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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古龍]大地飛鷹[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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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1:02:41
第二十章 殺機四伏

    就在這時候,另外一個方向的暗林中,忽然有一條人影飛出,橫空飛過十余丈,“砰”的一聲,落在這個已經不存在的木屋里,頭顱也同樣軟軟地掛在脖子上。

    “陽光”一骨碌翻身躍起,一把握緊小方的手。兩個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眼楮里都發出了光。

    暗林中已傳出冷笑。

    “果然來了!”

    “閣下既然已經來了,為什麼不出來跟大家見見面?”

    冷笑聲中,夾雜著衣袂帶風聲、木葉折斷聲,隱約還可以見到人影閃動。

    遠處又有人輕叱︰“在這里!”

    叱聲剛響,暗林中就有三條人影沖天飛起,向那邊撲了過去。

    “陽光”和小方的心跳得更快,他們當然己猜出來的人是誰了。

    暗林中人影兔起鵑落,全部往那個方向撲過去,衣袂帶風聲中夾雜著一聲聲叱喝。

    “姓卜的,你還想往哪里走?”

    “你就留下命來吧!”

    來的無疑是卜鷹。

    他故意顯露身形,將暗林中的埋伏誘開,讓小方和“陽光”乘機脫走。

    “陽光”又在看著小方,不管什麼事她都要小方做決定。

    小方只說了一句話︰“他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去。”

    “陽光”連一句話都不再說,兩個人同時移動身形,也往那個方向撲了過去。

    他們也知道暗林中步步都有殺機,可是他們一點都不在乎。

    繁星滿天,星光都照不進,茂密的木葉,木葉雖然已枯黃,卻還沒有凋落。

    他們還是看不見人,連遠處的呼喝聲都已漸漸听不見了。

    這個樹林是在群山合抱的一個山谷盆地里,山勢到了這里突然低陷,地氣極暖懊,連風都是暖的,所以現在雖然已經是初冬,木葉仍未凋落。

    可是地上仍然有落葉,就像是一個人往往會因為很多種原因要離開他的家一樣,葉子也往往會因為很多種原因而離開它的枝。

    小方沒有听見落葉上有任何人的腳步聲,“陽光”也沒有。

    他們只听見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他們听見一個人在哭。

    每個人都會哭,在生的時候會哭,在死的時候也會哭,在生與死之間那個階段更會常常哭。

    有些人只有在悲傷痛苦失意時才會哭,有些人在興奮激動歡樂時也會哭。

    有人說,一個人在他一生中最無法避免去听的兩種聲音,除了笑聲外,就是哭聲。

    所以,哭聲絕不能算是一種奇怪的聲音。

    可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無論誰听見有人在哭,都會覺得奇怪極了。

    最奇怪的是,這個正在哭的人,又是個誰都想不到他會哭的人。

    小方和“陽光”听見哭聲的時候,已經看到了這個正在哭的人。

    這個人赫然竟是胡大掌櫃。

    他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棵很高大的古樹下,哭得就像是個孩子。

    如果他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絕對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三寶堂”主人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這個時候,坐在一棵樹下面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

    可是他們親眼看見了。

    胡大掌櫃好像沒有看見他們。

    他哭得真傷心,好像已經傷心得沒法子再去注意別人,可惜他們卻沒法子不去注意他。

    他們都見過他,都認得他,都知道他是誰。

    幸好他們假裝沒有注意他,假裝沒有見過他,他們決定就這樣從他的面前走過去。

    他們沒有走過去。

    胡大掌櫃忽然從樹下一躍而起,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臉上雖然還有淚痕,卻已經不再哭了,眼楮雖然還是紅紅的,卻已經發出了狡狐般的光。

    他忽然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人?”

    小方看看“陽光”,“陽光”看看小方,故意問︰“你是不是?”

    “我是。”

    “我也是。”

    胡大掌櫃冷笑︰“你們都是人,可是你們看見有人哭得這麼傷心,居然能假裝沒看見!”

    “陽光”也冷笑。

    “就算我們看見了又怎樣?難道你要我們坐下來陪你哭?”她說得理直氣壯,“你在這里哭,跟我們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關系。”胡大掌櫃居然也理直氣壯他說,“就是為了你們,我才會哭的。”

    “為了我們葉小方忍不住問,“你怎麼會為了我們哭?”

    胡大掌櫃的樣子看來更傷心。

    “我這一輩子,只喜歡過一個女人。”他說,“我找了她很久,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怎麼死的?”

    “被你們活活吊死的!”胡大掌櫃悲傷叫道,“被你們吊在一棵樹上,活活吊死的!”

    他狼狠地盯著小方好一會︰“我知道你姓方,叫做要命的小方,你想賴也賴不掉。”

    小方已經有點明白了。

    “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是柳分分?”

    “是。”

    “你真以為是我殺了她?”

    “不是你是誰?”

    小方嘆了口氣︰“如果我說不是我,你當然一定不會相信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

    他看出胡大掌櫃已經決心要他的命,無論誰都應該能夠看出這一點。

    ——“鳳凰展翅”。

    胡大掌櫃的雙臂已展,姿勢奇秘而怪異,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的暗器是用什麼手法打出來的,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只要他的暗器一打出來,就沒有人能夠笑得出來了。

    “陽光”忽然笑了出來,不但笑了出來,而且唱了起來。

    她唱的就是那天她在那干枯的綠洲中沙丘後听到的那首歌謠︰

    “燕北有個三寶堂,

    名氣說來響當當。

    三寶堂里有三寶,

    誰見誰遭殃,兩眼淚汪汪。”

    她的記憶力實在好極了,連一個字都沒有唱錯,而且唱得就像那小女孩一樣。她還沒有唱完,胡大掌櫃臉色已改變︰“你是誰?”

    “我就是我。”

    “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我怎會不知道?我不知道誰知道?”“陽光”甜笑,“其實你也應該知道我是誰的。”

    “我應該知道?”

    “你再仔細看看我是誰?”她笑得好像也有點像那梳著十六八條小辮子的小女孩子,只差手里少了一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胡大掌櫃吃驚地看著她,一步步向後退。

    “你以為‘陰靈,是誰?”

    “陽光”又道︰“你真的以為是那個瓶子,還是那個……”

    她話還沒有說完,小方已拔劍。

    一棵大樹的根部,忽然間露出了一個門。

    那當然不能算是一道真正的門,只能算一個洞,“陽光”認為那是門,只因為里面真的有個人鑽了出來。

    這個人雖然不是卜鷹,卻是他們的朋友。

    “班察巴那!”“陽光”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是你!”

    看見他,他們也同樣興奮。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出現,可是他每次出現時都同樣令人興奮。

    “剛才出手的人是你!”

    “是我。”班察巴那簡單地做了個手勢,一種在一瞬間就可以將人脖子拗斷的手勢,雖然非常簡單,卻絕對有效。

    “卜鷹呢?”“陽光”又問。

    “我沒有看見他。”

    班察巴那道︰“我也在找他。”

    “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

    班察巴那說得也很有把握︰“可是我知道他絕對沒有死。”

    他的理由是︰“因為那些人也在找他,可見他們也知道他還沒有死。”

    他微笑︰“無論誰想要卜鷹的命都很不容易。”

    “陽光”也笑了︰“如果有人想要你的命,恐怕更不容易。”

    她對班察巴那也同樣有信心。

    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他都可以為自己找到一個躲藏的地方。

    一個別人絕對找不到的地方。

    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會先為自己留下一條退路。

    “他們都以為你已經逃出了樹林,想不到你卻在這棵樹底下。”

    “陽光”嘆了口氣︰“難怪卜鷹常說,如果你想躲起來,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你。”

    班察巴那微笑︰

    “我也不知道你還想說什麼?”

    “我還想說什麼?”

    “說我是條老狐狸。”

    “你不是老狐狸。”

    “陽光”笑道,“兩百條老狐狸加起來也比不上你。”

    剛才已听不見的人聲,現在又可以听見了。剛才已退出樹林的入,現在仿佛又退了回來。

    班察巴那皺了皺眉。

    “你們快躲進去。”他指著樹下的地洞說︰“這個洞絕對可以容納下你們兩個人。”

    “你呢?”

    “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

    班察巴那道︰“我有法子對付他們。”

    “我相信。”

    班察巴那道︰“但是你們一定要等我回來之後才能出來。”

    他已經準備走了,忽然又轉過身︰“我還要你們做一件事。”

    “什麼事?”

    “把你們穿的衣服和鞋子都脫下來給我。”

    班察已那沒有解釋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陽光”也沒有問。

    她已經背轉身,很快地脫下了她的藍色外衣和靴子。如果班察巴那還要她脫下去,她也不會拒絕。

    她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女人。

    她相信班察巴那這樣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小方也將外衣脫下。

    “這樣夠不夠?”

    “夠了。”

    班察巴那道︰“只不過你還得把你的劍交給我!”

    對一個學劍的人來說,世上只有兩樣東西絕不能輕易交給別人的。

    ——他的劍,他的妻子。

    可是小方毫不猶豫就將自己的劍交給了班察巴那,因為他也和“陽光”一樣信任他。

    班察巴那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你信任我,你是我的朋友。”

    直到此刻,他才把小方當作朋友︰“我絕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地洞的確可以容納下兩個人,只不過這兩個人如果還想保持距離,不去接觸到對方的身子,就不太容易了。

    小方盡量把自己的身子往後縮。

    他們身上雖然還穿著衣服,可是兩個人的衣服都已經很單薄。

    一個像“陽光”這樣的女孩子,身上只穿著這麼樣一件單薄的衣服,兩個人的距離之近,就好像一個“雙黃蛋”里的兩個蛋黃。

    只要稍微有一點想像力的人,都應該能想到他們現在的情況。

    小方只有盡量把身子往後縮,只可惜後面能夠讓他退縮的地方已不多。

    地洞里雖然潮濕陰暗,“陽光”的呼吸卻芬芳溫柔如春風。

    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青男人來說,這種情況實在有點要命。

    “陽光”忽然笑了。

    小方盯著她,忽然問她道︰“你笑什麼?”

    “我喜歡笑,常常笑,可是你以前好像從來也沒有間過我在笑什麼。”

    “以前是以前?”

    “現在為什麼要問?”

    “因為……”小方道,“因為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是個男人。”小方的表情很是嚴肅。

    “我知道你是個男人。”

    “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是差不多的。”

    “我知道。”

    小方道︰“所以你如果再笑一笑,我就……”

    “你就怎麼樣?”“陽光”故意問小方,“是不是想打我的屁股?”

    小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自己也笑了。

    兩個人都笑了。

    剛才好像已經不能忍受的事,在笑聲中忽然就變得可以忍受了。

    班察巴那回來時,漫漫的長夜已過去,這濃密的樹林又恢復了原來的光明和平寧靜。

    “陽光”和小方的臉色也同樣明朗,因為他們沒有對不起別人,也沒有對不起自己。

    班察巴那看著他們,忽然又用力拍了拍小方的肩。

    “你果然是卜鷹的好朋友。”他說,“卜鷹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樣子仿佛很神秘,說的話也很奇怪。

    他忽然對小方說︰“只可惜你已經死了。”

    “我已經死了?”

    小方忍不住問︰“什麼時候死的?”

    “剛才。”

    “我怎麼死的?”小方又問。

    “從一個危崖上摔了下去摔死的。”

    班察巴那道︰“你的頭顱雖然已經像南瓜般摔碎,可是別人一定還能認得出你。”

    “為什麼?”

    “因為你身上還穿著他們看見過你過去穿的衣服,手里還拿著你的劍。”

    班察巴那道︰“如果你沒有死,當然絕不肯將那麼樣一柄好劍交給別人。”

    小方終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顯然已經替小方找了個替死的人。

    “陽光”卻還要問︰“我呢?”

    “你當然也死了。”

    班察巴那道︰“你們兩個人全都死了。”

    “我們為什麼要死?”

    “也許你們是為了卜鷹,也許你們是失足落下去的。”

    班察巴那道︰“每個人都有很多種原因要死。”

    他微笑︰“說不定還有人會認為你們是為了怕私情被卜鷹發現,所以才自殺殉情的。”

    “陽光”和小方也笑了。

    他們心里毫無愧疚,他們之間絕對沒有私情,所以他們還能笑得出。

    一個人如果隨時都能笑得出,也不是件容易事。

    班察巴那又問小方︰“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你們死?”

    小方搖頭。

    他本來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近來更沉默。如果他知道別人也能回答同樣的一個問題,他寧願閉著嘴。

    班察巴那果然自己回答了這問題。

    “因為我要你們去做一件事。”

    他又解釋︰“一件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們要去做的事,只有死人才不會被別人注意。”

    他說的“別人”,當然就是他們的對頭。

    “陽光”還是要問。

    “什麼事?”

    她問︰“你要我們去做什麼事?”

    “去找卜鷹。”

    這件事就算不要他們去做,他們也一樣會去做的。

    班察巴那道︰“我知道你們一定要報復,說不定現在就想去找衛天鵬,去找呂三。”

    他們的確有這種想法。

    “可是現在我們一定要忍耐。”

    班察巴那道︰“不管我們要做什麼,都一定要等找到卜鷹再說。”

    人海茫茫,要找一個人,並不比大海撈針容易。

    班察巴那道︰“我也知道這件事並不容易,但是只要我們有信心,也不是做不到的。”

    他忽然轉過身︰“你們跟我來。”

    他帶著他們找到一棵不知名的野樹,從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用匕首割開樹皮樹干,過了片刻,樹干中已有種乳白色的汁液流了出來。

    班察巴那要小方和“陽光”用雙手接住,慢慢地,很均勻地抹在臉上和手上。

    他們臉上的皮膚立刻就覺得很癢,然後就起了種很奇怪的變化。

    他們的皮膚忽然變黑了,而且起了皺紋,看起來就好像忽然老了十歲。

    班察巴那又告訴小方︰

    “我們的族人替這種樹起了個很特別的名字。”

    “什麼名字?”

    “光陰。”

    “光陰?”

    “我們的族人都叫這種樹叫光陰樹。”

    班察巴那道︰“它的效用至少可以保持一一年。一年之內你們都會保持現在的樣子,大概不會有人能認出你們的本來面目。”

    但說的是“大概不會”,不是“絕對不會。”

    “所以你們還要特別注意。”班察巴那道︰“我還要替你們找別的掩護。”

    “什麼掩護?”“陽光”問。

    “現在你已經不是‘藍色的陽光’,他也不是要命的小方了。”

    “我知道。”“陽光”說,“這兩個人現在都已經死了。”

    “所以現在你們已是另外兩個人。”

    班察巴那道︰“你們是對夫妻,很貧窮的夫妻,一定要奔波勞苦才能生存。”

    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像這樣的夫妻,為了活下去,不得不日夜勞苦奔波不息。

    “你們是做生意的,把藏邊的特產運到關內去販賣,博一點蠅頭微利。”

    班察巴那道︰“因為你們沒有父母子女,家里也沒有別的人,也因為你們夫妻感情不錯,所以你們不管到哪里去,總是兩個人同行。”

    小方和“陽光”都在靜听。

    班察已那又道︰“你們當然請不起鏢師護送。為了行路安全,你們只有加入商隊。”

    “商隊?”小方不懂。

    “商隊就是很多像你們這樣的人結伴同行的隊伍。”

    班察巴那解釋︰“幾乎每個月都有這麼樣一隊人入關去。”

    他說︰“我已替你們找到了一個。”

    班察巴那做事的周密仔細,實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這個商隊並不大,大概有三四十個人。”

    他說︰“領導這個隊伍的人叫‘花不拉’,精明老練,對地形也極熟悉,少年時據說屬于靴靼的鐵騎兵,曾經遠征過突厥。”

    “我們到哪里去才能找得到他?”

    “虎口集。”

    班察巴那道︰“他們預定是在虎口集會合的。”

    他又補充︰“你們到了那里,先去找一個叫‘大煙袋’的人,把你們的名字告訴他們,再付二十五兩銀子的路費給他,他自然會帶你們去見花不拉。”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

    “我們的名字叫什麼?”“陽光”問。

    “你是藏人,名叫美雅。”

    班察巴那說︰“你的丈夫是個漢人,名字叫做苗昌。”

    他將他的雙手搭上他們的肩︰“我希望你們能在一年之內找到卜鷹。”

    在小方和“陽光”想像中,花不拉當然應該是個高大健壯公正嚴肅的人。

    他們想錯了。

    花不拉是個矮子,本來也許還不太矮,可是多年來馬鞍上的生命,使得他兩條腿變得非常彎曲,看起來就像是個圓圈,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擺擺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所以他總是坐在一張很高的椅子上,用一雙斜眼看人的時候,眼楮里總是帶著種殘酷而譏俏的表情,就像是個頑童在看著已經被他用絹子綁住的貓,又像是一只貓在看著爪下的鼠。

    幸好他還有一雙大手。

    他的手又寬又大又粗又硬,擺在桌上時,就像是兩把斧頭,一下子就可以把桌子砍成兩半。

    也許就因為這雙手,才使人不能不對他畏懼尊敬。

    這個人另一個優點是,他很少說話,他要說的話都由“大煙袋”替他說。

    小方和“陽光”看見花不拉的時候,已經有一對夫妻在他的客房里了。

    一對和小方他們一樣的夫妻,為了要活下去,就不得不日夜勞苦奔波不息。

    他們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丈夫至少已經有三四十歲,妻子也有二十七八,丈夫的臉上已經刻滿風霜勞苦的痕跡,妻子總是低著頭不敢見人。

    丈夫把二十五兩銀子路費交出來的時候,妻子緊張得連指尖都在發抖,因為他們這一生中從未付出過數目如此龐大的一筆銀子。

    在他們眼中看來,這二十五兩銀子的價值絕對比呂三眼中的三十萬黃金還大得多。

    小方第二天才知道他們的名字。——丈夫的名字叫趙群,妻子姓胡,就叫做趙胡氏。

    一個平凡規矩害羞的女人出嫁之後,就沒有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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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1:55:45
第二十一章 又見金手

    小方從未想到這一對平凡規矩的夫妻,竟是對他和“陽光”這一生影響最大的人,從某一方面說,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花不拉顯得很不耐煩。

    對他來說,不管坐在什麼地方,都遠不及坐在馬鞍上舒服。

    可是等到“大煙袋”替他間過小方和“陽光”幾個簡單的問題之後,叫他們回房去的時候,花不拉卻要他們“等一等”。他忽然問小方︰“你有沒有練過武?”

