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古龍]大地飛鷹[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31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26:02
第三十章 試劍

    “是的。”大年說,“這個人最近好像忽然變得特別喜歡干淨,每天都要洗好幾次冷水澡。”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得仿佛有點神秘︰“男人洗冷水澡不一定是為了愛干淨。”

    大年瞪著眼問︰“不是為了愛干淨是為了什麼?”

    “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不會懂的。”小燕說,“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問。”

    她捏死了手里的小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忽然問大年︰“你看他最近有沒有什麼跟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好像有一點。”大年又眨了眨眼,“最近他脾氣好像變得特別暴躁,精神卻好像比以前差了,眼楮總是紅紅的,就好像晚上從來都不睡覺一樣。”

    “今天他有沒有問起我?”

    “最近這一個月,他只要一見到我,第一句活就會問我見到你沒有。”大年道,“今天他還說一定要你去見他,因為他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見你。”

    他忽然笑了笑︰“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如果看不見你就馬上會死掉。”

    小燕也笑了,笑得又神秘又愉快。大年忍不住問她︰“你知不知道他有什麼事找你?”

    “我知道。”小燕微笑,“我當然知道。”

    “如果你不去,他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就算不死,一定也很難過。”小燕笑得仿佛更愉快,“我想他最近的日子一定很難過,一天比一天難過,難過得要命。”

    她笑得的確很愉快,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就在她笑得最愉快時,她的臉卻紅了。

    ——一個女孩子通常都只有在心動時才會變得這麼紅。

    ——她既然從來不動心,她的臉為什麼會紅成這樣子?

    大年又在問︰“你要不要去見他?”

    “我要去。”

    “什麼時候去?”

    “今天就去。”小燕嫣紅的臉上血色忽然消褪,“現在就去!”

    她忽然掠上樹梢,從一根橫枝上摘下一柄劍。等她再躍下來時,她的臉色已蒼白如紙,就好像件作們用來蓋在死人臉上的那種桑皮紙。

    大年吃驚地看著她,因為他從來都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的臉在瞬息問有那麼大的變化。

    他的膽子一向不小,可是現在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好像生怕他的老大會拔出劍來,一劍刺入他的胸膛咽喉。

    他害怕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只有要殺人的人,才會有他老大現在這樣的臉色。

    他沒有逃走,只因為他知道老大要殺的人不是他,但是他也想不到他的老大會殺小方。

    他一直認為他們是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燕的手緊握劍柄,冷冷地看著他,忽然問︰“你的腿為什麼在發抖?”

    “我害怕。”大年說,在他們的老大面前,他從來不敢說謊。

    “你怕什麼?”小燕又問,“怕我?”

    大年點頭。

    他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小燕忽然笑了笑,笑容中仿佛也帶著種殺氣︰

    “你幾時變得這麼怕我的?”

    “剛才。”

    “為什麼?”

    “因為……”大年吃吃他說,“因為你剛才看起來就好像要殺人的樣子。”

    小燕又笑了笑︰“現在我看起來難道就不像要殺人的樣子了?”

    大年不敢再開口。

    小燕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你走吧,最好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大年已經跑了。

    他跑得並不快,因為他兩條腿都已發軟,連褲襠都已濕透。

    因為他忽然有了種又奇怪又可怕的感覺。

    他忽然發現他們的老大在剛才那一瞬間,很可能真的會拔出劍殺了他。

    直到大年跑出去很遠之後,小燕才慢慢地放開她握劍的手。

    她的手心也濕了,濕淋淋的捏著滿把冷汗。

    因為她自己也知道,在剛才那一瞬間,無論誰站在她面前,都可能被她刺殺在劍下。

    她練的本來就是殺人的劍法。

    最近這些日子來,她總是有種想要殺人的沖動,尤其在剛才那一瞬間,她心里的殺機和殺氣已經直透劍鋒。

    她知道她的劍法已經練成了,小方的劍法無疑也練成了。

    因為他們的情緒都同樣焦躁,都有同樣的沖動。

    正午。

    小燕沒有去找小方。

    她的劍仍在鞘,她的人已到了山巔。

    這是座從來都沒有人攀登過的荒山,根本沒有路可以到達山巔。

    在一片原始密林後,一個幽靜的山坡里,有一池清泉,正是小方屋後那道泉水的發源處。

    小燕常到這里來。

    只有這地方,才是完全屬于她的。只有在這里,她才能自由自在地行動思想,隨便她做什麼想做什麼,都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她確信除了她之外從來沒有人到這里來過。

    已經是秋天了,陽光照射下的泉水雖然有點暖意,卻不是很冷。她一只腳伸下去,全身都會冷得輕輕發抖,一直從腳底抖人心底,就好像被一個薄情的情人用手捏住。

    她喜歡這種感覺。

    密林里有塊岩石,岩石下藏著個包袱,是她藏在那里的,已經藏了很久,現在才拿出來。

    包袱里是她的衣服,從貼身的內衣到外面的衣褲都完備無缺,每一件都是嶄新的,都是用純絲做成的,溫軟而輕柔,就好像少女的皮膚。

    就好像她自己的皮膚。

    她把包袱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在池旁一塊已經用池水洗干淨的石頭上一件件展平攤開,再用她的劍壓住。

    然後她就脫下身上的衣服,解開了緊束在她前胸的布中,赤裸裸地躍入那一池又溫暖又寒冷的泉水里,就好像忽然被一個又多情又無情的情人緊緊擁抱住。

    她的胸立刻堅挺,她的腿立刻繃緊。

    她喜歡這種感覺。

    她閉起眼楮,輕撫自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已經是個多麼成熟的女人。

    泉水從這里流下去,流到小方的木屋後。

    她忽然想到小方現在很可能也在用這道泉水沖洗自己。

    她心里忽然又有了種無法形容的感覺,從她的心底一直刺激到她的腳底。

    午後。

    小方濕淋淋地從他木屋後的泉水中躍起,讓冷颼颼的秋風把他人身吹干。

    在他少年時他就常用這種法子來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且通常都很有效。

    但是現在等到他全身都已于透冷透後,他的心仍是火熱的。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經練成了獨孤痴的劍法,所以變得也像獨孤痴一樣,每隔一段日子,如果不殺人,精氣就無法發泄。

    他沒有仔細想過這一點。

    他不敢去想。

    只穿上條犢鼻褲,他就提起他的劍奔入他練劍的楓林。

    這片楓林也像山前的那片楓林一樣,葉子都紅了,紅如火。

    紅如血。

    小方拔劍,劍上的“魔眼”仿佛正在瞪著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看出了久已隱藏在他心底卻一直被抑制著的邪念。

    一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原始的罪惡,你可以控制它,卻無法將它消滅。

    小方一劍刺了出去,刺的是一棵樹。

    樹上已將凋落的木葉連一片都沒有落下來,可是他的劍鋒已刺入了樹干。

    如果樹也有心,無疑已被這一劍刺穿。

    如果他刺的是人,這一劍無疑是致命的一劍!

    他的手仍然緊握劍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就像是一條條毒蛇。

    ——他心里是不是也有條毒蛇盤旋在心底?

    他的劍還沒有拔出來,就听見有人在為他拍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齊小燕。

    小燕斜倚在她身後的一棵樹下,從樹梢漏下的陽光,剛照上她的臉。

    “恭喜你。”她說,“你的劍法已經練成了。”

    小方慢慢地轉過身,看著她。

    她的臉明艷清爽,身上穿著的衣服就像是皮膚般緊貼在她堅挺的胸膛和柔軟的腰肢上。

    他不想這麼樣看她,可是他已經看見了一些他本來不該看的地方。

    他的眼楮里忽然露出種異樣的表情,連呼吸都變粗了,過了很久才問︰“你呢?你的劍法是不是也練成了?”

    小燕沒有逃避他的目光,也沒有逃避這問題。

    “是的。”她說,“我的劍法也可以算是練成了,因為你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給我。”

    她的回答不但直接干脆,而且說得很絕。

    小方盡量不讓自己再去看那些一個女人本來不該讓男人看見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

    “你明白?”她問他,“你說我是什麼意思?”

    “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你也沒有什麼可以教給我,所以我們的交易已結束。”

    交易結束,這種生活也已結束,他們之間的關系也已斷絕。

    小方盡量控制自己︰

    “我找你來,就為了要告訴你,我已經準備走了。”

    “你不能走。”小燕道,“至少現在還不能走。”

    “為什麼?”

    “因為我們還要去找獨孤痴。”

    沒有獨孤痴,根本就沒有這個交易,現在他們的交易雖然已結束,可是他們和獨孤痴之間卻仍然有筆帳要算清。

    “所以我們兩個人之間最少要有一個人去找他。”小燕盯著小方,“也只能一個人去。”

    “為什麼?”

    “因為我是我,你是你,我們要找他的原因本來就不一樣。”小燕臉上的陽光已經照到別的地方去了,她的臉色蒼白、聲音冰冷。

    她冷冷地接著道︰“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一點關系,我的事當然要我自己去解決,你不能代替我,我也不能代替你。”

    “是你去,還是我去?”

    “誰活著,誰就去。”

    “現在我們兩個人好像還全都活著。”

    “可惜我們之間必定有個人活不長的。”小燕的瞳孔在收縮,“我看得出片刻後我們之間就有個人會死在這里。”

    “死的是誰?”

    “誰敗了,誰就要死。”她盯著小方握劍的手︰“你有劍,我也有。你已經練成了我的劍法,我也練成了你的劍法。”

    “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我們要比一比究竟是誰強誰弱的時候?”

    “是的。”

    “誰敗了,誰就死?”

    “是的。”小燕道,“強者生,弱者死,這樣是不是也很公平?”

    小方的回答也同樣干脆︰“是的,這樣子的確公平極了。”

    劍光一閃,兩柄劍都已拔出。

    他們練的雖然是同樣的劍法,可是他們的性別不同、體質不同,智慧和想法也不同。

    他們使出的縱然是同樣的招式,在他們出手的那一瞬間,也會有不同的變化。

    他們的生死勝負,就決定于那一瞬間。

    小燕忽然又問小方︰“你有沒有什麼後事要交代給我?”

    “你呢?”小方反問。

    “我沒有。”小燕居然笑了笑,“因為我不會死的。”

    “你有把握?”

    “我當然有。”小燕微笑,“否則我怎麼會來?”

    小方想笑卻笑不出,因為他自己實在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他的對手卻對自己充滿信心。

    在生死一瞬的決戰中,信心無疑也是決定勝負的一大因素。

    小燕又在問他︰“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為什麼必敗無疑?”

    “不知道。”小方說

    “因為你是男人。”小燕的回答很奇怪。

    小方不懂,所以忍不住問︰“就因為我是男人,所以我就必敗?”

    “是的。”小燕說,“就是這樣子的。”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練過獨孤痴的劍法。”小燕道,“我說過,他的劍法很絕,也很邪,每隔一段日子,一定要將精氣渲泄,身心才能保持平穩穩定。”

    她故意嘆了口氣︰“可是你的精氣根本就沒有發泄的地方,所以你最近已經漸漸變了,變得焦躁不安,就算一天沖十次冷水也沒有用。”

    她又笑了笑。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保持鎮定,他能不能算是個可怕的對手?”小燕帶著笑問,“他怎麼能不敗!”

    小方握劍的手又有青筋暴起,掌心已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也已察覺到這一點。

    雖然他明知她這麼說是為了要摧毀他的信心,卻偏偏無法反駁。

    ——如果一個人的信心已被摧毀,又怎麼在這種生死決戰中擊敗他的對手?

    小燕盯著他。

    “所以我才問你,你還有什麼後事要交代?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只有一句話。”

    小方沉思,後悔他說,“就算你能擊敗我,也必將死在獨孤痴的劍下。”

    “為什麼?”

    小方的回答也跟她剛才的說法同樣奇怪。

    “因為你的女人!”他說,“就因為你是女人,所以你永遠沒有擊敗他的機會。”

    小燕也不懂,所以也忍不住要問︰“為什麼?”

    小方道︰“因為他的劍法確實很絕,也很邪,我經過五個月後,就覺得有一股精氣郁結。”

    他盯著他的對手。

    “可是你沒有。”小方說,“因為你是女人,根本就無法得到他劍法中的精髓。”

    小燕的手圓潤柔美,可是現在她握劍的手也有青筋暴起,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見。

    “不管怎麼樣,我好歹都要去試一試。”她掌中的劍尖斜斜挑起,“所以現在我就要先用你來試一試我的劍!”

    這時天光已漸漸暗了,暗林中忽然有一道劍光斜斜飛起。

    劍風破空一響,木葉蕭蕭落下,劍氣逼人眉睫。

    高手間的決戰,通常都是最能吸引人的。在決戰的過程中,那種驚心動魄的變化,出人意料的招式,總能使人看得心動神馳,如醉如痴。

    昔年西門吹雪與“白雲城主”葉孤城約戰于重陽之日紫禁之巔,三個月前就已傳遍江湖,轟動九城。

    想看到這一類決戰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多數人都很難得到這種機會。其中招式間的變化,變化間的精妙處,可不是任何言語文字所能形容得出的。除非你能親臨其境,自己去體會,否則你就很難領略到其中的變化和刺激。

    所以對大多數人來說,真正關心的並不是決戰的過程,而是結局。

    沒有人能看見小方和小燕這一戰,也沒有人知道這一戰過程的刺激與變化,當然也沒有人能描述得出。

    可是這一戰的結局卻無疑是每個人都關心的。

    ——這一戰究竟是誰勝誰負?

    ——如果是小方敗了,他是不是立刻就會死在那里?

    ——如果是小方勝了︰他會不會當時就將他的對手刺殺于劍下?

    小方的情緒很不穩定,出手當然也很難保持穩定。不但招式間的變化很難把握得恰到好處,運氣換氣也很難控制得自然流暢。

    可是這一戰他勝了。

    因為他遠比他的對手更有經驗,也更有耐力和韌力。

    如果這一戰能在數十招之內就決定出勝負,勝的無疑是齊小燕。

    但是他們之間強弱的距離並不大,誰也不能在數十招之間擊敗對方。

    所以這一點拖得很長,一百五十招之後,小方就知道自己勝了。

    一百五十招之後,小燕就知道自己要敗了。

    她的氣力已漸漸不繼,招式運用變化間已漸漸力不從心。

    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心里已經有了個陰影。

    ——就算你能擊敗我,也必將死在獨孤痴劍下。

    她不能不承認這是事實。

    她真正要擊敗的並不是小方,而是獨孤痴,所以她對這一戰的勝負已經沒有抱太大的熱望。

    更重要的一點是,在這種壓力的陰影下,她甚至已忘記敗就是死!

    所以她敗了。

    “挫”的一聲,雙劍相擊。

    劍花如火般的四散飛激,小燕掌中的劍已脫手飛了出去,小方的劍已到了她咽喉間。

    直到劍鋒上的劍氣和寒意已刺入她的毛孔時,她才想起他們之間的約定。

    ——誰敗了,誰就死!

    就在這一瞬間,死亡的恐懼忽然像是只鬼手般攫住了她,扼住了她的咽喉,捏住了她的關節,佔據了她的肉體和靈魂。

    她還年輕。

    她從來都不怕死。

    直到這一瞬間,她才真正了解到死亡是件多麼可怕的事。

    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本來就是人類所有的恐懼中最大最深切的一種

    ——因為“死”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終結,就是一無所有。

    這種心理上的恐懼竟使得齊小燕整個人的生理組織都起了種奇異的變化。

    她的舌,她的嘴腔,她的咽喉,忽然變得完全干燥。

    她的肌肉關節忽然變得僵硬麻木。

    她的瞳孔在收縮,毛孔也在收縮,所有控制分泌的組織都已失去控制。

    她的心跳與呼吸幾乎已加快了一倍。

    更奇怪的是,就在這種變化發生時,她忽然又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沖動。

    她的情欲忽然因為肌肉的收縮磨擦而火焰般燃燒起來。

    她身上穿的只不過是件皮膚般溫軟柔薄的衣服,連皮膚的戰栗、肌肉的顫動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她很想間小方︰

    “你為什麼還不殺了我?”

    她沒有間,因為她已無法控制她喉頭的肌肉和她的舌頭。

    她沒有間,也因為她忽然發現小方生理上也起了種又奇怪又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使得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閉上了眼楮,不敢再看;她閉上眼楮時她的呼吸已變為呻吟,蒼白的臉已紅如桃花。

    這時候她已經知道小方不會殺她了,也知道小方要做什麼。

    她已經感覺到小方熾熱的呼吸和身子的壓力。

    她無法推拒,也不想推拒。

    ——但這些只因為她本來就已想到結果一定會是這樣子的。

    她忽然放松了自己,放松了她的身體四肢,放松了所有的一切。

    因為她知道只有這樣子才能得到解脫,一種幾乎和“死亡”同樣徹底的解脫。

    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是齊小燕的生日。

    她是在中秋節生的,可是直到她已完全解脫後再張開眼楮時,她才想起這一天是她的生日,才想起這一天是中秋。

    因為她一張開眼楮,就看見了一輪明月,一輪比她在往昔任何一天晚上所看見過的明月都更圓更亮的明月。

    然後她才看見小方。

    小方在月下。

    月光清澈柔和平靜穩定,他的人也一樣。

    他已完全恢復平靜,完全放松了自己,他的人仿佛已和大地明月融為一體。

    大地明月是永恆不變的,他這個人仿佛也接近永恆,接近那種平和安定永恆不變的境界。

    小燕很想告訴他︰

    “現在你的劍法已經真正練成了。”

    她沒有說,因為她忽然覺得眼中有一股淚水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因為她雖然敗了,雖然已經知道自己永遠無法擊敗獨孤痴,永遠無法到達劍術的巔峰。

    可是她已幫助一個男人突破了困境,到達了這種境界。

    她的身體已經有了這個男人的生命,他們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

    他的勝利,就等于是她的。

    天色漸漸亮了,月光漸漸淡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輕輕地告訴小方︰“你已經可以去找獨孤痴了。”

    小方完全沒有反應。

    她也不知道小方有沒有听見她的話,可是她已經听見了一聲雞啼。

    就像是上次一樣,听見了這聲雞啼,她就忽然躍起,就像是個听不得雞啼見不得陽光的幽靈鬼女般忽然逃走,消失在灰灰暗暗迷迷蒙蒙的曉霧里。

    這一次小方沒有讓她逃走。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聲雞啼響起時,就是獨孤痴起床的時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隨時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張石板床,窄小冰冷堅硬,吃的食物簡單精瀝。

    他絕不容許自己有片刻安逸。

    這就是一個劍客的生活,遠比任何一個苦行僧過得更苦,他卻久已習慣了。

    他總認為無論你要獲得任何一種榮耀,都必須付出痛苦的代價,必須不斷地鞭撻自己。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劍法是怎麼樣練成的,他自己也從來不願提起。

    那無疑是段辛酸慘痛的經歷,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血淚汗水。

    因為他既不是名門子弟,也沒有顯赫的家世,血淚和汗水就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

    現在他的劍法總算已練成。

    他一劍縱橫,轉戰南北,從來也沒有遇見過對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鷹。

    ——卜鷹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地從床上坐起,就像是個僵尸突然自棺中復活。

    他蒼白的臉上從無任何表情,這些日子來,除了他掌中有劍的時候,他這個人就好像又真的變成了僵尸。

    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結果,絕對沒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這是件多麼痛苦的事,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一個人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還是一片黑暗,大多數人都還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這屋子時,“小蟲”一定已經在等著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蟲”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淨,替他穿好衣服。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將他刺殺于劍下!他絕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可是他又需要這個孩子來鞭策激勵他,他總認為就算最快的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這個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卻又不斷地折磨他、羞侮他,讓他在他面前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匿名
狀態︰ 離線
32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28:26
第三十一章 劍痴情絕

    ——如果你每天都像奴隸般去服侍一個人,那麼就連你自己都會覺得你是永遠都勝不過這個人的。

    這就是獨孤痴的想法,也是他的戰略。

    一直到今天為止,他都認為自己這種戰略是成功的。

    今天他走出去時,他的奴隸居然沒有像平日那樣在門外等著他。

    遠處又有雞啼響起,大地仍然一片黑暗,風吹在赤裸的身子上,冷如刀刮。

    獨孤痴掌中有劍。

    他已經握起他的劍,他的劍總是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握起的地方。

    冷風如刀。他站在冷風中,直等到曙色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時,才看見一個人飛掠而來。

    他認得出這個人的輕功身法,可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個流鼻涕玩小蟲的孩子。

    他看見的是個女人,一個他已經有很久未曾看見到過的美麗女人。

    “你是誰?”

    他問這句話之後,就看出這個女人是誰了。

    如果你發現一個每天都像奴隸般服侍你的“孩子”竟是個這樣的女人,而你又還像以前那麼樣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時,你心里是什麼感覺?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獨孤痴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還是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還是完全沒有表情,只冷冷地說了句︰“你來遲了。”

    “是的。”小燕的聲音同樣冷淡︰“今天我是來遲了。”

    獨孤痴沒有再說話。

    每天他都用一種同樣的姿勢站在那里讓“她”擦洗,今天他的姿勢也沒有變。

    小燕也和以前一樣,提起了一桶水,慢慢地走過去,眼楮也還是和以前一樣直視著他。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們之間多出了一個人。

    冰冷的手伸進冰冷的水桶,撈出了一塊冷冷冰冰的布中。

    就在這時候,小方已經來了。

    她的手剛從水桶里拿出來,就被緊緊握住。

    小方的手快如毒蛇飛噬,眼神卻是遲鈍的,因憤怒而遲鈍。

    他問小燕︰“你趕回來就是為了做這種事?”

    “是。”小燕說︰“我天天都在替他做這種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時候一天做兩次。”

    “你為什麼要替他做這種事?”

    “因為他要我替他做。”小燕說,“因為他故意要折磨我、侮辱我

    她沒有說下去,她的聲音已嘶啞,已漸漸無法控制自己。

    獨孤痴看著他們,臉上忽然出現了幾條怪異扭曲的皺紋。

    他已看出了他們的關系。

    他的臉忽然變得像是個破裂的白色面具。

    ——這是不是因為他自覺受了欺騙,所以將自己本該得到的讓給了別人。

    小方慢慢地轉過頭,盯著他。

    他們之間本來完全沒有恩怨仇恨,可是現在小方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燃燒。

    “從我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我們兩人之間必將有一個人要死在對方劍下。”小方說。

    獨孤痴居然同意︰“我也想到遲早總會有這一天的。”

    “你有沒有想到過是什麼時候?”

    “現在。”獨孤痴道,“當然就是現在。”

    他淡淡地接著道,“現在你的掌中有劍,我也有。”

    就因為他掌中有劍,所以他的身子雖然完全赤裸,可是他的神態看來卻像是個號角齊鳴時已披掛俱全準備上陣的將軍。

    小方的瞳孔已經開始收縮。

    獨孤疾忽然又問︰“你有沒有想到過死的是誰?”

    他不讓小方開口,他自己回答了這問題︰“死的是你!一定是你。”

    白色面具上的裂痕已經消失不見了,他的臉上又變得完全沒有表情。

    “可是你不能死。”獨孤痴接著道,“你還要去找“陽光”,去找卜鷹,去找呂三,你的恩怨糾纏都沒有了斷,你怎麼死!”

    他的聲音冰冷︰“所以我斷定你,今天一定不會出手,也不敢出手的。”

    陽光已穿破雲層,小方的臉在陽光下看來,仿佛也變成了個白色的面具。

    現在已經到了他們必須決一生死勝負的時候,臨陣脫逃這種事,是男子漢死也不肯做的。

    但是他卻听見自己在說︰“是的,我不能死。”他的聲音連他自己听來都仿佛很遙遠︰“如果我沒有把握殺死你,我就不能出手。”

    “你有沒有把握殺死我?”獨孤痴問。

    “沒有。”小方道,“所以我今天的確不能出手。”

    說出了這句話,連小方自己都吃了一驚。

    在一年以前,這句活他是死也不肯說出來的,可是現在他已經變了。

    連他自己都發覺自己變了。

    小燕吃驚地看著他,臉色也變得蒼白而憤怒。

    “你是不能出手,還是不敢?”

