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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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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4 23:05:2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六章 雨中小鎮

    小鎮裡只有一家肉舖。

    人間只有一位屠夫。

    中年道人站在門檻外,看著那名渾身油膩卻沒有汗水的屠夫,說道:「前輩既然來了,總要做些事情才是。」

    屠夫正在分豬肉,聽著這句話,望向他沉默了很長時間,聲音微啞問道:「你師兄真的準備做那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中年道人平靜說道:「何謂大逆不道?首先我們要確定道的概念……前輩和酒徒前輩在昊天的眼光下躲藏了無數萬年,何嘗不是違背了她的道?」

    屠夫如墨般的粗眉緩緩挑起,說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中年道人說道:「幫助師兄,對你們也有好處。」

    屠夫說道:「要幫助你師兄,我只需要留在小鎮,不來此地便是……因為你我都清楚,幫助你師兄和幫助道門是兩回事。」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說道:「昊天與你們之間的約定,依然有效。」

    屠夫沉默了更長時間,始終沒有說話,最開始的時候,是他需要時間思考觀主究竟想要自己做些什麼,後來則是因為有人來了。

    聽到腳步聲,他卻開始發問:「你們需要我做些什麼?」

    中年道人靜立檻外,沒有回頭去看那漸近的人影,說道:「唐軍玄甲重騎,無人能阻,不求神殿萬世太平,只求能存些樓閣殿堂。」

    屠夫放下手裡的刀,神情漠然道:「僅此?」

    中年道人說道:「若書院諸人。前輩能殺之,自然最好。」

    屠夫和酒徒,是人間活的最久的兩名大修行者,要比佛院和夫子更久,從來隱居不出,直到夫子登天,昊天降世,才被迫顯露行蹤,在這數年裡,酒徒已然出手數次。便讓書院壓力驟增。無法輕動,屠夫卻一直沒有出手。

    他自然很強,甚至應該是世間最強,和已經隨般若巨峰陪葬的講經首座不同。他的人強。刀則更強。因為他很擅長殺人。

    無數年來,他殺豬殺羊殺牛也殺人,他的強就在於殺字。這些年隱居不出,殺的人少了很多,不是心境改變,而是夫子的要求……

    屠夫神情漠然說道:「不過是些豬羊罷了,殺之無妨。」

    話音琢落,小鎮裡響起一陣蟬鳴。此時秋雨淒寒,雨水裡的蟬聲自然更顯淒切,蟬鳴聲聲裡,一名穿著黃裙的小姑娘,緩緩從鎮那頭走了過來。

    她走到肉舖前,向裡望去,馬尾辮末端的雨水像細碎的珍珠,隨著她的動作,飄落到檻內的地面上,然後她的鼻尖好看地皺起,很可愛。

    她覺得肉舖裡的血腥味太重,很難聞,就像屠夫說的話一樣臭不可聞。

    「他人為豬羊,你卻是條狗,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像你和酒徒這樣的人,為什麼就這麼願意做狗呢?這件事情,難道真的這麼有意思?」

    余簾稚嫩的小臉上滿是探詢的神情,因為認真,所以顯得很可愛,黃裙被雨水打濕,卻不狼狽,還是可愛,黑黑的馬尾辮,自然最可愛。

    她就是這麼可愛又可怕的小姑娘。

    在荒原與金帳國師那場大戰受的傷已經全部養好,她未作停歇,萬里南下來到西陵神國,桃山外圍的數萬名西陵神殿騎兵,又怎麼可能攔得住她?

    直至她來到小鎮肉舖門外,西陵神殿才注意到她的到來,尖銳的示警聲劃破雨絲響起,蹄聲亂作,無數人來到小鎮,卻不敢踏上長街一步。

    屠夫看著肉舖外的這名小姑娘,猜到了她的身份來歷,面無表情說道:「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這是你老師當年在鎮上對我親口說的話。」

    余簾的目光落在他手裡那把刀上,隨意說道:「他說的又不見得是對的。」

    屠夫說道:「聽說你是這一代的魔宗宗主?魔宗講究納天地元氣於體內,和我當年自悟的道理有幾分相似,如此算起來,我應該是你們這一門的老祖宗……不過看你連夫子的話也不在意,想來也不會在意這點。」

    余簾背著手,踮起腳尖向肉舖裡望去,就像那些學大人作派的小姑娘,看著很是可愛,隨口說道:「欺師滅祖這種事情,我大明宗向來很擅長。」

    屠夫神情漠然說道:「你這個小孩子很有意思,很多年已經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和我說話了,你或者可以驕傲一下。」

    他在世間已經活了無數年頭,單以年齡論,所有的人他都可以稱作小孩子,余簾也不著惱,看著他說道:「我也覺得你很有意思。」

    屠夫問道:「哪裡?」

    余簾悠悠說道:「除了老師,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態度對我說話,想來多年前用我這種態度和你說話的人也是他,如此看來,還是他厲害些。」

    屠夫沉默片刻,忽然隨手將手裡那把刀擲了出去。

    滿是血水與油的屠刀,重重地落在檻外的地面上,發出轟的一聲巨響,煙塵驟起,石礫射入漸密的秋雨裡,彷彿有座山從天上落到了人間。

    「如果你能拿得動這把刀,我們再來說別的。」他說道。

    余簾背著雙手蹲下,看著這把傳說中的刀看了會兒,然後她仔細地捲起袖口,又取了塊手帕,只用兩根手指隔著手帕,捏住刀背。

    她用兩根手指,把這把世間最重的刀,緩緩提離地面。

    隨著她的動作,鐵刀的重量傳到她的腳下,只聽得啪嗒兩聲脆響,肉舖門檻外的青石地板上出現兩團蛛網般的裂痕。

    在這個過程裡,她始終蹙著眉尖,神情很凝重。

    然後她把鐵刀放下。

    「很好,你有資格和我說話。」

    屠夫看著她冷漠說道:「雖然有些吃力。但你畢竟提了起來。」

    余簾搖搖頭,用手帕認真地擦拭著手指,說道:「你們這些老人家總喜歡自說自話,我只是覺得太髒,難道你以為真的很重?」

    她皺眉,凝神,是不想手指染著一點血腥味或者油花。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你確實很強。」

    「多謝前輩認可。」

    余簾說道,她說的很隨意,毫不認真。她的強大。根本不需要任何人認可,哪怕那個人是傳說中的屠夫,也如此。

    「如果給你與我相同的歲月,不。哪怕只給我一半、甚至十分之一的時間。你或者都能勝過我。甚至可能得到真正的不朽。」

    屠夫看著她說道:「遺憾的是,你再也不會有那些時間,所以你不夠。你們書院無論誰來都是不夠的,因為你們不夠強。」

    余簾說道:「你多年未入世間,不知道書院最強的,便是那個強字。」

    屠夫說道:「你想說繼承了軻浩然衣缽的那個寧缺?他確實還可以,可惜陽州城裡起了千里風,現在的他……差口氣。」

    話音方落,他的眉再次挑起。

    秋雨裡再次響起腳步聲,那腳步聲很穩定,在屠夫這樣層級的強者裡,自然能聽出那人的身體重心有些問題,卻依然如此穩定,那便意味著可怕。

    來人穿著一身破舊的僧衣,短髮如怒松,神情卻極平靜,自雨中行來,每步之間的距離,都彷彿是事先用尺子量過,沒有任何偏差。

    君陌,本來就是個不會行差踏錯的人。

    屠夫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或者,你也要來試試能不能拾起我的刀?」

    君陌自余簾手裡接過手帕,認真地擦拭掉臉上的雨水,看了一眼地上那把刀,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白癡。

    余簾看著屠夫就像看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說道:「說你不問世事,就是不問世事,你根本不知道書院最強的人,從來都不是寧缺。」

    確實,書院最強的一直都是君陌和余簾這兩個人。

    屠夫,或者是修行界甚至是整個修行歷史裡最強的那個人,這裡的強不是指境界修為,而是特指強度與力量,於是書院最強的兩個人來會他。

    被兩名書院的晚輩如此眼光看著,如此無視,屠夫的情緒自然不會太好,臉色變得有些陰沉,卻沒有說話。

    余簾問道:「現在夠了嗎?」

    屠夫說道:「夠了,你們加起來,可以試著與我一戰。」

    余簾說道:「老師說過名正則言順,言順很重要,君陌喜歡先禮後兵,所以既然夠了,那麼我們或者可以先聊些事情。」

    屠夫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已做好無數年來真正大戰的準備,卻生生被余簾用言語頂了回去,鬱結的情緒,化作一個字:「說!」

    余簾說道:「今天似乎有些不方便。」

    屠夫瞇起眼睛,雙眉微挑,盯著她,不言不語。

    余簾說道:「我又不怕你,盯我有用?」

    然後她轉身,望向中年道人說道:「你知道哪裡不方便嗎?」

    中年道人嘆道:「想來是因為我在這裡?不過諸位大能,何必理我?」

    余簾說道:「自然是因為你很強。」

    中年道人微笑說道:「從開始到現在,我什麼事情都沒有做過。」

    余簾平靜說道:「正因為如此才了不起……直到現在為止,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得不說,這很讓人佩服。」

    對於人間來說,她是一場大霧。

    然而這位看似平靜無害的中年道人,默守知守觀數十年,連她都看不清深淺,真實面目彷彿還隱藏在霧裡,自然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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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6 19:13: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七章 河的兩岸(上)

     中年道人沒有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站在一旁,彷彿余簾的看重、君陌的沉默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便在這時,雨水變得小了些,街上再次傳來蹄聲與車輪碾壓道石的聲音,鎮那頭的烤紅薯鋪關了,白髮蒼蒼的老人家和中年男人父子倆坐著牛車冒微雨而行,在肉舖前稍作停留,兒子捧了兩個熱糊糊的烤紅薯出來。

    余簾和君陌接過烤紅薯,點頭致意,老人家抹掉白髮上的雨珠,輕拍黃牛的粗頸,說道:「今後想再在鎮上吃就難了。」

    他家一直在桃山前的小鎮烤紅薯,烤了整整千年時間,由祖輩傳到當代,從未斷了傳承,除了替書院看著神殿動靜,最重要的原因是夫子喜歡吃他家的烤紅薯,還必須是原來的爐子,在原來的小鎮。

    大戰即將開始,烤紅薯的父子撤離了小鎮,那些隱在雨水裡、小鎮外的神殿騎兵竟是沒有人敢攔阻,沉默地讓開了道路。

    余簾撕開烤紅薯微焦的硬皮,用小指頭挑出些紅色的薯肉遞入嘴裡,抿著細嫩雙唇咀嚼半晌,覺得雖然好吃,但也不像老師說的那般誇張。

    君陌想了想,沒有當場就吃,而是用手帕把烤紅薯仔細包好,放入懷裡,然後望向那名中年道人,目光穿透秋雨,不知落在何處。

    余簾在他身旁提醒道:「那帕子是我的。」

    君陌說道:「那是師兄的。」

    余簾有些惱火,不再理他,拿著烤紅薯,望著檻內的屠夫說道:「道門能否存續,觀主不關心,你更沒道理關心。」

    前一刻說紅薯及手帕,下一刻便談道門與人間,生活與神聖從來都不那麼容易統一和諧,所以她的言行便顯得有些可愛。

    今日小鎮落秋雨。她似乎刻意讓自己在往可愛的路子上走。

    屠夫微微挑眉,說道:「你這後輩如何能懂?」

    余簾看了看四周,發現街邊沒有垃圾桶,隨手將不想吃了的烤紅薯扔到被雨水浸濕的地面上,說道:「不就是兩邊下注?」

    屠夫濃墨般的眉挑的越來越高。

    余簾說道:「酒徒跟著觀主去了,不管是助拳,還是陰惻的窺視。就算他押注在那邊,你來桃山,自然是想跟著被觀主拋棄的道門下注,我很不理解的是,為什麼你們就沒一個願意跟著我書院下注?」