    “沒有。”小方立刻回答,“雖然練過幾天莊稼把式,也不能算練武。”

    “你身上有沒有帶家伙?”花不拉又間。

    “沒有。”

    “連一把刀都沒有帶?”

    “沒有。”

    花不拉看著小方,眼楮里忽然露出種暖昧而詭異的笑意,忽然從身上抽出把匕首。

    “你最好把這家伙帶在身上。”他將匕首交給小方︰“你的老婆年紀還不算太大,我們這隊伍里什麼樣的人都有,走在路上,能小心還是小心些好!”

    “那個人不是好人,”

    一回到房里,“陽光”就悄悄地對小方說︰“絕對不是好人。”

    小方不能不承認,花不拉笑的時候的確有點不懷好意的樣子。

    幸好“陽光”已經不是本來那個明朗美麗的“藍色陽光”了,連趙胡氏看起來都比她順眼得多。

    那對夫妻就住在他們的隔壁。

    他們住的是一家最便宜的小客棧,房里除了一張土炕和一群臭蟲外幾乎什麼都沒有。

    二十五兩銀子路費中還包括食宿,他們當然不能要求大多。

    何況炕總算還是熱的,在這種時候,能夠有熱炕可睡已經很不錯了。

    他們只希望能快點睡著。

    他們都沒有睡著。

    就在他們開始要睡的時候,隔壁房里忽然響起種很奇怪的聲音。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分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但是聲音越來越大,而且持續得很久,兩間房又只隔著一層薄牆。

    如果他們還是小孩子,也許還是分不出那是什麼聲音。

    可惜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小方忽然覺得全身發熱。

    他從未想到一個那麼規矩、那麼害羞的女人,在跟她的丈夫做這件事的時候,居然會出這麼樣的聲音來。

    這也許只不過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太單調,忽然換了個新的環境,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總是難免會放肆一‧點。

    每個人都有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可是有些人就算在這種時候也一定要控制自己。

    小方閉著眼楮,全身上下連動都不敢動。

    他希望“陽光”認為他已睡著。

    “陽光”也沒有動,她是不是也希望小方認為她也已睡著?

    清晨,陽光滿地。

    天還沒有亮小方就起來了,用一桶已經結了冰碴子的冷水洗了個冷水浴,沿著小客棧外的山坡上跑了十六八個圈子。

    他回來的時候,“陽光”已收拾好行李。他看著“陽光”笑笑,“陽光”也看著他笑笑,誰也不知道對方昨天晚上睡著了沒有。

    這一夜不管怎麼樣難捱,他們總算已經捱過去了。

    那一對夫妻又恢復了那種又規矩又老實的樣子,害羞的妻子還是低著頭不敢見人。

    小方和“陽光”也不敢去看著她,生怕一看到她就會聯想到昨天晚上的聲音,就會忍不住要笑出來。

    要命的是,他們四個人偏偏被分派到一輛驢車上,車了又小又窄,四個人鼻子對鼻子,眼楮對眼楮,想不看都不行。

    中午吃飯的時候,這對夫妻居然還把他們做的路菜分了一點給小方和“陽光”,除了辣椒炒肉子之外,居然還有一點藏人最喜歡吃的“蔥泥”。

    這種用聖母峰山麓上特產的野蔥、闊葉韭和紅蒜做成的“蔥泥”,對藏邊一帶的人來說,簡直就是無上的珍搓,是絕不肯輕易拿出來待客的。

    這對夫妻好像為了要補償小方和“陽光”昨天晚上損失的睡眠,特地來表示他們的歉意。

    小方卻只希望今天晚上投宿的時候,他們能安安靜靜地睡一宵。

    小方又失望了。

    這一夜他和“陽光”又被分配到他們隔壁,又被整得很慘。

    這對夫妻的精力遠比他們外表看起來旺盛得多。

    如果小方和“陽光”也是對夫妻,這問題很容易就可以解決。

    可惜他們不是。

    他們從未想到這件事竟是他們這一路上最大的煩惱,更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實害羞的女人,一到晚上就變成了個要命的尤物。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小方忽然拿出了三粒骰子,對“陽光”說︰“我們來擲骰子。”

    “擲骰子?”“陽光”問︰“你要跟我賭什麼?”

    “準輸了今天晚上誰就睡到外面的車子上去。”

    輸的當然是小方,他在骰子上做了手腳,他情願睡在車上。

    他睡著了。

    “陽光”卻還是睡不著。

    隔壁的聲音雖然已暫時靜下來,她卻想起了很多事,很多本來不該想的事。

    就在這時候,她听見有人在推門。

    她的心跳立刻加決。

    ——是不是小方回來了?

    不是。

    來的是另外一個人,她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可是只要看見那雙羅圈腿,就知道來的是誰了。

    “陽光”跳起︰“你來干什麼?”

    “來陪你。”花不拉盯著她,眼中露出淫邪的笑意︰“我知道你的老公不中用,特地來陪你。”

    “陽光”抓緊被角。

    “我不要你陪。”她真的很緊張,“你再不走我就要叫了。”

    “你叫,叫誰?叫你的老公?”花不拉獰笑︰“你就算把他叫來又有何用?”

    他伸出一雙鐵條般的手,抓起個茶杯,輕輕一捏,就捏得粉碎。

    “你老公有沒有我這樣的功夫?”花不拉帶著獰笑問。

    “陽光”只有搖頭。

    現在他們只不過是一對平凡的夫妻,當然沒有這樣的功夫。

    她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是花不拉已經一步步走過來,已經快走到她的床頭了。

    “你敢叫,我就塞住你的嘴,你的老公來了,我就把他活活捏死。”

    看來他已經決心不肯放過她了。

    現在她已經不是“藍色的陽光”,現在她只不過是個又黑又丑的女人,花不拉怎麼會偏偏看上了她?

    “陽光”又急又氣又奇怪,花不拉已經縱身撲了過來,一雙大手已經伸出來準備剝她的衣服。

    他沒有抓住她,卻抓住了個包袱。

    “陽光”往床里邊一讓,順手抓起個包袱,用力擲過去。

    她的衣服沒有被抓破,包袱卻被抓破了,一樣東西從包袱里落下,掉在地上。

    花不拉忽然臉上露出種恐懼之極的表情,忽然轉身飛奔出去,就像是忽然見了鬼一樣,頭也不回,立刻就逃得蹤影不見了。

    “陽光”的心還在跳,手腳還是冰冷的。

    ——花不拉為什麼會忽然逃走,他看見了什麼?

    她想不通。

    剛才從包袱里掉下來的東西還在地上,那個包袱是她今天早上親手包起來的,里面絕沒有任何一件可以讓人一看見就怕得要逃走的東西。

    門又被推開了,這次進來的總算不是別人,是小方。

    他睡得並不熟,無論誰都沒法子能在那又冷又硬又透風的車子上睡得很熟的。

    他的耳朵一向很靈。

    看見小方,“陽光”才松了口氣。

    “你看看床下面是不是有樣東西?”她問小方。

    小方只看了一眼,臉色也變了。

    “陽光”更著急,更奇怪︰“你看見了什麼?”

    小方慢慢地俯下身,從床下撿起一樣東西。”

    他撿起來的竟然是一只手。

    金手!

    “這包袱真的是你今天早上親手包好的?”小方問陽光。

    “絕對是。”

    “那時候這只金手在不在這個包袱里面呢?”

    “不在。”陽光說得非常肯定,“絕對不在。”

    “剛才你真的親眼看見它是從包袱里掉下來的?”

    “我看得很清楚。”

    “那麼這只金手怎麼會到你包袱里去的?”

    “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

    這只金手是“富貴神仙”呂三用來聯絡號令群豪的信物,本來是絕不可能在她包袱里出現的。

    但是現在這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偏偏發生了。

    長夜還未過去,隔壁的屋子居然已經安靜了很久。

    小方忽然又問︰“今天有誰踫過這個包袱?”

    “沒有。”陽光的口氣已經沒有剛才那麼肯定了︰“好像沒有。”

    “是好像沒有,還是絕對沒有?”

    “陽光”在猶豫,這問題她實在沒把握確定回答,她只記得這包袱一直都是在她手邊的,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

    ——是“幾乎”,不是“絕對”。

    小方再問︰

    “有沒有人能夠找個機會把這只金手塞到你包袱里去?”

    要在她身旁將這個包袱偷走也許不可能,但是要塞樣東西到她包袱里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陽光”立刻回答︰“有。”她的眼楮忽然發光︰“只有一個人。”

    “誰?”

    “陽光”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就是那個吵得我們整晚睡不著的女人。”

    小方不說話了。

    其實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們一路同車,現在已經可以算是朋友。在車上,那位趙胡氏總是坐在“陽光”旁邊。“陽光”總是忍不住打瞌睡,趙胡氏要偷偷塞樣東西到她包袱里去,絕對不是件困難的事。

    “也許班察巴那根本就沒有騙過呂三,我們的行動早就被發現。”“陽光”道,“所以他早就派人來跟蹤我們。”

    “你認為那對夫婦就是呂三派來的人嗎?”

    “陽光”咬著嘴唇︰“我早就對他們有點疑心了,一個正正經經的良家婦女,明明知道隔壁有人,晚上怎麼會像她那麼鬼叫?”

    她的臉好像已經有點紅了︰“也許她根本就是故意要吵得我們睡不著,讓我們白天沒精神,她才有機會下手。”

    這雖然只不過是她的猜測,可是這種猜測並不是沒有道理。

    唯一不合理的是︰“如果呂三真的已經查出我們的行動,為什麼不索性殺了我們?”

    “因為他還想從我們的身上找出卜鷹的下落,所以只有派人暗中跟蹤,而且絕不能讓我們發現。”

    “如果那對夫妻真是呂三派來暗中跟蹤我們的,為什麼又要把一只金手塞在我們的包袱里?”小方間,“他們這麼做豈非也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陽光”不說話了。

    這一點她也想不通,這件事其中的確有很多矛盾之處。

    隔壁那間屋子本來已經安靜了很久,現在忽然又有了聲音。

    ——男人咳嗽的聲音,女人嘆氣的聲音,有人起床的聲音,開門的聲音,拖著鞋子在地上走動的聲音。

    那對夫妻中無疑有個人起床開門走了出去。

    三更半夜,出去干什麼?

    小方把聲音壓得比剛才更低︰

    “我去看看。”

    “我也去。”“陽光”一下子就從床上跳起來︰“這次你可不能再把我一個人留在屋里。”

    剛才的腳步聲好像是往廚房那邊去的,現在廚房里已經應該沒有人了。

    可是大灶里還留著火種,灶上還溫著一鍋水。

    小方和“陽光”悄悄地跟過去,果然看見有個人在廚房里。

    所有的燈光都已熄滅,這種最廉價的小客棧,是絕不肯浪費一,點燈油的,更不會有巡夜的人。

    可是天上還有星光,灶里仍有余光,他們還可以看得見這個人就是那位趙胡氏。

    趙胡氏正在舀水,把大鍋里的熱水,一勺一勺舀入一個木桶里。

    她身上雖然披著她丈夫的大棉袍,看起來卻還是像很冷的樣了,好像除了這件棉袍之外,她身上就連一寸布都沒有了。

    小方的心跳忽然加快,因為他已經證實了這一點。

    棉袍下面果然是空的。

    她剛把滿滿的一勺水舀起來,忽然一個不小心,把木勺里的水打翻了,濺在棉袍上。她趕緊放下木勺,提起棉袍來抖水,于是她棉袍下面赤裸得就像是初生嬰兒一樣的身體就露了出來。

    她的身子看來當然絕不是個初生的嬰兒,她的皮膚雪白,腰肢縴細,雙腿修長結實。小方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卻從未見過如此誘人的胴體。

    在這一瞬間,他的心幾乎要從腔子里跳出來。

    幸好這時候趙胡氏已經打好了水,提著水桶走了。小方和“陽光”躲在牆角後,看著她走遠,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陽光”忽然問他道︰“你看見了沒有?”

    “看見了什麼?”小方故意裝糊涂。

    “陽光”忍不住要笑︰“你自己該知道看見了什麼,你看得比我清楚得多。”

    踫到這種事時,男人的眼楮總是要比女人尖得多。

    小方只有承認。“陽光”笑了笑︰

    “你當然也看過她的臉和手?”

    “嗯。”

    “你看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像什麼?”

    “像橘子皮。”小方形容得雖然不太好,可是也不算太離譜。

    “她身上的皮膚呢?”陽光反問。

    她知道小方大概是不肯回答這問題的,所以自己接著說︰“她身上的皮膚簡就像是緞子,像羊奶,我從來也沒有看過皮膚像她這麼好的女人。”

    這一點小方也不能不承認。

    可是一個女人身上和臉上的皮膚是絕不應該有這麼大差別的。

    “你有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沒有,除非……”

    “陽光”替小方接下去說︰“除非她也跟我一樣,也用一種像‘光陰樹汁’那樣的藥物,把自己的臉和手都改變了!”

    這無疑是唯一的一種合理解釋。

    這對夫妻易容改扮,參加這商隊,當然是為了要跟蹤小方和“陽光”。

    就算這件事之中還有些無法解釋的事,這一點也是毫無疑問的了。

    “陽光”又問小方︰“現在我們應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小方沉吟,“看樣子我們好像只有裝糊涂,只有等。

    “等什麼?”

    “等著看他們的動靜,等他們自己先沉不住氣,等機會出手。”

    這無疑也是他們唯一的法子。

    因為他們不能走。

    他們的行蹤既然已敗露,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

    只可惜等的滋味實在很不好受。

    第二天還是和前一天一樣,太陽還是從東方升起,隊伍還是很早就啟程。

    不同的是,每天早上都要高踞在馬鞍上將隊伍巡視一遍的花不拉,今天卻因為“身體不適”而沒有露面,代替他領隊的當然是“大煙袋”。

    小方和“陽光”還是和趙群夫妻同車,丈夫還是那麼規矩老實,妻子還是那麼靦腆害羞,總是不敢抬起頭來見人。

    “陽光”和小方也裝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事都不知道一。樣。

    小方甚至連看都不敢再去多看那位趙胡氏,因為只要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會想到昨天晚上在那昏黯的廚房里,閃動的灶火前的那一幕,就忍不住會想到那縴細的腰肢、雪白修長的腿。

    那種幽秘邪艷,充滿了情欲挑逗的景象,叫一個男人不去想它,無疑是非常困難的。

    幸好等到中午打尖過後,“大煙袋”就要他們換到另外一輛車子上去了。車行的次序,好像也有了很大的調動。

    每輛車上還是坐四個人,這次來跟小方同車的是一對父子,父親蒼老疲倦,兒子臉上也有病容,父子兩人都同樣沉默。

    小方看看“陽光”,“陽光”看看小方,兩個人心里都明白,要想平平安安走完這一天的路,已經不太容易了。

    午時過後隊伍就進入山區。

    山路彎曲險峻,起伏的山丘連綿不絕的向遠方伸展,最後才消失在天邊的艷紅與金黃里。接近路邊的山腳下,布滿巨大的黑色岩石,一座巍峨的黑色大山,就像是神話中的大鵬般凌空俯視著人群,給人一種無法形容的巨大壓力。

    小方和“陽光”坐得更近了些。

    如果有人要在半路伏擊,將他們擊殺在路途中,這里無疑是最好的地點。

    他們不想在搏擊中失敗,他們的身子靠得很緊,心里都已有了準備。

    就在這時,他們听見了“格”的一聲響,看見了一個車輪向前飛滾出去,撞上了路旁的黑色岩石,撞得粉碎。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小方已拉著“陽光”躍出了車廂。

    拉車的馬還在驚嘶掙扎,車輪還在不停滾動,卻已經只剩下三個車輪了。

    左面的後輪車軸已斷,前面的車馬隊伍已不見蹤影。

    群山後的艷紅與金黃已漸漸變為一種雖然更艷麗、卻顯得無限悲滄的暗赤色。

    黃昏已將至,黑夜已將臨。

    那父子兩個人居然還留在車廂里,也不知是不是已經暈了過去,還是想留在車廂里等著對他們伏擊。

    “陽光”說︰“你去看看,看看是怎麼回事?”

    小方沒有去看車廂里的人,只去看了看那根突然折斷的車軸。

    車軸斷得很整齊,只要略有經驗的人,都可以看出已經先被人鋸斷了一半。

    小方當然也看得出來。

    “來了。”他長長吐出口氣︰“總算來了。”

    “是他們?”

    “是。”

    “陽光”也長長吐出口氣︰“不管怎麼樣,他們總算沒有讓我們等得太久。”

    車廂里的父子兩個人還是全無動靜,就算他們是想等機會在車廂中暗算伏擊,現在也應該是時候了。

    小方冷笑道︰“兩位為什麼還不出來?”

    他輕踢車門一下︰“兩位為什麼還不出手?”

    車廂中仍然沒有反應,險峻曲折的山路兩端也仍然不見人影。

    小方忽然踢起一腳,踢碎了用木條草席搭起的簡陋車廂。

    那父子兩個人當然還在里面,兩個人手里都握著用黃銅打成的機簧暗器筒。

    奇怪的是,筒中的暗器並沒有發出來,父子兩人的身子竟已僵硬,臉色已發黑,四只眼楮凸出如死魚,眼里充滿驚嚇恐懼。

    這兩人果然是對方特地埋伏在車里等著對付他們的殺手,等著在車身傾覆的那一瞬間出手。

    那時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可是現在兩個人都已經死了,就在他們準備出手時就已經死了。

    他們是怎麼死的?

    這問題唯一的答案是——

    “陽光”已經看出了他們的陰謀,所以先發制人,先下了毒手。

    小方看著“陽光”,輕輕嘆了口氣。

    “你真行。”他說,“你出手實在比我想像中快得多。”

    “你說什麼?”陽光好像不懂。

    “我本來以為你不會那麼快出手的。”

    小方道︰“因為我們還不能證明他們真的是對方的人,萬一殺錯了人怎麼辦?”

    “陽光”看著他,顯得很吃驚︰“你以為是我殺了他們?”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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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01:55
第二十二章 兒須成名‧酒須醉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陽光”說,“我本來還以為是你。”

    小方更吃驚。

    他自己當然知道這兩個人絕不是死在他的手里的。

    “陽光”又問︰“不是你?”

    “不是。”

    “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究竟是誰呢?”

    這問題就不是他們所能答復的了。

    死人的臉色已發黑,看來好像是中了毒——誰下的毒?什麼時候下的毒?為什麼要毒死他們?是不是為了幫小方和“陽光”解除這一次危機?這隊伍里怎麼會有他們的幫手?

