已完全沒有機會。

    “陽光”勉強笑了笑。

    “不管怎麼樣,反正他們暫時還不會出手的,我們不妨先睡一下再說。”

    “我們不能睡。”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不能留在這里。”小方道︰“絕對不能。”

    “你想沖出去?”

    “我們一定要沖出去。”

    “可是你已經試過。”陽光道,“你自己也知道我們的機會不多。”

    “我們很可能連一成機會都沒有。”

    “那麼我們豈非是送死?”

    “就算要死,我們也得要沖出去。”

    小方道︰“就算要死,我們也不能死在這里。”

    “為什麼?”

    “因為我們絕不能連累卜鷹。”

    小方的口氣堅決,“他很可能還留在附近。這些人既不出手,又不放我們走,為的就是要利用我們誘卜鷹人伏。如果卜鷹還在附近,他會不會讓我們被困死在這里?”

    “陽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不會。”

    小方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們能不能讓他來?”

    “陽光”沉默。

    這問題又是個根本不必回答的問題。她凝視著小方,眼楮里已經有了淚光。

    她絕不會為自己傷心,可是為了一個寧死也不願朋友被傷害的人,她的心已碎了。

    ——小方不能死,絕不能死。

    ——可是卜鷹呢?

    “陽光”閉上眼楮,過了很久很久,忽然伸出手,緊緊地抱住小方。

    “如果你決心要這樣做,我們就這麼做。”她說,“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著你。你要下地獄,我也下地獄。”

    夜色漸深。

    小方靜靜地躺著,讓“陽光”緊緊地擁抱著他。

    他沒有動,也沒有負疚的感覺,因為他了解“陽光”的感情,也了解他自己的。他們雖然在擁抱,可是心里想著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一個隨時都可以為他們去死,也可以讓他們去死的人。

    ——卜鷹,你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他們對你的感情?忽然間,一條人影自暗處中飛出,橫空飛過十余丈,又忽然落下,“砰”的一聲,落在這個已經不存在的木屋里,落在他們的床邊,一落下之後,居然就不再有動靜。這個人是誰?來干什麼?難道他們的仇敵已決定不再等待,已決定要對他們出手?

    “陽光”看著小方。

    “我們好像有客人來了。”

    “好像是的。”

    “我們不理他行不行?”“陽光”故意問小方。

    “為什麼不理他?”

    “他連門都不敲就闖進來,連一點禮貌都沒有,這種人理他干什麼?”

    小方笑了。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陽光”的手也已松開,他的身子已掠起,準備凌空下擊。

    他沒有出手,因為他看清了這個人。

    這屋子根本沒有門,就算有門,這個人也不會敲門的。

    死人不會敲門。

    這個人的頭顱已垂下,軟軟地掛在脖子上,就像是個被頑童拗斷了脖子的泥娃娃一樣。

    這里雖然無燈無月,小方還是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死人。

    ——是誰拗斷了他的脖子?為什麼要把他拋到這里來?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已經想到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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