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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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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17 19:29: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七十六章 她送出去的,我拿回來

    寧缺看著街道,街道兩旁的建築還是當年他在這裡時的那些建築,都是用黃土夯成的,被風吹的久了便酥了,便變成了黃沙。

    當年他在客棧裡與人劃淫蕩拳,桑桑當裁判,主僕二人一起贏銀子,然後他們走出客棧,他背著雙手行走,桑桑提著酒壺和燒雞跟在後面,走的很是吃力,那時候二人腳下踩著的便是這種黃沙。

    時隔多年,客棧殘破,故人不見,黃沙已然成血——寧缺現在靴下踩著的便是血,是敵人的血,但曾經有很多故人的血。

    難免有些懷念。

    此時此刻不是憶當年的時刻,無論誰來看,這句話出現的時機都很莫名其妙,和當前這場大戰的氣氛非常不協調,以至於阿打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他覺得寧缺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他收斂心神,輕吐濁氣,腳踩道石,進身便是一拳向前擊出。

    很簡單的招式,甚至談不上招式。

    然而在簡單裡,卻有極致的力量,於是速度也到了極致。

    街道上響出一聲輕爆,那是空氣被迅速擠開的後果。

    阿打的拳頭,就像是一道箭般,打到了寧缺的眼前。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很擅長打,很能打,這樣簡單的一拳,卻是那樣的磅礡,帶著草原特有的粗勵味道,竟有了些柳白大河一劍的感覺。

    換成別的修行強者,面對這樣的一個拳頭。大概都會選擇暫避,因為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他們的身軀,要和修行明宗功法、納天地於身軀內、力大無窮的敵人對戰,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拉開與對方之間的距離。

    但寧缺沒有退。

    阿打知道寧缺不會退,他知道寧缺早已入魔,身體同樣強大。

    寧缺有足夠的實力——無論力量還是身軀的強度——硬接這個拳頭。

    阿打等的就是那一刻,他要營造的就是硬碰硬的環境,因為他有無數的後手,無數的強硬手段。就需要有一個承接面來提供支撐。

    就像草原春夏之交時那些恐怖的沙塵暴。穿行在空曠的原野間時並不如何可怕,只要保持距離,甚至能夠把那些畫面看成罕見的美景,但如何有人或事物處於那些沙塵暴中。開始承接其間的力量。便會瞬間被擊的千瘡百孔。殘破不堪。

    阿打的拳,他修行的法門,便是沙塵暴。

    只要寧缺不退。只要寧缺硬接,這場沙塵暴,便會吞噬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寧缺果然沒有選擇閃避或是退後,卻也沒有用魔宗手段硬接,如果從正面來看,他似乎……什麼都沒有做。

    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鐵弓依然在肩,鐵刀依然在背後,他甚至背著雙手,看上去對這個馬上便要到來的拳頭毫不在意。

    沒有人能真的毫不在意,那拳頭屬於阿打,帶著昊天留給草原的神威。

    寧缺事實上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應對,只是阿打沒有看到。

    他背在身後的雙手已經散開,右手迅速地在空中寫了一個字。

    當那個潦草的字寫完,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數分,同時,一道難以想像的雄渾的念力,從他的身體散發而出,來到天地間。