    屠夫嘲諷說道:「因為書院沒有昊天。」

    余簾面無表情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難道道門有?不要忘記兩邊下注,最容易兩頭落空。」

    屠夫沉默片刻,說道:「如果我殺死你們,可以站在河岸上等著結局出現,無論誰勝,對我都沒有任何壞處。」

    余簾說道:「你一定要看到結尾?」

    屠夫說道:「是的。」

    余簾帶著幾分恨其不爭的神色說道:「果然已經腐朽不堪!除了旁觀,除了像條狗一樣地等著。就不敢做些別的有趣的事情!」

    屠夫走到出肉舖門檻,拾起地上那柄刀,看著被秋雨切割成無數細條的灰暗天空,說道:「等你們活的足夠久了,也會像我們一樣小心。」

    君陌一直沒有怎麼說話,此時聽到他的這句慨嘆,開口說道:「那樣小心的活著,活的越久。或者越沒意思。」

    說完這句話,他帶著余簾向鎮外走去,秋雨灑落在師兄妹二人的身上,微顯濕意,街上的雨水被腳步踏出啪啪的響聲。

    站在秋雨裡的鎮口,君陌說道:「我沒有看到。」

    余簾眉間隱有憂色,說道:「按照葉紅魚的回憶。那卷落字卷應該還有殘餘,如果不在那道人手裡,現在是在哪裡?」

    此時中年道人在遠處說道:「二位遠道而來,何不上山為客?」

    余簾轉身。看著他說道:「惡客不用人請,今日免了。」

    中年道人說道:「二位先生總要有所見教。」

    余簾說道:「我是千年來深入西陵、離桃山最近的魔宗宗主,只憑此點,我便很滿意,屠夫如果不動手,我為何要動?」

    君陌比她要直接的多,看著中年道人說道:「見教不敢當,只是傳一句話與神殿諸人,自今日起,桃山只能進不能出。」

    中年道人神情微變。

    便在此時,天空雨雲裡忽然響起一道雷鳴。

    小鎮內外的千餘騎西陵神殿騎兵,還有那些隱藏在山野樹林間的神官及執事們,聽著君陌的這句話,聽著這聲雷,怔然不知如何言語。

    平淡尋常隨意的一句話,卻是霸氣到了極點。

    彷彿是要替君陌的這句話做證明,秋雨深處隱隱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大地微微顫動,水窪裡積著的雨水顫出點點輕波,明明還在遠處,因為來勢太過兇猛,竟給人一種風雷席捲大地,連秋雨都要吹走的感覺。

    北方,徐世親自領軍的大唐鐵騎,於晨時突破西陵神殿的三道防線,抵達距離桃山四十餘里地的橋邊鎮。

    東方,觀海僧率領的數百名爛柯寺僧兵,冒著秋雨沉默地行著軍,至於那幾位弈道大師在內的佛宗強者,應該會到的更快一些。

    西方,滿頭銀髮的程立雪,在雪樹鄉召集天諭神殿舊屬,已然快要接近,他望著桃山上那座自幼生長的天諭神殿,沉默而感慨。

    南方,無數秀劍閃出劍光,陰晦的山谷裡,無數被雨打濕的樹木迎劍而斷,血色肅殺的神輦和梨花白的王輦,在數萬大河軍的拱衛下,緩緩靠近桃山,沿途遇到的西陵神殿執事們,連話都不敢說。

    桃山已然被圍,西陵神殿危在旦夕。君陌說,自此刻起,桃山只能進不能出,不是他太霸氣,而是書院現在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令人感到震驚不解的是,書院方面並沒有馬上開始向桃山發起進攻,或者與小鎮上的屠夫有關係,似乎還因為別的一些什麼原因。

    書院好像在等什麼。同時也有很多人注意到。在這樣重要、甚至可以說是最後的時刻,寧缺居然不在,而隆慶竟也不在。

    ……

    ……

    之前的某日,寧缺在爛柯寺裡結束了自己看石頭破裂的修行感悟過程,看著雨中殿前那數百個桑桑像,臉上流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挑出一個自己最滿意的石像放進懷裡,那是一個桑桑側睡像。她睡在滾燙硬直的炕上,卻依然冷地縮在一起,想要鑽進某人的懷裡,她的腳露在被褥外面,潔白的像是兩朵雪白的蓮花,嫩嫩的令人好生憐惜。

    他在秋雨裡離開瓦山。再次踏上尋找桑桑的旅程,只是這一次他要顯得有信心很多,似乎在冥冥裡有所感知,直接便向著北方走。

    瓦山之前便是宋國,宋國與燕國的交界處有座很不出名的小鎮,他走進小鎮的那天,天空裡忽然飄下雪來。聽聞是今年的初雪。

    小鎮唯一的那家肉舖已經關了,書畫鋪還在,因為喜歡喝酒的酒徒不知去了何處,所以鋪子裡面只有茶香與墨香。

    寧缺走進書畫鋪,把在前個小鎮買的炸雞擱到桌上,望向那個背影有些微微佝僂的老闆說道:「陪我喝兩杯?」

    朝小樹轉過身,看著他搖了搖頭,還是取了兩個酒盅。

    張三和李四聽到聲音。趕到前鋪,發現是他,不由嚇了一跳,下意識裡到處望去,又用最快的速度扛起門板店關上,這才來與他見禮。

    「見過小師叔。」

    寧缺點點頭,示意他們自己拿碗來盛米酒。說道:「屠夫在桃山,酒徒在追師兄,不用理會那些事情。」

    朝小樹說道:「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把這個局佈置好。」

    寧缺說道:「所以再如何謹慎也應該?好吧。我承認我今天來就是想破這個局,我不想你們繼續這個局。」

    朝小樹說道:「你能殺死他?」

    寧缺沉默,以酒徒的無距無量雙重境界,就算大師兄和三師姐聯手,也不見得真能殺死,更何況是他。

    「我要去北方一趟,我總覺得此行有些問題。」他靜靜看著朝小樹說道:「回長安城吧,嫂子孩子還有老爺子都在等你。」

    朝小樹沒有應下,舉起酒盅,說道:「喝了這杯酒。」

    寧缺一飲而盡,表示誠意。

    朝小樹說道:「然後走。」

    ……

    ……

    寧缺被趕出小鎮,只好揣著石像繼續向北行走。

    他無法確知具體的位置,但知道在北方。

    小鎮在宋燕之交,出了小鎮不遠,便進入燕境,在這裡有一條與泗水平行的河流,由北向南流入大澤,再入大河,最終入海。

    寧缺騎著大黑馬,在河東岸的田野丘陵間疾走。

    時值初冬,河水濕意被凝,常見霧氣深重,尤其晨時,極不似人間。

    寧缺覺得在霧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河上的霧,彷彿變成了一面鏡子。

    直到朝陽漸高,霧氣漸散,他才發現,霧裡沒有藏著鏡子,河那面並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一個和自己一樣騎著馬的人。

    那人也穿著黑衣,騎著黑馬,和他非常像。

    區別只在於,寧缺穿的是黑色的院服,那人穿的是件黑色的神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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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8 19:33:20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4-8 19:37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八章 河的兩岸(下)

     這條河有很多名字,在繞過唐境的二十里地裡,被稱為渭水,在燕國被稱作易水,又名拒馬河,在宋國被稱為通天河,因為有條支流直接流進了風暴海裡,而宋國始終堅持認為那才是主河道,完全無視這條河流到大澤還有七百餘里地。

    沒有人叫它大河,因為人間南方已經有條大河,但這條河其實很大,水量頗豐,波浪很寬,風吹稻花香兩岸,養育了無數人類。

    尤其是在燕境前後這段,河面極寬,隔著數百丈的距離,視力再如何強大,也很難看清楚對岸人的容顏,自然也沒辦法認出對方是誰。

    但寧缺往河對岸看了一眼,便認出了那個人是隆慶,那是一種很難用言語形容的感覺,就像是大河入海一般自然,或者說理所當然。

    世界如此大,易水如此寒,戰事頻仍,烽火連天,該逃難的人早已逃走,行走在荒野間,罕見人跡,卻有人出現在河對岸。

    那個人理所當然是、只能是隆慶。

    大黑馬停下,寧缺望向對岸,便在此時,隆慶也停下座騎,向他望了過來,兩個人的眼光在滔滔河面上相遇,沒有那般文藝地敘說:原來你也在這裡,而只是簡單地告訴對方,我看到你了,那麼你便不能離開了。

    沉默對視片刻後,寧缺輕扯韁繩,繼續向北疾行,隆慶在對岸也同樣北行,他座騎明顯也非凡物,竟能跟上大黑馬的速度。

    冬日臨正空,寧缺有些腹餓,在一道河灣處停下,取出乾糧,就著河水開始吃飯,隆慶也停下,取下酒囊飲了數口以解渴。

    暮色籠四野,寧缺停下。拾了些樹枝生起篝火,任由大黑馬去四處遊蕩休息,自己坐在火邊烤野麥子,烤至微微焦香,然後扔進唇裡開始咀嚼。沒有過多長時間,對岸也燃起了篝火,在初至的夜色裡顯得格外醒目。

    晨光照大地。寧缺醒來,走到岸邊掬起一捧寒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臉,抬頭望去,只見隆慶正在用皮囊汲水,對方看也未向這邊看一眼。

    寧缺繼續向北趕路。隆慶在對岸繼續隨行。

    兩個人沒有說話,保持著絕對的沉默,沒有目光威脅,甚至連敵意都沒有流露出一絲,自然更沒有破空飛去的劍與箭,桃花與神符。

    來到燕境深處,河水轉向西方進入一片並不高的山峽地域。河面比昨日變得窄了很多,對岸的人也看的更清楚了些。

    寧缺和隆慶依然沉默地前行,就像是河的兩岸。

    無論左岸還是右岸,其實河流的岸沿看上去總是相似的,會有水草,會有沙礫,人煙多處會有石階,有捶洗衣服的青石。會有船上人家扔到河裡的廢棄物,會有漂在水面的爛菜葉子,也會有彎彎曲曲的線條。

    和河岸最相似的只能是河岸,但河的兩岸卻永遠平行蔓延,除非倒溯到源頭或是直到進入大澤或滄海,才會有相遇的機會。

    和你最相似的往往是敵人,你和他競爭廝殺了很多年。看似很瞭解對方,但其實你們不曾真正地接觸過對方,你們只是看著彼此。

    越往上游風越蕭瑟,易水越寒。河面越來越窄,寧缺已經能夠很清楚地看到隆慶的眉眼,看到那道已經淡了很多的傷疤,想來隆慶也能看清楚他臉頰上那幾個非常不起眼的雀斑以及他肩頭鐵刀刀柄上纏著的草繩。

    入燕北山脈兩日後,直至山窮,便到了水盡處,那裡有無盡濃霧,便如白雲自地面生起,彷彿仙境一般美妙,也遮去了彼此的身影。

    有憤怒的水聲,從雲霧裡傳出,撞到山崖裡,碎成無數聲音的碎末,可以想像看不到的河流,在山谷裡變得多麼陡峭。

    寧缺翻身下馬,看著霧裡的對岸,不知道隆慶在不在那裡。

    便在這時,霧裡響起隆慶的聲音。

    「你寫的是什麼字?」

    ……

    ……

    寧缺與隆慶被很多人認為是一生之敵。事實上,他們的命運這些年也一直糾纏在一起,二人相見次數極少,但每次相見都會走到生死關頭,每次勝負都會影響他們、甚至是更寬廣範圍的命運以及將來。

    在易水畔相遇,在兩岸沉默前行,沒有隻言片語,只有篝火對照,直至走入山窮水盡雲生處,看不到彼此,才開始談話,只是寧缺怎麼也沒有想到,隆慶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樣的內容,這讓他眼瞳微縮。

    寧缺在渭城外的草原上用蠻人的血水寫的是什麼字?他去爛柯寺在秋雨裡看石頭破成三半,可曾落筆?如果有落筆,那麼寫的是什麼?是那卷交到陳皮皮手裡的新教最終卷教義?還是什麼?