    這些問題,當然也不是他們所能答復的。

    小方和“陽光”正在驚異,路旁的黑石後己出現了四五十個人。

    四五十個帶著箭的人。

    各式各樣的人,有漢人,有藏人,有苗人,帶著各式各樣的箭,有長弓大箭,有機簧硬彎,還有苗人獵獸用的吹箭。

    誰也沒法子一眼就能將這些箭的種類分辨出來,但是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每種箭都能制人死命!

    這里是山路最險的一環,如果有人一聲令下,亂箭齊發,縱然是卜鷹那樣的絕頂高手,也很難闖得過去。

    小方的心往下沉。

    他看得出這一點,這一次他和“陽光”的機會實在不大。

    四山沉寂,黑石無聲,箭無聲,人也無聲,他們好像也在等,等什麼?

    這問題的答案小方很快就知道了。

    ——他們是在等花不拉。

    小方已經看見了花不拉。

    花不拉高踞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用那雙充滿譏消的眼楮冷冷地看著他們——就像是一只貓看著爪下的鼠。

    他也知道這次他們是絕對逃不了的。

    小方苦笑。

    他從未想到花不拉也是呂三屬下的人,班察巴那做事一向精密謹慎,怎麼會在還沒有查出這個人的身份時,就把他們送到他的隊伍去?

    花不拉忽然開口︰“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沒有了。”

    “那麼你們就不如乖乖地跟我回家去吧。”

    “回家?”小方忍不住問,“回誰的家?”

    “當然是你們自己的家。”

    花不拉得意地笑︰“現在你們總算知道,出外寸步難,還是回家的好。”

    小方更驚訝。

    他根本听不懂花不拉在說什麼,他們現在根本已經沒有家。

    小方不懂,“陽光”也不懂。兩個人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有時“沉默”就是“默認”,就是“答應”,所以花不拉笑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不听話的,只不過我這人做事一向特別小心,對你們有一點不太放心。”

    花不拉故意想了想,才接著道︰“如果你們肯先用繩子把自己的手腳綁起來,打上三個死結,那我就放心了。”

    他又強調︰“一定要打死結。我的眼楮特別好,你們瞞不過我的。”

    “然後呢?”小方故意問。

    “然後我當然就會好好地送你們回家去。”

    花不拉忽然沉下臉︰“如果我數到‘三’字你們還不動手,我就只好把你們的死尸送回去了。”

    花不拉真的立刻就開始在數。

    他雖然板著臉,眼里卻充滿了那種殘酷而譏消的笑容。

    小方看得出他並不是真的想要他們自己動手,更不是真的想把他們好好地送走。

    ,他這麼樣說,只不過是要對某一個人作某種交代而已。

    其實他心里真正希望的是看著亂箭齊發、血肉橫飛,看著一根根各式各樣的弩箭打進他們的面目血肉骨節里,再把他們的死尸送回去。

    他數得很慢,因為他知道他們絕不肯自己把自己的手腳綁起來的。

    只數到“二”字,只听“格”的一聲響,已經有一排彎箭射了出來。

    一排連環腎,三枝箭同時發出,打的竟不是“陽光”和小方。

    “叮”的一聲,三枝箭同時打在對面的岩石上,火星四濺。

    一個人忽然從半空中落下,跌在山路上,頭顱被摔得粉碎,卻沒有慘呼聲發出,因為他跌下來之前就已經死了。

    怪呼聲是在跌下之後發出來的,是別人發出來的。

    岩石上忽然閃起了一道雪亮的劍光。

    劍光飛動如閃電,怪呼聲連綿不絕,埋伏在岩石上的箭手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陽光”失聲而呼︰“班察巴那!”

    來救他們的當然是班察巴那,除了班察巴那還有誰?

    花不拉臉色慘變,小方已如疾風般撲上去,花不拉大喝一聲,用巨斧般的大手,抽出一條沉重的鐵鞭,挾帶勁風揮下。

    小方只有暫時後退閃避。花不拉掌中鐵鞭連環飛舞後,不但佔盡地利,也搶了先機。

    岩石上的箭手還沒有死光,還有弩箭射出,。‘陽光”好像中了一箭。

    小方第四次往上撲時,花不拉手里飛舞的鐵鞭忽然垂下,就像條死蛇般垂下。

    花不拉的臉色忽然扭曲,發亮的眼楮忽然變成死灰色,也像是條毒蛇忽然被人斬斷了七寸。

    他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膛,死灰色的眼楮里充滿恐懼驚訝。

    小方也在看著他的胸膛,眼中也充滿驚訝,因為他的胸膛里竟忽然有樣東西穿了出來。

    一樣發亮的東西,一截發亮的劍尖。

    一柄劍從他背後刺入,前胸穿出,一劍穿透了他的心髒。

    劍尖還在滴血時就已抽出。

    花不拉倒下。

    一個人站在花不拉身後,手里提著一柄劍,就是剛才在片刻間刺殺數十箭手的劍,也就是一劍穿透花不拉心髒的劍。

    這個人竟不是班察巴那!他手里提著劍,竟赫然是小方的“魔眼”。

    這個人是誰?

    除了班察巴那外,還有誰會來救小方和,“陽光”?

    他手里怎麼會有小方的“魔眼”。

    卜鷹?

    是不是卜鷹終于出現了?

    還沒有看清這個人的臉時,小方的確這麼樣想過,這想法使他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

    可惜他又想錯了。

    這個人既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鷹,而是個他從未想到會來救他們的人。

    這個人赫然竟是趙群,那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連付出二十五兩銀子時一雙手都會緊張得發抖的人。

    現在他的手卻比磐石還穩定。

    他的手里握著劍,握著的是小方的“魔眼”。

    “魔眼”在閃動著神秘而妖異的寒光,他的眼楮里也在閃著光。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規矩老實的人了,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甚至比“魔眼”的劍氣更可怕。

    “你究竟是誰?”小方問。

    “是個殺人的人,也是個救人的人。”

    趙群道︰“殺的是別人,救的是你。”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因為他們要殺的並不是你。”趙群道,“因為你本來就不該死的”

    小方又問︰“他們要殺的是誰?”

    “是我。”

    趙群的回答令人不能不驚訝,“他們本來要殺的人就是我。”

    小方怔住。

    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趙群已轉過身。

    “你跟我來。”

    他說,“我帶你喝酒去,我知道附近有個地方的酒很不錯。”

    小方雖然也覺得很需要喝一杯︰“但是現在好像還不到應該喝酒的時候。”

    “現在已經到時候了。”

    “為什麼?”

    “因為你有話要問我,我也有話要說。”

    趙群道︰“但是我有很多話都要等到喝了酒之後才能說得出。”

    轉過前面的山坳,谷地里有個小小的山村。山民淳樸溫厚,可是他們用麥桿釀的酒喝到嘴里時卻像是一團烈火。

    他們喝酒的地方並不是牧童可以遙指的杏花村,只不過是個貧苦的樵戶人家而已,如果有過路的旅人來買酒喝,他們的孩子在過年時就可以穿上條新棉褲了。

    主人用一雙生滿老繭的手捧出個瓦罐,用小方听不懂的語言對趙群說了些話,就帶著妻兒走了,將三間小小的石屋留給他們的貴客。

    小方忍不住問︰“剛才,他在說些什麼?”

    “他說這種酒叫‘斧頭’,只有男子漢才能喝。”

    趙群微笑道︰“他說他看得出我們是男子漢,所以才拿這種酒給我們喝。”

    他帶著笑間小方︰“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嗎?”

    小方明白︰“他這麼說,大概是希望我們付錢時也像個男子漢。”

    屋子的四壁都是用石塊砌成的,一個很大很大的石頭火爐上燒著一鍋兔肉,一大塊木柴正燒得劈拍發響,屋子里充滿了肉香和松香。

    女人不在這間屋子里。

    “陽光”中了箭,中箭的地方是在男人不能看見的地方。

    趙胡氏帶她到後面一間小屋里,用男人喝的烈酒替她洗滌傷口,疼得她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但是她並沒有漏掉外面那問屋里的男人們說的每一句話。

    三碗“斧頭”下肚,酒意已沖上了頭頂。

    先開口的是小方,他問趙群︰“你說他們本來要殺的是你?”

    “是。”

    “你知道他們是誰?”

    “有些是呂三的人。”

    趙群立刻回答,“花不拉也收了呂三的銀子,所以今天一早就去報訊,帶了呂三的人來。”

    “來殺你?”小方問,“為什麼要來救我?”

    趙群回答得非常輕松,無論誰喝了這種酒之後說話都不會再有顧忌。

    “因為我本來也是他的人,而且是他非常信任的一個人。”

    趙群道︰“但是我卻帶著他最寵愛的一個女人私奔了。”

    小方終于漸漸明白。

    “一個女人”,當然就是趙胡氏,她本來就是個少見的尤物,小方隨時都可以想出很多呂三為什麼舍不得放她走的理由來。

    趙群肯不顧一切冒險帶她私奔,理由也同樣充分,小方相信有很多男人都會為她這麼做的。

    何況他們本來就比較相配,至少比她跟呂三相配得多。

    這一點小方可以原諒他們。

    趙群看著他,眼中卻有歉意︰“我本來並不想連累你們的。”

    他說得很誠懇︰“但是我知道呂三已經買通花不拉,已經懷疑我們很可能混在這個商隊里。”

    “所以你就故意將那只金手塞進我們的包袱里,讓花不拉懷疑我們。”

    趙群道︰“可是我並不是想害你。”

    “不是。”

    “我這麼做,只不過想轉移他們的目標,讓他們集中力量對付你們。”

    趙群道︰“這樣我才有比較好的機會出手。”

    這一點小方也不能不承認,趙群這種做法的確很聰明。

    趙群又解釋︰“從一開始我就不想你們受害,所以我們才會替你殺了錢通和錢明。”

    “錢通?錢明?”

    小方問︰“他們就是今天下午跟我們同車的那對父子?”

    “是的。”

    趙群又道︰“他們都是三寶堂屬下的人,父子兩人都精通于暗器,而且是毒藥暗器,所以,我們也用同樣的方法對付他們。”

    “同樣方法?”

    小方問,“下毒?”

    “以牙還牙,以毒攻毒。”

    趙群說道︰“就因為他們是這種人,所以甦甦才出手。”

    “甦甦”當然就是趙胡氏,小方從未想到下毒的竟是她。

    能夠讓兩個精于毒藥暗器的老江湖,在不知不覺間中毒而死,那絕不是件容易事。”

    “她是什麼時候下的毒?”

    小方又問︰“用的是什麼法子?”

    “就是在中午我們跟他們換車的時候。”

    趙群道︰“我們也分了一點路菜給他們,看著他們吃了下去。”

    他微笑︰“我們所準備的路菜有很多種。”

    毒就在路菜里,錢通父子在中午時就已吃了有毒的路菜,直到黃昏前毒性才發作。

    “她早已算好了他們一定要等到入山之後才出手,所以也早就算好毒性發作的時刻。”

    小方忍不住輕輕嘆息道︰“她算得真準。”

    “在這方面,她的確可以算是高手。”

    趙群的聲音里充滿驕傲,“其實無論在哪一方面她都可以算是高手。”

    他在為他的女人驕傲,她也的確是個值得別人為她驕傲的女人。

    可是一個男人有了這麼樣一個女人,是不是真的幸福?

    小方希望他們能得到幸福。

    這世界上悲慘的事已夠多,何況他們都是很善良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仍不願別人受到傷害。

    小方很想問他們知不知道他是誰?

    他沒有間。

    他的“魔眼”就懸掛在趙群腰畔,他也沒有問趙群是從哪里得來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多年前他得到這柄劍時,他也像其他學劍的少年一樣,將這柄劍看得比初戀的情人更珍貴,甚至還想在劍柄上刻字為銘︰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可是現在他的心情已變了,已漸漸發現,生命中還有許許多多更重要的事,遠比一柄劍更值得珍惜。

    他已不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也已不再有“相逢先問有仇無”的豪情。

    他只希望能找到卜鷹,只希望能做一個恩仇了了,問心無愧的平凡人。

    他的鬢邊雖然還沒有白發,可是心境已微迫中年了。

    趙群的眼中已有酒意,卻還是一直都在眼光的的地盯著小方︰“我知道你本來的名字一定不是苗昌,就好像你一定也知道我本來絕不叫趙群。”

    他說︰“可是我一直沒有問你是誰。”

    “我也沒有問。”

    小方淡淡他說︰“我們天涯淪落,萍水相逢,到明日就要各分東西,彼此又何必知道得大多。”

    “這是不是因為你心里也有很多不願別人知道的隱痛和秘密?”

    小方拒絕回答這問題。

    趙群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你說的不錯,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嘆息著道︰“只可惜我已隱約有一點知道了。”

    “哦?”

    “他們在那山道上對你突襲、逼著要你回家去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想到他們是找錯人了。”

    趙群問︰“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

    他替小方回答了這問題︰“你不說,只因為你也是他們要找的人。”

    小方沉默。

    杯中仍有酒,趙群喝干了杯中酒,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拔劍。

    劍光森寒,那一只“魔眼”仿佛不停地在眨動,仿佛已認出了它的舊主人。

    趙群輕撫劍鋒。

    “你也練劍。”

    他凝視著掌中劍,“你應該看得出這是柄好劍。”

    “是好劍。”

    “不但是好劍,而且是名劍。”

    趙群道,“它的名字叫‘魔眼’。”

    “哦?”

    “這柄劍本來不是我的,五天前還不是。”

    趙群忽又抬頭,盯著小方︰“你為什麼不問我,這柄劍是怎麼得來的?”

    小方就問︰“這柄劍是怎麼得來的?”

    “是從一個死人身上得來的。”

    趙群道︰“那個死人就是劍的舊主,姓方,是呂三的死敵,我也是呂三派去圍捕他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他慢慢地接著道︰“那時我已跟甦甦商議好,乘那次行動的機會,脫離呂三,所以我就帶走了這柄劍。”

    小方靜靜地听著,完全沒有反應,這件事好像跟他全無關系。

    趙群卻還是盯著他,一雙本來已有血絲的醉眼仿佛忽然變得很清醒,忽然問小方︰“你想不想要我把這柄劍還給你?”

    “還給我?”

    小方反問︰“為什麼要還給我?”

    “因為我知道這柄劍的舊主人小方還沒有死。”

    趙群道︰“跌死在危崖下的那個人並不是小方。”

    “哦?”

    “因為那個人的手上並沒有練過劍的痕跡。”

    趙群道︰“不但我看出一這了點,別人也看出來了。”

    “哦?”

    趙群忽然揮劍,用劍鋒逼住小方的咽喉,一字字道︰“你就是小方,我知道你一定就是小方!”J

    劍鋒就在喉結前一寸,劍氣刺人毛孔如尖針。

    小方卻還是沒有反應。

    他臉上的肌膚已被“光陰”侵蝕,本來就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但是他連眼楮都沒有眨。

    趙群忽然大笑︰“果然是好漢!”

    他的手腕一翻,劍鋒回轉,“嗆”的一聲,劍已入鞘。

    然後他就從腰畔摘下了這柄利劍的鞘,用雙手送到小方面前︰“不管你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我都把這柄劍送給你。”

    “為什麼?”小方終于問。

    “因為你是條好漢。”

    趙群道︰“只有你這樣的英雄好漢,才配用這把劍。”

    他的態度真誠坦率,他是真心要把這柄劍送給小方,小方卻沒有伸手去接。

    雖然他已經被這個人的義氣所感動,卻還是不肯伸手。

    “不管我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都不能要你這柄劍。”

    “為什麼?”

    小方的理由很絕︰

    “因為我若是小方,我一定會把這柄劍送給你的,就算你還給了我,我也一樣會送給你。”

    他說︰“我們又何必送來送去?”

    “你若不是小方呢?”

    小方笑了笑︰“我若不是小方,我憑什麼要你送我這麼樣一柄利器?”

    趙群也笑了︰“你真是個怪人,怪得要命。”

    他放下掌中劍,舉起杯中酒︰“我敬你。”

    小方還沒有舉杯,臉色突然變了。

    剛才劍鋒已在他咽喉,他連眼都沒有眨。

    可是現在他連那張已被“光陰”侵蝕的臉都已扭曲變形,就好像有一柄雖然看不見,卻比“魔眼”更鋒利的利劍,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刺入他的心髒里。

    因為他忽然听見了一陣歌聲,一陣他已不知听過多少遍的歌聲︰

    ——兒須成名,

    酒須醉。

    酒後傾訴,

    是心言。

    歌聲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男子漢的悲愴,卻又充滿了令人血脈噴張的豪氣,在這遠離紅塵的山村里,在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听來是什麼滋味?

    小方忽然拋下酒杯躍起,箭一般沖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不管他在干什麼,只要他听見這歌聲,他都會拋開一切沖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塊砌成的,形狀古樸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戶,燈火都已熄滅,遠處的山坡上,卻仿佛有火光在閃動。

    歌聲就是從那邊山坡上傳來的。

    山坡上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著一堆火,干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啪發響,配合著悲倫的歌聲,就好像是一個人心碎時的聲立曰。

    一個人獨坐在火堆旁,手里的羊皮袋酒已將空,歌聲也漸漸消沉。

    看見這堆火,看見這個人,小方的心也變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猶未醉,酒已將盡,漫漫長夜,如何度過?

    小方已有多年未曾流淚,在這一瞬間,他眼中的熱淚卻已幾乎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陽光”也追上來,緊握住他的手。

    “是他?”她的聲音在顫抖,“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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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05:12
第二十三章 找的不是你

    歌聲忽然停頓。

    火堆旁的歌者忽然用與歌聲同樣悲槍的聲音說︰“不是他,是我。”

    歌者已回過頭,閃動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尖削的臉,尖削的眼,臉上布滿歲月風霜和痛苦經驗留下的痕跡,眼中也充滿痛苦︰

    “你們要找的是他,不是我。”

    小方的心沉了下去。

    同樣悲槍的歌聲,卻不是同樣的人,不是卜鷹,不是。

    “你知道我們要找的是他不是你?”

    “陽光”大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知道。”

    “你也知道他是誰?”

    歌者慢慢地點了點頭,喝干了羊皮袋的酒。

    “我知道。”他說,“我當然知道他是誰,我到這里來,就是他要我來的。”

    “陽光”眼中又有了光,心里又有了希望︰“他要你來干什麼?”

