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黑嶺亡魂
過關嶺、渡盤江、經普安、抵雲南,撥馬西南行,遂入萬山之間——少年冷紅溪,他只不過一十七歲。
在短短的五年時間,他已盡得武林名宿鐘先生一身真傳,並被推崇為當前不可多得的少年奇才之一。
冷紅溪並不自滿,他的看法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欲學驚人技,需下苦功夫」,自己眼前這一點成就,實在算不得什麼!
大體上說來,他是個高身材、寬肩、明眸,有著堅強的毅力的英俊少年。
這一次黔滇之行,在他來說,實在是冒險的大膽嘗試,事買上他也果然遭遇到了極大的災難!
人馬奔行萬山之間,路徑崎嶇,榛莽林密,已有十天之久,而瘴毒蛇獸,斷崖懸谷,處處皆是,引頸前路,真有「行不得也」之苦!
在一處四周滿是鐘乳巖百的斜峰上,他度過了漫長的一夜,可是一覺醒來,不幸得很,坐馬竟走失了。
冷紅溪悵恨萬分,他背著行囊,單手仗劍,繼續一路攀行前去。
翻過了這處亂岸,形勢豁然開朗。
他真沒有想到,在這斷崖懸嶺之間,竟會有這麼美麗的一處地方。
眼前林木蒼鬱,泉聲潺潺,天也似乎低了,大片的雲塊,白紅相間,輕輕的浮在樹林的上面。
冷紅溪不禁精神為之一振,他匆匆的撲奔了過去,但見林木中夾雜著紅黃不等的大小雜花,美極了。
他想:「我的馬,也許跑到這裡來了。」
林木之間,老籐糾葛,荒草過膝,只是那些紅白不等的野花,卻像是為人栽種一般,左右前後,很有規律的衍生著,行列井然!
冷紅溪微微怔了一下,如果說這地方有人居住,也實在有些難到令人置信!
他徐徐的步入林內,驚動了大群的野鳥,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高有半人的野菊,一色的粉紅。
正在這時,他耳中彷彿聽到了一聲蒼老的歎息。
那聲音,乍聽起來,就好像距離一個朝代那麼的深遠、晦暗……說不出的陰森、陰澀,令人聞之毛髮聳然!
冷紅溪吃了一驚,他後退了幾步,目光很快的向這附近轉了一周,自己不禁啞然失笑。
「那是不可能的!」
他對自己說:「這裡怎會有人居住,除非他不是人!」
因為他目光望不見一幢房屋,甚至於這林木之中,連一處巖谷也沒有,如果說有人,那麼,他會在什麼地方?
冷紅溪否定了這個懷疑,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但就在這個時候,第二聲歎息又清晰的傳了出來。
蒼老、陰晦,那確實是人的歎息!
冷紅溪不由劍眉一挑,長劍一揚,道:「什麼人?」
回答的是一陣陰沉的笑聲,那聲音彷彿是來自空中,又像是發自左右,沙啞的道:「人,不錯了,這一次真正的是有人來了。」
「天啊!」
像是一個囚困在死牢裡的犯人,對著光明祈禱一般,沙啞的聲音繼續說:「這不是在夢中吧?啊!冥冥的蒼天……」
那是多麼抖動、蒼老而令人戰粟的一種祈禱:「二十年……二十年了,老天爺,你曾經在夢中答應過我,十年以前就賜給我自由的,為什麼直到今天……為什麼!」
接著是一陣令人為之鼻酸落淚的干泣之聲,每一個音階和聲韻,都像是來自地獄的深處,那聲音,好像令這些散佈在眼前的野花,也都罩上一層愁雲慘霧,而天空中美麗的雲塊,也黯然失色。
冷紅溪持著劍,緩緩的轉了一遍,他張大了眸子,心忖常聞人言,深山大澤中有木梟怪物出現、這該不是一個幽靈吧!
