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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ardea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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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李歆]獨步天下[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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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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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發表於 2011-2-26 18:53:52 |只看該作者
130。援軍

  與烏拉的和談破裂,時機緊迫,策穆特赫貝勒不得不痛下決心,發出書函向建州努爾哈赤求援,表明瓦爾喀部落願舉族遷至建州,投效于淑勒昆都侖汗,只請求建州發兵支援,接取家眷。

  說起這個昆都侖汗,還是之後聽烏亞克無意中談論努爾哈赤生平時,我才知曉原來去年年底,以巴約特部首領貝勒恩格德爾為首的蒙古喀爾喀五部貝勒會見努爾哈赤,竟共尊努爾哈赤為昆都侖汗。

  汗之稱謂,在蒙古族而言是至高無上的尊稱,沒想到努爾哈赤在蒙古的威望竟有如此之高。

  書函送出後三日,烏拉大軍攻占瑚葉路諸部。一時間,朝鮮國境內的會甯、穩城、鍾城、慶源、慶興和茂山,這東略六鎮周圍以及東北各部女真無不聽從烏拉首領貝勒布占泰號令。

  其後,由烏拉博克多貝勒率領的烏拉騎兵開始不斷騷擾瓦爾喀部,大肆掠奪人、畜、谷物、鐵器,甚至大軍一度進逼至斐優城城外一里范圍。

  二月,烏拉鐵騎步步緊逼,斐優城雖在烏克亞的率領下,瓦爾喀部族士氣未曾受到太大的影響。然而敵眾我寡,勢力懸殊巨大,這是不爭的事實,再如此拖耗下去,斐優城早晚得淪陷。

  眼看著烏克亞勞心勞力,一天天的憔悴消瘦,我原先還對于向建州求援之事惴惴不安,到如今卻也萬分期待著援兵快些趕來,要不然滿城婦孺老幼都將不可幸免。

  “阿步!”烏克亞跨上樓頭的第一件事便問,“可有異狀?”

  我含笑搖頭。

  因為是非常時期,烏克亞規定舉城男女老幼,但凡拎得動刀劍棍棒的都得整裝備戰。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于是索性穿起男裝,腰上配置了把短劍,像個男兒般守衛起斐優城。

  可惜我一沒學過箭術,二沒練過武功,所以只能守在角樓上當個哨兵。

  烏克亞神容憔悴,但笑容仍像往日般掛在臉上,看得人不由精神振奮——他是個極好的統帥,有他在一日,軍心便永不會消失。

  “阿步,累不累?累的話我讓阿丹珠替你……”

  “不用!”這點苦算得什麼,至少我覺得每一天都過得很充實,雖然危機四伏,但是此刻我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自我步悠然真心。

  烏克亞看著我的笑容有些失神恍惚,他已經很多天沒闔過眼了,我覺得他似乎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倒下,就比如現在,他眼睛雖然睜著,但給我的感覺,似乎神智已然睡過去了。

  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他驚了下,猛然道:“什麼事?”

  我噗嗤一笑:“沒什麼……”然後拍拍他的肩,柔聲說,“困得話,就在這里眯一下,我替你守著,有什麼情況馬上叫醒你。”

  他愣了愣,一把握住我的手,神情有些激動:“謝謝……謝謝你,阿步。”

  “沒什麼好謝的,應該的。”

  烏克亞也是真累了,身披厚重的甲胄,揀了處乾淨的牆角倚著坐下,也不敢解下身上的箭囊腰刀,便直接將頭歪著閉上了眼。

  我全神貫注地看著城外,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城南門的角樓燃起了嫋嫋狼煙,我心中一懍,隨即往左看去,只見隱約可見南門城外有一股騎兵沖進了屯寨。

  “烏克亞!烏克亞!”我急忙喚醒他。

  烏克亞從地上驚跳而起:“什麼事?”

  “烏拉兵!是烏拉的鐵騎!”

  “有多少人?”

  “不是很清楚,估摸著起碼上千!”

  屯寨內的屋舍很快被人放火燒了起來,大人小孩的呼叫哭喊聲順著風吹進了我的耳朵,我心中揪痛。瓦爾喀主要兵力都集中在外圍屯寨,內城中僅剩下一些老弱病殘,以及首領貝勒家的內眷親屬。

  “速將東門和北門的士兵調至南門接應!”

  我連忙將牛角制成的號子拿起湊到嘴邊,鼓足勁嗚嗚的吹了起來。吹這號角挺費力,我只吹了一分鍾便感覺胸悶氣喘,趴在欄杆上呼呼的喘氣。

  “我出城去!”烏克亞轉身就走。

  我一把抓住他:“不行!你是主帥,你不能輕易涉險!”

  烏克亞痛心疾首的瞥了我一眼,我心里顫一下,竟不由自主的松了手。

  望著他倔強堅毅的背影慢慢從樓道口消失,我黯然,胸口憋悶得直想大聲吼上一嗓子。

  我只能默默的守在角樓里,看著遠處屯寨內的熊熊烈焰映紅一片,與夕陽橘紅色的落霞交輝在一起,絢爛的色彩刺激得我眼睛酸痛。

  淚無聲無息的滴落。

  戰爭的嚴苛和殘酷再一次赤裸而真實的展現在眼前。

  我無法逃避!

  厮殺聲從風中傳送過來,我知道一定是烏克亞帶了瓦爾喀殘存不多的兵力趕去支援,可是杯水車薪,卻又能救得了幾何?

  “步姐姐!步姐姐……”阿丹珠倉惶的呼聲從樓下一連迭聲的傳來,她慌慌張張的爬了上來,“你瞧見我哥哥沒?”

  我看了眼她,將頭慢慢轉向火光處。

  “他……他果然去了!”阿丹珠頹然的坐倒在地,“他怎麼那麼傻……”她忽然掩面嗚嗚的哭了起來。

  “他會回來的!一定會!”我斬釘截鐵的說,安慰她的同時也在鼓勵自己。

  阿丹珠爬起來,趴上欄杆遠眺,過了好一會,忽然噫呼驚叫:“那是……常柱和胡里布……”她抓緊我的胳膊,拼命跳腳,“是常柱和胡里布——”

  “是什麼人?”

  她急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是烏拉的大將!他們很厲害的……哥哥……哥哥……”她顫聲抽噎,肩膀聳動。

  屯寨內黑煙滾滾,直沖云霄,厮殺聲卻越來越弱……我攀住欄杆的手抖得厲害,幾乎快支撐不起自己身體的重量。

  烏克亞!烏克亞……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淚水漸漸漫上眼眶,這時眼前突然一花,一團紅豔奪目的光芒沖入我的眼簾。我揉揉眼,幾乎以為自己看花眼,阿丹珠卻已然叫道:“那是什麼?”

  紅色的旗幡!紅色的……在那個刹那,我腦海里竟荒謬的浮現出抗戰片中飄揚在硝煙滾滾的戰場上空,屹立不倒的五星紅旗,那種陡然間湧出的得救般的狂喜讓我興奮得血液倒流。

  “正紅旗的旗幡!是建州的正紅旗——”我激動得大叫大嚷,轉身抱住阿丹珠淚流滿面,“是他們來了!是建州的援兵來了!我們有救了!瓦爾喀有救了!斐優城有救了!烏克亞……烏克亞……”

  “正紅旗……真的是建州的援兵來了嗎?”阿丹珠不敢置信的望著我,喜極而泣,“是真的嗎?我們有救了?”

  “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轉身沖下樓,步子邁得急了些,在最後幾級台階竟踩了個空,一個骨碌栽到了樓底。

  “步姐姐!”

  我腦袋有點發暈,忍痛爬了起來:“沒事!沒事!不打緊!阿丹珠,你快去告訴你阿瑪,讓他召集全城老少全部人力,打出城去!快……”

  阿丹珠滿口答應著去了,我揉著摔痛的右膝,一瘸一拐的走了兩步。驀地,腦子里靈光一閃,我不由僵住了。

  正紅旗!那不就是……心髒怦怦怦怦劇烈跳動起來,我壓抑的張嘴呼氣,心亂如麻。

  是他嗎?是他來了嗎?我該怎麼辦?

  腦子里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周圍凌亂的腳步不斷,然後是一陣陣歡呼聲。我猛然回過神,發現這時城門已然大開,斐優城內的百姓夾道歡迎,建州鐵騎正雄赳氣昂的進入內城。

  迎風飄動的一幅幅白色旗幡,讓我的心再次受到無比的震撼!

  怎麼還有正白旗?!

  目光一掠,我隨即在騎兵中找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濃眉大眼,憨態可掬的笑容,正騎在馬上向周邊的瓦爾喀族民揮手致意——我的眼眶一下就濕潤起來,笨扈爾漢,那種傻傻掛在臉上的招牌笑容真是常年不變,明明年紀已經不小了,怎麼還是一副傻憨可笑的模樣?

  視線往他邊上一掃,我又看到了費英東,這下子眼淚可當真藏不住了,唰地滾落下來。幸好周圍的人都在激動的尖叫,有的喜極而泣,淚流滿面,我夾在其中也算不得舉止突兀古怪。

  我默默的低頭,不著痕跡的溜回自己的小屋呆著,只覺得內心一陣緊張,一陣憂慮,當真百感交集。

  入夜時分,阿丹珠果然找來了,人尚未進門便已嚷嚷開:“步姐姐!步姐姐!晚上阿瑪替建州勇士們接風洗塵,要開慶功宴,哥哥讓我叫你一同去!”

  我急忙抹去淚痕:“慶功宴?啊……你哥哥他沒事吧?”

  “沒事!哥哥說,幸虧建州的洪巴圖魯及時出現,替他擋開背後偷襲的一刀,要不然哥哥現在早沒命了!”阿丹珠興奮得兩眼放光,“步姐姐!你聽說過洪巴圖魯嗎?我剛才來時遠遠的見著他跟哥哥在園子里說話來著。哇!他好年輕,好神氣……”

  我頭頂一陣眩暈,呼吸急促。

  洪巴圖魯……我如何不認得?!

  “哥哥所料果然不差,建州的淑勒貝勒待人寬厚,有容人之度,你可知道這次他派了什麼人來接我們?”

  我茫然搖頭,其實心中卻已然有數,只是不敢把那個熟撚的名字喊出來。

  “淑勒貝勒派了他最得力的弟弟舒爾哈齊貝勒,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啊……洪巴圖魯便是他的長子。”阿丹珠忽然紅頰生暈,扭捏的小聲說,“姐姐,你說如果在慶功宴上我給洪巴圖魯獻舞,他會不會注意到我?”

  我猝然回眸,古怪的盯緊她:“你說什麼?”

  “討厭啦!”她嬌羞的跺腳,“你明知道我說的什麼!”

  “你……”

  “是啦!是啦!”阿丹珠把胸一挺,率直的說,“我是有點喜歡他啦!他長得年輕帥氣,又那麼英勇能干,是女孩子都會喜歡啊!我喜歡他有什麼好奇怪的?”

  她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讓我瞠目,阿丹珠果然不是一般的格格!我揉著眉心,苦惱的說:“我不是說你……唉,他……他在赫圖阿拉是有妻室的……”

  “我知道啊!像他這般的勇士,怎麼可能還沒有妻室?”她笑嘻嘻的往我肩上一拍,“這個我早就知道啦!我可沒指望還可能做他的大福晉,不過至少……讓他也喜歡我,這總可以吧?我要做他最喜歡的那一個!”

  什麼古怪邏輯?我無語!阿丹珠是我見過的最灑脫不羈的少女!她不同于這個時代養在深閨中的斯文有禮、唯唯諾諾的格格們!可是……她畢竟也仍舊是個古代人!她的思想再如何不拘小節,也不可能脫離這個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框子去。

  “步姐姐!你在想什麼?對了!哥哥讓你快些准備,我讓我的丫頭留下幫你梳頭,你還是不會梳我們女真人的把子頭哦!”她咯咯嬌笑,“不過不會也沒關系,你以後……呵呵,你以後做了我的嫂嫂,自然有的是下人服侍,什麼都不用你動手!”

  “臭丫頭!”我又驚又氣,站起來作勢打她,“居然拿我來尋開心,小心你哥哥知道,撕了你的嘴。”

  “是是是……”她逃出門去,站在院子里大笑,“誰不知哥哥現在疼你多過疼我?”

  “還胡說?我先撕爛你這張嘴!”我才邁步,她早哧溜鑽出了院門,沒了人影。

  她留下的那個小丫頭怯怯的走了進來,行禮:“奴婢伺候姑娘更衣梳妝!”

  我收斂起笑容,茫然的轉身,任由她擺弄。脫下男兒裝,換上長袍外褂,然後被動的走到梳妝鏡前坐下,望著鏡中的人兒換上熟悉的裝束,高高梳起把子頭,我攏在袖子里的雙手緩緩捏緊。

  終于……還是逃不掉!

  有些事即使刻意去回避,也總不能真正的躲開!既然無論如何都躲避不了,那便直顏面對吧!至少這一次就某種程度而言,努爾哈赤確實是做了件好事!

  我歎了口氣,指著匣盒內一朵由粉色寶石鑲嵌而成的頭花,說:“替我把這個簪在兩髻中間,其余的除了耳墜,什麼首飾都不必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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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
發表於 2011-2-26 18:54:08 |只看該作者
131。重逢

  忐忑不安的在拱門前徘徊不定,我搖搖擺擺的在原地踱了將近半個小時,仍在猶豫該用何種方式進場才更合時宜。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我恰好轉身,冷不防的撞上一個人,高高的花盆底子一腳踩在了那人的腳背上。

  “哎唷!”一聲痛呼,我被嚇得跳後一步,忙不迭的打招呼:“不好意思!對不起……對不起……”我邊說邊退,尷尬得臉如火燒。

  “等等!”忽然有個聲音叫出了口,“你是……”

  我抬頭,驚愕的發現站在面前,對著我呲牙咧嘴的人竟然是扈爾漢,而剛才發話之人,是站在他身後一尺距離的建州將領楊古利。

  楊古利,我對他不是很熟,在建州十余載,只見過寥寥數面。但之所以在眾人中對他印象格外深刻,是因為當年攻打哈達部時,撇下我最後倉促逃亡的孟格布祿便是由此人親手擒獲。

  據聞楊古利乃是野人女真琿春庫爾喀部首領貝勒郎柱之子,自打投效努爾哈赤後,屢建奇功,他亦算得建州的一員虎將,驍勇善戰,頗受努爾哈赤器重。

  愣忡間,扈爾漢眨巴著眼,似乎也認出我來,伸手指著我:“哦……哦……”結結巴巴的“哦”了半天,卻沒哦出半句整話來。

  我噗嗤一笑,歪著頭睨他:“哦什麼?我記得阿濟娜年初就該生了,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是……是個女孩……”他憨憨一笑,摸了摸後腦勺,一臉的靦腆。

  “布喜婭瑪拉格格!”還是楊古利頭腦清醒,一步跨前,打千道,“果然是格格!格格如何會在這里?你可知貝勒爺得知格格被人擄劫失蹤後,心急如焚,幾乎焦慮成疾?”

  真誇張!我看他滿臉一本正經,可是為什麼說出的話卻那麼誇張可笑?忠于主子也不是這般做作的吧?

  “如今得見格格平安,真乃萬幸……”楊古利緩了口氣,臉上慢慢露出笑容。

  “嘿嘿,托你的福啊,我們可是又有大仗可打了!”扈爾漢笑得極為暢快,“你可知你葉赫的老哥又把你許給輝發的拜音達禮了?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啦!總之,他拜音達禮這回鐵定要倒黴了,居然敢跟咱們昆都侖汗搶老婆……”

  許是楊古利嫌他嘮嘮叨叨個沒完,把他往後一拽,追問我:“格格這回會跟我們一起回赫圖阿拉吧?”

  “我不想回去!”我半真半假的玩笑,“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總不能跟了烏拉兵到烏拉城去見布占泰吧?貝勒爺要對付輝發,講究‘遠交近攻’,一時半會兒怕是顧不上到烏拉城去接我呢。我不回去,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干嘛要跟烏拉兵到烏拉城去?他布占泰算個鳥?走走!不說他,我上了趟茅廁肚子又空了,再回去干他個幾斤也沒問題……”說罷,催促著楊古利快些走。

  “格格是否要去赴宴?”楊古利眼底眸光微微閃了下,若有若無的在探索著什麼,表情有些怪異。他不像扈爾漢莽莽撞撞,毫無心機,我想方才的一番玩笑話多少讓他對我的印象有些改觀——其實我也知道,在許多建州將領眼中,我多半被人冠上狐媚妖女之名,是屬于專門蠱惑他們主子的壞胚女人。

  “要去赴宴?那同去!同去!”扈爾漢喜出望外,竟一手挽住楊古利,一手拖住我的胳膊,“快點!我肚里的饞蟲犯了,再不喝酒,就要我的命了!”

