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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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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7 19:24: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邊(上)

    寧缺不知道怎麼接這句話,看著她身前飄著的那個氣泡,想著自己和老師在海船上曾經做過的那些推測,有些不確定問道:「這就是世界的樣子?」

    桑桑沒有回答。

    風雪未減,大黑馬的速度很快,沒有過多長時間,便過了雪海,寧缺回首望去,看著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麼。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有些微酸,而且是廢話,但對於他要做的事情來說,卻是很需要的樸素的道理,人類對於這個世界最重要的變化,不就是那些痕跡?比如城牆、宮殿、田野、阡陌還有河堤。

    雪海上的這道痕跡同樣如此,同時也是某個字的某個筆畫裡的某個部分,或者是開端,或者是結局,只是暫時無法確定,連寧缺自己也無法確定,除非他真的把那個字寫出來,並且讓整個人間看見。

    只是要寫出那個字談何容易?回顧這個世界的人類歷史,無數劫來無數年,真正能夠超越規則、達到無矩境界,終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總要做些準備,哪怕要準備數千年之久——在沒有確定觀主的真正目的之前,這些大概便是他現在能夠做的不多的事情。

    現在來看,觀主讓隆慶燒死葉蘇助其成聖,令道門分裂,暗助新教波瀾漸闊,都指向讓桑桑變弱,很明顯他想對桑桑不利。

    根據書院推算,觀主用來對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幾卷天書。只是……

    為什麼?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類的事情,這件事情邏輯都很難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門為什麼要殺她、敢殺她?意義在哪裡?

    桑桑沒有說,寧缺也不問,只要能夠回到長安城的家裡,他還有很多時間去解開這個謎題,然後做出相應的對策。

    大黑馬的速度奇快,在風雪裡變成一道黑色的閃電,青狗在旁邊的深雪裡奔行。不時被雪掩埋,看著就像朵朵盛開的青蓮,竟也絲毫不慢。

    數天後,寧缺一行便離開了寒域的範圍,來到一片殘留著些許青意的針葉林附近,在林間他看見很多被野獸吃剩後被凍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獸群的足印和被撞斷的林木。確定應該是雪狼曾經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馬的頸間輕點,大黑馬明白了她的意思,緩緩減速停下,她捧著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悅地奔了過來,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懷裡。

    她抱著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寧缺看著她懷裡那隻大狗,想要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說。

    南方依然是風雪,桑桑卻看了半個時辰。然後說道:「轉東,12。8。」

    寧缺扶著她上馬,輕扯韁繩,讓大黑馬改變方向,向東而行,整個過程裡他都沒有發問,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過了數日,到了一條冰河畔,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她望向某個方向的天空,神情依舊漠然,眼睛裡卻漸漸流露出煩躁的情緒,然後從懷裡取出了一個小算盤,開始撥打。

    除了當年在長安城裡修房子的時候,因為涉及銀錢數目太多,需要一種嚴肅的儀式感來增加信心用過算盤,寧缺很少見她用過算盤,有些詫異。

    雪原罕有人跡獸蹤,除了呼嘯的風聲,十分安靜,此時冰河畔,卻響起了劈劈啪啪的清脆響聲,桑桑的手指在算盤上帶出道道殘影,像在彈琴。

    過了段時間,她停止了打算盤的動作。

    寧缺望向她身前,只見算盤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個很有規律、但絕對沒有任何意思的圖案,看不明白,直接問道:「怎麼走?」

    「西北,33,23。」桑桑說道。

    往西北等於退回,寧缺卻沒有任何疑問,輕提韁繩,讓大黑馬向著那個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濺冰,沒有耽擱任何時間。

    暮時,大黑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盤,再次開始像彈琴一般撥打,待計算完畢,又給出一個新的方位,寧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發問,更沒有疑問,只是沉默平靜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關於計算路線這種事情,他絕對信任她。

    此後數日,這樣的情況不停重複,最後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盤收進衣服裡,而是擱在鞍前,不時便會撥弄幾下,而且轉向的次數變得越來越頻繁。

    她比當年弱了很多,天心難算世間一切事,但要說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類太多,轉向與趨退沒有任何規律,最後連寧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現在越來越南,離長安城越來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個人,還一直沒有遇見。

    寧缺的神情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後越危險,更因為他發現桑桑現在的精神越來越差,不知還能繼續算多長時間。

    桑桑變得很疲憊,非常嗜睡,經常撥著算盤珠,便無聲無息靠著他的胸口睡著,好在並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虛弱,更沒有吐血。

    寧缺每次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難道是快生了?

    ……

    ……

    接下來連續兩天都是依著天棄山南行,雪嶺在碧藍的天空裡畫出一道清晰美麗而起伏崛狠的線條,給大黑馬指引著方向。

    賀蘭城在叢山峻嶺間若隱若現,桑桑再次讓大黑馬停下。

    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長時間,算盤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彈動,被她的手指撥回原位,又再次被撥出,顯得非常凌亂。她的動作也變得有些亂,像亂彈琴。

    她臉上的漠然被煩躁取代。最後變成惱怒。

    啪的一聲響,她的手落在算盤上,將勉強將要成形的圖案再次弄亂,任由有些凌亂的髮絲在頰畔亂飛著,說道:「會遇見。」

    寧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時間,問道:「有沒有機會?」

    桑桑說道:「沒有。」

    他問的是夫妻聯手、戰勝觀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簡潔清楚,一點都沒有。

    這一次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能不能繞?」

    桑桑說道:「不能。」

    連續聽到兩次否定。寧缺毫不懷疑她的判斷,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牽著韁繩向山間而去,說道:「先想辦法藏起來。」

    聽著這話,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悅。

    她是昊天,居然因為一個人類而躲藏?而且那個人類以前是她養的一條狗?當然事實上。她在雪海畔已經藏了很長時間,只不過那時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現在卻很難,她不想在寧缺面前顯得太過弱小,需要他保護。

    當她的手下意識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寧缺沒想到在這種時刻她還會想那些有的沒的。牽著韁繩快速奔入山中,來到一片被寒樹環繞的寒潭畔,說道:「就這裡。」

    這裡能夠遠遠眺望到賀蘭城,卻很難被外界發現。

    桑桑揮動獸皮縫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閃現即逝。一道氣息出現然後消失。

    寧缺沒有查覺到任何異樣,但他知道。她已經展開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這片平地還有自己和大黑馬青毛狗,都在這個世界裡。

    沒有多長時間,他便看到了證明。

    潭畔的積雪漸漸融化,氣溫逐漸升高,泥地裡竟有青草漸漸抽芽。

    天棄山裡忽然下起風雪。

    寧缺望向外界,覺得好神奇,外面風雪如怒,此間卻溫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鐵刀,乾淨俐落砍了些樹木,憑著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在潭邊搭了一個木屋。

    木屋有些簡陋,但淡淡的木香,卻可以寧神。

    桑桑捧著肚子,在旁邊靜靜看著他勞作。

    「躲進小樓成一統?」

    她看著那個簡陋的木屋,面無表情說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閒。」

    寧缺說道:「能藏多會兒是多會兒……嗯,不要再對詩了,這些詩都是妳小時候我教妳的,再說了,妳現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進木屋,讓她靠在軟軟的被褥上。

    他低頭靠著她隆起的腹部,想要聽聽裡面的動靜。

    木屋外卻傳來了動靜。

    青衣道人,出現在寒潭對面。

    他面帶風霜,衣有風雪,不知在世間尋找了多長時間,找了多少地方。

    他靜靜看著寒潭對面,明明什麼都沒有看到,卻沒有離開。

    寧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然後低下頭,繼續靠著桑桑的腹部,不再理會外面的事情,神情顯得格外專注。

    桑桑沒有理他,看著寒潭對面,忽然說道:「我很想殺了他。」

    寧缺聽到了胎動,正在喜悅,回答道:「妳現在殺不死他,就別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說道:「殺不死他,才想殺他。」

    寧缺怔了怔,心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殺誰隨手便殺了,哪裡還需要想?

    他坐起身,將她摟進懷裡,看著寒潭對面的觀主,靜靜無語,就像看著鏡中虛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場戲劇,或者一幅畫。

    似乎很荒誕,很有趣,很安寧,事實上他和桑桑現在所處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這個世界無法一直維持下去,終有破碎的那一刻。

    當桑桑無法維持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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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18 19:47: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邊(下)

    事實上,寧缺見到觀主的次數很少,都是在長安城,如今想來,每次相見,似乎都伴著風雪,極為寒冷,從外到裡。

    以往,觀主的青衣不染塵埃,更沒有雪霜,飄然若仙,此時的觀主,卻滿身風塵,滿臉風霜,有些疲憊,是個尋常人。

    他在世間尋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無距境界縱橫萬里往復,消耗極大,依舊慢了一步——寧缺與桑桑之間的本命聯繫,勝過世間最強。

    他看著寒潭那頭,看著那些積雪下乾黃的舊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沒有生起任何微瀾,因為那裡空無一物。

    但他總覺得那裡有什麼,就像過去那些天,他經過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時的感覺,所以他沒有離開。

    被昊天遺棄的山脈,在風雪裡變得越來越寒冷,觀主靜靜站在潭畔,神情卻越來越平靜,彷彿有無形的清水淌過,洗去所有塵埃,臉上的風霜色越來越淡,直至最後消失無蹤,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彌不見。

    一道清靜至純的氣息,從他的身體裡散出,來到足下,融了積雪,綠了舊草,蔓延至潭內,融了冰面,蕩起漣漪,春意漸生。

    春風綠了寒潭岸,瞬間便至對岸。

    桑桑靜靜看著他,手指輕輕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氣息,注入大地之內,外面的春意與裡面的春意相融相匯,難分彼此。