    “我不能,也不敢。”

    小燕忽然沖過去,把手里提著的一桶水從他的頭上淋到腳下。

    小方沒有動,就讓自己這樣濕淋淋地站著。

    小燕狠狠地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你是不是人?”

    “我是人。”小方說,“就因為我是人,所以今天絕不能出手。”

    他的聲音居然還能保持冷靜︰“因為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我也一樣。”

    他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小燕已經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

    但他卻還是接著說下去。等他說完時,小燕已經走了,就像是只負了傷的燕子一樣飛走了。

    小方還是沒有動。

    獨孤痴冷冷地看著他,忽然問︰“你為什麼不去追?”

    “她反正要回來的,我為什麼要追?”

    “你知道她會回來?”

    “我知道。”小方的聲音仍;日同樣冷靜,“我當然知道。”

    “她為什麼一定會回來?”

    “因為她絕不會放過你的,就好像你絕不會放過我和卜鷹一樣。”小方說︰

    每個字他都說得很慢,因為他一定要先想一想怎麼樣才能把的意思表達得更明白。

    “命運就像條鎖鏈,有時往往會將一些本來完全沒有關系的人鎖在一起。”小方說,“現在我們已經全都被鎖住了。”

    “我們?”獨孤痴間,“我們是些什麼人?”

    “你、我、她、卜鷹。”小方說,“從現在起,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會在你附近。”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樣,也要去找卜鷹。”小方道,“所以我相信,不管我走到哪里,你一定也會在我附近。”

    他又補充說︰“只要我們兩個人不死,她一定會來找我們。”

    獨孤痴忽然冷笑。

    “你不怕我殺了你?”

    “我不怕。”小方淡淡他說,“我知道你也不會出手。”

    “為什麼?”

    “因為你也沒有把握殺我!”

    太陽已升起,照亮了小方的眼楮,也照亮了他劍上的魔眼。

    獨孤痴忽然嘆了口氣,嘆息著道︰“你變了。”

    “是的,我變了。”

    “從前我從未將你看成我的對手,可是現在……”獨孤痴仿佛又在嘆息,“現在或許有人會認為你已變成個懦夫,但是我卻認為你已變成個劍客。”

    ——劍客無情,也無淚。

    ——小方是真的無情。

    獨孤痴又道︰。‘你說的不錯,從現在開始我們也許真的已經被鎖在一起,所以你一定要特別注意。”

    “我要特別注意?”小方問,“注意什麼?”

    “注意我。”獨孤痴冷冷地說,“從現在開始,我一有機會就會殺了你。”

    這不是恐嚇,也不是威脅。

    在某方面來說,這幾乎已經可以算是一種恭維、一種贊美。

    ——因為他已經把小方看成他的對手,真正的對手,能夠被獨孤痴視為對手並不容易。

    所以小方忽然說了句他們自己雖然了解、別人听了卻一定會覺得很奇怪的話。

    他忽然說;“謝謝你。”

    如果有人要殺你,你會不會對他說“謝謝你?”

    你當然不會。

    因為你不是獨孤痴,也不是小方。

    他們這些人做的事,本來就是別人無法理解的。

    陽光已照進窗子。

    獨孤痴慢慢地、一件件穿上了他的衣服。

    小方一直站在門口看著他,每一個動作都看得很仔細,就好像一個馬師在觀察他的種馬。

    獨孤痴卻完全沒有注意他。

    有些人無論在做什麼事的時候,都會表現出一種專心一致,全神貫注的樣子。

    獨孤痴就是這種人。

    其實他的精神不是貫注在他正在做的事上,他在穿衣服時,也正在想著他的劍法。

    ——也許就在他穿衣服的某一個小動作上,會忽然領悟到他劍中某一處精微的變化。

    他的劍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穿好了衣服,獨孤痴才轉身面對小方︰

    “這地方我已留下不去。”

    “我知道。”

    “現在我就要走。”

    “我跟著你。”

    “你錯了。”獨孤痴道,“不管你要到哪里去,我都跟著你。”

    小方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他轉身走出了門,走到陽光下。

    這時陽光已照遍大地。

    ——“陽光”呢?卜鷹呢?

    一他們還能不能看到他們的陽光,還能不能在陽光下自由呼吸?

    “挖樹應該從什麼地方挖起?”

    “從它的根挖起。””

    “不管要挖什麼,都要先挖它的根。”

    “是的。”

    “這件事的根在哪里?”

    “失劫的黃金在哪里,這件事的根就在哪里。”

    “那批黃金就是所有秘密的根?”

    “是的。”

    所以小方又回到了大漠,又回到了這一片無情的大地。

    烈日、風沙、苦寒、酷熱,又開始像以前那樣折磨他。

    他在這里流過汗,流過血,幾乎將性命都葬送在這里。

    他痛恨這個地方,不但痛恨,而且畏懼,奇怪的是,他偏偏又對這地方有種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濃烈感情。

    因為這地方雖然丑陋冷酷無情,卻又偏偏留給他一些又辛酸又美麗的回憶,不但令他終身難以忘懷,而且改變了他的一生。

    獨孤痴始終都在跟著他,兩個人始終都保持著可以讓對方看得見的距離。

    但是他們卻很少說話。

    他們的飲食都非常的簡單,睡眠都很少,有時兩三天之內連一句話都不說。

    進入大漠之後的第一天,獨孤痴才問小方︰“你知道那批黃金在哪里?”

    “我知道。”小方回答。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小方才問獨孤痴︰“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

    “我記得。”

    “黃金就在那里。”

    說完了這句話,兩個人就不再開口,好像都覺得這一天的話已經大多了。

    可是第三天的天一亮,獨孤痴就問小方︰“你還找不找得到那地方?”

    這問題小方一點沒有回答,一直等到第四天,等到他們走到一片高聳的風化山岩下,小方才開口。

    他指著一塊尖塔般凸起的岩石問獨孤痴︰“你還記不記得這塊石頭?”

    “我記得。”

    于是小方就停下來,在山岩下找了個避風處,開始吃他這一天的第一頓飯。

    又過了很久獨孤痴才問︰“黃金就在下面?”

    “不在”

    “你為什麼在這里停下來?”

    小方慢慢地吃完了一個青棵餅之後才說︰“黃金是卜鷹和班察巴那埋藏的,知道這秘密的本來就有他們兩個人。”

    “可是現在你也知道了。”

    ,“因為卜鷹也把我帶到了埋藏黃金的地方。”小方說,“他帶我去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我們走的時候,天卻已亮了。”

    他抬頭仰望高聳入雲的塔石︰“那時太陽剛升起,剛好將這塊石頭的影子,照在埋藏黃金的地方。”

    獨孤痴沒有再開口。

    他已經知道小方在這里停下來是為了要等明天的日出。

    他已經用不著再問什麼。

    小方卻忍不住要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將這秘密告訴他?”

    這本來是個很難解答的問題,可是小方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解釋。

    他將這秘密告訴獨孤痴,不僅因為他深知獨孤痴絕不是個為黃金動心的人。

    最大的原因是︰他認為這批黃金已經不在卜鷹埋藏的地方了。

    誰也不知道他這種想法是怎麼來的,可是他自己卻確信不疑。

    夕陽西沉,寂寞漫長寒苦的長夜,又將籠罩這一片無情的大地。

    他們燃起了一堆火,各自靜坐在火堆的一邊,凝視著閃動的火光,等等著太陽升起。

    這一夜無疑要比他們以往在大漠中度過的任何一個晚上都更長更冷更難挨,他們都已經很疲倦。

    就在小方快要閉起眼楮時,他忽然听見一聲尖銳而短促的風聲劃空而過。

    然後他就看見火焰中爆起了一道金黃色的陽光,由金黃變為暗赤,又由暗赤變為慘碧。

    慘碧色的火光中,仿佛有幾條慘碧色的影子在飛騰躍動,忽然又化為輕煙四散。

    等到輕煙消失時,火焰也熄滅了,天地間只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就好像永遠不會再有光明重現一樣。

    小方沒有動,獨孤痴也沒有。

    見才那種突然發生的驚人變化,在他們的眼中看來,就好像天天都會發生,時時刻刻都可以看得見,一點都不奇怪。

    又過了很久,本來已熄滅的火堆中,忽然又爆起了閃亮的火光。

    等到火光由金黃色變為慘碧時,火焰中仿佛又有一條人影升起,升到高處,化為輕煙。

    輕煙四散,火光熄滅,黑暗中忽然響起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縹縹緲緲的聲音,若有若無,似人似鬼。

    “方偉,獨孤痴,你們走吧!”這聲音說,“最好快走,越快越好。”

    獨孤痴還是沒有反應,小方卻有了。

    “你們是什麼人?”他輕描淡寫地問,“為什麼要我們走?”

    他剛問完,立刻就听見有人回答︰“我們不是人。”

    第一個回答的聲音是從西面傳來的——縹縹緲緲的聲音,似人非人。

    然後東面又有同樣的聲音在說︰“自從蚩尤戰死,寶藏被掘後,世上每一宗巨大的寶藏,都有幽靈鬼魂在看守。”

    南面傳來的聲音仿佛更遙遠。

    “我們就是替卜鷹看守這一批黃金寶藏的鬼魂。”

    北面的聲音接著說︰“我們都是為卜鷹戰死的人。”他說,“我們活著時是戰士,死了也是厲鬼,我們絕不容任何人侵犯他的黃金。”

    小方又淡淡地問︰“如果我們不想走呢?”

    “那麼你們就要死在這里了。”西面的聲音說,“而且死得很慘。”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方說,“只可惜你們說的話我連一句都不信。”

    四面八方都沒有人再說話了——不管說話的是人是鬼,都不再開口。

    本來已經熄滅的火堆中,卻又閃起了火光。

    黃金般的火光剛閃亮,黑暗中忽然有十六八條人影飛來。

    等到火光變為暗赤,這些人影已落在地上,有的影子落在地上起發出“咯”的一響,有的響聲卻好像骨頭碎裂的聲音。

    因為落下來的這些人影本來雖然都是人,但是現在有些己完全冰冷僵硬,有些已變成了枯骨,一跌就碎的枯骨。

    西面那縹緲陰森的聲音又在問︰“我們說的話你不信?”

    “我不信!”小方依舊同樣回答,“我連一句都不信!”

    “那麼你不妨先看看這些人。”南面有人說,“因為你很快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了,他們也是……”

    這句話沒有說完,因為一直沒有反應的獨孤痴有了反應。

    一種無論任何人看見都會大吃一驚的反應。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身子忽然躥起,就像一根箭一樣射了出去,射出聲音傳出的地方,射向南方。

    南方一片黑暗。

    獨孤痴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時,南方就傳出一聲慘叫。

    這時小方的人也已躥起,也像是一根箭一樣射了出去。

    南方的慘呼聲發出時,他的人已到了西方的一塊岩石上。

    西方也同樣是一片黑暗,黑暗中忽然有了刀光一閃,閃電般砍向小方的腿。

    小方不招架,不閃避,長劍急揮,劍鋒貼著刀鋒直劃過去,削斷了刀愕,削斷了握刀的手。

    西方的黑暗中立刻也傳出一聲慘呼,呼聲忽然又停止。

    劍鋒已刺人心髒。

    呼聲停止時,小方就听見獨孤痴在冷冷地為他喝采︰

    “好快的劍;好狠的出手。”

    小方回答得很妙︰“彼此彼此。”

    “可是我不懂你為什麼要下毒手?”獨孤痴問,“你知道他不是卜鷹的屬下?”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

    “卜鷹的屬下從來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小方道,“大家都叫他鷹哥。”

    “想不到你居然還很細心。”

    獨孤痴的聲音里完全沒有一點譏刺之意,“像我們這種人,一定要細心,才能活得長些。”

    他們都不是喜說話的人,這些話也不是應該在這種時候說的。

    天色如墨,強敵環伺,一開口說話就暴露了目標,各式各樣不同的兵刃暗器就隨時可能會從各種不同的方向攻擊。

    每一次攻擊都可能是致命的一擊。

    在這種情況下,有經驗的人都會緊緊地閉著嘴,等到對方沉不住氣時才出手。

    小方和獨孤痴都是有經驗的人。

    他們身經百戰,出生入死,這種經驗比誰都豐富。

    他們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說這些本來並不是一定要說的話?

    這本來也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可是答案卻簡單極了。

    ——他們向對方暴露了自己的目標,就因為他們希望對方出手。

    天色如墨,強敵環伺,可是對方如果不出手,他們也不知道對方隱藏在哪里?

    這也是一種戰略,一種誘敵之計。

    這次他們的戰略成功了。

    他們的話剛說完,對方的攻擊已開始。

    第一次攻擊來自北方。

    如果小方不是小方,他已經死在這一次攻擊下!

    他是小方。

    他已經有過十九次瀕臨死亡的經驗,如果他的反應慢一點,他已經死了十九次。

    他還沒有死,所以他听見了那一道風聲,一道極尖細極輕微的風聲。

    一道極快的風聲,從北方打來,打他的要害,致命的要害。

    小方揮劍,劍鋒上立刻爆出七點寒星。

    就在他一劍擊落這七枚暗器時,已經有一縷銳風刺向他的腰。

    刺來的不是暗器,是槍,最少有三四十斤重的梨花大槍,自黑暗中慢慢地無聲無息地刺來,直到距離小方腰間不及一尺時,才加快速度。

    小方感覺到槍鋒上的銳風時,生死已在呼吸之間。

    他猛吸了一口氣,身子突然拔起。

    槍鋒刺破了他的衣服,他凌空翻身,長劍劃起一道光弧。

    他看見了一個人的臉。

    森寒的劍光正照在這個人的臉上,一張方方正正長滿了赤發虯髯的臉已因恐懼而扭曲,看來就像是張揉皺了的皺官圖像。

    劍光再一閃,這張臉就看不見了,這個人也已從此消失。

    在槍間刀鋒劍光下,一個人的生命就像腳底下手掌間的蚊蠅,在一剎那間就會被消滅。

    如果你沒有經驗過這種事,你永遠不會想到人類的生命有時竟會變得如此輕賤。

    第一次攻擊還未結束,第二次已開始,第二次攻擊失敗,還有第三次。

    攻擊就像是海浪,一次接著一次,仿佛永無休止的時候。

    每一次攻擊都可能致命,每一次攻擊都可能是最後一次。
匿名
狀態︰ 離線
33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33:23
第三十二章 風暴

    小方的眼角已經開始在刺痛,因為汗水已經流入了他的眼。

    他很想伸手去擦干。

    可是他不能。

    任何一個不必要的動作,都可能造成致命的疏忽和錯誤。

    除了攻擊招架閃避外,任何動作都是不必要的。

    小方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經在開始抽痛,就像是一根根繃得太緊己將繃斷的弓弦。

    他知道這種情況不好,他很想放松自己。

    可是他不能。

    一瞬間的松馳,就可能導致永恆的毀滅。

    黑暗中究竟隱藏有多少殺人的殺手?攻擊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攻擊忽然間就停止了。——雖然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停止的,就正如誰也沒法于確定最後一滴雨是在什麼時候落下的一樣。

    空氣中仍帶著種令人驚栗作嘔的血腥氣,大地卻已恢復靜寂。

    令小方覺醒的是他自己的喘息聲。

    他抬起頭,才知道東方已現出曙色,人乳白色的晨霧中看過去,依稀可以看見扭曲倒臥在砂礫岩石中的尸體,看來就像是一個個破碎撕裂了的玩偶。

    ——攻擊已結束,危險已過去,天已經快亮了。

    一種因完全松馳而產生的疲倦,忽然像只魔手般攫住了他。

    他整個人都已幾乎虛脫。他沒有倒下去,只因為東方的雲堆中已有陽光照射出來,照上山岩,照上那高聳的塔石,將那尖塔般的影子照射在地上。

    小方奔出去,將掌中劍用力擲出,擲在塔影的尖端。

    劍鋒沒入砂石,劍柄不停搖晃。

    “就是這里。”小方的聲音已因興奮而嘶啞︰“黃金就在這里。”

    ——黃金就在這里。

    ——這里就是所有秘密的根。

    到了這種時候,在這種情形下,誰都難免會興奮激動的。

    他的肌肉忽然又抽緊,掌心忽然又冒出冷汗,他的瞳孔忽然又因恐懼而收縮。

    獨孤痴正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著他,掌中的劍鋒正好在一出手就可以刺入他心髒的地方。

    太陽漸漸升起,小方的心卻在往下沉。

    他沒有忘記獨孤痴的話。

    ——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殺了你。

    現在他的機會已經來了。

    獨孤痴自己當然知道,小方也知道……只要獨孤痴一劍刺出,他幾乎已完全不可能抵擋閃避招架!

    獨孤痴掌中有劍,劍鋒上的血跡仍未干,握劍的手已有青筋凸起。

    他這一劍會不會刺出來?

    小方的劍也在他伸手可及之處,他沒有伸手。

    他知道只要一伸出手,就必將死在獨孤痴劍下。

    但是他不伸手,結局也可能是這樣子。

    “如果我是你,現在也一定會出手的。”小方忽然說︰“所以你如果殺了我,我也死也無怨。”

    獨孤痴沒有開口,沒有反應。

    ——要殺人的,通常都不會多說話的。

    隨時都可能被殺的人情況就不同。

    如果能多說一句話,就一定要想法子說出來,哪怕只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但是我希望你等一等再出手。”

    獨孤痴沒有問他︰“為什麼?”

    小方自己說了出來︰“因為我還想知道一件事。”他說︰“如果你能讓我查出這件事之後再死,我就死而無憾了!”

    又沉默了很久之後獨孤痴才開口。

    “一個人要死而無怨,已經很不容易,要死而無憾更不容易。”

    “我明白。”

    “只不過有資格做我對手的人也不多,”獨孤痴道︰“所以我答應你。”

    他忽然問小方︰“你想知道的是什麼事?”

    “我只想知道那批黃金是不是還在這里?”小方回答︰“否則我實在死不瞑目。”

    “你能確定黃金本來真的是在這里?”

    “我能。”小方說︰“我親眼看見過,從這里挖下去,一定可以看到黃金。”

    獨孤痴又盯著他看了很久。

    “好!你挖!”

    “我挖!”小方又問︰“用什麼挖?”

    “用你的劍!”獨孤痴聲音冰冷︰“如果你不想用你的劍,就用你的手!”

    小方的心又在往下沉。

    黃金埋得很深,不管用手挖也好,用劍挖也好,要挖到黃金的埋藏處,都要消耗很多氣力。

    現在他的氣力已將盡,如果再多消耗一分,活命的機會就更少一分。

    可惜現在他已別無選擇的余地。

    小方伸手拔劍。獨孤痴就在他面前,在這一瞬間,如果他一劍刺出,說不定也可以刺入獨孤痴的心髒。

    可是他沒有這麼做。

    這一劍他刺入了地下。

    地下沒有黃金,連一兩黃金都沒有。小方居然也連一點驚訝的意思都沒有,這件事好像本來就在他意料之中。

    獨孤痴冷冷地看著他,冷冷地問︰“你會不會記錯地方?”

    “不會。”小方的回答極肯定︰“絕對不會。”

    “那批黃金本來確實在這里?”

    “絕對在這里。”

    “知道藏金處的人有幾個?”

    “三個。”

    “除了你和卜鷹之外還有誰?”

    “還有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一個寂寞的隱士,一位最受歡迎的民族英雄,一個孤獨的流浪客,一位滿腔熱血的愛國志士,一個冷血的殺人者,一個永遠都沒有人能夠了解的人,除了他之外,誰也不會有他這種矛盾而復雜的性格。

    從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會從哪里來?會往哪里去?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

    更沒有人能預測他會做出什麼事?

    听見他的名字,連獨孤痴的臉都仿佛有點變了,過了很久才間小方︰“你早就知道黃金藏在這里?”

    “我知道。”

    “黃金是不是你盜走的?”

    “不是。”

    “三十萬兩黃金會不會自己消失?”

    “不合”

    “那麼這批黃金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獨孤痴忽然冷笑。

    “其實他應該知道。”

    “為什麼?”

    “因為能盜走這批黃金的只有一個人。”

    “誰?”

    ,‘班察巴那。”獨孤痴道︰“只有班察巴那。”

    這推理本來很合理,小方卻不同意。

    “你錯了。”

    “哦?”

    “能運走這批黃金的,除了班察巴那外,還有一個人。”

    “誰?”

    “卜鷹!”小方道,“除了班察巴那外,還有卜鷹。”

    “你認為是卜鷹自己盜走了這批黃金?”

    “不是盜走,是運走。”

    “他為什麼要運走?”獨孤痴又問。

    “因為他不願這批黃金落入別人手里。”小方說︰“因為他自己要利用這批黃金來復仇。”

    “現在黃金已經被運走,是不是就表示他還沒有死?”

    “是的。”

    小方的眼楮閃著光︰“我早已想到黃金不會在這里,因為卜鷹絕不會死的,無論誰想要他的命都很不容易。”

    “要運走三十萬兩黃金好像也不太容易。”

    “當然不容易。”小方道︰“幸好這世界上還有些人總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你認為卜鷹就是這種人?”

    “他本來就是的。”

    小方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能找到不惜犧牲一切為他效忠效死的人。”

    “你呢?”獨孤痴問︰“你是不是也肯為他死?”

    “我也一樣。”

    獨孤痴忽然冷笑。

    “那麼我就不懂了?”

    “你不懂?”小方反問︰“不懂什麼?”

    “只有一點我不懂。”獨孤痴聲音中的譏俏之意就如尖針︰“你既然也肯為他死,他為什麼不來找你?”

    小方並沒有被刺傷。

    “因為我已經離開他了。”小方說︰“他不來找我,只因為他不願再讓我卷入這個漩渦。”

    “所以你一點都不怪他?”

    “我當然不怪他。”

    “如果他再來找你,你是不是一樣肯為他死?”

    “是的。”小方毫不考慮就回答︰“是的。”

    太陽已升起,越升越高,塔石的尖影卻越縮越短了。

    沒有陽光,就沒有影子,可是日正中天時,影子反而看不見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獨孤痴忽然長長嘆息!嘆息的聲音就好像是自遠山吹來的冷風吹過林梢。

    “卜鷹的確是人杰。”

    “他本來就是。”

    “要殺他的確不是件容易事。”

    “當然不容易。”

    獨孤痴忽然問︰“要殺你呢?”他問小方︰“要殺你容不容易?”

    他盯著小方,小方也盯著他,過了很久才說︰“那就要看了。”

    “看?”獨孤痴問︰“看什麼?”

    “看是誰要殺我?什麼時候要殺我?”

    “如果是我要殺你,現在就殺你。”獨孤痴又問︰“是不是很容易?”

    很少有人肯回答這種問題,可是小方卻很快就回答︰“是的。”小方說︰“是很容易。”

    太陽越升越高,可是在這一片無情的大地上,在這一塊地方,在小方和獨孤痴之間,太陽的熱力好像一點用都沒有。

    小方覺得很冷,越來越冷,冷得連冷汗都流不出來。

    獨孤痴的臉色也冷得像冰。

    “你以為我不會殺你?”他忽然又問小方。

    “我知道你會殺我。”小方道︰“你說過,只要一有機會,就要殺了我。”

    “這句話你沒有忘記?”