「孩子……」
那個聲音是一種辛酸的抽搐,低沉、沙啞,但每一下,都像是有力的石柱,而深深的撞入冷紅溪的心扉,他說:「不要懷疑我的存在,我和你一樣……孩子,我同樣也是一個人……一個最不幸的人!」
冷紅溪戰抖了一下,可是他到底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在他諦聽了這幾句話之後,不由面色一沉,叱道:「你是誰?身在何處?」
回答是一陣冷澀的笑聲,道:「不要這麼對我說話……」接著冷冷一笑道:「由你的聲音上判斷,你大概還不到二十歲,該是不錯的吧?」
冷紅溪倒退了一步,大聲道:「你到底……」
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那麼,我該是比你祖父還要大上很多了,這大概不會錯吧!」
這一點,冷紅溪倒是深信不疑,他皺了一下眉,訥訥道:「可你是誰?我怎麼看不見你?」
一陣含糊的低語,老人像是在對自己說話,接著又淒慘的笑了,說道:「你自然會看見我的,孩子!」
冷紅溪向前疾行了七八步,他隱約看見一些嵯峨的崖石,但那只是視線中一個模糊的陰影,像是雲霧中的「海市蜃樓」。
他緊緊的握住劍把,驚異的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
老人咳了一聲道:「孩子,我相信你的勇敢,更可斷定你是一個充滿了同情仁愛的好少年,這些,我只從你的聲音中,就可明白的判斷出來。」
冷紅溪冷笑了一聲,道:「這也不一定,我的仁愛和同情,是絕不會浪費在惡人身上的……」
他似乎已經發覺到,這隱身不出的老人,對自己在從事一種可怕的說服!
老人笑了,他說:「世上沒有一個絕對的好人,也沒有一個絕對的惡人,善惡的觀點,只在你個人的判斷,這一點,孩子,你有何意見?」
冷紅溪怔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像是默認了,老人不待他回答,又接下去道:「那麼,一人在陰深的石牢裡,歎悔了幾十年……即使他是一個典型的惡人,也嫌太過分了!」
冷紅溪一驚道:「這麼說,你是被人關在石牢之內的了?可是,我怎麼看不見你?」
他茫然的四下望著,希望能看出一些倪端來。
老人陰森森的笑道:「孩子,如果你被人關禁在石牢內,數十年之久,你會對人生出一種什麼看法?」
冷紅溪怔了一下,訕訕道:「這個……我不知道!」
老人冷笑了一聲:「你自然是不會知道的……」
說到此,他又咳了一聲,非常溫柔的笑道:「好了,我們還是談眼前吧!」
冷紅溪怒道:「可是我連你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清楚,我們又能談些什麼?」
「自然是可以的……」
老人嗡嗡有聲的笑了,他繼續道:「說實在的,我現在極需你的援手幫助,你該不會拒絕我吧?因為你是我二十年來,惟一見到的人……」
說到最後,笑聲已為一陣怒哼所取代!
冷紅溪呆了一呆,他已明白了老人不幸的遭遇,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他訥訥的道:「說說看,也許我能幫助你!」
老人呵呵的笑了,可是緊接著他又冷笑了一聲,道:「我們不妨談個交易,老實說,你也不見得就吃虧,我很不高興聽你所謂的也許,或是可能,一個年輕人行事要果斷、乾脆……」
說到此,長歎了一聲,道:「我在你這個年歲的時候,就沒有這種毛病!」
冷紅溪冷冷一笑,譏諷地道:「所以,你才會在這裡住了這麼久!」
老人狂笑了一聲,聲調嘶啞的道:「罵得好!孩子,我們不必談這些,我是說,你是答應了吧?」
冷紅溪點了點頭道:「就算是吧!」
「很好!」老人笑了一聲,可是立刻又道:「我要告訴你,我很討厭聽你這種口吻,你還是換一種語氣吧!」
冷紅溪也忍不住笑了,老人繼續道:「首先,我們應該移近一點,這在你來說,可以省很多力氣,不需要再大吼大叫!」
冷紅溪笑了笑,道:「你也一樣!」
老人冷哼了一聲道,「一點也不一樣,你是不能和我相提並論的!」
冷紅溪不由面色一紅,事實上他在和老人對話時,確實每一句話,都以丹田真力發出,那是很費勁的,於是他點了點頭道:「好吧,你告訴我,你在哪裡,我過去!」
老人笑了一聲道:「好!好!我要想一想……」
冷紅溪正自不耐,老人咳了一聲道:「這就是了,少年,你先告訴我,在你身前,是否種有一排排的樹?」
冷紅溪搖了搖頭道:「是一排排種得整齊的花,不是樹!」
老人大笑了一聲,道:「這是一樣的,如果我猜得不錯,它們共有五排,該是不會錯吧?」
冷紅溪依言一算,果然是有五種不同顏色的花樹,參差的生著,乃點了點頭道:「你猜得不錯!」
「自然是不會錯的。」老人頗為自信的道:「現在你聽我說,先由第一排花樹之間橫走過去,再由左面穿入第二排。」
冷紅溪已迫不及待的依言行去,老人大聲道:「再由第二排正中直入第三排,千萬不可走錯,否則你將走不通了!」
冷紅溪不由一驚,他站住了腳步道:「這些花樹排列的秩序,莫非是一個陣式麼?」
「一點也不錯!」老人冷笑了一聲道:「你只要照我之言前進,那是萬無一失的!」
冷紅溪呆了一呆,現在他才覺得有些後悔,暗責自己也太冒失了,如果老人心術不正,自己可能受害不淺!