    沒有彼此,便沒有界線,無法被看到。

    暮色來時,觀主離開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間通道的殘留氣息,消失無蹤。

    寧缺確認他沒有發現桑桑和自己,心情略鬆,臉上卻沒有喜悅的神情,因為這只是暫時的事情。沒人知道這種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現在能不能走?」

    他看著遠處山巒裡雄奇的賀蘭城,問道。

    桑桑沉默不語。

    寧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觀主這時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頂看著大地,她如果打開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發現。

    算盤擱在她的膝頭。她已經無法算出觀主的位置。

    她正在變得越來越虛弱,或者說,越來越像個普通的婦人,這個事實讓她沉默,讓她無奈,也讓她更加憤怒。

    她抓起寧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個受了刺激的母獸。

    寧缺看著她唇角溢出的鮮血,很痛,卻沒有呼痛,眼神裡滿是溺愛和同情。

    夜色來臨,群山裡風雪驟停,有風自東南方向的海上來。將天空上的那些厚雲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數百粒繁星出現在眼前,同時還有一輪月。

    寧缺抱著桑桑,靠著軟溫的獸皮倚著,看著夜空裡的星星和明月發呆。

    桑桑說道:「我想做愛。」

    寧缺微怔,低頭看她臉上神情平靜,才知道她不是在說笑話。當然,如果她真是在說笑話,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說道:「瞎想什麼,先睡覺。」

    桑桑說道:「我想和你睡覺。」

    寧缺怔住。說道:「睏了?」

    桑桑說道:「我想和你睏覺。」

    她的情緒很平靜,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不是那麼認真,卻格外認真。

    寧缺摟著她,嗅著她的味道。親了親她的臉。

    過了會兒。

    他忽然說道:「能不能不要看?」

    桑桑看著某個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說道:「為什麼?」

    寧缺說道:「這算什麼?人在做,天在看?」

    桑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話有趣。」

    「有趣妳個頭。」

    「這話無趣。」

    「好吧,我說……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帶點情緒?」

    ……

    ……

    清晨醒來,寧缺情緒不怎麼好,因為他總覺得桑桑的情緒有些怪異,像是在和自己進行告別——剛剛重逢,難道她又要出走?

    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些不妥,神情漸漸變得凝重,看著寒潭對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風凍凝的草地,警惕無比。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給出了另一種可能的解答,卻不能讓他稍微覺得輕鬆,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經驗,但這件事情,他沒有任何經驗,桑桑曾經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但對這件事情,也很沒辦法。

    木屋裡一片安靜。桑桑捧著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裡面傳來的動靜,細眉蹙的極緊,臉色有些蒼白,還沒有開始陣痛,但快要開始了。

    生孩子很麻煩,更麻煩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極大干擾,再也很難維繫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氣裡飄著游絲,寧缺知道那是裂縫。

    如果把這個世界縮小些,或者讓這個世界裡的物質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還能維繫更長一段時間。

    寧缺看著窗外若隱若現的空間裂縫,明白了清晨醒來為什麼會感覺到分離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後,牽著大黑馬走出了木屋。

    沒有清脆破裂的聲音,只有迎面一陣微寒的風,他便回到了真實的世界,站到了真實的寒潭畔,回首望去,無路也無屋。

    他決定離開這裡,離寒潭越遠越好,離她越遠越好,他明白了隆慶在那場戰鬥之前說過的一些話,原來他的尋找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人來了。

    那個人回到了潭邊。

    「她在哪裡?」

    觀主看著他問道,神情平靜,不急不躁,不慍不怒,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水草在水裡,潭影在潭間,天意在他胸懷。

    寧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抽出鐵刀,向寒潭對面斬去。

    一斬便是數千刀。

    刀鋒破空,化作無數殘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筆畫,兩道筆畫,便是一個字,他的鐵刀,瞬間便在寒潭畔,寫出了數千個字。

    數千個「乂」字。

    他臉色蒼白如紙,識海裡的念力為之一空。

    無數凌厲至極的符意,籠罩住寒潭。

    觀主腳下,有幾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綠青草,悄無聲息碎成無數屑。

    潭畔的寒樹,無聲無息間,化作無數殘片。

    寒潭邊的世界是一幅畫。

    寧缺將這幅畫切成了無數碎片。

    觀主是畫中人,如何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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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20 00:02: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換新天

    如果山間的青草野花構成了一幅完整的畫,觀主確實是在畫裡,然而他其實也在畫外,更準確來說,那幅畫裡彷彿還有一幅小畫,他在那幅小畫裡。

    那幅小畫是天地氣息的夾層,是真實空間之間的次級空間,他就站在那處,看似極近,實則極遠,看似其裡,實則在裡中之裡。

    在觀主四週數尺範圍內,受到天地氣息從夾層裡湧出的影響,春意異常濃郁,樹上青芽點點,草間黃花處處,寧缺數千記鐵刀斬出的乂字元意,能夠將青芽與黃花斬碎,卻無法斬碎春意——春意本來就是無形的。

    春風輕揚,葉片輕蕩,觀主的身影瞬間遁至遠處,來到寒潭後方約十餘丈外,遠離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暫時無法進入。

    就像是一座城牆,外面的人想進來卻進不來,往往意味著裡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無論城市還是寒潭,最終都變成了一間囚房。

    寧缺在長安城裡自囚過兩次,對這種處境不陌生。

    「你不該離開長安城。」

    觀主看著他說道,神情還是那樣的寧靜溫和,與春風別無二致,彷彿洞悉所有世事的師長,做著誠摯的指點,「你再無一絲勝算。」

    寧缺知道這句話是對的,他最強大的武器或者說戰勝觀主和酒徒這種層級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師傳給他的驚神陣——長安城,離開長安城,便等於把這份武器留在了萬里之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和自殺區別不大。

    但他必須離開長安。

    在那個風雪飄搖的日子。他做出這個決定後,便絕對不會後悔,因為他知道觀主要殺桑桑,而只有他能搶在觀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過去的事情,只想將會發生的事情。他看著寒潭四周將天地遮蔽的凜厲符意,沉默思忖著稍後自己應該如何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離開,離開的越遠越好,觀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麼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為了讓桑桑有機會逃走。只是大概會斷送自己的所有機會,他望向大黑馬,想著它會隨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馬沒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沒有賣萌、扮傻、裝憨。只是盯著寒潭對岸的觀主,眼神銳利至極,就像決戰之前的戰士。

    寧缺有些感動,撫著它頸間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斂去,神情微變。

    他聽到身後傳來一道清脆的響聲。

    嶄新的木屋。出現在寒潭畔,桑桑扶著腰,從屋裡緩緩走了出來,她回到了人間,她散開了自己的世界。

    「妳出來幹嘛?」寧缺很惱怒,問道。

    「有些不舒服。」桑桑挺著大肚子,在潭畔散著步,看都沒有看對岸的觀主一眼,面無表情說道:「這件事情怪你。」

    「哪兒不舒服了?又關我事?」

    「都是你弄的,當然是你的事。」

    寧缺無語。心想不是妳要的?當然,這種時刻、這種事情確實沒有什麼好爭的,至於她出來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

    他不準備繼續問,因為覺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卻說了出來:「我不捨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習慣和你在一起。」

    習慣,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寧缺牽著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樹樁上坐下,看著她有些疲憊、卻散發著某種生命光澤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滿足。

    能夠聽到她的這句話,勝負與很多事情,相對而言,不再那麼重要。

    桑桑來到潭畔後,觀主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他向著她遙遙行禮,禮數依然恭謹,甚至顯得有些虔誠,彷彿還是她的信徒。

    寧缺坐在樹樁下冥想,希望能夠儘快回復那數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時看著觀主的行為,他微微皺眉,不解愈盛。

    「為什麼?」

    觀主為什麼要殺桑桑?助葉蘇成聖、新教燎原、道門分裂……破壞昊天的信仰基礎,讓她變弱,付出如是種種慘痛代價,只為殺她?

    道理何在?天理何在?

    這是書院的疑問,是整個世界的疑問。

    ……

    ……

    「道門與書院,本是同道,不是因為夫子曾求學於道門,而是因為我們都只站在人類的立場上思考問題。」

    觀主站在潭畔,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青葉,看上去就像極小的笛子,「雖然同道而行,但最終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寧缺沒有對這個問題發表更多看法,因為以前他曾經做過這種嘗試,知道要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觀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麼?」這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觀主靜靜看著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長時間,露出一絲難以說明意味的笑容,緩聲說道:「我想教這日月換個新天。」

    敢教日月換新天。

    天是什麼?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類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這個世界的守護者以及主宰,是道門的信仰。

    觀主要換新天。

    他要換了昊天。

    桑桑靜靜看著他,問道:「為什麼?」

    這是昊天的問題。

    觀主平靜說道:「因為妳已經無法履行昊天的職責。」

    桑桑微微挑眉,聲音卻無情緒,說道:「愚蠢。」

    凡人或者說信徒來評價昊天的是非,從西陵教義上來說,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饒恕的褻瀆,然而觀主不接受這一點。

    「妳已經敗了。」

    觀主靜靜看著她,眼神柔和,甚至隱隱帶著憐憫,「多年前,妳想為夫子安排那個局,從神國醒來,將意識投放人間,從那刻起,妳就敗了。」

    桑桑微微瞇眼。

    寧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的緊了些。

    「妳布那個局,真的就是想殺死夫子?難道天心難測,想不出別的方法,不需要妳自己來到人間?不……或者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妳佈置那個局,事實上是出於好奇,妳想看看人間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觀主看著她憐憫說道:「當妳開始好奇,妳就不再是昊天,妳就開始擁有了人類的特徵,妳再也無法回到神國,就是證明。」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所以?然後?」

    觀主平靜說道:「道門甦醒妳於混沌之間,是讓妳守護人間,當妳無法再承擔,道門自然有責任把妳換掉。」

    「所以,我會想盡一切方法殺死妳。」

    「然後,我會選擇一位新的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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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20 19:26:5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實從來都是人世間最簡單的東西,水往下流,雲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該換的時候,自然就要換。”

    觀主看著寧缺,神情平靜地做著解釋。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為什麼以前你沒有這樣想?”