  我哈哈大笑,毫無矜持可言:“扈爾漢,我今天跟你干一杯如何?”

  ◇◆◇◇◆◇◇◆◇

  隔了一道門,可以感受得到屋內的騰騰熱氣,我拍了拍凍冰的臉頰,籲了口氣,正要擺個優雅的姿態跨進門檻,卻沒想扈爾漢在我身後推了一把,我竟踉蹌著跌進門去。

  “喂!大阿哥!二阿哥!快來瞧瞧我找著誰了!”他那超級無敵大嗓門一下子把滿場的歡聲笑語全給鎮住。

  我局促不安的掛著別扭的微笑站在原地,寂靜無聲的大廳,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我有些想笑,偏心里澀澀的,怎麼也笑不出來。

  “阿步……”烏克亞詫異的從座位上緩緩站起。可沒等他挺直腰板,他左右兩邊噌地躥出兩道身影,飛快的向我沖來。

  “東哥!”

  “東哥!”

  兩個人,兩只手!同時抓住了我的左右臂膀。

  我唇邊的笑容終于僵硬的消失,褚英毫不客氣的揮起另一只手打在代善手腕上,啪地聲脆響,我的心跟著一跳。

  代善沒吱聲,甚至連眉頭也沒動一下,他只是沉沉的望著我,那雙清冷如水的眼眸透著驚喜、痛楚以及更多的憐惜……他的手仍是執著有力的抓緊了我的胳膊。

  “阿步!”就在兄弟二人僵持不下時,烏克亞離開座位走了過來,驚訝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滾了一圈,“發生了什麼事?”

  “啊……沒事!”我打哈哈,暗地里雙手用力一甩,試圖掙開他二人的束縛,可是使的力對他們似乎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火氣升騰上湧,剛要發飆,忽然右臂上一松,竟是代善不動聲色的將手拿開了。我匆匆一瞥,不敢再去接觸他的眼眸,頭稍稍往左一偏,對上了褚英幽暗深邃的瞳眸。

  “撒手!”我呲牙低吼,擺出一副他再不放手我就立馬咬人的惡毒姿態。

  他眸光一暗,心有不甘似的縮回了手。

  于是,我重新回過頭來,換上一張無比開心的大笑臉迎上烏克亞:“沒事!兩位爺跟我鬧著玩呢。烏克亞,我們喝酒去!”

  我正想上前挽他,忽然斜刺里人影一晃,褚英有意無意的竟插到了我倆之間的空檔里,慢慢跟著我們走回座位。

  我只得假裝不知他的用意,在酒席上也盡量不去接觸他們兄弟二人懾人的目光,只是和烏克亞談笑風生。然而一切歡笑的背後負擔了太多沉重的郁悶,我忍不住開始喝酒,那種辛辣刺激的酒精經由喉嚨下滑入腹,滲透進五髒六腑,像是要把我整個人都燃燒起來。

  一杯接著一杯,我下意識的想將自己灌醉,醉了便可以不用再面對這種既尷尬又別扭的場面。

  我從沒試著喝這麼多酒,我的臉頰燙得如火燃燒,視力有些飄忽,心跳忽悠著時快時慢,胃里翻騰脹氣,難受得有些惡心,可我偏偏就是不醉——我大笑著,說一些連自己都覺得輕佻浮躁的話語,時不時的膩著烏克亞讓他講一些有趣的笑話逗樂。我行為癲狂,然而偏偏理智告訴我,我仍是清醒著的,我知道我在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包括對面褚英幾欲殺人的目光,以及代善悒郁憂心的眼神。

  “阿步,你醉了……”終于,烏克亞按捺不住奪下我手中的酒盅。

  我嘻嘻一笑,搖頭:“我沒醉!”

  “從來沒有喝醉酒的人會承認自己醉了!”褚英磨牙,眼眸凌厲的一瞪。

  “嘁!”我自然沒好臉色給他看。我喝我的,要你多管?無視于他警告似的目光,我扭頭,卻無意間撞入了代善溫柔的視線中。

  心跳霎時停頓。

  “夠了,東哥……別再折磨自己了……”他的聲音分明很低,嘴角只是輕輕的嚅動了下,我卻出奇的聽得如此清晰明白。

  心里原有的那道裂痕終于又被生生撕開,我能聽到傷口滴血的聲音,鼻子一酸,眼淚竟止不住的落了下來。我隨即趴在桌上,頭枕著胳膊悄然拭去眼淚,悶悶的說:“我醉了……”

  “我叫阿丹珠陪你回去休息,可好?”烏克亞輕聲詢問。

  我點點頭,身子酸軟得不想動彈。

  一會兒烏克亞找人去把阿丹珠喚了來,我被兩小丫頭扶著,腳步虛浮的正要離開,忽然背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痛得我險些大叫出來。

  “東哥格格!你還欠我一杯酒咧!”

  我回頭,扈爾漢正咧著嘴對我笑,手里高舉著一只碩大的青瓷海碗。

  “扈爾漢!”褚英暴跳如雷。

  “干什麼?”扈爾漢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微醺的臉上竟也有股與生俱來的倔強。

  費英東和楊古利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拉住了已有七分醉意的扈爾漢。

  “做什麼?做什麼……我哪里醉了?我不過想要和東哥格格干一杯罷了……她答應過的……”

  我的頭有些脹痛,眼波瞄到桌面上的一碗酒,順手端起:“扈爾漢!我答應了你的,自然說到做到!”作勢敬他,然後在眾人驚呼聲中仰頭灌下。

  冰冷的酒水順著我的下頜滑進我的衣領,我感覺體內像是要炸裂開。呵出口氣,我揚了揚空碗,扈爾漢瞪大了眼,翹起大拇指大叫了聲:“好!”也將手里的海碗湊到嘴邊,仰頭干盡。

  一片轟然叫好聲中,我腳下一軟,若非兩丫頭機靈,我倒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東哥……”

  “東哥……”

  “阿步……”

  視線開始模糊,瞧不清誰的臉在我眼前晃動,我伸手胡亂的摸了一把,手感不錯,胡渣子刮得很乾淨,沒有紮手的感覺。

  會是誰呢?我喉嚨里咯咯逸出一聲輕笑。管他是誰呢!

  就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聽見阿丹珠用困惑的聲音在問:“你們……叫誰東哥?東哥是誰……她?她明明是步姐姐嘛……步姐姐便是步姐姐!還有哪個步姐姐?步悠然姐姐啊……”

  我黯然苦笑,誰會關心步悠然的存在與否?他們一個個爭著搶著要的不過是東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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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8:54:24 |只看該作者
132。伏擊

  翌日從床上爬起時,只覺得頭痛欲裂,身旁服侍的小丫頭眼神怪異,似乎強忍著想笑,偏又不敢放肆。我困惑不解的納悶到晌午,阿丹珠終于姍姍而來,一進門看到我在喝茶,竟猛地發出一聲尖叫:“步姐姐——”她的聲音異常尖銳恐怖,竟嚇得我一口茶水噗地噴了滿桌子。

  她急匆匆的進門,一把搶過我的杯子,怔了怔,尷尬的笑說:“呵……我以為你在喝酒……”

  我狐疑的瞥了她一眼,她突然捧腹大笑,笑得花枝亂顫,只差沒直接趴到地上打滾。

  好不容易等她笑夠了,在我不停的催問下,她才悶悶的憋住笑,摟住我的肩,輕輕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聽完後,我頓時糗紅了臉。

  原來……我昨晚灌下那碗酒後沒多久竟大哭大鬧,逮人就罵,將好好的一場慶功宴攪了個一團糟!

  一瓶瘋!我昨晚上灌下肚的可遠不止一瓶啤酒的量啊!悲歎一聲,果然酒能誤我!現在光瞧阿丹珠打量我的眼神,就可知昨天我瘋得有多離譜,可憐我竟是一點印象都沒留下!

  之後的兩日,我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見人,好在大伙都忙著收拾行李准備搬遷,倒也沒人顧得上再來取笑于我。

  據說舒爾哈齊等人在烏克亞的協助下,用了三天的時間,將斐優城周邊五百戶居民先行收納,同時致書朝鮮國邊鎮官員,說明這次出兵沒有侵犯朝鮮之意,以示鄰邦友好。

  到得二月十九,斐優城內家眷收歸妥當,瓦爾喀全部族人整裝待發。舒爾哈齊命扈爾漢、費英東二人領兵三百人,護送外城五百戶族民先行。

  我隨策穆特赫一家內眷同行,于第二日離開斐優城。

  想到終于還是要回赫圖阿拉了,心里真是說不出的感慨。阿丹珠和我坐同一輛馬車,一路上她唧唧咯咯嘴里講個不停,我卻憂心忡忡,怎麼也提不起勁來。時而掀簾探視窗外風景,總能引來兩道灼熱的目光,害我心神不甯的趕忙縮頭。

  烏克亞騎馬緊隨在馬車一側,若有需要可隨時喚他,阿丹珠時不時的掀簾與他講話,我卻窩在車廂內不敢再探頭。

  自那晚以後,我作為“布喜婭瑪拉”的身份徹底曝光,阿丹珠頭腦簡單,想法單純,知道與不知道沒啥兩樣,她仍是喜歡喊我“步姐姐”。但是烏克亞……烏克亞雖未明說,但言談舉止間卻已與我客套生疏了許多。我雖然清楚這是必然的結果,卻仍是免不了感懷難過。

  這一日走得甚是順利,正白、正紅兩旗分左右兩翼隨車隊扈從,舒爾哈齊則率正藍旗壓後。時近晌午,途經鍾城地界,褚英下令全軍原地休息,堆灶燒飯。

  我沒什麼胃口,只啃了一塊干糧,便草草結束了午餐,正想趁著車隊休息,隨意走動一下,忽聽左翼正白旗中一陣騷動,褚英突然翻身上馬,喝道:“整軍備戰!”

  我吃了一驚!身旁的阿丹珠一臉興奮,躍躍欲試的叫道:“好啊!終于還是來啦!”我一把拽住她,驚呼:“你可別再添亂了!”

  內眷們驚慌失措的紛紛爬上馬車,我一個沒留神,阿丹珠竟甩開我的手跑了,我連聲驚叫,她只是笑著沖我喊:“你放心!我只想在他身邊看他如何殺退烏拉人……有他在,沒人能傷得了我!”

  我一震,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那個“他”是指褚英!可褚英早帶著五百正白旗士兵沖到前面去了。我腦子一陣犯渾,心里一急,目光自然而然的在人群里搜索起那道熟悉的身影。

  可是……沒有!他居然也不在!

  “烏克亞!烏克亞!”情急之下,我只能一路小跑的去找烏克亞,可是烏克亞為了安撫隨行族民親屬,早不知閃到哪里去了,“烏克亞——”

  一人騎馬踱到我身旁,彎腰:“格格!不必驚慌,請回到車上去吧!”

  我抬頭,見是楊古利,脫口問道:“代善呢?他在哪?”

  “二阿哥?”他愣了下,“他和大阿哥帶兵一起去了烏碣岩!”

  “發生了何事?”

  他沒吱聲。

  我火起:“到底發生了何事?”

  他跳下馬,猶豫了會,才壓低聲音說:“昨兒個夜里,先行的五百戶瓦爾喀族民在烏碣岩遭到烏拉兵襲擊,扈爾漢連夜將人遷往山巔困守,費英東帶了二百兵力守住要隘與烏拉兵對峙……方才接到飛報,大阿哥和二阿哥不敢輕忽懈怠,各自領了旗下五百士兵前往烏碣岩救援!”

  “烏拉……來了多少人?情況危急麼?”

  楊古利蹙起眉頭,面呈憂色:“據報這次烏拉為了阻礙瓦爾喀投誠建州,由布占泰的叔父博克多親率一萬兵卒攔截我們!”

  “什麼……”一萬兵卒?我打了個冷顫,建州統共只來了三千人,即使再加上瓦爾喀的老弱殘兵,也不及對方一半人力。“烏拉出動那麼多人,為何褚英和代善只帶了一千人去?還有……三貝勒爺呢?”

  “三爺的正藍旗殿後,已派人去通知,相信不久之後便會趕去烏碣岩支援!”

  我正要開口再問,忽聽身後車隊起了一陣驚慌的騷亂,無數聲喝斥勒馬聲四下響起,山道上陡然間沖下一支軍隊來。

  “是烏拉騎兵!”

  “烏拉強盜來啦——”

  “救命啊……”

  也不知是誰先帶了個頭,一片驚叫聲中,竟有無數的內眷福晉格格從馬車內花容失色的跳下,像群沒頭蒼蠅般的亂跑一氣。

  人影晃動間我仿佛看到烏克亞的身影在人堆里一晃而過,我想喚住他,可眨眼又已不見。

  “格格!請上馬!”楊古利將自己的坐騎牽到我跟前,催促我上馬。

  我猶豫不決,如今這情勢到底該怎麼辦?場面太混亂了,烏拉人尚未攻到近側,瓦爾喀人就已經自已炸成一鍋粥了。

  “格格,請……”

  歐——

  一片呐喊助威聲響徹山道,忽然兩面夾道豎起一面面烏拉的旗幡,迎風招展,分外撼動人心。

  楊古利身手敏捷的跨步躍上一輛馬車,立在車轅之上,指著對面喝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對面果不其然響起一陣肆意的長笑,過得片刻,笑聲一頓,一個渾厚響亮的聲音朗聲道:“我乃烏拉大將雅可夫是也!你小子何人?換爾等主帥出來講話!”

  我眼光匆匆一掠,竟瞧見山坡間密密麻麻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為首叫陣的那位雅可夫此刻就騎馬站在山坡上,手里持握一柄紅纓長槍,看上去虎虎生威。

  我膽怯的退後一步:“楊古利,你打仗很厲害吧?”

  他不明其意的用余光掃了我一眼,輕聲回答:“還行!”頓了頓,口氣強硬的道,“格格,請上馬……”叮囑聲中,只聽四面厮殺聲驟然逼近,慘呼聲不絕于耳。

  我飛快的轉身,踩了腳蹬上馬,坐穩後用力在馬臀上拍了下,馬兒往前嗖地躥了出去。隔得好遠,就聽身後楊古利的聲音在厲吼:“我乃建州舒穆祿楊古利是也!”緊接著鏘地聲,似有什麼兵刃起了劇烈碰撞。

  我倉促回頭瞥了一眼,卻只看到血霧漫天蓬飛,雅可夫的身子仍是筆挺的坐在馬鞍上,可一顆頭顱竟像顆足球般咻得劃過長空,帶著血滴滾落到了我的馬前。

  馬兒受驚,險些失蹄,我心有余悸的抓緊馬轡,牙齒咯咯打顫:“嗬——駕——”

  楊古利只是讓我上馬,卻並沒有說明讓我去哪,此刻我滿腦子晃動的盡是雅可夫那顆血淋淋的人頭,竟一個勁的催著馬拼命往前跑。等我徹底清醒的回過神來時,這匹馬竟已載著我奔出了兩三里地,馳入一片荒林山崗。

  我大口大口的喘氣,心髒因為緊張而微微抽縮。歇了片刻,我正打算勒轉馬首回去,忽聽頭頂山巔之上隱隱傳來厮殺聲,我剛剛才稍許落下的心頓時有被提了上來,未等想明白,忽見山頭一路流水似的沖下一群烏拉兵來,竟是一個個丟盔棄甲,哭爹喊娘的往山下狂奔。

  我急忙勒馬轉到一塊大岩石旁藏身,這時山上大批烏拉兵疾速往下退,山上厮殺震天,穿著正紅、正白兩旗不同顏色甲胄的建州士兵,分別從左右兩側包抄夾擊,山頂原先固守的士兵從正面沖了下來,領頭之人隱約可辨,正是扈爾漢與費英東!

  我看得血脈賁張,這一刻完全忘記了害怕,竟興奮得手足微微發顫。

  兵敗如山倒,從山上退下來的烏拉兵形如潮水般湧向平地,眼看向我這邊沖來,我無處容身,只得狠狠心催馬往後狂奔。

  “啊!是個女的……”

  “有個女的……”

  “抓住她!肯定是瓦爾喀的娘們……”

  我慌了神,平時就不怎麼嫻熟的騎術此時愈發連三分水平都發揮不出來,沒跑多遠,便被烏拉兵團團圍住。

  我驚愕的低頭,卻聽見底下一片低咽的驚呼,每一張面帶血汙的臉孔都是同一種驚駭震撼的表情。我趁機使勁一勒缰繩,馬嘴險些被我拉裂口子,馬兒吃痛,抬起前蹄,暴躁的胡亂踢騰。站在我跟前攔路的四五個烏拉小兵,被馬蹄踢了個正著,慘叫著口吐鮮血跌出老遠。

  我縱馬闖出包圍圈,只聽身後一片呼叫,我嚇得全身僵硬,拖拖拉拉的跑了十幾米後,竟被吃痛失了常性的馬蹶騰得撂下背去。

  捧著頭狼狽的在地上滾了三個圈,我全身似乎都快散架了,正想著這回真是死定了,忽然邊上有個耳熟的聲音大叫:“把手給我!”