    「所有人都在西陵,你為何來了這裡?」

    寧缺沒有回答隆慶的問題,雖然隆慶第一句話便點破他的心思,讓他感覺那句俗話確實有些道理——最瞭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敵人。

    雲霧裡再次傳來隆慶的聲音:「因為你在這裡。」

    寧缺神情不變,解下肩頭的鐵弓,似要在這裡歇足片刻。

    隆慶表述的意思很清楚,對於道門或者說人間來說,西陵神殿那場最後的決戰固然重要,但在他看來沒有寧缺的行蹤更重要。

    「很多人都在猜測,我什麼時候才會去成京城殺你,但其實我沒有這種想法,除了不喜歡被人看熱鬧,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把握殺死你……」

    「我知道你不會去成京城找我,所以我一直在邊境處等著你。」

    「世間無數蠢貨,總以為你我之間必有一戰,難道你現在也變得如此愚蠢,非要按照故事裡的那些套路行事?」

    「我說過,我沒有殺死你的把握,而且……我殺了阿打,又殺了橫木,依著順序這般殺下去,很是無趣單調,不符合書院的審美。」

    寧缺神情平靜地看著攤在膝上的鐵弓。不知何時,箭匣裡的一枝黝黑的鐵箭,已經被他握在手中,整個取箭的動作,竟沒有發任何聲音。

    他說的是真話。

    現在隆慶確實很強大——一個連大師兄都看不透的人,如何不強大?更關鍵的證明在於——觀主把殺死葉蘇助他成聖這個最重要的使命交給了隆慶——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好殺的,那麼他為何要冒險去殺?

    可是。寧缺清楚自己也很強大,按照那句俗語的意思,隆慶應該更清楚自己的強大以及不好殺,他不想與隆慶戰,隆慶為何要來攔自己?

    「你滿世界殺人,其實是在找人。別人不懂,我懂……你殺橫木和阿打,只是想找到她,你總以為,既然他們自己說,整個人間也在傳頌,他們是她留在人間的禮物或是子息。那麼你殺死他們,總能獲得一些信息。」

    雲霧深處,隆慶的聲音安靜了片刻,再次響起。

    「我不同,我不是昊天留給人間的禮物,從當年那一刻開始,我更沒有資格成為她的兒子,當然。現在我對這種名號也沒有太大興趣,我什麼都不是,我背棄過她,我只信仰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你就算殺死我也沒有意義,何必冒險?」

    寧缺的手指輕輕撫著堅硬如石、穩定如山的弓弦。說道:「是的。」

    隆慶說道:「你不會來殺我,但我要來找你……因為我感覺到,你離找到她越來越近,我和老師的想法不一樣。我以為你最有可能找到她,我不能讓你繼續,我也不管你最終要寫什麼,我不能讓你再寫。」

    寧缺抬起頭來,望向雲霧深處,說道:「你很看得起我。」

    隆慶的聲音傳來:「看不起你的人,都死了。」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我以前很看不起你,在你要當她婢女的時候。」

    隆慶說道:「是的,回望當時,想想她的身份,我何其愚蠢狂妄白癡。」

    寧缺說道:「你先用了白癡二字,很強,讓我無話可說。」

    隆慶說道:「多謝。」

    寧缺繼續說道:「後來,在雪崖上我射了你一箭,結果你卻活了下來,不要臉地活了下來,你開始讓我警惕,因為我也是這樣活下來的人……事實上紅蓮寺那場秋雨,你只差一點就真的殺死了我。」

    隆慶的聲音顯得有些遺憾:「但終究還是沒能殺死你。」

    寧缺說道:「現在想來,一切都是天意。」

    隆慶表示認同:「當年昊天一直在你身邊,天意自然歸你。」

    寧缺說道:「如果我是你,也會不服。」

    隆慶說道:「沒什麼不服。」

    寧缺說道:「不然,你為何現在會在這裡?」

    他先前問過這個問題,隆慶也已經回答過。為了不讓他找到桑桑,為了不讓他寫出那個字,為了道門或者人間,為了很多光輝的、偉大的、正義的……

    但他再次問了一遍。

    隆慶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給出了一個新的答案。

    「是的,這是場不必要發生的戰鬥。昊天、道門、人間……以及你寫的那個字都是藉口,我只是想看看現在能不能殺死你,因為我……不服。」

    雲霧裡,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扯去外衣全身在河邊玩泥巴的頑童,終於獲得了自由與快樂,真實到令人感慨。

    靜寂一片,唯有水聲滔滔。

    寧缺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雲霧裡的聲音起處,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隆慶也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世界很大,他們見面不多,卻次次銘心刻骨,酒宴之上要侍女,二層樓登山比高低,雪崖上破境一箭,連續三次,都是寧缺獲勝。

    因為那道鐵箭的緣故,隆慶生死不知成了廢人,捨了未婚妻,投入黑暗成了魔,學了灰眸功法叛出道門,以為神功大成,在紅蓮寺前伏擊寧缺,哪裡想到寧缺學會了饕餮大法,就算像兩條野狗一般撕咬,最終勝利的還是寧缺。

    其後還有很多故事,慷慨的、辛酸的、風光的、沉重的,兩個人按照各自不同的命運,在兩岸分別行走,艱難地活了下來,繼續散發光彩。

    真至在這山窮水盡處相遇,坐而論道。

    論的是不是生死之道,只是兩個字。

    不服。

    既然世間有寧缺,為何還要有我?

    隆慶,不服。

    這個故事已經太久太長,是時候了斷了。

    理由,或者沒有理由,都無所謂。

    寧缺靜靜看著雲霧深處,感受著那道意志,很是感慨。

    那道意志,他曾在很多地方感受到過。

    比如大明湖底,比如書院後山的崖洞。

    他沒有想到,隆慶不甘的意願竟是如此強烈。

    他很尊敬對方。

    他舉起鐵弓,瞄準通過對話確認的位置,毫不猶豫滿弦。

    嗡的一聲,鐵箭離弦而去,瞬間消失無蹤。

    他的神情還是先前那般平靜,平靜的冷血無比。

    說了些話,追憶了些過往,生出些尊敬與感慨,但是,我還是要殺你。

    既然已經不服了這麼長時間,那麼,就請繼續不服下去,直至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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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9 19:08:1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九十九章 盛宴(上)

     雲深霧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正是交心談話、回顧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時刻,不說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應該惺惺相惜,有些帶著文藝氣息吁噓一陣,然後才會正衣冠,以劍相向,以平等的姿態完成一生的廝殺。

    誰能想到寧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強的鐵箭,在這樣美妙的時刻,用的是最無恥的偷襲手段,如果有觀眾,想必會因為他的無恥而驚嘆。

    嗡的一聲輕響,來自鐵弓穩定如山的弦,鐵箭破空而去,轉瞬消失不見,隱在雲霧裡的河流嘩嘩作響,雲間出現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對岸,空無一人,沒有任何聲音響起,那道鐵箭直接掠過對岸的淺丘,飛到了遙遠至極的地方,或者落進了風暴海裡。

    寧缺冷靜甚至可以說冷血的偷襲,沒有任何收穫,因為他今天的敵人是最瞭解他的人,知道他的無恥與冷酷,必然不會給他這種機會。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處。隆慶一直在那裡說話,寧缺一直盯著聲音起處,他如何確定寧缺什麼時候發箭,從而提前避開?

    箭洞漸漸消失,被挾持著的天地元氣向四面散流,捲來無數絮般的微風,萬絮微風合在一處亦成狂流,呼嘯聲裡,雲霧漸散。

    看著漸漸清晰的對岸,寧缺的神情變得很凝重。

    河對岸出現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間藏著的幽靈。這些人身上流露出強大的氣息,眼眸灰暗冷幽,數百道目光冷冷地看著他,畫面極其詭異而恐怖。

    這些跟隨隆慶的修行強者們,此時很像飢餓了很多年的狼群。

    寧缺看到了隆慶。

    那個前一刻還靜靜說著不服、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會謀求與寧缺公平對等一戰的人,此時正站在數百名修行強者的最後方,很是謹慎、極度危險,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氣息,給人一種難以言明的複雜的的感覺。

    鐵箭落空,卻像是一道信號。戰鬥就此開始。

    數百名修行強者。在震天的殺聲裡,衝進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剛剛沒膝。一時間。水花亂濺。聲勢極為駭人。

    寧缺沒有抽出鐵刀,而是握著鐵弓一端,沉默地等待著。

    最快來臨的自然是飛劍。數柄閃爍著異彩的道劍,破開微寒的空氣和殘餘的霧絲,嗤嗤聲響裡,刺向他的身體。

    寧缺沒有看這些道劍,只是盯著人群後方,漸要向山林深處退去的隆慶,當那數柄道劍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數抹亮痕時,他也沒有眨一下眼。

    數柄道劍幾乎不分先後刺中他的身體。

    喀喀數聲很怪異的聲響在岸邊響起。

    那聲音很大,甚至在某個瞬間裡,掩蓋了憤怒湍急的河水聲,那聲音就像是有個孩子拿著一把鈍刀試圖將薰了整整十年的臘豬蹄斫開,卻只能徒勞地看著刀鋒在堅韌的表面滑過,留不下任何痕跡。

    鋒利的道劍,根本無法刺破他的皮膚。

    瞬間接觸,寧缺用昊天神輝燒灼斷了這數柄道劍與劍師之間的聯繫。伴著那些怪異的聲響,道劍變彎,然後像廢鐵一樣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見,霧散後的山谷那頭,竟是一道懸崖,崖下是一片碧藍的腰子海,看著極為眼熟,彷彿他曾經去過那裡——是的,他曾經去過那裡,那裡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們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從桑桑離開人間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她以及人間其餘的那些姑娘們,但今天雲消霧散現碧湖之後的這瞬間,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或者是因為他沒有把握戰勝隆慶,哪怕離開河岸?雖說青山處處皆可葬骨,但若死在這裡,也算不錯,所以可以稍稍回顧一下。

    那些踏河來攻的修行強者,都是道門真正的高手,跟隨著隆慶在東荒燕國廝殺多年,戰意心志皆不尋常,此時見著寧缺的身體堅若鋼鐵,竟能完全無視道劍的切割,也未讓他們生出任何恐懼,也沒能讓他們的腳步放緩片刻。

    憤怒的河水被腳步踏碎,數百名道門強者來從彼岸來到此岸,他們召回在空中瀟灑飛舞的道劍,緊握在手裡,刺向寧缺的身體。

    這便是軻浩然、柳白教給世間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劍與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聯繫才真正緊密。自己要離敵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無視所有防禦。

    一名穿著皮甲的中年男子,握著劍,神情漠然躍至寧缺身前的半空中,毫無花俏地一劍當頭劈下,劍速太快,竟是連撕裂的空氣都來不及發出聲音。

    這劍有些意思,很強大。

    寧缺再如何強大,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這樣的劍。

    他看著那名中年男子覺得有些眼熟,想起來,這是當年葉紅魚逐出裁決神殿的一名騎兵統領,也正是後來令人間畏懼的所謂墮落統領之一。

    寧缺直接舉起鐵弓,左手握緊弓臂,右手行雲流水般落在弦上,隨意一拉,便是嗡的一聲輕響,弓弦輕振回位。

    那名騎兵統領不解,因為鐵弓上沒有箭,如何殺人?