但他為人仁厚正直,心中微微一動,卻又立刻把這些疑念打消了,繼續依言前進。
他照著老人指示,一直走到了第三排花樹之間,那是一叢紅色的夾竹桃,開得如火一般的紅。
老人微微問道:「現在你要前行七步,數出數目字來!」
冷紅溪毫不遲疑的前進了七步,高聲道:「一二三四五六!七!」
「好!」老人大聲道:「現在你仔細看一看在你眼前花木之間,是否有一個空隙,或者有一個石塊?」
冷紅溪低頭一看,只見眼前夾竹桃之間,果然立有一塊白色的石碑,約有半人高。
如果不是老人提醒,自己是萬萬看不出來的,他手按向石碑之上,還未說話,老人已焦急的問道:「怎麼,你沒有發現?你仔細的再看一看!」
冷紅溪冷然道:「我發現了一個石碑!」
老人驚喜的大聲道:「推開它,孩子!」
冷紅溪依言一掌推去,他掌力極重,一掌下去,那石碑霍地向後一翻,發出了「砰」的一聲。
在冷紅溪的視覺裡,彷彿是眼前猛然一亮,足下一蹌,不知怎麼,身子竟自然進到了第四排花樹之間。
他口中「哦」了一聲。
老人對於這些聲音,似乎清楚極了,他呵呵笑道:「好,你現在大概已進來了,我們距離已在兩丈左右了。」
冷紅溪吃了一驚,道:「可是,我仍然看不見你!」
老人冷笑道:「你馬上就可以看見我了,不過,孩子,現在我要提醒你了,你已處身在微妙的「太極兩儀陣」之中,你的進退只能由我,卻由不得你了!」
冷紅溪呆了一呆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人一笑道:「不信,你回過頭去看一看就知我所言非虛
冷紅溪猛一回頭,不由頓時就呆住了,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目光所見處,竟是無限無窮的紅黃花樹,密密森森的展了出去,來時所見的林木山泉,卻成了一個虛無的縮影,遠得令人望之模糊不清!
冷紅溪不由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他猛地身形縱起,足下拔起了七八丈高下。
可是當他身形向下一落,才發現到,仍然是立身在原處未動,這一驚,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昔日,他從鐘先生習藝時,也曾研究過所謂的陣圖之學,可是均不外八卦、五行之類,今天這種情形,他卻感到意外,驚奇不已!