  我下意識的把右手高舉,只覺手腕上一緊,整個人已騰空。一陣眩暈,然後腰腹處收緊,有只胳膊牢牢的環住了我,我茫然的瞪著前方晃動的人物景色,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側坐著又騎上了馬背。

  頭頂呼哧的傳來粗重的呼吸聲,沒等我抬頭,那人已顫聲說:“幸好來得及……我差點以為就要失去你了……”

  我心神一震,猝然仰頭看去,褚英蒼白驚惶的神情毫無遮攔的呈現在我眼前。我身子一軟,險些滑下馬去,他左手緊緊摟住我,右手提了一柄長刀,不斷砍殺進逼的敵人。

  點點血沫濺上我的臉頰、我的外袍,分不清是敵人的血,還是他的血……

  “抱緊我!”褚英突然狂喝一聲。我不敢不從,當即合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腰,側臉貼在他的胸口,然後閉上了眼睛。

  厮殺聲,慘叫聲,短兵相交聲……似乎一切激烈的聲響都抵不上他此刻強烈的怦怦心跳聲。

  這個男人……這個我曾經視作至親朋友,卻又傷害我最深的男人!

  這一次,他卻救了我的命,在生死一發間,他如天神般闖入敵陣,出現在我面前,救了我!

  心,矛盾的揪結在一起!以後我該如何答謝他的救命大恩?還能像以前那般理直氣壯的怨恨他嗎?

  我無法得知……

  “大哥——”一道醇厚的嗓音打破那桎梏住我的怦怦聲,我倏地睜開眼,側目望去,代善就在前方三米遠的地方殺出一條血路,緩緩的,一點點的往這邊靠近。

  眼睫抖了下,淚水倏然而下,我上身竟不受控制,著了魔般的往前傾去,喃喃:“代善……”

  腰上一緊,勒得幾欲窒息,褚英的瞳仁中似要燒出火來:“休想!不許去……我不許你去……我不會把你讓給他!除非我死!”

  我愕然……眼淚嘩嘩直流,他望著我無聲的落淚,竟似看癡了。略一分神間有人圍了過來,刀光閃動,褚英悶哼一聲,身子急遽一顫,我感覺手上暖融融的濕了,縮回一看,竟是滿手鮮血。

  “啊!”我失聲驚呼。褚英的左側肩後胛被劃破了一道傷口,血正汩汩的往外直冒。

  “洪巴圖魯!哈哈……建州的洪巴圖魯也不過如此……簡直不堪一擊!”

  這個笑聲好熟!我回頭,看見一臉猙獰狂笑之人竟是烏拉的胡達利——博克多之子,布占泰之堂弟!

  舉目環顧,不禁駭然失色,代善遲遲未至,竟是被一人糾纏住,兩人斗得異常凶狠。代善手持闊指長刀,眼眸犀利,仿佛一柄利劍直透人心扉!我微微抽氣,那樣渾身充滿霸氣的代善,我竟是平生頭一次見到!

  記憶中那個淡泊儒雅,有著一雙溫潤眼眸的少年,與眼前這個驍勇果決,渾身透著力道和霸氣的男子,漸漸合二為一。

  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成一片,思維已經無法正常運轉……

  “嗯……”身側的褚英又是一聲悶哼,我幡然覺醒,這才注意到因為我的存在,褚英處處受制,竟被胡達利壓打得險象環生。

  “放我下去!”我尖叫。

  “不要亂動!”他悶聲低斥,左臂微抬,竟是硬生生的替我擋下一刀。

  胡達利!好個卑鄙的胡達利!他為了能戰勝褚英,竟是頻頻將攻勢集中到我一人身上。褚英為了維護我,已是傷痕累累,雖說都不是致命的傷口,但是看到渾身浴血的他,我心直抖。

  “褚英!讓我下去!”我痛聲哭喊,早知自己是累贅,還不如讓胡達利一刀砍了我!

  胡達利的刀尖又向我挑了過來,我想也不想,上身往前一沖,直接搶在褚英動作之前撲向鋼刀。我等著領略刀尖紮入體內時的那份刺痛感,可是沒有……胡達利在刀尖觸到我襖褂的一刹那,縮回了手,刀尖只是在輕輕我厚厚的棉褂上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我愣住。

  “東哥——”驀地,代善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竟似發狂般向我沖來,渾然不理他身後之人正用刀斫向他的後背!

  “不……不要——”

  “當!”火花四濺。

  我的喊聲噎在了喉嚨里,那柄鋼刀並沒有砍在代善的背上,而是在半空中被一柄長刀攔截住。

  “嘿嘿!我扈爾漢來會會你!”刀身一絞,三匹馬錯身而過。扈爾漢接替下代善的位置,代善乘隙縱馬向我奔來。

  “東哥!東哥……”他焦急的喊著我的名字,“你受傷了?!重不重?”

  “代善!滾開!”褚英咆嘯,“東哥的事不用你管!”

  “不要吵了——”我尖叫,“現在在打仗!拜托你們團結一點!我不想死在這里……”

  兩人互瞪了一眼,親兄弟之間的火藥味竟似比對待仇敵更加凶猛。

  我內心一寒,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冷笑:“東哥……莫非你便是女真第一美女布喜婭瑪拉?”我回頭一看,胡達利正寒著一張臉瞪著我,“布占泰念念不忘,一心想要奪回的女人,原來就是你!”他狹長的眼線微微眯了起來,我不禁打了個冷顫。

  他瞄我的眼神太陰鷙詭異了。

  這時烏拉兵卒已被建州追兵逼得疾退,與扈爾漢纏斗的大將勒馬後退,叫道:“胡達利,趕緊撤!”

  身後扈爾漢心有不甘的揮舞長刀,奮起直追,不停嚷嚷:“常柱,有種你小子別跑,咱們再行打過!”

  胡達利冷冷一笑,勒轉馬首,隨常柱之後退走。

  我大大松了口氣,烏拉人終于大軍撤退。建州以一千人對抗數倍于己的兵力,能不敗而勝,實在僥幸。

  猛然清醒回神,忽然在代善臉上看到一抹陰冷的殘笑,他緩緩張起巨弓,修長的指尖拈起三枝羽箭……

  褚英在我頭頂冷哼一聲,隨著那一聲輕哼,代善的手指遽然松開。弓弦嗡地一聲,三枝羽箭疾追胡達利後背。

  “膽敢傷東哥,豈容你如此輕松遁逸?”代善冷笑。

  褚英又是一聲冷哼。

  三枝羽箭筆直的射向胡達利,他回身用長刀擋開一枝,常柱又替他擋開一枝,可第三枝箭矢卻是無論如何也閃避不開了,他背影一顫,左側後肩上已然中招。倉惶奔走間,扈爾漢仰天大笑:“厲害吧?我們二阿哥還沒使全力呢,不過是給你小子一個教訓——胡達利,回去告訴你老子,叫他趁早帶著一萬人滾回烏拉去,少他媽的出來丟人現眼!再敢胡來,我扈爾漢見一個殺一個!”

  胡達利的身影跑得早沒影了,他卻仍是意猶未盡的嘖嘖有聲,“二阿哥,什麼時候把你這手絕活也教教我,聽說你能將三枝箭的力道控制得輕重緩急各不相同,從而令對手防不勝防?下回可得讓我開開眼界!”

  代善輕輕一笑,斂眉聳肩,眸底凌厲的波光褪去,剩下的仍是一脈溫潤儒雅。

  我的心怦怦狂跳,說不出是喜悅還是哀傷。只是覺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已將我全部的心力耗盡,待到精神放松下來後,我隨即感到四肢無力,微微顫抖著癱倒在褚英的懷里。

  褚英胸口一震,突然將另外一只胳膊也攬了過來,緊緊環抱住我,朗聲:“暫且收兵!下令全軍戒備!烏拉人隨時可能會再來偷襲!”

SOGO版主

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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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
發表於 2011-2-26 18:54:41 |只看該作者
133。決戰

  烏拉兵馬退至圖們江對岸,猶如一頭蟄伏中的猛虎,隨時隨地可能撲過來撕咬。

  兩軍隔江紮營對峙,傍晚時分,舒爾哈齊才率領正藍旗逶迤而至,問起情由,他語焉不詳,推脫因路況不熟,隊伍被困守在山後云云。

  褚英面上已有怒意,代善卻淡淡的看不出什麼不妥。

  其實舒爾哈齊解釋未加援手的理由甚為牽強,連我這個旁觀者也瞧出了某種貓膩,而他身旁的兩員部將常書和納各部,態度格外蠻橫高傲,竟似一點也沒將褚英、代善兩位阿哥放在眼里。

  入夜,我在帳篷內正欲歇下,忽然聽到帳外有人聲低語。

  “格格已經歇了。”

  “是麼……”停頓許久,那聲音才歎息道,“那便算了……”

  我急忙掀簾而出,喚道:“等等!烏克亞……你找我什麼事?”

  那人果然是烏克亞,漆黑夜空下,他消瘦的身影讓人感覺有種恍惚的孤寂和傷感。

  “阿步……”他輕聲囁嚅,然後轉瞬目光凝聚,表情嚴肅起來,“布喜婭瑪拉格格,請問你可曾見到阿丹珠?”

  阿丹珠?!對了!阿丹珠白天的時候……

  我倒吸一口冷氣!

  我怎麼把阿丹珠給忘了?

  “她沒回來?”

  “我找不到她……”

  我心里冰涼:“你……等等,我去找個人!”顧不得套上外衣,深一腳低一腳的摸黑往褚英的營帳那邊趕。

  “誰?!”門口的侍衛突然出聲喝阻。我一震,這才感覺後怕起來。

  孤身一人,我如何膽敢貿然進去見褚英?

  正猶豫不決,帳簾忽然一動,褚英赤裸著上身,低頭走了出來:“去把醫官給我找來……那丫頭笨得連換藥也……”含含糊糊的講了一半,抬頭驚愕的與我四目相交,然後僵呆。

  “那個……我……”

  “進來!”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不由分說的將我拖入帳內。

  帳內溫暖的空氣刺激得我鼻頭發癢,我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身子抖成一團。

  “笨蛋!怎麼只穿夾襖就敢跑外頭亂晃?凍病了怎麼辦?”他沖我吼。

  “你還說我?你不先瞧瞧你自己!”我指著他的光膀子,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

  “我這是在包紮傷口……況且,我是男人,體質比你強百倍!”他從毯子上抱來一條毛氈子,兜頭將我裹住,動作粗魯得差點將我推倒。

  我目光轉了一圈,他這帳篷里燒著暖爐子,倒也不覺多冷,于是便想把氈子拿掉,可轉念一想,卻反將氈子拉住,把自己裹得愈發嚴密。

  “下去!統統給我滾出去!”

  匍匐在褚英腳下,顫顫發抖的兩個小丫頭頓時如獲大赦般站了起來,逃也似的出去了。我冷眼旁觀,見他自己扭著頭,反手繞到肩背後去綁紗布,卻笨手笨腳的怎麼也弄不好,滿臉的狼狽,我不由心里一軟,開口說:“我來吧。”

  我走到他身後,輕輕將紗布繞到他胳肢窩底下,他微微一顫,肌肉繃緊。

  “我碰到你傷口了?”我覺得沒用什麼力啊?只不過……他全身上下遍布的大小傷口,確實教人不忍目睹,看多了有種心驚肉跳的寒磣感。

  “沒……”他咝咝的吸氣。

  于是我只得更加放柔了動作,小心翼翼的替他裹傷,眼光無意間落在他左側肩頭一個清晰的齒狀疤痕上……我心里頓時像是被人用力捅了一刀!

  手里動作變得甚為僵硬,好一會才緩過勁來:“把衣裳趕緊穿上吧,小心當真著涼,明兒個能不能闖過烏拉兵的圍堵,帶領大伙度過危機,還得靠你呢。”

  “東哥……”他回過身,眼眸中的濃情炙熱讓我害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嗯。”我輕輕應了聲,眼下這種情況當真很不樂觀。建州帶來的兵力原就不多,可舒爾哈齊那支正藍旗卻顯得有點靠不大住的樣子……

  “……東哥!”

  “嗯?什麼事?”

  “你還是老喜歡走神!”

  我發呆那會,他竟已穿好衣衫,大大咧咧的坐在毯子上,隨手從邊上取了一壇酒,自斟自飲起來。

  “受了傷還喝酒?”

  “不妨事!喝了暖暖身子,驅驅寒……”他笑容擴大,眼角眉梢都透著歡喜,“東哥你在關心我?”沒等我回答,他已自己接口,“啊,真好!你終于還是關心我的!”

  我無語,他愛自我幻想且隨他去吧,當務之急是追問阿丹珠的下落。

  “今天在烏碣岩你可見著一位小姑娘?”

  他眉頭一挑,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她大概這麼高!”我比劃給他看,“臉圓圓的,很可愛很漂亮,一講話就喜歡笑……”

  “為什麼找我問?”他悶悶的,顯得頗為不悅,“雖然我的丫頭很多,女人也多,但不代表每一個我都會有印象吧?”

  我氣結:“阿丹珠可不是你的女人……見鬼了!她怎麼會瞎了眼,喜歡上你這樣的男人!”

  他噌地站起,額頭青筋暴起:“你說什麼?我這樣的男人?我在你眼里如此不堪嗎?”

  我不想跟他多費唇舌,拂袖:“我走了!只當我沒來過!”

  “你別忘了,你也是我的女人!”臨出門前,他突然吼出這麼一句。

  我又羞又怒,血氣上湧,再也忍耐不住壓抑的沖動,轉身一個巴掌掄在他臉上。

  我憤恨的怒視他,他臉上閃動著複雜莫名的神情,過了好半天,他忽然口氣一軟,悲傷的喊了一聲:“東哥……”

  “我不是你的女人!”我頭也不回的沖出帳篷。

  腳下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氣很冷,我凍得縮手縮腳,心里窩著的火氣倒是被凍得消了一大半。

  沒走幾步,忽聽身後隱隱有腳步聲追來,嚇得我趕緊貓腰躲到一塊岩石後面。待到倉促的腳步聲漸漸走遠,我才籲歎口氣,慢慢直起腰。

  轉身欲走,卻出其不意砰地撞上一堵厚實的牆,再仔細一看,那哪是堵牆?分明是個黑乎乎的人影。我嚇得失聲尖叫,可沒等叫出聲來,唇上已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給捂住。

  “噓……別怕,是我。”熟悉的,醇厚的聲線……

  我驚呆,一顆心小鹿亂撞。

  “嚇著你了?”代善放開手,有些局促不安的望著我,雖然光線昏暗,可是我卻能明顯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東哥……”一陣窣窣聲後,帶著他獨有溫暖氣味的毛氈斗篷裹住了我。

  寒意欺人的夜里,月輝清冷,眼前的男子令我心緒紊亂。我有滿腹的話想要傾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唯有無語。

  沙沙的腳步聲突然靠近:“是阿步麼?”

  我驚跳起來,慌亂應答:“是我。”匆匆忙忙的撇下代善,從岩石後跑了出來。

  烏克亞獨立在雪地里:“我等了你好久,總不見你回來……”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毛氈斗篷,話語一頓。

  我立即醒悟,臉上微微一熱:“走吧,先回去再說。”

  走了十余步,腳步稍緩,忍不住回眸搜尋那道熟悉的影子,可是夜色漆黑,迭影憧憧,卻哪里分得清哪是人影,哪是樹影?

  若非肩上的斗篷體溫猶存,我幾乎以為方才的一切不過是我一時的幻覺。

  ◇◆◇◇◆◇◇◆◇

  天方破曉,安逸的軍營中忽然起了騷動,原來竟是對岸的烏拉兵拉開了陣勢,放眼望去,烏壓壓的看不到頭。

  己方將士看到對岸敵軍人多勢眾,不免露出怯意,如此緊要關頭,若是軍心動搖,豈非未戰先敗?