    “道門畢竟是昊天的道門,就像靈魂是人的靈魂,平靜安寧生活著的時候,誰會想到殺死自己以換取新的靈魂?”

    觀主的手指輕輕搓弄著那片青葉,有清新悅耳的聲音響起,伴著他的話語,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著芬芳。

    “我能想透這件事情,或者說,敢去想這件事情,要感謝葉蘇……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臨康城的陋巷裡悟出新的道路,創建新教,寫下那些發人深省的文字,告訴我可以這樣去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才是我的老師。”

    觀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說出下面這段很重要的話。

    “新教與道門的教義其實並不衝突,只不過是不同時間段的真理,無數年來,人類處於莽荒時期,需要您的庇護,然而人類終究在成長,千年之前出現了夫子,出現了那位開創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軻浩然、有蓮生,也有我,種種事由都證明,人類已經成長到最開始的時候自己都想像不到的地步,人類已經長大,不再需要妳的庇護,他們有足夠的能力自己守護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飽受折磨,不需要忍受無數劫來在永夜與白晝之間無盡的輪迴之苦。”

    寒潭依然淒冷,潭畔卻如深春。山花爛漫,青樹招展,被寧缺刀意斬成無數碎片的畫面,被濃郁的春意漸漸修補如初。

    一片安靜,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聲音。只有觀主指間悅耳的葉笛在不停鳴響,不是戰場上鳴金收兵的意思,卻像是人類敲擊著戰鼓。

    寧缺用了很長時間消化掉心頭的震驚,看著對岸的觀主,說道:“夫子也說過類似意思的話,人類確實已經成長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們早就已經站了起來,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飛翔,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們書院以為人類需要去更廣闊的天地,而道門依然認為要留在原地。”

    觀主說道:“多年前我說過,這是理念差異。無法解決,我以為永恆來自平靜肅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卻總以為變化才是永恆。”

    寧缺說道:“變化,本來才是常態,不變,才是偶然出現的異態。”

    觀主說道:“人類,本就是非常態的產物。難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態?”

    寧缺說道:“如果葉蘇還活著,或者大師兄在這裡,可以與您進行這方面的辯難,我不行,我最擅長的事情是戰鬥和殺人,不是理論方面……不過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這套理論裡的一個最大的問題。”

    觀主說道:“請講。”

    寧缺說道:“如果依然是一個自我封閉的系統,要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那麼就算沒有昊天,依然需要一個集體意志來執行規則。誰來?”

    片刻安靜,觀主的聲音平靜響起。

    “我來。”

    觀主說道:“你看,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簡單地解決。”

    ……

    ……

    我來?來做什麼?來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機……變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寧缺的腦海裡,閃過了這些語句。

    他沉默低頭,看著漸融的潭水倒映著的天空,震撼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些,開始有足夠的精神思考這件事情,越想越覺得了不起。

    觀主真的很了不起。

    殺死昊天,自己成為新的昊天,這不是大丈夫當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這是難以想像的野心圖景,也是最強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體量足夠龐大,便會給人一種偉大的感覺,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夠大,也是一種偉大。

    觀主在最後還是走到了老師和小師叔那步,但他未曾懷疑過自己的過往,因為道門無數年的積累與底蘊,給了他足夠的理念基礎,讓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天不行便把天換了,我自己來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膽子。

    桑桑面無表情看著對岸。

    除了寧缺,觀主是整個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個人。

    無論衛光明還是老天諭,都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他領悟天諭,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與她有過多次交流,自然知曉她想表達的意思。

    “您是道門樹立的雕像,只是換個雕像,哪裡需要擔一陣子?”

    觀主看著她說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憐憫,平靜裡透著長輩的自然。然後他望向寧缺說道:“書院和道門,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後那段旅程之前,我們可以同道而行,還是說,你真的可以說服自己認為夫子為非?”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不,老師沒有錯,事實上你也沒有錯,人類確實不再需要一個昊天。”

    桑桑面無表情,像是什麼都沒有聽到。他握著她的手,看著觀主繼續說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問題在於,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關心,但老婆必須關心,舊的昊天去了,可以換個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難道可以換個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沒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沒有老婆。

    寧缺告訴觀主,以及整個世界。

    觀主有些遺憾,但未受影響。他尋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堅如磐石,暴風怒河不可撼動,就像滿山的野花盛開之勢,無可阻攔。

    “夫子會對你很失望……現在想來。當初在泗水畔,他應該就對你失望過。不管是破天還是換天,終究是人類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們自己決定。而你,卻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當作人類?”

    觀主手指微分,那抹青葉飄然落下,飄至鞋前,被殘留的刀意斬成碎屑。

    寧缺神情微變,他記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師離開之前說過的那些話。那時候,他可以解決昊天的問題,現在他也能。

    “這是三觀的問題。”

    他看著觀主說道:“人生觀、世界觀都不一樣,最大的區別是愛情觀不同,我不會讓她去死。師門要我殺她,我也不會殺。更何況是你?這個世界會如何,我現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會如何。”

    觀主說道:“對世人的愛是大愛,你對她的愛,是小愛。”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但……那都是愛,不是嗎?”

    他不再多言。取下鐵弓,取出鐵箭,沉默地開始準備。寒潭畔的符意漸漸消散,觀主即將入畫,談話必然有結束的那一刻,戰鬥必然會開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元逐漸被天地同化,凌厲的刀意不復存在,那幅破落的畫漸漸被修補完畢,觀主從畫的最深處走出,走到真實的世界裡。

    桑桑緩緩站起身。背著雙手,面無表情看著他。

    觀主感慨說道:“妳看……如果能夠靜穆不變,那該多美。”

    山野間無數鮮花盛開,無數青藤生長,無數青樹招展。只是瞬間,春意便濃的稠密難言,直令人艱於呼吸。

    寧缺感覺如沐春風,卻有些要溺斃的感覺。

    桑桑依然負著雙手,神情漠然,眼睛卻微微瞇起。

    無量花海無量春,每朵花每縷春意,都是至高至強的殺意。

    寧缺舉起鐵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對岸的觀主。

    觀主平靜看著他,如桑桑一般負著雙手,並不警惕,因為他就在門檻上,隨時轉身便可以離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強,也射不中他。

    那些門是天地氣息的夾層裡的縫隙,是山野間爛漫開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縫隙,一扇門,根本無法確定觀主會從哪扇門進。

    寧缺看著對岸,感受著弓弦在唇角輕微的顫動,有汗珠淌落,卻無所覺。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頭,一道溫暖甚至可以說熾熱的力量,進入他的身軀,瞬間補滿先前寫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巔峰狀態。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說了兩個數字,就像前些天在風雪裡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凜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裡那樣。

    只不過聲音不再像小時候那般清稚了,而且這一次她與的兩個數字很長,顯得有些複雜,那麼自然也就代表著更加精確。

    寧缺沒有任何猶豫,更準確地來說,他想都沒有想,就像從前那樣,彷彿一種本能般,指向寒潭對岸某個位置,鬆開了弓弦。

    鐵箭破空而去,悄無聲息。

    很奇怪,他瞄準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傾覆的大樹,離觀主的位置偏差極遠,但觀主的神情卻變得極為凝重起來。

    觀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裡,完全地消失,這是無距,他進入了天地氣息的夾層,也是清靜,因為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風都沒有。

    直到此時,鐵箭的嗡鳴聲才在寒潭四側傳播開。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現在寒潭上空,冷凝的雲絮,緩慢地流動。

    鐵箭不知去了何處,那棵大樹仍然在緩緩倒塌,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更遠處的山崖上,也沒有任何痕跡,就像觀主一樣。

    這一箭,彷彿射進了虛無。

    下一刻。

    在十餘里外的某座雪峰裡,觀主的身影顯現,飄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鐵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輕很柔。

    鋒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裡,未能深入,卻有一滴殷紅的血滲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靜難持。

    觀主微微皺眉,似沒有想到這道鐵箭,竟如此強大。

    能夠射穿天地氣息,射入虛無之中的夾層,追綴著無距境的強者,寧缺這一記元十三箭,已經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說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卻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對你好,首先你得有個老婆,你想叫日月換新天,首先,你得勝過我們。”

    寧缺望著雪峰方向,再次彎弓搭箭,對觀主說道。

    同時,也是對桑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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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齊天,一棍齊眉

    桑桑已經不是當年的桑桑,隨著新教盛興、道門衰敗,失去億萬信徒信仰之力的她變得越來越虛弱,尤其是現在,她的腹中還有個孩子。

    ——她已不是無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擁有世人難以企及的強大境界,但她幫助寧缺射出的這一箭,卻比光明祭時,寧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鐵箭更強,為什麼?

    因為光明祭時,寧缺是用二人之間的本命聯繫,強行奪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啟,把她的力量盡數攬入懷中,而這一次卻是她的主動意願。

    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誰能敵?