    歌者沒有回答這問題,卻從貼身的衣袋里取出個小小的錦囊。

    錦囊上繡的是一只鷹,用金色的絲繡在藍色的緞子上。

    錦囊里裝的是一粒明珠。

    歌者反間“陽光”︰“你還記不記得這是什麼?”

    “陽光”當然記得。

    縱然滄海已枯、大地已沉、日月無光,她也絕不會忘記。

    這錦囊就是她親手縫成的,就是她和卜鷹訂親時的文定之禮,現在怎麼會到了別人手里?”

    歌者告訴“陽光”

    “這是他交給我的。”他說︰“親手交給我的。”

    “他為什麼要交給你?”

    “因為他要我替他把這樣東西還給你。”

    歌者的聲音中也帶著痛苦,“他說他本來應該親手還給你的,但是他已不願再見你。”

    “陽光”慢慢地伸出手,接過錦囊和明珠。

    她的手在抖,抖的可怕,抖得連小小一個錦囊都拿不住了。

    錦囊掉下去,明珠也掉了下去,掉入火堆里。

    火堆里立刻閃起了一陣淡藍色的火焰,錦囊和明珠都已化作了無情的火焰。

    “陽光”已倒了下去。

    小方扶起了她,厲聲問歌者︰“他說他不願見她,真是他說的?”

    “他還說了另外一句話。”

    “什麼話?”小方問。

    “他說他也不願再見你,”

    歌者冷冷地回答,“你已經不是他的朋友,從此以後,他和你們之間已完全沒有關系。”

    小方嘶聲問︰“為什麼?”

    “你自己應該知道為什麼?”

    歌者冷笑反問︰“你自己願不願意跟一個天天抱住你妻子睡覺的人交朋友?”

    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針、一把刀、一條鞭子,就像是一柄密布狼牙的鋼鋸。

    “陽光”跳起來︰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跳過去,用力揪住歌者的衣襟︰“一定是你殺了他,再用這種話來欺騙我。”

    歌者冷冷地看著她︰

    “我為什麼要騙你?如果不是他告訴我的,你們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陽光”雖然並不能辯,卻還是不肯放過這個人。

    “不管怎麼樣,我一定要听他自己親口告訴我,我才相信。”

    她的聲音也已嘶啞︰“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一定要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歌者說。

    他居然這麼痛快就答應了,小方和“陽光”反而很驚奇。

    但是他又接著說︰“雖然不能告訴你他在什麼地方,但我卻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歌者的目光遙望遠方,眼里帶著種沒有人能了解的表情。

    “十三年前,我就已經應該死了,死得很慘。”

    他說︰“我還沒有死,只因為卜鷹救了我,不但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的名聲。”

    在某些人眼中看來,名聲有時遠比生命更可貴、更重要。

    這個神秘的歌者就是這種人。

    “所以我這條命已經是他的。”

    歌者說︰“所以我隨時都可以為他死。”

    他忽然笑了笑,現在絕對不是應該笑的時候,他卻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們一定會逼我說出他的下落,除了你們之外,一定還有很多人會逼我,幸好我也已經有法子讓你們逼不出來。”

    小方忽然大喊︰“我相信你的話,我絕不逼你!”

    歌者又對小方笑了笑,這個笑容就一直留在他臉上了,永遠都留在他臉上了。

    因為他的臉已突然僵硬,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已僵硬。

    因為他的袖中藏著一把刀,一把又薄又利的短刀。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已經把這柄刀刺入了他自己的心髒!

    天色已漸漸亮了,寒山在淡淡的曙色中看來、就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小方站在山坡上,遙望著曙色中的寒山,臉色也像是山色一樣。

    是趙群約他到這里來的。

    歌者的尸體已埋葬,“陽光”的創口崩裂,甦甦就留在屋里陪她。

    不知名的歌者,沒有碑的墳墓,卻已足夠令人永難忘懷。

    趙群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知道卜鷹這個人,我見過他一次。”

    “哦?”

    “千古艱難唯一死,要一個人心甘情願地為另一個人去死,絕不是件容易事。”

    趙群嘆息︰“卜鷹的確不愧為人杰。”

    他側過臉,凝視小方︰“但是不管多麼了不起的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哦?”

    “我知道這次他一‧定冤枉了你。”

    趙群道,“我看得出你跟那位姑娘都絕不是他說的那種人。”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他沒有錯,錯的是你。”

    “是我?”

    趙群反問道︰“我錯在哪里?”

    “錯在你根本不了解他。”

    小方黯然道,“這世界上本來就很少有人能了解他的。”

    “你好象一點都不恨他?”

    “我恨他?我為什麼要恨他?…

    小方問︰“難道你真的以為他是在懷疑我?”

    “難道他不是葉

    “當然不是。”

    小方道︰“他這麼樣做,只不過因為不願再連累我們,所以才故意刺傷我們,要我們永遠不想再見他。”

    他遙望遠方,眼中充滿尊敬感激︰“他這麼做,只不過要我們自由自在地去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趙群又沉默了很久,才長長嘆息︰

    “你確實了解他,一個人能有你這麼一個知已朋友,已經可以死而無憾了。”

    他忽然握住小方的手說︰“有些事我本來不想對你說的,可是現在也不能不說了。”

    “什麼事?”小方問。

    “是個秘密,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趙群道︰“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我也永遠不會告訴你。”

    他的態度誠懇而嚴肅︰“我保證你听到之後一定會大吃一驚。”

    這個秘密無疑是個很驚人的秘密。如果小方知道這個秘密跟他的關系有多麼密切、對他的影響有多麼大,就算要他用刀子去逼趙群說出來,他也會去做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不過淡淡地問︰“現在你是不是一定要說?我是不是一定要听?”

    “是。”

    “那麼你說,我听。”

    他還沒有听到這個秘密,就听見了一聲驚呼,呼聲中充滿了驚怖與恐懼。

    也許是因為“斧頭”這種酒,也許是因為山居的女人大多健康強壯美麗,也許是因為辛辣的食物總是使人性欲旺盛,也許是因為現在已到了冬季。

    也許是因為其他某種外人無法了解的原因——

    這山村中的居民起身並不早。

    所以現在居然天已亮了,這山村卻還在沉睡中,每一棟灰石屋子里都是靜悄悄的,所以這一聲驚呼听來更刺耳。

    小方听不出這是誰的聲音,可是趙群听出來了。

    他立刻也失聲驚呼︰“甦甦!”

    一個美麗的女人,一個像甦甦那樣的尤物,無論在什麼地方,都隨時可能會遭遇到不幸和暴力。

    趙群的身子躍起,向山下撲了過去。

    小方緊隨著他。

    現在他們已經是共過患難的朋友,現在“陽光”正和甦甦在一起。

    令人想不到的是,等到他們趕回那石屋時,“陽光”並沒有跟甦甦在一起。

    “陽光”已經不見了。

    甦甦在哭,縮在一個角落里失聲痛哭。

    她的衣裳已經撕裂,她那豐滿的胸、縴細的腰、修長結實的腿緞子般光滑柔潤的皮膚,從被撕裂的衣衫中露了出來。

    趙群看見她,第一句話問的是︰“什麼事?誰欺負了你?”

    小方第一句問的卻是︰“‘陽光’呢?”

    這兩句話是同時問出來的,甦甦都沒有回答。

    她全身都在顫抖,抖得就像是寒風中一片將落未落的葉子。

    直到趙群用一床被單包住她,將剩下的半碗‘斧頭’灌她喝下去之後,她才能開口。

    她只說了兩句話,同樣的三個字。

    “五個人。”她說,“五個人。”

    小方明白她的意思——

    這里有五個人來過,對她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是五個什麼樣的人?

    ——“陽光”呢?

    不管這五個人是什麼樣的人都已不重要,因為他們已經走了。

    最重要的一點是︰“‘陽光,是不是被他們帶走的?”

    甦甦點頭,流著淚點頭。

    “他們是往哪里走的?”

    甦甦搖頭,流著淚搖頭,她也不知道他們是往哪里走的。

    趙群低叱︰“追!”

    當然要追,不管怎麼樣都要去追,就算要追下地獄、追上刀山迫入油鍋,也一樣要去追。

    可是往哪里去追呢?

    “我們分頭去追。”

    趙群道︰“你往東追,我往西。”

    他交給小方一支旗花火炮︰“誰找到了,就可以此為訊。”

    這不能算是一個好法子,卻是唯一的法子。

    沒有痕跡,沒有線索,沒有目擊者。

    天色又漸漸暗了,暗淡的天空中,沒有出現過閃亮的旗花,甚至連趙群都沒有消息了。

    小方沒有找到“陽光”,也沒有找到那五個人。

    他已經找了一天,沒有吃過一點東西,沒有喝過一滴水。

    他的嘴唇已干裂,鞋底已被尖石刺穿,小腿肚上每一塊肌肉都在刺痛。

    可是他還在找。

    就好像月宮中的吳剛在砍那棵永遠砍不倒的桂樹一樣,雖然明知找不到,也要找下去,直到倒下去為止。

    砍不倒的樹,找不到的人,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山村中已亮起了燈火。

    從小方現在站著的地方看下去,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他們昨夜留宿的那樵夫的石屋,在他看得見的兩扇窗戶里,現在也已有燈光透出。

    ——趙群是不是已經回去了,有沒有找到什麼線索?

    小方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沖過去,距離石屋還有凡十丈時,就听見了石屋里傳出的聲音。

    一種無論誰只要听見過一次就永難忘記的聲音。

    一種混合著哭、笑、喘息、呻吟的聲音,充滿了邪惡與激情。

    一種就算是最冷靜的人听見也會忍不住要血脈噴張的聲音。

    小方沖過去,一腳踢開了門。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怒火卻沖上了頭頂——這簡樸的石屋已經變成了地獄。

    甦甦正在地獄中受著煎熬。

    一條野獸般的壯漢,按住她的身子,騎在她的身上,扳開她的嘴,將滿滿一袋酒往她嘴里灌。

    鮮血般的酒汁流遍了她潔白無暇的嗣體。

    這野獸般的壯漢看見小方時,小方已腎箭般竄過去,揮掌猛切他的後頸。

    這是絕對致命的一擊,憤怒使得小方使出了全力。

    直到這壯漢忽然像只空麻袋般倒下去時,他的憤怒猶未平息。

    直到他提起這壯漢的腳,用力拋出去,用力關上門,他才想起自己應該留下這個人一條命的。

    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那五個人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線索。

    可是現在這條線索已和這個人的頸子一起被打斷了。

    造成錯誤的原因有很多種,憤怒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種。

    現在錯誤已造成,已經永遠無法換回了。

    窗子是開著的,屋子里充滿了酒氣。

    不是“斧頭”那種辛辣的氣味,卻有點像是胭脂的味道。

    甦甦還躺在那張鋪著獸皮的石床上。

    她是赤裸的。

    她的整個人都已完全虛脫,眼白上翻,嘴里流著白沫,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顫抖,緞子般光滑柔軟的皮膚每一寸都起了戰栗。

    她不是“陽光”,不是小方的女人,也不是小方的朋友。

    可是看見她這樣子,小方的心也同樣在刺痛。

    在這一瞬間,他忘了她是女人,忘了她是赤裸的。

    在這一瞬間,在小方心目中,她只不過是個受盡摧殘折磨的可憐人……

    屋里有一盆水,一條毛巾。

    小方用毛巾溫水,輕拭她的臉,她臉上的皺紋與黑疤忽然奇跡般消褪了,露出了一張任何男人看見都無法不動心的臉。

    就在這時候,她喉嚨里忽然發出種奇異而銷魂的呻吟。

    她的身子也開始扭動,縴細的腰在扭動,修長結實的腿也開始扭動。

    能忍受這種扭動的男人絕對不多,幸好小方是少數幾個人中的一個。

    他盡量不去看她。

    他準備找樣東西蓋住她的身子。

    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忽然伸出了手,將小方緊緊抱住。

    她抱得好緊好緊,就像是一個快要淹死的人抱住了一塊浮木。

    小方不忍用力去推她,又不能不推開她。

    他伸手去推,又立刻縮回了手。

    ——如果你也曾在這種情況下去推過一個女人,你就會知道他為什麼要縮回手了。

    因為女人身上不能被男人推的地方很多,在這種情況下,你去推的一定是這種地方。

    她的身子是滾燙的。

    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快。

    她的呼吸中也帶著那種像胭脂般的酒氣,一口口呼吸都傳入小方呼吸里。

    小方忽然明白了,明白那個野獸為什麼要用這種酒來灌她了——那是催情的酒。

    可惜就在他明白這一點的時候,他也同樣被迷醉。

    他的身體已經忽然起了種任何人自己都無法控制的變化。

    他的理智已崩潰。

    她已經用她的扭動的身子纏住了他,絞住了他,將他的身體引導入罪惡。

    催情的酒,已經激發了他們身體里最古老、最不可抗拒的一種欲望。

    自從有人類以來,就有了這種欲望。

    造成錯誤的原因有很多種。這種欲望無疑也是其中的一種。

    現在錯誤已造成,已經永遠無法挽回了。

    一個凡人,在一種無法抗拒的情況下、造成了一個錯誤。

    這種“錯誤”能不能算是錯誤,是不是可以原諒?

    錯誤已造成,激情已平靜,欲望已死,漫漫長夜已將盡。

    這一刻正是痛苦與歡樂交替的時候。

    這一刻,也正是人類良知復甦、悔恨初生的時候。

    在這一刻,小方已完全清醒。

    燭淚已干,燈已滅,用松枝粗紙糊成的窗戶已漸漸發白,蒼白。

    小方的心也是蒼白的。

    ——趙群是條好漢,甚至已經可以算是他的朋友。

    ——甦甦是趙群的女人,是趙群不惜犧牲一切都要得到的女人。

    現在甦甦卻在他身畔,他仍可感覺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體溫以及她激情平復後那種溫柔滿足的寧靜。

    那種本來總是能令一個男人不惜犧牲一切去換取的愉快和寧靜。

    現在小方卻只希望能毀掉這一切。他不能。這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能逃避,也不能推拒。

    是自己造成的,自己就得接受,不管自己造成的是什麼都得接受。

    窗紙發白,四下仍然寂無人聲。

    ——趙群為什麼還沒有回來?

    ——趙群回來了怎麼辦?

    這兩個問題同樣都是沒有人能夠解答的。

    ——如果趙群回來了,是應該瞞住他,還是應該向他坦白?

    聰明人一定會說︰

    ——瞞住他,如果他不知道這件事,大家的心里都會比較好受些,他仍然可以和甦甦在一起生活,也許還是能生活得很愉快。

    如果小方也是個聰明的人,那他就會這樣說,但是他從來都不想做聰明人。有時他情願笨一點,也不願太聰明。

    甦甦也醒了,正在看著他,眼中的表情也不知是痛苦,是悔恨,是迷惆,還是歉疚?

    “這不能怪你。”

    她忽然說︰“他逼我喝的是銷魂胭脂酒,呂三也不知用這種酒毀掉了多少個女孩子的清白。”

    “呂三?”

    小方不能不問︰“那個人也是呂三的屬下葉

    甦甦點頭,伸手入枕下,摸出樣東西,緊緊抓在手里,過了很久才攤開手掌。

    她手里抓住的是一只金手,一只很小很小的金手,遠比小方以前看過的小得多。呂三的屬下,無疑是用金手的大小來分階級的,金手越小,階級越低。

    那個野獸般的大漢只不過是呂三屬下一個小卒而已。

    “他也是那五個人其中之一?”

    小方立刻問︰“‘陽光’就是被他們擄走的?”

    甦甦點頭嘆息︰“我始終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綁走她?卻沒有綁走我?”

    她自己解答了這問題︰“也許他們又把她當做了我,也許他們要找的本是她。反正呂三所做的事,總是讓人摸不透的。”

    小方沉默。

    甦甦忽然改變話題,忽然問小方︰“現在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方仍然沉默。

    “如果你真的要走,要去找呂三,你用不著顧忌我。”

    甦甦勉強笑了笑,笑得令人心碎︰

    “我們本來就不算什麼,你要走,隨時都可以走。”

    小方是真的要走了,但是他又怎麼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不管這件事是誰的錯,不管他們之間以後怎麼樣,她都己變成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已無法推拒逃避。

    甦甦忽又嘆息︰“不管你能不能找到呂三,你都一定要走,非走不可。”

    “為什麼?”

    “因為現在呂三手下已經有很多人都能認得出我了。”

    因為現在她臉上的藥物已被酒洗掉,已經恢復了她本來的面目。

    “所以你一定要離開我。”

    甦甦道︰“不管怎麼樣,我都不願連累你。”

    在這種情況下,她顧慮的居然還不是她自己。小方忽然覺得心里有點酸酸的,過了很久很久才能開口。“我們一起走。”

    他說︰“你帶我去找呂三,你一定能找得到他。”

    “能找到他又怎麼樣?”

    甦甦苦笑,“去送死?”

    她又問︰“你知不知道呂三屬下有多少高手?”

    小方知道。他不怕死,可是他無權要甦甦陪他去送死,誰都無權主宰別人的生死命運。

    但是甦甦卻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忽然說︰“我們走吧,現在就走。”

    “走?”小方茫然問道︰“走到哪里去?”

    “隨便到哪里去!”

    甦甦又開始激動他說道︰“我們可以去找個沒有人能找得到的地方躲起來,忘記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小方閉著嘴。

    甦甦忽又嘆息︰“我知道你一定想問我是不是也能忘記趙群。”

    她反問小方︰“你以為我現在還有臉見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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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07:59
第二十四章 有了你的孩子

    小方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遠無法挽回的錯誤,兩個沒有臉見人的人。

    如果你是小方,你會怎麼做?

    過了很久小方才開口,無疑已下定決心才開口。

    “我們再等一天。”

    他說,“不管我們要怎麼做,都要再等一天。”

    “等什麼?”

    “等趙群。”

    小方道︰“我一定要讓他知道,雖然我也沒有臉見他,卻還是要等他回來。”

    甦甦看著他,眼中已露出了她從未向別的男人表示過的愛慕與尊敬。

    又過了很久她才問︰“如果他沒有回來呢?”

    小方回答道︰“如果他不回來,我就走。”

    這次甦甦問他︰“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去找呂三,去死!”

    小方道︰“到那時不管你要怎麼樣,我都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你不能陪我到別的地方去?”

    “我不能。”小方的回答表現得堅決干脆。

    “為什麼?”

    “因為我忘不了這些人這些事。”

    小方道︰“不管我們躲到哪里去,就算能躲開別人,卻還是有一個人是我永遠躲不了的。”“誰?”