  我遠遠的站在軍營後,正暗自焦急,忽聽三千將士齊刷刷的爆出一聲呼喝,然後歡聲雷動,振臂高呼,竟是分外振奮人心。

  我又是激動又是好奇,忍不住爬上一駕車轅,高高的站立遠觀。

  只見正紅主旗颯颯迎風飄動,代善站在高處,揮手致意,朗聲高呼:“……阿瑪素善征討,今雖未至,然我兄弟二人領兵到此,爾眾毋得愁懼……烏拉貝勒布占泰早年被我建州擒捉,鐵鎖系頸,收而養之,免死而後助其遣歸主位。年時未久,布占泰其人依舊,此人性命乃從我等手中釋出,何足為懼?爾勿以此兵為多,天助我建州之威,淑勒貝勒英名夙著,此戰必勝……”

  隨著他高昂的話語,群起鼓舞歡呼。轉眼語畢,即有扈爾漢、費英東、楊古利等大將越眾而出,在代善面前單膝點地,誓約:“吾等誓死效忠!”這無疑是在燒滾的油鍋中加了一瓢水,油鍋頃刻間炸了!

  建州和瓦爾喀的兵卒將士一個個精神振奮,激動莫名。就連我這個局外之人,遠遠的見了,也不禁熱淚盈眶,激動得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

  在這種情緒高漲,軍心大振的推動下,建州兵卒竟然開始主動出擊,奮勇渡江。我眼瞅著前方殺聲震天,在滿目皚皚冰雪的天地里,那樣的場景,仿若夢幻虛影……

  緊緊抓握雙拳,我神魂激蕩。

  這便是戰爭!古代冷兵器時代的戰場,馬革裹尸,血臥疆場……

  ◇◆◇◇◆◇◇◆◇

  鍾城烏碣岩之戰,由午前開戰,拼至日暮,建州將士越戰越勇,戰況慘烈,烏拉兵雖有一萬之眾,卻被追殺得潰不成軍,節節敗退。到得夜晚,忽爾天降大雪,風雪交加,天氣異常惡劣。

  我焦急萬分的苦熬了一夜,到得天明時分,終于再也忍耐不住,偷偷溜出帳外,騎馬沿著江邊一路巡視。

  但見厚厚的雪地里一片狼藉,烏拉兵的尸體隨處可見,殷紅的血和著泥濘白雪,情景何等的慘烈!

  我心有惻悸,雖不忍睹,但所到之處,無不尸橫遍野,滿目蒼夷。

  少頃,建州班師回營,雖然士卒狼狽,神情間難掩疲乏之態,但人人興致勃發,滿面歡笑。

  最後清點戰場,因昨夜天寒,烏拉傷兵凍斃甚多,連同戰死之人,僅亡死于朝鮮國境內的就有近三千人,而在圖們江這一側的,竟有五六千人,合計約七八千人。建州俘獲戰馬五千匹,盔甲三千副,戰果豐碩得驚人!

  然而此戰始料未及的是,褚英身負重傷,最後竟是被費英東等人勉強抬了回來,僥幸活得一命。

  當我聽到消息,找到褚英營帳掀簾進入時,里頭已經聚滿了人。每個人都是寡言少語,氣氛凝重得有些窒息。褚英面色慘白,只是默不作聲的躺在毯子上,任由醫官療傷。

  我站在他們一大群人身後,正感進退為難,忽聽有女子嚶嚶的哭泣聲逸出。扈爾漢大嗓門不耐的吼道:“大阿哥,不是我說你,這次險些壞事……你至于為了一個女人連命都不要麼?若非二阿哥見機快,一刀砍了博克多的腦袋,你早被他們父子兩個聯手……”

  “夠了,扈爾漢。”代善不溫不火的簡單一句話,竟神奇的壓住了扈爾漢的火爆脾氣。

  那女子的抽泣聲越哭越響,終于褚英不耐的發出一聲低吼:“煩不煩哪!滾出去!”許是喊的時候使力太過,竟迸裂了傷口,醫官嚇得捂住流血不止的傷處,連連低呼:“爺……稍安……”

  于是代善淡然吩咐:“你先出去吧。”

  那女子低低的嗯了聲,悶悶的說:“那……那我走了,你……你別再罵人了,小心傷口……”

  褚英厭煩的扭過頭。

  那女子的身影終于慢慢從人群里走了出來,我驚愕的瞪大了眼:“阿丹珠?!”

  “步姐姐!”滿臉憔悴的阿丹珠一見我面,飛身撲進我懷里,委屈的放聲大哭。我連忙摟住她隨口說些安撫的話語,可是腦子里卻渾渾噩噩的,目光觸及褚英火辣辣的眼神,心里一緊,頓時恍然。

  “這位是瓦爾喀策穆特赫貝勒家的小格格吧?”舒爾哈齊沉沉的開口,老成銳利的眸光從我臉上慢慢滑過,“若是大阿哥當真喜歡,便由我來保個媒,想來策穆特赫不至于不給我這份面子……”

  阿丹珠停止了哭泣,一張梨花帶雨般純美的小臉上羞得通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傳遞出難掩的喜悅。

  “我不要!”褚英斷然拒絕,一點也不賣額其克的面子,“哪個說我要她了?”

  他的目光仍是死死的盯在我的身上,我心里一寒,打了個顫,忙說:“阿丹珠,我們回去吧!”邊說邊伸手去牽她的小手。

  誰知阿丹珠聽了褚英的話後,咬著下唇,氣得嬌軀直顫。但隨即,她高高的昂起頭:“我就要嫁你!你若是不喜歡我,為何又要冒死趕來救我?總之,無論你現在說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這輩子除了你,我阿丹珠誰都不嫁!”

  全場呆若木雞,好半天扈爾漢咂吧著嘴說:“這小姑娘夠爽快!倒有些蒙古妞兒的味道!”

  “得,這下子回赫圖阿拉可有得熱鬧了!”費英東呵呵一笑,伸手搭在楊古利肩上。

  “是啊,回城辦場喜事,順帶喝慶功酒……”

  扈爾漢一聽酒便來了勁:“哎,哎……要說慶功酒啊……”

  “那個胡達利真孬,他老子倒還算是條漢子,可惜不及二阿哥……”

  “……胡達利死得太便宜了,費英東,你那一刀未免太便宜了這小子……”

  “……我說那個常柱和胡里布倒是把好手,只可惜跟錯了主子,這回活捉了他倆,不知……”

  七嘴八舌的嘈鬧成一團,我早已無心理會,一心只是拖著滿臉通紅的阿丹珠往外走。

  “步姐姐……他是喜歡我的吧?”出了門口,阿丹珠緊張的問我。

  望著她那雙充滿熱情和期待的眼眸,我頓時茫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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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
發表於 2011-2-26 18:54:56 |只看該作者
134。甯遠

  天命十一年、天啟六年正月十四,努爾哈赤趁冬日河面冰結,親率諸位貝勒統領八旗,向明朝再次發動大規模的進功。

  十六日,大軍抵至東昌堡,次日開始橫渡遼河。

  當時駐守右屯衛、錦州、松山、大小凌河、杏山、連山、塔山這些城池的明軍,遵循遼東經略高第的保守指令,事先焚房燒谷,全數撤入山海關內。以致金兵所至,如入無人之境,輕易占據。

  唯有山海關督師袁崇煥緊急招集本部人馬全部撤入甯遠城內,甯遠城外堅壁清野,所剩屋舍與積蓄付之一炬,全都焚毀,致使金軍二十三日抵達時一無所得。

  “袁崇煥真是文官出身麼?”皇太極興味正濃的看著紙上的墨字。

  “嗯。”我憂心忡忡的隨口應道,“聽說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還做過知縣……”

  他哈哈大笑:“詩倒是做得極好,你聽聽——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

  “咝……”一個沒留神,削蘋果的尖刀割到了手指,我痛得縮手,血滴子甩到了地上。

  “悠然!”皇太極從水貂褥椅上彈跳而起,心疼的拉過我的左手,“怎麼也不小心些?”瞥眼瞅了瞅那刀子,“以後這種事不用你做……”

  我蹙著眉,心亂如麻。

  “怎麼了?這一路上你都悶悶不樂,有心事?還是掛念蘭豁爾和敖漢?”

  我搖頭。

  總不能告訴他,袁崇煥此人雖是文官出身,卻比大明任何武將都要出色,因為……他將會在這次的甯遠之戰中,擊敗努爾哈赤,給予一輩子未曾嘗到敗績的大金國汗一記最慘痛的重擊。

  甯遠之戰——金軍必敗!

  我早已料到這個結局,卻無法說出口……

  ◇◆◇◇◆◇◇◆◇

  即日努爾哈赤向城內投書招降,誘以高官厚祿,被袁崇煥嚴詞拒絕。

  二十四日,努爾哈赤下令發動全面攻勢,先以全軍主力搶攻甯遠城西南角。而明軍防守的重點是城東南角,此側正當著通向山海關的大道。

  金兵繞開對方主力,以明軍防守的薄弱部分城西南角作為攻擊點,試圖由此處攻入,同時亦能阻擊從山海關調來的明援兵。

  大金汗橫刀躍馬,親自指揮攻城。一時間旌旗飛舞,劍戟如林,金兵十三萬大軍如潮水般湧向城下。忽聽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城上點燃西洋大炮,竟是一炮轟向西北方的大金後營。

  硝煙滾滾,炮火就落在我身前二十米開外,十數名金兵被炸得血肉橫飛,我身上的白色甲胄瞬間濺上點點紅斑,一如雪地里盛開的紅梅。

  後軍大營亂了套,因顧忌到在明軍炮火射程范圍之內,趕緊拔營移至西側。我呆呆的望著滿身血汙,心有余悸。

  轉眼金兵推至城下,陣前推以楯車——這種楯車車前擋以五六寸厚的木板,再裹上生牛皮,車裝雙輪,可以前後轉動——大金專以此車對付明兵火器。楯車後緊跟一排弓箭手,後頭排以一隊裝載泥土的小車,負責填塞溝塹,布在陣最後的才是八旗鐵騎,人馬皆穿重鎧,號稱“鐵頭子”。

  楯車一路推進,大金步兵騎兵施放弓箭,萬矢齊發,箭若飛蝗,烏壓壓的罩向城堞懸牌。明軍在城頭上擺開十一門大炮,周而複始的轟擊,火力極猛。金兵的楯車抵擋不住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只消被炮彈擊中,立即被炸得粉碎。

  然而八旗士卒勇猛難擋,竟是不顧死傷累累,踩踏層層尸體拼命向城下推進,前赴後繼,毫不氣餒。如此全力施為下,一些楯車終于直抵城牆腳下,猛烈撞擊城牆。隱藏在車後的金兵隨即手持斧鑊奮力鑿城,頃刻間便有三四處高約二丈余的城牆被鑿成大窟窿。

  城頭大炮不能直射城下,因而失去作用,城上的箭矢、檑石卻奈何不了楯車上的擋板,眼看甯遠城即將告破,忽而從破口處湧出大批明兵,士氣如虹,絲毫不畏懼金兵血刃。

  缺口很快被明軍填土堵上,城上士兵竟是將棉被稻草之類的物什點燃往下投擲,這些東西里挾藏了火藥,一經燃起,頓時便將城下楯車付之一炬。

  攻城之戰慘烈異常,金兵冒死不退,戰至天黑,城上燃火,將火把、火球之物紛紛擲下,頃刻間城上城下亮如白晝,紅彤彤的火光灼痛人雙眼。

  金兵傷亡慘重,尸橫遍地,激戰拖延至二更時分,努爾哈赤終于下令停止攻城,全軍撤回營地。

  三更過後,皇太極滿身血汙的回來了,我打老遠見他雪白的鎧甲上染得通紅一片,險些暈厥過去。沒等開口,他卻已是一把抓住我,急問:“怎麼身上有血?你受傷了?”

  熱淚盈眶,我哆哆嗦嗦的摸著他疲憊的臉龐,啞聲道:“不要再打了……甯遠有袁崇煥一日,便永遠打不下來。”

  皇太極悶哼一聲,眼眸中閃過狠戾:“袁崇煥不過仗著那十一門西洋火器……”

  “不是的,火器再利,也不及民心所向……你、你何時見漢人如此不畏生死,軍民團結一心的?這,才是袁崇煥真正厲害之處啊!”

  皇太極眉頭緊皺,臉上表情猶如暴風狂襲,過得片刻,他終于按捺下煩躁心緒,長長的籲了口氣:“也許你說的很對,但是……以十三萬的兵力若是拿不下甯遠區區兩萬人,只怕真要被人當作一場笑話了。袁崇煥再厲害,能力也是有限,我不信他明日還能再撐得下去。”

  聽他如此一說,我便知多說亦是無益,只得哀怨惋惜的住了口。

  翌日繼續攻城,淒厲的厮殺聲,隆隆的炮火聲以及呼呼的北風交織在一起,到得下午申時許,金兵士卒受挫,竟無一人敢再靠近城下,八旗將領只得揮刀在後面驅逐士兵前進,然而那些士兵稍一靠近,便被明軍炮火擊中,非死即傷。

  西門外的瓦窯成了金兵尸首的焚化場,民舍門窗被拆卸下充當燃火的材料,濃煙飄揚,燒焦的刺鼻味彌漫在甯遠城四周。

  攻擊又持續了一夜,仍是一無進展。

  第三日,金兵圍困城下,明兵不斷拿火炮轟擊,努爾哈赤氣得發狂,無計可施下遂命轉攻遼東灣上的覺華島。

  覺華島乃明軍屯糧所在,適逢嚴冬時節,風雪交加,海灣上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層,無論走人行車均可來去自如。八旗兵踩著冰面殺入了覺華島,島上七千明兵全部陣亡。努爾哈赤盛怒之下,將島上所居商民男婦一律屠戮乾淨,掠奪盡所屯糧料八萬二千余石後,將島內屋舍設施一俱焚毀。

  努爾哈赤久攻甯遠不下,八旗將士損失慘重,而攻奪下覺華島總算聊以慰藉。二十七日,努爾哈赤心有不甘的率領大軍撤離甯遠,自興水縣白塔峪灰山箐處東歸,大軍路經右屯衛,于二月初九返回至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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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
發表於 2011-2-26 18:55:16 |只看該作者
135。遺詔

  努爾哈赤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未嘗一敗,甯遠不克對于他的打擊可想而知。他年已老邁,心結難舒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然而對于汗王繼承人他卻始終閉口不提,仍是主張國政由八貝勒共同執行。

  七月廿三,飽受毒疽之苦的努爾哈赤決定前往清河湯泉療養。八月初七,忽有汗諭傳至沈陽都城,命大妃烏拉那拉氏隨行清河。

  沈陽城內頓時自發的陷入緊迫狀態,阿巴亥帶領隨從前腳剛出城,皇太極已由潛至清河的密探得回確切消息:大金汗王病危。

  時局緊張,頗有種弓已滿而箭未發之勢。皇太極既然能探得密報,相信其他和碩貝勒應該也不例外。如今各家互相觀望卻又互相牽制,雖說努爾哈赤已定下八和碩貝勒共治制度,然而國不可一日無主,無論如何總得在其中挑一個人選出來繼承汗位。

  這個人人覬覦的位置,到底最終會落到誰頭上?我雖明知最後勝出之人當是皇太極無疑,然而就目前形勢看來,皇太極實在沒有占據多大的優勢。

  對于今後勢態發展的走向,連我這個未來人也已失去絕對的信心和把握。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在家憋了三日,我終于按捺不住焦急,追問皇太極,“你心里是否已有把握?”

  他老神在在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很有信心,可我總覺得他的鎮定自若不過是虛演給外人看的假象。

  果然,皇太極沉默稍許後緩緩開口道:“我這幾天都在找機會潛出城去,事實上其他人都在動這腦子,眼下誰都巴望著能趕到清河……”

  我自然明白他意為何指,這當口不管努爾哈赤有沒有最終立詔,只要能見上一面,哪怕是用逼的,他們一個個也都想從重病纏身的努爾哈赤口中挖出個傳位口諭來,必要時甚至不惜動用武力。

  眼看一場爭斗在即,局外人茫然無知,局內卻已是風云詭譎,波濤暗湧。

  皇太極是出不去了!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他們彼此監視,誰都甭想離開沈陽半步。

  我反複的咬著嘴唇,直到紅腫的唇瓣再也不堪牙齒的堅硬,破皮出血。舔舐到嘴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後,我終于下定決心,倏地抬頭:“我去!”

  皇太極猛然旋身,震駭的瞪視我。

  “我去清河……”

  “不行!”他想也不想,一口拒絕,俊朗的臉孔血色盡褪,“我絕不容許你去冒這個險!”

  “這個時候,還用再在乎些什麼?”我自嘲的撇嘴,眼睫微微顫動,“你要的便是我要的,不管用什麼手段我總會想辦法給你弄來!”