    渭城的天地元氣正在快速灌注到阿打體內,忽然間變得凝滯起來。

    瞬間後,那些天地元氣彷彿聽到某種命令,開始瘋狂地凝聚成形。

    狂暴的風沙,在街道上穿行,迷了所有人的視線。

    寧缺寫了一個字,那個字自然就是符。

    沙塵暴確實來了,但不是阿打的,而是他的。

    無數黃沙自地面、自牆壁、自客棧無人問津的桌椅間飛起,以超越想像的速度來到街道上,來到阿打的拳頭前。

    一縷黃沙便是一根繫帶,裡面附著數量驚人的天地元氣。

    數百縷黃沙,起於渭城街道建築間,聽從寧缺的命令,落在阿打的拳頭上,變成一根一根的繫帶,彷彿給他的拳頭纏上了無數層紗布。

    陳舊的、帶著膿液痕跡的、黃色的紗布。

    寧缺用的是「縛」字符。

    渭城的黃沙,都是他的符意。

    阿打瞬間覺得自己的拳頭,狠狠地砸中一片沙漠,那片沙漠深不見底,下面更是在隱隱流動,恐怖的巨力正在撕扯著自己的手。

    撕扯帶來痛楚,他並不畏懼,反而更加清醒。

    他低吼一聲,拳頭鬆開,五指像五把彎刀一樣斬出,憑藉著強大無匹的力量,竟是直接割破了縛在拳上的無數層黃沙!

    寧缺看著黃沙漸破,神情不變,抬起右手寫了數道筆畫。

    很明顯,他的這個字很簡單。

    阿打第一拳的拳勢已終。

    他強行掙破縛字符,獲得自由後,第一時間,再次向前重重踏出一步。

    一步踩在地面,藉著天地的力量,他再起拳勢。

    依然是簡簡單單的一拳,轟向寧缺的面門。

    他追求的很簡單,想要的也很簡單,他沒有奢望這一拳便能把寧缺擊敗,甚至沒想過能夠傷到對方,他只希望寧缺能夠硬接。

    只要寧缺選擇硬接,他便有辦法。

    寧缺依然沒硬接,接住阿打第二拳的,是他寫的第二道符。

    寫這道符時,他看著的不是阿打的拳頭,還是渭城的街道。

    渭城是座軍寨,是座真正的小城,能夠容納的人很少,建築也並不多,真正的主街只有四條,橫豎各兩條。

    如果從天空望下去,渭城的主街正好構成一個字。

    「井」

    這很巧。

    顏瑟大師最強大的符便是「井」字符,寧缺學會的第一個神符也是「井」字符。

    這也很巧。

    寧缺看著渭城的街道。寫出了那個很簡單的「井」字符。

    這道符,當年在長安城北的無名山上,曾經切割開了空間,讓衛光明老人天啟喚來的無限光明,都變成了鏡中裡的斷片。

    可以想像,這道井字符究竟強大到了什麼程度。

    阿打被春雨洗體清魂,對天地元氣的變化敏銳到了極點,他雖然不通符道,卻瞬間便感知到了天地間的變化,臉色頓時劇變。

    面對如此恐怖而凌厲的符意。他哪裡還敢繼續出拳。

    一聲暴喝響徹街道。

    他極艱難地收步。將酒館前的街道盡數踏碎,把積蓄的力量盡數回贈大地,方才能夠收回雙拳,然後死死地掩在了自己的臉前!

    今日的寧缺。或者在對符道的認知上與師傅顏瑟還有些細微的差距。但要說到符道修為的深度。卻早已走到了相同的地方。

    即便是衛光明那樣的強者,也要在逾過五境的前提下,才能擋住這道井字符。阿打的魔宗修行境界,即便已經等同於五境巔峰,此時也只能先求自保。

    自保,只能用自己的身體來保住自己的生命,此時此刻的渭城裡,再沒有任何事物比他的身體更值得他信任,更強大。

    長街上狂風飛舞,黃沙滿天,阿打的身影漸要被吞噬,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卻始終沒有倒下,他的雙拳竟擋住了絕大多數的符意!不愧是昊天賜給草原的禮物,他的身體強度果然已經超出了普通魔宗強者的範疇!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字符的符意以及喚來的無窮天地元氣終於漸漸消散在天地間,黃沙也漸漸落下,狂風不在。

