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天池之約
西風怒吼,彤雲乍開——
仰視上天,但見白雲一線,漫天的大雪,點綴著大漠天山,放眼望去,天地間,是一色的「白」!由不住你自牙縫裡抽出一個「冷」字!
繞過了亂石崩雪的後峰,遠遠地,你就可以看見那所謂的「天池」了。
那是一塊平坦的峻峰,方圓有里許大小,四周是萬仞冰澗,有如一把鋒利的鋼刀,插立在雲天之間。
這時候,正有幾個人,自不同的方向,向這天池峰頂上行去。
天池嶺上,聳立有五所茅亭,為鵝掌大的雪花,堆得厚厚的,高高的,看過去,已有些不勝負荷,可是,那白的確是美的化身。
試想,在孤峰嶺上,有幾所茅亭,該多麼富有詩情畫意,那麼,這幾個人,該是來賞雪的吧!
首先上來的,是一個著黃衣的高大和尚。
這和尚約有七十上下的年歲,生得長眉細目,面相清懼,黃色的僧衣下,是一雙黑緞雲履,胸前垂著一串核桃大小的念珠。
他上得峰來,對著正中的一個傘座,合十一拜,一言不發地步上了左面那座茅亭,亭內置有蒲團,他就盤膝坐了下來。
緊接著,自天池的前後左右,陸續地又上來了幾個人,那是一個中年的文士和一個妙齡艷婦,一個矮小的老乞丐,最後上來的,是一個禿眉白面的老尼姑!
這幾個人,上得峰來,相互一禮,各自步上一所茅亭,盤膝坐好,並不多言。
中年文士和妙齡艷婦,乃是夫妻的身份,他二人步入一亭。
至於那個老乞丐和尼姑,他二人卻不是一起的,分佔著兩個亭子。
老尼姑還帶來了一個青衣少女,生得亭亭玉立,眉目清秀可人,她可能是尼姑的弟子,一雙玉手上,捧著師父那一口青鯊魚皮鞘、杏黃色劍穗的古劍。
這麼幾個不同身份的人,各佔一亭,五所茅亭,已去其四,只有正中那座亭子,卻仍然空著。
他們從容不迫地坐好,閉目養神,各不相望。
約有小半盞茶的時間,東方天邊,忽放異彩,一道紫氣,直貫天穹,白雲如浪也似地滾滾而開,天地之間,就像是忽然點著了千萬支燈火一樣的明亮。
茅亭內的幾個人,都由不住睜開了眸子。
那個清懼的老和尚,合十一拜道:「阿彌陀佛,幸會了!」
他拂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道:「時辰已到,我等今日一會,這『五嶺神珠』也就決定屬誰了,老衲自知功力淺薄,不足衛珠,奈何職責所在,不得不濫竿充數,尚請各位掌下留情才是!」
和尚話聲方落,那南亭裡的乞丐,發出了一串怪異的笑聲道:「老和尚你少裝蒜,誰不知你『飛雲子』乃是出了名的狠,誰要是聽了你的話,也就是上了你的當,你要是客氣,乾脆走你的,我絕不拉著你!」
和尚長眉一挑,冷然道:「賀施主,你仍是老脾氣不改,老衲自會請教與你!」
那乞丐哈哈一笑,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咱們幾個誰又能含糊誰?」
飛雲子面色一沉,正要發作,西亭內的那個老尼姑,卻插嘴道:「飛雲師兄你就少說一句吧!你我五年一會,何故為些口角,傷了和氣……」
說著她轉向南亭,對著那個老乞丐合十笑道:「丐兄你以為如何?」
老乞丐哈哈一笑道:「尼姑向著和尚,你們是一路的!」
說著一聲狂笑,朝著偏北亭內的中年文士,大聲嚷道:「孫兄,你說是也不是?」
北亭內那個中年文士,莞爾地笑了笑,不發一語,他身側那個艷裝少婦,卻小聲道:「這花子最是可惡,少理他!」
文士點了點頭,他的潔白牙齒如雪一般的閃閃發光,這時他向著身側少婦低聲道:「賀天一是用『飛波無相』神功,在探測我等功力,和尚尼姑,都著了他的道兒!」
說時,眉飛色舞,大有「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味兒!
少停,他才含笑,道:「飛雲大師,今日之戰,照理該由大師領先,只是這位中亭主人此時不到,如錯了時辰,如何是好?」
飛雲子合十道:「孫施主,你且請放心,蒲大松乃是上屆『神劍』,此人生平言出必行,絕不會誤此大事!」
南亭內的老乞丐,發出了一聲冷笑,道:「想那蒲大松五年前相會時,雖是奪了五嶺神珠,取得『神劍』之封,可是此老昔年在滇時中有瘴毒,身有宿疾,這麼多年了,此老還在不在世都很成問題!」
此言一出,眾人不由大吃了一驚。那個白面禿眉的尼姑,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蒲大俠如不能到,我等來此也是惘然,此事如何是好?」
飛雲子向著雪原之下,遙望了一眼,道:「老衲想,蒲大俠即使不來,這五年一度的天池之會,豈能沒有一個交待?」
文士微微點頭,道:「大師說得不錯,我們耐下心來再等他一會,定有分曉!」
雪下得更大了。
在這叢嶺斷崖之間,有一道曲折離奇的羊腸小道,婉蜒上去,可以直達天池。
這時候,正有一個高壯的少年,緊緊扣拉著一匹黑毛的小驢子,吃力地向著「天池」奔行著。
少年約有二十一二的年歲,生得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十分英俊。
他身著一襲青色的緊身衣褲,外罩一領玄色的緞子披風,頭上的風帽,垂有兩條風翎,風吹起來,更顯得英姿颯爽!