    下一刻,騎兵統領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灰暗的眼眸裡閃過一抹亮光,暴喝聲裡,回劍護在了身前,因為他感受到了殺意。

    鐵弓的弦上沒有箭,但有殺意。

    寧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厲的殺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聲輕響,那名騎兵統領手裡的劍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蝕痕,啪的一聲從中斷裂,緊接著,他的手腕上也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彷彿熟透的果實脫離枝頭,騎兵統領的手落到了地上。

    寧缺舉起鐵弓,將一名自側方偷襲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頓地再次拉開弓弦,對著剛剛落地的那面騎兵統領松弦。

    嗡的一聲輕響,有人在彈琴。

    那名騎兵統領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線。

    那道血線從左肩處一直畫到肋下,深刻至極。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體從下半截身體上滑落,就像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兩岸,在這一瞬間,安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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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0 19:39: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章 盛宴(中)

    誰說沒有箭就射不死人?

    很多人都會這樣說。

    當那聲弦響起於雲霧散去的河灘之前,世間沒有人見過空弦殺人,因為當年寧缺在紅蓮寺前的秋雨裡,將那位紫姓統領用弦上的殺意切割成數十塊肉時,隆慶和他的那些下屬正在向山下逃亡,沒有看到那幕畫面。

    在秋雨裡寧缺知天命,從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殺人的本事,只不過在其後的數年時間裡,他一直沒有用過,將這本事壓在箭匣的最深處,直到今日面對那些潮湧而至的修行強者,才讓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數百名修行強者不畏生死地撲將過來。

    寧缺沉默地拉動弓弦。

    嗡的一聲輕響!一道沉重的鐵刀被切成兩半,執刀的強者被切斷了右臂,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無法保持平衡,摔進了河水裡。

    一名穿著道袍的中年人厲嘯聲聲,手裡的青劍化作一道游龍,帶著身下的河水,挾著雄渾的天地氣息,轟向他的面門。

    他舉起鐵弓,對著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龍拉動弓弦。

    又是嗡的一聲輕響!

    水龍從中斷絕,中年人的道袍間出現一道裂縫,裂縫迅速擴張,鮮血噴射而出,瞬間染紅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裡,再也無法站起。

    一名穿著皮袍的東帳強者,拉動弓弦,隔著河水瞄準對岸。

    寧缺看也未看,挽弓就射。那道殺意掠過激盪而起的水花,帶著濕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狀,以難以想像的速度,來到對方身前。

    啪的一聲脆響,那名東帳蠻人強者手裡的勁弓從中斷裂,弓弦分作兩截向空中拋散,散開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麗,斷裂的弓身狠狠地擊打在他的臉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鮮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過這名東帳強者沒有發出悲鳴或者痛嚎,因為寧缺弦上附著的殺意切斷他的硬弓之後,沒有就此消散,而是繼續前行,直接切斷了他的脖頸,他的頭顱摔落河水裡,就像是塊石頭。

    只需要彎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虛射,卻有真實的殺意。

    這就是寧缺以鐵弓殺人的手段。

    他的動作很穩定,右手化作道道殘影,無論是道劍還是羽箭,都不可能比離弦的殺意更快。更何況那道殺意無形無質,如何防範?

    湍急的河水瞬間被鮮血染紅,只是個照面,便有數名強者倒斃,在他閃電般的控弦動作之前。根本沒有一合之敵。

    寧缺看著遠處漸要隱入山林的隆慶的身影,舉步向河水裡走去。此時那數百名修行強者也已經盡數來到他的身邊,血戰繼續。

    無數道劍符刀羽箭縱橫飛舞,把河面上的空氣切割成湍急的氣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裡面蘊藏著無數危險。

    即便以寧缺身體的強悍程度,在這樣高密度高強度的攻擊之下,依然受了些傷,黑色的院服已然殘破,肋下隱隱能夠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靜,沉默著向對岸走去,左手執弓,右手控弦,不時舉臂瞄準,右手拉動弓弦,整個動作穩定到一種完美的程度。

    他沒有受到任何攻擊的干擾——那些攻擊想殺死他,但無法瞬間殺死他,於是那些想要攻擊他的人,都會被他的鐵弓殺死。

    一聲悅耳的弓鳴,便有一名修行強者的身上出現一道血線。無論那人穿著怎樣堅固的盔甲還是修行武道後擁有強大的身軀,都無法阻止那道血線深入骨肉最深處,直至被切割成兩半,或者斷肢或者死亡。

    沒有人能阻止寧缺前行的腳步,哪怕再捨生忘死的攻擊也不能,數百名修行強者組成的戰團,甚至被他一個人帶動著向後退去!

    數百人,被一把鐵弓帶著後退!

    弦聲不停響起,嗡嗡而鳴,如亂拂琴,很像當年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前的廣場上響起的那些聲音,只不過當日大師兄斷了數百道弓弦,為的是不讓寧缺被殺,今日寧缺不停挽弦弄弦,為的是儘可能快的殺人。

    且行且走且射,不停有鮮血迸濺,有人倒在河水裡。

    寧缺走到了河中間,他站在一塊微微突起的礁石上,臨風望向對岸的山林,河風吹拂著他的髮,他是那樣的沉默而強大。

    還活著的二百餘名修行強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裡,或站在岸畔,看著他,神情有些複雜,暫時停止了攻擊。

    蚍蜉撼樹談何易,我於人間全無敵——這句話是用來形容柳白的,寧缺還沒有達到那種境界,但鐵弓在手,世間近戰又有誰能是他的對手?

    寧缺看著那片山林,說道:“你既然不服,便應該站出來,與我堂堂正正戰上一場,何必讓這些人送死?”

    ……

    ……

    隆慶不在河畔,在山崖後方的那片密林裡。

    他看著河上發生的幕幕血腥畫面,沉默不語,神情寧靜。

    寧缺很強大——雖然寧缺單憑一把鐵弓,以弦意殺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此人的強大本來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動容。

    此時隆慶聽到了寧缺的那句話,他沒有因為被羞辱嘲笑而動怒,反而唇角微揚,無聲地笑了起來,因為他知道寧缺是在說笑話。

    他和寧缺之前,永遠都不會有惺惺相惜,因為他們都不是英雄,也不會像君陌和葉蘇之間那樣正冠而戰,因為他們不是君子。

    寧缺出手便是最強大的元十三箭偷襲,哪有資格說他以眾敵寡?

    隆慶知道他的無恥,為了戰勝他,自己必須同樣甚至更加無恥——為了勝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出賣靈魂都無所謂,還在乎別的什麼?

    道門已然風雨飄搖,他不回桃山。唐國東北邊軍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長稍微應對失當,成京便會被屠,他不回故都。

    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寧缺。

    為什麼?因為不服。

    怎樣能夠服?當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戰勝對方,而是殺死對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寧缺兩個人,誰先死,誰就必須服。

    隆慶懂這個道理,寧缺也懂這個道理。

    所以寧缺那句話只是笑話,所以他笑了起來。

    隆慶笑了,還因為他知道自己快要勝了。

    寧缺在渭城耗盡了符紙,在清河郡耗盡了浩然氣,他還能寫符,卻沒有現成的符紙,如果想寫神符,要耗念力,他還能施出昊天神輝,但他腹內已然沒有多年蓄養的浩然氣,想要收納天地元氣於體內,需要耗損極大念力。

    世人皆知寧缺和葉紅魚一樣,都是兼修數宗,道法無數的絕世天才,在夏侯之後,很難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現在的境界實力,更不可能。

    但他萬里奔波殺人,即便在爛柯寺裡靜修回復了一段時間,也不可能還像剛離開長安城時那樣強大,有些手段他短時間內無法重新獲得。

    隆慶要做的事情,便是逼著他耗損念力。

    他誘使寧缺射出那道鐵箭,他讓數百名最後的、最忠心的、最強大的部屬不畏生死地攻擊,前仆後繼地送死,就是為了消耗寧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礎,是戰鬥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從來沒有人想過憑藉消耗念力來戰勝寧缺,因為他的念力極其雄渾,同樣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慶卻敢這樣想,所以他這樣想了。

    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個事實。

    沒有誰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強!

    寧缺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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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2 19:23: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再中)

    隆慶的信心在於他從來不是一個人戰鬥,他的身體裡有很多人,此時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門和東帳王庭的修行強者,不是普通的騎兵,寧缺即便是真正的萬人敵,也不可能完全無視這些強者的攻擊。

    寧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詭異——那些修行者面對自己的鐵弓,竟是沒有任何人選擇退卻暫避,而是捨生畏死、前仆後繼地攻擊。

    被他斬斷手臂的的修行者,換了隻手握著兵器再次殺了過來;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著繼續跟著同伴繼續攻擊;那些人臉色蒼白,每次跳躍便會濺出很多鮮血,隨時都會死去卻毫不在意,畫面異常恐怖。

    恐怖的畫面意味著恐怖的戰鬥意志。寧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將靠近自己的敵人一一射殺在湍急的河水裡,神情不變,內心卻起微瀾:如此強大甚至不似人類的意志,怎麼會出現在這些人的身上?

    忽然間,他注意到這些修行強者的眼睛都有些問題,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蠻人常見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裡的鉛雲。

    兩百餘名修行強者向著河水裡衝來,圍攏然後攻擊,無論受了多重的傷,他們的情緒都是那樣的冷靜,甚至顯得有些麻木,他們灰暗的眼眸裡看不到任何畏懼,只能看到噬人的殺戮慾望,甚至近乎於自毀的氣息。

    看著這數百雙灰暗的眼睛,寧缺覺得自己被數百隻飢餓的野狼所圍困,週遭的空氣變得有些寒冷,生出強烈的警惕,雙手的動作漸漸變緩。

    ——放緩動作並不是要減緩攻擊,而是要求每次攻擊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將對方腰斬或斷頸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麼也務求要切斷對方一隻腳,讓對方行動困難,減緩對方狼群般的攻擊密度。

    如此謹慎,是因為內心深處浮現的危機感。此時的河面上到處都是道劍與羽箭,天地氣息被數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亂不堪,他的攻擊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價,哪怕是一縷念力、一根寒毛的代價。

    再微小的代價累積多了,也會影響到最後戰局的勝負,比如蟻穴於千里長堤,比如鐵勺於堅固的囚房,寧缺必須謹慎小意,更何況這些飢餓狼群般的修行強者們灰暗的眼眸讓他聯想到隆慶修行的那種恐怖功法,他不會忘記,隆慶直到現在還沒有出手,隱在山林裡的對方肯定是在等待機會。

    河水依然湍急,雲霧散去無蹤,天空裡沒有烈陽,只有清淡的光線,照亮山崖怒河裡的廝殺以及不遠處崖下碧藍的腰子海。

    寧缺繼續向對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鐵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緩慢了很多,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慶確實是在尋找機會,而且他確定機會一定會出現——他和寧缺彼此之間太過瞭解,陰謀詭計那些手段沒有太多意義,境界修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與陽光之下,所謂的局只能是明局,那麼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數百名修行強者不畏生死的連續攻擊之下,寧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渾,也必然會逐漸消耗,他再如何謹慎,也終究會露出漏洞。

    林葉灑落的斑駁樹影在隆慶的臉上,彷彿增添了無數道傷疤,他安靜而專注地看著河間的戰鬥畫面,看著寧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來。

    寧缺控弦的動作依然那般穩定,腳步也是那樣穩定,但……太穩定。

    他舉手揮弦,投足入水間,節奏精確地難以想像,然而正是這種絕對精確的節奏,反而生出一種略顯生硬的感覺。

    最開始戰鬥的時候,寧缺曾經表現出來的那種自如感覺,不知不覺間已經被鮮血和殘肢磨勵的不知去了何處,他只能憑藉精確來控制整個戰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著他已經快要控制不住。

    這就是隆慶一直等待的機會。

    山林裡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陰風,十餘隻飛鳥驚的呀呀亂叫四散飛去,卻未能越過林梢,便被那道陰風凍僵了身體,摔了下來。

    地面出現一層淺淺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凍住了最先上岸的幾朵浪花,然後生出千層雪。

    隆慶的身影像幽靈一般,出現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現在寧缺的身前,他的身後是兩道彷彿車轍般的印跡,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間河畔的冰雪異像,是因為他在這瞬間,毫不猶豫釋放出所有的寂滅氣息,暴發出難以想像的速度,直接撲殺到寧缺的身前。

    其時,寧缺剛剛拉動鐵弓弓弦,將一名強悍的東荒武者射成兩半,他的右腳剛剛上抬,將要踏上前面那顆有些濕漉的礁石。

    他舉手然後投足,其間自有節奏,不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劍意刀風所破,只要保持這種節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慶有力量打破他的節奏,而且正是在他節奏最關鍵的那個點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帶著難以形容的寂滅意味,居高臨下,轟向寧缺的面門!