    “這種話誰會忘記?”小方看著獨孤痴握劍的手︰“你是劍客,現在你的掌中有劍,劍無情,劍客也無情,現在你若殺了我,我非但死而無怨,也死而無憾了。”

    他的掌中也有劍,但是他握劍的手已完全放松。

    太陽從東方升起來,獨孤痴是背對東方站著的,上個有經驗的劍客,絕不會面對陽光站在他的對手前。

    現在他已經完全佔盡優勢,已經把小方逼在一個最壞的地位。

    小方卻還是想盡方法不讓自己正面對著太陽,所以他還是能看到獨孤痴的臉。

    獨孤痴的臉還是像花崗石一樣,又冷又硬,但是他臉上已經有了表情。

    一種非常復雜的表情。

    他的眼神顯得很興奮。

    ——無論誰在殺人之前都難免變成這樣子的,何況他要殺的人,又是他生平少見的對手。

    他的眼神雖然已因興奮而熾熱發光,眉梢眼角卻又帶著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乘人之危,畢竟不是件光采愉快的事,可是他一定要強迫自己這麼做。

    ——良機一失,永不再來,就算他本來不願殺小方,也不能失去這次機會。

    小方明了他的心情。

    小方知道他已經準備出手了。

    就在這生死呼吸,問不容發的一瞬間,獨孤痴臉上忽然又起了變化。

    他臉上忽然又變得完全沒有表情了。

    也就在這一瞬間,小方的心忽然仿佛在收縮,因為他忽然感覺到有個人已經到了他身後。

    ——來的人是誰?

    小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他還是盯著獨孤痴的臉,他忽然發覺眼楮里竟似已有了種說不出的痛苦和憤怒。

    然後他就感覺到有一只溫柔光潤的手輕輕握住了他冰冷流汗的手。

    ——這是誰的手?

    ——誰會在他最艱苦危險的時候站到他身邊來,握住他的手?

    他想到了很多人。——“陽光”、波娃、甦甦。

    她們都已經跟他有了感情,都不會遠遠站在一邊看他死在別人的劍下。

    但是他知道來的不是她們。

    因為他知道她們雖然都對他不錯,但他卻不是她們心目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陽光”心里還有卜鷹,波娃心里還有班察巴那,甦甦心里還有呂三。

    不管她們對他多好,不管她們曾經為他做過什麼事,到了某一種特殊的情況下,她們還是會棄他而去。

    因為她們本來就不是屬于他的。

    但是小燕就不同了。

    不管她是恨他也好,是愛他也好,至少在她心目中從未有過別的男人。

    他本來從不重視這一點,可是在這種生死一瞬、問不容發的時候,他才發覺這一點是這麼重要。

    他輕輕地問︰“是你來了?”。

    “當然是我來了!”

    說話的聲音雖然也很冷,但卻帶著一種除了“他們”之外誰都無法相信也無法了解的感情。

    ——“他們”已不是兩個人,是三個。

    獨孤痴也了解這種感情,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你來干什麼?”他間齊小燕︰“是不是來陪他死?”

    “不早!”

    齊小燕冷冷地說︰“他根本不會死,我為什麼要陪他死!”

    “他不會死?”

    “絕不會。”齊小燕說︰“因為我們現在已經有兩個人了,你已經沒有把握對付我們,所以你根本已不敢出手。”

    獨孤痴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出手。

    他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像他這種人,從來也不會與事實爭辯,更不會輕舉妄動。

    但是他沒有放松自己。

    他仍然保持著攻擊的姿勢,隨時都可以發出致命的一擊。

    所以他不動,小方和小燕也不敢動。

    他們的手互相握緊,他們掌心的汗互相流入對方的掌心。互相交融,就好像是血一樣。

    誰也不知道這種局面要僵持到什麼時候。太陽升得更高,大色卻忽然暗了,暗得不合情理,暗得可怕。

    小方掌心忽然又沁出了大量冷汗,因為他忽然發現風吹在身上竟已變得很冷。

    在白晝酷熱的大沙漠上,本來不該有這麼冷的風。

    對這一片無情的大地,他已經很熟悉,在一年多以前一個同樣酷熱的白晝,他也曾有過同樣的經驗——天色忽然變暗,風忽然變冷。

    然後就是一場可怕的大風暴,沒有任何人能避免抗拒。

    現在無疑又將有一場同樣可怕的風暴將要來臨。

    他還是不敢動。

    只要動一動就可能造成致命的疏忽。

    獨孤痴的劍,遠比將要來臨的風暴距離他更近,也更可怕。

    所以他只有站在那里等,等風暴到來,就算他明知風暴來臨後大家都可能死在這里也一樣。

    因為他既不能選擇,也無法逃避。

    風暴果然來了。

    風越來越急,急風吹起滿天黃砂,打在人身上,宛如箭鏈。

    第一陣急風帶著黃砂吹過來時,小方就知道自己完了!

    因為他雖然把每一點都考慮到,卻還是疏忽了一點。

    任何一點疏忽,都會造成致命的錯誤。

    他忘了自己是迎風站著的,風砂吹過來,正好迎面打在他的臉上。

    等他想到這一點時,大錯已鑄成,已無法彌補。

    獨孤痴的劍已經像毒蛇般向他刺過來,他只看見劍光一閃,就已睜不開眼楮,甚至連這一劍刺在身上什麼地方都已感覺不出。

    他倒下去時,還听見齊小燕在呼喝,然後他就連聲音都听不見了。

    風在呼嘯,黃砂飛舞。

    小方仿佛又听見了小燕的聲音,聲音中充滿了痛苦,一正在向他哀呼求救。又仿佛看見獨孤痴已經撕裂了她的衣服。

    其實他什麼也听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他自噩夢中驚醒時,冷汗已濕透衣服,眼前還是只有一片黃砂。

    ——他沒有死。

    ——剛才他听見看見的,只不過是夢中的幻覺。

    但是齊小燕的人已不知道哪里去了,獨孤痴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剛才在他夢中發生的事,在現實中也可能同樣發生過。

    想到獨孤痴赤裸裸地站在寒風中讓小燕為他洗擦的情況,小方心里忽然有了種從來未有的刺痛。

    ——他一定要找到他們,一定要阻止這件事發生。

    他想掙扎著站起來。

    可是他一動腰下就痛如刀割。

    也不知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獨孤痴那一劍居然沒有刺中他的要害。

    現在他還活著,可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風暴還未過去,他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他的嘴唇又開始干裂,肌肉還在酸痛。

    ——他的糧食和水都已被風吹走,與他生死相共的女人現在很可能在受別人的摧殘侮辱。

    他的肉體和心靈都在受著任何人都難以忍受的煎熬。

    他怎麼能活得下去?

    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知道要在沙漠的風暴中活下去是件多麼艱苦的事。

    小方有過這種經驗。

    上一次他幾乎死在這里,這一次他的情況遠比上次更糟。

    如果他不是小方,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

    ——一個人如果喪失了為生存奮斗的意志和勇氣,還有誰能讓他活下去?

    他是小方。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

    ——他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天地問一片昏黃,誰也分不出現在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

    小方躺在冰冷的砂粒上,風砂幾乎已將他整個人完全掩埋。

    他實在太疲倦,失去的血實在大多,實在想閉上眼楮先睡一下。

    ——溫柔黑暗、甜蜜的夢鄉,是個多麼美麗的地方!

    小方忽然睜開眼楮,用盡全身力氣翻了個身,以額角用力去磨擦粗糙的砂粒,讓痛苦使他清醒。

    因為他知道,只要一睡著,就可能活活埋死在黃砂下!

    他沒有睡著。

    他的額角在流血,腰上的傷口也在流血,但是他已完全清醒。

    ——只要有一點水,他就可以活下去。

    在這無情的大漠上,狂暴的風砂中,到哪里才能找得到水?

    小方忽然躍起,奮力向前走了幾步,等他再倒下去時,他就像蜥蜴般往前爬。

    因為他又有了生存的希望。

    他忽然想起昨夜死在他和獨孤痴劍下的那些人。

    ——他們守候在這里已經不止一天了,他們身上當然有水和食糧。

    這念頭就像電擊一樣打過他的全身,使他忽然有了力量。

    他果然很快就摸到了一個人的尸體,摸到了這尸體腰帶上系著革囊。

    革囊中有三錠份量很重的銀錠,一些散碎的銀子。

    革囊中還有只金手——呂三用來號令屬下的金手。

    ——呂三!富貴神仙呂三!不共戴天的仇人,誓不兩立的強敵。

    可是小方現在仿佛連這種仇恨都忘記了,因為他的心已經完全被一種更強烈的情感所佔據。

    ——生存的欲望,永遠是人類所有情感中最強烈的一種!

    革囊中沒有水。

    另一個盛水的皮袋已經被刺破了,刺破這水袋的人,很可能就是小方自己。

    這是種多麼悲哀沉痛的諷刺?

    可是小方也沒有去想。

    他不敢去想。

    因為他知道,一個人如果想得大多,對生命的意義也許就會重新估價了。

    此時此刻對他來說,生命是無價的,永遠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所以他又開始往前爬。

    他的心忽然狂跳,因為他不但又找到了另一個死人的尸體,而且還摸到了這個人腰上盛水的皮袋。

    水袋是滿的,豐富飽滿如處女的乳房。

    小方知道自己得救了。

    小方伸出冰冷顫抖的手,想去解開這皮袋,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又听見了一個聲音。

    他忽然听見了一陣心跳的聲音卜

    這個人的心還在跳,這個人還沒有死!

    小方的手停下來,就像是忽然被凍結。

    從一個死人身上拿一點水來救自己的命,絕不是件可恥的事。

    從一個垂死的完全沒有抵抗力的活人身上,掠奪他的水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方還是小方。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是他自己,因為他永遠都不會失去他自己——不會失去自己的良心,也不會改變自己的原則,更不會做出讓自己覺得對不起自己的事。

    這個沒有死的“死人”,忽然用一種奇怪而衰弱的聲音問他︰“我的皮袋里有水,你為什麼不拿走?”

    “因為你還沒有死。”小方說︰“你也需要這些水。”

    “不錯!我還沒有死,但是你再給我一劍,我就死了。”

    他又問小方︰“你既然想要我的水,為什麼不殺了我?”

    小方嘆了口氣︰“我不能殺你,我不能為了這種理由殺人!”

    “但是你本來就要殺我的。”這個人說,“我本來應該已經死在你手里。”
匿名
狀態︰ 離線
34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37:25
"第三十三章 八角街上的奇案

    “那時你要殺我,我當然要殺你。”小方說,“現在……”

    “現在怎麼樣了?”

    “現在我非但不能殺你,還要救你。”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是個快要死的人,已經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小方說︰“如果我殺了你,就算能活下去,也活得不安心。”

    “現在你活得很安心?”

    “我一直都活得很安心。”小方說︰“因為我問心無愧。”

    “你寧死也不肯做對不起別人的事?”

    “對不起自己的事,我也一樣不肯做。”

    這個人喘息著,忽然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呻吟,就好像一只野獸發現自己已經落下了陷餅。

    “我錯了!”他呻吟著道︰“我做錯了。”

    “你做錯了什麼事?”

    這個人不再回答他的話,只是不停地低語︰“你還沒有變,你還是以前那個小方,我不該……不該……”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衰弱。

    “你怎麼知道我是小方?怎麼知道我沒變?”小方問︰“你不該怎麼樣?”

    這個人已無法回答。

    他的呼吸更弱,喘息卻更劇烈,而且開始不停地咳嗽。

    小方解下他的水袋,想喂一點水給他喝,喘息和咳嗽卻得他連一口水都喝不進去。

    天色昏暗,小方摸索著,從自己身上拿出塊布中,蘸了點水,滴在他嘴唇上。

    這個人終于又能開口說話了。

    “我對不起你。”他說︰“我也對不起鷹哥。”

    他說的話讓小方震驚得很久都說不出話來,過了很久才能問︰“你也認得卜鷹,你怎麼會對不起他?”他問這個人︰“你究竟是誰?”

    沒有回答,沒有反應。

    小方問他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完全停頓。

    小方輕輕地把那塊打濕了的布中,蓋在這個人的臉上。

    現在他已經知道這個人一定和他有很深的關系,和卜鷹也有很深的關系。

    但是他想不起這個人是誰?狂風呼嘯,他已听不出這個人的聲音。

    天色更暗。

    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天亮,風才會停?

    小方舉起手里的水袋,喝了兩口水。

    他並不是真的想喝這皮袋里的水,他喝水的時候,竟全沒有想到自己是在做什麼事。

    他喝這皮袋的水,只不過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因為他想活下去。

    ——這個人很可能是他的朋友,而且剛死在他手里。

    如果他想到這一點,如果他知道這個人是誰,那麼他也許寧死也不肯喝這兩口水了。

    天色雖然更暗,天亮之前豈非總是最黑暗的時候?

    天忽然亮了,風勢也忽然小了。

    小方忽然看見了在他懷里的這個人的臉,蓋在他臉上的布中已被吹走,露出了一張飽歷風霜苦難,充滿痛苦悔恨的臉。

    小方的心立刻沉了下去,全身的血都冷了。

    這個人赫然竟是加答。

    在他被人懷疑,幾乎無路可走時,唯一把他當朋友的就是這個人。

    他用來蓋住這張臉的布中,就是這個人跪下來雙手獻給他的“哈達”,象征著友誼和尊敬的“哈達”。

    現在這個人卻已死在他的劍下,他居然還在這個人死後喝光了他皮袋中的水。

    ——加答怎麼沒有死?怎麼會到這里來?怎麼會和呂三的屬下在一起?

    ——他為什麼要說他錯了?為什麼要說他對不起小方和卜鷹?

    這些問題小方都沒有想。

    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在那個窄小的帳篷,加答將自己唯一珍惜的皮靴送給他,要他快逃走時所流露出的那種真情。

    如果現在有人能看見小方的臉,一定會很驚異。

    因為他的臉幾乎已變得和這死人一樣了。

    因為他的臉上也同樣充滿了痛苦和悔恨。

    難道這就是命運?

    命運為什麼總要將人逼入一種無可奈何的死角里,為什麼總要撥弄人們去做一些他本來死也不肯去做的事?

    風暴已平息,尸體已掩埋。

    對小方來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經驗,他經歷過風暴,也掩埋過尸體,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埋葬的是他的朋友。

    一個死在他劍下的朋友。

    小方以劍作仗,掙扎著往前走。

    他根本沒有地方可去,也不知能到哪里,更不知道能支持到什麼時候。

    沒有水,沒有糧食,沒有體力,什麼都沒有了,甚至連那一股求生的意志都已因悔恨而消失,他隨時都可能倒下去,一倒就可能永遠站不起來。

    他為什麼還要往前走?

    因為小燕。他仿佛又听見了小燕的聲音,充滿了痛苦悲傷的呻吟聲。這一次他還是不能確定他听見的聲音究竟是真是幻?所以他只要還有一分力氣,還能再往前走一步,他就絕不肯停下來。

    他一定要找出解答來。

    他終于找到了。

    就在他幾乎已經倒下永遠無法再站起來,他看見了齊小燕。

    太陽又升起,大地又變得酷熱則洪爐。

    小方忽然發現她正向他走過來,赤著腳走在滾燙的砂粒上,全身的衣服都已被撕裂。漆黑的頭發披散,蒼白美麗的臉已被打腫,眼楮里充滿淚水。

    再往前看,就可以看見獨孤痴。

    他全身赤裸著,躺在酷熱的太陽下,他的劍仍擺在他伸手可及之處。

    他的人看來卻似已虛脫,因滿足而虛脫。

    無論誰看見這情況,一定都可以想像到剛才發生過什麼事了。

    小方在噩夢中看見的那些事,在現實中無疑也同樣發生過。很可能比他在噩夢中見到的更悲慘更可怕更令人心碎。

    ——有誰能說出一個人真正心碎時是什麼感覺?

    小方也說不出,但是他已經感覺到。

    小燕已經走到他面前,痴痴地看著他,充滿淚水的眼楮里,也帶著種誰都無法描得出,但是無論誰看見都會心碎的表情。

    小方忽然撲了過去。

    她伸開雙臂迎接他的擁抱,但是小方卻已從她面前沖過,撲向獨孤痴。

    他當然不會去擁抱獨孤痴。

    他撲過去,因為他的掌中仍有劍,他只想一劍刺穿獨孤痴赤裸的咽喉。

    痛苦和憤怒已激發出他每一份力量,所以他還有力量揮劍撲殺。

    可見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剩下的力量不多了。

    獨孤痴的劍仍在伸手可及處。他這一劍還沒有刺下去時,獨孤痴的劍很可能已刺穿他的胸膛。

    他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小方這一劍沒有刺下去,並不是因為獨孤痴已伸手取劍先將他刺殺。

    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只因為他覺得很奇怪。

    他刺的是獨孤痴胸膛,是一殺必死的要害。

    但是他一劍刺下時,獨孤痴居然沒有伸手取劍,甚至連動都沒有動,臉色也完全沒變。

    他的臉上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這不是怪事!

    獨孤痴的臉上本來就沒有表情,一直都沒有表情。

    奇怪的是,現在他這張沒有表情的臉,看起來和以前的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完全不一樣。

    ——因為沒有表情有時也是種表情,甚至可以給人非常強烈的感受。

    以前獨孤痴那張沒有表情的臉,讓人一看見就會有種冷酷陰森可怕的感情。

    現在他給人的感受卻不同了。

    現在他這張沒有表情的臉只會讓人覺得痛苦,一種只有在人們已經覺得完全失敗絕望時才會有的痛苦。

    他是強者,是勝者,佔有者,掠奪者。

    他怎麼會有這種痛苦?

    小方不懂,所以他這一劍沒有刺下去——雖然沒有刺下去,卻隨時可以刺下去。

    他的劍鋒已在獨孤痴咽喉間,距離獨孤痴的咽喉最多只有一寸。

    獨孤痴臉上卻還是帶著那種沒有表情的絕望痛苦的表情,甚至讓人覺得他很希望小方這一劍能刺穿他的咽喉,將他刺殺于烈日下。

    ——難道他想死?

    ——只有失敗的人才想死,他為什麼想死?

    小燕也在看著獨孤痴。

    她的衣裳已被撕裂,臉也被打腫,可是她在看著這個人時,眼中並沒有憤怒仇恨,反而充滿譏刺憐憫。

    她忽然走過來拉住小方握劍的手說︰“我們走吧!”她說︰“這個人已經沒有用了,你已經用不著殺他。”

    “沒有用?”小方不懂︰“為什麼沒有用?”

    “因為他已經不是男人。”小燕的聲音里也充滿譏刺︰“他想佔有我,可惜他已經完全沒有用。”

    獨孤痴還躺在那里,躺在滾燙的砂粒上,酷熱的太陽下。

    小方已經走了,就這樣留下了他。

    ———個已經沒有用的男人,一個已經不是男人的男人,根本已經不值得別人出手。

    他們雖然知道讓他這樣子躺在那里,日落前他就會像烤爐上的炙肉般被烤焦。

    他們卻還是走了,因為除了他自己之外這世界上已經沒有別人能救得了他。

    齊小燕接過了一件小方默默遞給她的衣服,披在她幾乎已完全赤裸的身子上。

    她看來雖狼狽,神情卻還比小方鎮定。

    她問小方︰“現在我們要到哪里去?”

    小方沉默著,看看這一片赤熱的大地,看看自己一雙空手。

    過了很久他才反問她︰“現在我們能到哪里去?”

    “你想到哪里去,我們就到哪里去。”小燕說得很輕松,就好像完全不知道現在他們已經一無所有,隨時都可能倒下。

    又沉默了很久,小方才開口︰“我想回拉薩。”

    “那麼我們就回拉薩。”小燕還是說得很輕松︰“現在我們就回去。”

    小方看著她,忽然笑了,苦笑。

    “我們怎麼回去?”他問︰“是爬回去?還是被人抬回去?”

    小燕居然也在笑,笑得仿佛很神秘。

    小方實在想不通她怎麼還能笑得出,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

    因為這時候她已經搬開了一塊岩石,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從岩石下的一個洞穴里拿出了三個很大的皮袋,一袋糧食,一袋衣服,一袋水。

    小方吃驚地看著她,忽然長長嘆息。

    “我忽然發現你很像一個人。”他說︰“有很多地方都很像。”

    “你說我像誰?”

    “班察巴那。”小方說︰“沙漠中的第一號英雄好漢,永遠沒有人能捉摸透的班察巴那。”

    “我怎麼會像他?”

    “因為你也跟他一樣,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先為自己留下退路。”

    小方道︰“所以你們永遠都不會被人逼得無路可走。”

    齊小燕又笑了,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忽然也變得像“陽光”一樣,變成了個很愛笑的女孩子。

    她帶著笑問小方︰“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可以到拉薩去了?”

    “是的。”小方說︰“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去了。”

    拉薩依舊是拉薩。

    就好像其他那些歷史輝煌悠久的古城一樣,歲月的侵蝕,戰亂的摧殘,世事的遷移,都不能讓這些古老的大城有絲毫改變。

    那條橫亙于布達拉宮與恰克卜里山之間的石砌城垣,那些布滿在山頭上的樓閣、禪房、寺院、碑碣,那高聳在岩石上的巨大城堡,連綿的雉諜,發光的窗矚,看來依;日是那麼瑰麗,那麼調和。

    市中的巷里依;日擠滿了人,那些骯髒衰老的老乞丐依;日匍匐于塵土中,念著他們已不知念過多少遍的六字真言“?吧呢叭嘧井O 蚵啡撕馱斗嚼吹穆每推蛺鄭 值瑯砸讕啥崖 頭啾悖 從制  換嵊跋 飧齔鞘械拿覽觥br />
    拉薩就是這樣子的,又矛盾、又調和、又襤褸、又瑰麗;

    重到了這里,小方心里的感覺幾乎就好像回到了他的故鄉江南一樣。

    小燕又在問他︰“現在我們要到哪里去?”

    “去八角街。”

    那里是這古城的商業匯集區,附近的大商號幾乎都聚集在這里,不管你想要買什麼,在那里都可以找得到。

    小燕又問︰“你要到那里去買什麼?”

    “什麼都不買。”

    “什麼都不買去干什麼?”

    “去一家商號。”小方說︰“鷹記商號。”

    “鷹記?是不是卜鷹的?”

    “以前是。”

    “現在呢?”

    “現在已經不是他的了。”

    “現在既然已經不是他的,你去干什麼?”小燕好像已決心要打破砂鍋問到底。

    “去找一個人。”小方慢慢地回答︰“問他一些事。”

    他盯著小燕︰“如果你不去,不妨留在這里。”

    她當然不會不去的。

    于是他們穿過了繁榮的市集,從兩旁已被油燈燻黑的鋪子里傳出的酸奶酪味,濃得幾乎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明亮的陽光和颯颯的風砂又幾乎使人連眼楮都睜不開。

    市場上貨物充沛,從打箭爐來的茶磚堆積如山,從天竺來的桃李桑椹草莓令人垂涎欲滴,從藏東來的藏香,精制的金屬鞍具,從尼泊爾來的香料、藍靛、珊瑚、珍珠、銅器,從關內來的瓷器和絲緞,蒙古的皮貨與唬珀,錫金的糖果、麝香和大米,……這些珍貴的貨物又讓人不能不把眼楮睜大些。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這條街上的人樣子好像變了。

    這條街也跟別的街道一樣,街上的人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住在這里的,一種是從別的地方來的。

    以前小方走過這條街時,總覺得每個人都帶著健康愉快富足的樣子,顯得對自己的生活和事業都很滿意,對未來也充滿信心。

    可是今天這些人的樣子都變了,變得有點畏縮,有點鬼祟,看人的時候眼楮里仿佛充滿懷疑和戒心,而且每個人都顯得很害怕的樣子。

    這條街上都是殷實的商號,這些人的生活一向無憂無慮。

    他們為什麼要害怕?怕的是什麼?