    寧缺在她身邊,再次彎弓搭箭,指向寒潭對岸,數百里方圓裡的天地,指向任意一處,只要聽到她的聲音,便會鬆開弓弦。

    滿山的野花被風拂起,飄至高空然後緩緩墜下,看著就像是天女隱藏在雲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間顯露神蹟,然而桑桑的臉卻有些蒼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葉般的眼睛更加瞇了,顯得有些憤怒,有些不悅,與沒能射死觀主無關,她的不悅始終是因為自己的身體狀態——她無法容忍自己這般弱小,需要和人類進行這樣的戰鬥,甚至,還無法取勝。

    是的,先前幫助寧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間而動,消耗極大,此時再想算出觀主的方位,有些不適,小腹隱隱作痛。

    這場戰鬥是最高層級的戰鬥,自人類歷史開篇以來,便只有夫子入神國與昊天戰引發的那場百日大雨更勝一籌,自然只需瞬間,便能分出勝負。

    桑桑沒能在第一時間裡算出觀主的位置。寧缺無法在第一時間裡鬆開弓弦,觀主沒有錯過第一時間,山風勁拂間,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邊。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濃郁。他站在春意裡,看著寧缺和桑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堅定而平靜,甚至隱隱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邊,並不孤單。因為他帶來了一座山。

    綿延數千里,將北方大陸一分為二的,是岷山,在賀蘭城北的岷山,慣常被稱作天棄山,因為這裡是魔宗的固有勢力範圍。所以這裡是被昊天遺棄的山脈。

    觀主是道門之主,按道理來說,他與這道巍峨山脈的氣息並不相通,甚至相牴觸,但現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經的同門——那位開創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樣,他已經背叛了昊天。更準確地說,他遺棄了昊天!

    他和這座被昊天遺棄的山脈融為了一體!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對岸,以清靜境合天地,以無量舉天地,手指間挾著整座天棄山的天地氣息,直接砸向寧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難以想像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簡單直接,那樣的不講道理,因為磅礡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滿山滿野的春意,盡數被碾壓成了絲絮,那些被寧缺用刀意斬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間被碾的更加悽慘。直至變成無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數千里的山脈,破空而落。

    寧缺知道鐵箭即便能射穿這道山脈,也無法擋住這道山脈的滅頂之勢,他毫不猶豫撤弓,回身將桑桑摟進懷裡,準備用自己的身體硬撐!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氣淬煉多年、又被桑桑強化千年的身軀,能不能撐住這道山脈,能不能撐住觀主帶來的這場滅頂之災!

    桑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她的手自寧缺腋下穿過,像是要給他一個溫暖的擁抱,下一刻,她的手裡,卻一朵黑色的花盛開——那是一把破舊的黑傘。

    已經消失了很長時間、不知去了何處的黑傘,就這樣出現在她的手裡,伴著一聲響撐開,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脈。

    黑傘如當年一般破舊,傘面上滿是灰塵與油膩,曾經被佛光照耀露出本體的傘面,不知何時,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寧缺和她習慣叫黑傘為大黑傘,就像習慣叫黑馬為大黑馬,因為確實很大,哪怕黑傘撐開後看著極小,實際上卻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馬和青獅狗,驚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後,藏在黑傘下方。桑桑舉著黑傘,抱著寧缺,倚在他肩上,歪著腦袋,看著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觀主的手越過寒潭,來到對岸。整座天棄山脈,破開碧空,碾壓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傘看著就像個不起眼的黑點。

    轟隆巨響,連綿不斷地響起!

    無數煙塵,向著天空與四野的荒原噴射,無數石礫,像萬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無數道痕跡,整個世界都開始震動起來。

    地面劇烈地震動,遠處的山巒間深深抓著岩石的松樹,都被震向半空,更遠處雪峰下的那些藍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畫面。

    ——就像無數顆深藍色的珍珠,離開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傳到極遠的地方,不要說燕國成京,就連宋國海畔著名的大堤裡奇形怪狀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覺到了遙遠北方的恐怖震動,驚恐失措跳回海裡。

    賀蘭城距離此間只有十餘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劇烈,兩道山崖裡出現了無數裂縫,到處都有岩石剝落垮塌,像瀑布一般,聲音很是驚心動魄。

    那兩扇沉重高大的城門,阻擋了草原蠻人無數年,此時已經嚴重變形,扭曲,露出極大的豁口,數百年來從來沒有被陷落的軍事要塞,眼睜睜地毀了!

    種種恐怖的聲響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現的人間麗景,山崖漸傾,要塞被毀,都只能說明,觀主落向寒潭對面的那隻手,恐怖到了什麼程度。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地震終於漸漸平靜,煙塵漸漸落下,被亂山碎崖間殘留的冰雪吸附,空氣緩慢地恢復了乾淨。

    山野裡的青樹已經被碾成齏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殘留的冰渣和湖底的無鱗細魚,都與土石融在了一處,只能等待無數年後,再被人發現。

    寒潭只剩隱約的形狀,潭岸是一道印跡,由石粉重新碾壓而成,圈起一塊約摸數百丈方圓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變成塊壘構成的單調世界。

    觀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頭,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顫抖,於是青衣也隨之顫抖起來,蕩起一道一道漣漪,如水般柔靜。

    挾著整座天棄山,完全如此驚天動地的一擊,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經不見,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靜,如春意一般溫暖,因為他很清楚,他用很長時間籌謀的這一擊,必然重傷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傘,是她降臨人間之前從黑夜裡撕下的一片,用來守護她在人間脆弱的真身,依然無法擋住整座天棄山。

    潭岸石印那方響起簌簌的碎響,石礫隆起,然後分開,露出一把大黑傘,傘下大黑馬和青獅狗神情惘然,明顯還沒有從先前那恐怖的震動裡清醒過來,寧缺清醒著,臉色卻極其蒼白,他沒有受重傷,但懷裡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懷裡,還有氣息,臉色蒼白如血,唇角溢出兩道鮮血,如柳葉般的雙眼不再像過去那些年一樣明亮,有些黯淡。

    寧缺用最快的速度將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馬。

    殘破的山崖裡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

    觀主看著他說道:「你以為還能逃走?」

    寧缺沒有回答,此時桑桑已然重傷難戰,單憑他,確實很難從觀主的手裡逃脫,但他知道肯定會有人來幫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就一定會來——觀主發出驚天動地的一擊,天地之間,都會有所感應,他便會知道自己在哪裡。

    寧缺一直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對此,他是那樣的篤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輪國朝陽城白塔寺裡,他和桑桑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定會來。

    有風起於山崖,觀主神情微變,飄然御風而至,瞬間來到寧缺身前,一指點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現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黃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鐵檀,就像是尋常人家裡隨處可見的木棍,或者用來擀麵,或者用來打孩子。

    觀主揮手便有山落,指間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這樣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聲輕響,在木棍和指尖之間響起。

    一道清晰可見的天地氣息漣漪,向著四周擴散,所接觸到的斷崖,再次破碎,接觸到的硬石,再次翻飛,殘餘的森林裡,又是一場大風。

    木棍收回。

    大黑馬前,出現了一名穿著棉襖的書生。

    他棉襖邊緣的火星還沒有熄滅,可以想像來的有多快。

    他棉襖上到處都是灰塵,鞋裡發間也都是灰,可以想像他走了有多遠。

    觀主靜靜看著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師兄舉起木棍,橫於眼前,齊眉。

    這一舉,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賓意。

    他當年不會打架,更不會殺人,但被這個萬惡的世界逼著學會了打架,也學會了殺人,從那一天開始,他便會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齊眉,觀主亦不能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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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一章 紅了眼

    大師兄看著觀主,平靜說道:「走。」

    這個字是對寧缺說的。

    寧缺看著師兄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但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猛地一夾馬腹。

    大黑馬低嘶一聲,化作一道黑色的閃電,躍過那些亂石斷崖,向著不遠處的賀蘭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線,跟在後方。

    殘破的山崖間,只剩下兩個人。

    觀主看著大師兄,說道:「殊為不智。」

    大師兄右手執棍,平舉,禮數甚謹,很謹慎:「何解?」

    觀主說道:「書院與昊天合流,戰我道門?此為大不解。」

    大師兄說道:「道門都能背棄昊天……今年,什麼事情似乎都可能發生。」

    觀主說道:「你攔不住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道清新的氣息,從觀主的身體裡向四野散發,殘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間,又有春意勃發。

    山崖外圍還殘著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卻是寸草皆無,但隨著這道清新氣息的散播,有無數青草,頂翻上方的岩石,在風裡探出身軀。

    青草間有別枝,那些枝頭微微濕潤,然後生出花苞,迎風招搖,便即散開,散成十餘花瓣,瞬間,整片山野便又有萬花盛開。

    觀主要殺桑桑,便要越過身前的那根木棍,他為了那記挾山一擊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難,至少也要很多時間,所以他決定直接離開。

    每朵花便是一扇門,他可以隨意擇一門進出。

    大師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擊下,卻有萬道殘影。

    這根木棍再如何強大,驟然間分成無數,便會顯得很淡渺,不過這已經足夠。道道棍影輕觸花瓣,並不是擊打,更像是撫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師兄溫暖的手指。

    輕輕觸著花瓣。輕輕撫著發畔,於是花便斂了,少女便轉過頭去。

    觀主神情微凝,這根木棍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沒有出乎他的意料,關鍵在於。他能在滿山滿野的花裡,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這說明至少在對天地氣息的瞭解上,對方已經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觀主看著舉棍齊眉的大師兄,忽然消失。

    大師兄也隨之消失。

    ……

    ……

    下一刻。

    觀主出現在山崖間,凌空而飄,青衣飄飄。

    大師兄也出現在山崖間,踏崖石而立。棉襖輕擺。

    觀主出現在東海畔,身後風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師兄也出現在東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襖輕擺。

    觀主出現在南海,碧海上漁舟點點,海鷗輕翔。

    大師兄也出現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襖輕擺。

    無論觀主去何處,大師兄都會同時出現。站在他的身前,手裡的木棍齊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卻過不了他,便不能近賀蘭城。

    最後。觀主回到已經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師兄也回到了原地,兩個人彷彿根本沒有移動過,山野間的花還在爛漫著。

    「你能攔我多長時間?」

    觀主看著遠方山崖間快要接近賀蘭城的那道黑線,問道。

    大師兄說道:「當年您最強時,我也能攔你七日,現在我比當年更強,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書,我也能攔你七日。」

    觀主收回望向遠方的視線,看著他平靜說道:「李慢慢,你現在很自信。」

    大師兄說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過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現在要與您為敵,我必須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勝利。」