    阿打緩緩鬆開雙拳,重新望向寧缺。

    他的身體上面佈滿了恐怖的傷口,無數的鮮血就像瀑布一般流淌著,他最強硬的雙拳上面更是已經白骨嶙峋,看著令人膽寒。

    最關鍵的是,他頸上掛著的那串骨鏈,都已經變成了碎末。

    他最驕傲自信的身軀,殘破不堪,他最後的保命物,已經被風吹散。

    但他畢竟還活著,只要活著,便能勝利。

    「我本以為你自囚長安多年,早就失去了戰鬥的勇氣和殺人的本事,沒有想到,你還會這麼多東西,看來我終究還是低估了書院。」

    阿打盯著寧缺,臉上的稚氣早已被鮮血塗成暴戾與殘忍,他的眼眸裡散著狼一般的寒光,以及無窮無盡的殺意。

    「可惜的是,你還是沒能殺死我……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修行法門,始終不肯硬接我的拳,但我更想知道,如此強大的符都沒能殺死我,除了硬接我的拳,你還能做些什麼?」

    阿打此時的形容很是淒慘,但他的語氣卻像是真正的勝利者,他看著寧缺,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與輕蔑,就像看著將死的老獸。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我還可以殺死你。」

    阿打咧開嘴,笑意很殘忍,說道:「這個人間或者曾經是屬於你們這些人的,但最終一定是會屬於我們的,因為我們更年輕。」

    說完這句話,他再次舉起自己的拳頭。

    他的拳頭上流著血,陰雲下,森然的白骨顯得格外恐怖。

    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了這個拳頭上。

    寧缺伸出右手,在渭城的街道上再次寫出一個字。

    這個字更簡單,比「井」字還要簡單,只有一半的筆畫。

    井字的一半,只能是個「二」字。

    他寫了一個「二」字符。

    ……

    ……

    兩道難以想像的強大符意,驟然間籠罩了整座渭城。

    甚至傳到了渭城外。

    酒館只剩半截的招牌,忽然向街道中間蕩去,懸在空中不肯落下,看著就像一把刀,某座小院的院牆忽然間破出一個洞,一把藏了很多年的獵刀,從裡面探出半截刀身,彷彿想要重新看看這個陌生的世界。

    渭城外那些正在撤離的草原騎兵,忽然發現彎刀開始在鞘中不停碰撞。想要離開,而正在準備追擊的唐軍,則發現自己很想抽刀殺敵。

    兩道符意,俱是刀意。

    阿打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因為他聞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根本想不到寧缺還有更強大的手段,更想不到自己竟連辯清那是符意還是刀意都做不到!

    他發出一聲憤怒而不甘的嘯聲,再次被迫收拳,暴發身軀裡存貯的天地氣息,向著街道後方狂退。只求能夠離開這兩道符意的範圍。

    然而。寧缺的二字符已經籠罩整座渭城,他哪裡逃得出去?

    狂風再作,阿打發出痛苦而惘然的呼喝,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緊接著肌膚也開始碎裂。剛剛停止的鮮血再次狂暴地湧出他的身體。

    他不再後掠。以拳掩面,在狂風裡苦苦支撐著。

    寧缺終於動了,向前掠去。

    ……

    ……

    渭城外。國師看著陰雲下那卷如龍的黑風,看著那處的沙,感知著那處的凌厲符意,神情不變,眼眸裡卻流露出深深的擔憂與警惕。

    看著那處奇異的天象,那些草原騎兵的臉色更加難看,忽然人們聽著渭城裡響起一道雷聲,然後瞬間又響起了無數道雷聲。

    國師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馬車裡。

    ……

    ……

    風靜沙落,那朵黑雲也消散無蹤,陽光重新落到渭城的街道建築上,碧藍的天空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裡,寧靜喜人。

    渭城最直也是最長的那條街道上,多了個坑。

    阿打躺在坑底,渾身是血,到處是刺出身體的骨茬,已經奄奄一息,看著異常淒慘,如果沒有昊天的賜福,或者早已死去。

    寧缺緩緩直起身體,胸膛微微起伏,右手微微顫抖,臉色微顯蒼白,神情卻平靜如前,就像沒有在數剎之間,轟出了三百拳。

    先前城外所有人聽到的連綿不絕的雷聲,便是他的拳頭落在阿打身上的聲音。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與耗去的力量無關,而是因為連續寫了三道神符,即便以他無比雄渾的念力,也覺得有些辛苦。