    “我自己。”

    每個人都有逃避別人的時候,可是永遠都沒有一個人能逃避自己。

    他們等了一天。

    趙群沒有回來~一非但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天色又漸漸暗了,又到了快吃晚飯的時候,甦甦已經有很久沒有開口,小方也沒有。他們已經有很久很久都沒有去看過對方,仿佛生怕對方眼中的表情會刺傷自己。

    因為他們都無法忘記昨夜的事情。那種激情、那種纏綿,本來就是很難忘得了的。

    ——以後怎麼辦?

    ——兩個沒有根的人,一次無法忘懷的結合,以後是不是就應該結合在一起,還是應該從此各就東西、讓對方一個人單獨地去承受因為錯誤而造成的痛苦和內疚?

    ——這些問題有誰能答復?有誰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窗戶開著,小方站在窗口。

    窗外暮色漸臨,寧靜的天空,寧靜的山谷,寧靜的黃昏,天地間是一片蒼茫寧靜。

    小方的心忽然抽緊。

    他忽然又發現有件事不對了。

    每個人都要吃飯,每家人廚房里都有爐灶,屋頂上都有煙囪。

    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家家戶戶屋頂上的煙囪里都會有炊煙冒出。

    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炊煙處處,一直都是人間最能令游子思歸的美景之一。

    這里有人家,有煙囪,現在已經到了快要吃晚飯的時候。

    可是這里沒有炊煙。

    ——難道住在這山村里的,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小方忽然問甦甦︰“你以前到這里來過沒有?”

    “我來過。”

    “你知不知道這里的人平常都吃些什麼?”

    甦甦說︰“別人吃什麼,這里的人也吃什麼。”她當然也發覺小方問的話很奇怪,所以反問他︰“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奇怪的事?”

    “我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看見。”小方已經想到,除了那樵夫夫妻子女外,他到這里來還沒有看見過別的人。

    小方說︰“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他早就應該去看的,如果是卜鷹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將這里每戶人家都檢查過一遍。

    那“五個人”說不定一直都躲在這山村里,“陽光”很可能也沒有離開過。

    他沒有想到這一點,這實在是他的疏忽。

    造成錯誤的原因有很多種,疏忽絕對是其中最不可原諒的一種,而且也同樣永遠無法彌補。

    他們借住的這個樵戶石屋就在山村的邊緣,入山後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這一家,石屋前有條小路,沿著這條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第二家人。

    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塊砌成的,同樣用松枝粗紙糊成的窗戶里,現在已有了燈光,剛燃起的燈光。

    窗關著,門也關著。小方敲門。

    他敲了很久都沒有人來應門。

    ——屋里有燈,就應該有人。

    ——他開始敲門的時候,甦甦就跟著來了,身上穿著那樵夫妻子的粗布衣服,褲管衣袖都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問她︰“以前你有沒有到這一家來過?”

    “沒有。”

    甦甦又想了想再說︰“可是我知道這一家住的是什麼人。”

    “是什麼人?”小方問。

    “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甦甦說︰“我們到這樵夫家里去的時候,他們一家大小就全都住到他的表哥家里來了。…

    她跟趙群以前一定常來,這里一定就是他們的秘密幽會之處。

    如果說小方沒有想到這一點,那是假的。如果說小方想到了這一點之後,心里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門。

    他又敲了很久,連門板都起了震動,就算屋里的人都是聾子,也應該知道里面有人在敲門了。

    里面卻還是沒有人來應門,因為屋里根本沒有人,連個人影都沒有。

    小方已經證實了這一點,因為他已經用肩膀把這扇門撞開了。

    屋里雖然沒有人,卻點著燈。

    一盞普普通通的油燈,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具。

    可是小方一走進這屋子,臉色就變了,變得就好像忽然看見鬼那麼可怕。

    鬼並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數人都更不怕。

    這屋子里根本就沒有鬼。

    這屋子里的每樣東西,都是一個普通人家屋子里應該有的,甚至比別的普通人家里所有的更簡樸。

    甦甦並不大了解小方,只不過這兩天她能看得出小方絕不是輕易就會被驚嚇的人。

    現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確實被嚇呆了。

    她沒有再問小方“你看見什麼”。

    因為小方看得見的,她也一樣能看得見,她所看見的東西,沒有一樣能讓她害怕的。

    她看見只不過是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個妝台、一個衣櫃、一盞油燈,每樣東西都很簡陋,很陳;日。

    小方看見的也同樣是這些,誰也想不出他為什麼會怕得這麼厲害。

    油燈的燈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剛點著還沒有多久。

    小方剛才站在那棟屋子窗口的時候,這棟屋子里還沒有點燈。

    他走出來的時候,燈才點起來。

    點燈的人呢?

    小方沒有再去找點燈的人,也沒有再到別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來了,坐在燈下。

    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已經是見到鬼了,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鬼。

    ——難道這房子是棟鬼屋,到處都隱藏著凡人肉眼看不見的妖魔鬼怪幽靈陰魂,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走進這屋子,都要受他們的擺弄?

    ——那麼甦甦為什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難道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靈陰魂要我的只是小方一個?甦甦實在很想問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可是她不敢問。

    小方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害怕。

    小方坐下來,坐在靠牆的那張木桌旁一把破;日的竹椅上。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復雜,除了恐懼憤怒外,仿佛還帶著種永遠理不清也剪不斷的柔情和思念。

    ——這個簡陋的屋子,怎麼會讓他在一瞬間同時生出這兩種極端不同的情感?

    甦甦又想問,還是不敢問,小方卻忽然開口︰“我也跟別人一樣,我也有父母。”

    他說︰“我的父親是個鏢師,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點名望。”

    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嘶啞他說︰“我的母親溫柔賢慧,膽子又小,每次我父親出去走嫖的時候,她都沒有一天晚上能睡得著覺。”

    “陽光”失蹤,趙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現,此時此刻,小方怎麼會忽然談起他的父母來?

    甦甦又想問,還是不敢問,又過了半晌,小方才接著說︰“在我五歲的那一年,我母親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親護鏢到中原,鏢車在中條山遇盜被劫,我父親也沒有回來。”

    他的聲音更低沉嘶啞︰“鏢師的收入並不多,我父親的出手一向很大方,我們家里日子雖然還過得去,但是連一點積蓄都沒有,他遇難之後,我們母子就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甦甦終于忍不住問︰“那家鏢局呢?你父親為他們拼命殉職,他們難道不照顧你們母子的生活?”

    “為了賠那趟鏢,那家鏢局也垮了,鏢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這是江湖人的悲劇,江湖中時時刻刻都會有這種悲劇發生。

    刀尖舐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幾人能了解他們悲慘黑暗的一面?

    甦甦黯然︰

    “但是你們還得活下去。”

    她又問小方︰“你們是怎麼活下去的?”

    “我們是怎麼活下去的?是怎麼活下去的?……”

    小方握緊雙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女人,帶著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要怎麼樣才能活得下去?”

    甦甦是個女人,她當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女人,為了養育她的孩子,是什麼事都可以犧牲的。

    在青樓中,在火坑里,從遠古直到現在,這樣的女人也不知有多少。

    甦甦的眼淚已經快要掉下來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為什麼在此時此刻,要在她面前提起這種事。

    這種事本來是一個男子漢寧死也不願在別人面前提起的。小方接說出來的一句話,更讓她吃驚。

    “但是我的父親並沒有死。”

    小方說︰“三年之後他又回來了。”

    甦甦的手也抓緊,連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親又回去了?”

    她緊張痛苦得連聲音都在顫抖︰“他知不知道你母親在干什麼?”

    “他知道。”

    “他……他……”

    甦甦用力咬嘴唇,“他怎麼樣對你的母親?”

    小方沒開鹵,甦甦又搶著問︰“如果我是他,定會對你母親更尊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聲音冰冷,“你不是男人。”

    “難道……難道他不要你母親了?”甦甦又問。

    她問出來之後,知道這問題是不該問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她已經應該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個女人,一個孩子,一種人生,人生中有多少這種悲劇?

    ——有多少人能了解這種悲劇中所包含的那種無可奈何的人生?

    小方又站起來,走到窗口,推開窗戶。窗外夜色已濃。

    面對著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蒼穹,又過了很久小方才開口。

    “我告訴你這件事,只因為我要你知道,我有個這麼樣的母親。”

    “她在哪里?”

    甦甦問︰“她是不是還活著?”

    “她還活著。”

    小方輕輕他說道︰“那時我還小,她不能死。”

    他的聲音輕如淚︰“那時我雖然還小,可是已經知道她為我犧牲了什麼,所以我告訴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現在你已經長大了。”

    甦甦又問︰“現在她在哪里?”

    “在一個沒有人認得她、也沒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棟小小的木屋里。”

    小方說︰“她不讓我常去見她,甚至不要別人知道她是我的母親。

    淚已將流下,卻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劇的痛苦才能使人無淚可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個衣櫃、一盞油燈。”

    小方說,“她雖然不讓我常去,我還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樣東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著眼楮,瞪著黑暗的蒼穹,眼中忽然獲得一片空白︰“這屋子里的這些東西,就是從她那里搬來的。”

    甦甦終于明白小方為什麼一走進屋子就變成那樣子。

    ——這屋里的每樣東西,都是從他母親那里搬來的。

    ——是誰搬來的?

    ——當然是呂三。

    ——呂三無疑已找到了他的母親,現在她無疑也和“陽光”一樣落入了呂三的掌握中。

    甦甦看看小方,小方無淚,甦甦有,因為她已了解他們母子之間的感情。

    “我帶你去。”

    甦甦終于下了決心,“我帶你去找呂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帶他去,因為她知道他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小方卻搖頭︰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帶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訴我,他在哪里。”

    甦甦也搖頭︰“我不能。”

    她說︰“我可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甦甦說︰“我只能帶你去。”

    小方不懂,甦甦解釋︰“他是個謎一樣的人,每個市鎮鄉村都有他落腳處,卻從來沒有人知他落腳在哪里。”

    她又補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麼都沒有再問,他已經站起來說道︰“那麼我們就去找。”

    甦甦道︰“也許我們要找很久,他的落腳處實在大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沒有關系。”

    他們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們沒有找到。沒有找到“陽光”,沒有找到趙群,也沒有找到呂三。

    紅梅,白雪,綠窗。

    風雞,咸魚,臘肉。

    孩子的新衣,窮人的債,少女們的絲線,老婆婆的壓歲錢。

    急景殘年。

    快要過年了。

    不管你是漢人、是苗人、是藏人、還是蒙人,不管你在什麼地方,過年就是過年,因為大家都是屬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黃帝的子孫,而且都以此為榮。

    這個地方的人也一樣。

    這個地方的人也要過年,不管你是貧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過年就是過年。

    年年難過年年過,每個人都要過年,小方和甦甦也一樣。

    他們已找過很多地方。

    現在他們到了這里,現在正是過年的時候,所以他們留在這里過年。

    趕著回家過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棧里的客房間中空了九間,推開窗子望出去,積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車轍馬蹄的足跡。一張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壺酒和堆得滿滿的四碗年菜,是店東特地送來的,菜碗上還蓋著張寫著“吉祥如意,恭喜發財”的紅紙。

    人間本來就到處有溫情,尤其是在過年的時候,每個人都樂于將自己的福氣和喜氣分一點給那些孤獨寂寞不幸的人。

    這就是中國人“過年”的精神,也是“過年”的最大意義,也許就因為這緣故,所以過年的習俗才能永遠流傳下去。

    甦甦已擺好兩副碗筷,還替小方斟滿了一杯酒。

    她是個好女人,她對小方已做到了一個女人能對男人做的每一件事。

    小方看著她的時候,心里總是覺得有點酸酸的,總是忍不住要問自己︰“我為她做了些什麼?”

    這兩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適,覺睡不著,東西也吃得不多,有時還會背著小方悄悄地去嘔吐。

    小方挾了個蛋黃到她碗里,她勉強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來。

    如果小方是個有經驗的男人,早就應該知道她為什麼變成這樣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問她︰“你是不是病了?”

    甦甦搖頭,但是她看起來的確像是有病的樣子,所以小方又問︰“你是不是有點不舒服?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甦甦低著頭,蒼白的臉上忽然起了陣紅暈,過了很久很久才鼓起勇氣來說︰“我好像已經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甦甦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滿痛苦之色,用力咬著嘴唇,像生怕自己會說出不該說的話。

    但是她終于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你是不是想問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還是趙群的?”

    她的聲音已因激動而顫抖︰“我可以告訴你,孩子是你的,因為趙群不會有孩子。”

    她盡力控制自己,接著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隊里,我們住在你們隔壁的時候,我們每天晚上都發出那些聲音來,並不是因為我們喜歡做那件事。”

    “你們是為了什麼?”

    “我們是故意的。”

    甦甦道︰“我們故意那麼做,別人才不會懷疑我們就是呂三要追捕的人,所以別人才會懷疑你。”

    “為什麼?”小方又問。

    “因為呂三的屬下都是趙群的朋友,都知道趙群根本不能做那件事。”

    甦甦的聲音更痛苦︰“因為他是個天閹。”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別人都在奇怪,我為什麼會喜歡一個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甦甦眼中已有淚光,“那只不過因為別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間的感情罷了。”

    她接著道︰“我喜歡他,就因為他的缺陷,就因為他是我這一生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為我的身體才對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誰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甦甦直視著他︰“我告訴你這些事,並不是因為要你承認這孩子是你的,你還是可以不要他,還是隨時都可以走。”

    小方開始喝酒,低著頭喝酒,因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他不能不承認孩子是他的,也不會不承認。

    他絕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

    只不過對他這麼樣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來說,這件事來得實在太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無法適應。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個本來屬于別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誰能想得到這種事?

    “不管怎麼樣,我們以後還是朋友。”

    甦甦擦干眼淚,舉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當然要喝。等到他開始想去找第二壺來喝的時候,他就知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這時外面已響起一串爆竹聲。舊的一年已過去,新的一年已開始。

    大年初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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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10:38
第二十五章 有子萬事足

    穿著新衣的孩子在雪地上奔跑跳躍,滿耳都是“恭喜發財”聲。賣玩具爆竹的小販,已經擺起攤子,準備賺外婆給孩子的壓歲錢了。

    這一年的大年初一是個大晴天。

    這時小方已經在路上逛了很久,眼中的紅絲已消褪,昨夜的醉意已漸漸清醒。

    這里沒有楊柳岸,也沒有曉風殘月。

    他清醒時,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賣玩偶的攤子前面,看著一個矮矮瘦瘦的爸爸,帶著三個矮矮胖胖的小孩子在買泥娃娃。

    看見孩子們臉上的歡笑,終年省吃儉用的父親也變得大方起來,缺乏營養的瘦臉上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有于萬事足”,這是中國人的大性,就因為這緣故,中國人就能永遠存在。

    小方忽然覺得眼楮有點濕濕的。

    ——他也有了孩子,他也像別的人一樣快做爸爸了。

    剛听到這消息時的驚震已過去,現在他已漸漸能感覺到這是件多麼奇妙的事——

    他感覺到這一點,別的事就變得完全不重要。

    他也買了個泥娃娃,穿著紅衣服,笑得像彌陀佛一樣的娃娃。

    等他想到孩子還沒有出生,還不知要過多久才能玩這泥娃娃,他自己也笑了。

    他決定回去告訴甦甦,不管怎麼樣,他都會好好照顧她和他們的孩子。

    一一孩于一定要生下來,生命必須延續,人類必能永存。

    走在回去的路上,手里捧著新買來的泥娃娃,小方只覺得自己的心情從未如此開朗過,但是等他回到那客棧的小屋時,甦甦已經不在了。

    屋里一片凌亂,酒壺菜碗都已被摔得破碎,碎片和剩菜四下飛濺,紅燒肉的鹵汁濺在粉牆上,就像是剛干透的鮮血。

    小方的心里也在滴血。

    他手里還在緊緊捧著那個泥娃娃,就像是一個母親在抱著自己的初生嬰兒。

    “卜”的一聲響,他手里的泥娃娃也碎了。

    希望、理想、意志,所有的一切,也都像這泥娃娃一樣碎了。

    現在小方應該怎麼辦?

    去找呂三?到哪里去找?

    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孩子,現在都已落入呂三手里。

    他就算找到呂三又能怎樣?

    小方慢慢地、慢慢地坐了下去,就坐在他本來站著的那塊地上,就坐在那碗肉的殘汁和破碗的碎片上。

    刀鋒般的碎片刺入了他的肉。

    他完全沒有感覺。

    他只覺得兩條腿忽然變得很軟很軟,腿里的血肉精氣力量都好像一下子就被抽空了,好像永遠再也沒法子站起來。

    就在這時候,他听見那好心的店主在窗外向他拜年,祝他︰︰‘年年平安,事事如意。”

    小方笑了,就像一個白痴一樣笑了起來。店東卻已笑不出,看見了這屋里的情況,看見了他的這種樣子,還有誰能笑得出?他好像還對小方說了些安慰勸解的話,可是小方連一個字都沒有听見。

    小方正在對自己說,一直不停地告訴自己︰

    ——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定要忍耐。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在喝酒,一直不停地喝。

    只有一個已經完全被摧毀了的人,才知道“清醒”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他知道喝酒絕對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也不能解除他的痛苦。

    可是清醒時他更是痛苦,痛苦得隨時都會發瘋。

    他一向不願逃避,無論遭遇到多大的打擊,都不願逃避,可是現在他已無路可走。

    ——醉鄉路隱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此外醉了又醉,醉了又醉,直到他喝得爛醉如泥,無錢付賬,被一家小酒店的粗暴主人打斷了兩根肋骨,踢進一條陰溝的時候。

    可是他醒來時並不在陰溝里。

    小方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

    寬大柔軟舒服的床,嶄新的干淨被單,光滑如少女皮膚般的絲被。

    一個皮膚光滑如絲棉的少女,正躺在他的身旁,用一個女人能夠挑逗男人的所有的方法挑逗他。

    宿酒將醒未醒,正是情欲最亢奮的時候,什麼人能忍受這種挑逗?

    小方是人,小方也不能忍受。

    他終于做出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的事,他甚至連這個女人是誰都不知道。

    可是他剛開做了沒多久,就已經開始嘔吐了。

    等他吐完了,他才想到應該問她︰“你是誰?怎麼會睡在我旁邊?”

    “我叫文雀。”

    這個女人並不在乎他嘔吐,態度仍然同樣纏綿溫柔,“是你的朋友要我來陪你的。”

    ——他的朋友?

    ——現在他還有朋友?

    “我那朋友是誰?”