    小方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小燕也同樣感覺到了。

    她拉了拉小方的衣角,輕輕地告訴他︰“這條街上一定出了事。”她說︰“而且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她又間小方︰“你有沒有注意到別人看你的樣子?”

    小方當然也注意到。

    別人看他時的樣子,就好像把他當成隨時都可能把瘟疫麻瘋帶來的瘟神。

    和氣生財,做生意的人本來是不可以用這種眼光看人的。

    ——這地方又出了什麼事?難道又跟小方有什麼關系?

    小方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上次卜鷹的山莊被焚,鷹記商號易主,他和“陽光”走過這條街時,別人也是用這種眼光看他們的。

    難道這次的變故又發生在鷹記?

    難道這些人還認得他,還記得他是卜鷹的朋友?

    難道卜鷹已回到這里,對他的仇敵作了公正而殘酷的報復?

    這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卜鷹做的事,本來就是令人永遠無法預料得到的。

    假如小方回到鷹記時,卜鷹已經坐在櫃台里,小方也不會覺得太吃驚。

    他一向認為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卜鷹做不到的事。

    小方的腳步加快,心跳也加快了。恨不得一步就跨進鷹記的大門。

    如果他知道鷹記商號里發生了什麼事,你就算用轎子抬他、用鞭子抽他,他也未必會進去的。

    鷹記的大門是開著的,遠遠就可以看得見店里的情況。

    店里有五個人,正在做一件事。

    鷹記一向是家信用卓著、生意鼎盛的商號,店里的人當然都有事做,非做事不可。

    這五個人在做事,絕不是件奇怪的事,他們沒事可做才是奇怪的事。

    可是小方一眼看過去,居然看不出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無論誰一眼看過去都看不出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

    因為他們在做的事很奇怪,不但是在一般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會做的事,而且可以說是任何人一輩子都很難看得到的事。

    所以你就真看見了他們正在做什麼事,也不會相信他們正在做這種事。

    他們正在殺人!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條人很多的街道上,一家開著大門的店鋪里殺人。

    ——是誰在殺誰?

    有兩個人在殺另外兩個人。還有一個人在旁邊看,看著他們人殺人。

    小方沖過去,還沒有沖進門就怔住了。

    因為他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自己。

    除了照鏡子的時候外,真的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卻看到了他自己,一個長得跟他完全一模一樣的人。

    小方還在鷹記的大門外面,店里居然還有一個小方站在櫃台前看著別人殺人。

    ——小方不是孿生子,也沒有兄弟,另外這個小方是從哪里來的?

    齊小燕無疑也同樣吃驚。

    小方怔住時,她也同樣怔住,她用力拉住小方的手說︰“我看見你了。”

    “哦?”

    “我看見你在前面那家商店里。”

    “哦?”

    “可是你明明在我旁邊,怎麼會又在那家店里?”小燕問小方︰“難道你一個人會變成兩個人?”

    小方苦笑,只有苦笑。

    無論誰听見別人間他這種問題都只有苦笑,這問題實在太絕,太荒謬。

    可是等到小方看清楚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時,他連苦笑都笑不出來了。

    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被人砍了一刀,正砍在他感覺最靈敏的關節上。

    殺人的人有兩個,一個男、一個女。

    被殺的也有兩個,也是一個男、一個女。

    殺人的男人赫然竟是“卜鷹”。

    殺人的女人赫然竟是“陽光”。

    卜鷹殺的人赫然竟是班察巴那!”

    “陽光”殺的人赫然竟是波娃。

    另外一個小方居然正在看著卜鷹和“陽光”殺班察巴那和波娃,居然連一點勸阻的意思都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誰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件很簡單的事。

    世界上有很多表面看來很復雜很神秘的事,其實都很簡單。

    有時甚至簡單得可笑。

    ——為什麼會有兩個小方?

    因為店里另外一個小方是蠟人,是用蠟做成的人。

    ——卜鷹為什麼會殺班察巴那?“陽光”為什麼會殺波娃?

    因為他們也是蠟人。

    店里的五個人都是用蠟做成的人,雖然做得惟妙椎肖,卻是假的。

    所有無法解釋的事都有了解答,答案很簡單,可是並不可笑。

    因為小方立刻又想到了很多問題。

    ——這些蠟人是誰做的?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有什麼用意?

    ——鷹記商號里的人一向很多,現在怎麼會只剩下五個用蠟做的假人?別的人到哪里去了?

    小方繼續往前走,又看見了三個人。

    這三個人站在比較遠的一個角落里,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男人是呂三,女人是甦甦,甦甦手里還抱著個孩子。

    呂三風貌依舊,甦甦美麗如昔,她懷里抱著的孩子著花衣,戴紅帽,雖然只有兩三個月大,已經長得肥頭大耳,可愛極了。

    這三個人當然也是蠟做的假人。

    就算他們不是蠟做的,就算呂三真的站在那里,小方也不敢沖過去。

    因為他並沒有忘記山村石屋中那一段往事。

    甦甦懷里抱著的孩子,無疑就是他的孩子,是他親生的骨肉,是他血中的血。

    他看見的雖然只不過是個蠟做的孩子,但是這孩子的容貌想必和他那孩子完全一模一樣。

    一一多麼可愛的孩子,小方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去抱抱他。

    如果是在兩年前,不管呂三是真是假,也不管這孩子是真是假,小方早已沖了進去。

    但是現在的小方已經不是兩年前的小方了。

    他早已學會了忍耐。

    他一定要忍耐,要冷靜,因為這幾個蠟人不僅是幾個蠟人而已,其中必定還隱藏著一些可怕的陰謀和秘密。

    最重要的一個問題是︰

    ——這些蠟人究竟是誰做的?為什麼要做這麼樣幾個蠟人擺在這里?

    小方盡量讓自己冷靜鎮定下來,于是他又注意到幾件事。

    鷹記本來也跟別的商號一樣,門口也聚集著一些流動的小販和行人乞丐,再加上店里又擺著這幾個服飾鮮明行事詭秘的蠟人,本來應該能吸引更多的人在門口。

    現在門口方圓幾丈之內卻連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人一走到這附近就遠遠地避開了,仿佛只要一踏入這塊不祥之地立刻就會有禍事降臨。

    可是每個人都在遠遠地注意著這家商號,每個人都以一種充滿驚疑恐懼的眼色偷偷地窺望著店里的蠟像,就好像把它們全都當做有血有肉的活人一樣,隨時都可以用它們手的蠟劍割斷人的咽喉刺穿人的心髒,取人的性命。

    小方也悄悄拉了拉齊小燕的衣角,拉著她向後退,退入人群。

    人群又遠遠避開,不管他們走到哪里,人群都會遠遠避開。

    齊小燕忽然間小方︰“你知不知道大家為什麼全都躲著你?”

    她自己回答了這問題︰“因為那家店里也有一個你的蠟像。”

    她的椎論是︰“做這些蠟像的人既然能把你的像做得這麼逼真,一定是個跟你很熟的人。”

    她又問小方︰“你猜不猜得出這個人是誰?”

    小方沒有猜。

    他好像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

    一個面目黝黑,穿著件波斯長袍,賣香料的混種老人本來正在另一家商號門口兜生意,看見小方過來,也想遠遠地避開。

    小方忽然一把拉住了他,壓低聲音說︰“我認得你,你認不認得我?”

    老人吃了一驚,拼命搖頭,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不認得,完全不認得。”

    小方冷笑︰“就算你不認得我也沒關系,只要你能听懂我的話,不管你認不認得我都一樣。”

    他用力握緊老人的臂︰“你听著,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你肯說我有銀子給你,你不肯說,我就捏斷你這條手臂。”
匿名
狀態︰ 離線
35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40:25
第三十四章 蠟人

    他用來對付這老人的兩種方法,自從遠古以來,就是最有效的法子。

    老人的額角上已經痛出了冷汗,眼楮里已經看到了銀光。

    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還能閉著嘴。

    小方將老人拉出了人群,拉到一個比較偏僻的角落里,才沉著聲問︰“鷹記商號里那些蠟人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

    小方的手只加了一分力,老人就痛得眼淚都幾乎流出來了。

    “我真的不知道。”老人說︰“昨天早上鷹記商號一開門,那些蠟人就在那里了。”

    小方盯著他,直等到判斷出他說的話是真話之後,手的力量才放松。

    “鷹記商號的伙計呢?”

    “不知道。”老人說︰“從昨天早上我就沒有看到他們。”

    “連一個都沒有看見?”

    “一一個都沒有。”

    “從昨天早上起,鷹記商號里就只有那幾個蠟人在店里?”小方問︰“連一個活人都沒有?”

    “沒有。”老人說得很肯定︰“絕對沒有。”

    “鷹記”的組織嚴密,規模龐大,除了那些實為卜鷹屬下戰士的伙計之外,經常留守在店里真正做規矩生意買賣的人,至少也有一百多個。

    一百多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當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全部失蹤。頭刀。

    第四條大漢用的居然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身材雖然高大,長得卻很秀氣。

    第五條大漢空著一雙手,幾乎垂到膝蓋上,不但手臂奇長,手掌也比普通人大一倍。

    他的手雖然不帶兵刃,腰帶上卻掛滿了零件,零零碎碎的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究竟有多少種?脖子上還掛著一圈長繩,看來就像是個活動的雜貨架子。

    第五條大漢用不著大吼大叫,也用不著出手,就這麼樣往那里一站,架勢已經夠唬人的了。

    他們一亮相,別的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五個人彼此望了一眼,顧盼之間,睥睨自雄,挑戟提杵佩刀的招呼第一條大漢。

    “老大,就是這幾個蠟人在搗鬼,青貂嶺的兄弟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的。”

    “蠟人也會殺人?”老大冷笑︰“這倒真***活見鬼。”

    “不管他們是什麼變的,咱們不如先把他們毀了再說。”

    “好主意。”

    佩劍的大漢樣子雖然長得最秀氣,動作卻最快,一反手拔出了青鋼劍,就準備動了。

    用斧頭的大漢卻攔住了他。

    “等一等。”

    “既然已經來了,還等什麼?”

    “等著看我的!”

    佩劍的大漢沒有爭先,因為他們的老大也同意“好,咱就先看老二的。”

    不但他們在看,別的人也在看,等著看他們老二出手。

    老二的動作並不快,先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兩步,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連柄只有一尺多長的斧頭,用大拇指舐了舐舌頭上的口水,往斧鋒上抹了抹,……突然一彎身、一揮手。

    只听“吧”的一聲響,急風破空,他手里的斧頭已經脫手飛出,往班察巴那的頭上劈了過去。

    這是種江湖上很少有人練的功夫,一斧頭的力量遠比任何一種暗器都大得多。

    力量大,速度當然也快,就算是獅虎猛獸,也禁不起這麼樣一斧頭。

    班察巴那沒有動。

    這個班察巴那只不過是個蠟人,根本不會動,可是這一斧頭也沒有劈在他頭上。

    這種功夫就像是飛刀一樣,最難練的一點就是準頭。要能在三十步以外以一斧頭劈開一個核桃,功夫才算練成了。

    這條大漢無疑已經把功夫練到了這一步,出手不但快,而且準。

    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這一斧頭劈出去,準可以把那蠟人腦袋一下子劈成兩半。

    奇怪的是,這一斧頭卻偏偏劈空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那條大漢手上的力量用得不夠,還是因為別的古怪緣故,這把去勢如風的飛斧剛劈到“班察巴那”頭上,就忽然失去了準頭,忽然變得像是個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輕飄飄地往旁邊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在櫃台上。

    老二的臉色變了。

    他的兄弟們臉色也變了。

    老大眼珠子一轉,故意破口大罵。

    “直娘賊︰叫你多吃兩斤肉,手上才有力氣,你***偏要去玩姑娘,玩得手發軟,真***丟人現眼。”

    老二的臉色發青,不等他們的老大罵完,已經又是一斧頭劈了出去。

    這一次他的出手更快更準,用的力量也更大。

    斧頭破空飛出,急風呼嘯而過,忽然問,“卜”的一聲響,斧頭的木柄忽然憑空斷成了兩截,斧頭失去平衡之力,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老大還在罵,罵得更凶。

    但是他的眼楮卻一直在四下搜索,因為他跟他的兄弟一樣明白兩件事。

    ——一把以上好橡木為柄的斧頭,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從中折斷的。

    ——他們的老二手上有什麼樣的力量,他們心里當然更清楚,如果說他會將一把斧頭劈歪,那簡直就好像說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一樣荒謬。

    斧柄既然不可能無故折斷,斧頭也絕不可能劈歪,這是怎麼回事呢?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有一一個人。

    ——有一個人,在一個很不容易被人看到的角落里,以一種不容易被人看見的手法,發出一種很不容易被人看出來的暗器,打歪了他們老二第一次劈出的斧頭,打斷了他第二次劈出的斧柄;

    這個人無疑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把蠟像擺在這里的人。

    他們五兄弟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卻完全不動聲色,因為他們沒有看見這個人,也沒有看出來他用的是什麼暗器?

    他們只看見了小方。

    小方也在找,找這個打歪斧頭折斷斧柄的人。

    他還沒有找到這個人,別人已經找上他了。

    第一個找上來的就是那身材最高大,長得高秀氣的佩劍少年。

    他盯著小方,忽然笑了笑︰“你好。”他說︰“我好像見過你。”

    “哦?”

    “我好像剛才遇見過你,在另外一個地方見過你。”

    “哦。”小方問︰“在哪里見過我?”

    “就在那家商號里。”佩劍的少年道︰“你好像跟那個長得完全一一模一。樣。”

    小方笑了,摸著自己的臉笑了。

    “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像。”他間這少年︰“你貴姓?”

    “我叫老四。”

    “老四?”小方又問;“誰的老四?”

    “是我們老大的老四。”

    “你們的老大是誰?”

    “是個從來都不會殺人的人。”老四說︰“他只會打人,常常一下子就把別人打成肉泥。”

    小方嘆了口氣。

    “那麼他一定很累。”

    “很累?”

    “無論誰要把別人打成肉泥都是件很費力氣的事,他怎麼會不累?”

    老四冷笑,忽然又問小方︰“你的暗器呢?”

    “什麼暗器葉小方反問。

    “打斧頭的暗器。”

    “我沒有這種暗器。”小方在笑︰“如果我有暗器,也不打斧頭。”

    “不打斧頭打什麼?”

    “打入。”小方好像笑得很愉快︰“打人絕對比打斧頭好玩得多。”

    老四也笑了。

    他們兩個人都在笑,可是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真的覺得很可笑。

    他們笑的時候,眼楮都在盯著對方的手。

    握劍的那只手。

    老四笑得比小方遠不像是在笑,他忽然問小方︰“你也會使劍?”

    “會一點。”小方說︰“一點點。”

    “那好極了。”老四說︰“踫巧我也會使劍,也只會一點點。”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老四已經認定了小方和鷹記商號里這幾個蠟人有關系,就算他不是打落斧頭的高手,也一定可以從他身上逼出那位高手來。

    小方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知道否認也沒有用。

    老四的掌中有劍。

    小方也有。

    老四打算要用他的劍來逼小方說出這秘密。

    小方也沒有拒絕逃避。

    老四身高八尺一寸,手腳長大,動作靈活,全身的肌肉都充滿彈性。

    小方看來不但蒼白樵粹,而且顯得很虛弱。

    他們的強弱之勢看來已經很明顯,每個人都認定小方必敗無疑。

    只有齊小燕是例外。

    只有她算準了老四絕對避不開小方三招。

    一聲輕叱,劍光閃動,轉瞬間老四就已攻出八劍,招中套招綿延不絕的連環八劍,被這麼樣一條大漢使出來當然更具威力。

    可是他連小方的衣角都沒有踫到。

    小方只刺出一劍。

    他轉身、拔劍,一劍刺出,到了老四的咽喉。

    老四用盡全力才避開這一劍。

    他凌空後躍,凌空翻身,雖然避開了這一劍,卻已無法顧及退路。

    他的身子落下時,已經到了鷹記商號里。

    鷹記商號里只有幾個沒有生命沒有知覺連動都不會動的蠟人。

    可是他的身子一落下時,眼楮里就露出種驚訝恐懼之極的表情,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因恐懼而收縮,忽然就失去了彈性,變得痙攣僵硬。

    他的兄弟們同時大喝︰“老四,快退!退出來!”

    他自己當然也想退出來,卻已太遲了。

    他掙扎著,還想撲過去,用他手里的劍去搏殺那幾個本來就沒有生命的蠟人。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全身的關節肌肉組織都已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大小便忽然全部流了出來,身子也已漸漸縮成了一團。

    只不過他還沒有死,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忽然大喝一聲,用盡全力,將掌中劍脫手飛擲出去。

    劍光一閃間,“卜”的一聲響,一劍刺人了卜鷹的胸膛,從前胸刺人,後背穿出。

    因為這個卜鷹只不過是個蠟人而已。

    這時老四已經倒在地上,全身都已收縮僵硬,一條八尺一寸的大漢,竟在轉瞬間變得好像是個已經被抽干血肉的標本。

    所以他已經看不見他這一劍擲出後的結果了。

    可是他的兄弟還沒有死。

    他們臉上忽然也露出種驚訝恐懼之極的表情,因為他們還看得見。

    每個眼楮都還看得見的人,臉上都露出了跟他們完全一樣的表情,甚至連小方都不例外。

    因為他也跟他們一樣,看見了一件雖然親眼目睹也無法相信的怪事。

    他們看見卜鷹在流血!

    這個卜鷹只不過是個沒有知覺沒有生命的蠟人而已,怎麼會流血?

    “卜鷹”的確在流血。

    一滴滴鮮血沿著劍鋒流過,從劍尖上滴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表情。

    因為他畢竟只不過是個蠟人而已,——至少從外表看來絕對是個蠟人。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去,無論誰都知道一個蠟人是不會流血的。

    絕對不會。

    ——那麼血是從哪里來的?

    ——難道這個蠟人只有從外表看去才是蠟人,其實卻不是。

    ——如果這個蠟人其實並不是蠟人,為什麼看過去又偏偏是個蠟人。

    這是個很荒謬的問題,也是種很荒謬的想法,荒謬而可怕。

    小方的全身忽然都被冷汗浸透,因為他心里忽然有了個荒謬的想法。

    他忽然沖了出去。

    他想沖進鷹記商號去找這問題的答案。

    他只想找出這問題的答案,卻忘了那老人對他說過的活。

    ——只要一走進鷹記的大門就必死,不管什麼人都一樣。

    這句話听起來很荒謬,很少有人會相信,可是親眼看見老四暴斃後,還有誰能不信,誰敢不信?

    老四臨死前眼神中那種恐懼之極的表情,更令人難以忘記。

    小方卻忘了。

    在這一瞬間,什麼事他全都忘了,所有那些令人悲痛傷感憤怒恐懼的事,都已不能影響他。

    在這一瞬間,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卜鷹!

    寂寞寒冷漫長的大漠之夜,比寒風更濃烈的酒,比酒更濃烈的友情,這才是真正令人永難忘懷的。

    ——兒需成名,

    酒需醉,

    酒後傾訴,

    吐心言。

    卜鷹,你究竟是死是活?你究竟在哪里?

    你為什麼會流血?

    小方不是英雄。

    很少會有人把他當作英雄,他自己也不想做英雄。

    他只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做平平凡凡的事,過平平凡凡的日子。

    可是他有一股沖動。

    每當他看見一些不公平的事,看見一些對人不公平的人,他就會沖動,就會不顧一切,去讓那些事做得公平一點,去讓那些人受到合理的制裁。

    小方還有一股勁,一股永遠不肯屈服的勁。

    如果別人不逼他,他絕對是個很平和的人,不想跟別人去爭,也不想為任何事去爭。

    如果有人逼他,他這股勁就來了。

    他這股勁來的時候,不管別人是用利誘還是用威脅,他都不在乎,就算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在乎。

    小方最近已冷靜多了,每個認得他的人都認為他已經冷靜多了。

    他自己也認為自己冷靜多了,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

    有很多次他都替自己證實了這一點,可是現在他忽然又沖動起來了。把自己以前曾經再三告誡過自己的話全都忘得干干淨淨。

    如果是為了他自己的事,他絕不會這樣子的。

    可是為了他的朋友,為了卜鷹,他隨時都可以放開一切。隨時都時以把自己的腦袋往牆上撞過去,就是牆上有三百八十根釘子,他也會撞過去。

    因為他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你說這種脾氣要命不要命?——蠟人怎麼會流血?

    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

    ——蠟人里面是有一個人,一個會流血的人,是不是只有活人才會流血?

    小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听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可怕極了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神秘遙遠的國度里,有一位專做蠟人的大師,他做出的蠟人每一個都像活的一樣,尤其是他用蠟做出來的女孩子,每一個都讓男人著迷。

    ——就在這段時候,在那個國度中一些偏僻的鄉村里,時常會有一些女孩子神秘失蹤,連最有經驗的捕快也查不出她們的下落。

    ——這件奇案是被一個悲傷的母親在無意間揭穿的。

    ——這位母親因為女兒的失蹤悲傷得幾乎發了瘋,他的丈夫就帶她到城里去散心。

    ——他們在城里有一位有錢的親戚,剛巧認得那位妙奪天工的蠟像大師,就帶他們去看那些活色生香的蠟像。

    ——那位母親看見其中一個蠟像後,忽然暈了過去。

    ——因為他們看見的那個蠟人,實在太像她的女兒了,在黃昏後淡淡的燈光里,看來簡直就像她的女兒完全一模一樣。

    ——她醒過來之後,就要求那位大師將這個蠟像賣給她,不管多少錢她都願意買,就算要她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可是大師拒絕了。

    ——大師的杰作,是絕不可能轉讓給別人的。

    ——悲傷的母親又難受又失望,正準備走的時候。

    ——可怕的事就在那一瞬間出現了。

    ——那個女孩子的蠟像,眼中忽然流出了淚來,紅色的眼淚,血淚。

    ——悲傷的母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不顧一切沖了過去,抱住了那個蠟像。

    蠟像忽然碎裂,外面一層忽然裂開,里面赫然有一個人,雖然不是活人,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一一蠟像里的這個人,赫然就是那位母親失蹤了的女兒。

    ——于是大師的秘密被揭穿了,他所有的杰作都是用活人澆蠟做成的。

    在小方很小很小的時候,還听到了一種傳說,一種又可怕又神秘的傳說。

    ——古老相傳,如果一個人死在異鄉,含冤而死後,再見到他的親人時,他的尸體還會有血流出來,七竅中都會有血流出來。

    ——所以死人也未必是一定不會再流血的。

    這個故事和這種傳說,都在小方心里生了根,就在他看見卜鷹的蠟像里有血流出來的時候,他忽然又想了起來。

    ——卜鷹的這個蠟像是不是也用這種方法做成的?

    ——這個蠟像里的人是不是卜鷹?

    想到了這一點,小方就沖了出去。

    他一定要找出這問題的答案,不管怎麼樣都要找出來。

    至于他自己的安危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為這一瞬間他已經把所有別的問題全都忘得干干淨淨。

    站在鷹記商號外的人,誰也想不到小方會在親眼看見老四暴斃後還會沖進去,連齊小燕都想不到。

    可是他已經沖進去了。

    他的身法極快,比大多數人想像中都快得多,可是他一沖進去之後,就忽然停了下來,就像是忽然被魔法定住一樣停了下來。

    他的目標是那個會流血的卜鷹蠟像。

    可是在他身子停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眼楮是看著另外一個蠟人的。

    就在他眼楮看到這個蠟人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子才忽然停頓。

    然後他臉上就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就好像老四臨死前露出的那種表情。

    他的眼楮里也忽然充滿恐懼,他臉上的肌肉仿佛也在收縮痙攣扭曲。

    ——他看見了什麼?