    阿打痛苦地咳了兩聲,血水溢出唇角,他艱難地轉頭,望向寧缺,眼眸裡滿是惘然不解與恐懼,或者為了掩飾這種情緒,最後變成某種輕蔑。

    他很不甘心,因為他還有很多手段沒有施展出來,所以他用眼神去嘲諷寧缺,到最後你還是不敢硬接我的拳頭。

    寧缺沒有說話。他不是不敢硬接這名草原少年的拳頭,而是不需要硬接,不屑去接,就像此時,他不是不能解釋,只是不屑解釋。

    他想解釋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說你很能打,我便把你活活打死。」

    他看著將死的阿打說道:「我知道這樣很殘忍,但你們這些蠻人本來就沒有殘忍這個詞,所以無所謂,我只是想讓你那些還活著的同胞更害怕一些。」

    是的,很多人這時候正在害怕,恐懼到渾身顫慄。

    城外的那些草原騎兵,顫慄地拚命抽著馬鞭,想要逃離這裡,越快越好,越遠越好,以至於紀律森嚴的朵兒騎的陣形都有些混亂。

    城裡的那些草原騎兵,則是顫慄地不敢動作,先前風沙裡如雷般的拳落人體聲,早已讓他們鬆開韁繩,驚恐地摀住了耳朵。

    沒有人會想到這場戰鬥會有這樣的結局。

    在那些草原騎兵心裡,阿打是長生天賜給草原的禮物,是永遠不敗的勇士,怎麼可能被那個唐軍打的像狗一般淒涼。

    國師和單于清楚書院的強大,他們不認為阿打能夠戰勝寧缺,但總以為他能夠攔阻對方片刻,甚至還有可能尋找到機會離開。

    誰能想到,寧缺竟是勝的如此輕描淡寫,理所當然。

    阿打自己先前也說過,寧缺的鐵箭失去最大的威能,那麼還能怎麼辦?

    他確實很強,但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記得寧缺的鐵箭能夠威震人間,只記得寧缺入魔後,卻忘了寧缺開始修行之後,最開始修的不是劍、不是魔、不是念力,而是符。

    寧缺真正的身份,從來都是位符師。

    他現在是位神符師。

    自桃山光明祭後,他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符,以至於很多人都忘了他這個身份,但他就是神符師,繼顏瑟和王書聖之後,人間最強大的兩名神符師之一。

    符師,同等境界無敵。

    神符師,五境以下可稱無敵。

    除非遇到柳白、君陌、葉蘇這種不以常理論的真正天才。

    真正的天才其實與「天」無關,天賦也並不是由上天賦予,而是靠自己苦修、憑絕世才華、無上意志自行獲得,一旦擁有便不可能失去。

    阿打的修行天賦、他的所有都來自昊天的賜予。

    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麼只要他還在五境之內——哪怕在短短一年時間裡,便把魔宗功法修至大成,以修行界普遍標準看,已至五境巔峰……他依然不可能是神符師的對手。

    不知道是不是臨死之前,阿打終於想明白了些什麼,他的眼神迅速變得黯淡起來,黯淡的深處有不甘,有悲傷,有憤怒,有絕望。

    因為在這場戰鬥裡,他和寧缺之間的差距太大,大到完全無法拉近,大到令人絕望,就算再來一遍,他也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可能。

    「為什麼……」

    臨死前的迴光返照,讓他說出話來。他茫然地看著碧藍的天空,喃喃說道:「為什麼……為什麼……」

    到最後時刻,依然困擾著這名草原少年,讓他的靈魂無法安息的問題,已經與修行境界無關,只與信仰有關。

    阿打很驕傲自信,因為他堅信自己是昊天賜予草原的禮物,他堅信自己的強大其來有自,他堅信自己永遠不會失敗。

    他的失敗,豈不是意味著昊天的失敗?

    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然而,在這個男人面前,這件事情就這麼理所當然的發生了。

    這,究竟是為什麼?