  皇太極哀傷的看著我,驚疑不定:“不……”

  “就這麼說定了!”我甩了下頭,“我馬上就動身……”

  “悠然!”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臉色峻寒,僵硬的五指緩緩收攏,如鋼鐵般箍緊我的手腕。

  我抽手,沒能擺脫,再一下……

  “我決心已定!”我厲聲,用盡全力甩開他的束縛,以致使力過猛,磨破了腕骨上的一層皮。

  他抓了空,右手虛懸,呆呆的望著我。

  “我……要你成為大汗!皇太極——你會是大金的大汗!你會是大清的皇帝!”一扭身,我再不理會他是何表情,毅然沖出書房。

  ◇◆◇◇◆◇◇◆◇

  八月十一,努爾哈赤一行乘船順太子河而下,轉入渾河。我騎著小白趕了一夜的路,終于在中午時分趕到叆雞堡那段渾河流域,迎面撞上金國大汗的船隊。

  旌旗飄揚,黃蓋儀仗,浩浩蕩蕩的船隊順水直下,最大的一艘龍船上,侍衛林立,守衛煞是森嚴。沿岸遍布兩黃旗的士兵,隨船騎馬跟行,井然有序。

  我琢磨著阿巴亥應該已經與努爾哈赤會合,說不定此刻就在那艘龍船上。努爾哈赤若是神智還算清醒,能支撐到沈陽也就罷了,若是不能,那阿巴亥作為大汗最後召見的妃子,只怕以後難免她矯旨亂語——她若是假借大汗遺詔,胡亂指個人出來繼承汗位,那可不亂了套?

  可她最有可能會抬舉誰?

  自己的兒子嗎?

  多爾袞和多鐸年幼,毫無軍功可言,不足以服眾,她舉了也是白舉;阿濟格雖然不錯,可是以他的手腕恐怕鎮壓不住其他和碩貝勒——努爾哈赤推行的八和碩貝勒共治制一日不曾垮台,這個汗位以阿濟格的能力只怕坐上了,將來也是不得善終。

  以阿巴亥的聰慧機敏,不可能看不清現在這個殘酷局面,汗位必定只能在四大貝勒中推出來!

  關鍵是……這四個人,她最有可能選誰?

  最會……選的人……

  只怕是——他!

  我的心漸漸往下沉,仿若一直沉到了陰暗的渾河水底。

  是的,阿巴亥最會選的除卻自己的兒子外,就只有代善!而且無論她會選誰,都絕無可能會站到皇太極這邊!

  皇太極不是她的利益保障!

  “嗬!”我一夾馬肚,揮鞭沖向鑾駕,這一刻腦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信念。

  見努爾哈赤!

  不管他是死是活,總之不能由著阿巴亥胡來!

  小白興奮得嘶聲長叫,鐵蹄踐踏著沿河泥濘的土地,迎頭沖進隨行的鑲黃旗士兵的列陣中。

  “什麼人?”

  “有刺客——”

  喝斥叫嚷聲響作一團,隨著鏘鏘的鐵器鋃鐺聲交錯,我手中的腰刀猶如電光石火般疾速出鞘,指闊的刀背輕挑,架開刺來的三柄長矛,跟著手腕加勁一帶,鋒利的刀刃將矛尖全部削落。

  “住手!”我勒馬,厲聲大喝,“我乃大汗養女孫帶格格!奉諭見駕!哪個敢擋我?”

  孫帶格格早年嫁去蒙古喀爾喀巴約特部,後因丈夫恩格德爾投靠努爾哈赤,兩年前舉家一同遷入沈陽都城。她在宮內待到二十八歲才嫁,已成繼東哥之後的又一老女傳奇,名字早為八旗將士熟知。

  這時聽我報出名號,圍攻我的士兵頓時嚇得縮手縮腳,趕忙停止了攻擊,只是團團將我圍住。

  我深吸一口氣,傲然坐在馬上。

  少頃,鑲黃旗的一名牛錄額真騎馬越眾而出,盯著我謹慎的掃了兩眼,高聲問道:“你真是孫帶格格?”

  我假裝發怒,揮鞭抽他:“你個瞎了眼的狗奴才!”

  他面色一慌,忙低頭:“奴才知罪!請格格稍等,奴才這就去通稟大汗!”說完,命手下親兵揮動手旗。

  龍船上亦有人揮旗示意,等了十多分鍾,忽然遠遠的看到一道亮紅色的窈窕影子一晃,俏生生的立于船頭。

  雖然隔得遠了完全瞧不清長相,我卻心里透亮,此女正是阿巴亥,她出來只怕是想對我驗明正身。

  “格格!您請……”那牛錄額真態度忽然轉了一百八十度,我明白阿巴亥已“確認”完畢,我這個“孫帶格格”安全過關,可以離岸登船了,不禁內心一陣緊張,手指微微打顫。

  一時舟停靠岸,我踩著搭起的舢板晃晃悠悠的上了甲板。晌午的日頭甚毒,我雖穿得單薄,可汗濕得早將衣料子浸透,緊緊的黏在了身上,更顯悶熱。

  小太監恭身領我進入船艙,才過了珠簾子,便覺撲面一片涼爽。

  原來這艙內竟是擱了冰塊,透過輕紗面子的楠木屏風細看,兩小宮女拿了扇子對著裝冰塊的金盆輕輕扇風,邊上軟榻上一抹明黃色的身影隱約可辨,正靜靜的側臥其上。

  “你怎麼來了?你好大的膽子,大汗並未召見,你居然也敢……”阿巴亥立在屏風的這一面,背對著我忿忿而言。

  她身子慢悠悠的轉了過來,目光冷清清的觸及我時,驀然一愣,瞳孔驟縮,張口結舌的說了一個字:“你……”

  我不等她再把話說下去,身子微微弓起,左手拇指推彈刀柄,右手一抽,刀身跳出刀鞘。我腰背發力,一鼓作氣沖到阿巴亥身前,左臂一勾,已飛快的將她的脖子納入我臂彎之間。

  “咯。”她養尊處優慣了,嬌弱的身子哪經得起這般折騰,登時嚇得面色雪白,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驚恐萬狀的看著我。

  艙內環侍的宮女太監早嚇得抱頭尖叫,跪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我時刻留意屏風後的動靜,早在我刀剛剛出鞘之時,榻上的人影已翻身躍起,喝道:“什麼人?!”

  聲若洪鍾,努爾哈赤巍然站立在榻前。

  我一陣眩暈。

  哪個說他病得快要死了?就他現在這生龍活虎的氣勢,一點生病的跡象都瞧不出來,更遑論病危?

  努爾哈赤行動如風,迅速取了掛在床頭的弓箭,彎弓搭箭,動作流暢,一氣呵成。

  我心里冰涼,只覺這一腳踩得實在冤枉,活生生的把自己送進了一個精心設計好的陷阱。

  “你是什麼人?居然膽敢冒充孫帶,信不信我一箭射穿你的腦袋!”

  我與他之間僅隔了一面紗質屏風,艙內逼仄,遠不過兩丈,這點距離實在不夠容我轉身逃離。

  相信以努爾哈赤的箭術之精准,我只消有半點異動,便會立即被他箭斃當場。我握緊刀柄,手心滿是黏黏的汗水,全身的肌肉因為繃得太緊而感覺絲絲抽痛。

  “貝勒爺……”莫名的,我突然笑了起來,許是已怕到了極至,心里竟空了,“爺取了江山,可還會記得我這個故人麼?”

  努爾哈赤擎箭把弓的手微微一顫,箭鏃稍許下垂,我趁這罅隙抬腳用力踢在屏風木架上。

  轟然一聲巨響,屏風向努爾哈赤站立的位置猛地砸倒,我乘他跳後閃避之際,推開阿巴亥轉身往艙門口撲去。

  “東哥——”一聲沙啞的厲喝猶如雷霆電殛般在我身後炸響,“是你——我知道是你——”

  我一只左手才剛觸及艙門,身後破空之聲尖銳的呼嘯追至,“吋”地聲一枝箭羽擦著我的耳廓,釘在了我左手上方一寸處。箭身顫抖不止,嗡嗡的發出震耳聲響。

  “東哥——”身後的腳步聲急促而凌亂的踩踏,“不許走!不許走——”

  只差一步,僅僅只差一步……

  眼看門外河水滾滾,船身悠蕩,已然離岸駛向江心。我從頭冷到腳,絕望的慢慢滑倒身子。

  一只顫巍巍的手重重搭上我的肩膀:“不要走……”音調陡然從高處跌落,余下的唯有顫慄的低喃私語,“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請你不要走……”

  肩上的手勁加強,我被動的被他扳過身子。

  在與我目光相觸的一刹那,他雙肩明顯一震。

  啊……我悲涼的低歎一聲。

  最後一次如此近的瞧他,已是十六年前的事……那年見他發際已是間雜銀絲,可如今一瞧,竟是蒼老如斯,滿目白發。

  “東哥……”他顫抖著雙手捧上我的雙頰,細細的摩挲,“真的是你麼?真的……”

  “大汗!她不是東哥!她不是——”阿巴亥尖叫著撲了過來,一把拖住努爾哈赤的胳膊,“她是刺客!你清醒一點啊……來人!來人!來人哪——”

  隨著她歇斯底里的叫嚷,艙門外湧進一群披甲侍衛。努爾哈赤陡然怒吼:“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來指手劃腳!”一把搡開阿巴亥,朝那群侍衛揮手,“滾出去!沒我的命令,一個都不許進來!滾——”

  侍衛們一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連帶艙內的那些宮女太監也全被努爾哈赤瘋狂的趕了出去。阿巴亥面無血色,慘然的站在角落里,雙手抵著艙壁,勉強支撐著發顫的身體。

  “東哥……東哥……”他呢喃自語,眼眸綻放異彩,如癡如狂,“你是來接我的麼?好……好……”

  我突然察覺這時的努爾哈赤不太一樣,他的唇色灰白,雙靨顴骨處透出一抹潮紅……

  阿巴亥終于掙紮著站直身,指著我叫道:“你究竟是何人?膽敢在大汗面前裝神弄鬼,大汗病得糊塗了,我卻還分得清黑白真假——你究竟是受何人指派……”

  我驚訝的睇了眼努爾哈赤,果然見他神情有些頹敗恍惚。難道說……努爾哈赤當真是病了?而且,病勢不輕?!

  “我沒糊塗……”努爾哈赤扶住我的胳膊,將我從地板上拖了起來,語氣肯定而執著,“她是東哥!我不至于老糊塗得連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都認錯!她——是東哥沒錯!”

  “大汗你……”阿巴亥氣得臉色鐵青,“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她咬牙,忽而仰天大笑,“是啊!是啊!我陪了你一輩子,守了你一輩子,結果……你卻對我說,東哥是你這輩子最愛的女人……那我呢,我算什麼?我算什麼?”

  努爾哈赤冷冷的橫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阿巴亥劇顫,痛呼:“我就是那女人的替代品!我知道……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因為這個……我得你榮寵眷愛,一切不過是因為一個東哥!大汗——”她眼角滾落淚水,歲月在她臉上刻畫下的痕跡,讓我不禁替她感慨,心生憐憫,記憶中如花般的少女,轉眼已成三十六歲的婦人。

  “大汗……你待我果然不薄!只是……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呐——為什麼我樣樣都不如她?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對她念念不忘,為什麼……”

  我明白她這句話不單單指努爾哈赤,更是指代善而言,心下黯然,越發覺得她可憐可悲。正欲對她說上兩句,突然面前的努爾哈赤一陣抽搐,雙眼一翻,居然咕咚一頭栽倒在地。

  “大汗!”阿巴亥慘然大叫,撲過來緊緊抱住努爾哈赤嚎啕慟哭,“大汗!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撇下我不管不顧啊……”

  我驚駭無比,一時沒能醒過味來。

  阿巴亥淒淒慘慘的哭了一會,努爾哈赤才低低的呻吟一聲,勉強支撐著掀起了眼瞼。他眼珠亂轉,似在茫然搜索著什麼,過得片刻,眼眸焦灼的轉向我,視線牢牢的定在我身上。

  “真好……你還在……”他啞然歎息。

  我心里一陣抽痛。眼前這個垂死老邁的努爾哈赤,給人一種強烈的英雄垂暮,無奈而淒涼的滄桑感。

  這個男人啊——他可是努爾哈赤!馳騁于白山黑水,打下江山,叱詫風云的大金國汗啊!

  他重重吸了口氣,我見他臉色漸漸回複平靜,眼波清澈,那種睥睨天下的傲氣似乎有一點點的回到了他身體里。

  “過來!”他擲地有聲,字字清晰,“我要你一句話,如果你真是東哥,我要問你一句話……”

  我想著這興許能從他嘴里討到立儲口諭,便大著膽子跨前一步:“你說!”

  阿巴亥驚疑不定的打量我。

  努爾哈赤目光如電:“你愛不愛我?這一生,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我愣住,想了想,最後仍是老老實實的答道:“我不愛你……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阿巴亥僵呆。

  “哈哈……哈哈……”努爾哈赤驀地仰天大笑,狀若瘋狂,“果然是東哥!果然不愧是東哥——”頓了頓,目光狠戾冷厲的瞪向我,“你應該記得我曾說過,我這輩子若是得不到你,即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他抬手筆直的指向我,鋒芒萬丈,我渾身發顫。

  “宣大金國汗諭旨——”

  腳下一軟,我撲嗵跌倒在地,努爾哈赤的話語因此而停頓住。

  我駭然的呆望他,他靜靜的與我對視。波光溢轉,狠戾的神色漸漸從他眼中淡去,化作一縷似有似無的癡戀之情。

  他嘴角勾起一道弧線,灰白色的嘴唇繼續緩緩開啟……

  我的思緒呈現一團空白,茫然無措間忽見努爾哈赤神情遽變,五官痛苦的扭曲成一團,身軀震顫著,嘴里竟是一口鮮血狂噴而出,濺了阿巴亥滿頭滿臉。

  “大汗!”

  胳膊頹然垂落,他靜靜的躺在阿巴亥的臂彎間,無聲的凝望著我。

  我驚懼的看著他的瞳孔一點點擴大、渙散……最終帶著一縷難言的複雜情愫,沉痛而不甘的闔上了眼瞼。

  “大汗……”阿巴亥呆了兩三秒鍾後才恍然省悟,抱住努爾哈赤,將他緊緊擁進自己懷里,顫聲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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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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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殉葬

  叆雞堡離沈陽僅有四十里路程,努爾哈赤龍禦歸天後,護衛的兩黃旗兵卒亂作一團,船隊拖拖遝遝的連夜航行,緊跟著棄舟換車,急趕慢趕的行至午夜時分方才趕回沈陽。

  未及入城門,便聽四下里一片嗚咽之聲。

  阿巴亥面上雖流露出淒惶之色,然而即使悲傷,骨子里卻透出一股難得的鎮定果敢。我冷冷的瞅著她,總覺得她自打未時努爾哈赤咽氣的那一刻起,心里便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一旦說出來,恐怕足以讓我心驚肉跳,生不如死。

  “大妃!”車外有人謙卑的小聲說道,“諸位貝勒阿哥,王公大臣都出城迎殯來了。”

  阿巴亥應了一句:“知道了。”手帕子捂著臉,哀痛的哭聲隨即放開,哽咽道,“請八位和碩貝勒移至八角殿,大汗有遺詔待宣……”

  我心別地一跳,瞪大了眼“唔唔”哼了兩聲。

  她掩著臉微微側過頭來,車內光線雖暗,我卻分明看見她那雙眼中充斥了惡毒的怨恨。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我估摸著該是四更天了,阿巴亥坐在八角殿的龍椅上,死死的盯住了我。

  我被五花大綁的扔在她腳邊,嘴里塞了厚厚的布團。她似乎還嫌不解恨,瞅著八和碩貝勒未到,竟不時的拿厚厚的寸子鞋底踩我的手指,疼得我眼淚迸發,偏又喊不出一個痛字。

  少時殿外太監通傳,阿巴亥整了整衣裳,仍是拿帕子掩了臉,身子半靠在扶手上,嚶嚶哭泣,瞧那架勢似乎已是肝腸寸斷,哭得就快昏厥脫力了。

  我沒工夫看她唱作俱佳的演戲,兩只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大門,果然一陣散雜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色中漫漫傳開,緊接著身著縞衣素服的一干人等魚貫而入。

  皇太極位列其中,八個人列成兩排,才要恭身行禮,他忽然目光直愣愣的定在了我身上。

  我眼睛一酸,憋了那麼久的眼淚終于止不住的滾落下來。

  正當一干人行禮的時候,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上來,阿巴亥被他突如其來的強勢舉動唬了一跳,身子彈跳著往龍椅後猛然一縮。

  皇太極卻是直撲向我,伸手扶我起身的同時,目光冷厲的射向阿巴亥:“不知我的妻子犯了什麼錯,大妃需如此懲罰她?”