他一言不發地拉著小驢,腳踏實地地向山上行著,雙眉緊皺著,看上去顯得無限深沉。
小毛驢的背上,半坐半伏著一個白衣老人。
由年歲上看來,這老頭兒可是年歲不小了。至少也在七十以外,他那皤然白髮和胸前的長髯,看起來就和白雪是一樣的白。
他用一隻留有長指甲的右手,緊緊握住鞍上的把手,身子向前傾斜著,像是很吃力的樣子!
老人有著一雙深陷含蓄的瞳子,雙耳極大,緊貼兩腮,看起來很具福相。可誰又會知道,他是一個病人,一個垂死的病人!
他那微微長形的臉上,展露出一團黑色的陰影,在小驢背上,頻頻喘息著,看來確是可憐!
這時,他咳了幾聲,伸出一隻手道:「天河,你先停下來……」
少年站住腳步,驚異地望著他道:「爹,有什麼不對麼?」
老人皺著眉,仰視著穹空,歎了一聲道:「孩子,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你,你……你要留心地聽著!」
少年目光中隱藏著淚痕,聞言之後,他點了點頭,老人指了一下附近的崖石,啞聲道:「我們到那邊去說,雪太大……」
黑衣少年遵命把驢子拉到了一邊,二人立在一塊凸出的巨石之下。
老人定了定神,才道:「我恐怕等不到上去了……」
少年聞言,不由得突然跪下道:「爹,你老人家這是何苦?我們回去吧,咱們到涼州去……」
老人冷冷一笑道:「虧你還是我蒲大松的兒子,竟然說出這種沒有出息的話,你真是氣……氣死我……了!」
少年流淚道:「我不忍心看你老人家這種痛苦的樣子……爹,你把『五嶺神珠』交給我送上去,由他們爭去算了,何必非要保留住它呢?」
老人聞言,雙目一翻,氣得面色發白。
他頻頻地揮手,道:「好孩子,這是你說的話……蒲大松沒有你這不肖的兒子,你走……你快給我走吧!」
少年嚇得忙站起身來,扶著老人欲倒的身子,驚慌地道:「你老人家千萬不要生氣,我只是在為你老人家的身子著想……」
老人掙開了少年的手,厲聲道:「你聽著!『五嶺神珠』絕不能讓外人得去。我死了,就該由你接上,你要是得不到『神劍』之封,就是我蒲氏門中的罪人!我就是死了,也不會瞑目!」
少年打了一個冷戰,可是這幾句話,不禁又激發起他大英雄本性,當下點了點頭道:「孩兒當拼一死,衛此神珠,留住『神劍』之封號,爹你可以放心了!」
老人聞言面色稍霽,頷首道:「你應該知道,我們蒲氏門中,自你祖父起,衛此神珠,已有六十個春秋,五嶺神劍天下知名,如果你失去了它,你就是我蒲家的不肖子孫!」
青衣少年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老人看了他一眼,道:「孩子,你有此自信沒有?」
少年不由劍眉一挑,道:「孩兒可以以死相拼!」
老人嘿嘿一笑,道:「那又有什麼用?……你且過來!」
少年便偎過了一些,老人上下打量了他甚久,忽然落下兩行淚來,少年不由大吃了一驚,道:「爹!你老人家這是為何?」
這位一世奇俠,目睹著愛子豐朗的神采,喃喃地道:「你知道,今日你要會的,是些什麼人,他們的武功如何?」
少年茫然搖了搖頭道:「孩兒不知,但不怕!」
老人獰笑了一聲道:「好大的口氣,不要說你小小年紀,能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就是為父,也不見得就是他們的對手,今日一會,這『五嶺神珠』以及我『五嶺神劍』的威名,只怕難以保全了,……」
少年微微發怔,道:「這麼說,孩兒就更不是他們的對手了……」
老人啞然笑了笑,比了一個手勢道:「不要打岔,你聽我說下去……」
說著,向外看了一眼,道:「我們的時間已不多了,你仔細聽!」
他坐下了身子,接下去道:「五嶺神珠乃是昔日赤松子傳下的一顆至寶,後世相傳竟成了武林中爭相搶奪的一項榮譽,誰持有這五嶺神珠,就能讓天下武林中人信服,無形中就成了江湖道上的一名魁首,被封為』神劍』之雅號!」
他冷笑了一聲,道:「這天池之會,每五年一聚,由五嶽首領來此一會,如果誰的武功出眾,那五嶺神珠就該歸誰掌管,誰掌管了這顆神珠,也就是天下武林的盟主……」
說著他一隻手,拍了背後一下。
就在他背上,有一個用紅綢子包著的錦盒,少年聞言吃驚道:「這麼說,你老人家一直在掌管著這顆珠子……」