    寧缺的左手握著弓柄,右手剛剛離開弓弦,正在攬雀尾的後續動作裡。

    電光火石間,寧缺收回右手,握住鐵弓下端,左手握著鐵弓中段,雙手向前一頂,擋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彷彿早就料到隆慶會在此刻出現。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慶知道,一氣呵成,並不是水到渠成,他的節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損,攬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終究還是欠了一分。

    隆慶站在礁石上,面無表情看著他,雙腳穩定如生根。

    寧缺端在河水裡,右腳還沒有落到礁石上,搖擺難定。

    黝黑的鐵弓,抵著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這一瞬間安靜了片刻。

    然後,轟的一聲巨響!

    隆慶腳下那塊黑色礁石碎成無數碎末。

    恐怖的氣浪向四面八方撲湧而去。

    河面上出現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來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開的痕跡。

    那是寧缺被震飛時,雙腳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跡。

    他像塊石頭倒掠過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間!

    煙塵瀰漫,大地震動。

    河水重新開始流動,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慶站在河水裡,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塵與河水,渾身濕漉,頭髮散亂披著,臉色蒼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著極為狼狽。

    然而他的眼睛卻是那樣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為他看著河對岸的山崖,煙塵已斂,那裡出現一道黑黑的洞口。

    沒有人知道,寧缺究竟被砸進山崖裡有多深。

    隆慶知道寧缺沒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這次硬碰硬、沒有任何花俏、沒有任何技巧可言、純粹較量念力和境界的對衝裡,獲得了勝利。

    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絲微笑。

    片刻後,山崖裡傳來寧缺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但還算穩定。

    「用這麼多忠心的下屬耗我的念力,然後再來偷襲……未免太過無恥了些,我看你現在微笑的模樣,似乎還很得意?」

    寧缺走出山崖,看著河裡的隆慶說道。

    他的前襟上滿是血水,不是被鐵弓震出來的,而是咳出來的。

    隆慶看著他微笑不語。

    那些餓狼般的修行強者,不待命令,越過他的身畔,向著對岸的寧缺殺去。

    河畔再次殺聲震天,天地氣息被劍與刀與箭切割成無數碎片。

    隆慶根本不會給寧缺任何冥想恢復念力的時間或者說機會。

    鐵弓的聲響再次壓倒滔滔水聲,開始收割生命。

    一切彷彿都和先前一樣。

    但其實一切都已經不一樣。

    寧缺的動作依然穩定,卻更顯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靜,眼眸深處卻有誰都看不明白的情緒。

    那些修行強者明顯被隆慶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說被賦予了某種限制,眼睛變成灰色後,實力雖然沒有得到什麼增長,但意志卻變得極其可怕,真正把死纏爛打發揮到極致,如果沒有被殺死或者打爛,便會給寧缺造成麻煩。

    在很多人想來,只要境界實力夠高,便可以殺死世間所有敵人,卻沒有想過,只要是人那麼總會累的,而念力總會有枯竭的那一刻。

    寧缺的念力逐漸消耗,還未枯竭,但已有徵兆。

    便在徵兆出現的那瞬間,死寂的氣息再次出現在怒河兩岸,水裡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魚都被凍僵,隆慶再次來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開,撲面而至。

    寧缺沒有聞到淡淡的花香,也不會欣賞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著黑色桃花後的隆慶,正在攬雀尾的右手,沒有強行收回去握鐵弓,而是順勢後揚,於寒風凜冽裡,握刀鐵刀刀柄!

    嗆啷一聲!

    鋒利的鐵刀出鞘,岸畔的寒風為之一頓,然後撕裂!

    他看也未看那朵轟向自己面門的黑色桃花,只是盯著花後的隆慶。

    鐵刀凜冽,越過黑色桃花,斬向隆慶的面門!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勢發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殺死隆慶所有的下屬,隆慶掌握先手後,自己也很難活下去。

    怎麼看都很難活。

    那麼,只好一起死。

    他看著隆慶。

    發出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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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2 19:38: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下)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侶,有時候也會用來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敵,只不過那種時候一般會改個說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實上當殺紅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階段,往往最後都會一起去死。

    寧缺沒有理會轟向自己面門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慶的面門,發出一起去死的邀請,卻不是真的想和對方一起去死,而是堅信隆慶不肯隨自己一起去死,那麼必然要避,那麼他便可以扭轉整個戰局。

    對此他很有信心,因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間掙扎,比誰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會死的道理,而隆慶出身高貴,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巔峰,哪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便放棄所有?

    就算隆慶當年自深淵裡爬起的過程裡明白了很多道理,對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認識,他也應該清楚,論起身體的強度,這個世界上沒幾個人能比寧缺更強,這種蠻橫的互殺,他不可能佔任何便宜,那麼他也應該退。

    不管怎麼想,隆慶都應該退,應該選擇避開自己的鐵刀。

    寧缺這樣認為。

    於是當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堅定而肯定地破風而起,挾雜著彷彿無窮無盡的天地氣息轟到自己的胸間時,他很是不解。

    劇烈的痛楚從胸口傳來,向四周散開,彷彿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讓他的肋骨斷裂,鮮血不停地湧出,他眼前的世界變成血紅的​​一片。

    在最後還能避免同歸於盡的那個時刻,掌握著主動權的隆慶沒有選擇避讓,而是沉默地繼續攻擊,只是不知為何黑桃落在了寧缺的胸間。

    轟的一聲巨響,寧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無數碎片鮮血狂暴地濺射,他的雙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時寧缺的鐵刀也落了下來。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慶的額頭上!

    極其恐怖的一聲悶響!

    他沒有戴銀面具,但他的臉上彷彿戴著件無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擋著刀鋒的切割,極其淒厲的聲音,驟然響起!

    隆慶的面容瞬間蒼白,眉眼扭曲,顯得極其痛苦。

    一聲厲嘯從他薄薄的雙唇間迸出來!

    無窮的天地氣息被他召至,通過黑色桃花向著寧缺的胸腹間轟去!

    寧缺已經變成血人,被染紅的眼睛卻還是那樣的冷靜。

    他承受著尋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將全身的力量,都壓在了鐵刀上!

    鋒利的刀鋒,向著隆慶的面門再進一分一道鮮血流了下來!

    隆慶的嘯聲變得更加淒厲,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種哀鳴。

    他的眼睛變得灰暗無比,他的眉毛隨風而飄,他的容顏在狂噴的氣息間,竟似乎在發生著某種變化,要變成另一個人!

    寧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機卻依然沉默,繼續落刀。

    隆慶的嘯聲持續,面容不停幻化,竟彷彿可以隨時變成無數個人!

    隨著他的變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蓋了他的臉,生生地擋住了鐵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鐵刀落下,生死雖然沒有立見,卻都站在了懸崖邊這個過程看似很漫長,實際上很短暫——怒河兩岸的修行者根本來不及前去幫助隆慶二人已分,戰局已分,自然勝負亦分。

    一道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飛去,震起數道百丈高的水簾,水裡滿是青苔的石頭,翻滾著碰撞著,然後碎裂。

    左岸河灘上出現一個極深的坑,寧缺倒在坑底,渾身浴血,不知斷了多少根骨頭。隆慶站在坑外,神情肅穆,滿臉鮮血,宛如魔神。

    「你以為我怕死?」

    隆慶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完這句話,他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絲痛苦之色,彎下腰咳出兩口血,然後厲狠地再次站直身身體,重複問道:「你以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現在體堊內有無數種念力,彼此掙扎衝突,我每天都過的生不如死,你以為……我會怕死!」

    他對著寧缺憤怒地吼道,像是在發洩什麼。

    「可你還是怕死。」

    寧缺扶著坑邊,站起身來,看著他說道,受了如此重的傷,卻依然沒有倒下,已經與境界實力無關,只在於那口氣。

    如隆慶所言,他的浩然氣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場快意的風,但那口氣還在。

    隆慶沒有想到他還能站起,說道:「佩服。」

    此時河畔還有數十名修行強者,沒有死在鐵弓之下,還有戰鬥力,在二人簡短對話的時間裡,都湧了過來,舉起手裡的刀劍攻向寧缺。

    今天這場戰鬥看似是寧缺與隆慶之間的事情,實際上那些境界遠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間發揮了極重要的作用,所謂附骨之蛆,不過如是。

    寧缺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鮮血,手掌下落的過程裡,自胸腹間掠過,蘸滿了更多的鮮血,然後伸到身前的空中,散開五指。

    血水順著他手指的彈動,化​​作無數細微的血滴,向四周飄去。

    河風輕拂,他用血水在風裡寫字。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無比,哪怕塗著的鮮血也無法掩蓋。

    無數凌厲至極、鋒利至極的符意,瞬間籠罩整片河灘。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發出痛苦而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絆馬線攔倒的戰馬,斷腿落臂,紛紛砸落在地上。

    痛嚎聲與河水聲混在一處,格外刺耳。

    隆慶神情不變,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斃在河水裡的道門神官手裡的道劍,應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斬斷悄然襲來的最後一道符意。

    偷襲未能得手,寧缺神情不變靜靜看著他說道:「你看,我還能再戰。」

    隆慶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風裡說道:「請。」

    憤怒的河流忽然變得安靜起來。

    因為河灘上到處都是憤怒的符意與劍光。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寧缺的符寫完了。

    隆慶的身前,散落著百餘柄斷裂的道劍。

    兩個人遙遙相對,渾身是血,臉色蒼白,都很疲憊。

    修行界的戰鬥很少會出現這樣的場面,兩個人的境界實力如此接近,如此瞭解彼此,以至於只能硬拚,直至最後都油盡燈枯。

    真正的油盡燈枯。

    長時間的安靜。

    河水嘩嘩,唱著一首不知什麼意味的歌。

    「還能戰?」

    隆慶問道聲音嘶啞到了極點。

    寧缺沉默不語,低著頭看著腳下的血泊。

    「一直傳說,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渾,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卻是信了,我佈置了這麼長時間,死了這麼多部屬,才把你耗盡。」

    隆慶似笑非笑說道:「不過……終究還是耗盡了不是嗎?」

    寧缺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你的念力呢?還能有嗎?」

    隆慶被他看穿,卻神情不變,說道:「先前那刀你沒能斬死我,你就敗了。」

    寧缺忽然笑了起來。

    這是戰鬥從開始到現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過說明你臉皮更厚一些。」

    隆慶平靜說道:「這也是優點。」

    「問題在於,現在我們都沒有念力,你憑什麼認為還能勝我?要知道當年我不會修行的時候,就已經很擅長殺人。」

    寧缺解下鐵弓,看著他說道:「剛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時,腳踝骨都已經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麼你現在能怎麼躲?」

    說完這句話,他彎弓搭箭,準備射人。

    他此時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還可以射箭。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是書院十三先生的時候,可以彈指殺人,他是渭城邊兵的時候,同樣很擅長殺人,殺人,從來都和念力沒有關係。

    此時他與隆慶之間只隔著數十丈,中間沒有任何阻隔。隆慶腳踝骨盡碎,站在那處已經站了很長時間,他怎麼避開寧缺的這道鐵箭?