    小方看見的事,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會相信,甚至連他自己都很難相信。

    他忽然看見了他自己的眼楮。

    他也看見了他自己眼楮里露出的那種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表情。

    一種充滿了譏嘲和怨毒的表情。

    有誰能想象到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光來看自己。

    小方看見的當然不是他自己,只不過是個看來幾乎跟他完全一樣的蠟人而已。

    可是在那一瞬間,他卻真的有了這種感覺,覺得真的是他自己在看著他自己,他一個人好像已忽然裂成兩個。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匿名
狀態︰ 離線
36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49:11
第三十五章 不是你的兒子

    ——就算是在照鏡子的時候,你也應該知道鏡子里看著他的那個人並不是你自己,只不過是個虛幻的影子而已。

    ——這種事只有在夢中才會發生,而且通常是噩夢。

    現在小方不是在做夢。

    他不想看他自己。

    可是他的身子已經停下來,目光已經被他另外一個自己所吸引。

    他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恨不得趕快逃走,趕快離開這里。

    可是他的身子已經不能動了,目光也移不開了。

    就在這一瞬間,他眼楮忽然覺得一陣刺痛,就好像有一根針從他眼楮里刺了進去,把他整個人都釘死在地上。

    他全身的肌肉仿佛都已經痛苦而麻痹僵木扭曲,他自己也能感覺到。

    但是他已經完全無能為力了。

    ——老四臨死前的感覺,是不是也像這樣子?

    他仿佛听見齊小燕在呼喚,聲音中充滿了驚惶焦急與關切。

    但是他已經听不清楚了。

    他的掌中雖仍緊握著他的魔眼,卻已無力刺出去。

    因為他已經完全被他另外一個自己的眼楮所控制,他已經從這雙眼楮里看到了地獄。

    火焰在燃燒,四面八方都在燃燒。

    天崩地裂,砂石飛揚。

    沒有生命的蠟人忽然全部都在火的洗禮中獲得了生命,忽然間全都飛躍而起,鬼魅般撲向人群。

    人群在動亂中,隨時都可以听到一聲聲淒厲的慘呼。

    火焰中有了血光!

    這不是地獄,也不是地獄中的幻象。

    小方知道不是的,絕對不是。

    這是他親眼看見的。

    他看到這些可怕的景象發生後,就暈了過去,還沒有弄清楚這些事是怎麼發生的就已經暈了過去。

    藍色的海。

    藍色的波浪。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藍色的波浪在陽光下看來溫柔如情人的眼波。

    情人的眼波也溫柔如藍色的波浪。

    這也不是幻象,也是小方親眼看見的。

    他醒來時就看見一片藍,那麼藍,藍得那麼美,那麼溫柔。

    可是這里並沒有海,他看見的也不是波浪。

    他看見的是陽光。

    藍色的陽光。

    小方醒來時,“陽光”正在看著他,眼波溫柔如海浪。

    ——這是真的?真的不是幻象?

    “陽光”,你怎麼會在這里?

    小方不信。

    ——難道這就是地獄?難道我已經到了地獄?

    ——地獄中有時豈非也會出現美景?就正如地獄般的沙漠中有時也會出現令人著迷的海市蜃樓一樣。

    小方想伸手揉揉眼楮。

    他的手是軟的,軟綿綿的完全沒有一點力氣。

    他的手能夠抬起來,只因為“陽光”已經握住了他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的淚。

    眼淚已經流下了“陽光”的面頰。

    在這一瞬間,她看來就好像永遠再也不會把小方的手放開。

    但是她偏偏很快就放下來了。

    因為除了他們之外,這間小而溫暖的屋子里還有三個人。

    小方終于也看見了這三個人。

    二個大人,一個小孩。

    站在小方床頭的是齊小燕。

    她一直都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小方和“陽光”,看著他們的舉動和表情。

    她自己卻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就好像已經完全麻木。

    ——她能怎麼樣?她能說什麼?

    另外還有一個人,遠遠地站在一個角落里,手里抱著個孩子。

    她穿著一身淡灰色的衣裳,白生生的一張臉上未施脂粉,漆黑的頭發蓬蓬松松地挽了個髻,美麗的眼楮里帶著一抹淡淡的、無可奈何的傷感。

    她手里抱著個穿紅衣的嬰兒。

    ——甦甦。

    ——甦甦居然也在這里。

    她手里抱著的嬰兒無疑就是小方的孩子。

    小方的心在刺痛。

    ——甦甦怎麼會在這里?

    ——“陽光”怎麼會在這里?

    ——這里究竟是什麼地方?

    ——他自己怎麼會到這里來?

    ——在“鷹記”他所看到的那些景象是真是幻?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些又神秘又可怕的蠟人呢?

    小方最忘不了的當然還是那雙眼楮,那雙毒眼。

    可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問,因為他跟本不知道應該問誰。

    柔軟的床鋪,干淨的被單,他很想就這樣躺在這里,躺一輩子。

    可是他不能不起來。

    他終于掙扎著站起來,伸出雙臂,仿佛要去擁抱一個人。

    這里有三個女人。

    這三個女人都曾經影響過他的生命,都是他這一生永難忘懷的。

    這三個女人都曾經跟他有過一段又奇怪又復雜又深厚的感情。

    他要去擁抱的是誰?

    小燕期待著小方的擁抱。

    甦甦也期待著小方的擁抱。

    但是小方撲向了甦甦。

    他擁抱的卻不是甦甦,而是甦甦懷里抱著的孩子。

    他緊緊地抱著這個從未見過的孩子。

    眼淚,忽然自小方眼中流下。

    英雄有淚不輕彈。

    小方流淚,是因為他不是英雄?

    小方愛甦甦,但是他們分離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小方愛小燕,但是他心底有另一種感覺,他們必將分手。

    一脈相承,維系著小方的血和肉的,只有他自己的孩子。

    他和甦甦的孩子。

    懷中的孩子。

    他忽然發現,對懷中小孩的感情,復雜而深厚。

    愛情並不是歷久不衰的,歷久不衰的愛情少之又少。

    愛情是很容易消失的。

    山高水長,河川阻隔,會使愛情慢慢褪色,消失于無情之中。

    小方的眼光,溫柔的眼光,現在落在小孩子的臉上。

    小孩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楮,無邪地看著他。

    小方的內心忽然感到一陣刺痛。

    因為孩子忽然向他裂嘴一笑,那笑容,就和甦甦的笑容一樣。

    小方又緊緊地將小孩擁在懷中。

    小方看看小燕,又看看甦甦。

    他腦海中,浮現出和這兩個女人共渡時的歡樂。

    這些歡樂,他將終生難忘。

    他對這兩個女人的感情,是又復雜又深厚的。

    齊小燕用詫異的目光注視著小方。

    甦甦的目光卻不詫異。

    因為她了解小方的感情。

    因為她是孩子的母親,小方是孩子的父親。母子情深,父子情也深。

    在危難中,在歷劫後,突然發現自己有了小孩,突然見到了這個小孩,那一份心靈的震撼,是絕對連接到淚腺上的。

    甦甦深情地看著小方和他懷中的小孩、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流充盈在心口。

    她從來沒有想到,父愛,也是這麼深刻,這麼動人的。

    她只知道母愛。

    母愛是自然的,從懷孕那天開始,從嬰兒在母體成形那天開始,母親就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很快就變成愛。

    嬰兒還沒有出生,就已經有了他母親愛的關注。

    父愛就不一樣。

    父親一定要看到小孩脫離母體,降臨人間,才會去愛他。

    從第一眼看到小孩起,父愛才開始。

    母愛是天生的,父子之愛卻是後天慢慢培養的。

    父子之愛,是一種學習的愛。

    令甦甦感動的,就是她發現小方竟然愛她的小孩那麼深厚。

    她忽然沖上去,將小方和小孩抱緊。

    小方溫柔地將視線投落在甦甦的臉上,目光顯出一份很深沉的感激。

    感激她為他留了後代。

    有了後代,他就死而無憾了。

    有了後代,他心情豁然開朗。

    他不再恐懼死亡,他不再恐懼面對危難。

    他隨時隨地可以死去,為卜鷹,為甦甦,為“陽光”,為齊小燕。

    小方剛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身陷地獄之內,現在,他知道他並沒有入地獄。

    入地獄的人絕對不是他。

    就算是入了地獄,他入的也只不過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地獄。

    因為他忽然有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決心。

    他決心去查明這件事情的真相。

    不惜代價,不惜死亡的犧牲,他都要去查出背後的陰謀者到底是誰?

    他知道他必然查得出來。

    因為他已經沒有了後顧之憂。

    他的思路,也將不會受死亡陰影的威脅而大打折扣。

    一個無畏的人,他的劍術必將百分之百發揮盡致。

    他知道,這是他開始發問的時候了。

    但是他沒有問。

    他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小方不是聖人,既不能做聖人,也不想做聖人。

    在他心底某一個秘密的角落里,也許他是想先去擁抱齊小燕的。

    因為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已將一個女人一生中所值得珍惜的給了他。

    這種事不但是女人所難忘懷的,男人也同樣很難忘記。

    在小方心底深處另外一個秘密的角落里,他想去擁抱的也許是“陽光”。

    “陽光”是個明朗美麗但卻非常痴情的女孩子,他知道他這一生中是永遠得不到她的。

    但是他喜歡她,不但喜歡,而且尊敬。

    他對“陽光”的感情已經跟他對卜鷹的友誼混為一體。

    小方是個男人。

    甦甦是個女人,一個絕對女性化的女人,甚至可以說她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都是女人。

    小方不能忘記她。

    她的激情,她的溫柔,她的纏綿,無論任何男人都難以忘記。

    在小方心底更深處,他想去擁抱的也許是她。

    但是他卻先去抱起了他的孩子。

    那不止是因為父愛,父與子之間的感情是後天的,是需要培養的。

    他先去抱起他的孩子,也許只不過因為他要求平衡,一種愛的平衡,一種唯一可以使他憎緒穩定的平衡。

    不管怎麼樣,他還是這麼做了。

    齊小燕悄悄地退了出去,“陽光”慢慢地坐了下去,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

    甦甦卻忽然笑了,笑得非常奇怪。

    她的笑中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譏俏惡毒之意,她的眼神也一樣。

    她看著小方微笑,忽然問道︰“你真的以為這孩子是你的孩子?”

    “他難道不是?”

    “不是。”甦甦說︰“不然不是。”

    她冷冷地接著說︰“你為什麼不想想,呂三怎麼會把你的孩子還給你?”

    小方怔住了。

    他知道甦甦不是在說謊,但是他也沒有放下手里的孩子,就好像一個溺水者明知自己抓住的並不是一根可以載他浮起來的木頭,卻還是不肯放過一樣。

    甦甦的笑容看來就像忽然又變成了一個面具。

    “呂三要我帶這個孩子來見你,只不過要我告訴你,你的孩子已經長得有這麼大了。就好像這個孩子一樣活潑可愛。”

    小方的手冰冷。

    甦甦忽然又冷笑。

    “你以前有沒有想過你的孩子?”

    “沒有。”小方說。

    他是個誠實的人,也許不能算是好人,卻絕對誠實。

    他從來沒有想過他的孩子,只因為他還沒有見過他的孩子。

    他們父子之間還沒有愛。

    “你知道我已經有了你的孩子。”甦甦又問︰“但是你從來都沒有想過他。”

    小方承認。

    但是現在他已經開始在想他了,因為他對他的孩子已經有了一個具體的形象。

    ——這就是人性。

    無論人的本性是善還是惡,人性中總是有弱點的。

    呂三無疑是最能把握這種弱點的人。

    “呂三要我告訴你,”甦甦說,“如果你要見你的孩子,就得先替他做一件事。”

    “什麼事?”小方不能不問!“他要我替他去做什麼事?”

    甦甦還沒有開口,外面已經有人替她回答︰“他要你先替他殺了我。”

    這是班察巴那的聲音。

    一種非常冷靜,又非常熱情的聲音,只要听過一次就很不容易忘記。

    ——永遠沒有人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出現的班察巴那又出現了。

    班察巴那看來永遠是年輕的。

    ——“年輕”,這兩個字所代表的並不是年紀,而是一種形象。

    他看來年輕,因為他看來永遠都是那麼堅強,那麼挺拔,那麼有生氣。

    無論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出現都一樣。

    就算他剛從泥沼里走出來,他看來還是像一把剛出爐的劍,干淨、明亮、鋒利。

    就算他剛從敵人的尸骨鮮血中走出來,他看來還是沒有一點血腥氣。

    這次和以往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次他手里居然提著一袋酒。

    滿滿的一羊皮袋酒。

    他走過來,坐在一張小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他看著小方說︰“坐。”

    小方也坐下。先把孩子交給甦甦才坐下,坐在對面。

    班察巴那將滿滿的一袋酒放在小桌上。

    “這種酒叫古城燒。”他問小方︰“你喝過沒有?”

    “我喝過。”小方說。

    他當然喝過,卜鷹最喜歡的就是這種酒。

    這種酒喝起來就像是男兒的熱血。

    用一根手指勾起羊皮袋上的柄,把羊皮酒袋甩在脖子後,班察巴那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才把酒袋遞給小方。

    “你喝!”

    小方也喝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大口,然後又輪到班察巴那。

    他們都沒有去看甦甦和“陽光”,就好像這屋子里根本就沒有別人存在。

    “你喝過這種酒,”班察巴那說︰“你當然也記得一首歌。”

    “我記得。”

    “那麼你先唱,我來和。”

    小方就唱。

    “——兒須成名,

    酒須醉,

    醉後傾訴,

    是心言。

    他們唱了一遍又一遍,喝了一口又一口,他們唱的歌濃烈如酒,他們喝的酒比血還濃。

    歌可以唱不停,酒卻可以喝得光。

    班察巴那忽然用力一拍桌子。

    “我知道,”他看著小方,“我知道你從來沒有把我當作朋友。”

    “哦!”

    “你一直都認為只有卜鷹才是好朋友?”

    “他本來就是個好朋友,”小方說︰“不但是我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

    “那麼他為什麼一直都不來找你?也不來找我?”班察巴那盯著小方問︰“你知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小方舉杯一飲而盡。

    他無法回答這問題,除了卜鷹自己外,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這問題。

    同樣的問題他也不知道問過自己多少次,最近他已不再問了,因為這問題總是會刺傷他自己。

    班察巴那也沒有再問下去。

    他也在喝酒,喝得並不比小方少。

    小方從未想到一向冷酷堅定如岩石的班察巴那也會喝這麼多酒。

    他握緊羊皮酒袋,沒有再遞給班察巴那,有很多事一定要在他們還沒有喝醉時同清楚。

    可是班察巴那又在問他︰“你有沒有看清楚鷹記商號里那幾個蠟像?”

    小方看得很清楚。

    “以前你有沒有看見過鑄造得那麼精美生動的蠟像?”

    “沒有。”小方說。

    “你當然沒有看見過!”班察巴那說︰“那樣的蠟像,以前根本還沒有在中土出現過。”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鑄造出那樣的蠟像來,”班察巴那說︰“絕對只有一個人。”

    “這個人是誰?”

    “朗佛烈金。”

    這是個非常奇特的名字,無論誰只要听過一次就會牢記在心。

    “朗佛烈金。”班察巴那將這名字又重復一次︰“我相信你從未听過這名字。”

    小方的確從未听過。

    “他是不是漢人?”

    “他不是!”班察巴那道︰“他是波斯人,但是一直住在一個叫英吉利的海島。”

    “英吉利?”小方也從未听過這海島的名字;“英吉利在什麼地方?”

    “在天之涯,海之角。”班察巴那道︰“在一個我們都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那麼他鑄造的蠟像怎麼會到這里來了?”

    “因為朗佛烈金這個人已經到這里來了。”班察巴那說。

    “他怎麼會來的?”

    “被人請來的,”班察巴那說︰“他是個奇人,他鑄出的蠟像天下無人能及,可是他也要生存也要吃飯,只要有人肯出重價,什麼地方他都會去。”

    “他是被誰請來的?”

    “普天之下,好像也只有一個人能請得起他。”班察巴那說︰“你應該能想到我說的這個人是誰。”

    小方已經想到了。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付得出這麼大的代價,也只有一個人能做得出這樣的事。

    “你說的是呂三?”

    “除了他還有誰?”

    “呂三為什麼要特地請朗佛烈金到這里來嚴小方又問︰“難道就是為了要他來做那幾個蠟人?”

    “是的。”

    “呂三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了很多種原因。”班察巴那道︰“最主要的一種,就是他要用那些蠟像來殺人。”

    “殺誰?”

    這問題其實不該問也不必問的,可是班察巴那還是回答︰“殺你,殺我,殺卜鷹!”

    幾個沒有生命,沒有血肉,連動都不能動的蠟像,怎麼能殺人?

    班察巴那解釋︰“那些蠟像都是空的,每個蠟像里都藏著一個人,其中有使毒的高手,也有暗器名家。”

    他們使出來的毒,當然都是無色無味讓人完全覺察不出的劇毒。

    他們的暗器,當然都是從機簧針筒發出來的讓人看不見的暗器。

    小方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所以不管什麼人只要一走進鷹記商號的大門,就會突然暴死。”

    “是的。”班察巴那道︰“不管什麼人只要一走進去都必死無疑。”

    他又說︰“人死的多了,我們當然就會知道,不管我們在什麼地方都會听到這消息。”

    小方替他接著說下去︰人如果我們知道了這消息,當然忍不住要去看看。”

    “如果我們還沒有看出那些蠟像中的秘密,一進去當然也必死無疑。”

    小方承認。

    他幾乎已經死過一次。

    “幸好你已經看出來了。”

    “是的,我已經看出來了。”班察巴那道︰“所以我還沒有死,你也沒有死。”

    小方長長吐出一口氣,又忍不住問︰“有一點我還是不懂。”

    “哪一點?”

    “那對眼楮。”

    小方可想起了那條毒蛇︰“我只不過看了它一眼,好像就已經中毒了。”

    “你想不通那是怎麼一回事?”

    “我想不通。”

    “其實那並不是很難解釋的事,”班察巴那忽然又問小方︰“你有沒有遇到過石眼病的人?”

    “我遇到過。”

    “你有沒有去看過那些人的眼楮?”

    “有時我難免也會去看兩眼。”

    “看過了之後你有什麼感覺?”

    “我會覺得我自己的眼楮也很不舒服。”

    “如果你看得久些,說不定你自己也會被染上同樣的眼病。”班察巴那說︰“如果你仔細想想,你一定有過這種經驗。”

    小方的確有過這種經驗︰“可是我不懂那是因為什麼?”

    “那是因為你中了毒。”

    “中毒?”小方奇怪︰“怎麼會中毒?”

    “因為那個人的病眼中有一種會傳給別人的病毒。”班察巴那說︰“至少有兩三種眼病都有這種病毒。”

    “可是我只不過看了他兩眼而已。”

    “看兩眼就已經夠了。”

    “為什麼?”
匿名
狀態︰ 離線
37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54:52
第三十六章 該下地獄的時候

    “因為這種病毒本來就是從眼楮傳染的,你只要看一眼就可能被染上。”班察巴那說︰“世界上有很多種病毒都是這樣子的,你只要跟病患者同時待在一間屋子里,就可能被染上。”

    他解釋得詳細而清楚︰“如果有人能利用這些病毒的特性煉成毒藥,你只要看他一眼也同樣會中毒的。”

    班察巴那又說;“這當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我知道的確有人已經煉成了這種毒藥。”

    小方終于明白。

    他看見過那些跪著死的人,死了之後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中毒的。

    在沒有听到班察巴那這番話之前,他也同樣從未夢想到世上竟會有這麼可怕的毒藥。

    班察巴那忽然又問他︰“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總是喜歡抱著條小白狗的小女孩?”

    小方當然記得。

    “藏在你那個蠟像里的人就是她,”班察巴那道︰“所以你雖然只不過看了她一眼,就已經中了她的毒,防不勝防,無色無味的無影之毒。”

    “所以無論什麼人只要一走進鷹記的大門都會突然暴斃。”

    “是的。”

    班察巴那的神色凝重︰“那不是魔法,也不是巫術,那是經過苦心研究、精心提煉出來的劇毒,要避免中毒已經很難,要破解更不容易。”

    “只不過你還是想出了破解它的法子。”

    “我也想了很久,計劃了很久。”

    “你用的是什麼法子?”

    “用火攻!”班察巴那道︰“只有用火攻,才能把他們全部消滅。”他又解釋︰“我擊落龐老二的飛斧,就因為我深怕他們影響我的計劃,可是我想不到你居然會不顧一切沖進去?”他看著小方︰“我本來以為你已經是個很冷靜、很沉得住氣的人。”

    小方苦笑。

    他本來也以為自己是這樣子的。

    現在小方當然已明白,地獄中的火焰並不是幻想。

    火焰融化了蠟像,燒毀了房屋,藏在蠟像中的人只有逃出來。

    只要一逃出來,有誰能躲得開“五花箭神”的五花神箭。小方忽然又說;“我還是有件事想不通。”

    “什麼事?”

    “你既然已經知道蠟像中有人,為什麼不直接用你的箭射殺?”

    班察巴那盯著小方,眼神中又充滿譏消,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蠟像中藏的是些什麼人?”

    “我不知道。”小方說。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敢那麼做,”班察已那道︰“如果我做了,不但我必將後悔終生,你也會恨我一輩子。”

    “為什麼?”

    班察不回答卻反問︰“甦甦的蠟像中也藏著一個人,你知不知道是誰?”

    “不知道。”“就是她自己,”班察巴那道,“呂三將她和那個孩子都藏在他們自己的蠟像里,為的就是要我們去擊殺他們。”

    他又問小方︰“那時你還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孩子,如果我將他們母子射殺在我的箭下,你會怎麼樣?”

    小方怔住,手腳冰冷。

    他本來一直認為自己已經學會了很多,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應該去學的地方更多。

    他看著坐在他對面這個又溫柔又粗曠又冷酷又熱情的人,忽然對這個人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佩服與尊敬。

    班察巴那又說︰“呂三不遠千里將朗佛烈金請來鑄作那些蠟像,不僅是為了要誘殺我們,”他冷笑︰“呂三也知道我們都不是很容易就會上當的人。”

    “他還另有目的?”

    “當然有,”班察巴那道︰“他還要制造我們之間的誤會與仇恨。”

    小方閉著嘴,等著他說下去。

    “卜鷹是人杰,”班察巴那說︰“他的武功、機智和統御屬下的能力都是前所未有的,他突然被襲慘敗,別人是不是會想到他是被人出賣的?”

    “是。”小方承認。

    “別人一定也會想到,能出賣他這種人的,一定是他最親近的朋友。”

    班察巴那又舉杯一飲而盡︰“近十年來,他最親近的朋友就是我。”

    小方又閉上了嘴。

    “也許連你都會懷疑是我出賣了他的,”班察巴那道︰“有很多跡象都會讓你這麼想,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那批黃金。”

    小方沉默。

    他確實這麼想過,知道藏金處的只有三個人,現在黃金已失蹤,他自己沒有動過那批黃金,卜鷹也不會盜自己的藏金,嫌疑最大的當然是班察巴那。

    “如果卜鷹還活著,說不定他自己都會這麼想。”班察巴那道︰“如果有機會,說不定他也會將我刺殺在他的劍下。”

    他再次舉杯向小方︰“就算他相信我,你也會這麼想的,在你看到那些蠟像時,你也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小方不能否認。

    看到卜鷹的蠟像刺殺班察巴那的蠟像時,他不但想到了這一點,甚至還懷疑那些蠟像是卜鷹的計劃,用來誘殺班察巴那的計劃。

    同樣他也曾懷疑這是班察巴那用來誘殺卜鷹的。

    一個安靜幽美的黃昏,一間安靜幽雅的小房,兩個安靜美麗的女人,一個剛剛睡著的孩子,兩盞剛剛點燃的燈,一袋剛剛喝完的酒,一件詭秘驚人的秘密,形成了一種局外人絕對無法了解的氣氛。

    在這種氣氛下,小方也不知道自己是醒是醉?是醉是醒?