    「這是我的城市。」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離開長安,但來到的依然是我的城市,沒有人能在長安戰勝我,也沒有人能在這裡戰勝我。」

    阿打痛苦地搖搖頭,喘息著說道:「可是長生天……」

    「都說你和橫木是她送給人間的禮物……家裡的銀錢雖然向來都是她在管,但她送出你們這些禮物之前,沒有經過我同意。」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既然現在她暫時不在,我想收回這些禮物,也是很應該的事情,想來她也不好意思反對才是。」

    直到此時阿打才明白,開戰前寧缺說看在「她」的份上留自己一條全屍裡的那個「她」是誰,他的眼神變得極為惘然,然後絕望而痛苦地無聲哭泣起來。最後,他閉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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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18 19:46:2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七章 國師的陣

    阿打死了,無論最後他有沒有接受那個事實,總之他閉上眼睛,離開了這個人間,此時距離他從奴隸變成王庭強者,剛好整整一年時間。

    他年紀不大,是個真正的草原少年,他有堅定的信仰,對部族有真正的熱愛,在臨死之前,還要毀滅他的信仰,確實有些殘酷。

    寧缺向來是個殘酷的人,他知道這個草原少年殺起唐人來時,是何等樣的凶殘嗜血但他並不是一個在敵人臨死前還要毀滅對方信仰從而獲得某種快感的變態人物,他繼承了蓮生的衣缽,但終究不是蓮生。

    之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會和阿打說那些話,是因為他一直堅持某個道理:一個人或者可以生的糊塗,但應該清醒的死去。

    他是這樣要求自己的,於是也這樣對待別的人,而且他說那幾段話的時間,也是他調息恢復的時間,既然閒著,那便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阿打閉上眼睛的同時,他已經調息完畢,識海裡的狂瀾已然平靜,小腹裡浩然氣凝成的晶瑩小珠光彩奪目,一切妥當。

    他舉目望向渭城外,北方那片草原,微微屈膝,腳下的青石板寸寸碎裂,一道難以想像的力量,從他的膝間傳至地面,再返回。

    轟的一聲巨響,他離開街道,跳向那片碧藍的天空。

    就像跳向碧藍的海。

    他跳的很高,破開微涼的空氣。瞬間遠離地面,來到百餘丈高的天空裡,在此處往下望去,渭城變成一座不起眼的土堆,荒野彷彿變成了一張大地毯。

    遠方隱隱可以看到金帳王庭的王旗,卻不知道單于是不是在那處,原野上,數百道煙塵正在逐漸變粗,每道煙塵都代表著逃逸的草原人,那些草原人正在奪路狂奔。奪命逃竄。因為他們要活下來。

    因為高,自然可以看的極遠,他望向四野,想要看到些什麼。直至看到遙遠的天棄山脈在視野裡變成的那道黑線。卻還是沒有看到想看到的那個人。

    他不是夫子。不能真正自由地飛行,無論跳的再高,總有落下來的那一刻。但他可以選擇落下的時機以及方位。

    下一刻他向荒原地表落下,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風吹拂著他身上的唐軍服裝,發出類似於爆破般的啪啪輕響,他的眼睛卻沒有瞇一下。

    他要盯著自己落下的地方。

    大地越來越近,原野間奔馳的騎兵與車隊,變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能夠看到那些騎兵驚慌恐懼的神情,也能看清楚那些馬車上的木箱。

    那些馬車,便是他的目標。

    金帳王庭的國師,便在那個車隊裡。

    至於已經逃到北方數十里外的單于和金帳王庭最後的騎兵,他並不關心。

    他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位神秘而強大的國師殺死。

    荒原上空響起震耳欲聾的空氣撕裂聲,一個人影像隕石般從碧空落下,身後隱隱帶著摩擦產生的火苗,只是因為落的太快,所以被盡數拋在身後。

    草原戰馬驚恐不安,嘶鳴不停,不理會主人的鞭打,就在原地打轉。那些馬車停在原地,任憑車伕如何呦喝,也無法再進一步。

    轟的一聲巨響。

    一輛馬車,被撞散成煙塵。

    車廂變成無數手指粗細的碎木塊,向著四周濺射而去,那些沒能遠離的戰馬與騎兵,身上頓時出現了很多道傷口,慘呼之聲不絕於耳,場面看著極為血腥。

    煙塵漸靜,寧缺的身影出現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看著身前的國師,說道:「看來你早就猜到我會來。」