    如果說這是隆慶的局,寧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順流而下,按照隆慶的方法,達成自己的目的。

    從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隆慶想要做什麼,他很配合,冒著險,受著傷,不停地配合,讓戰局走到最終這步,雙方都念力枯竭,變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時候,隆慶是燕國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著寧缺手裡的鐵弓,隆慶微微瞇眼,情緒變得異常複雜。

    寧缺神情平靜,準備挽弓。

    他覺得挽這個字,真的很好。

    他與隆慶之間的戰鬥從那場酒宴開始,直到今天已經持續了數年時間,數次較量他都獲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知道這不並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說自己天生就比隆慶強,是對方的剋星,而是因為機緣或者說天意。

    當年隆慶慘敗在他手下之後,世間很多人都開始輕視隆慶,唯獨他沒有,哪怕他表面上顯得特別不在意對方,實際上他特別在意這個人--因為既然已經勝利過,便不想再輸給對方,因為他知道隆慶很強,什麼都強。

    在他這一生所有敵人裡,他最重視的就是隆慶,當年在紅蓮寺發現對方行蹤,他毫不猶豫便是連射七箭,這是誰都沒有過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們之間真正的恩怨從雪崖上那道鐵箭開始,很多年後,他準備用怒河畔的這道鐵箭結束。

    隆慶忽然笑了起來。

    直到此時,寧缺才真正看清楚,隆慶眼中複雜的情緒不是別的,而是戲謔、嘲弄、輕蔑、同情和些許困惑的綜合體。

    一個念力枯竭、無法移動,只能等著被箭射死的人,不會有這樣的情緒,這種情緒向來只屬於勝利者。

    那些情緒,在下一刻消失無蹤。

    因為情緒是有顏色的,而隆慶的眼睛裡沒有任何顏色,沒有黑色,沒有白色,沒有光明,也沒有罪惡,只是灰濛蒙的一片。

    像極了冬天家家戶戶燒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極了被水打濕然後再也無法曬乾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惡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懸在身旁。

    數名道門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灘上,奄奄一息,將要死去。

    忽然間,這幾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動起來。

    隆慶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顯得很是沉醉。

    他睜開眼時,灰眸裡彷彿多了很多靈魂。

    他看著寧缺揮手。

    河灘上無數沙粒破風而去,嗤嗤作響,如萬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擊打聲響起,寧缺身上出現無數血洞!

    鐵箭落在他的腳下。

    他再也無法站立,單膝跪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太過自信。」

    「你真以為你的念力數量世間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後,就不再是。」

    「我化身萬千,念力無數,你如何能是我的對手?」

    隆慶舉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無數張模糊的臉。

    他走到寧缺身前,攤開雙手,指著河灘上到處都有的重傷的修行者或是屍體,說道:「只要我願意,我隨時可以得到念力。」

    「我帶著他們來殺你,一是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時也是為了最後時刻補充自己,他們就是我的食物,本來也能是你的。」

    隆慶看著寧缺說道:「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場盛宴,我不理解為什麼到了最後你還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麼你就只能成為最後的主菜。」

    「為什麼不肯?因​​為人肉不好吃。」

寧缺痛苦地咳了兩口血,他這時候才知道隆慶情緒裡的困惑來自何處,想來隆慶一直等著他用饕餮大法來對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紅蓮寺前那場秋雨裡一樣,卻沒有想到他戰至山窮水盡處,依然沒有用。

     他看著隆慶繼續說道:「我吃過你的肉,同樣不好吃。」

    隆慶早已做好寧缺動用饕餮大法的準備,為此他在河畔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卻沒料到寧缺始終不動,竟只是基於如此簡單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嗎?」

    「很重要。」

    寧缺說道:「老師教過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記得這一條。」

    隆慶不再多言。

    他舉起右手,河灘被寂滅的氣息籠罩,數百名修行者無論生死,都開始輕微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變得愈髮灰暗。

    很短的時間裡,他便重新恢復了強大。

    他從殘破的黑色神袍裡,抽出自己的本命劍。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劍。

    這劍或者說這花,是從他胸間那個洞裡生出來的。

    他今日終於勝了寧缺。

    寧缺馬上便要死。

    這讓他無比喜悅,他心花怒放。

    於是那柄劍上的黑色桃花,怒放著,極為豐美。

  ……

  ……

    在黑色桃花盛開,然後飄落的過程裡,寧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這不是臨死前的時光回溯,因為他不認為自己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書院登山試的時候,在柴門那裡,隆慶看到的應該是君子不爭,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書院不器意究竟是什麼?

    他向陳皮皮請教過,卻發現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概念,每個人的體會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

    不器,便是道?

    還是說不拘泥於規則,就像夫子那樣……真正的無矩?

    寧缺想要修至無矩的大自由境界,還有無限遠的距離。

    但他在這剎那裡,卻隱約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間很多事情,不能計算,就像隆慶一樣,計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會有很多意外發生,比如這場盛宴,他始終不肯舉箸。

    相反,只隨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後果,或者反而會有比較好的結局,所謂的底牌,所謂的應對,想那麼多做什麼?

    寧缺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依然低著頭,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滿是血,握著鐵弓。

    他揮動鐵弓,向前揮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隨意一揮,卻是那樣的瀟灑如意。

    隆慶想要避,卻發現怎樣也避不開。

    寧缺揮動鐵弓,彷彿當初在長安城裡寫下了那一筆。

    原來寫符真的和寫字是一個道理,越無心,越好。

    雞湯帖寫的時候便無主,所以最好,能讓所有人感動。

    他的這一揮無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聲脆響!

    隆慶才被勉強修復的腳踝,再次破裂,身體傾斜倒下。

    寧缺手裡的鐵弓不知何時已經穿過河風,套在了隆慶的頸間!

    隆慶暴喝一聲,反提道劍,用劍柄處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堅韌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灘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塗抹。

    寧缺閃電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後背,拉動鐵弓,想要用弓弦將他勒死。

    隆慶倒提著黑色桃花劍,劍鋒也已經快要觸及自己的胸腹。

    他將識海裡的念力盡數逼出,喚來無數天地氣息,卻無法脫困。

    寧缺的力量,在此時顯得特別可怕。

    留給隆慶的道路,似乎只有兩條:或者被鐵弓絞死,或者被自己的劍刺死。

    嗤的一聲輕響。

    劍鋒破衣而過,刺進了隆慶的身體!

    他卻沒有死,因為的胸腹間,有個洞。

    這柄幽黑的劍,穿洞而過!

    噗的一聲!

    寧缺的胸口被劍鋒刺破,鮮血狂飆。

    隆慶胸口的洞,是寧缺當年用箭射出來的。

    現在他用這個洞,在寧缺的胸口刺出一個深深的血洞。

    或者,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離隆慶的頸,只有一寸。

    黑劍距離寧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選擇權,在隆慶的手裡。如果他不用劍柄抵住鐵弓的弓弦,劍鋒便能繼續深入寧缺的身體,只是那樣,他的頸也會被弓弦割斷。

    選擇權,也在寧缺的手裡。如果他不再繼續試圖用弓弦絞殺隆慶,那麼隆慶的劍,也不會繼續深入自己的身體。

    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灘泥塗裡,只有急促的喘息聲,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們都是像野狗一樣生存下來的人,無論攀至怎樣的巔峰,到最後的時刻,最終還是要像野狗一樣互相廝咬。

    隆慶無法轉頭,喘息著問道:「剛才你鐵弓一揮,用的是什麼手段?為什麼我怎麼都避不開?既然和念力無關,為何你先前不用?」

    寧缺在他的身後,說道:「書院不器意。」

    隆慶帶著一絲殘忍意味問道:「現在怎麼辦?一起去死?」

    寧缺說道:「我不介意。」

    簡短的對話過程裡,二人實際上還在用力。

    弓弦發出吱吱的響聲,劍鋒刺進寧缺身體,緩慢地深入。

    隆慶忽然說道:「你不敢,因為你不想死,你還要找她。」

    寧缺說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說這句話證明你怕死。」

    隆慶像是受到極大的侮辱,憤怒地暴喝道:「我怎麼會怕死!」

    寧缺說道:「最開始你的本命桃花,沒有擊中我的面門,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為你低了頭,你只敢用額頭去迎我的刀,卻不敢用脖子。」

    隆慶喘息說道:「那又如何?」

    「你低頭了,我沒有低頭。」

    寧缺吸了幾口帶著泥腥味的空氣,面無表情說道:「所以你死,我活。」

    話音方落,他暴發出全部的力量,殘餘的最後力量,向後拉動鐵弓!

    隆慶發出一聲憤怒的吼叫!

    弓弦落在他的頸上,帶出一道清楚的血線。

    黑劍的劍鋒,刺入寧缺的胸膛,刺進他的心臟。

    一道難以言喻的絕對痛楚,傳遍寧缺的全身,讓他難以自主地顫抖起來,臉色蒼白如雪,雙唇鐵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來!

    啊! ! ! !

    寧缺痛苦地喊著,雙手不停地後拉!

    嗤啦一聲輕響!

    隆慶的頸斷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灘上。

    寧缺急促地呼吸著,眼瞳有些渙散,握著鐵弓的雙手不停微微顫抖,直到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艱難地鬆手,滾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個極深的血洞,心臟上有嚴重的破損。

    他痛苦地蜷縮作一團,環抱著雙臂,不停地抖著。

    河畔的風,寒冷的沁人心脾,因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裡。

    隆慶就躺在他的身邊,雙眼看著灰暗的天,滿是惘然不解。

    此時,他的眼睛終於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這個漫長的故事比起來,結局竟是如此的簡單,來的如此快。

    正如寧缺所說,如果隆慶不怕死,集合他和寧缺兩個人的力量,他的黑劍絕對可以刺穿寧缺的心臟,只是那樣他也會死。

    這些年,隆慶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後一刻,他還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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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3 22:23: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

    厚雲遮著天空,一片陰晦,遠處崖下的碧藍腰子海,寧靜美麗,沒有人打擾,山崖間那條溪河放肆地奔流著,發出轟鳴的聲音,顯得極為歡快。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缺醒了過來,因為失血而極度蒼白的臉頰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緒,用了段時間才真正地清醒,記起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手捂著受創嚴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來,卻發現很困難。

    如此簡單的動作,便花費了他很長時間,帶給他無數的痛苦。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爛不堪,渾身的鮮血已被寒冷的空氣凝結,像是剛剛逃離地獄的厲鬼。

    戰鬥結束之後,大黑馬便從山林裡奔了出來,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時看他虛弱不堪的模樣,趕緊踱到他身旁,用溫熱而堅實的身軀撐著他。

    寧缺用左手輕輕撫摩它的頸,艱難擠出笑容表示感謝,然後望向四周,只見河灘以及河水裡到處都是屍體,只是水裡的血已經被沖淡,很難看見。

    那數百名像餓狼一樣恐怖的修行強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鐵弓下,還有很多則是死在隆慶的手裡,死者們的臉上都有一抹很詭異的死灰色,顯得特別枯槁,應該是被隆慶吸取乾淨念力後的結果。

    寧缺注意到,幾名神官屍體旁有數十隻倒斃的飛鳥,那些飛鳥的喙裡還殘留著幾絲血肉,看來這些人的身體裡都被植進了某種劇毒。

    隆慶的屍體就在他的腳下,依然瞪著眼睛。看著灰暗的天空,始終不肯瞑目。他沒有替敵人收屍的習慣。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東西,蹲下身開始仔細地搜尋,在那件破爛的黑色神袍裡一無所獲,卻意外地發現,隆慶的傷口裡,隱隱約約能夠看到幾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皺眉,不明白那是什麼。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鐵箭。用箭簇刺進隆慶的屍體,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來,才發現是極細的金線,而且不止一根,到處都是。

    寧缺只知道修行界有個瘋子做過類似的自殘行為——葉紅魚為了對付他的饕餮大法,在身體裡植了很多金線——沒想到隆慶也這樣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體裡植入的劇毒,隆慶身體裡植入的金線。自然是針對他的局,先前那場盛宴,隆慶用灰眸吸取部屬們的念力,如果寧缺用饕餮應對,便會落入他的局中,其後的勝負生死。那便是誰也說不準的事情。

    寧缺看著隆慶死後卻比生前更有光澤的眼睛,沉默不語——今天這場戰鬥,有很多重要的關鍵點,他始終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對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過這件事情。師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詣相差有如天地,但對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獲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夠進行這種討論。是因為師徒二人都做過這種瘋狂的事情。

    當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見的時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著桑桑在百里赤地裡逃亡的那種時刻,或者他依然什麼都會吃,饕餮又算什麼?