蒲大松冷冷笑道:「這麼些年以來,我還不曾失去過這項榮譽……以你武功智慧,繼承我的衣缽,本是可以,只是,你現在年紀太輕了,萬萬不是他們敵手,所以……所以……」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不得不格外造就你……我這是不得已……」
少年不解道:「爹爹,你說些什麼?」
蒲大松這時候已提起了精神,直起腰來,苦笑道:「我本來以為可以再多活幾年的,誰知道……」
說到此,他臉上現出了一片灰色,牙關緊咬,道:「孩子,你可曾記得本門『大開頂移神大法』麼?你快快地伏下身子來……」
少年打了一個冷戰道:「你老人家莫非要……啊……不……不……」
可是蒲大松一雙細白的瘦掌,已雙雙壓在了他的天靈蓋骨之上。
他氣喘吁吁地道:「不要猶豫,氣機一過,即使我再有此心意,也只怕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說話之時,少年蒲天河,就覺得父親那一雙手掌爆熱得炙人,一時由不住全身發熱,面紅心跳不已。
老人恨聲道:「癡兒,癡兒,還不定下心來,想死不成?」
一言驚得蒲天河趕忙垂下了眸子,勉強收心凝意,老人那雙手掌,這時更是熱得怕人。
忽然,他啞聲顫抖道:「舌抵上顎,開天門穴,快!」
蒲天河方自運功乍開天靈,舌翻上顎,就在他這兩件工作方自完成的瞬息之間,一股莫大的勁力,其巨如山,其熱如霽,猛地直向他天靈穴內直貫而下。
他耳邊彷彿響了一聲焦雷也似的,禁不住身子猛地一晃,差一點倒了下去。
驢背上的蒲大松發出了顫抖的聲音道:「行了……成功了,孩子,你且閉目,靜下心來,聽我之言……」
他的聲音,較之方才更柔弱了,可是他卻顯得極為興奮,當時接下去道:「守中宮,引丹田,開任督二脈……」
「引氣抬走四肢,過奇筋入黃庭!」
蒲天河一一照做,那炙人的奇熱,果然就好了許多。
這一切就緒之後,他耳邊聽父親慈祥的語音道:「現在,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蒲天河驀地睜開了眸子,卻見父親整個的身子,倒在驢背上,只見他通體汗下如雨,那襲黃衫,已為汗水所濕透,目光上翻,比之方纔,竟像是乍然老了十年似的!
他不由一陣心酸道:「爹……」
蒲大松怒聲道:「不要哭!」
蒲天河止住了聲音,他用雙手,把老人抱在了手臂上,蒲大松喘息著道:「時候差不多了……天河,我要你看一看,這是一個奇跡,你現在功力比之方纔,只怕大了……十倍還不止,你試試給我看……」
他說著,臉上帶出一種說不出的快慰情緒,何嘗像是一個垂死人的表情!
蒲天河由不住熱淚簌簌而下,他知道,父親為了造就自己,竟然把他本身數十年的武功精元,先天潛力,借助於道家「大開頂移神大法」全數注入自己體內。
換句話說,此刻父親無異一般常人了,他早年毒瘴浸體,未能復元,毒性發作,已是堪慮,如此一來,只怕是活不了幾個時辰。
如此一想,蒲天河真是痛不欲生!
只是他知道父親生平個性,此刻如果不從他意,更將讓他不快,於事無益,只得依從老人心意。
蒲大松微微笑道:「天河,你把我放下,試一試掌力如何!」
蒲天河點頭道了聲:「遵命!」
說著,他輕輕把老人放至一塊石上,向前走了幾步,面對著峭壁懸崖,大雪紛飛裡,只見一片白茫茫的顏色。
他心中不無懷疑,設想一個人的功力,加諸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而能發生妙用,的確是不可思議!
老人咳了一聲道:「快快試來!」
蒲天河答應了一聲,只見他身形微微下蹲,右掌慢慢向外推去!
這種動作,起先並無什麼出奇。
可是當他掌勢遞出一半的當兒,澗谷之中,卻發出了一陣沉實的「隆隆」之聲!
隨著蒲天河的五指向外一翻,一推,只聽見「轟隆」一聲,整個山谷都為之震動了。
對面石壁上,飛起了漫天的白雪、碎石和一些枯籐,如同狂風飛絮也似地散落了整個澗谷,巨大的回聲,使得蒲天河耳鼓發麻。
在長笑聲中,驢背上的蒲大松道:「行了……你成功了!」
蒲天河反過身來,跪在父親身邊,道:「爹……你老人家成全了我,只是你自己……」
老人站起了身子,笑了笑,道:「現在我們直上天池,我要你去見識幾位厲害的前輩,他們可能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