    班察巴那又問他︰“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完全明白了?”

    “是。”

    “你知不知道現在已經到了什麼時候?”

    小方搖頭,他不知道,因為他根本不明白班察巴那的意思。

    班察巴那告訴他︰“現在已經到了應該下地獄的時候。”

    “下地獄?”小方問︰“誰下去?”

    “你!”班察巴那將最後幾滴酒滴入咽喉,一個字一個字說︰“你下去!”

    夜色深了,燈光亮了;夜色越深,燈光越亮。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班察巴那取出一張圖鋪在桌上,一張用薄羊皮紙描出的地圖。

    “這是玉門關內外包括戈壁拉薩聖峰都在內的一張地圖。”班察巴那說︰“這地區之大,廣及五萬五千里。”

    他又說︰“可是在這廣大的地域中,有人煙的地方並不大多。”

    地圖畫得並不詳細,並沒有畫出山川河岳的地形,只用朱砂筆點出了一些重要的市鄉山村。

    班察巴那再問小方︰“你數一數,這張圖上用朱砂筆點過的地方一共有多少?”

    小方已經數過,所以立刻就回答︰“一共有一百九十一處。”

    班察巴那點頭,表示贊許。然後告訴小方︰“這一百九十一個地方,都是呂三的秘密巢穴所在地。”

    他又說︰“到目前為止,我們雖然只查出這麼多,可是我相信他就算還有其他分舵、秘穴、暗卡,也不會大多了!”

    “我也相信。”

    現在他已經完全信任班察巴那的才能。

    “現在我們一定要找到呂三。”班察巴那說︰“無論什麼事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能解決。”

    “不錯!”

    “我相信我們一定可以在這些地方找到他。”

    小方也相信,只可惜他們應要去找的地方實在大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一個分舵秘穴里?”小方問。

    “不知道。”班察巴那道︰“沒有人知道。”

    小方苦笑。

    ——一百九十一個市鎮鄉村,分布在如此廣大的一個區域里,叫他們如何去找?

    “我們雖然早就查出了呂三的窩在些什麼地方,可是我們一直都沒有動手去找。”班察巴那說。

    “為什麼?”

    “因為我們知道找不到他的!”

    班察巴那解釋︰“我們沒有這麼多的人力,可以分成一百九十一隊人,分頭去找,就算我們能分出來,力量必定也己很薄弱。”

    小方同意這一點。

    “呂三的行蹤所在之地,警衛戒備一定極森嚴,就算我們有人能找到他,也不是他們的對手。”班察巴那分析得很清楚;“如果我們一擊不中,再想找他就更難了。”

    “完全正確!”

    “所以我們絕不可輕舉妄動,絕不能打草驚蛇,”班察巴那道︰“我們絕不能做沒有把握的事。”

    小方忍不住問︰“現在你已經有把握?”

    “現在我至少已經想出了一“個對付他的法子。”

    “什麼法子?”

    “現在我們雖然還是一佯找不到他,但卻可以要他自己把自己的行蹤暴露出來。”

    小方又忍不住問︰“你真的有把握能做到?”

    班察巴那點頭,眼中又露出鷹隼狡狐般的銳光,沉著問小方︰“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計劃?”

    “我想。”小方說︰“非常想!”

    班察巴那的計劃是這樣子的——

    “第一,我們一定要先放出消息,讓呂三知道我們已經查出了他一百九十一個秘密藏身處。”班察巴那道︰“我們甚至不妨將這張秘圖公開,讓他確信我們已經有了這種實力。”

    “第二呢?”

    “經過了這次挫敗之後,他對我們絕不會再存輕敵之心了。”

    “我相信他從來都沒有輕視過你。”小方說︰“誰也不敢輕視你!”

    “所以他知道我們已經開始準備有所行動之後,一定會嚴加戒備。”班察巴那說︰“不管他在哪里一定會立刻調集他屬下的高手到那里去。”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他一開始調協他屬下的高手,我們就可以查出他在什麼地方了。”

    “是的!”班察巴那微笑點頭︰“我的計劃就是這樣子的。”

    他凝視小方︰“只不過這項行動仍然很凶險,呂三財雄勢大,屬下高手如林,我們還是沒有必勝的把握。”

    “我明白。”

    “但是這次機會我們絕不可惜過。”班察巴那道︰“也許這已經是我們最後一次機會了。”

    “我明白。”小方說︰“所以我們就算明知要下地獄,也非去不可!”

    “是的。”

    “可是你不能去。”小方說︰“你還有別的事要做,你不能冒這種險!”

    “是的。”班察巴那說得很坦白;“所以我只有讓你去。”

    他盯著小方︰“如果我們兩個人之間一定有一個人要死,我也只是讓你去死。”

    小方的反應很奇怪。

    他既沒有憤怒激動,也沒有反對抗議,只淡淡他說︰“好!我去。”

    黃金色的屋子,黃金色的牆,黃金色的地,黃金色的屋頂。

    屋子里每樣東西都是黃金色的。

    絕對是黃金色的,和純金完全一樣的顏色。絕對完全一樣。

    因為這屋子的四壁和頂都鍍上了一層純金,地上鋪的是金磚。屋子里每一樣東西都是黃金所鑄,甚至連桌椅都是,連窗慢都是用金絲編成的。

    因為這間屋子的主人喜歡黃金。

    每個人都喜歡黃金。可是住在一問這麼樣的屋子里,就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黃金雖然可愛,但是太冷、太硬,也大無情。

    大多數人都寧願坐在一張掛著絲絨窗饅的屋子里,坐在一張有絲絨墊子的軟榻上,用水晶杯喝酒。

    這間屋子的主人卻喜歡黃金。

    他擁有的黃金也比這世界任何一個人都多得多。

    這問屋子的主人就是呂三。

    用純金鑄成的椅子雖然冰冷堅硬,呂三坐在上面卻顯得很舒服。

    一個人坐在這間屋子里,面對著這些用純金鑄成的東西,看著閃動的金光,通常就是他最愉快的時候。

    他喜歡一個人待在這屋子里,因為他不願別人來分享他的愉快,就正如他也不願別人來分享他的黃金一樣。

    所以很少有人敢闖進他這屋子里來,連他最親近的人都不例外。

    今天卻有了例外。

    黃金的純度絕對比金杯中的醇酒更純。

    呂三淺淺地吸了一口酒,把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指甲,修剪得極干淨整齊的赤足,擺在對面一張用純金鑄成的桌子上,整個人都似已放松了。

    只有在這里他才會喝酒,因為只有他最親信的人才知道這個地方,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時候,更沒有人敢來打擾他。

    可是今天就在他正準備喝第二杯的時候,外面居然有人在敲門,而且不等他允許,就已經推開門闖了進來。

    呂三很不愉快,但是他表面上連一點點都沒有表露出來。

    這並非因為敲門闖進來的人是他最親信的屬下苗宣。

    他表面上完全不動聲色,只不過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喜怒不形刁色的人,就連他听到他獨生子死在小方手里的時候,他臉上都沒有露出一點悲慘憤怒的神色。

    他不像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的臉就像花崗石,從來都沒有表情。

    呂三的臉上有表情,只不過他臉上的表情通常都跟他心里的感覺不一樣而已。現在他心里雖然很不愉快,臉上卻帶著很愉快的微笑。

    他微笑著問苗宣。

    “你是不是也想喝杯酒?要不要坐下來陪我喝一杯?”

    “不想。”苗宣說︰“不要。”

    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里有了事臉上立刻就會露出來。

    現在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好像家里剛剛失了火。

    “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他說︰“我不是為了喝酒而來的。”

    呂三笑了。

    他喜歡直腸直肚直性子的人,雖然他自己不是這種人,可是他喜歡這種人,因為他一向認為這種人最好駕馭。

    就因為他自己不是這種人,所以才會將苗宣當作親信。

    他間苗宣︰“你是為了什麼事來的?”

    “為了一件大事。”苗宣說︰“為了那個班察巴那。”

    呂三仍然在微笑。

    “有關班察巴那的事,當然都是大事。”他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你坐下來慢慢說。”

    苗宣這次沒有听他的話,沒有坐下去。

    “班察巴那已經把我們一百九十一個分舵都查出來了,而且已經下令調集人手,發動攻擊。”

    呂三非但臉色沒有變,連坐的姿勢都沒有變,只是淡淡地問︰“他準備在什麼時候發動攻擊?”

    “班察已那一向令出如風。”苗宣說︰“現在他既然已下令,不出十天,就會見分曉了。”

    呂三也承認這一點︰“這個人不但令出如風,而且令出如山。”

    他又淺淺輟了一口酒,然後才間苗宣。

    “你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苗宣毫不考慮就回答︰“我們現在應該立刻把好手都調集到這里來。”

    “哦?”

    “班察巴那屬下的好手,雖然也有不少,但卻要分到一百九十一個地方去。”苗宣說︰“我們如果能將好手都調集到這里來,以逸待勞,以眾擊寡,這一次他就死定了。”

    說話的時候,他臉上已經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為他認為這是個好主意,而且相信這是個好主意。

    大多數的想法都會跟他一樣,都會熱烈贊成他這個主意。

    呂三卻沒有反應。

    金光在閃動,杯中的酒也有金光在閃動,他看著杯中酒上的閃動金光,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忽然問出句很奇怪的話。

    他忽然問苗宣︰“你跟我做事已經有多久了?”

    “十年。”苗宣雖然不懂呂三為什麼會忽然問他這件事,仍然照實回答︰“整整十年了!”

    呂三忽然抬起頭來看他,看著他丑陋誠實而富于表情的臉。

    呂三看了很久之後才說︰“不對。”

    “不對?什麼地方不對?”

    “不是十年。”呂三說︰“是九年十一個月,要到下個月的十三才滿十年。”

    苗宣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了佩服之色。

    他知道呂三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可是卻想不到竟然好得如此驚人。

    呂三輕輕搖蕩著杯中的酒,讓閃動的金光看來更耀眼。

    “不管怎麼樣,你跟著我的時候已經不算太短了。”呂三說︰“已經應該看得出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我多少總能看得出一點。”

    “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長處是哪一點?”呂三又問。

    苗宣還在考慮,呂三已經先說了出來︰“我最大的長處就是公正。”

    他說︰“我不能不公正,跟我做事的人最少時也有八、九千個如果我不公正,怎麼能服得住人?”

    苗宣承認這一點,呂三確實是個處事公正的人。而且絕對賞罰分明。

    呂三忽然又問他︰“你還記不記得剛才我進來時說過什麼話?”

    苗宣記得︰‘你說,任何人都不準走進這屋子的門,不管什麼人都一樣。”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進來了!”

    “我不一樣。”苗宣已經有點發急︰“我有要緊的事。”

    呂三沉下臉。

    他的臉在閃動的金光中看來也像是黃金鑄成的︰“我只問你,現在你是不是已經進來了?”

    “是。”苗宣心里雖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反辨。

    呂三又反間他︰“剛才我有沒有叫你坐下來陪我喝杯酒。”

    “有。”

    “你有沒有坐下來?”

    “沒有!”

    “你有沒有陪我喝酒?”

    “沒有!”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的,我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

    “我記得。”

    “那麼你當然也應該記得,違背我命令的人應該怎麼辦?”

    說過了這句話,呂三就再也不去看那張誠實而丑陋的臉了,就好像這屋子里已經不再有苗宣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苗宣的臉色已經變成像是張白紙,緊握的雙拳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來好像恨不得一拳往呂三的鼻子上打過去。

    他沒有這麼做,他不敢。

    他不敢並不是因為他怕死。

    他不敢只因為三年前已經娶了妻,他的妻子已經為他生了個兒子。

    一個又白又胖又可愛的兒子,今天早上剛剛學會叫他“爸爸”。

    一粒粒比黃豆還大的冷汗已經從苗宣臉上流下來。

    他用他那雙青筋凸起的手,從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鋒薄而利,輕輕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髒。

    如果是在三年前,他一定會用這把刀往呂三的心口上刺過去,不管成敗他都會試一試。

    可是現在他不敢,連試都不敢試。

    ——可愛的兒子,可愛的笑臉,叫起“爸爸”來笑得多麼可愛。

    苗宣忽然一刀刺出,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苗宣倒下去,眼前仿佛忽然出現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他仿佛看見他的兒子在成長,長成為一個幢康強壯的少年。

    他仿佛看見他那雖然不太美麗,但卻非常溫柔的妻子正在為他們的兒子逃選新娘。

    雖然他也知道這只不過是他臨死前的幻象,可是他偏偏又相信這是一定會實現的。

    因為他相信“公正的呂三”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

    他相信他的死已經有了代價。

    呂三還是沒有抬頭,還是連看都沒有去看他這個忠心的屬下。

    直到苗宣刀口上的鮮血開始凝結時,他才輕輕地叫了聲︰“沙平。”

    過了半晌門外才有人回應︰“沙平在。”

    他回應得雖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門雖然開著,可是他的人並沒有進來。

    因為他不是苗宣。

    他和苗宣是絕對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呂三說過的話,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一句,也沒有忘記過一次。

    呂三還沒有下令要他進去,他就絕不會走進這屋子的門。

    每個人都認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看來也沒有苗宣聰明,無論做什麼事都沒有苗宣那麼忠誠熱心。

    可是他自己一直相信他一定會比苗宣活得長些。

    沙平今年四十八歲,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連一點名氣都沒有。

    因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中的虛名,他一直認為“名氣”能帶給人的只有困擾和麻煩。

    他不喝酒,不賭錢,吃得非常簡單,穿得非常簡樸。

    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錢莊中都已經存了五十萬兩以上的存款。

    雖然大家都認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可是呂三卻知道他的勁氣內力暗器掌法都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他至今還是獨身。

    因為他一直認為就算一個人每天都要吃雞蛋,也不必在家里蓋個雞棚。

    直等到呂三下令之後,沙平才走進這屋子,走得並不太快,可是也絕對不能算太慢。

    呂三看到他的時候,眼中總是會忍不住露出滿意的表情。

    無論誰有了這麼樣一個部下都不能不滿意了。

    他們卻沒有提起苗宣的死,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麼樣一個人生存過。

    呂三又問沙平︰

    “你知不知道班察巴那已下令要來攻擊我們?”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應該怎樣做?”

    “不知道。”

    應該知道的事,沙平絕不會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他絕不會知道。

    ——在呂三面前,既不能顯是太笨,也不能表現得太聰明。

    “現在我們是不是應該將人手都調集到這里來?”呂三又間。

    “不應該。”沙平回答。

    “為什麼?”

    “因為班察巴那現在還不知道你在哪里。”沙平說︰“如果我們不告訴他,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他又說︰“如果我們這麼樣做,就等于已經告訴他了。”

    呂三微笑。

    “你既然明白這一點,就應該知道我們現在應該怎麼樣做了。”

    “我不知道,”沙平說,“我想過,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樣做才是對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38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2:59:27
第三十七章 制造陷階

    呂三笑得真愉快!

    “看來你雖然比苗宣聰明得多,卻還是不能算太聰明。”

    沙平完全同意。

    他這一生中從來就不想做一個聰明人——至少在十三歲以後就沒有再想過。

    “班察巴那故意公開宣布要發動攻擊,為的就是要我自己暴露出自己的行跡。”呂三說︰“所以我們絕不能這麼樣做,絕不能讓他如願。”

    “是的。”

    “可是我們也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呂三說︰“班察巴那是頭老狐狸,我們要抓這條老狐狸,就不能放過這次機會。”

    “是的。”

    “所以我們一一定要另外制造個陷餅,讓他自己往下掉。”

    “是的。”

    杯中的酒已空了,呂三自己又斟滿一杯。

    他從來不要任何人為他斟酒,別人為他斟的酒他從來沒有喝過一口。

    “班察巴那的屬下,雖然全都是久經訓練的戰士,但是其中並沒有真正的高手,”呂三沉吟著道,“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誰?”

    “小方。”呂三道︰“方偉!”

    他說︰“我本來一直低估了他,現在我才知道,這個人就象是個橡皮球一樣,你不去動他,他好象連一點用都沒有,如果你去打他一下,他說不定就會突然跳起來,你打得越用力,他就跳得越高,說不定一下子就會跳到你的頭上來,要了你的命。”

    “是的。”沙平說︰“看起來他的確像個這麼樣的人,所以別人才會稱他為要命的小方。”

    “你知不知道他的行蹤?”

    “我知道。”

    “這兩天他在哪里?”

    “在拉薩。”沙閏說︰“在拉薩的飛鷹樓,也就是以前鷹記商號接待客戶的地方。”

    呂三凝視著杯中閃動的金光,過了很久又問沙平︰“你知不知道‘三號,、‘十三號,和‘二十三號’這幾天在哪里?”

    “我知道。”

    “你能不能找得到他們?”

    “能!”沙平道︰“六個時辰之內我就可以找到。”

    “那就好極了。”

    呂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你一找到他們,就帶他們到燕子樓去。”

    “是。”

    “你知不知道我要他們去干什麼?”

    “不知道。”

    “去殺小方。”呂三道︰“我要他們去殺小方。”

    他慢慢地接著說︰“可是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你絕不能讓他們三個人同時出手。”

    呂三要殺人是從來不擇手段的,小方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三個人同時出手,力量無疑要比一個人大得多,成功的機會也大得多。

    可是呂三卻不要這麼做。

    ——他為什麼不要這麼做?

    沙平沒有問。

    他從來不問為什麼,不管呂三發出多麼奇怪的命令,他都只有服從接受。

    “三號”、“十三號”、“二十三號”,當然不是三個數字,是三個人

    三個殺人的人,隨時都在等待著呂三的命令去殺人的人。

    他們活著,就是為了要替呂三去殺人。

    從另外一種觀點去看;

    ——他們能活著,就因為他們能替呂三去殺人。

    在某一個非常非常秘密的地方,在一個用花崗石築成的地室中,在一個只有呂三一個人可以開啟的鐵櫃里,有一本記錄簿。

    那本記錄是絕不公開的。

    在那本記錄上,有關這三個人的資料是這樣子的——。

    二十三號。

    姓名︰胡大磷。

    性別︰男。

    年齡︰二十一。

    籍貫︰浙江,杭州。

    家世︰父︰胡祖昌。母︰孫永

    兄弟姐妹︰無。

    妻子兒女︰無。

    在那份資料里,有關于“二十三號”胡大磷的記錄就是這樣子的。

    替呂三做事的人,永遠只有這麼樣一份簡單的資料。

    可是在另外一份只有呂三一個人可以看得到的記錄里,有關“二十二號”胡大磷的資料又不同了。

    在這份記錄里,才把“胡大鱗”這個人是什麼樣子的人挖出來。

    每個人都有另外一面,胡大鱗的另外一面是這樣子的。

    胡大磷,男,二十三歲,父為“永利鏢局”之廚師,母為“永利鏢局”之奶媽——即胡大鱗之媽。

    有關胡大磷的資料就是這麼多,雖然不大多,可是已經夠了。

    夠多的意思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夠聰明也夠經驗,就不難從這些資料里挖出很多事!

    ——呂三的組織龐大而嚴密,要加入組織並不容易,能夠列入這份秘密資料編號的,更全都是一流高手中的高手。

    一一胡大磷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是高手中的高手。掌中一柄劍已經擊敗過很多別人認為他絕無可能擊敗的人。

    ——一個廚師和奶媽的兒子,能夠在十六歲的時候,竟成為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他當然吃過很多苦,︰做過很多別人不會做也做不到的事,而且有一份百折不回的決心。

    ——可是一加入呂三的組織後,他就變成一個只有編號沒有名姓的人了。

    ——誰也不願將自己用血淚換來的名聲地位放棄,胡大磷這麼做,當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他殺了大多不該殺的人,做了大多不該做的事,因為他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個廚師和奶媽的兒子。

    ——就因為他始終不能忘記自己出身的卑賤,所以才會做出很多不該做的事,所以才會加入呂三的組織。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有前因才有後果,有後果必有前因。

    就因為他的身世如此,所以才會拼命想出人頭地,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充滿了反叛性,在別人眼光中,他當然是個叛徒。

    他的劍法也跟他的人一樣,沖動、偏激,充滿了反叛性。

    杜永的家世就和胡大鱗完全不同了。

    不管根據哪一份資料的記載中,杜永都應該是個非常正常的人,家世和教育都非常良好。

    十三號。

    姓名︰杜永。

    性別︰男。

    年紀︰三十。

    籍貫︰江甦徐州。

    父︰杜安。

    母︰陳素貞。早歿。

    妻︰朱貴芬。

    有子女各一人。

    杜永的父親杜安是江北最成功的鏢師和生意人,白手起家,二十七歲時就已積資千萬。

    杜永的母親早逝,他的父親從未續弦,而且從未放松過對兒子的教養,在杜永七歲的時候,就已請了三位飽學通儒和兩位有名的武師來和一位武當名宿教導他,希望他成為一個文武全才的年輕人。

    杜永並沒有讓他的父親失望,早年就已文采斐然,劍法也得到了武當的精粹,被江湖中公認為武當後起一輩中的佼佼者。

    杜永的妻子也是世家女,溫柔賢慧美麗,十五歲的時候就嫁給他,所有認得他的人都在羨慕他的福氣。

    杜永的兒子聰明孝順,誠實規矩,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讓父母傷心討厭的事。

    像杜永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放棄所有的一切加入呂三的組織?

    這問題當然有人問過他,有一次他在大醉之後才回答︰“因為我受不了。”

    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家庭,這麼樣的環境,他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如果你更深入了解他的一切,你就會明白他受不了的是什麼了。

    他的父親太強,太能干,大有錢,也大有名,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把他一生都安排好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他操心的事。

    他從小就被訓練成一個規規矩矩的孩子,也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讓他父親操心的事。

    他這一生好像已經注定是個成功幸福的人,有幸福的家庭,有成功的事業,有地位,有名氣。

    可是這一切都不是靠他自己奮斗得來的,而是依靠他的父親。

    江湖中有很多人妒嫉他,有很多人羨慕,可是真正尊敬他的人卻不多。

    所以他才想做幾件令人注目的事,讓大家改變對他的看法。

    ——如果你急著想去做這種事,你一定會做錯的。

    杜永也不例外。

    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想去做那些事,但他卻還是去做出來了。

    所以他只有加入呂三的組織。

    他的劍法也跟他的人一樣,出身名門,很少犯錯,可是一錯就不可收拾!

    三年前他才加入呂三的組織,經過這三年的磨練後,他犯錯的時候更少了。

    胡大鱗和杜永無疑是兩種典型完全不同的人,為什麼他們現在會加入同一組織,做一種同樣性質的事?