  阿巴亥驚懼莫名,臉色唰地白了,哆嗦著呢喃:“你……你說什麼?”目光垂落,盯在我的臉上,“她是你的……不!不!不對!她是妖女!她是葉赫那拉布喜婭瑪拉!”她精神一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昂然道,“大汗臨終有命,要她依禮殉葬!”

  一時間殿上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皇太極冷道:“大妃莫是悲傷過度,神智迷糊了吧?誰人不知我表姐布喜婭瑪拉格格,早在十年前就歿于喀爾喀了。這分明是我的側室紮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我承認她確有幾分像我表姐,可是明眼人一瞧便知,她倆的年歲可相差得大了去了!”

  “不錯!她的確是我阿瑪的側福晉……”一人站前挺身說話,我一瞥眼,見是豪格——他自成人起,便接替杜度掌管了鑲白旗。

  阿巴亥被他們父子兩個進言一逼,刹那間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額娘!”多鐸走了過來,伸手扶住母親,“您累了,歇歇吧。”

  阿巴亥慘然道:“連你也不相信我?連你也懷疑我?”

  “額娘,這個女人我見過,她的確是八哥的側福晉……”

  阿巴亥猛地摔開多鐸的手,腰背倔強的挺得筆直,目光傲然的一一掃過阿濟格、多鐸、岳托、莽古爾泰、阿敏、皇太極、豪格,最後停留在代善身上。

  代善佝著背,低垂腦袋一言不發。我心里輕輕顫抖,未等多想,阿巴亥已然開口喊了聲:“大貝勒!”

  代善遲遲未動,像是入定的老僧,對外界的一切事物完全失去了感官知覺。

  阿巴亥朗聲道:“大汗遺詔——命十五阿哥多鐸繼汗位,大貝勒代善輔政!”

  一句話砸下,猶如石破天驚,多鐸固然驚得目瞪口呆,就是其他貝勒們也一個個吃驚不已。

  努爾哈赤生前的確是格外喜愛多鐸這個兒子,甚至在他還未成人前便偏心的分配了鑲黃旗牛錄人口給他。但是,要一個十二歲、毫無軍功的孩子來做大汗,無論如何也不足以叫人信服。

  二貝勒阿敏冷哼一聲,完全不把阿巴亥的話當回事——阿敏雖無資格競奪汗位,但是要讓他服從擁護多鐸繼位,只怕比登天還難。

  三貝勒莽古爾泰哈地大笑一聲:“多鐸憑什麼做大汗?他若是能當大汗,那大金國人人都能當大汗了——我亦能說這個大汗我也能當得!”

  阿巴亥面色鐵青,多鐸小聲喊道:“額娘……”

  “大汗遺詔如此,你們有哪個不服的,只管到大汗靈前說去!”阿巴亥語音一轉,將一觸即發的尖銳矛盾直接丟給代善,“大貝勒!大汗命你輔政,你如何說?難道眼看著大汗尸骨未寒,便由著你的兄弟們罔顧汗旨,抗詔不遵麼?”

  原來……這就是阿巴亥拿定的主意!

  一場為了維護自身利益的而定下的賭局!

  毅然放棄自己三個兒子中年長的兩位,選擇最年幼的多鐸繼承汗位,同時提出讓代善輔政——如果事情進行的順利,按照努爾哈赤生前所言,代善甚至可以娶了阿巴亥,做一個真正大權在握的輔政汗王,架空多鐸。

  好個阿巴亥!才不過短短十個小時,居然就能想出這種兩全其美的法子!汗位、權力、愛情、男人……她將自身利益精算到了一個最佳平衡點上。

  代善始終低著頭一語不發,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只要他站出來說上一句話,相信憑借他大貝勒的威信和地位,阿巴亥的假遺詔之說有可能會當場變成現實。

  “唔唔!唔唔……”我用肩膀撞向皇太極,焦急的示意他解開我的束縛。

  皇太極本在凝目出神,這時才反應過來,三兩下便將我的手腳解開。我拔下嘴里的布團,大叫道:“大妃撒謊!大汗臨終根本沒有留下任何遺詔!”

  阿巴亥面如紙白,下垂的手指微微發顫,然而脊背挺直,神情傲然,卻是絲毫未見慌張:“你這賤人憑什麼說我撒謊?”

  我尚未開口爭辯,皇太極已然笑道:“撒不撒謊的,這只有大妃自己心里最清楚,只不過……”他伸手往阿巴亥面前攤開,“我想看看詔書!”

  阿巴亥神色微變,阿敏和莽古爾泰等人一擁而上,齊道:“不錯!請大妃出示詔書!”

  “大汗是……口諭傳詔,並未有……”她低聲囁嚅,眼光求助的投向代善,然而代善充耳不聞。

  四五個人將阿巴亥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道:“沒有詔書,如何可信?”

  代善的袖手讓阿巴亥頓失先機,頃刻間落于被動,捉襟見肘的慌亂下,她瞥眼看到了我,不由滿目怒火:“你們不信大汗遺詔我也沒辦法,只是這賤人是大汗親口宣旨下令陪葬的,當時守在艙門之外的一干侍衛可以作證!”

  我身子一顫,皇太極察覺到我的懼意,握住我的手微微晃了下,輕笑道:“父汗會讓我的妻子殉葬?大妃是在說笑吧?這合乎情理麼?只怕是……”他聲音輕飄飄的,似乎毫不著力,可接下來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慄,“只怕是大妃在替自己推諉責任吧!”

  一句話輕描淡寫的說出,阿巴亥駭然色變。

  “不錯!”阿敏冷笑道,“大汗遺命殉葬之人,怎麼都不可能扯上自己的兒媳!這不合乎情理!”

  “我明白了!”莽古爾泰大叫道,“父汗所指的定是大妃!你平日那般受他恩寵,父汗自然是舍不得與你分開……”

  阿濟格和多鐸這時才當真慌了神,嚷道:“怎麼可能?斷沒有讓我額娘殉葬之理!”

  皇太極冷笑:“那讓我妻子殉葬就合理了麼?”

  “對!不可能是指四貝勒的福晉!”岳托叫道。他與豪格同站一線,一起在邊上搖旗呐喊。

  我悲歎一聲,阿巴亥這次果然是作繭自縛!之前若沒有上演那出假宣遺詔的戲碼,阿敏和莽古爾泰他們也斷然不會像現在這般毫不留情的欲置她于死地。

  她錯了!她什麼都算對了!卻唯獨錯算了代善!錯算了他在關鍵時刻竟會選擇沉默,沒有站出來投向她的權力誘惑!

  爭執聲越來越大,我被隔離在了人牆之後,面對那麼咄咄逼人的質問,阿巴亥已完全失去辯解的能力。

  阿敏、莽古爾泰等人似乎都遺忘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為什麼作為皇太極側福晉的我,居然會突兀的出現在努爾哈赤的座船上?又或者,他們現在根本不願去多加理會這些瑣事,他們如今最要緊的便是將阿巴亥——這個擁有大妃頭銜,同時又有三個兒子的女人逼入絕境。

  一鼓作氣的把這個強悍精明的女人打倒!永絕後患!

  我有些頭暈,腳步蹌了一下,身後有人及時扶了我一把,隔著一層單薄的衣料,在炎炎夏日里觸感卻是異常冰涼。我打了個哆嗦,倏然回頭,一雙記憶永刻心底的溫潤眸瞳隨即跳入眼簾。

  我嚅動嘴角,心跳疾速加遽,啞然無語。

  代善幽幽的望著我,突然伸出右手握住我的左手,狠狠的、堅定的捏緊了我的手指。我咬緊牙關,忍痛不吱聲,任他一點點的施力。他猛地胳膊使勁一帶,我踉踉蹌蹌的被他拖出了八角殿。

  屋外的空氣要比殿內涼爽得多,夜幕漆黑,過道里冷清清的掛了幾盞燈籠。因情況特殊,平時在八角殿外把門的侍衛全都被遣開,不見一人。

  代善頭也不回的越走越快,我被阿巴亥連續綁了十個小時,腿腳早已麻痹,哪里經得起他這般折騰。沒走多遠,我左腿小腿肌肉突然抽筋,腳被狠狠絆了下。

  低呼聲尚且含在嘴里,筆直墜落的身體便被他溫柔如風的雙臂穩穩的抄進臂彎。

  熾熱的呼吸近在咫尺,他騰出一只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我不敢看他的眼,只得把眼瞼放下,眼睫不可抑制的顫抖。

  冰涼如昔的指尖輕柔的撫過我的左臉,我微微一顫,下意識的側頭避讓。

  “還疼嗎?”他諳啞的問。

  “不……”我知道瞞不了他,這張臉雖然已與東哥似是而非,可是無論怎麼改變,都絕對瞞不過他的眼睛。

  “為什麼要瞞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來找我?我一直以為……這輩子終將抱憾一生!唉——”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我一把抱住,哽咽道,“但願我不是在做夢!假如這真是夢境,我甯願一輩子守著這個夢,永遠不要醒來!”

  “代善!”我終于不忍心的抬手抱住了他,輕輕拍打著他的背,一如從前那般,“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東哥了。”

  “不管你怎麼變,你就是你……”

  我低歎一聲:“那你呢?你可還是……原來的那個代善?”

  他肩膀震顫,過了許久,輕聲笑起:“你放心。你要的便是我要的……”

  你要的便是我要的!

  我震顫的抬頭。星光下,他神情平淡如水,溫柔得一如夏夜沁涼的微風。

  “代善!”我脫口驚呼,突然對自己方才的言語感到懊悔萬分,我怎麼可以這般狠心的利用他,怎麼可以?“你不必……”

  他將食指輕輕擱在我的唇上,指尖冰涼:“縱然爭這一世權力又如何?”他苦澀的一笑,“十年前我的心已隨你亡在了喀爾喀……每每午夜夢回,常會傻傻的質問自己,最初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去爭奪那份虛華,卻偏又落得卷入漩渦之中不能自己。我已迷失,竟忘了原先的初衷,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你……只有你活著,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才有了意義,否則……一切都只是空……”

  我無語凝噎,心里縱有千言萬語卻也終化為一腔感慨。

  正當我難過的低下頭時,八角殿內忽然發出一聲響亮的嘈嚷,隨即殿門打開,莽古爾泰罵罵咧咧的走了出來,身後緊跟著多鐸。

  多鐸伸手扯住莽古爾泰的衣袖,低聲說了句什麼,莽古爾泰沒好氣的甩開他的手,喝道:“沒得再說別的,既然有父汗的遺命,自當如此!”

  “五哥!”多鐸急得滿頭大汗,一時阿敏又從門內出來,只是冷笑著看了眼多鐸,卻什麼話都沒說。

  我低著頭,背脊貼牆站定。

  莽古爾泰走近時,喊了聲:“二哥。”

  代善淡淡問道:“怎麼說?”

  莽古爾泰還未張嘴,阿敏從身後跟過來,說道:“既是大汗遺命殉葬,大妃自無推脫之理。”阿敏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陰沉的睃了眼代善,“這是大伙兒的意見,大貝勒應該不會有異議吧?”

  代善輕輕點頭,面無表情的答道:“既是眾議,理當遵從!”

  “二哥!”多鐸大叫一聲,站在原地,肩膀微聳。

  慘淡的月光映照下,這個十二歲的少年終于忍耐不住悲傷,嗚咽痛哭。

  不一會兒,岳托和豪格一起走出,岳托看了眼多鐸沒吱聲,豪格拍了拍多鐸的肩膀:“十五叔,殉葬乃是件榮耀之事,按祖制可不能為此傷感哭泣……”

  多鐸肩膀一聳,震開豪格的手,雙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兩把,擦干眼淚,昂起頭顱傲然道:“哪個說我哭了?”

  我緊盯著門口,在看到皇太極落在最後和阿濟格一同走出時,高高懸空的那顆心才終于悄悄放下。

  阿濟格滿臉鐵青,板著臉目光凶狠的瞪了皇太極一眼。皇太極只當未見,腳步沉穩的向我走來。

  經過我身邊時,皇太極連頭不曾撇一下,我正猜想著也許他是有所顧忌,突然手上一緊,竟已被他牢牢握住了手掌。

  他目光冷峻,表情嚴肅,仍是沒有低頭看我一眼,筆直的朝前走,我趕緊跟上他的腳步。

  他走得極慢,始終差了前頭代善、阿敏等人一大截。行至中門,門外早候了一群王公貴族,見八和碩貝勒一齊出來了,忙一擁而上的打探消息。

  努爾哈赤過世後,代善已成一族之長,這時眾人焦點自然而然的齊聚于他。

  面對眾人焦急的詢問,代善只是微微抬頭,不急不徐的說道:“父汗生前遺命大福晉殉葬,經八和碩貝勒公議,定于辰時起行殉葬大禮,巳時入殮,與汗同槨……”

  雖然明知眾人逼死阿巴亥乃是利益驅使,勢在必行,同時她若不死,那這個與汗同槨而殮的人必定得換成我。然而在聽到代善宣布這個消息時,我心頭仍像是壓著一塊千鈞巨石,沉甸甸的,實在難以舒展郁悶愁緒。

  畢竟,一個才三十六歲的鮮活生命,就要活生生的被政治和權力犧牲掉。

  不經意間,我把目光投向阿巴亥的三個親生兒子——阿濟格咬牙切齒,多爾袞面色陰郁,多鐸滿臉悲傷。

  這三個人大的二十一歲,小的年僅十二歲,而其中我最最關注的多爾袞,也不過才十四歲。面對即將年幼喪母的他們,族中那麼多兄弟叔侄又有誰會好心替他們的將來多做打算?

  他們……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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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擁躉

  十二日寅時,以代善為首的八和碩貝勒宣布大妃殉葬,而後安排人手處理大汗身後喪禮。

  我不想留在宮里等到阿巴亥殉葬的那一刻,有意回避,可是一見皇太極忙得不可開交的模樣,又不忍心去給他添亂。

  我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麼,他就那麼冷若寒霜的站在人群里,時不時人來送往還得裝出一副哀傷的表情。

  我知道其實他很累了,甚至比我更累,在我去清河的這段時間,他必然暗中做了一應安排。但我仍是不敢保證他已成竹在胸,因為有好幾次,我都瞧見他在背人處偷偷蹙眉。

  每皺一次眉頭,我的心就跟著顫抖一次。

  雖然代善已經給予暗示說是會擁躉皇太極,但是汗位人選一刻未塵埃落定我便難以真正安下心來。

  靜靜的坐在正白旗亭內的角落里,看著他悄聲在岳托的耳邊細聲低語。我眼皮有些犯困,一直處于過度緊繃的神經一旦稍加松懈,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福晉吉祥!”有個小太監悄悄走到我跟前,小聲說,“大貝勒請福晉過去一趟!”

  我一震,頓時睡意全消。小太監低著頭不敢催促,我回頭朝皇太極張望了一眼,他仍在和岳托說著悄悄話,並未留意到我。

  “有什麼事嗎?”

  “奴才不知。”

  想來也是,代善不可能把什麼事隨便告訴一個宮里的小太監。

  我琢磨了下:“好,你等一下!”瞅著岳托離開,我一溜小跑跑到皇太極跟前,“代善尋我過去!”我坦然述說。

  皇太極正伸手端茶,聽了這話茶盞咯咯一響,茶水大半潑了出來,淋了一身。他也不擦拭,只是慢慢的將茶盞重新擱回幾面上:“該說的已經說了,不該說的想必他也跟你說了……你還去見他做什麼?”

  我知道他的小心眼只怕又要發作了,忙用帕子替他細細擦干水漬,柔聲道:“現在一切還未成定局,你還需……”

  “沒那必要!”他傲然冷笑,“你以為沒有代善,我就沒法子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了嗎?”

  “我信你有能力辦到!”我蹲下身子與他平視,輕輕握住他的手,“那麼恃才傲物的你,怎麼可能沒有那份能力。只是……既然能讓這條路走得順暢些,為何偏還要死腦筋的繞道走遠路呢?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其實你大可不必……皇太極,請你相信我!也請你相信你自己……”

  皇太極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從椅子上騰身站起,沒留下一句話的走了。

  這時已近卯時,東方微白,我跟著那名小太監出了正白旗亭。正紅旗亭就在正白旗亭對面,剛到門口便聽代善在屋里喊:“來了嗎?”