    “是呂三爺。”

    小方幾乎又忍不住要開始嘔吐。

    他沒有吐,只因為他已經沒有東西可吐。

    文雀又開始她的動作,只有一個老練的妓女才能做得出的動作。

    “這里是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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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14:08
第二十六章 神魚

    現在年雖然已經過了,元宵還沒有過,街上還是充滿了過年的氣象,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不管有錢沒錢的人都一樣,這世界上好像已經完全沒有優愁煩惱痛苦存在。

    ——小方呢?

    ——如果你是小方,你正站在這個窗口,站在一個把你母親、朋友、情人、孩子和名譽都奪走了的仇人身旁,看著這條熱熱鬧鬧的街道,看著這些高高興興的人,你心里是什麼滋味?

    “他們都是的。”“麻雀”忽然說。

    他指著搖鈴的貨郎、糕餅店的年青伙計、年貨店里打瞌睡的掌櫃和綢緞店里放爆竹的掌櫃,賣花的老頭子和小伙子,酒鋪門外的醉漢和乞丐,送財神和舞獅的大漢,以及那些站在街角看著女人們品頭論足的年青人。

    “麻雀”指著這些人對呂三說︰“他們都是我安排在這里的人。”

    “他們都是?”

    “每一個都是。”

    “你一共安排了多少人?”呂三問。

    “本來應該是四十八個。”

    “麻雀”回答,“可是現在我只看見四十七個。”

    “還有個人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

    “麻雀”道,“可是我一定會查出來的。”

    他淡淡地又說︰“查出來之後,今天沒有來的那個人以後就什麼地方都不必去了。”

    小方明白他的意思。

    一個死人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呂三又在問“麻雀”︰“你安排的這些人,都是些什麼人?”

    麻雀一口氣就說出了四十八個人的名字,其中至少有三十多個人的名字是小方以前就听人說過的,每個人的名字都可以讓人吃一驚。

    ——只有會殺人而且殺過不少人的人,名字說出來才能讓人吃驚。

    呂三卻還是要問︰“你認為這些人已經夠了?”

    “絕對夠了。”

    “麻雀”說︰“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在我數到‘二十,的時候,就可以將這條街上所有的男女老少畜牲貓狗全都殺得干干淨淨。”

    呂三用一種很明顯是故意制作出的驚愕之態看著“麻雀”,故意問︰“你知不知道這條街上有多少人?”“我不知道。”“麻雀”臉上仍然帶著種好像被烤焦了的表情,“我只知道隨便有多少人都一樣。”“還有別的人再來也一樣?”“一樣。”

    “麻雀”回答,“而且不管來的是什麼人都一樣,就算卜鷹和班察巴那來了也一樣。”

    “你只要數到‘二十’就可以把他們全都殺得干干淨淨?”

    “嗯。”

    “你數得快不快?”

    “不快。”

    “麻雀”道,“可是也並不太慢。”

    呂三笑了,微笑著搖頭︰“有誰會相信你說的這種事?”

    “麻雀”冷笑反問︰“有誰不信?”

    “如果有人不信,你是不是隨時都可以做出來給他看?”

    “是的。”

    “麻雀”回答道,“隨時都可以。”

    呂三又笑了,微笑著回過頭,凝視著小方,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道︰“你信不信?”

    小方閉著嘴。

    他嘴干唇裂,指尖冰冷,他不能回答這問題,也不敢回答。

    因為他知道,無論他的答案是“相信”還是“不信”,後果都同樣可怕。

    呂三靜靜地看著小方,靜靜地等了很久才開口。

    “其實你根本用不著回答這問題,我根本也用不著問的。”

    他笑得就像是只已經將狡兔抓住了的狐狸,“我這麼樣問你,只不過要讓你知道,你已經完全沒有機會、完全沒有希望了。”

    他的笑容忽然消逝,眼色忽然變得冷酷如狼︰“其實我真正想問你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什麼事?”

    “卜鷹把那批黃金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呂三問,“就是他最後一次從鐵翼手里劫走的那一批?”

    他盯著小方︰“我相信你一定知道這秘密,除了卜鷹自己和班察巴那外,只有你知道。”

    這問題小方更不能回答,死也不能,但是他卻忽然反問︰“如果我肯說出來,你是不是就肯放了我,而且放過我的母親和孩子?”

    “我可以考慮。”呂三道。

    “我也可以等,等你決定之後再說。”小方道。

    呂三目光閃動︰“如果我肯呢?”

    “如果你肯,我就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白你費了這麼多心機,這麼樣對我,原來並不是為了報復。”

    小方道︰“你這麼樣做,原來只不過是為了要逼我說出那批黃金的下落。”

    呂三居然沒有否認,現在他已不必否認。

    小方卻又說出句很奇怪的話︰

    “既然你不否認,我又不明白了。”“什麼事不明白?”

    “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小方道,“對你來說,三十萬黃金並不能算大多,你為它付出代價卻大多了。”

    呂三又盯著他看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我不想瞞你。”

    “你想要我說真話,最好就不要瞞我了。”

    “對我來說,三十萬兩黃金的確不能算大多。”

    呂三道,“我這麼做,的確不是為了這批黃金。”

    “那你是為了什麼事?”

    “是為了一條魚。”

    呂三說道,“一條金魚。”

    “金魚?”

    小方的驚訝絕不是故意裝出來的,“你費了這麼大的苦心,只不過是為了一條金魚?”

    呂三不再回答這問題,卻忽然反問小方︰“你知不知道藏邊有個城市叫‘噶爾渡’?你有沒有到那里去過?”

    小方沒有去過,但是他知道。

    “噶爾渡”在天竺聖河上源象泉河西盡頭,地勢極高,入冬後奇寒徹骨、冰雪封戶,入夏則萬商雲集。

    呂三又問小方︰“你知不知道就在靠近那地方的象泉河里,有一種魚?”

    呂三道︰“是一種金色的鱗魚,有鱗有骨有血有肉,本來是可吃的。”

    “現在呢?”

    “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吃。”

    “為什麼?”

    “因為現在人們已經將那種魚看成神魚,吃了必遭橫禍。”

    呂三道,“所以現在已經沒有人敢吃了。”

    “這種魚和你那批黃金又有什麼關系呢?”

    “有一點。”

    呂三眼中忽然露出種奇異而熾熱的表情,“那批黃金中,就有一條是噶爾渡金魚。”他的眼色看來就像是個初戀中的少女,甚至連呼吸都已因興奮熱情而變粗了。

    小方沒有問他黃金里怎麼會有魚,魚怎麼能在黃金里生存。

    他知道呂三自己一定會解釋的。

    呂三果然已接著說下去︰“你沒有看見過那條魚,所以你絕對想不到那條魚是多麼神奇、多麼美麗。”

    “神奇?”

    小方從未听過任何人用“神奇”這兩個字來形容一條魚。

    所以忍不住要問︰“那條魚有什麼神奇的地方?”

    “那是昔年具有無邊大神通大智慧大法力的‘阿里王’在成神之前親自從象泉河里釣起來的,出水之後,它的血肉鱗骨就全都變成了純金。”

    呂三道,“十足十的純金,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那麼純那麼美的純金,可是它看起來仍然好像是活著,就好像隨時都可以化為神龍飛上天去。”

    他又開始喘息著,過了很久才能接著說︰“因為它要保護自己,不能讓自己的法身去飽俗人的口腹之欲,所以才把自己的血肉鱗骨都化為純金。”

    呂三道︰“自從那一次之後,它的同類也就被人們奉為神明。”

    這個荒誕的故意,卻又充滿了魅力,一種自從遠古以來就能打動人心的神奇魅力。

    這個故事的結局是

    釣魚的阿里王得道成神了,化為純金的魚卻落入了呂三手里。

    說完了這個故事,又過了很久之後,呂三的激動才漸漸平息,眼中卻又露出痛苦之色。

    “天上地下,再也沒有第二條那樣的魚了。”

    他喃喃他說,“所以我一定要把它找回來。隨便要我干什麼,我都要把它找回來。”

    ——一個像呂三這樣的人,怎的會相信這種荒誕的傳說?

    ——他這麼說,是不是因為那條金魚中另有秘密,絕不能告訴別人的秘密,所以他才用這個故事來讓小方迷惑?

    小方沒有問。

    他知道隨便他怎麼問,呂三都不會再說了。

    呂三已經盯著他看了很久︰“現在我已經把我的秘密說出來了,你呢?”

    小方也盯著呂三看了很久,才慢慢他說出了三個字︰“我不信。”

    “你不信?”

    呂三立刻問,“你不信這個故事?”

    “不是這個故事。”

    “你不信什麼?”

    呂三又問,“不信我說的話?”

    “也不是你說的話。”

    小方指了指“麻雀”︰“是他說的。”

    他轉過臉,面對“麻雀”︰“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連一個字都不信。”

    呂三的臉色變了。

    “麻雀”的臉看來更像是已被烤得完全熟透焦透的。

    “你不信什麼?”

    呂三嘎聲問,“你再說一遍,你不信什麼?”

    小方冷冷地反問道︰“剛才他說的是什麼?”

    “他說他只要一聲令下,在他數到‘二十’之前,就能將這條街上所有的男女畜牲貓狗,全都殺得干干淨淨!”

    “我不信。”

    小方冷冷地說,“這些話我根本連一句都不信。”

    呂三吃驚地看著他。

    “你敢不信?”

    他問小方,“你知不知道你這麼說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我知道。”

    小方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完全知道。”

    “你以為他不敢殺人?”

    “他敢,我相信他敢。”

    小方道,“只不過敢殺人的並不一定能殺人。”

    “你是不是一定要他真的做出來才肯相信?”

    “是的!”小方道。

    “麻雀”的眼角在跳,嘴角也在跳,有很多人在殺人之前都是這樣子的。

    呂三問他道︰“你們約定的密令是什麼?”

    ——密令只有兩個字,只要密令一下,這條街就將被血洗。

    “麻雀”慢慢地走到窗口,俯視街上的人,眼中忽然露出殺機!

    他終于把這兩個字說了出來,用一種無論誰听見都會害怕的聲音說︰“金魚!”

    小方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為什麼一定要逼他們去殺人,殺那些無辜的人?

    是不是因為他要別人也來嘗一嘗他們受到的悲傷和痛苦?要看一看別人的母親、朋友、情人、兒子也無辜慘死在呂三手下?

    不管他為的是什麼,現在密令已下,已經沒有人能收回了。

    “金魚!”

    “麻雀”又用著同樣可怕的聲音將這兩個可怕的字又重復了一遍︰“金魚!”

    窗外的長街還是跟剛才同樣熱鬧,依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販和行人。

    大家還是高高興興的樣子,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橫禍將臨。

    搖鈴的貨郎推車,仍停在那家糕餅店前面。自發蒼蒼的老太太,終于決定了自己要買什麼顏色的線,正準備付錢。

    梳著大辮子的小姑娘沒有買胭脂花粉香油,卻走進了糕餅店,跟那個年青的伙計說話,誰也听不見她說的是什麼。

    生意清淡的年貨鋪里居然也有生意上門了,掌櫃的當然不再生氣,正打起了精神,跟剛上門的胖太太們做生意。

    賣花的老頭子和小伙子不再爭吵,因為買花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都有生意了。

    酒鋪門外的醉漢已睡著,要飯的乞丐放過了去買綢緞和年貨的胖太太們,卻圍住了幾個已經略有酒意的客人。

    有了一點酒意的人,出手總是特別大方些,他們當然也跟那老太太、胖太大和小姑娘一樣,做夢也想不到他們施舍的對象,就是他們的煞星。

    就在這時候,長街上每個人都听見樓上有個人用一種非常可怕的聲音說出了兩個字,而且說了兩遍。

    “金魚。”

    “金魚。”別的人當然不知道這兩個字就是殺人的密令,就是他們的催命符。

    但是有人知道,至少有四十六個人知道。

    這一聲令下,那搖鈴的貨郎已從推車的把手里抽出一柄尖刀,準備出手就先把那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刺殺在他的刀下。

    糕餅店的年青伙計本來正盯著笑眼听那小姑娘說話,現在卻已準備扼死她。

    年貨店和綢緞莊的掌櫃兵刃暗器也都在手,他們絕對有把握能在麻雀數到“二十”時就將這些胖太太置之死地。

    尤其是剛才放爆竹的綢緞莊掌櫃,他的火藥暗器得自江南“霹靂”的親傳,殺傷力之強,絕對是其他同伴比不上的。

    醉漢已躍起,乞丐們準備殺剛才還對他們非常慷慨施舍過的客人。

    送財神的現在準備要送的已不是財神,而是死神。

    舞獅的大漢和站在街角看女人評頭論足的年青人,也已拔出了他們的兵刃。

    每一件兵刃都是一擊就可以致命的武器,每~個人都是久經訓練的殺手。

    “麻雀”不但有頭腦,而且有信心。

    他相信他們安排的這些人,絕對可以在數到“二十”之前,就完成他們的任務。

    可惜他也有想不到的事。

    就在他剛開始數到“一”時,他已經看到他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慈祥和藹的自發老太太,忽然用她剛買來的針,刺瞎了搖鈴貨郎的雙眼。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害羞的姑娘忽然凌空飛起,一腳踢碎了年貨伙計的喉結。

    賣花的老頭子和小伙子剛從花朵花束中抽出一柄雁翎刀和一雙峨嵋刺,兩個人的咽喉就全都被人用鋼索套住。

    就在這一瞬間,送財神和舞獅的大漢忽然發現人潮擁來,等到人潮再散時,他們每個人的咽喉也都已被割斷。

    要飯的乞丐已死在那些略有酒意的豪客們手下,每個人的要害都被打入幾枚邊緣已被磨光磨銳了的銅錢。

    他們本來就是要別人施舍一點銅錢給他們。

    現在他們得到的,豈非正是他們所要的?

    他們本來想要別人的命,現在他們的命卻反而被人要去了。

    他們所失去的,豈非也正是他們所要的?

    最吃驚的當然還是那年貨店和綢緞莊的掌櫃,他們的毒藥暗器和火藥晴器本來都是這次攻擊的主力,想不到那些胖太太們的行動竟遠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十倍。

    他們的暗器還未出手,手腕已被捏碎,他們的身子剛躍起,兩條腿就已被打斷。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出手還沒有看清楚,整個人已經像一灘泥一樣倒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了。這些看來就像是河馬般行動遲鈍的胖太太們,身手竟遠比豹子更凶悍敏捷矯健。

    這時麻雀剛數到“十三”。

    數到“五”時,他的聲音已嘶啞。數到“十三”時,他安排在長街上的四十七個人已經全都倒了下去,就算還活著,也只能躺在地上掙扎呻吟。

    呂三和“麻雀”好像也不能動了,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骨節好像都己麻木僵硬。

    那些看來已經略有醉意的酒客之中,忽然有個人脫下帽子來向小方微笑行禮,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黑臉和一口雪白的牙齒。

    小方也向他微笑答禮。

    呂三慢慢地從胸口里吐出一口氣,轉臉問小方︰“這個人是誰?”

    “是一個本來已經應該死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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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17:02
"第二十七章 為什麼不回去

    他很快就將秘道的人口找到,可惜就在他找到的時候,就听見“轟”的一聲大震,硝石砂土四散,地道已被閉死了。

    片刻間所有的人都已撤離這地區,到達一個人煙稀少的鄉村。

    這些片刻前還能在眨眼間殺人如除草的殺手,立刻就全部變成了絕對不會引人注目的良民,到了暮色將臨時就紛紛散去,就像是一把塵埃落人灰土中,忽然就神秘地消失。

    誰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見到他們,誰也不知以後見到他們時還會不會認得。

    他們本來就是沒有“以後”的人,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

    有風,風在窗外。

    黃塵飛卷,風沙吹打在用厚棉紙糊成的窗戶上,就好像密雨敲打芭蕉。

    有酒,酒在樽中,人在樽前。

    可是小方沒有喝,連一滴都沒有喝,班察巴那也沒有喝。

    他們都必須保持清醒,而且希望對方清醒,因為他們之中一個有許多話要說,有許多事要解釋,另一個必須仔細的听。

    說的人是班察巴那︰“我早就知道花不拉和‘大煙袋,都已被呂三買通,所以我才要你到那商隊去。”

    有些人說話從不轉彎抹角,一開口就直人本題。

    班察巴那就是這種人。

    “因為我也跟你一樣,我也找不到呂三,但是我一定要找到他。”

    班察巴那道,“所以我只有利用你把他引出來。”

    他和小方可算是朋友,但是他說出“利用”兩個字時,絕沒有一點慚愧之意。

    小方也沒有表現出一點痛苦和憤怒,只是淡淡他說︰“他的確被我引出來了,這一點你確實沒有算錯。”

    “這種事我很少會算錯。”

    小方伸出手,握緊酒杯,又放開,一字字地問︰“現在他的人呢?”

    小方問得很吃力,因為他本來並不想這麼問的。

    班察巴那卻只是淡淡地回答︰

    “現在他已經逃走了。”

    “你利用我找到他一次之後,以後是不是就能找到他了?”小方又問。

    “不是。”

    班察巴那道︰“以後我還是一樣找不到他。”

    “所以你這件事可說做得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

    “好像是這樣子的。”

    小方又伸出手握住酒杯︰“對你來說,只不過做了件沒有用的事而已,可是我呢?你知不知道我為這事付出了什麼?”

    他問得更吃力,好像已經用出所有力氣,才能問出這句話。

    班察巴那的回答卻只有三個字︰“我知道。”

    “波”的一聲響,酒杯碎了,粉碎。

    班察巴那還是用剛才同樣冷淡的眼色看著小方,還是連一點羞愧內疚的意思都沒有︰

    “我知道你一定會恨我的。為了我要做一件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能做到的事,不但害你吃足了苦,而且還連累到你的母親和‘陽光’。”

    他冷冷淡淡地接著說︰“但是你若認為我會後悔,你就錯了。”

    小方握緊酒杯的碎片,鮮血從掌心滲出。

    “你不後悔?”

    “我一點都不後悔。”

    班察巴那道,“以後如果還有這樣的機會,我還是會這樣做的。”

    他接著道︰“只要能找到呂三,不管要我做什麼事,我都會去做。就算要把我打下十八層地獄,我也不會皺眉頭。”

    小方沉默。

    班察巴那看著他︰“我相信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因為你自己一定也有過不借下地獄的時候,”

    小方不能否認。

    他完全不能了解班察巴那這個人和這個人所做的事,但是他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點,每個人都有甘心下地獄的時候。

    掌中的酒杯已碎,桌上仍有杯有酒,就正如你的親人情人雖已遠逝,世上卻仍有無數別人的親人情人。

    某天說不定也會像你昔日的親人情人對你同樣親近親密。

    ——所以一個人只要能活著,就應該活下去。

    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必怨天尤人。

    桌上既然還有杯有酒,所以班察巴那就為小方重新斟滿一杯︰

    “你先喝一杯,我還有話對你說。”

    “現在還有什麼話可說?”