    觀主問道:「你覺得你很強?」

    大師兄說道:「我只是第二強。」

    他這句話裡的第二強三字,指的不是小鎮或村舍塾學裡的第二。

    是世間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師兄這樣低調溫和不爭的人,說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觀主平靜說道:「遺憾的是,我還是天下第一。」

    是的,這也是肯定的事實。

    自從夫子離開人間,入神國與昊天戰後,觀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寧缺砍至半死,被桑桑變成廢人後,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師兄和觀主之間的這場戰鬥,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間的戰鬥,問題在於,既然已經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別,勝負似乎已經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攔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時間。」

    大師兄看著觀主平靜說道:「至於最後的勝負,我不在意。」

    觀主說道:「為何?」

    大師兄說道:「七日後,小師弟就回長安了。」

    寧缺帶著桑桑回到長安,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推算出來,有了驚神陣的幫助,觀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義。

    觀主沉默片刻,忽然舉頭望向天空某處。

    那是東南方向。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很無頭無尾的一句話。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國不朽。」

    天空深處,雲層遮掩著的某個地方,或者在群山裡,或者在小鎮上,總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響起一聲清嘯。

    那聲清嘯極長極亮,迴蕩在人間的天空裡,顯得極為歡喜。

    聽著遠處傳來的清嘯,大師兄神情微變,有些凝重。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得道者,多助,你和書院焉能不敗?」

    大師兄嘆道:「利益使然,與道字何涉?」

    ……

    ……

    聽到這聲清嘯的人很多。

    賀蘭城裡的唐軍,從先前那場恐怖的震動裡醒過來,正在四處撲火,場面有些混亂。這聲清嘯響起,卻讓他們的動作都有些僵硬。

    因為他們都感覺到了這聲清嘯裡蘊藏著的歡愉以及絕然,歡愉到了極致處,便是瘋狂,絕然那是對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絕然。那是極度的自私。

    寧缺也聽到了這聲清嘯。

    他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看著身前剛剛睜開眼睛的桑桑,低頭在她額上親了口,低聲說道:「你先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桑桑靜靜地看著他,不知道是重傷之餘無力說話。還是不想說話。

    寧缺低頭,不與她的眼神接觸,解開二人間的繫帶,然後躍起。

    大黑馬知道他的意思,繼續向著賀蘭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寧缺躍下馬背。腳剛落在地面,便向後方狂奔而去。

    他的腳在堅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跡。

    堅硬的皮靴,迅速變成柔弱破敗的絲絮,然後被風吹走。

    他像顆石頭,被投石機砸出一般,轟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轟轟聲響。是他的身體與空氣磨擦的聲音。

    他的速度快到難以想像。

    卻依然慢了。

    當他奔回山崖間時,看到了一幕觸目驚心的畫面。

    觀主與大師兄,正在花海間對峙。

    一棵青樹破空而至,壓向大師兄。

    大師兄以棍為劍,帶動天地迎起。

    正是最緊張的時刻,彼此牽扯,無法擅離。

    這時候,卻出現了第三人。

    花海裡沒有花香,卻有濃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現在大師兄身後。

    他的左手拎著只酒壺。

    他的右手從酒壺裡抽出一柄劍。

    他一劍刺向大師兄的胸口。

    如果說觀主天下第一,大師兄天下第二,那麼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對著觀主和他的合擊,尤其是如此陰險的偷襲,大師兄無法避開。

    鮮血飆射。落入花海裡,將黃色的野花,染成了紅色。

    寧缺看到的就是這個畫面。

    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他想破口大罵,卻沒有罵,只在心裡默默地說了句髒話。

    他悄無聲息,就像顆真正的石頭,斂去了與空氣磨擦的聲音,不去看師兄背後流淌的血水,眉眼間冷漠的像寒冰一樣。

    他的赤足踩在嬌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來到青衣文士的身後。

    他沒有抽出鐵刀,因為那會被人感知,也沒有用鐵箭,因為那人和大師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襲。

    青衣文士神情驟變。

    畢竟是經歷無數世事,境界極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寧缺來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讓他心境有所觸動。

    青衣文士感覺到了危險。

    他的臉色變得很蒼白。

    他抽劍,便準備離開。

    他是世間活的最久的兩個人之一,那麼,也就是最怕死的兩個人之一。

    不要說身後偷襲他的那個人,能不能殺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險,他便想要走。

    大師兄不讓他走。

    這便是書院同門的默契。

    他知道寧缺回來了,那麼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師兄半側身,將酒徒的壺中劍留了下來,右手舉棍,迎著觀主的無量,左手自棉襖畔擺起,指向酒徒的眉間。

    天下溪神指。

    這是陳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聲怪叫,掩面而退。

    這一退退的極妙,避開天下溪神指,更關鍵的是,搶先把自己送進寧缺的懷裡。

    主動與被動之間的差別極大。

    這一退,便至少能夠讓寧缺的殺勢弱上三分。

    寧缺看著那道在大師兄體內彎曲的劍,想像著那種痛苦,再也無法壓制怒意。

    他像石頭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後背!

    他環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裡跳去,然後狠狠向著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來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寧缺管不了那麼多。

    他的眼睛已經紅了。

    被師兄後背流出來的血染紅了。

    他殺紅了眼。

    他對著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操你媽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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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二章 來來去去

    先前大師兄來了,寧缺毫不猶豫離開,因為他要帶重傷的桑桑走。這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回來,不是反覆,雖然他時常說自己是小人。那是因為他知道大師兄即將面臨絕境。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長安,直至最後贏了這場戰爭,平了眾生願,師兄卻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夠安心地看那個人間?

    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依然回來的晚了,他沒有聽到觀主說的那句話,自然沒有想到那句話對酒徒的意義,他也沒有想到像酒徒這種層級的大修行者,居然會如此無恥,會如此陰險地對大師兄進行偷襲。

    看到大師兄流血,看到那柄殘留在他身體裡的壺中劍,他彷彿感同身受,痛的憤怒到了極點,紅了雙眼,哪裡還顧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著酒徒,像塊石頭般轟向山崖。

    酒徒臉色蒼白,做為無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諱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巔峰強者或者像寧缺余簾這樣的魔道強者近身,而此時,他被寧缺偷襲鎖死,如何能夠避開撲面而來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後的生死關頭,這位經歷過永夜,對如何活下來擁有最豐富經驗或者說智慧的大修行者,暴發出了罕見的能量。

    一聲厲嘯從他唇間迸射而出,天棄山脈裡本已稀薄到了極點的天地氣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層層疊疊鋪在他面前的空氣裡。

    每層天地氣息都很薄,比紙還薄,但無數層天地元氣疊加起來,就像無數張紙疊加在一起。非但擁有了厚度,而且極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酒徒召引並且重構了數百層天地氣息,這看似簡單,實際上展現了難以想像的強大境界!

    堅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現一道無形的沼澤。

    寧缺抱著酒徒。像顆流火的石頭,轟進了這片沼澤裡。

    一聲巨響,在山崖間響起,因為撞擊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轟的一聲,而是嗡的一聲。聽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鎚,擊打在厚厚的紙上。

    如果是那麼厚的石頭,或者也會被錘擊碎。

    但如果是無數紙疊在一起,卻無法擊碎。

    酒徒悶哼一聲,唇角溢出鮮血,打濕了那三縷瀟灑的鬚。

    寧缺悶哼一聲。臉色變得極其蒼白,在燕境腰子海處被隆慶傷到的肋骨舊患,再次折斷,胸口處的衣裳被血染濕。

    兩個人都沒有死。

    崖壁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縫,兩個人便在網中央。

    寧缺一腳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縫,藉著巨大的反震力。帶著酒徒的身體,再次向著堅硬的崖石地面墜落!

    墜落之勢極速!

    同時,他用雙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驟然發力,前額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後腦,右膝陰險地提起,襲向酒徒的會陰!

    他最擅長近身戰,生生打死阿打,轟死橫木,直至在那條怒河畔殺死隆慶。他最後靠的都是身體,除了葉紅魚,根本沒有誰是他的對手。

    問題在於,論修行境界,他與酒徒的差距極大。如果是正常的戰鬥,他連靠近對方身邊都做不到,如何攻擊?此時靠著偷襲以及大師兄那記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極難得地與對方靠在了一處,他當然要珍惜這種機會。

    珍惜,自然手段盡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數百丈距離裡,足夠他用鐵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頭,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厲嘯連連,左手裡的酒壺驟然間變大,擋住寧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壺裡抽出一把劍,從各種難以想像的角度,向著寧缺刺去。

    因為酒壺擋著,寧缺的雙臂無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壺代表著無量境。

    同時,他發現自己的攻擊,竟也無法觸及酒徒的身體!

    因為那柄該死的劍。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壺,而是壺中的劍,今日他終於正式出劍,第一劍便重傷了大師兄,可以想見其強。

    崖壁間劍光亂閃,並沒有縱橫之意,只是顯得格外犀利詭異,那些鋒利的劍意,從酒徒自己的腋下穿過,甚至有的從他雙腿之間穿過,刺向寧缺。

    寧缺襲向酒徒下陰的腳,被劍擋住,但他的額頭,已經快要砸到酒徒的後腦,就在這時,酒徒的劍,又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到了。

    酒徒橫劍,彷彿自刎,劍鋒卻自頸間掠過,妙到毫巔地刺向寧缺的眉心。

    面對這樣一柄劍,任誰都要避,哪怕是本能裡,看著眼睛裡漸近的劍影,也會想避,但寧缺沒有,因為他的眼已經紅了,什麼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沒有看到酒徒的劍,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聲脆響,劍斷了。

    寧缺的眉心被劍刺出一蓬血水,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紅。

    雖然受到了那道劍的隔絕,他最終還是成功地攻擊到了酒徒,雖然最後殘留的力量,已經無法直接將酒徒的頭砸碎。

    酒徒暴怒厲嘯,難掩痛楚。

    厲嘯驟止,因為他們已經落到了地面。

    轟的一聲異響,崖石亂飛,煙塵瀰漫。

    寧缺的身體被震飛。

    煙塵漸斂,景象漸清,只見酒徒左手握著酒壺,酒壺半陷在堅硬的崖石裡,他的身上到處都是血,尤其是後腦處,鮮血流淌不止。

    寧缺的臉上,身前,也都是血。

    兩個人看著都極慘。

    酒徒看著他,唇角溢著血,眼神極其冷漠恐怖,看著實非人類。

    「你……居然……敢偷襲我?」

    他的聲音也極其冷漠,彷彿不是人類。

    因為他此時已經憤怒到極點。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被一個未能踰越五境的後輩。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更令他憤怒的是,自己真的險些被對方殺了!