  小太監應了聲,推門請我進去。代善一身麻衣素服的迎了出來,臉上掛著欣慰的笑容:“你肯來,我很高興。”

  我滿腹心事,面對這樣的代善,一種負疚感強烈的刺痛了我的心。

  他卻從容一笑,指著里頭的閣間說:“你先到里頭坐一會兒吧。”

  我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麼,可是卻相信他絕不會害我,于是慢吞吞的挪到了里屋。一時小太監出去將門帶上,我隔著珠簾隱約瞅見代善側身對著里屋,正坐在書桌上專心致志的寫著什麼。

  屋里靜得毫無聲息,天色一點點的放亮,我漸漸坐不住了,正想出去問個清楚,忽然門上吱嘎一響,有人直接闖了進來。我被唬了一跳,窺眼瞧去,卻發現進門的是兩青年,仔細一打量,這兩人不是別人,正是代善的長子岳托和三子薩哈廉。

  “阿瑪!”思量間,岳托和薩哈廉已一起給代善行禮。

  代善放下筆,淡淡的看了他倆一眼:“你倆不在前頭幫忙料理事務,跑這里來做什麼?”

  岳托與薩哈廉相互對視一眼,岳托朗聲道:“阿瑪,國不可一日無君,宜早定大計。兒子以為四貝勒才德冠世,深契先汗聖心,眾皆悅服,當速繼大位……”

  字字句句清晰利落,擲地有聲,我呼吸一窒,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等冷靜下來轉念一想,卻又發現其實這一切本在預料之中。

  岳托和薩哈廉,原本就是站在皇太極一邊的。

  只是……可憐了代善!

  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氣勢逼人的跑來替自己的競爭對手舉薦,設身處地的站在他的角度想想,那該有多可悲可歎啊!

  “這也是你的意思嗎?”代善和悅的詢問薩哈廉。

  薩哈廉點頭道:“是。四貝勒登位為汗,此乃民心所向!”

  代善輕聲笑了下,岳托和薩哈廉不明其意,正欲繼續說服父親,代善卻已然笑道:“此乃我夙日心願,你倆所言,天人允協,其誰不從?”

  岳托和薩哈廉聞言大喜過望,想必他倆來時並不曾想到自己的父親會如此好說話,一時三人在廳上商議該如何聯絡其他人,一力保舉皇太極早登汗位,安定民心。

  我在里頭聽得再難抑制內心激動而又傷感的情緒,怔怔的落下淚來。

  約莫商談了大半個時辰,岳托和薩哈廉才歡天喜地的去了。

  代善疲倦的揉著眉心,見我緩步走出時,勉強扯出一絲笑意,沖我笑了笑。

  我卻半點也提不起勁來,悶悶的說:“你早知他們會來……”

  “啊,時候不早了,折騰了一宿,你早該餓了!”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興致勃勃的喚來小太監,張羅起早膳。

  我眼睛一酸,險些又要哭出來了:“代善!我對不起你!”

  我來的目的何嘗不是跟岳托他們一樣呢?

  代善他……心里同樣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來!吃早點!”他笑吟吟的將筷子遞到我手里,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我剛才所說的話。

  我拿著筷子感覺手在不斷發抖,望著滿當當的一桌子菜色,滿嘴苦澀:“我……沒胃口,吃不下……”

  “東哥!只當我求你……陪我用了這頓早膳吧!”

  ◇◆◇◇◆◇◇◆◇

  辰時,八和碩貝勒及滿朝親貴齊聚八角殿,我站在角落里,遠遠瞧見阿巴亥身著大妃盛裝,在侍衛的押解下緩步經過十王亭長長的過道,昂首走向八角殿。

  我不忍再看,忙匆匆離了十王亭,一口氣跑到東大門,找了處樹蔭底下蹲著,默默發呆。

  據說殉葬之人可選擇服毒自盡,如若抗命不從,按制可命人用弓弦絞死,其手段相當殘忍。

  瞧方才阿巴亥的模樣,她似乎已經心灰意冷的放棄了任何抵抗。

  我無意識的啃著指甲,直到把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啃光了,咬到指肉,才覺出那份隱隱的痛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頭頂突然有片陰影罩下,我茫然的抬起頭來,眼前金星亂撞,有些犯暈。

  “回去了!”皇太極伸手給我。

  “結束了嗎?”我木訥的問。

  他點了點頭:“巳時入殮,除大妃與汗同槨外,兩位庶妃也會一同隨葬,另外雅蓀亦自願殉葬……”

  我心里一跳:“什麼庶妃?”

  “阿濟根和德因澤,她們兩個無所出,循祖制當殉葬……”他口氣甚為冷淡,我卻聽得心驚膽顫,阿濟根和德因澤兩人,曾經因為舉報代善和阿巴亥的曖昧之情而被抬舉為庶妃。而雅蓀,更是當時奉命徹查此事的四臣之一……

  我心寒的掃了眼皇太極,那張俊朗的臉孔毫無表情,眼眸透出凌厲鋒芒。我情不自禁的打了哆嗦,七月的酷暑一點也化解不了我心底冒起的陣陣寒意。

  這當真是遵循祖制麼?還是……他有心殺人滅口?

  不敢再讓自己胡亂的深入探究原由,我痛苦的搖了搖頭。理智告訴我,要成為一代帝皇必然要做到心狠手辣,不可婦人之仁,這其實一點都不能怪皇太極,這是作為最高統治者所必須具備的特質,否則他便不適合當一個成功的皇帝。

  可是……在感情上,我不可能不受任何影響,把所有的事完全當作沒發生一樣。

  那個孤冷的、無情的,終將站在最高權力點上的清太宗,我以後是否當真能坦然的接受他雷厲風行的手段呢?

  我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歇息!你的樣子看起來很累……”他拖起我的手,溫柔的攏在掌心里,“悠然,謝謝你。”

  “謝我?”我懵懂茫然。

  “嗯,謝謝你!謝謝你願意留在我身邊,也謝謝你為了我付出那麼多……”

  “我?我可什麼忙也沒幫上。”我低頭跟在他身後,腳步遲緩僵硬。原本抱著壯士斷腕的決心去見努爾哈赤,是想借機奪詔書,只可惜他連一份傳位口諭都沒留下,根本無需我多費心思。

  然而……面對此時越來越有君王氣質的皇太極,那個問題終于鯁住了我的咽喉,令我不吐不快。

  “假如……那時我去了清河,大汗根本沒病,或者說他背上的毒疽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嚴重,你會怎麼做?”

  厲芒在他眼眸深處一閃而過:“他不會沒病!我說他病了,他自然是病了!”他將我的手使勁攥緊,“我不可能再把你讓給任何人!沒有人能再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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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即位

  翌日,汗位繼承人的問題再次在八角殿被抬了出來,莽古爾泰滿以為在其同母胞弟十阿哥德格類等人的擁躉下,憑借自身的實力大可放手與代善、皇太極一爭汗位,孰料代善突然轉變態度,放棄自身角逐的權力不說,還轉而一力保舉皇太極。

  勢均力敵的平衡感頃刻間被打破,勝利女神的天平徹底倒向皇太極。于是公議最終結果,一干人等達成一致意見,共同推選四貝勒皇太極為大金國汗。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皇太極並沒有當場應允,甚至還婉言謝絕了眾人的一番盛情好意。

  之後連續數日,代善、阿敏、莽古爾泰、阿巴泰、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杜度、岳托、碩托、薩哈廉……一個接一個的接踵踩進四貝勒府。皇太極每次都避而不見,把一大堆人丟給哲哲去招呼應酬。

  有次給眾人實在逼得急了,他便推諉說:“先汗無立我為君之命,若舍兄而嗣立,既懼不能善承先志,又懼不得上契天心。何況嗣大位為汗,需上敬諸兄,下愛子弟,國政必勤理,賞罰必悉當,愛養百姓,舉行善政。其事誠難,我涼德才疏,恐難擔此重任。”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噎得夠嗆。

  我一開始並不擔心,可是眼見日期一天天的往後拖,我到底還是先沉不住氣了:“雖然以退為進是不錯,可做得太過了,難道你不怕弄巧成拙嗎?”

  皇太極只是將冰鎮的綠豆湯一勺勺的喂進我的嘴里,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你不是很肯定代善待我之心至誠至信麼,那就讓我看看他的赤誠之心到底有多可信吧!”

  “咳!”我氣管被嗆到,連連咳嗽,這下子連我也險些被他噎死。

  我拿眼乜他良久,他才終于笑道:“好吧!我坦白交待——”頓了頓,漸漸收斂起笑容,正正經經的說,“測試代善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同時這麼做,也是為了給老五他們一個面子。誰都有爭汗之心,即便他們最後迫不得已推我為汗,可未必見得他們心里就有多真心樂見我登上大位。與其今後落話柄給他們不停叨咕,倒不如先給足他們臉面,這樣做也使得八旗將士覺得他們這些貝勒們深明大義,有容人之量,今後統兵能更好樹立威信……”

  我目瞪口呆,半天才琢磨過味來。

  他將最後一勺湯水塞進我嘴里,然後細心的用帕子替我擦拭嘴角:“弄巧成拙麼?那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早衡量好了一個尺度……”

  “那……還要等多久?”

  他笑著眨眼:“這個嘛,最多能抻上半月……”

  ◇◆◇◇◆◇◇◆◇

  八月廿七,在代善等人的再三敦請之下,皇太極終于應允即位,並將即位大典定在九月初一舉行。

  四貝勒的家眷提前遷入皇宮,哲哲入主中宮,我則是住在東首那間院閣。

  宮內禦用之物,包括大妃、側妃、庶妃等人的不同品級朝冠、朝服、朝褂、朝裙、朝珠等等飾物,一應在三天里匆忙趕制出來。

  好在哲哲對操持統領家務頗有心得,再加上布木布泰從旁協助,後宮大小宮女太監倒也分工明確,雖然工期緊張,卻是井然有序,未見慌亂。

  這日我一宿沒合眼,聽著外頭敲了四更鼓,便再難按捺得住激動的情緒,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皇太極隨即被我驚醒,惺松的撐起身子:“怎麼不睡了?”

  “天太熱,我睡不著!”我踢了薄被,直接從皇太極身上滾爬下床。

  沒等腳落到腳踏上,便被他從身後一把摟住腰,嗤笑:“九月了呀,還嫌熱?”

  我拍他的手,嗔道:“你這人……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緊張嗎?我從昨兒個起就興奮得吃不下睡不著了。”

  “上陣拼殺都不怕了,還會為了這點子場面上的東西緊張嗎?”

  “可是……”

  我扭過頭,定定的瞧著他。

  不會有人比我更明白皇太極登位的意義到底有多重大!這不僅僅是他人生里跨出的重要一步,更是開創清朝未來史命的關鍵一步啊!

  能夠見證到這一刻的來臨,我怎能不激動?怎能不興奮?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皇太極含笑起身,“既然睡不著,索性都起了吧。”目光一掠,觸及對面桌上擺放的禮服,“不過你攪了我的好夢,我就得罰你……”

  “啊?這也要罰?”

  “是啊,就罰你替我穿上這身行頭!”

  我險些暈倒,登基典禮要穿的朝服和佩帶的飾物都比便服來得複雜,讓三個日常伺候慣了的宮女來服侍更衣,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輕松搞定。

  叫我給他穿衣,這簡直就是一種變相的體罰!

  我垮下臉:“能不能叫歌玲澤和薩爾瑪進來幫我?”

  “不許!”他狡黠一笑,在我唇上偷親一記,閃身下床,“現在離天亮尚早,你有很多的時間可以慢慢琢磨!”

  抖開披領、馬蹄袖、大襟右衽的明黃色緙絲云龍紋朝袍,我細細撫上那上頭繡著的片金海龍紋,手指微微顫抖。皇太極極為配合的展開手臂,任我穿戴,臉上玩笑戲謔的神情漸漸斂去,隨著朝服扣子慢慢扣齊,那種隨之散發而出的凜然氣勢竟迫得我呼吸一窒。

  雙手環腰,我替他系上朝帶。鑲嵌了東珠寶石的腰帶上左右佩帉,一條淺藍,一條白色。另兩側分別垂掛荷包、燧觿、刀削、結佩等飾物。

  我深吸一口氣,此時窗戶紙上已微微透進亮光,我滿頭大汗的將墜有佛頭、記念、背云等珊瑚綠松石的朝珠,丁零當啷的往他脖子上一套,瞥眼見歌玲澤帶了大小十來名宮女全部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門口,忙催道:“都別愣著呀!趕緊進來伺候大汗洗漱,誤了吉時可不得了!”

  說完,我直接往身後炕上一倒,精疲力竭。

  以後打死我也再不敢單獨給他穿衣!

  歌玲澤恭恭敬敬的走近皇太極,將那一百零八顆東珠穿成的朝珠串子重新整理好,又將綴有金佛、舍林的朝帽拿過來小心翼翼的替皇太極戴上。

  “去!伺候你家主子更衣去!”

  歌玲澤細聲答了句:“是。”

  我從炕上撐起身子,困惑的問:“做什麼?”

  皇太極白了我一眼:“還能做什麼?當然是要你陪我去八角殿參禮!”

  居然要我參禮?!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後宮之中以哲哲為大,參禮的那個名額怎麼著也輪不到我頭上吧?

  “那大妃怎麼辦?”

  “隨她!她願意去便去!”

  我從炕上一躍而起,叫道:“不可以!你雖然是大汗,但是科爾沁與大金國的盟約你不能棄之不顧,大金需要蒙古人的支持,需要科爾沁……”

  “我不願再委屈你!”他微微動怒,“爭這汗位是為的什麼?我要的就是從此天下再無一人能制約我,我要我愛的女人正大光明的站在我身邊!”他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身邊,大聲嚷道,“我就要你陪著我,親眼看著我坐上八角殿的那張龍椅!”

  “皇太極!拜托你理智一點!”我吼得比他更大聲。

  他聞言一震,神情複雜交錯,最後痛苦的一拳砸在桌面上。

  沉寂過後,我倆彼此望著對方,眼底交彙著各自的心愫。冷靜下來的皇太極應該能夠體會我的苦心,亦會明白科爾沁對于大金的重要性。

  無論如何,哲哲不能廢!她作為金蒙聯姻的產物,和布木布泰一樣,今後在這大金後宮必然得占據一席之地。

  皇太極甚至不能怠慢她們姑侄半分!

  抬手輕撫他神情受挫的臉孔,我心疼的歎息:“我會站在你身邊……我會陪著你,親眼看你坐上那把龍椅……”

  ◇◆◇◇◆◇◇◆◇

  這日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碧空萬里。天明時分,諸位貝勒大臣,文武百官齊聚八角殿外廣場空地。

  皇太極循例率領群臣先行焚香拜天!我穿了一襲石青褂子,站在一干太監堆里,代善的目光無意中掃到我時,驚得差點在拜天時走神出錯。

  拜天儀式完畢後,眾人進入八角殿,皇太極將左手作勢搭在我的右手手腕上,看似好像是由我這個“小太監”扶著他踩上殿內金鑾的台階,而實際上卻是由他緊緊攥了我的手腕,將我一步步的帶向金鑾殿。

  我的一顆心咚咚直跳,震得就連手指都在不停的顫抖。皇太極悄悄瞥向我,給了我一個鼓勵的微笑。而後,他站在龍椅前松開我的手,猛然轉身。

  “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如雷般的歡呼,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率諸兄弟子侄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杜度、豪格、岳托、碩托、薩哈廉等人,以及滿朝文武大臣,濟濟一堂,齊刷刷的向著高殿上的皇太極拜倒,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激動得雙腿發顫,看著底下烏壓壓的人影,再收回目光看向一臉肅容的皇太極,只覺得沐浴在清晨金燦陽光中的他,從頭到腳似乎籠罩在一種令人神迷的光芒中。我不禁心馳神搖,膝蓋一軟,竟情不自禁的也跪了下去,一滴眼淚瑟然滴落在大殿上。

  可沒等我膝蓋觸及地面,手肘上一緊,竟是被身側的皇太極一把牢牢托住,他凝目看著底下的臣子,並不曾向我斜視半分,可是壓低的聲音卻是那般的執著而堅定:“這一生,你曾為我跪過天地,跪過先汗,跪過無數人,可是打今兒起,你卻無需再跪任何人!”

  我大大一怔,心神激蕩下,忘記自己此刻假扮的身份,險些情難自禁。

  少頃,群臣行禮完畢,皇太極器宇軒昂,氣勢勃發的往金龍交椅上落座,朗聲宣布:“即日起,國中除十惡不赦之罪犯外一律寬免……改明年為天聰元年……”

  我低垂著頭,不敢抬頭,怕自己情緒失控,于是只得暗暗努力克制著,逼迫自己一點點的找回冷靜。

  等我再次留意大典時,皇太極已經離開座位,正挺直腰背,神情嚴肅的指天盟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佑我先汗創立大業!今先汗已逝,諸位兄弟子侄以國家為重,推我為君,我惟有秉承先汗功績,恪守先汗遺願……我若不敬兄長,不愛弟侄,不行正道,明知非義之事而故意為之,或因弟侄微有過錯便削奪先汗賜予的戶口,天地無情,必加譴責!反之,則天地神靈當佑我大金,國祚昌盛!”