    “有。”

    “好,我喝。”

    小方舉杯一飲而盡,說道,“你說。”

    班察巴那的眼色深沉如百丈寒潭下的沉水,誰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麼。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他問小方。

    “是。”

    小方的回答是絕對肯定的,班察巴那卻搖頭︰“你不明白,最少還有一點你不明白。”

    “哪一點?”

    “我既然要利用你把呂三引出來,我當然就要盯著你。”

    班察巴那道,“不管呂三在哪里,也不管你在哪里,我都盯得牢牢的。”

    小方相信。

    如果不是因為班察巴那一直盯得很緊,今日呂三怎麼會慘敗?

    班察巴那神色仍然同樣冷酷冷淡。

    “既然我一直都把你盯得很緊,我怎麼會不知道你身旁最親近的人在哪里?”

    他冷冷淡淡地問小方︰“你說我怎麼會不知道?”

    小方一直希望自己也能像卜鷹和班察巴那一樣,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能保持冷靜鎮定。

    但是現在他已完全無法控制自己,他跳起來,幾乎撞翻了桌子,他用力握住班察巴那的臂︰

    “你知道?你知道他們在哪里?”

    班察巴那慢慢地點了點頭︰“現在他們都已到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絕不會再受到任何驚擾。”

    “他們到了什麼地方?”

    小方追問︰“你為什麼不讓我去見他們?”

    班察巴那看著小方握緊他右臂的手,直到小方放開他才回答︰

    “‘陽光’受了極大的驚嚇,需要好好休養,你暫時最好不要見她。”

    “這是她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小方又開始激動。

    “不管是誰的意思都一樣,大家都是為了她好。”

    班察巴那道︰“她若見到你,難免會引起一些悲痛的回憶,情緒就很不容易恢復平靜了。”

    ——呂三是用什麼法子折磨她的?竟讓她受到這麼大的創傷?

    小方的心在刺痛。

    “我明白。”

    他說,“是我害了她,如果她永不再見到我,對她只有好處。”

    班察巴那居然同意他的話。

    他說的本來就是事實,比針尖箭鏈刀鋒更傷人的事實。

    小方握緊雙手,過了很久才問︰“可是我母親呢?難道我也不該去見她?”

    他嘶聲問︰“難道你也怕我傷害到她?”

    “你應該去見你的母親,只不過……”

    班察巴那站起來,面對風沙吹打的窗戶,“只不過你永遠再也見不到她了。”

    小方仿佛又想跳起來,可是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肉骨節都已在這一剎那間冰冷僵硬︰

    “是呂三殺了她?”

    他的聲音听來如布帛被撕裂︰“是不是呂三?”

    “是不是呂三都一樣。”

    班察巴那道,“每個人都難免會一死,對一個受盡折磨的人來說,只有死才是真正的安息。”

    他說的也是事實,可是他說得實在太殘酷。

    小方忍不住要撲過去,揮拳痛擊他那張從無表情的臉。

    但是他實在沒有鍺,小方也知道他沒有錯。

    班察巴那又接著說︰“我知道你還想見一個人,但是你也不能再見到她了。”

    他說的當然是甦甦。

    “我為什麼不能再見她?”

    小方又問︰“難道她也死了?”

    “她沒有死。”

    班察巴那道,“如果她死了,對你反而好些。”

    “為什麼?”

    “因為她是呂三的女人,她那樣對你,只不過要替呂三討回一個兒子。”

    酒在樽中,淚呢?

    沒有淚。

    連血都已冷透干透,哪里還有淚?

    小方看著酒已被喝干的空杯,只覺得自己這個人也像是這個空杯一樣,什麼都沒有了。

    班察巴那說的絕對都是事實,雖然他說的一次比一次殘酷,但事實卻是永遠無法改變的。

    “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跟你一樣,都為父母妻子朋友親人,都要忍受生離死別的痛苦!”

    班察巴那道︰“只不過有些人能撐得下去,有些人撐不下去而已。”

    他凝視小方,眼中忽然也露出和呂三提起“噶爾渡金魚”時同樣熾熱的表情!

    “一個人如果要達到某一個目標,想做到他想做的事,就得撐下去。”

    他說,“不管要他忍受多大的痛苦,不管要他犧牲什麼,他都得撐下去的。”

    ——他的目標是什麼?他想做的是什麼事?

    小方沒有問這些,他只問班察巴那︰“你能不能撐得下去?”

    “我能。”班察巴那說話的口氣,就像是用利刃截斷鋼釘。

    “我一定要撐下去!”

    他說,“跟著我的那些人,也一定要陪我撐下去,但是你……”

    他忽然問小方︰“你為什麼還不回江南?”

    小方的心又開始刺痛,這次是被班察巴那刺傷的。

    “你為什麼要我回江南?”

    他反問,“你認為我沒有法子陪你撐下去?”

    班察巴那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淡淡他說︰“你是個好人,所以你應該回江南。”

    他不讓小方再問“為什麼”。

    他的聲音冷淡如冰雪溶化成的泉水︰”因為江南也是個好地方,一個人生長在多水多情的江南,總是比較溫柔多情些!”

    他冷冷地說︰“這里卻是一片無情的大地,這里的人還比你想象中更冷酷無情。這里的生活你永遠都無法適應,這里也不再有你值得留戀的地方。”

    他又問小方,“你為什麼不回去?”

    窗外風聲呼嘯。

    江南沒有這樣的風,這種風刮在身上,就好像是刀刮一樣。

    班察巴那說的話,也像是這種風。

    小方的眼楮仿佛被風沙吹得張不開了,但是他卻忽然站了起來。

    他盡量讓自己站得筆直。

    “我回去。”

    他說︰“我當然是要回去。”

    小方佩劍走出去時,加答已備好馬在等他,劍是他自己的“魔眼”,馬是他自己的“赤犬”。

    他所失去的,現在又已重新得回。

    他帶著這柄劍,騎著這匹馬,來到這地方,現在他又將佩劍策馬而返。

    這一片大地雖然冷酷無情,但是他還活著。他是不是已經應該很愉快滿足?是不是真的已得回他所失去的一切?

    又有誰知道他真正失去的是什麼?

    加答將韁繩交在他手里,默默地看著他,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只說了一句話,三個字。

    “你瘦了。”他說。

    小方也沉默了很久才回答道︰“是的,我瘦了!”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開口,說完了這句話,小方就躍上了馬鞍。

    夜色已臨,風更急,大地一片黑暗。

    他躍上馬鞍時,加答的人已經消失在黑暗里,只剩下了一個淡淡的背影,看來仿佛又衰弱又疲倦。

    他很想告訴加答︰“你也瘦了。”

    但是這時候“赤大”已長嘶揚蹄,沖入了無邊無際的急風和夜色里。

    它的嘶聲中仿佛充滿了歡愉,因為它雖然是匹好馬,畢竟是一一匹馬,還不能了解人間寂寞孤獨悲傷愁苦。

    也因為它雖然只不過是一匹馬,卻還是沒有忘記;日主對它的恩情。

    “想不到你居然還認得我。”

    小方伏下身,緊緊抱住了馬頭,不管怎麼樣,他在這世界上畢竟還有一個朋友,永不相棄的朋友。

    ——只要是真正的朋友,就算是一匹馬又何妨?

    江南仍遙遠,遙遠如夢,漫漫的長夜剛開始。這時連那一‧點淡淡的背影都已消失,可是遠方卻已有一點星光亮起。

    大地雖無情,星光卻溫柔而明亮。

    江南的星光也是這樣子的。

    ——你是個好人,但是你太軟弱,像你這種人,對我根本沒有用。

    ——現在你對呂三都沒有用了,他隨時都可以除去你,我也不必再費力保護一個沒有用的人,所以你最好走。

    這些話,班察巴哪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小方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別人心目中是什麼份量。

    班察巴那一直對他不錯,可是從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他就知道他們絕不會成為朋友,班察巴那從未將他當作朋友。

    因為班察巴那根本就看不起他。

    除了卜鷹外,班察巴那這一生中很可能從未將別人看在眼里。

    ——卜鷹,你在哪里?

    長亭復短亭,何處是歸程?

    江南猶遠在萬水千山之外,但是小方並沒有急著趕路,他並不想趕到江南去留春天。

    ——回去了又如何?春天又有誰能留得住?

    遠山的積雪仍未溶化,道路上卻己泥濘滿途。前面雖然已有市鎮在望,天色卻已很暗了。

    一個看來雖不健壯卻很有力氣的年青人,推著輛獨輪車在前面走。車上一邊坐著他的妻子和女兒,一邊堆著破;日的箱籠包袱,妻子看著在泥濘中艱苦推車的丈夫,眼中充滿著柔情與憐惜。

    這種獨輪車在這里很少見,這對夫妻無疑是從遠方來的,很可能就是從江南來的,想到這個陌生的地方來,用自己的勞力換取新的生活。

    他們還年青,他們不怕吃苦,他們還有年青人獨有的理想和抱負。

    小方騎著馬從後面趕過他們時,剛巧听見妻子在問丈夫︰“儂阿要息一息?”

    “唔沒關系。”

    丈夫關心的並不是自己,只問他妻子︰“儂格仔著了晤沒?”

    他們說的正是道地的江南鄉白,鄉音入耳,小方心里立刻充滿了溫暖。

    他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問問他們江南的消息,問問他們是不是需要幫助。

    但他沒有停下來。他心里忽然有一種奇怪而可怕的想法。

    ——這對夫妻說不定也是呂三屬下的殺手,丈夫的獨輪車把里很可能藏著致命的兵刃,妻子抱著女兒的手里也很可能隨時都有致命的暗器打出來,將他射殺在馬蹄前。

    只有疑心病最重的人才會有這種想法,無論看見什麼人都要提防一著……

    小方本來絕不是這種人。但是經過那麼多次可怕的事件之後,他已不能不特別小心謹慎。

    所以他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他只想喝一杯只能解渴卻不會醉的青棵酒。

    這個市鎮是個極繁榮的市鎮,小方到達這市鎮時已經是萬家燈火。

    入鎮的大道旁,有一家小酒鋪,是他看見的第一家酒鋪,也是每個要入鎮的人必經之處。

    兩杯淡淡的青棵酒喝下去,小方忽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種可怕的想法很可笑。

    ——如果那對夫妻真是呂三派來刺殺他的人,剛才已經有很好的機會出手。

    小方忽然覺得有點後悔了,在這個遠離故鄉千萬里的地方,能遇見一個從故鄉來的人絕不是件容易事。

    他選擇這家小酒鋪,也許就因為他想在這里等他們來,縱然听不到故鄉的消息,能听一听鄉音也是好的。

    他沒有等到他們。

    這條路根本沒有岔路,那對夫妻明明是往這市鎮來的。他們走得雖然很慢,可是小方計算腳程,他們早已該入鎮了。

    但是他們一直沒有來。

    身在異鄉為異客,對故鄉人總難免有種除了浪子外別人絕對無法了解的微妙感情。小方雖不認得那對夫妻,卻已經在為他們擔心了。

    ——他們為什麼還沒有到?是不是有了什麼意外?

    ——是不是因為那個已經跋涉過千山萬水的丈夫終于不支倒下,還是因為那個可愛的小女兒有了急病?小方決定再等片刻,如果他們還不來,就沿著來路回去看看究竟。

    他又等了半個時辰,卻還是沒有看見他們的影子。

    路上的行人已經很少了,因為平常人在這種時候已經很難分辨路途。

    小方不是平常人,他的眼力遠比平常人好得多了。

    他沒有看見那對夫妻,卻看見了一個單身的女子,騎著匹青騾迎面而來。

    天色雖然已暗,他還是可以看得出這女人不但很年輕漂亮,而且風姿極美。

    她看來最多也只不過十六七歲,穿著件青布短棉襖,側著身子坐在鞍上,用一只手牽著韁繩,一只手攏住頭發,看見小方時,仿佛笑了笑,又仿佛沒有笑。

    一匹馬一條騾很快就交錯而過,小方並沒有看得十分清楚,卻覺得這個女孩子仿佛見過,又偏偏記不清是在哪里見過。

    ——她不是波娃,不是甦甦,不是“陽光”,也不是曾經在江南和小方有過一段舊情的那些女人。

    ——她是誰呢?

    小方沒有再去想,也沒有特別關心。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本來就時常會遇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女人。

    倦鳥已入林,旅人已投宿,這條本來已經很安靜的道路卻忽然不安靜了。

    道路的前面忽然有騷動的人聲傳過來,其中仿佛還有孩子在啼哭。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見路旁有燈光閃動,也可以听見有人用充滿驚慌恐懼與憤怒的聲音說道︰“誰這麼狠心?是誰?”

    人聲嘈雜,說話的不止一個,小方並沒有听清楚他們說的是什麼。

    但是他心里已經有了種不祥的預感,仿佛已經看到那對從江南來的青年夫妻倒在血泊中。

    這對夫妻果然已經倒了下去,倒在路旁,身體四肢雖然還沒有完全冷透,呼吸心跳卻早已停止了。

    路旁停著一輛驢車、兩匹瘦馬,六七個遲歸的旅人圍在他們的尸體旁,他們的小女兒已經被其中一個好心人抱起來,用一塊冰糖止住了她的啼哭。

    她哭,只不過因為受了驚嚇,並不是因為悲傷的緣故。因為她還大小,還不懂得生離死別的悲痛,還不知道她的父母已經遭了毒手,所以現在只要用一塊冰糖就可以讓她不哭了。

    可是等到若干年之後,她只要再想起這件事,半夜里都會哭醒的。

    那時就算將世上所有的冰糖都堆到她面前,也沒法子讓她不哭服。

    ——一個人如果“無知”,就沒有痛苦,沒有悲哀。

    ——但是“無知”的本身豈非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與悲哀?

    地上沒有血,他們的尸體上也沒有,誰也不知道這對年青的夫婦怎麼會忽然倒斃在路旁。

    直到小方分開人叢走進去,借過一個人手里提著的燈籠,才看見他們胸口衣襟上的一點血跡。

    致命的傷口就在他們的心口上,是劍鋒刺出的傷口,一刺就已致命。這一劍不但刺得干淨利落,而且準確有效。

    但是血流得並不多,傷口也不深。

    ——一劍刺出,算準了必可致命,就絕不再多用一分力氣。

    這是多麼精確的劍法,多麼可怕!

    小方忽然想起了傳說中的兩位奇人——西門吹雪和“中原一點紅”。

    “中原一點紅”是楚留香那個時代的人,是那個時代最可怕的刺客,也是那時最可怕的劍客,“殺人不見血,劍下一點紅”。

    他一劍刺出也絕不肯多用一分力氣,但卻絕對準確有效。

    西門吹雪是陸小風最尊敬的朋友,也是陸小鳳最畏懼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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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20:24
第二十八章 斗智

    能夠讓陸小鳳尊敬畏懼卻不容易,有很多人都認為西門吹雪的劍術已經超越了“中原一點紅”,已經到達劍術的巔峰,到達了“無人、無我、無情、無劍”的最高境界。

    只有到達了這種境界的人,才能將劍上的力量控制得如此精確。

    可是能夠到達這種境界的人絕對不多,到達這種境界後,也就絕對不肯隨便殺人了。

    如果你不配讓他拔劍,就算跪下去求他,他也絕不肯傷你毫發。

    這次殺人的是誰?

    一個已經到達巔峰的劍客,又怎麼會對一雙平凡勞苦的夫婦出手?

    沒有人看見這對夫婦是怎麼死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更沒有人能懂得致命的這一劍是怎樣精確可怕。

    所以有很多人都在問小方。

    “他們是誰?你是誰?你是不是認得他們?”

    小方本來也有很多事想問這些人的,卻沒有問,因為他忽然又發現一件奇怪的事,他忽然發現這個本來坐在獨輪車上,抱著女兒的婦人,仿佛也似曾相識。

    兩個沒有根的人,在酒後微醺時,在寂寞失意時,在很想找個人傾訴自己的感觸的時候,偶然間相聚又分手。

    過了很久之後,他們又在偶然間相遇,彼此間都覺得似曾相識,也許只不過匆匆一瞥,也許互相淡淡的一笑,然後又分手了,因為他們情願將昔日那一點淡淡的情懷留在心底。

    一點淡淡的感情,一點淡淡的哀傷,多麼瀟灑,多麼美麗。

    但是小方現在卻絕對沒有這種感情,並不是因為這個他覺得似曾相識的女人已經死了,而是因為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那種微妙的情慷。

    他已經完全想不起這個女人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的,就正如他也想不起剛才那個騎著青騾走過的少女是誰了。

    可是就在他已準備不再去想的時候,他忽然想了起來。

    因為他忽然看到了這個女人的腳。

    在男女之間的關系中,“腳”絕不能算是重要的一環,但卻有很多男人都很注意女人的腳。

    其實小方並沒有看見這個女人的腳,只不過看見她腳上穿的鞋子。

    她穿的衣裳很樸素很平凡,一件用廉價花布做成的短襖,一條剛好可以蓋住腳的青布長裙。

    現在她已倒在地上,所以她的腳才露了出來。

    她腳上穿的是只靴子,很精致很小巧的靴子,只要是略有江湖經驗的人,就可以看出這種靴子里有一塊三角形的鋼鐵,藏在靴子的尖上。

    這種靴于就叫做“劍靴”。就好像藏在袖中的箭一樣,這種靴子也是種致命的武器。

    穿這種靴的女人,通常都練過連環鴛鴦飛腳一類武功。

    小方忽然想起這個女人就是那天在糕餅店里忽然飛起一腳踢碎那年青伙計咽喉的辮子姑娘。

    雖然她今天沒有梳辮子,裝束打扮都比那天看來老氣得多。

    小方卻還是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

    ——所以這對夫妻絕對不是從江南來的,是班察巴那派來的。

    ——他們當然不是真的夫妻,只不過想利用這種形式來掩護自己的行動而已。

    ———對從異鄉來的年青夫妻,帶著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這利形式無疑是種最好的掩護。

    ——他們這種人的行動任務,通常都是要殺人的。

    這幾點都是無庸置疑的!問題是︰

    一一他們要殺的人是誰?