    這問題誰也沒法子答復。

    也許這就是命運。

    命運常常會使人遭遇到一些奇奇怪怪、誰也無法預料到的事。

    命運也常常會使人落入某種又可悲又可笑的境遇中,使人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只不過真正有勇氣的人,是永遠不會向命運屈服的。

    他們早已在困境中學會忍耐,在逆境中學會忍受,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挺起胸膛,繼續掙扎奮斗。

    只要他們還沒有死,他們就有抬頭的時候。

    林正雄無疑又是另外一種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他是閩人。

    在閩,林姓是大族,林正雄也是個非常普通非常普通的名字,每一個城,每一個鄉,每一鎮,每一村都有姓林叫林正雄的人。

    他生長在閩境沿海一帶倭寇出沒最多的地方,據說在他十六歲時候,就曾以一柄長刀刺殺倭寇的首級一百三十余級。

    在倭語中,他的名字被稱為“馬沙”,提起“馬沙”來,倭寇莫不心驚膽戰,望風而逃。

    後來倭寇漸被殲滅,他也遠離了家鄉,浪跡天涯,去闖天下。

    在江湖中他混得很不得意。

    因為他既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也不是出身于名門正派的子弟,無論他走到哪里,無論他做什麼,都會受到排擠。

    所以幾年之後“馬沙”這個人就從江湖中消失了,林正雄這個人也消失了。

    然後江湖中就出現了一個冷酷無情的職業殺手,雖然以殺人為業,並不以殺人為樂。

    在呂三的記錄中,是以加入組織的先後為順序的;“三號”的歷史無疑已非常悠久,記錄卻最短。

    三號。

    姓名︰林正雄(混號馬沙)。

    性別︰男。

    年紀︰四十三。

    籍貫︰閩。

    家世不詳。

    二十五歲之後,林正雄就開始用劍了。

    當時他已非少年,已經沒有學劍少年們的熱情和沖動。

    他當然也沒有杜永那麼好的師資和教養,劍法中的精養他很可能完全一竅不通。

    可是他有經驗。

    他的經驗也許比胡大鱗和杜永兩個人加起來都多得多,他身上的刀疤,也比他們加起來多得多。

    他以他少年時與倭寇貼身肉搏的經驗,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劍法,一種混合了東流武士刀法的劍法。

    他的劍法雖然並不花俏,變化也不多,但卻絕對有效。

    三號、十三號、二十三號,無疑都是呂三屬下中的高手。

    三個人代表了三種絕對不同的人格和典型,三個人的武功和劍法也完全不同。

    呂三下令派他們三個人去刺殺小方,這命令絕對下得很正確。

    ——呂三下的命令一向不會不正確的。

    奇怪的是,他為什麼不讓他們三個同時出手?三個人同時出手的機會遠比一個人大得多?

    他的用意是什麼?

    沒有人知道他的用意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計劃。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間。

    非但沙平不問,胡大麟、杜永、林正雄也不問。

    沙平找到了他們三個人,用最簡單的字句將呂三的命令下達。

    “老板要你們去殺方偉!”沙平說︰“要你們三個人單獨分別去殺他。”

    他們三個人的回答同樣只有一個字。

    “是。”

    然後他們就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了小方。

    雖然還是沒有人知道呂三的計劃,可是行動已展開。

    班察巴那的屬下無疑也已開始行動。

    于是計劃的時期已結束,行動的時期已開始——當然是全面行動。

    晴夜、無星、無月、無雨、有風。

    暗室、昏燈。

    室暗,是因為燈昏。

    燈昏,是因為小方特意將燈芯擰到最小處。

    他一向是個明朗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寧願在黑暗中獨處。

    這不僅是因為他有很多事要去想,也不僅是因為現在他有一件決定性的計劃即將開始行動。

    有些很開朗很不甘寂寞的人,在某種時候也會忽然變得寧願寂寞孤獨自處。

    小方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子的,這幾天他都是這樣子的。

    他有很多話要告訴“陽光”,也有很多事要問甦甦。

    可是他沒有問,也沒有說,他根本沒有和她們單獨相處過。

    ——也許他是在逃避。

    ——逃避並不能解決任何事。

    ——可是無論任何人一生中總難免有逃避的時候。

    在某一方面說,逃避就是休息。

    無論誰都需要休息,尤其是在一次決定性的計劃即將展開行動的時候。

    就在這個無星無月無雨的暗夜里,風中忽然傳來一陣呼吸聲,在往這里移動。

    一種只有小方這種人才能听到的呼吸聲一一當然是人的呼吸po。

    絕不是一個人的呼吸聲,小方可以斷定來的最少有三個人,最多也只有四個。

    只有呼吸聲,沒有腳步聲。

    這至少證明了兩件事。

    ——不管小方的心情怎麼樣,他的耳朵還是很靈。

    ——來的不管是三個人還是四個人,都是身手極矯健的武林高手!因為他們腳步聲比呼吸聲還輕。

    小方住的是家客棧。

    自從班察巴那已經將計劃決定之後,他就住進了這家客棧。

    一家很僻靜的客棧,他住的是這家客棧中一個很僻靜的後院。

    客棧中的掌櫃伙計客人小廝都隨時可以到這個後院里來。

    在附近一帶山野田郊里閑逛的人,也隨時可以逛到這里來。

    只不過現在夜已深,大多數人都已經睡著了,沒有睡著的人,一定有特別的原因才沒有睡。

    如果不是因為某種特別的原因,一個人走路的腳步聲,一定不會比呼吸聲還輕。

    這至少又證明了一件事。

    ——來的這幾個人,一定是自為某種特別目的才會來的。

    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誰也不會來找小方喝酒下棋,聊天談情。

    就算有人會來找他談情,也不會找三四個人一起來。

    他們是找小方干什麼?

    最正確的答案只有一種——他們都是來殺小方的,在這個無星無月無雨有風的暗夜中,將小方刺殺在一個昏黯的斗室里。

    小方想到了這一點。

    他應該立刻跳起來,握緊他的“魔眼”。

    可是他沒有動。

    呼吸聲漸漸近了,他已經可以听到他們的腳步聲,一種只有他這種人才能听到的腳步聲。

    一種只有曾經苦練過輕功或劍術的人特有的腳步聲。

    小方也可以听出來的有多少人了。

    來的是四個人,絕對只四個人,四個曾經苦練過輕功和劍術的高手。

    他的掌心沁出了冷汗。

    因為他沒有把握對付這四個人,如果他們同時攻擊他,他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令人想不到的是,腳步並沒有一直往這里走過來,遠在二十丈外就已停頓。

    等到腳步聲再響起時,來的已經只剩下一個人了。

    這個人的的腳步聲和呼吸聲,都比剛才重得多,顯見他的心情也很緊張,甚至比小方還緊張。

    ——如果他是來殺小方的,為什麼要一個人來?

    ——他的同伴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出手?

    小方想不通——。

    他也沒有時候去想了,這個人腳步聲已經來到他的窗口。

    從高原那邊吹來的風吹過這一片富饒而肥沃的土地,窗紙被吹得籟籟的響,卻不是被這陣風吹動的,而是被這個人的呼吸吸動的。

    他站得距離窗戶太近。

    小方立刻判斷出一件事——這個人無疑是個很容易沖動的人,身手雖然不弱,做這種事也絕不是第一次,卻還是很容易沖動。

    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經過了無數次的出生入死的經驗後,小方已經非常明白這八字的要領。

    所以他仍然保持安靜,絕對安靜。

    安靜不是冷靜。

    小方也不能保持絕對冷靜,因為他本來也是個很容易沖動的人。

    他的心跳也已加快,呼吸也變得比較急促。

    窗外的人忽然叫他的名字︰“小方,方偉!”

    他雖然在冷笑,聲音卻已因緊張而沙啞︰“我知道你沒有睡著,而且知道我來了/

    小方保持安靜。

    “我是來殺你的!”這個人說︰“你也應該知道我是來殺你的!”

    他問小方︰“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小方仍然保持安靜。

    不僅安靜,而且冷靜,他已經發現這個人遠比他以前更沖動。

    蒼白的窗紙已經被打濕了一塊,而且動得更厲害,因為這個人的呼吸更急促。

    ——你要殺我,我當然也不能不殺你。

    ——在這種時候還這麼沖動,實在不是件很好玩的事。

    “砰”的一聲,窗戶終于被打開,露出了一張鐵青色的臉︰非常英俊,非常年輕。

    “我叫胡大磷!”他說︰“我要殺你!”

    他用一雙明亮銳利卻已充滿血絲的眼楮瞪著小方︰“你為什麼還不出來?”

    小方笑了。

    “是你要來殺我,又不是我要殺你。”他反問這個年輕人︰“我為什麼要出去?”

    胡大鱗說不出話了。

    他已經準備拔劍,已經準備沖進去。

    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看見劍光一閃,他從未看見過如此明亮耀眼迅疾的劍光。

    他得後退、閃避,同時也拔劍反擊。

    他的動作絕不能算太慢,只不過慢了一點而已。

    劍光一閃,刺的是他的咽喉,可是忽然一變,就刺入了他的心髒。

    這才是真正的要害,必死無救的要害。

    你要殺我,我就不能不殺你!

    胡大鱗心跳停止前,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做一個平凡的人,並不可悲也不可恥。

    他本來就不該來殺人,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個殺人的人。

    因為他太沖動。

    ——一個本來很平凡的人一定要去做他不該做的事,才是值得悲哀。

    風還在吹。

    遠方的黑暗中,還有三個人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們是和胡大鱗一起來的。可是胡大鱗的死,卻好像跟他們連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們眼盯著小方。

    剛才小方一劍刺殺胡大磷,每一個動作他們都沒有錯過。
匿名
狀態︰ 離線
39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03:05
第三十八章 全面行動

    過了很久之後,三個人中才有一個人走過來。這個人走路的姿勢非常奇怪。

    他當然是要來殺小方的。

    可是他走過來的樣子,卻好像是一個學生來見他的師長,不但文雅規矩,還帶著一點點畏縮。

    小方一眼就看出他是個受過良好教養的人,而且從小就被約束得很緊。

    可是從另一方面去看,他無疑又是個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腳步雖然穩重,可是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戒備,隨時都保持著一種戰斗的姿態,絕不給人一點可乘之機。

    他的手臂雖然一直是放松的,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他的劍柄附近。

    他的眼楮一直在盯著小方握劍的手。

    有很多人都認為高手對決時,一個人如果總是盯著另外一個人的手,絕不是件明智之舉。

    因為這些人都認為任何人都不能從另外一個人的手上看出什麼。

    部分人認為決戰時最應該注意的是對方的眼神,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最應該注意的是對方臉上的表情。

    這些人的觀念並不正確。因為他們忽略了幾點︰

    ——殺人是要用手的。

    一手也有表情,也會泄露出很多秘密。

    ——有很多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情感和秘密掩飾得很好,甚至把自己變得像一枚硬果殼一樣,讓任何人都無法從他的臉色和眼神中,看出任何一點他不願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但是手就不一樣了。

    ——如果你看見一個人手上的青筋凸起,血管暴露,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很緊張。

    ——如果你看見一個人的手在發抖,就可以知道他不但緊張,而且恐懼、憤怒、激動。

    ——這些都是無法控制掩飾的,因為這完全是一種生理上的反應。

    所以一個真正的高手,在生死對決時,最注意的就是對方的手。

    來的這個人無疑是個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高手,不但動作確實,觀念也非常正確。

    小方也在盯著他,卻沒有盯著他的手,因為小方知道這種人絕不會先出手的。

    小方只問︰“你也是來殺我的?”

    “是。”

    “你認得我?”

    “不認得。”

    “我們有仇?”

    “沒有。”

    “你為什麼要殺我?”

    這不是個好問題,有很多人殺人都不需要任何理由。

    小方卻還是要這麼問,因為他需要時間來緩和自己的情緒,也需要時間來把這個人了解得更多一點。

    這個人無非因為同樣的理由所以才回答——

    “我要殺你,只因為你是小方,要命的小方,你可以要別人的命,別人為什麼不能來要你命?”

    他反問小方︰“這理由夠不夠?”

    “夠了。”小方說︰“絕對夠了。”

    說完了這句話,小方就已先出手。

    因為這個人是絕對不肯先出手的,他的同伴已經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他也想學小方,要以逸待勞,以靜制動。

    只可惜他還是算錯了一點——小方動得實在大快了,遠比他想像的快得多。、

    劍光一閃,鮮血飛濺。魔眼已經刺人了這個人的咽喉。

    ——劍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完全同樣的一劍刺出去,往往會有完全不同的後果。

    不是胸膛,是咽喉。

    ——一個學劍的人如果要想活得比別人長些,就要先學會活用自己掌中的劍。

    小方無疑學到了這一點。

    所以他活著,他的對手卻倒下去,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已倒了下去。

    看著這個人倒下去,小方忽然發覺自己的心跳得比平時快得多。

    因為他已看出對方並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從未想到自己一劍就能得手。

    他出手之迅速,判斷之正確,竟連他自己都已經想像不到。

    他的劍法無疑已往前邁進了一大步。

    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嘆息,就好像掌聲那樣的嘆息,充滿了贊賞之意。

    “你們當然也是來殺我的。”小方看著站在黑暗中的兩個人……,“你們不妨同時出手。”

    一個人還是站著沒有動,另外一個人卻已經開始慢饅的往前走。

    他走得比剛才死在小方劍下的那個人還慢。

    他沒有直接向小方走過來。

    小方盯著他,盯著他的每一個動作,盯著他一雙發亮的眼楮。

    忽然間,小方發現自己鍺了。

    這個人不是來殺他的,另外一個人才是攻擊的主力。

    這個人只不過在轉移小方的注意而已。

    他沒有劍,也沒有殺氣。

    另外一個人呢!

    就在這一瞬間,那個人居然就已不見了。

    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絕不會忽然消失的,只不過誰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對面那個人已經走到一株樹下,很悠閑地站在那里,完全抱著一種旁觀者的態度在那里觀察著小方的反應,一雙發亮的眼楮里甚至還帶著種漠不關心的笑意。

    這個人雖然是跟另外三個人一起來的,卻好像根本沒有把他們的死活放在心上,只不過想來看看小方怎麼樣應付他們而已。

    他當然不會是小方的朋友,但是也不像小方的仇敵。

    這是種很奇怪的態度,奇怪而暖味,就好像他身上穿著的一身灰色的衣服一樣。

    小方的態度也很奇怪。

    他一直在注意著站在對面樹下的這個人,對那個忽然不見了的可怕對手,反而好像並不在意。

    他居然還對這個人笑了笑,這個穿灰衣的人居然也對他笑了笑,居然還向小方問好︰“你好。”

    “我不好。”小方說︰“我好好地睡覺了,卻有人無緣無故要來殺我,我怎麼會好?”

    灰衣人嘆了口氣,不但表示同意,而且還表示同情。

    “如果我好好地躺在床上,忽然有三個人要來殺我,我也會覺得很倒霉的。”

    “只有三個人要來殺我?”

    “只有三個。”

    “你呢?”小方問︰“你不是來殺我的?”

    灰衣人又對小方笑了笑。

    “你應該看得出我不是。”他說,“我們無冤無仇,我為什麼要殺你?”

    “他們也和我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來殺我?”

    “他們是奉命而來的。”

    “奉誰的命?”小方又問︰“呂三?”

    灰衣人用微笑來回答這個問題︰“不管怎麼樣,現在他們三個人里已經有兩個死在你的劍下。”

    “第三個人呢?”

    “第三個人當然是最可怕的一個。”灰衣人說︰“比前面兩個人加起來都可怕。”

    “哦?”

    “第一個去殺你的人叫胡大鱗,第二個叫杜永。”灰衣人說︰“他們的劍法都不弱,殺人的經驗也很豐富,我實在想不到你能在一招內就能取他們的性命。”

    他嘆息,又微笑︰“你的劍法實在比他們估計的高得多。”

    小方也微笑!

    “那也許只因為他們的劍法比他們自己的估計差多了。”

    “可是第三個人就不同了!”

    “哦?”

    “第三個人才是真正懂得殺人的人。”

    “哦?”

    “前面兩個人死在你的劍下,就因為他們不能知己知彼。”灰衣人說︰“他們不但高估了自己,而且低估了你。”

    他說︰“可是第三個人對你的出身家世和武功經驗都已了如指掌,因為他沒有到這里來殺你之前,已經把你這個人徹底研究過,而且剛才還把你殺人出手的動作看得清清楚楚。”

    小方承認這一點。“可是你呢?”灰衣人又問小方︰“你對他這個人知道多少?””我一點都不知道。”

    灰衣人嘆了口氣l“所以你在這一方面已經落了下風!”

    小方也承認。

    “現在你站著的地方,是個很空曠的地方,”灰衣人說,“從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得到你。”

    他又問小方︰“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看不看得見他?”

    “我看不見,”小方說︰“只不過我也許可以猜想得到。”

    “哦?”

    “他一定已經到了我的身後。”小方說︰“就在我剛才全神貫注在你身上的時候,他就從另一邊繞到我後面去了。”

    灰衣人看著他,眼中露出了贊賞之色︰“你猜得不錯。”

    “現在他說不定就站在我後面,說不定已經距離我很近,說不定一伸手就可以殺了我。”

    “所以你一直不敢回頭去看。”

    “不錯,我的確不敢回頭。”小方嘆息,“因為我如果回頭去看,身法上一定會有破綻露出來,他就有機會殺我了。”

    “你不想給他這種機會?”

    “我當然不想。”

    “可是你就算不回頭,他也一樣有機會可以殺你的,”灰衣人說︰“從背後出手殺人總比當面刺殺要容易些。”

    “雖然容易一點,也不能算太容易。”

    “為什麼?”

    “因為我還沒有死,還不是死人。”小方說︰“我還有耳朵可以听。”

    “是不是听出他出手時的風聲?”

    “是!”

    “如果他的出手很慢,根本沒有風聲呢?”

    “不管他的出手多饅,我總會有感覺的。”小方淡淡他說︰“我練劍十余年,走江湖也走了十余年,如果我連這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怎麼會活到現在?”

    “有理。”灰衣人同意︰“絕對有理。”

    “所以他如果要出手殺我,就一定要考慮後果。”

    “後果?”灰衣人又問︰“什麼後果?”

    “他要我的命,我也會要他的命。”小方的聲音還是很冷淡︰“就算他能把我刺殺在他的劍下,我也絕不會讓他活著回去。”

    灰衣人盯著他看了很久,才輕輕地問︰“你真的有這種把握?”

    “我當然有!”小方說“不但我自己相信自己有把握,連他都一定相信。”

    “為什麼?”

    “如果他不認為我有這種把握,為什麼直等到現在還不出手?”

    “也許他還在等。”灰衣人道︰“等到有更好的機會時才出手。”

    “他等不到的,”

    “那麼現在你就不該跟我說話。”

    “為什麼?”

    “無論什麼人在說話的時候,注意力都難免會分散。”灰衣人道︰“那時候他就有機會了。”

    小方微笑,忽然問這個灰衣人︰“你知不知道剛才附近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

    “我知道。”小方說︰“就在你走到這棵樹下的時候,樹上有一只松鼠鑽進了洞穴,震動了六片葉子,我們開始說話的時候,左面的荒地里有一條蝗蛇吞了一只田雞,一條黃鼠狼剛從前面的山腳下跑過去,後面客棧里有一對夫婦醒了,客棧老板養的一只饞貓正在廚房里偷魚吃。”

    灰衣人吃驚地看著小方,吃驚地問︰“你說的是真的?”

    “絕對不假。”小方說︰“不管我在干什麼,附近一二十丈內的動靜,都逃不過我的耳目。”

    灰衣人嘆了口氣。

    “幸好我不是來殺你的。”他苦笑︰“否則現在我說不定也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小方並不否認。

    灰衣人又問小方︰“你既然明知他要殺你,既然明知他在你的身後,為什麼不先出手殺了他?”

    “因為我不急,急的是他。”

    小方微笑︰“是他要來殺我,不是我要殺他,我當然比他沉得住氣。”

    灰衣人又嘆了口氣!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如果我們不是在這種情況下相見,我真希望交你這麼樣的一個朋友。”

    “現在我們為什麼不能交朋友?。

    “因為我是跟他們一起來的,”灰衣人道︰“你多少總不免對我有些提防之心。”

    “你錯了!”小方搖頭︰“如果我看不出你的用心,怎麼會跟你說話?”

    “現在我還是可以交你這個朋友?”

    “為什麼不可以?”

    “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灰衣人說︰“你甚至連我的姓名都不知道!”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

    “當然可以。”

    灰衣人又笑了,笑得很愉快︰“我姓林,叫林正雄,我的朋友都叫我馬沙。”

    “馬沙!”

    這個名字當然不會引起小方的驚訝和懷疑,小方的朋友中有很多人的名字都遠比這個人的名字更奇怪得多。

    “我姓方,叫方偉。”

    “我知道!”林正雄說︰“我早就听見過你的名字。”

    他慢慢地向小方走過來。

    他的手里還是沒有劍,全身上下還是看不出一點殺氣。

    他向小方走過來,只不過想跟小方親近親近,這本來就是件很自然的事,因為小方已經把他當作朋友。

    小方本來就是很喜歡交朋友的人。本來就沒有提防他,現在當然更不會。

    就在他快要走到小方面前時,臉色忽然變了,忽然失聲低呼︰“小心,小心後面。”

    小方忍不住回頭——無論誰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忍不住要回頭的。

    就在小方剛回過頭去的那一瞬間,林正雄忽然從袖中抽出一柄劍。

    一柄百煉精鋼鑄成的軟劍,迎風一抖,毒蛇般刺向小方後頸。

    左後頸。

    小方是從右面扭轉頭往後去看的,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左後頸當然是一個“空門”。

    ——“空門”是一種江湖人常用的術語,那意思就是說他那個部位,就像是一扇完全未設防的空屋大門一樣,只要你高興,你就可以進去。

    每個人的左頸後都有條大血管,是人身最主要的血脈流動處,如果這條血管被割斷,必將流血不止,無救而死。

    一個有經驗的殺手,不等到絕對有把握時絕不出手。

    林正雄無疑已把握住最好的機會,這是他自己制造的機會,他確信自己這一劍絕不會失手。

    就因為他對這一點確信不疑,所以根本沒有為自己留退路。

    所以他死了,死在小方的劍下!

    小方明明已經完全沒有提防之心,而且已經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余地。

    林正雄看準了這一點,也算準了這一點。

    他這一劍刺出時,心里的感覺好像一個釣魚的人已經感覺到釣竿在震動,知道魚已上鉤。

    想不到就在這一剎那間,小方的劍忽然也刺了出來,從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部位刺了出來。

    他的劍還未刺入小方的後頸,小方的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心髒。

    小方的劍刺入他的心髒時,他的劍距離小方後頸已經只有一寸。

    ——僅僅只有一寸,一寸就已足夠。

    ——生死之間的距離,往往比一寸更短,勝負成敗得失之間往往也是這樣子的,所以一個人又何必計較得大多?

    冰冷的劍鋒貼著小方的後頸滑過去,林正雄握劍的手已完全僵硬。

    小方身後忽然又響起一聲嘆息,一陣掌聲。

    “精彩。”一個很平凡的聲音嘆息著道︰“精彩絕倫。”

    聲音距離小方很遠,所以小方轉過身。

    剛才他扭回頭時,並沒有看見後面有人,當時他眼中只有林正雄和林正雄的劍。

    現在他看見了。

    一個人遠遠地站在黑暗中,和小方保持著一種互相都很安全的距離。

    因為沙平從不願讓任何人對他有一點提防懷疑之心。

    “我本來以為你一定活不成了。”他嘆息著道︰“想不到死的居然是他。”

    “我自己也想不到。”

    “你什麼時候才想到他才真正是第三個要殺你的人?”

    “他走過來的時候。”小方說。

    “那時候連我都認為你已經願意交他這個朋友了,你怎麼會想到他要殺你?”

    “因為他走路走得大小心了,就好像深怕會踩死個螞蟻一樣。”

    “小心一點有什麼不好?”

    “只有一點。”小方說︰”像我們這樣的江湖人,就算踩死七百個螞蟻也不在乎的,他走路走得那麼小心,只不過因為他還在提防著我。”

    “有理。”

    “只有自己心里想去害人的人,才會提防別人。”

    “哦?’”我有過這種經驗,”小方說︰“吃虧上當的,通常都是不想去害人的人。”

    “為什麼?”

    “就因為他們沒有害人之意,所以才沒有防人之心。”小方說︰“如果你也曾有過這種經驗,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沒有這種經驗。”沙平說︰“因為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任何人。”

    他看著小方,微笑︰“也許就因為你曾經有過這種經驗,已經受到過慘痛的教訓,所以現在你還沒有死。”

    “也許是的。”小方說︰“愚我一次,其錯在你,愚我兩次,其錯在我。如果我受到過一次教訓後,還不知警惕,我就真的該死了。”

    “說得好。”

    “你呢?”