    這一切,他認為都是因為寧缺是偷襲,不然憑什麼?

    寧缺真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

    雖然他向來自稱書院之恥。但也覺得對方太過無恥。

    偷襲……難道你先前沒有偷襲我家師兄?

    「你……居然……敢偷襲我?」

    聽著酒徒居高臨下,冷漠憤怒而依然自戀驕傲所以斷續的質問,寧缺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應道:「我還敢操你媽逼,又怎樣?」

    ……

    ……

    能怎樣?不能怎樣。

    如今的寧缺,境界較諸世間最巔峰數人。仍然有難以踰越的距離,不在長安城的他,很難戰勝像酒徒這種層級的大修行者,但是寧缺也有很特殊的優勢,因為他入魔修行浩然氣,更因為他與桑桑在佛祖棋盤裡雙修數千年。他的身軀格外強大,從腳趾頭到腑臟,都很難被致命地傷害,當初在長安城頭看著離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臟都很困難,更何況是被敵人所傷?

    他還沒有修到傳說中的魔宗不朽,但現在的他就是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你可以戰勝他,卻很難殺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塊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纏爛打到海枯石爛的牛皮糖!

    隆慶為了殺死他,準備了無數手段,最終也只把他殺到失血過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雖然展現了藏在箱底的詭異劍道手段,但真想把寧缺殺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嘗試。更是寧缺想要看到的畫面。

    此時山崖間有四個人。

    觀主、大師兄、酒徒還有寧缺。

    桑桑已經進了賀蘭城。

    雖然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入賀蘭城,但很顯然,她有信心,只要進入賀蘭城,便能擺脫觀主和酒徒的追綴。成功回到長安。

    「殺了她。」

    山崖間響起觀主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沒有任何猶豫。

    這句話是對酒徒說的。

    酒徒看了寧缺一眼,然後消失不見。

    寧缺忽然覺得有些寒冷,因為他看到了酒徒離去之前那個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殘忍,意思很清楚,我現在就要去殺她,你又能做些什麼?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我殺死。

    山崖間緊接著響起第二句話,來自大師兄。

    「走!帶她回長安!」

    寧缺望向渾身是血的大師兄,看著他依然平靜舉在眉前的木棍,看著他身上那道殘劍,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他偷襲酒徒,只獲得一半成功,接下來,他想的是和師兄聯手,以生死悍意尋找機會,至少也可以保證桑桑平安遠離。

    觀主只用了一句話,便破了他的安排。

    觀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遠。

    現在山崖間最弱的一環,並不是寧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現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殺她去了。

    寧缺能怎麼辦?

    留下來幫助重傷的大師兄,還是去救重傷的桑桑?

    顧此,便要失彼。

    大師兄又說話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話,便破了觀主的局。

    「我不會死。」

    師兄從來不騙人。

    寧缺相信這點,也相信這個故事的結尾,自己不會哭著喊著說師兄你一輩子不騙人為什麼最後要騙我,因為,大師兄真的不會騙人。

    他跳下山崖,向著賀蘭城奔去。

    今日山崖間,他離開又回來,回來又要離去。

    人世間的事兒,往往也是這樣。看似繁複,甚至無趣,卻不得不做,因為無論離開還是回來還是再次離開,都有我們必須這樣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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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裡,樹不搖,鳥不叫,兩人相對而立,舉棍的舉棍,拔劍的拔劍,用劍的觀主不見得比不用劍的觀主更強大,但那代表了某種意思。

    棉襖已經被血浸透,大師兄清楚自己無法再撐七日時間,自然也不可能把觀主再留七日時間,但正如先前說過的那樣,寧缺和桑桑不見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長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儘力而為。

    觀主看著手裡劍,神情平靜說道:「夫子教你以仁愛,本以為你與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終究還是書院的弟子。」

    大師兄靜靜看著他,插在肋間那柄壺中劍,不知何時落在他的身後的地面上,他說道:「書院弟子向您請教。」

    簡短談話間,山崖遠處那些殘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熾熱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間的積雪,火勢卻未減弱,將他們二人隔絕在了塵世之外。

    森林裡的火很難熄滅,因為那些火的本質是昊天的神輝,是最純淨的力量,是寧缺離開的時候,刀鋒和身上流出的鮮血化成的。

    寧缺正在向賀蘭城奔距,一縱便是數百丈,落腳處堅石崩裂,手裡提著的鐵刀與身上濺飛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轟鳴聲響徹群山。

    除了無距境,沒有誰能追上另一個無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寧缺沒有任何機會,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餘里之外的賀蘭城,那麼他還有一線機會,因為他的速度早已超過最神速的蒼鷹。

    數縱數躍,只是眨眼功夫。他便從山崖裡奔至賀蘭城前,毫不停頓地衝進破損嚴重的城門,卻沒有看到大黑馬的蹤影,也沒有看到酒徒。

    賀蘭城的城門已經嚴重變形,兩邊的山崖上。不時有巨石滾落,城上的箭樓軍寨,有很多處已經都砸毀,濃煙陣陣裡,隱約可見數十個火頭。

    駐留賀蘭城的唐軍,依然不肯放棄。四處奔走著,試圖撲滅火勢,將這座要寨保存下來,寧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對賀蘭城裡的唐軍來說,寧缺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亂裡。只是看了眼,便確認了他的身份,他們雖然不知道十三先生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卻下意識裡開始聽從他的命令,在將領們的指揮下,開始向城外撤去。

    寧缺站在陡峭的石階下,抬頭望向賀蘭城上方正在逐漸傾塌的箭樓。感覺到了什麼,雙腿發力,像道輕煙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樓,在箭樓下方的一處密室裡。

    她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個並非完美球狀卻給人一種完美感覺的氣泡,與前些天寧缺看到的那個氣泡不同,除了那兩道輕微的裂痕之外,氣泡表面還有十餘個明亮的光點,那些光點代表的是天地元氣的穩定通道入口。

    氣泡表面的光點有一個正在散發光彩,顯得格外真切。因為那個光點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腳下,是由繁複符線構成的一座傳送陣。

    天地元氣之間有夾層,可以直接連通兩處距離極其遙遠的地理位置,用更簡單的語言解釋。就是捷徑,但只有像觀主、大師兄和酒徒這樣層級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間的規律,並且有力量打開那道夾層的大門,從而自由來往,萬里縱橫。

    除了無距境,人類對於天地捷徑的利用,還有別的方式,那就是傳送陣,唐國和西陵神殿,在人間都建造過傳送陣,只不過囿於境界,人工建造的傳送陣只能用來傳送信息或者極輕的一些事物,最關鍵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樣,建造傳送陣、甚至開啟一次傳送陣,都需要消耗極其恐怖數量的珍稀資源,所以人間傳送陣的數量極少,而且漸漸變成雞肋一樣的存在,戰略意義變得越來越弱。

    桑桑對於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來,自然也做了很多準備,氣泡上面的那些光點便是人間的傳送陣位置,其中有些傳送陣甚至已經廢棄了數萬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沒有任何人類知曉,哪怕是觀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複而美麗的符線中央,臉色蒼白,身上有斑斑血跡,看著就像是受傷的仙女,不再如當年那般漠然偉大,顯得有些可憐。

    大黑馬和青獅狗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儘量不讓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憐憫情緒,因為它們這時候確實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傷,卻被男人拋棄,怎麼看都很可憐,不然她為什麼低著頭站在符陣中央不說話,身形顯得那般落寞蕭索?

    桑桑不知道兩個傢伙在想什麼,她不再無所不知。

    她不是在偽裝孤獨、模仿絕望,也不是重傷之餘,生出悲慼之感,寧缺走的時候,她已經醒來,當時她沒有阻止,便代表她沒有意見。

    她只是在等著符陣開啟。

    如果人類要開啟這座符陣向長安城傳送信息,需要大量資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礦石,或者還需要等長一段相對較長的時間。

    桑桑沒有這些,也沒有時間,但她有人類沒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從她神軀裡流出的鮮血,便是天地間最珍貴、最純淨的能量來源。

    她的血像雨般灑落在符陣上,看著有些血腥恐怖,實際上數量不是太多,符陣裡的那些符線已經開始微微發亮,再等一會兒便會啟動。

    下一刻,她便會出現在長安城皇宮裡的那幢小樓裡,或者說,回到長安城。

    寧缺還沒有趕回來,她沉默不語,沒有任何情緒反應,似乎並不在意,這落在大黑馬和青獅狗的眼裡,未免有些冷漠無情。

    她沒有想那麼多,只是想著。我聽你的話回了長安,那麼你就應該做到你承諾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長安,不管你怎麼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間裡忽然拂起一陣微風,牆壁上的積塵被拂落,然後吹至角落。

    一個人出現在符陣外。

    桑桑抬頭望去,發現不是寧缺,神情微惘,然後平靜如前。

    酒徒看著她。卻無法保持平靜,先前在戰鬥裡受了傷,一直有些輕微地嘔血,此時看著她,心神激盪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來。