    ——如果他們要殺的是小方,他們剛才為什麼不出手?

    ——他們剛才明明已經有很好的機會,像他們這種受過嚴格而良好訓練的殺手,他們應該知道良機一失永不再來。

    這問題最好的答案是︰

    ——他們要殺的不是小方,當然絕對不是小方,因為班察巴那雖然不是小方的朋友,也不是小方的仇敵,絕對不是。

    ——那麼他們要殺的是誰?殺他們的是誰?

    ——他們都是班察巴那秘密訓練出來的殺手,不到萬不得已時,班察巴那絕不會派他們出來殺人的。

    ——所以他們這次任務無疑是絕對機密絕對必要的,他們要殺的無疑是班察巴那一定要置之于死地的人。

    ——班察巴那的朋友雖然不多,仇敵也不多,在這麼樣一個雖然繁榮卻極平凡的邊陲小鎮,怎麼會有他不惜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來刺殺的人?——這個人是誰?

    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是︰

    ——在這個雖然繁榮卻極平凡的小鎮里,怎麼會有這種能對班察巴那屬下久經訓練的殺手一劍刺殺于道旁的劍客?

    寒夜,逆旅,孤燈。

    燈下有酒,濁酒,未飲的酒,小方在燈下。

    還有很多問題要去想,很多他必須去想的問題,可是他沒有去想。

    他想在是一件和這問題完全沒有關系的事,一個和這些問題完全沒有關連的人。

    他正在想的是那個最多只不過有十六七歲、穿著件青布短棉襖、騎著匹青騾從他對面走過去的單身女孩子。

    那個他仿佛覺得似曾相識卻又好像從未見過的女孩子。

    他確信自己絕對不會看錯。

    那個女孩子絕對沒有跟他有過一點關系一點舊情,但是他偏偏忽然想到。

    他雖然很想去想其他一些值得他去想的事,但是他想到的卻偏偏總是那個側坐在青騾上,那個風姿極美的仿佛在笑又仿佛沒有笑的女孩子。

    ——為什麼呢?

    是笑了還是沒有笑?如果是笑,又為什麼要笑?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的男人笑?如果不是笑,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為什麼要對一個陌生的男人似笑而非笑?

    如果他們真的相識,她為什麼笑了又不笑?不笑而又笑?

    寒夜已將盡,昏燈已將殘,濁酒已盡,沉睡的旅人已將醒,未睡的旅人早已該睡。

    小方已倦。

    “波”的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燈花散,燈滅了。

    油燈還沒有燃起,天還沒有亮,寒冷孤獨寂寞窄小污濁廉價的逆旅斗室,忽然變得更寒冷更黑暗。

    小方躺在黑暗處,躺在冰冷的床上,忽然听到了一聲響,輕輕、輕輕的一聲響,就像是燈殘燈滅時那麼輕的一聲響。

    他沒有听見別的聲音,他甚至都看不見,但是,他身上每一”卜有感覺的地方每一個有感覺的肌肉每一根有感覺的神經都忽然抽緊。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一股殺氣。

    殺氣是抓不住摸不到听不見也看不見的。只有殺人無算的人和殺人無算的利器才會有這種殺氣。

    只有殺人無算的人帶著這種殺人無算的利器要殺人時才會有這種殺氣。

    只有小方這種人才會感到這種殺氣。他全身的肌肉雖然都已抽緊,但是他一下子就從那一張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躍起。

    就在他身子如同鯉魚在黃河逆流中打挺般躍起時,他才看見了那一道本來可將他刺殺在床上的劍光。

    如果他不是小方。

    如果他未曾有過那些可怕而又可貴的經驗。

    如果他沒有感覺到那股殺氣。

    那麼他一定也會像那對被人刺殺在道旁的年青夫妻一樣,現在也已被刺殺在床上。

    劍光一閃,劍聲一響。

    劍沒有聲音,小方听到的劍聲,是劍鋒刺穿床板的聲音。他听到這一聲響時,劍鋒已經刺穿了木板。現在劍鋒刺穿的地方,本來就是他的心髒,可是現在劍鋒刺穿的只不過是一塊木板。

    ——不管這把劍是一把什麼樣的劍,這把劍一定在一個人的手上。

    ——不管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人,這個人一定還在床邊。

    小方身于有如鯉魚打挺般躍起,全身上下每根肌肉每一分力氣都已被充分運用發揮。他的身子忽然又一翻,然後就直撲下去,向一個他算準該有人的地方撲下去。

    他沒有算錯。

    他抓住了一個人。

    劍鋒還在床板間,劍柄還在人手。

    所以小方抓住了這個人。

    這個人被小方抓住一撲,這個人倒下,小方抓住這個人,所以小方也倒下。

    兩個人都倒在地上,同樣都倒在地上,可是兩個人的感覺絕對不一樣。

    為什麼呢?

    被小方撲倒的這個人,本來以為必可一劍將小方刺殺的人,現在卻反而被小方撲倒,心里一定會覺得非常驚訝恐懼和失望。

    小方的感覺更驚訝。因為他忽然發現被他撲倒抓住抱住的人,居然是個女人。

    一個非常香非常軟非常嬌小的女人。

    他看不見這個女人,看不見這個女人穿的是什麼衣服,看不見這個女人長的是什麼樣,但是他看見了這個女人的眼楮。

    一雙發亮的眼楮。

    一雙他覺得仿佛曾經看過的眼楮。

    兩個人都有眼楮,兩個人的眼楮都瞪得很大,你瞪著我,我瞪著你。小方確信自己一定見過這個女人,一定見過這雙眼楮,卻又偏偏想不起是在什麼時候見過,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你是誰?”小方問,“為什麼要殺我?”

    這個女人忽然笑了,笑得很奇怪,笑得很甜。

    “你居然想不起我是誰?”她吃吃地笑著說,“你真不是人,你是個王八蛋。”

    就在她笑得最甜的時候,她手里又有一件致命的武器到了小方的咽喉間。

    每個女人都有手。

    女人有很多種,女人的手有很多種。有些很聰明的女人,卻偏偏長了雙笨手。有些女人很秀氣,卻偏偏長了雙粗手。

    這個女人不但美,而且很干淨,穿的衣服就好像剛從裁縫手里拿回來的,頭發也無疑剛經過精心梳理,甚至連鞋底上都看不到泥。

    奇怪的是,她指甲里卻有泥。

    她手里捏住的是一條小蟲,一條黑色的小蟲。她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捏住這條小蟲,把這條小蟲放在小方的喉結上。

    “你知不知道這個是什麼?”她問小方。

    這個問題小方根本不必回答,也懶得回答,就算只有三歲大的孩子也知道這是一條小蟲。

    這個人卻說道︰“如果你以為這只不過是一條蟲,你就完全錯了。”

    “哦?”小方問,“這難道不是一條蟲?”

    抓蟲的女孩子笑了︰“這當然是一條蟲,就算是笨蛋也應該看得出這是一條蟲,只不過蟲也有很多種。”

    “你這條蟲是哪一,種?”

    “是會吃人的那一一種。”這個女孩子說,“只要我一放手,它就會鑽入你的咽喉,鑽進你的血管里,鑽進你的骨頭,把你這個人的腦漿骨髓和血全部吸干。”

    她又笑了笑︰“人吃鳥,鳥吃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蟲有時候也會吃人的。”

    小方也笑了,因為他已經想起這個女孩子是誰了。

    在拉薩,在那神秘莊嚴的古寺中,在那自從遠古以來就不知迷惑了多少人的幽秘燈光下;在那已被信徒們的煙火燻黑了的青石神龕前,帶他去看那魔女吸吮人腦的壁畫、逼他在畫前立誓的就是她。

    在拉薩,帶他去那神秘的鳥屋、去見獨孤痴的也是她。

    那時她是個滿身泥的髒男孩。

    現在她是個又干淨又漂亮、只不過指甲里有點泥的小美人。

    這兩個人本來絕不可能是一個人,可是小方相信自己這次也絕對不會看錯。

    “我認得你。”小方說,“我已經認出你來了。”

    “你當然應該認得我。”這個女孩子連一點否認的意思也沒有,“如果你不認得我,你不但是個王八蛋,簡直是一條豬,死豬。”

    她在笑,好像是一個小女孩在跟一個很要好的小男孩開玩笑。

    但是她的眼楮里卻完全沒有笑意,連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也沒有。

    “剛才我說過只要我一放手,這條小蟲立刻就可以把你吸成個人干。”她問小方,“你信不信?”

    “我信”

    “你想不想要我放手?”

    “不想。”

    “那麼你就先放開我。”這個女孩子用光滑柔軟的下巴輕輕磨擦著小方扼著她咽喉的手,“這樣做,很不舒服。”

    小方也在笑,因為他不但已經認出了這個女孩子是誰了,而且有很多本來想不通的事情,現在也已經想通了。

    ——這個女孩子在附近,獨孤痴無疑也在附近。

    ——獨孤痴是班察巴那的對頭,很可能就是班察巴那認為最可怕的對頭。

    ——那個穿劍靴的女人,無疑就是班察巴那派出來刺探獨孤痴行蹤的人。

    ——不是刺殺,是刺探,因為班察巴那派出來刺探獨孤痴絕不是件容易事。

    ——縱然只不過是刺探,卻被刺殺在這個女孩子的劍下。

    殺人的利劍已被擊落,致命的毒蟲卻仍在她手里。

    小方仍在笑,這個女孩子卻不笑了,用一雙發亮的大眼楮瞪著小方︰

    “我剛才說的話你听清楚了沒有?”

    “我听清楚了。”小方說,“听得很清楚。”

    “你放不放開我?”

    “不放。”

    這個女孩子眼楮里露出了尖釘般的光,狠狠地盯著小方,狠狠地問小方︰“你想死?”

    “不想。”

    “那麼你為什麼不放?”女孩子問。

    “因為三點原因。”小方說,“第一,你是來殺我的,我不放手,最多兩個人一起死。在我變成人干之前,你的脖子也斷了。如果我放手,你一定也會放手,那麼你的脖子不會斷,我卻變成人干了。”

    “合理。”

    “第二,”小方說,“現在你好像是在威脅我,踫巧我剛好是不喜歡被人威脅的人。”

    “第三呢?”

    “沒有第三了。”小方答道,“不管對什麼人說,有這兩點原因都已經足夠了。”

    這個女孩子又笑了。

    “難怪別人都說你是要命的小方。”她看著小方,“你實在真是很要命。”

    說完了這句話,她忽然做了件很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她忽然把手里這條小蟲捏死。

    無論誰能夠做出件讓別人覺得出乎意料的事,通常都會覺得很愉快得意。

    這個女孩子也不例外。

    她看著小方,笑得愉快極了。

    “我相信你一定想不到,為什麼我非但沒有把這條小蟲放在你的喉結上,反而把它捏死。”

    小方的確想不到。

    這個女孩子也沒有讓小方費心去想,她自己說出了她為的是什麼︰

    “因為就算我要殺你,也是用我的劍,不是用這條小蟲。”她挺起胸,傲然道︰“我是劍客,劍客要殺人,就應該用他的劍。”

    小方不能不承認這一點,也不能不承認她已經可以算是劍客。

    無論誰能夠使用出那種精確有效的劍法,刺人的要害,取人的性命于剎那間,都已經絕對可以算是一位劍客,一流的劍客,可是現在這位一流的劍客忽然就像是個小女孩一樣吃吃地笑了起來。

    “何況這條小蟲只不過是我剛從地上捉到的,如果把它放在你的喉結上,最多只不過會覺得有點癢,最多只不過會嚇一跳而已。”

    這次小方沒有想到。

    被人愚弄絕不是件好笑的事,至少他自己不會覺得很好笑。

    這個女孩子又說︰“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想殺你,只不過想用你試試我的劍而已,試試我能不能殺得了你。”

    小方冷冷的地看著她,問她︰“現在你是不是已經試過了?”

    “嗯。”

    “你能不能殺得了我?”

    “好像殺不了。”

    “你想不想讓我來試試?”

    “試什麼?”

    “試試我是不是能殺得了你。”

    “不想!”這個女孩子叫了起來,“我一點都不想!”

    這次小方又笑了。

    可是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他忽然也做了件很出人意料之外的事。

    他忽然放開了捏住她脖于的手,用力打了她三下屁股。

    這個女孩子又叫了起來,叫的聲音更大︰

    “你為什麼要打我?”

    “你要殺我,我為什麼不能打你?”

    “你怎麼能打我這個地方?”

    “如果你是個淑女,我當然不能打你這個地方。如果你是位劍客,我當然更不能打你。”小方說,“你在我眼里看來只可惜還是那個滿身泥巴、流著鼻涕玩小蟲的髒小孩。”他又重重的地打了她一下︰“你走吧。”

    這次她也沒有笑。

    一個成熟的女孩子,一位已經能拔劍殺人于剎那間的劍客,居然還被人看成個流鼻涕的小孩,這種事就算有人覺得可笑,她自己也笑不出來。

    可是她也沒有走。

    她忽然跳了起來,凌空飛躍,凌空翻身,凌空出手,拔起了床板間的劍。

    她落地時劍已在手。

    有劍在手,她的神情態度氣勢笑容都已完全改變。

    小方忽然又想起了卜鷹。在一個更深入靜的晚上,在酒後微醇時,卜鷹忽然對他說了句讓人很難听得懂的話。“劍客的劍,有時候就像是錢一樣。”卜鷹說︰“在某些方面來說幾乎完全一樣。”

    “像錢?”小方也不懂,“劍客的劍怎麼會像是錢呢?”

    “一位劍客手里是不是有劍,就好像一個人手里是不是有錢一。樣,往往可以改變他們的一切。”這句話說的還是不夠透徹,所以卜鷹又解釋道,“如果一位劍客手里沒有劍,一個人身邊沒有錢,一口空米袋里沒有米,都是一樣站不起來的。”小方明白了卜鷹的意思,至今沒有忘記。

    現在這個女孩已經站起來,她的態度忽然就已變得非常沉穩冷酷鎮定。

    “剛才你確實有機會能殺我,只是現在已經不同了。”她說︰“剛才我失手並不是因為我的劍法不如你,現在你還想不想再試一試?”

    小方的劍不在身上,在床上,可是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出他的劍。自從他再次得回這柄劍之後,他就未將這柄劍留在他伸手拿不到的地方。

    這個女孩子盯著他的手︰“我給你機會讓你拔劍。”

    是拔劍,還是不拔?這不過是轉念之間的事,在一剎那間就要下決定了。

    在這一剎那間,小方沒有下決定,卻想起了很多奇怪的問題。他問自己︰

    ——如果是卜鷹,在這種情況下會不會拔劍?

    他給自己的回答是︰~一不會。

    因為這個女孩子還不能讓卜鷹拔劍,也還不配。

    小方又問自己︰——如果是班察巴那,在這種情況下會不會拔劍?

    他給自己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不會。

    因為如果真的是班察巴那在這里,這個女孩子早就已經是個死人了,班察巴那根本用不著拔劍,她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班察巴那殺人時又何必由自己拔劍?

    小方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鷹。他拔劍,慢慢地伸手拔劍。

    他的對手用一種很奇怪的臉色看著他拔出他的“鷹眼”,居然沒有出。

    雙劍相擊,必有火花迸出。

    ——兩個倚劍為命的人仗劍相對時,其間必有劍氣、殺氣。

    可是他們之間沒有。小方有劍在手。

    但是他的手中雖然有劍,心中卻無劍,眼中也沒有。

    “你要我拔劍,你想用劍來試我。”他問她,“你為什麼還不出手?”
匿名
狀態︰ 離線
30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22:43
第二十九章 交易

    這個女孩子用一種很奇怪的態度看著自己手里的劍,過了半天才說︰“我七歲的時候先父就曾經告訴過我,如果我想學劍,就一定要記住,劍是殺人的利器,也是凶器,不到必要時,千萬不可輕易拔劍。如果你手里的劍已出鞘,就算你不想殺人,別人也會因此殺你。”

    “他說的很有道理。”小方同意,“一個輕易拔劍的人,絕不是個善于用劍的人。”

    “現在我掌中的劍已出鞘,本來當然是準備出手的。”這個女孩子說︰“可惜現在我卻偏偏不能出手了。”

    “為什麼?”小方問她。

    她還是沒有說她為什麼不能出手,也不必再說,因為這時候她已經出手了。

    在這生死呼吸間的一剎那,小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他本來不該去想的事。

    他又想起了卜鷹。

    就在那人夜深人靜涼如水的晚上,卜鷹還說過一些讓他永難忘記的話。

    “劍客手里的劍,有時也像是賭徒手里的賭注,”卜鷹說︰“一個真正的賭徒是絕不輕易下注的,如果他要下注,不但要下得準、下得狠,而且一定還要忍。”

    忍就是等,等最好的機會。

    卜鷹又說︰“別人認為你不會出手的時候,通常就是你最好的機會。”這個女孩子無疑也听她父親說過同樣的話,而且也跟小方一樣牢記在心。

    她已經讓小方認為她不會出手了,所以她一直等到這一刻才出手。

    靜如泰山,動如脫兔,不發則已,一發必中。

    這也是劍客的原則。一劍出手,就應該是致命的一劍,刺的必定是對方的要害,一定帶著種極霸道的殺氣。

    她刺出的這一劍卻不是這樣子。

    她的出手又快又準,她的劍法不但變化奇詭而且絕對有效。

    但是她的出手卻不夠狠,劍法也不夠狠。

    小方雖然從未見過獨孤痴的劍法,也從未見過他出手,但是小方也可以想象得到。

    只要看見過獨孤痴的人,大概都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劍法和出手是什麼樣子的。

    ——能看到他出手的人當然不多,因為看見過的人都已死在他的劍下。

    這個女孩子既然能將班察巴那屬下的殺手一劍刺殺,她的劍法無疑已得到獨孤痴劍法中的精髓,可是她這一劍刺出卻一點都不像是這樣子。

    小方已經覺得有點奇怪了。

    更奇怪的是,她一劍刺出之後,忽然又住手。

    “現在你是不是已看出來剛才我為什麼不能出手?”她問小方。

    小方沒有反應。

    她又說︰“我學的劍法是殺人的劍法,如果我要殺你,我的劍法才有效果。”

    小方反問她︰

    “剛才你不想殺我?”

    “我本來是想殺你,用你的命來祭我的劍。”她說︰“可是剛才我已經改變了主意。”。“為什麼?”

    “因為我想跟你做個交易。”

    “交易?”小方問,“什麼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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