    他今天之所以沒用,是因為他總以為隆慶還會有別的手段,最強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尋隆慶屍體的目的,不料卻沒有找到。

    天書沙字卷,一直在隆慶身邊。在宋國都城,他用這卷天書破了四師兄的河山盤,那卷天書還有殘餘,如今卻在何處?

    書院現在很重視那七卷天書,準確來說,是道門手裡的六卷天書,余簾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鎮看屠夫的同時,也在看天書落字卷是否還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寧缺也是如此,而現在已經確認天書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邊,那麼必然是在觀主手裡,觀主想用這些天書做什麼?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極為重要。

    寧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復了些,拍了拍大黑馬的頸。大黑馬知道他準備離開,沒有等他翻身上馬,而是微屈前蹄,向側方一拱,便把疲憊無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後踢踢嗒嗒踩著鬆軟的河灘離開。

    他抱著大黑馬的頸,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著血,想到隆慶的座騎不知所蹤,大概明白了些什麼,然後便被山崖間再次生出的雲霧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馬奔下山崖,沿著碧藍腰子海繼續北行,在熱氣蒸騰的溫泉處停了一夜,寧缺泡在熱水裡調息冥想,確保傷患不會惡化,才放下心來。

    他靠在池畔,看著池上飄著的熱霧,沒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覺得這些霧和山崖裡的那些雲霧很像,沒有任何區別。

    這場戰鬥很血腥慘烈,也有收穫,比如他懂了一句話。

    山窮水盡處,有白雲生。

    雲深處有沒有路,不需要去考慮,有沒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獵寨都不需要去尋找——他揮出鐵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惡才能戰勝邪惡,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戰勝暴力,不是只有饕餮大法才能戰勝灰眸,隨心而行,或者便能見自由。

    這或者便是真正的書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讓他在柴門後那塊石頭上看見君子不器四字的真義,那同樣也是一種教誨,寧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這有多重要。

    如果未來的某天,他真要寫出那個大字,便必須明白這個道理

    這場戰鬥,同時也給了他某種心理上的暗示,因為太痛太苦太慘,所以他總覺得這應該是萬里奔波求見天顏之前的最後一個關隘。

    他取出那塊石像,看著的霧裡靜靜側臥著的桑桑,默然說道。你要等我來。

    ……

    ……

    離開碧藍腰子海,寧缺騎著大黑馬繼續北行。東荒草原上到處都是被燒焦的帳篷以及戰馬的屍體,荒人擊潰了左帳王庭最後的騎兵,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奇怪的是他也沒有去找那些荒人尋求給養或者線索,顯得格外小心。

    一路向北,來到賀蘭城鎮守的那道峽谷處,他才讓大黑馬停下,遠觀四野靜寂無人。將手指放入唇裡,吹出一聲極清亮的口哨。

    哨聲遠遠傳到眾山群嶺中。

    有飛鳥驚起,有走獸低哮,然後有急促的蹄聲向遠方去。

    寧缺在原地等了三天時間。

    第四天的清晨,朝陽初升,一匹極為神駿的野馬,迎著晨光疾馳而至。長長的鬢毛在風中狂舞,健美的身軀被汗水塗濕,格外美麗。

    「這可比你帥多了。」

    寧缺看著那匹野馬,對大黑馬說道。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黑馬只是打了個響鼻,卻沒有更激烈的舉動表示反對。比如撒嬌比如賣萌。

    那匹野馬奔至寧缺身前停下,低首送來一個消息。

    寧缺識得這馬是黑驢破輦前的八駿之一,伸手拍了拍表示感謝,然後開始查看這份嘎嘎號令草原無數生靈打探來的消息。

    大黑馬腆著臉湊到那匹野馬前,試圖交頸表示親熱。那匹野馬昂著頭,表示自己的驕傲與不屑。卻也沒有離開。

    寧缺這才發現,原來這匹神駿異常的野馬是雌馬。

    嘎嘎不知用什麼手段,讓某個人類懂得了它的意識,還讓那個人類寫了封信,信上的語句很簡單,意思也很清楚。

    「在寒冷的北方,最狡猾的雪狐和最警惕的雪雞,正在紛紛死去,沒有野馬和雪狼看見那個擅於獵殺的猛獸,但一定會有這樣一隻猛獸。」

    寧缺看完那封信,望向北方。

    和石像預示的相同,都是北方。

    夫子曾經說過,所有地方的北方,都在一個地方。

    ——沒有人發現她的蹤跡,但發現了一隻猛獸留下的痕跡,那隻猛獸,或者是一隻青毛狗,或者說青獅。

    寧缺神情不變,握著信的手卻變得有些僵硬。

    他翻身上馬,輕夾馬腹,向著北方而去。

    那匹神駿的野馬,在峽口處靜靜相送。

    大黑馬低著腦袋,顯得有些不愉快。

    寧缺說道:「我知道你想找個伴兒,但我得先找著我的伴兒。」

    ……

    ……

    一路北行,風雪漸驟。

    寧缺斂神靜氣,謹慎沉默,不與荒人相見,甚至很注意不在雪上留下什麼痕跡,因為他不想被任何人發現自己的行蹤,從而發現她。

    他在被昊天遺棄的山脈裡前行。

    他是那個被昊天遺棄的人。

    或者說,他把昊天遺棄在了人間。

    現在他要去找回她。

    ……

    ……

    熱海到了,毫無熱氣,只有厚厚的雪和刺骨的寒意。

    寧缺牽著大黑馬,走在荒人廢棄的木屋裡,回想著當年老師帶著自己和她來到這裡時的情形,想著那場只有天地師見證的婚禮,心頭微溫。

    他懷裡的石像也很溫熱,告訴他來對了地方,她應該就在這裡。

    但她究竟在哪裡?

    他走到一座木屋的窗邊,看著黑暗的雪海和那座難以想像其高度的山峰。

    窗裡有盞油燈,桑桑靜靜看著他,如銀月般的臉龐被昏暗的燈光照亮。

    她能看到他。

    他看不到她。

    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寧缺在窗邊站了很長時間,直至雙眉被雪染成白色,才離開。

    走到雪林畔時,他忽然停下腳步。

    他看著樹下某處,握著韁繩的手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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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5 19:15: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四章 一心安處

樹下有些吃剩的雞骨頭。

寧缺看著那些雞骨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大黑馬有些不安地打個了響鼻,回首望向那個木屋,情緒有些不安。

寧缺忽然轉身,牽著它重新走到木屋前,推門而入。

屋內依然一片黑暗,沒有一絲燈光,空蕩蕩的,沒有人。

寧缺鬆開韁繩,走到窗邊,望向雪海。

桌上那盞油燈亮著,桑桑靜靜地看著他。

他還是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就在這裡,所以他開始說話。

「隆慶死了。」

他停頓了會兒,繼續說道:「在燕北,我殺了他……我也沒想到,這件事情會這麼簡單的結束,在我原先的安排裡,我準備把他廢掉,然後把他關進魔宗山門,讓他永世不得解脫,就像小師叔當初對蓮生那樣。」

「但後來一想,這其實很沒有道理,他並沒有太得罪我,除了當年對你的態度有些糟糕,而且曾經試圖用你威脅我,而且那些都沒有變成現實……蓮生殺死了笑笑,他沒有傷害過你,我的反應有些過於激烈。」

寧缺轉身,望向黑暗的房間,說道:「從在那棵沒有樹皮的桑樹旁揀到​​你,我這輩子最激烈的情緒,都是因為你而起,最開始的時候殺爺爺,然後到隆慶,想起來最開始進渭城的時候,我為你打過好幾場架。」

桑桑與他隔的極近,如果沒有那道屏障,或者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聽著他的話,她的神情依然冷漠,睫毛卻緩緩落下,似有些疲憊。

「我去了爛柯寺,雕了很多石像……你的像。」

寧缺從懷裡取出石像,擱到窗前的桌上,說道:「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年生病的你在禪院裡說的那些話,但我還記得。」

桑桑望向桌上,看著側臥靜眠的自己,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當然,我最先去的渭城,我總以為那裡對你我有比較重要的意義,你可能會呆在那裡,可惜沒有找到你,嗯,我在那裡殺了很多人。」

寧缺忽然停止了述說,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我不想說了……痛哭一場,捅自己一刀,逼著你出來,那沒意思,反正我來了……」

他看著身前空無一物的黑夜,說道:「你出來。」

沒有煽情,不需要追憶,只是平靜地要求,就像過去很多年裡那樣,你給我端茶,你給我倒水,你把腳擱到我懷裡,讓我好好地摸兩把。

安靜的木屋裡,響起一聲輕不可聞的聲音,彷彿最薄的紙被最鋒利的刀割開,又像是最脆的琉璃從高空落到地面,碎了,然後開了。

昏暗的光線,漸漸瀰漫整個空間,從一絲直至萬縷,最終照亮整間木屋,照亮桌上側臥的石像,照亮寧缺的臉,也映出她的身影。

寧缺看著久別的她,看著她臃腫的腰身,看著她身上簡陋的獸皮衣裳,莫名心酸起來,上前把她擁進懷裡,緊緊地抱著。

桑桑面無表情任由他抱著,仰著頭,顯得極高傲,當然也可以說是木訥。

「放手。」她說道。

青獅從角落裡奔出來,前肢低伏,作勢欲撲,發出威脅的低哮。

大黑馬居高臨下盯著它,眼神暴戾,意思清楚。

青獅迅速收斂聲音,變得老實乖巧起來。

寧缺抱著桑桑,頭埋在她的頸間,聲音有些嗡,有些含混,卻又極清楚含混是音調,清楚是意思,不容質疑。

「不放。」

桑桑冷漠說道:「放開。」

寧缺說道:「不放。」

「放開。」

「不放。」

「放開。」

「不放……說不放,就不放。」

大黑馬和青獅互視一眼,很懂事地走到角落裡,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

寧缺就這樣抱著桑桑,彷彿要抱到海枯石爛,天長地久。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總之滄海肯定還沒有變成桑田,桑桑微微仰起的頭,終於落了下來,於是兩個人的臉頰便觸到了一起,溫溫的。

又過了很長時間,總之斧柄肯定還沒有朽壞成塵,寧缺確信她不會再跑掉,終於鬆開了雙手,又捉住她的右手,牽著她走到床邊坐下。

牽著手並排坐在床邊,不是為了等分果果,如果桑桑披上霞帔,看著有些像新婚當夜,他們當年本就是在這裡洞的房。

「跟我回家。」寧缺對她說道。

桑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望著窗外的風雪出神。

寧缺知道她沒有出神或者走神,因為她是神,她還在這裡。

「跟我回家。」他重複說道。

桑桑望向他,面無表情問道:「回哪個家?你最早那個家?」

這一次輪到寧缺沉默。

桑桑說道:「夫子想要破開我的世界,是基於他那不負責的、對自由的渴望,你如此執著地想要破開我的世界,就是想回到那個家?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什麼時候確信破開我的世界,便能回到你的家鄉?」