    金帳國師,盤膝坐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蒼老的容顏上神情寧靜。

    寧缺從天空裡跳下來,一腳踩碎了整輛馬車,卻沒能踩死他。

    就在他的腳踏破車廂,來到國師頭頂時,國師忽然從原地消失,來到了車廂的另一邊,而當整個車廂都破碎後,國師便坐到了原野上。

    原野上到處都是野草與野花,此時正包圍著他。

    國師沒有摘野花,只是靜靜看著身前的一朵野花,平靜說道:「我一直等著你們書院有人會從天空裡跳下來,只是沒想到跳下來的人會是你。」

    寧缺向四周望去,看著那些看似散亂的車廂,感覺到一道詭秘而奇異的氣息,正在其間漸漸變得強大起來,那道氣息充滿了原始的血腥味道。

    「這就是你做的準備?」他收回視線,望向身前的國師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再強大的陣法,也很難傷害到我。」

    國師滿臉的皺紋同時舒展開來,看著寧缺面無表情說道:「你浩然氣大成,身軀堅若金石,但這並不代表你就能夠真的不受傷害。」

    說完這句話,他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十餘丈外,站到另一輛馬車上,草原上的風吹拂著他身上的粗布衣,那串普通的木珠鏈輕輕擺盪。

    他看著寧缺平靜說道:「書院果然不凡,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看重你,沒想到最終還是低估了你,我以為你離開長安城,最多便是知命巔峰的境界,卻沒想到,你能如此輕易地戰勝阿打,不過我還是想試著困住你。」

    可以困住你,便有機會殺死你。

    國師沒有說這句話,寧缺卻懂得對方的意思,此時看著對方,想著先前連續兩次,對方展現出出來的有若鬼魅般的移動,微微挑眉。

    他的感覺有些怪異,因為那不符合常理,哪怕是最巔峰的修行強者,如觀主和大師兄那樣的無距境,也沒有辦法在這般小的範圍內來去如電。

    他環顧四周,看著那些散落在原野間的馬車。感受著那道原始而野蠻的血腥氣息,感受著逐漸具體化的陣意,大致掌握了些什麼。

    這便是金帳國師做的準備,他以自己為餌,誘敵入陣……他最開始所在的位置,便是陣眼,他自己卻有能力輕身離去,便能以此困死敵人。

    這種手段很簡單,實現起來卻極困難,因為他要有能力擺脫對手的糾纏。尤其當那個對手是余簾或寧缺這樣級別的修行者時。那種擺脫的能力,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脫離了時間的束縛,與無距隱隱相通。

    國師站在遠處的馬車上,閉著眼睛。雙手合什不停地默默念頌著什麼。不是佛經也不是道典。聽著那些怪異的發聲,更像是草原祭祀常用的巫術禱文。

    草原上天地元氣大變,無數狂風自四野吹來。來到車陣之外便停止轉向,開始不停地捲起,將車隊裡的空氣吸取向天空拋散,剎那之間,寧缺身周的空氣便變得極為稀薄,晨風與晨光帶來的溫暖怡人感逝去無蹤。

    就在下一刻,寧缺覺得自己的鼻端傳來極濃的血腥味,身周的空氣瞬間變得極為寒冷,那道血腥味與寒意甚至侵入了他的身軀,直至識海深處與雪山氣海。

    他的念力運轉變得有些凝滯,小腹內浩然氣凝成的晶瑩水珠旋轉的速度也被迫變緩,更令人震撼的是,雪山上覆上了極厚的一層新雪!