    小方忽然問︰“你是不是來殺我的?”

    “不是。”

    “你是不是呂三的人?”

    “是。”。

    “是不是跟他們一起來的?”

    “是。”沙平說︰“我們都是奉呂三之命而來的,只不過我們得到的命令不同而已。”

    “哦?”

    “他們三人是奉命來殺你,我只不過奉命來看看而已。”

    “看什麼?”

    “看你們是怎樣殺人?”沙平說︰“不管是他們殺了你,還是你殺了他們,我都要看得清清楚楚。”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看得很清楚?”

    “是。”

    “那麼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應該走了?”

    “是。”這個人說︰“只不過我還要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要帶他們回去。”沙平說︰“不管他們是死是活,我都要帶他們回去。”

    他問小方︰“你肯不肯?”

    小方笑了!

    “他們活著時對我連一點用處都沒有,死了對我還有什麼用?”他問沙平︰“我為什麼要留下他們?”

    “你肯讓我帶走他們?”

    小方點頭︰“只不過我也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你回去告訴呂三,請他多多保重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等我去見他時,希望他還是活得安然無恙。”

    “他會的!”沙平說︰“他一向是個很會保重自己的人。”

    “那就好極了。”小方微笑︰“我真希望他能活著等到我去見他。”

    沙平也同樣微笑︰“我可以保證他暫時還不會死。”

    呂三當然不會死。

    他一直相信他絕對可以比任何一個跟他同樣年紀的人,都活得長久些。

    他一直相信金錢是萬能的,一直認為世界上沒有金錢辦不到的事,甚至連健康和生命都包括在內。

    不管他想的是對是錯,至少他直到現在一直都活得很好。

    三號、十三號、二十三號都死了,好像本來就是他意料中的事。

    ——他明知他們三個人必死,為什麼還要叫他們三個人去送死?為什麼不讓他們同時出手?

    這一點連沙平都不太明白了。

    沙平只明白的是︰呂三交給他做的事,他就要做到,無論多困難的事他都要做到。

    ——呂三要他將他們三個人帶回去,不管死活都要帶回去。

    沙平做到了。

    ——如果他們都已死在小方劍下,呂三一定要在四個時辰內看到他們的尸體。

    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的事,可是沙平也做到了,他們死在凌晨之前,正午後呂三已經見到了他們的尸體。

    ——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能被人追查出他的行蹤。

    要做到這一點當然更困難,班察巴那和小方當然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追查出呂三藏身處的機會,何況這個機會很可能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

    連這一點沙平都做到了,他確信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從他這里追查出呂三的下落。

    他甚至可以用他自己的頭顱來賭注。

    他為什麼如此有把握?

    這三件事他是怎麼做到的?

    班察巴那當然不會放過這一次機會,小方還沒有將馬沙刺殺在劍下時,班察巴那已經將他屬下輕功最優秀、經驗最豐富的追蹤好手全都調集來了,在每一條路上都布置好埋伏和眼線。

    沙平將尸體帶走之後,所到過每一個地方,所做過的每一件事,他們都調查得很清楚,甚至連一些看來完全無關要緊的小地方,都沒有放過。

    每一點他們都作了極詳細的報告。

    沙平是用一輛從菜場口雇來的大車,將胡大鱗他們三個人的尸體帶走的。

    在頭一天晚上,他就已雇好了這輛大車,付了比平常一般情況多出五倍的車資,要車夫通宵守候在附近。

    車夫老王千這行已經干了二三十年,跟他們之間絕對沒有任何關系。

    ——從這一點看來,表示他心里也早就有了準備,也已想到這三個人恐怕是不會活著回去的了。

    城里最大的一家棺材鋪叫“柳州張記”。
匿名
狀態︰ 離線
40
匿名  發表於 2011-2-22 23:07:09
第三十九章 第二步行動

    凌晨時,沙平就已將他們三個人的尸體帶到了張記,出了比平常多兩倍的價錢,買下了三口別人預訂的上好榆木棺材。

    他親自監督“張記”的伙計,將三具尸體入殮,雖然用最好的香料防腐,卻不準任何人觸動他們的尸體,甚至連壽衣都沒有換。

    然後他又親自押運這三口棺材到城外山腳下最大的一個墓場去,帶著城里最有名的一位風水師,選了一塊墓地。

    墓地就在山腳下的向陽處,挖墳的人都是這一行的老手,不到一個時辰棺材已人土。

    這一個時辰中,墓碑也刻好了,而且刻上了胡大麟、杜永和林正雄三個人的名字。

    沙平又親自監督立碑安厝,還替他們上了香燒了紙錢才走的。

    他自己還站在墳前,喝了三杯酒,好像還掉了幾滴眼淚。

    他離開那墓場的時候,還不到正午。

    他做的每件事都很正常,都是一個人為死去的朋友們做的事,連一點可疑之處都沒有。

    但是午時剛過一刻,呂三就已經見到胡大磷他們三個人的尸體了。

    班察巴那靜靜的听完了他屬下的報告,沉思了很久,才抬頭問坐在他對面的小方︰“呂三既要那三個人來殺你,為什麼又不要他們同時出手?”

    “本來我也想不通這一點。”小方說︰“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

    “你說。”

    “第一,呂三屬下高手如雲,那三個人並不是他攻擊的主力,他們的死活,呂三並不在乎。”

    “不錯。”

    “第二,就算他們三個人同時出手,也未必殺得了我,何況我也可能有幫手。”

    “不錯!”班察巴那道︰“這一點呂三一定也看得很清楚。他一直不願主動來攻擊我們,就因為他一直估不透我們的實力,而且根本找不到我。”

    班察巴那這個人就像是一陣風,他的行蹤遠比呂三更難捉摸。

    “呂三最主要的目標雖然是我,不是你,”班察巴那又說,“但是現在他一定想到你是我攻擊他的主要人手,所以他一定要先查明你的武功深淺。”

    “不錯。”小方道︰“他派那三個人來,一定就是為了試探我的武功。”

    他又補充︰“那三個人的武功劍法路數完全不同,殺人的方法也不同。”

    “他派他們來,就是為了要看看你是怎麼出手殺他們的。”班察巴那道︰“再從你的出手,看你的劍法家數。”

    “因為他一直都想親手殺了我。”小方苦笑︰“為了達到他的目的,犧牲三個人他當然不在乎。”

    “如果他真是為了這個目的才派他們來的,那麼他一定要在半天內看到他們的尸體。”

    “為什麼?”

    “因為他一定要看到他們的致命傷口,才能完全明了你的出手。”班察巴那道︰“時間如果相隔太久,傷口就會收縮變形了。”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小方說︰“昔年‘白雲城主,葉孤城的一劍削斷了一段花枝,西門吹雪從花枝的切口上,就已看出了他的劍法深淺。”

    “這不是傳說,也不是神話。”班察巴那道︰“一位真正的劍法高手,絕對可以做到這一點。”

    “我相信。”小方說︰“可是我不信呂三的劍法已經達到了這種境界。”

    “你自己也說過,他屬下高手如雲,就算他自己做不到,他身邊一定有人能做到。”

    小方沉吟︰“那麼我就更不懂了。”

    班察巴那問道︰、“你不懂什麼?”

    “呂三既然急著要看他們三個人的尸體和他們致命的傷口,他屬下另外一個人,為什麼急著要將他們的尸體埋葬?”

    這是個很主要的問題,也是個很難解釋回答的問題。

    班察巴那卻仿佛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忽然又間剛才向他報告這件事經過的人︰“那三個人埋葬在那里?”

    “在城外墓地的山腳下向陽處。”

    “那塊地是誰選的?”

    “是一個姓柳,叫柳三眼的風水師父。”

    “這個人平常喜歡干什麼?”

    “喜歡賭,他總認為自己不但敢賭得精,而且看得準,只可惜偏偏十賭九輸。”

    “他是不是一直很需要錢用?”

    “是的/

    班察巴那冷笑,忽然回頭問小方︰“你願不願意跟我打個賭?”

    “賭什麼?”

    “我敢賭這個叫柳三眼的人現在一定已經死了。”

    班察巴那從未見過柳三眼,甚至從來沒有听見過這個人的名字。

    可是他不但賭這個人現在已經死了,而且敢賭這個人是在一個時辰之前那段時候死的,而且隨便小方賭什麼都行。

    他賭得實在很荒謬。

    小方居然沒有賭。

    小方雖然不知道他怎麼確實柳三眼已經死了,可是小方知道他從來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小方相信如果班察巴那肯跟別人打賭,就一定不會輸的。

    班察巴那果然沒有輸。

    柳三眼果然已經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床上。

    還不到半個時辰,出去調查的人就已經回來了,證實了這件事。

    “柳三眼是被人用一根竹筷刺穿咽喉而死的,殺死他的人手法干淨利落,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線索,附近的人也沒有听見一點動靜。”

    班察巴那一點都不驚奇,這本來就是他預料中的事。

    驚奇的是小方。

    他忍不住要問班察巴那︰“你怎麼知道他一定會死的?”

    班察巴那不回答,只淡淡地笑了笑︰“還有件事我也可以跟你打賭,隨便你賭什麼都行。”

    “這次你賭的是什麼事?”

    “我敢賭胡大磷他們三個人的棺材現在已經不在他們的墳墓里。”

    班察巴那問小方︰“你信不信?”

    小方不信。

    死人已經入棺,棺材已經人士,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班察巴那憑什麼敢打這種賭?小方實在忍不住要跟他賭一賭。

    幸好他總算忍住了。

    因為他若真的賭了,他就真的輸了,賭多少就輸多少。

    胡大鱗他們三個人的棺材,居然真的已經不在他們的墳墓里。

    墳墓已經是空的。

    三口裝著三個死人的上好捕木棺材當然不會忽然憑空消失。

    這三口棺材到哪里去了?

    世上有很多看來很復雜玄妙的事,答案往往都很簡單。

    這件事也一樣。

    ——棺材是在地道中被人運走的。

    ——山腳邊這塊向陽的墳地下面,早已挖好了一條很長的地道。

    班察巴那問小方︰“現在你總該已經明白,我為什麼能確定柳三眼已經死了?”

    小方不開口。

    就算他已經明白,他也不會開口。因為他已經發現,在班察巴那面前還是閉著嘴比較好。

    所以班察巴那只有自己解釋。

    “埋葬這三口棺材的人名叫沙平,在江湖中雖然沒有名,卻是呂三屬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小方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他早已準備好這塊墓地,早已在下面挖好了這條地道。”班察巴那又解釋︰“為了避免我們懷疑所以才找柳三眼做幌子。”他又補充︰“柳三眼正需要錢用,沙平就用錢買通了他,等到事成後,當然就殺了他滅口。”

    用一要竹筷將人刺殺于不知不覺中,沙平的出手無疑比馬沙更快更準更狠。

    班察巴那道︰“可是他的智謀比他的出手更可怕,因為他能想得出這個法子。”

    這個法子無疑是唯一能逃過班察巴那屬下迫蹤的法子。也只有用這個法子才能盡快地把他們三個人的尸體送到呂三那里去。

    小方終于開口︰“不管怎麼樣,三口裝著三個死人的楠木棺材,總不會憑空飛走的,不管這三口棺材到哪里去了,總要有人去抬。”

    “不錯。”

    “抬著這麼重的三口棺材,不管走到哪里去,多少總會留下一點痕跡來。”

    “按理說應該是這樣子的。”

    “我們為什麼不去追?”

    “如果你要去追,我們就去。”班察巴那道︰“只不過我還可以跟你再打一次賭。”

    “賭什麼?”

    “我敢賭我們一定迫不到的。”

    這一次小方還是沒有賭。

    地道的出口在山陰。

    出口當然有痕跡留下來。無論出口外面是草地是干地還是泥地,要將三口棺材運走,地上都一定會有痕跡留下來。

    無論他們是用人抬還是用車載都一樣。

    可是小方這一次如果和班察巴那打了賭,輸的還是小方。

    因為這地道出口外不遠處,就有一條小小的河流,水流雖然湍急,要用羊皮筏子運走三口棺材,還是可以做得到的。

    無論是河水是湖水還是海水,水上都絕不會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被迫蹤的人只要一下了水,就算是品種最優秀、訓練最嚴格的獵犬,都追不到了。

    藍色的穹蒼,蒼翠的山脈,湍急的河流,河濱有一排葉子已開始凋零的大樹。

    樹下有人,很多人——只有人,沒有棺材。

    小方和班察巴那一走出地道,就有一個人向他們走了過來。

    一個非常有規矩的人,走路的樣子規規矩矩,穿的衣服規規矩矩,言語神態也規規矩矩,無論做什麼事都不會讓人覺得過份。

    小方以前見過這種人,但從未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這種人。

    ——名門世家中的僕役總管,歷史悠久的酒樓店鋪中的掌櫃,通常都是這種人。

    因為他們通常都是小廝學徒出身,從小就受到別人無法想像的嚴格訓練,歷盡艱苦才爬升到現在這種地位。

    所以他們絕不會做出任何一件逾越規矩的事,絕不會讓任何人覺得討厭。

    這麼樣一個人,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

    現在這個人已經走過來了,向小方和班察巴那微笑行禮。

    “小人呂恭。”他說︰“雙口呂,恭敬的恭。”

    他的微笑和態度雖然恭謹有禮,卻不會讓人覺得有一點諂媚的感覺︰“三爺特地要小人在這里恭候兩位的大駕。”

    “三爺?”小方問︰“呂三?”

    “是。”

    “你知道我們是誰?”

    “小人知道。”

    “他要你在這里等我們干什麼?”小方問︰“是不是要你帶我們去見他?”

    “不瞞兩位說,小人雖然已跟隨三爺多年,可是三爺的行蹤,連小人也不清楚。”

    他說得很誠懇,就算是疑心病最重,最會猜疑的婦人,也不會認為他說的是謊話。

    ——奇怪的是,最會猜疑的婦人,有時候反而會偏偏相信一些別人都不信的事,最不可靠的事。

    小方和班察巴那沒有疑心病。

    他們也不是婦人。

    可是他們都相信呂恭說的不是謊話,因為說謊的人在他們面前一眼就會被看出來。

    所以小方又問︰“呂三要你來找我們干什麼?”

    “三爺跟兩位神交已久,已經有很久未曾相見。”呂恭說︰“所以特地要小人到這里來等候兩位,替他招待兩位一頓便飯。”

    “他要你替他請我們吃飯?”

    “是的/呂恭說︰“只不過是一頓不成敬意的家常便飯。”

    ——呂三為什麼要請小方和班察巴那吃飯?

    ——難道這又是個陷餅?

    ——飯菜中是不是又下了能殺人于無形無影中的劇毒!

    小方看看班察巴那,班察巴那也看看小方。

    “你去不去?”

    “我去。”班察巴那說︰“我一定要去。”

    “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家常便飯了。”

    呂恭沒有說謊,呂三請小方和班察巴那吃的確實是頓很普通的家常便飯。

    可是從另外一方面看來,這頓很普通的家常便飯又很特別。

    班察巴那是個很特別的人,他喜歡孤獨,喜歡流浪。

    他通常都是一個人獨處在那一片寂寞冷酷無情的大漠里,以蒼大力被,以大地為床,只要能充饑的東西,他都能吃得下。

    因為他要活下去。

    可是他最喜歡吃的,並不是他經常吃的干糧肉脯青棵餅。

    他最喜歡的是蔥泥,一種風味極特殊的蔥泥,用蔥泥來拌的飯,剛出鍋的白飯。

    對一個終年流浪在大漠里的人來說,白飯遠比任何食物都難求。

    呂三要呂恭為他們準備的就是蔥泥拌白飯。

    小方是個浪子。

    ———個沒有根的浪子,就像是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

    但是當他午夜酒醒,不能成眠時,他最想的就是他的家,他的母親。

    他也曾有過家。他的家簡陋清貧,幾乎很難得有吃肉的日子。

    但是一個母親對一個獨生子的愛心,卻永遠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改變的。

    他的母親也像別的母親一樣,總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夠長得高大健康強壯。

    所以只要有機會,他的母親總會做一點可口而有營養的家常小菜給他吃。

    ——韭黃老少蛋,爛糊白菜肉絲,八寶炒辣醬,紅燒圈子,咸蛋蒸肉餅等。

    這些都是很普通的江南家常小菜,也是小方小時候最最喜歡吃的。

    呂三要呂恭為他們準備的就是這些。

    除此之外,呂三當然還為他們準備了酒。

    雖然每個喝酒的人都有某種偏嗜,可是真正的好酒,還是每個人都喜歡的。

    呂三為他們準備的是一種真正的好酒,只要是喝酒的人,都不會不喜歡的好酒。

    班察巴那先喝了一杯,才間一直站在旁邊侍候的呂恭!

    “你是不是很奇怪?”

    “奇怪什麼?”

    “奇怪我為什麼不怕酒中有毒?”

    “小人不奇怪。”呂恭說︰“如果三爺會在酒中下毒來暗算五花箭神,那麼他就未免太低估了自己。”

    “完全正確。”

    班察巴那又喝了一杯︰“你確實不愧已跟隨呂三多年,只不過你還是想錯了一件事。”

    “什麼事?”

    “你真的認為呂三只不過想讓我們吃頓便飯?”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班察已那道︰“他請我們吃這頓飯,只不過要我們明白,他對我們每一點都完全了解,甚至連我們喜歡吃什麼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嘆了口氣︰“別人都說卜鷹是人杰,呂三又何嘗不是?”

    小方忽然問他︰“你呢?”

    “我?”班察巴那又嘆了口氣︰“如果你要問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就問錯人了。”

    “為什麼?”

    “因為我自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自己。”

    班察巴那不讓小方再問,反問小方︰“你呢?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

    小方沒有開口,班察巴那已經替他回答︰“你是個怪人。”他說︰“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哦?”

    “你是個江湖人,是個浪子,常常會為了別人的事去流血拼命。”

    小方承認。

    “你好酒、好色、熱情、沖動。”班察巴那道︰“可是剛才我三次要跟你打賭,你都沒有賭。”

    “我不喜歡賭。”

    “就因為你不喜歡賭,所以我才奇怪。”班察巴那道︰“像你這種人,沒有一個不喜歡賭的。”

    “我也喜歡賭。”小方說︰“不過我只和一種人賭。”

    “你的朋友?”

    “不對!”小方說︰“我只和朋友喝酒。”

    “你只和哪種人賭?”

    “仇人!”

    “你們通常都賭什麼?”

    “賭命。”

    班察巴那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卻還是不明白你這個人。”

    小方問他︰“難道我還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當然有。”班察巴那說︰“有很多男人都會把女人看得比朋友重,可是你不同。”

    “哦?”

    “你對你的朋友實在不錯,可是你對你的女人就實在太錯了。”班察巴那說︰“不管是你喜歡的女人,還是喜歡你的女人都一樣。”

    “哦?”

    “譬如說‘陽光’。她應該可以算是你的朋友。”

    小方承認。

    “可是這兩天你一直避免和她相見。”班察巴那說︰“就因為她是個女人,而且你多多少少有一點喜歡她。”

    小方沒有否認。

    “還有甦甦,”班察巴那說︰“不管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她總算為你生了個孩子,不管她是為什麼來的,現在她總算來了。”

    他問小方︰“可是你對她怎麼樣?你看見她簡直就好像看見活鬼一樣,只要你一看見她走過來,你就落荒而逃了。”

    小方沉默。

    可是他並沒有閉著嘴,因為他一直在喝酒,閉著嘴就不能喝酒了。

    “還有齊小燕,”班察巴那又說,“不管怎麼樣,我看得出她對你不錯,可是你對她呢?”

    他嘆了口氣︰“她走了之後,你連問都沒有問過,你根本就不關心她到哪里去了,根本就不關心她的死活。”

    小方忽然放下酒杯,盯著班察巴那︰一就算我關心她們又有什麼用?”他問︰“我能對她們說什麼?我能為她們做什麼?”

    “可是你最少應該表示一下?”

    “表示你對他們的關心。”

    “你要我怎麼表示?”小方又飲一滿杯,“你要我跪下來,跪在她們面前,求她們原諒我,還是要我用腦袋去撞牆,撞得頭破血流?”

    班察巴那不說話了。

    小方仿佛已有了酒意︰“就算我這麼做了,又能表示什麼?”

    他又問班察巴那︰

    “是不是我一定要這麼樣做,才能表示出我對她們的感情?”

    班察巴那無法回答,小方又問他︰

    “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這麼樣做?”

    “不會!”班察巴那終于嘆了口氣︰“我不會。”

    “你會怎麼做?”

    “我也會跟你一樣,什麼都不做。”班察巴那也飲滿一杯︰“到了必要時,也許我們會為她們去死,可是這種時候,我們什麼都不會做。”

    他的表情也很沉重︰“一個男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有時無論什麼事都要去做,有時無論什麼事都不能做。”

    “不錯!”小方說︰“就是這樣子。”

    班察巴那又長長嘆息,舉杯飲盡︰“也許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悲哀。”

    一直站在他們旁邊侍候著他們的呂恭忽然也長長嘆了口氣。

    “其實每種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悲哀。”他說︰“像小人這種人,雖然在混吃等死,過一天算一天,可是也一樣有悲哀的。”

    “那麼你不妨也說出來。”

    “小人不能說。”

    “為什麼?”

    “因為像小人這種人,無論做什麼都是身不由主的,就算心里有什麼難受的事,也只有悶在心里,不能說出來。”呂恭道︰“也許這就是我們這種人最大的悲哀。”

    他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忽然下了決心!

    “但是無論哪種人偶爾都會做出一兩件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事,說出一些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來,就算他明明知道說出來之後一定會後悔的,他也非說出不可。”

    “你想說什麼?”小方問。

    “兩位剛才是不是提起一位齊姑娘?”

    “是的。”

    “兩位說的那位齊小燕齊姑娘,以前是不是很喜歡打扮成男孩的樣子?”

    “是的。”

    “如果兩位說的是她,那麼兩位現在已經可以不必再為她擔心了。”

    “為什麼?”小方又問。

    “因為她現在活得很好。”呂恭笑了笑,笑得很勉強!“也許遠比兩位想像中好得多。”

    小方盯著他,過了很久才問︰“你知道她在哪里?”

    “小人知道。”

    “你能不能說出來?”

    呂恭又沉吟了很久,終于嘆了口氣︰“小人本來不想說的,可是現在好像已經非說不可了。”

    他說︰“那位齊姑娘現在已經被三爺收做義妹了,而且三爺已經做主為她訂了親。”

    小方的臉色沒有變!好像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不過喝了三杯酒,喝得很快。

    “訂親?”喝下三杯酒之後,小方才問︰“她跟誰訂了親?”

    “小人也不清楚。”呂恭說︰“小人只知道鄧位未來的新姑爺是位劍客,劍法之高,據說已經可以算是天下第一。”

    “叮”的一聲響,小方手里的酒杯碎了。

    “獨孤痴?”他問︰“你說的是不是獨孤痴?”

    “好像是的。”

    小方沒有再問下去,也沒有再開口。

    他的嘴好像忽然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用一根看不見的針縫了起來,連酒都不再喝。

    班察巴那卻忍不住問︰“獨孤痴現在也跟呂三在一起?”

    “他們本來就是好朋友。”呂恭說︰“三爺對他一向都敬重得很。”,他想了想,又說︰“這位獨孤先生一向是個怪人,這次回來之後,好像變得更怪了,一天到晚總是痴痴呆呆地坐在那里,連一句活都不說,直到見著齊姑娘之後,他才好了些。”

    班察巴那冷笑,轉眼間小方︰“現在我才明白了。”

    “哦?”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22 00:46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