    當初在小鎮裡見到她。在南海那座島上見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額觸地,渾身顫抖,謙卑到了極點,因為她讓他感到恐懼。

    他在人間躲了她無數年,那份恐懼便纏繞了他無數年。讓他的精神日漸朽壞,直入骨髓,根本無法擺脫。

    此時,他的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明明知道她現在已經變得很虛弱,硬接觀主那座山脈一擊後,再也沒有什麼戰鬥力,可是……他還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著渾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靜。卻自然有股居高臨下俯瞰的感覺,就像是上帝看著人間的螻蟻,就像看著一隻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有些癲狂,有些瘋狂。有些色厲內茬,卻又充滿了狂妄的殺意,情緒十分複雜,複雜到再精緻的語言都很難形容。

    一個農奴翻身當了主人開始」強姦」主人的女兒,一個前朝的太子復國殺了三萬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個學生將嘮叨不停的教書先生推倒在池塘裡。

    是的,就是這種美妙的感覺,那些曾經的卑微與恐懼,都變成了近乎瘋狂的快意與凌虐渴望,想到馬上這一切都會變成真實的,他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

    這一次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

    酒徒大聲笑著,甚至笑出淚來,聲音依然像舊銅器摩擦那般難聽,彷彿真的有無數銅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瘋狂的笑聲裡,他從酒壺裡抽出一柄劍,猛地向桑桑刺了過去,無論是踏步還是平肘的動作,都顯得格外誇張,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揮手,一道清光如水簾般落在身前,構築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聲,以無量境召集無量天地氣息,灌注於劍鋒之上。

    噗哧一聲脆響。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壺中劍,破清光而入,刺進她的小腹。

    噗哧一聲。

    房間裡死寂一片。

    天地間死寂一片。

    桑桑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看著那把鋒利的劍,看著那裡緩緩滲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沒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無敵於人間的劍聖柳白,也只能把劍刺進她的世界,讓劍鋒來到她的身前一尺,便變成了歲月化成的灰。

    但現在,酒徒如此瘋瘋癲癲的一劍,便輕易地破開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緊了些,因為不悅,也因為痛楚。

    痛楚的感覺,她曾經有過,卻從未像此時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時間裡曾經感受過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來真的來自於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過她無法擋住自己的劍,然而當自己手裡的劍,真的刺進她的身體,帶出那道血水之後,他依然有些無法相信這幅畫面。

    我戰勝了昊天?

    我刺傷了昊天?

    ……

    ……

    轟的一聲巨響,密室牆上被撞出一個大洞。

    寧缺出現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劍。

    他轉身望向臉色蒼白的桑桑,雙唇微顫,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桑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這都怪你。」

    是的,她變得越來越弱,她變得越來越像人類,她能夠受傷,她受了傷,都是因為他不在她身邊,都是因為他讓她變成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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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對(上)

    都怪你。

    都是你的錯,不是月亮惹的禍。

    你什麼,你什麼,你什麼,你才什麼。

    這是青年男女間常見的對話,但很少會出現在寧缺和桑桑之間,無論是曾經的少年與女童,名義上的主僕,還是後來的夫妻時段。

    桑桑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沒有幽怨,更不是撒嬌,似乎只是在闡述一件客觀事實,然而寧缺卻覺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嬌,於是他整顆心都微微顫動起來,憐惜的無以復加,因她而痛的厲害。

    他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鮮血從劍刃與掌心之間不停淌落,發出嘀嗒的聲音,就像那個世界裡的鐘,催著他做些什麼來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靜,似不覺痛,眼神裡有極為堅定的殺意。

    酒徒先是偷襲,刺了大師兄一劍,然後刺了桑桑一劍,他最敬或愛的兩個人,都重傷在他的劍下,桑桑不知還能不能撐得住。

    自夏侯死後,寧缺從未像現在這般,想要殺死一個人。

    酒徒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他的眼神,瘋狂地笑著,眉眼都扭曲了起來:「你看到沒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時,他手裡的劍也在扭曲,寧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鮮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壺裡不知藏著多少把劍,每把劍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煉無數年,鋒利至極,以至於連他的身體強度也頂不住。

    寧缺抽出肩後的鐵刀,斬向酒徒。

    鐵刀鋒前,是熾烈而純淨的昊天神輝。

    一道異香濃郁的酒水,從酒徒腰間的壺裡噴湧而出,形成一道無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下,瞬間便將鐵刀上的神輝澆熄。

    酒徒看著他寒聲說道:「難道你還以為能傷到我?」

    寧缺沒有說話,低頭用左肩撐著搖搖欲墜的桑桑。

    酒徒的劍,摩擦著他的手掌,向桑桑身體裡緩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來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複華美的符線上,符線明亮的速度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快,就在下刻,符陣便會開啟。

    「來不及了,你們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裡,有無盡的殺意與戲謔。

    寧缺的手掌順著鋒利的刀刃,向前閃電般探出。

    劍鋒割破手掌、割斷筋肉與骨頭的聲音,很難聽,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體一樣堅硬如鐵,所以那聲音更難聽,更恐怖。

    他被血染紅的眼睛,依然腥紅一片,如野獸一般,盯著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時,他的掌心裡多出了一個小鐵罐。

    轟的一聲悶響。

    密室裡氣浪大作。

    寧缺與酒徒的手掌之間,發生了一場爆炸。

    無數鋒利的鐵片,嗤嗤破空飛舞,將遇著的所有血肉筋骨盡數削去。

    一道淒厲怨毒的厲嚎,響了起來。

    房間四周的牆壁,盡數被震垮。

    寧缺的手掌鮮血淋漓,完全看不出來還是一隻人類的手。

    至於酒徒更慘,他的手,已經被完全炸沒。

    手都沒有了,自然無法再握劍,自然無法再把劍刺進桑桑的身體裡。

    酒徒臉色蒼白,身體微微顫抖,斷開的右腕不停地噴著血。

    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髮都看的比整個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卻斷了一隻手。

    整整的一隻手!

    「我要殺了你。」

    他看著寧缺說道,神情漠然,眼神癲狂。

    他用左手自壺中再次抽出一把劍。

    寧缺此時念力枯竭,已無再戰之力,但他必須要戰。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劍。

    劍柄上殘著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來,將那劍洗的乾乾淨淨,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個噁心的法子?」

    酒徒看著他,毫無一絲情緒說道:「妄想!」

    嗤的一聲輕響。

    鋒利的壺中劍,刺進了寧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傷了肺葉。

    寧缺痛苦咳著,噴出血沫。

    他卻很快活。

    因為他感覺到了腳底下傳來的強烈至極的天地氣息變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溫度,這證明符陣已經正式啟動。

    一道至為磅礡的清光,從石質地面上的那些繁複符線裡生出,將寧缺桑桑還有大黑馬以及青獅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驟變,左手執劍,於空中畫出一道甚至快要違背物理規律的痕跡,繞過寧缺的身體,刺向桑桑的眉心!

    此時寧缺已經無力再戰,桑桑更是要靠著他的左肩,才能勉強站立,誰來阻止酒徒這道明顯凝聚畢生修為的一劍?

    沒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斷。

    一聲壓抑了很長時間、卻依然雄渾肅穆的獅哮,響徹整座賀蘭城!

    青獅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壺中劍的側面!

    兩道黑影,從清光裡閃電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

    酒徒一劍刺空,又遭重擊,悶哼一聲,連退三步!

    此時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虛化!

    酒徒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很清楚,如果讓昊天活著離開,意味著什麼,他絕對不允許自己錯過這個機會。

    一聲厲嘯,衝破密室的殘牆,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還站在原地,但身影卻驟然高大起來,瞬間百倍,直至千倍萬倍!

    轟隆巨響連綿不斷響起!

    密室被震垮,箭樓被震塌,整座賀蘭城都在坍塌!

    無數煙塵被激震而起,漸要掩蓋峽谷上方的天空。

    剛剛撤出賀蘭城的唐軍,回首望向自己曾經戰鬥生活過的地方,看著這幕有如神蹟天罰般的畫面,震撼的久久無法言語。

    整整過了半日時間,煙塵才漸漸斂沒。

    雄奇無比的賀蘭城,現在只剩下了半截殘城,看著異常淒涼。

    那座隱藏在密室裡的傳送陣,隨著這座雄城的毀滅而毀滅。

    除了滿地廢墟石礫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蹤影。

    ……

    ……

    桑桑看著四周那些壁畫,覺得有些眼熟,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那些壁畫上面的神將金龍,都是她曾經的意志在人間顯露的神蹟。

    這裡是一座道殿。

    大黑馬和青獅狗在她的身邊,寧缺卻不在。

    她看著眼前那個氣泡,看著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點,確認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國都城的某座道殿裡,做為道亹源頭的宋國,果然有道門暗中佈置的傳送陣。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緣由,沒能直接從賀蘭城回到長安,是因為傳送陣最後啟動的那瞬間,受到了酒徒無量一擊的影響,當時天地元氣的變動太過劇烈,以至於傳送陣把她送到了宋國。

    寧缺沒能一道到這裡,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確認了寧缺的方位,知道他沒有什麼事情,不再擔心,心情也終於放鬆了下來。

    忽然間,她的眉緊蹙起來。

    她看著腹上插著的那把劍,確認那種一陣一陣如潮湧來的痛楚與此無關,而是來自腹內更深的地方,想必是來自那個該死的胎兒。

    她很疲憊,緩緩坐到地面上,蒼白的臉頰上,神情依然漠然,過往如星空般的眼睛裡,卻多了很多惘然與不安。

    青獅狗在旁不安地來回看著,不知道主人發生了什麼事情。

    大黑馬瞪圓了眼睛,顯得極度緊張,它在人類社會裡生活的時間更長,看出女主人明顯是要生了,低嘶一聲,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這時,道殿外忽然響起嘈雜的人聲和密集的腳步聲。

    桑桑靠著柱子,疲憊地坐著,鬢間儘是汗珠,那把刺傷小腹的劍,還在不停地帶來血水與痛苦,與小腹深處的陣痛合在一處,很是難受。

    「誰?」

    十餘名神官執事走進了殿內,他們發現莊嚴神聖的主殿裡,忽然多出了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個孕婦,不由好生震驚。

    想到最近都城裡勢頭漸盛的新教,想起那些傳說裡產婦胎血是最污穢的說法,這些神官和執事們以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褻瀆道門供奉的昊天!