  話音放落,諸位貝勒或多或少的都為之動容變色。底下巴克什達海迅速謄寫好方才的誓詞,將紙卷呈交到皇太極手中,皇太極禱告上天後鄭重的將紙卷焚為灰燼。

  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站到人前,齊聲說:“我等兄弟子侄,當合謀一致,奉大汗嗣登大位,大汗乃為宗社與臣民所倚賴……如有心懷嫉妒,將損害汗位者,一定不得好死。我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如不教養子弟或加誣害,必自罹災難。如我三人善待子弟,而子弟不聽父兄之訓,有違善道的,天地譴責。如能守盟誓,盡忠良,天地愛護!”

  三大貝勒說完後,阿巴泰、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杜度、岳托、碩托、薩哈廉、豪格等小貝勒緊接著說道:“我等如背父兄之訓而不盡忠于上,擾亂國事,或懷邪惡,挑撥是非,天地譴責,奪削壽命。若一心為國,不懷偏邪,克盡忠誠,天地庇佑!”

  盟誓自此告一段落,我仔細打量著這批形形色色、滿當當站了一地的人,揣測估算著這里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的為皇太極登位而感到高興的?

  驀然心里就生出一種滑稽的蒼涼和悲哀,今天這個登位大典,說穿了其實不過就是例行公事,大家彼此配合傾力演出的一場好戲——難怪皇太極殊無半分激動之感,現在想來真正的較量其實才剛剛拉開帷幕。

  八和碩貝勒共推制度一日沒有廢除,皇太極的這個汗位便一日坐不安穩。汗位……仍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華麗裝飾罷了!

  冥想間,殿上的皇太極突然走下殿去,對著三大貝勒躬身行三拜禮。

  我一震,殿上群臣嘩然。

  “大汗這是做什麼?”代善趕忙托起皇太極下拜的胳膊。

  “應當的。”皇太極面帶微笑,“請三位兄長受我三拜,今後必不敢對兄長們以君臣相待,大金國日後的繁榮昌盛還需仰仗三位多多扶持!”

  “不敢當!”代善謙和避讓。

  阿敏卻是未置可否,態度冷淡,莽古爾泰傲氣十足的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皇太極不著痕跡的掙開代善欲加攔阻的雙手,臉上仍是掛著誠懇真摯的笑意,禮數絲毫不缺的沖著他們三人拜了三拜。

  我躲在九龍壁柱後,倒吸口涼氣,為他心疼不已。

  我的皇太極啊!那般恃才傲物、桀驁不馴的皇太極!

  那個剛才還說不讓我跪任何人的大金國汗,此刻卻只能忍辱負重的放下身段,這般的委屈自己。

  手指捏緊,心疼到極至,以致全然麻痹,不知痛為何感!

SOGO版主

充實自己,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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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2-26 18:58:07 |只看該作者
139。甯錦

  皇太極雖已位及大金國汗,然而每日臨朝聽政,他這個大金國汗卻必須得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三人,並肩面南而坐于金鑾殿上共理朝政。

  表面看來大金國以汗王為尊,而實際上真正的國政大權仍是被原先的四大貝勒分別掌控著。

  皇太極的處境正處在異常尷尬的地位上,然而現在面臨的真正危機卻並非來自于朝政內部的權力無法得到集中統一,而是外在局勢造成的強大壓力。

  大金正處在三面臨敵的危急關頭,南有強敵大明,西有叛服不定的蒙古,東有大明屬國朝鮮。而大金子民涵蓋女真、漢、蒙三大民族,幾十萬不同民族、不同地區的人口聚集在遼河東西。

  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滿漢民族之間的各種矛盾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努爾哈赤統治期間,曾數次派兵入關,擄掠了上百萬人畜,遼東境內現今的漢人已高出女真人數倍不止。

  滿漢之間的沖突時有發生,滿人虐殺漢人,漢人反抗滿人……努爾哈赤在位時對待漢人的暴動奉行鎮壓屠戮,動輒便將漢人砍殺乾淨,毫不留情地鎮壓一切反抗活動。他的所作所為將矛盾進一步激化,到得現在,這種深刻尖銳的矛盾已是一觸即發。

  另一方面,遼東的經濟發展在長期戰爭的蹂躪下,已瀕臨崩潰,大金長期實行屠殺與奴役的政策,造成人口大量逃亡,壯丁銳減,田園荒廢……

  努爾哈赤給皇太極留下的,不是錦繡江山,而是一堆棘手得足以讓人發狂的爛攤子!

  皇太極繼位半月有余,忙得未曾好好闔目睡上一宿安穩覺,臉上未曾展露過一回笑容。連日有折子上報各處動亂情況,請求大汗派兵鎮壓。

  我瞅著心疼,可是偏又愛莫能助。

  這日下了早朝,突然見他興沖沖的來找我,削瘦的臉頰上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輕松舒暢。我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正要問,他已先一步笑說:“今兒個聽那些漢臣議論我的名字來著……”

  我心念一動,奇道:“你的名字有什麼好議論的?”

  “啊,很有意思呢……他們說漢人稱儲君為‘皇太子’,蒙古人稱繼承人為‘王台吉’,諧音皆與我的名字相近。所以啊,他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此乃天意!是上天注定要讓我繼承大汗王位,還說我將來必然會成為一代明君,功德千秋,名載史冊……哈哈,吹噓得好是厲害!”

  我聽得發怔,身子無意識的往炕上坐上去,哪知方向感沒找准,竟坐了個空。我低呼一聲,趕忙伸手去夠邊上的燈架子,誰知那架子安得不牢,竟是被我一拉就倒。

  咣啷啷——連續驚天動地的聲響過後,我驚魂未定的坐在腳踏上,一盞宮燈摔在我腳邊,碎片散了一地。

  “悠然!”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上來。

  “沒事!我沒……事。”我皺著臉,咻咻吸氣,尾椎骨上火辣辣的疼,我狼狽的揉著屁股。

  “怎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經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老喜歡出神發呆啊!”皇太極哭笑不得的將我從地上攙了起來,扶我上炕頭上坐好,“我看看……疼不疼?我給你揉揉!”

  “不要!”我低叫,臉漲得通紅。

  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悠然!”他的低聲呢喃近在耳畔,我隱隱感到有一種不太妙的壓力在向我逼近。果然,他下一句話直切主題,“皇太極這三個字,當初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我想,對我名字蘊含的意義,最能發表見解的人應該是你吧。”

  “呃……”我眼珠子亂轉,眼神飄向門外,“那個……我讓薩爾瑪燉了燕窩粥,你要不要……”

  “滿漢一家……滿清……”

  我身子微微一顫。

  他將我的下巴捏住,帶著我轉過頭來。他烏黑的瞳仁明利深邃,猶如波瀾不驚的海面,底下卻蘊含了強勁的漩渦:“滿,就是金,就是女真的意思吧!你所謂的滿漢一家,就是要指女真和漢人同為一體,不可排斥,必須融合……”

  我口干舌燥,心如亂麻。

  “悠然啊!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什麼人?”他困惑的望著我,“這些天來朝上爭執不斷,貝勒親貴們主張強勢鎮壓,漢臣們主張抬高漢人地位!悠然!這樣的局面,你一開始就已經預見了吧?從小教我寫漢字,告訴我‘滿漢一家’的你,早在二十八年前便已經預見到了今天我所要面臨的困境……滿漢一家啊!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我到今兒個才算是真正弄明白了!”

  我咬唇不語。

  他放開我的下巴,在我唇上用力吻下,過得良久才放開我。

  “皇太極……我、我不是你表姐……”我艱難的吐氣,意識混沌,不知該如何解釋。

  “說下去!”他的表情異常冷峻嚴厲,令我有些心寒。

  “我……的意思是說……”我頹然喪氣的垮下肩膀,發覺自己根本無從解釋。

  “我的表姐不可能會寫漢字!”皇太極突然接下我的話,“更不可能會教我寫‘滿漢一家’!”冰雪覆蓋下的冷峻表情慢慢被柔情融化,他凝望著我,眸光熠熠,“是不是我的表姐,是不是東哥,是不是布喜婭瑪拉,是不是女真第一美女……這些都不重要!你從哪里來,你到底是誰,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身邊,你愛著我……”

  我感動得滿心顫慄,倏然伸手緊緊摟住皇太極的脖子。他反手抱住我:“今兒個在朝上我下了道旨,你可知是什麼?”

  我吸氣搖頭,心里隱約猜到了一些。

  他放開我,朗聲念道:“我國內漢官、漢民,從前有私欲潛逃,及今奸細往來者,事屬以往,雖舉首,概置不論!凡審擬罪犯,差徭公務,毋致異同,有擅取漢民牛、羊、雞、豚者,罪之。漢人分屯別居,編為民戶,凡新舊歸附之人,皆宜恩養……”

  我瞪大眼睛,又驚又喜。漢人在遼東的地位等同于奴隸,完全沒有絲毫自主能力,甚至不能算是“國民”。

  皇太極此舉無疑是將“滿漢一家”理論轉化成了現實,邁出了曆史性的第一步!

  ◇◆◇◇◆◇◇◆◇

  天命十一年十月十七,甯遠巡撫袁崇煥突然派遣都司傅有爵、田成及李喇嘛等三十四人來到沈陽城,說是一為努爾哈赤吊唁,二為祝賀新君即位。

  袁崇煥此舉出人意料,皇太極明知對方吊唁慶祝是假,探聽虛實是真,卻還是對來人盛情款待,這一行人足足在沈陽逗留了一個月才離去。十一月十六,皇太極命方吉納、溫塔石等十二人,隨李喇嘛、傅有爵同往甯遠。獻上貂皮、人參、銀兩等禮物的同時,也帶去了他給袁崇煥的一封書信,信中言道:

  “爾停息干戈,遣李喇嘛等來吊喪,並賀新君即位。爾循聘問之常,我豈有他意,既以禮來,當以禮往,故遣官致謝。至兩國和好之事,昔日先汗往甯遠時,曾致璽書之。兩國通好,誠信為先,爾須實吐衷情,勿事支飾……”

  以現如今大金國的狀況而言,實在不宜在此時于明朝大動干戈,袁崇煥有心講和,遂了皇太極的心願,于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休養生息,以待來年。

  天聰元年正月初八,皇太極命阿敏、濟爾哈朗等人,率領三萬大軍攻打朝鮮。

  為了防止明軍援救朝鮮,由遼西進攻沈陽,不使大金陷入腹背受敵,就在大金鐵騎出征的同一天,皇太極又派方吉納、溫塔石等人,再次出使甯遠,致書袁崇煥請求議和,以避開兩線作戰。

  皇太極的經韜偉略在登上汗位後漸漸得以展開。

  而我卻因為在現代時曾讀過金庸的《碧血劍》,對袁崇煥深具好感,同時亦知曉此人忠肝義膽,精通戰略,可是最後卻是慘死在崇禎皇帝的手里——據說,導致袁崇煥慘死的最終原因,是因為生性多疑的崇禎中了皇太極的離間之計。

  究竟這其中經過會是如何,我不得而知。

  現如今北京城里仍是明熹宗朱由校在位,所以估計袁崇煥一時半刻還死不了。但是每每看到皇太極與袁崇煥之間毫無硝煙,卻異常激烈的頻繁“交手”,早已預見到這場較量最後勝負的我,陷入了異常矛盾而痛苦的心理煎熬。

  有時候,知道曆史的結局,真的不是件幸運的事!

  ◇◆◇◇◆◇◇◆◇

  天聰元年的春天,大金國遇上罕見的荒災,國中糧食奇缺,物價飛漲,一斗米要賣到八兩銀子,一匹馬要銀三百兩,一頭牛要銀一百兩,一匹蟒緞要銀一百五十兩,一疋布要銀九兩……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金獲悉明軍正在加緊修築錦州、大凌河、小凌河諸城,在其周圍實行屯種,作固守之意。

  權衡輕重下,皇太極打算搶在這些城堡完工之前,給予嚴厲打擊。

  皇太極率兵攻打錦州的決定,在我聽來無異于晴天霹靂。此刻遼東一線具由袁崇煥守備,有袁崇煥一日,金軍便不可能攻克甯錦之地。

  這場戰爭若是發起,最後的結果肯定會和去年努爾哈赤攻打甯遠一樣,鎩羽慘敗,無功而返。

  我無法跟皇太極挑明這仗的必然結局,我也說不清袁崇煥到底有多厲害,他的守城策略,軍事部署等等實質性的因素我一概說不出來。我所仰仗的不過是四百年後書本內寫定的結局,可是……這偏偏無法和皇太極講清。

  皇太極見我百般阻擾,先是不悅,後來聽我說來說去始終不過一句:“袁崇煥很厲害!”終于惹得他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五月初六,朝中留下阿巴泰、杜度固守,皇太極率軍親征甯錦。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對我發這麼大的脾氣,事後冷靜回想,才漸漸明白過來。

  作為一個男人,只怕在他心里最不能接受的是我竟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在關鍵時刻沒有全力給予的精神支持,反而口口聲聲稱贊他的敵人,無形中將他貶得一無是處。

  他的自尊和驕傲受挫!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先知”和無知……

  ◇◆◇◇◆◇◇◆◇

  從五月十一到六月初六,曆時二十四天,大金圍攻錦州,大戰三次,小戰二十六次。大金慘敗的諜報如雪片般傳回沈陽,我心急如焚。

  好容易等到大軍撤回沈陽,皇太極卻將自己反鎖在書房內,無論怎麼叫門也不應。

  自打他成人後,便再沒見他有過如此孩子氣的行為,哲哲和布木布泰輪番上陣,結果都被他用書籍砸了出來,送去的點心食膳更是紋絲微動。

  傍晚時分代善聞訊趕進宮來問安,見我無奈茫然的站在廊簷下,猶豫片刻,終于走了過來,輕聲問道:“大汗還在生氣麼?”

  我苦笑。

  “從沒見他那麼瘋狂,完全沒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智。打甯錦時不斷下令攻城,打了敗,敗了再打……”代善悵然歎氣,“我和老五跟他說實在打不下來,他居然為此大發脾氣,然後自己領著阿濟格一群人沖了上去,弄得我們這些人一個個來不及穿甲胄,匆匆忙忙的跟了他繼續發動攻擊……若非天熱導致將士們紛紛中暑,我想他絕不會甘心就此收兵回城。唉。你找機會勸勸他吧,先汗去年敗于袁崇煥之手,沒想到今年仍是重蹈覆轍,他心里自然不好受!”

  我心髒隱隱抽痛。

  皇太極……失去理智的皇太極!一心想打敗袁崇煥的皇太極……

  “他不會見我的……”

  他在跟我賭氣,或者說在跟袁崇煥賭氣!總之,在這個氣沒消之前,他大概不會願意見到我。

  “那我去瞧瞧大汗,或許他賣我幾分面子,還肯見我一見!”代善笑了下,輕聲安慰我,“你也別太擔心,我想個法子讓他出來好不好?”

  他的語氣輕松幽默,我被他逗得噗嗤一笑,陰霾郁悶的心情消褪大半。

  于是代善回到書房門口敲門,好一會兒,門里傳出一聲怒吼:“滾——”

  代善不以為忤,沉聲道:“代善給大汗請安!”

  里頭寂靜無聲,過了三四分鍾,門上一松,吱嘎一聲打開了。皇太極一臉憔悴的站在門內:“二哥,你怎麼來了?”目光略略往我這邊一掃,微微一怔,大為尷尬。

  “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到了都爾弼城,遞消息來說,蒙古奈曼部、敖漢部願意歸順大金!”

  皇太極又驚又喜,大叫道:“當真?!”

  代善含笑點頭。

  “太好了!”皇太極興奮不已,轉身沖向我。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雙手托住我的腰肢,一把將我舉到半空,“悠然!聽見沒?奈曼、敖漢兩部來歸——”

  我驚呼連連,咯咯笑出聲來。

  奈曼部和敖漢部屬于蒙古嚓哈爾八鄂托克,對于強大的嚓哈爾部影響甚大。早很久以前,皇太極便暗中買通奈曼部鄂托克里最有影響力的烏木薩特綽爾濟喇嘛,試圖策動奈曼部首領袞楚克叛離林丹汗,歸順大金。

  今年二月,皇太極又偷偷遣人至奈曼部,希望袞楚克能說服敖漢部首領索諾木杜棱,以及克什克騰部首領索諾木諾延一同歸順大金。然而四月份,袞楚克和索諾木杜棱遣人回複,他們曾勸林丹汗與大金講和,卻遭到林丹汗和索諾木諾延的嚴詞拒絕。

  雖然與林丹汗的同盟求和計劃沒有取得成功,可是如今能得到奈曼和敖漢兩部來歸,亦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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