寧缺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想了想後說道:「其實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這一點,因為這裡也有滿天繁星,老師最後變成了月亮。」

桑桑微微挑眉,問道:「這能說明什麼?他變成月亮,是因為那年你在海上對他說過月亮,他覺得月亮很美,僅此而已。」

「有風雪。」

寧缺指著窗外說道:「還有滿天繁星,這些都是很沒必要的東西……如果你的世界是封閉而自成系統的話更加不需要四季,可早這些都有。」

「你的世界和我來的那個世界很像。」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看著她說道:「只有一種說法可以解釋……這個世界還是在我原來熟知的那個世界裡並且可以相通,至少可以觀察,因為只有觀察才能模仿,才能如此相似。」

桑桑神情淡漠說道:「可以觀察,所以我知道你那個世界是什麼樣的。」

寧缺說道:「那是廣闊而自由​​的世界。」

桑桑說道:「那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

熱情的太陽播灑著生命,無垠的宇宙空間等著被探索,所以那裡是廣闊而自由​​的世界,但那裡絕大部分空間充斥著絕對的寒冷和死寂,所以也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寧缺和桑桑的說法都沒有錯因為彼此的立場不同。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人類的命運終究要由人類自己決定,你沒有必要繼續承擔這個責任,那樣太累。」

桑桑說道:「我曾經對你說過我愛世人,只愛愛我的世人,世人的先祖選擇了我,我便要繼續承擔這個責任。」

「這個討論沒有意義。」

寧缺很強硬地中止這方面的對話,抓著她的雙肩,說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現在懷著我們的孩子你就應該跟我一起回家。」

桑桑靜靜看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你就這麼想我死?」

寧缺說道:「那天你坐著大船駛向彼岸的神國,我曾經試著想要做些什麼,但終究什麼都沒做,你就應該很清楚我的態度。」

桑桑說道:「但我同樣警告過你,我是這個世界的規則集合體,如果你要毀滅這個世界,我便沒有辦法再繼續存在下去。」

寧缺說道:「以前我也很擔心但現在不……因為神國裡還有一個昊天,而你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人你不會有事的。」

桑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怎麼證明?」

寧缺看著她隆起的腹部,說道:「這難道還不是證明?」

桑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遠方不知何處,說道:「新教在世間傳播日久,道門逐漸衰敗,我變得越來越虛弱,這又說明什麼?」

這說明她依然還是昊天。

「也有可能是因為……懷孕的關係?」

寧缺走到她身後,說道:「懷孕的女人本來就容易虛弱,你應該還記得,那年在渭城,胖嬸懷孕的時候,連罵人都沒力氣。」

「可你沒有辦法證明。」

桑桑轉過身來,說道:「那麼我還是可能會死。」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顯得平靜甚至冷漠到了極點,然而寧缺卻在她眼眸深處看到了極大的恐懼與哀慟。

因為那份恐懼與哀慟,他的心都痛了起來。

「我真的……很怕死。」桑桑面無表情說道:「從我在神國醒來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害怕會死去,我不想死。」

她平靜地說著,淚水濕了臉龐。

桑桑很少流淚。

昊天從不流淚。

寧缺忘了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見過她流淚,或者好些年,或者好幾千年。

他再次把她抱進懷裡,低聲說道:「別怕,沒事,我不會讓你死的。」

桑桑還是像先前一樣任由他抱著,雙手負在身後。

但這一次,她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都想要殺我……他們想要殺我,你們也想要殺我,我現在可以被殺死,所以我很怕,我很怕連你也要殺死我。」

她神情平靜,卻不停地流著淚,奇異的悲傷。

「不會。」

寧缺緊緊地抱著她,說道:「如果真的害怕,那就不做了,我們回別的家,不回渭城,就回長安,老筆齋的院子還在。」

桑桑說道:「那你那個家呢?」

寧缺說道:「早就忘了。」

一心安處是吾鄉。

哪裡能讓你心情安寧,便是你的家。

桑桑就是他的家。

就像是她要去彼岸,卻歸不得神國。

因為她的彼岸,就在他站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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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5 19:20:2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話

桑桑依然平靜驕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歷紅塵時那樣漠然,沒有顯現出任何多餘的情緒,事實上她很不安——因為她知道觀主想要做什麼。

她與道門之間的關係很複雜,她是道門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門替人類選擇的看門人,當道門決意毀滅她時,便意味著人間將要遺棄她。

她正在漸漸虛弱,她現在能夠被殺死,於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真切與悲哀,開始恐懼與不安,那些情緒最後都變成悲傷。

所以她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

幸運的是,夜很黑暗,還有一盞昏暗的燈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這個人間對她來說已然一片黑暗,卻還有寧缺這個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為他是她的男人,因為她給他斟過很多次茶,在一起度過漫長的歲月,同過無數生死,早已難分彼此。

桑桑閉眼靠在他懷裡,神情有些疲憊,眉眼間的漠然,卻已被安寧代替,自歸不得神國的那天開始,只有此時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寧缺從後面抱著她,說道:「明天我們就回家,到了長安城,誰都傷不到你,別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對我那麼兇,現在怎麼這麼膽小?」

桑桑沒有接他回長安城的話題,說道:「我現在沒有以前強大,自然要小心謹慎些,至於你……你對我如此不敬,我都沒有懲罰你,你應知足。」

寧缺聽著這話,手從她的鬢畔向下伸進她的懷裡,握著那處說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賓也是在席上,我們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睜開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怒意,旋即卻變得有些惘然,如果要變成人類,似乎他的行為沒有什麼問題?

感覺著懷裡那隻手越來越熱,越來越不老實,她那雙細細的眉蹙了起來,明顯有些不適應,卻不知該做出怎樣的應對。

這樣的親密,在她的人間記憶裡其實很多,從很小的時候一直到長安城,尤其是在那張棋盤裡,不知親密了多少次,她還是覺得很難接受。她在想是繼續沉默假裝不知,還是揮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轟進雪海深處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她選擇了沉默,為了驅散天心深處那抹不適應和羞惱,她選擇與他討論比較冰冷的話題。

「陳某想要殺我。」她面無表情說道。

如她所願,在聽到這句話後,寧缺的手雖然還是伸在她的懷裡,但至少停止了動作,片刻後,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你確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過去,便知將來。」

「一個封閉的世界裡,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條件,掌握所有規則,擁有絕對的計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結果,這我懂。」

她知道這是寧缺那個世界習慣用的語言方式,聽了這些年,早已習慣不願問,重複說道:「所以,陳某要殺我。」

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為所以,或者說神蹟,七卷天書的明字卷,便是這種神蹟的具體展現,便是她對整個人間的意志昭告。

寧缺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和師兄師姐們也隱約猜到了,只是無法確定,因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麼。」

桑桑沒有說,但很顯然,她對這件事情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

「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來,就像明字卷裡寫的那些話一樣,你知道老師會化身成月,知道佛陀會隱於山間,知道觀主會另覓道路,那麼何必降臨人間?你沒能完全戰勝老師,反而自己變得越來越虛弱危險。」

寧缺把她抱在懷裡,低聲問道。

桑桑說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後的未來,曾經在過去看到的現在的未來,過於模糊,而無法確信,因為有變數。」

「什麼是變數?」

「像你老師那樣能夠超出規則的人,就是變數。」

「聽著很強大的樣子。」

「你也是變數?」

「為什麼?」

「因為你是局外人。」

  ……

  ……

屋內安靜了一段時間,窗外的風雪呼嘯不停。

桑桑沒有說錯,事實上多年前大唐國師李青山以壽元為代價卦算未來時,也同樣看到了寧缺的特異之處——他從來都不在這盤棋局裡。

他來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觀主也是如此。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覺得體會你能這種身份很像是宗教裡經常會出現的某種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還是黑暗的使者。

還是過於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尋妻記大結局最後夫妻重逢之恩愛夜話的氣氛,他決定把話題從桑桑那裡再扭轉回來。

「什麼時候生?」

他摸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關心問道。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不知道。」

這個回答讓他怔住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麼時候不來月事難道不清楚?轉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確實沒法說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懷胎來算,他現在正戴著頂極綠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問了一個別的、同樣重要的問題。

「男的女的?」

「你想要男孩女孩?」

桑桑沒有轉過身來,眼睛卻變得有些明亮,在這些天孤處寒域的日子裡,看來她沒少想這些問題,不知道她有沒有發覺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寧缺想了想,又說道:「不過還是女孩好些,養起來有經驗。」

這裡說的經驗,自然是他小時候把桑桑養大的那段過往。

桑桑點頭表示知道,說道:「我不知道男女。」

寧缺有些惱了,說道:「你咋這都不知道呢?」

普通孕婦能知道自己的產期,但沒有醫生的幫助還真沒辦法知道懷裡的胎兒是男是女,但像桑桑這種非普通孕婦則應該相反才是。

昊天難道不應該無所不知嗎?

「因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聲說道,顯得有些生氣的樣子,其實更像賭氣。

她依然高大豐腴,尤其是懷孕之後更是如此,但這般躺在他懷裡賭氣說著話,顯得有些可愛,像小姑娘似的可愛。

寧缺聽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長安城裡離家出走一般,只不過現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誰的醋,終究是吃醋,這是他這輩子最願意看到的事情,於是他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把她抱的更緊了些,當然,很小心地不會壓到她的肚子。

兩個人在床上靜靜躺著。

石像在桌上靜靜躺著。

大黑馬和青獅在房間角落裡靜靜休息著。

沒有過多長時間,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時間算,清晨到了。

寧缺起身,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帶她離開。

桑桑靜靜看著他,也不說要跟著他走。

待收拾妥當,寧缺走到她身前,說道:「不要給我玩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那套,不管你走與不走,都要跟我走。」

說完這句話,他把她打橫抱了起來。

大黑馬極有眼力,閃電般躥至,謙卑地低下身軀,等桑桑騎上去後,還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親熱。

桑桑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看著寧缺,說道:「你以為我真不敢打你?」

寧缺翻身上馬,雙手繞過她的腰肢,握緊韁繩,在她耳畔笑著說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捨不得打我。」

大黑馬把頭埋的極低,覺得這話肉麻的有些過份。

青獅眼淚汪汪看著不再說話的桑桑,心想偉大的您怎麼能墮落成這樣?

  ……

  ……

夫妻二人騎著大黑馬,頂著滿天凜冽的風雪,離開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後方緊緊跟著,吭哧吭哧跑的極為歡快。

寧缺選擇的路線要穿過雪海,被凍的極結實的海面上覆著足足兩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馬身高體健,行走起來也極為吃力,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從這裡走。

如果有人能夠從極高遠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們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極清晰的痕跡,與壯闊的雪域天地相比,這道痕跡確實很細,卻沒有被風雪重新掩蓋,顯得有些詭異,不知是什麼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從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著雪海上那道風雪難掩的痕跡,沉默不語。

寧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麼,說道:「只是做些準備。」

桑桑身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氣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氣泡很薄,彷彿吹口氣便會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嘯的風雪不停吹拂,氣泡顫顫巍巍,卻始終沒有破裂。

氣泡上有兩道極細的裂痕,彷彿下一刻就會破裂。

兩道裂痕就像是兩道筆劃,一撇一捺。

裂痕很細很淺,如果說氣泡壁只有髮絲的千分之一厚,那麼這道裂痕只有氣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無法看到。

寧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變得極為凝重。

他感覺到,如果這個氣泡破了,這個世界便會毀滅。

桑桑問道:「現在你能寫出那個字?」

寧缺說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訴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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