    「妖孽!」

    一名最虔誠的老年神官,憤怒地衝到桑桑身前,指著她的臉罵道:「我要把你燒死!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

    桑桑閉著眼睛在休息,聽著聲音,艱難地睜開眼睛,望向那些圍著自己、神色可怖的人類,微怔片刻後,才知道這些人罵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語。

    道殿她很熟,在神國時曾經看過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國裡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著人間道殿的樣式修建的,只不過更華美純淨。

    道官她很熟,她受過無數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經以為人類都是自己最虔誠的信徒,所以她設計神將的時候,也是按人類的形象設計。

    現在,她渾身是血躺在道殿裡,被道人們用污言穢語辱罵。

    是啊,她已經不再是昊天了。

    一聲獅哮,響徹道殿。

    青獅搖擺間,身形驟然變大,變成一頭雄壯威武的青色巨獅,冷冷地盯著那些道人,等著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裡見過這等畫面,駭的連連倒地,腿軟的根本無法站起。

    桑桑重新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青獅明白了,沒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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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22 19:59:0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對(下)

    青獅環顧四周,發現道殿最深處,有個空著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會有主殿,才會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遠空著,因為那屬於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著她的衣裳,把她輕輕地送到神座上,然後撕下幾幅幔紗,蓋在她的身上,幫她保暖。

    哪怕再虔誠的信徒,看到此時渾身浴血、直待產子的桑桑,都不會認為她會是昊天,但青獅堅持認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對於自己的堅持與忠誠,青獅很滿意,想到先前大黑馬棄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無能,想著事後若有機會,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憊無力地躺在神座裡,腹部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臉色越來越蒼白,臉頰上汗珠越來越多,便是連舉起手的力氣也沒有。

    青獅看著她的模樣,很是緊張,不安地圍著神座轉著圈,尾巴不時拂過牆壁,將壁畫上那些莊嚴神聖的天女神將像,都掃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響起喧嘩聲,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執事糾集了人前來做什麼,青獅警惕地盯著殿門,如果還有人來打擾主人生孩子,那麼它也顧不得等什麼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傢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聲清脆響起!

    大黑馬奔入殿內,馬背上坐著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嬸,那大嬸臉色比桑桑還要蒼白,雙手緊緊地抓著鞍前,似乎隨時會昏死過去。

    中年大嬸是一名穩婆。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會被一匹馬綁架,沒想過會看到一頭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獅,更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道殿裡幫人生孩子,更是萬萬沒想到,那個生孩子的女人腹上會插著一把劍,渾身都流滿了血,看著像魔鬼一樣。

    事後回想起來,得虧這一生她接生過無數次,見過無數血腥、畸形難看的畫面,不然肯定會昏過去,當然,她寧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

    ……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劑藥粉後,精神稍好了些,睜著眼睛,看著在紗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婦人,虛弱說道:「什麼時候能生出來?」

    此時已是暮時,距離陣痛開始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那名穩婆在桑桑身旁喊口號已經喊到喉嚨嘶啞,但還是沒有生出來。

    桑桑渾身汗水,身下墊著的帷幕也濕漉漉的,頭髮凌亂地搭在蒼白的臉頰上,看著很是可憐,好在眼神還沒有渙散的趨勢。

    中年婦人走到神座前,看著她腹上那柄血劍,聲音顫抖著說道:「第一次都這樣,您待會兒再用些力氣,也許就出來了?」

    桑桑聽出她語氣裡的不確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悅,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閉上眼睛,繼續養神,準備下一次用力。

    中年婦人當然很想離開,尤其是判斷出這女子很難順產,極有可能難產之後,半個時辰之前,她就曾經試著偷溜過一次,只是看著那頭雄武而巨大的青獅,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騎士的上半身後,她很老實地走了回來。

    ……

    ……

    依然還是沒有生出來。

    中年婦人看著臉色蒼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湊到她身旁說道:「得用些法子了,萬一真的難產,那可是一屍兩命。」

    桑桑看著她,無力說道:「什麼法子?」

    中年婦人臉上流露出一種驕傲的光澤,說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絕對沒有問題。」

    她從大黑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個圓頭的鉗子,掀起桑桑身上蓋著的帷布,便準備往她的雙腿間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婦人微怔,苦笑著說道:「我說大妹子,從開始到現在妳都不讓我看……這不看怎麼幫妳生?都是女人,妳都要當媽了,還害什麼臊啊?」

    桑桑看著她,平靜而不容置疑說道:「不准看。」

    中年婦人看著手裡的助產鉗,嘆氣說道:「要說這法子可是從長安城傳過來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著用啊。」

    「不用那個。」

    桑桑的視線從她手裡的鐵鉗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劍上。

    看著那把劍,她微微皺眉,沉默了很長時間,胸脯微微起伏,將身體裡殘餘的所有力量盡數積蓄至最後那刻,然後伸手握住劍柄。

    劍是酒徒是壺中劍,被最烈的酒洗過,除了她自己的血,乾淨無塵。

    她握住劍柄,向下拉動。

    嗤啦一聲,劍鋒破開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過大堤。

    中年婦人兩眼翻白,便要昏過去。

    桑桑臉色蒼白,聲音斷續微弱,卻異常堅定:「不准昏!」

    ……

    ……

    道殿裡響起嬰兒的啼哭聲,此起彼伏,不怎麼悅耳,有些吵鬧。

    對於桑桑來說,是這樣的,對於大黑馬和青獅來說,也是這樣的,她的注意力,這時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傷口,大黑馬和青獅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於那位中年穩婆,從鮮血淋漓的傷口裡取出嬰兒,並且以極其強悍的意志進行了簡單清洗後,終於難以承受生命之瘋狂,昏厥了過去。

    桑桑想要修復腹部的傷口,卻發現殘餘的力量太微弱,無法做到,於是她先用針縫合,然後用手掌裡最後的那點如螢火般的清光抹過,整個過程裡,她昏過去數次,醒來便繼續,痛到極致,卻依然面無表情。

    恐怖的傷口縫合完畢,最後那點清光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當血水被擦乾淨後,甚至只能看到針線的痕跡,而看不到創口的模樣。

    桑桑很疲憊,有些滿意,覺得自己表現的很不錯。

    當然,是做為人類的表現很不錯。

    忽然間,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別小的事情。

    那時候從渭城去長安城之前,她覺得自己的女紅不好,至少和長安城裡的那些小娘子們沒法比,寧缺似乎也是這樣想的。

    她想,以後他不能這樣說了。

    想了些小事和舊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緩解了痛苦與疲憊,她才想起來,自己似乎忘記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厭煩或者不悅,其實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邊,很近的地方,躺著兩個嬰兒。

    兩個嬰兒閉著眼睛,很乾淨,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問題在於,怎麼會是兩個?

    她是無所不知的昊天,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懷了雙胞胎?

    寧缺在雪域木屋裡問過她,是男是女,她說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為她很牴觸自己懷孕這個事實,所以從來沒有去感知過。

    生孩子,這件事情已經讓她足夠惘然,一下生了兩個,更是如此。

    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臉色有些蒼白,眼神有些慌亂。

    她望向神座下方,發現那名中年穩婆早已經昏了過去,或者說睡死了過去,居然這種時候還在打鼾,心可真夠大的。

    她提起兩個嬰兒的腿,看了看,確認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

    她的動作有些笨拙,甚至顯得有些粗魯。

    青獅低頭,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馬很無奈地輕輕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蓋在兩名嬰兒的身上。

    那年胖大嬸生孩子後,確實把嬰兒包的很緊,可能是剛生下來會怕冷?

    桑桑困難地撐起身體坐好,用帷布將兩名嬰兒包了起來,只是包的很亂,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東西,比如脂粉匣子什麼。

    她一手一個把孩子抱在懷裡,姿式難免顯得有些彆扭。

    便在這時,男嬰忽然張開嘴,大聲地哭了起來,彷彿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著的女嬰也隨之哭了起來,就像最開始那樣,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悅,有些煩躁。

    「不准哭。」

    她看著懷裡的兩個嬰兒,面無表情說道。

    她現在沒有什麼神力,言談形容間,依然神威如海,莊嚴無比。

    但剛剛初生的嬰兒,哪裡能感覺到什麼威嚴?

    初生的牛犢都不會怕虎,昊天剛生出來的孩子,自然無所畏懼。

    道殿裡響徹嬰兒的啼哭聲。

    桑桑有些煩,有些慌。

    她忽然閉上眼睛,細眉緊緊地皺起,皺的很緊很緊,很用力很用力,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記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憶。

    最終,她成功地記了起來。

    那時候,河北道終於下了雨,她還是個嬰兒,在寧缺的臂彎裡靜靜地躺著,那時候,他的手臂也還很細,但躺在裡面很舒服。

    回憶著當年寧缺抱自己的樣子,她的雙臂漸漸不再那麼僵硬,變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彎起,兩名嬰兒明顯也覺得舒服了很多,哭聲漸低。

    還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記得那時候,寧缺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餵給自己吃。

    嬰兒是要吃米糊的,沒有米糊,那麼就要吃奶,或者反過來說也行。

    她睜開眼睛,解開染著血的衣裳,開始給孩子餵奶。

    大黑馬和青獅,早已避開,靜靜地守在殿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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