老人呵呵大笑道:「少年,你還不相信麼?」
冷紅溪咬了一下牙歎道:「這是一個奇妙的陣式,可是我只要有時間,定能破開!」
「好大的口氣!」老人不屑地笑道:「孩子,你是沒有辦法的,此陣足足費了我五年的思考之力,才算洞穿奧秘,我想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夠破開它的了!」
冷紅溪冷冷一笑,沉聲道:「我該怎麼才能走到你身邊?」
老人道:「現在就容易了,你我相距就在眼前,其實此陣說穿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冷紅溪有些不耐,他真不明白,這老人身處牢內,居然還有心說這些閒話。
令他真正驚奇的是,老人談話的聲音,果然像是近了許多,就如同在眼前一般,這時又聞得老人道:「現在你不妨把身子蹲下來,就可看明一切了!」
冷紅溪將信將疑的蹲下了身子,說也奇怪,他本來所見如同「海市蜃樓」的那些遠景,赫然竟在目前。
只見無數高峰,嵯峨入雲,怪石嶙峋,老籐蔓延,完全是換了一個乾坤。
他忙站起身子,情形卻又回復如初,由不得口中驚奇的讚了一聲:「妙哉!」
老人冷笑了一聲道:「有啥了不起?我能設下更好的,管老兒還夢想這陣式能羈絕我的一生,哼哼!簡直是做夢!」
冷紅溪皺了一下眉道:「管老兒是誰?」
老人狂笑了一聲,怒道:「管青衣,那老天殺的!」
冷紅溪不由心中一動,他好像聽師父曾經說過,有這麼一個怪人,武技高不可測,一向出沒在番苗部族之間,他雖是一個漢人,卻極少管漢人的事。
當時不禁對眼前這個老人囚禁於此,感到驚奇與懷疑。
老人冷冷一笑道:「孩子,不要多耽誤時間,我還預備在日落之前,趕到黔南的飛雲嶺去呢!」
冷紅溪不由又是一驚,因為飛雲嶺他來時曾經經過,距離這裡至少也有五天的路程,這老人居然說要在日落之前趕到,顯然是太誇張。
他不由微微一笑,並沒有當面取笑他,遂道:「我怎麼通過這最後一道陣呢?」
老人緊張又頗焦急的道:「你的輕功如何?」
冷紅溪奇怪的道:「你問這個作什麼?」
老人冷笑道:「管老兒這最後一關,名謂「子午高樁」,你如果沒有能躍騰八丈以上的輕功,休想妄入雷池,那麼,你和我也都完了!」
說到此,竟沙啞的笑了。
冷紅溪不由呆了一下,心想:「好毒的老人,這話他在開始的時候,竟不告訴我,如我沒有這身輕功,豈不要被困陣中,和他一樣的,終身不得外出了?」
想到此,真有點兒不寒而慄,對於這個老人,更不禁生出了很大的戒心!
「試試看!」老人急迫的道:「使出你全部的內力!不妨用一鶴沖天!身軀微微向前一點!」
冷紅溪到了此時,已是「進退維谷」的局面,他也只有一切聽從於老人了。
當時一提丹田之氣,兩手高提腋下,足尖輕舉,猛地兩臂一振,驀地把身子騰了起來。
他自幼從師,元氣充沛,輕功上更有獨特的造詣,此刻全力施展,身形一起,足足有九丈高下!
在空中翩躚的一折,如同平沙落雁一般,已把身子斜飄而下!
身形一落下,發現眼前景色和方纔已迥然不同。
此刻他立足之處,竟是一片懸崖飛嶺,四周亂石崩雲,天風勁冷,老人於此時大聲笑道:「好孩子,真了不起,你已經進來了!」
冷紅溪目光四下一打量,只見高峰如林,泉水淙淙,還有高掛的瀑布,山巖之間,遍生著翠綠的松樹,浴著天風,時發松嘯。
老人又哈哈的笑了,由笑聲中證明,他的身子是在劇烈的跳動著,那是一種喜極欲狂的聲音:「我自由了……想不到我莫環竟還有今天!」
接著是一陣悲愴的笑聲,聲如豹吠,聞之令人毛髮悚然!
冷紅溪這時已能清晰的辨出笑聲的來源,他循聲撲過去,卻見是一處危聳的巨岩。
那聲音,竟是自巖壁之中發出,他伏身其上,更證明了這個猜測。
於是他以劍柄,重重的在石壁上擊了一下,裡面果然傳出老人喘息的笑聲道:「對了……對了,我就在這裡面,孩子,快救我出去吧!」
冷紅溪皺了一下眉,無意間,卻發現巖前立有一棵古松,高可參天,粗能合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