    陰雲再至草原上空,遮住那輪溫暖的太陽。

    寧缺微微低頭,沒有盤膝坐下,沉默地抵抗著那道強大的陣意,思索著破陣的方法,他沒有嘗試走出去,因為身前沒有道路。

    在嚴寒的大陣裡,他的身體表面迅速覆蓋了一層冰霜,他的眉毛上覆了兩道白雪,顯得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沒有想出破陣的方法,因為他現在根本無法確定國師在陣裡何處國師果然不愧是草原第一強者,境界高深莫測,明明不是陣法方面的大家,卻用中原修行界極陌生的手段,在原野間用馬車堆成這樣一座大陣,困住了他。

    國師念完了那段沒有人能聽明白的經文或者說咒語,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寧缺平靜說道:「車裡有箱,箱中有骨,都是唐人的骨,單于替我收集了數年,才收集了這些數量,其中,或者,有些應該是渭城守軍的。」

    寧缺抬頭,盯著對方,目光鋒利如刀。

    國師彷彿沒有察覺到他目光裡隱藏著的意味,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曾在渭城生活過,想來與箱中某些人骨有舊,遺憾的是……他們已經死了,剩下的靈魂中只有怨念,沒有與你的舊情,還要成為我力量的一部分,來殺死你。」

    這便是這道血祭大陣的基礎。

    國師學貫三道,境界高深,見識淵博,以佛法集信仰之力,以巫道收集靈魂,再以道門手段,借天地之勢造此大陣。

    為此,他不惜折損壽元。

    因為只有這樣一道血祭大陣,才能完成他的目的。

    寧缺體內的浩然氣,已然漸被冰封,那道血腥意,更是讓他的識海有些震盪不安,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盯著國師說道:「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說這話時,他眉毛上的冰霜,已經長約一尺。

    「因為你在阿打死前說的那段話很有道理。」

    國師看著他憐憫說道:「人可以活的糊塗,但應該清醒地去死。」

    「很好。」寧缺說道。

    國師問道:「什麼很好?」

    寧缺看著他說道:「我本就準備讓金帳王庭滅族,無論誰來勸我,我都不會改變主意,我不需要什麼事情來幫助我堅定決心,但你所做的這些事情……可以讓將來我面對大師兄質問的時候,多一些有力的藉口。」

    國師聽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後說道:「一切都是藉口。」

    寧缺看著他腳下的馬車,看著車上那個已經有些破損的箱子,看著裡面隱約可見的森白的人骨,終於緩緩向前踏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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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八章 溪邊的人

    寧缺的腳步很堅定,很遺憾的是,依然沒能向國師走近一步。

    但他沒有失望,嘗試終究只是嘗試,他相信自己總能找到方法,在這座車陣裡找到對方,然後殺死對方。

    國師沉默不語,虎口間的那串念珠緩緩自行運轉起來,其間自有氣息釋放,車陣裡的血腥味道頓時變得濃郁了無數倍。

    那些血腥味道,來自這片原野上曾經的死者,來自那些無葬身之地的唐軍。

    寧缺抬頭看著他,問道:「你信仰長生天,卻做出如此邪惡的事情,難道你就不擔心將來去了神國,會被她懲罰?」

    國師說道:「正確的就是正確的,手段並不重要。」

    寧缺說道:「你知道我與你信仰的長生天之間的關係。」

    國師看著他神情凝重說道:「那是你這個凡人所以為的關係。」

    寧缺說道:「我會證明給你看,那關係確實是客觀的存在。」

    言談間,他已經向那輛馬車又走了三步。

    每走一步,身上的冰霜便會簌簌落下。

    本來,那些冰霜與他的身體合為一體,無法脫落,但此時卻落了下來,因為有火焰,正在從他的身軀裡噴吐而出。

    他的腳步落在草原上,留下足跡,也留下了數蓬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火焰極澄淨,極神聖,極莊嚴,白的有如天棄山雪峰裡開著的雪蓮花。

    雖然他依然無法靠近國師的真正位置一步,但現在……有數朵昊天神輝凝成的雪蓮花。在滿是血腥意味的大陣裡燃燒著,清光四散。

    那些從各輛大車箱裡湧來的怨魂,觸著昊天神輝,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慘嚎聲,只是嗤的一聲輕響,便被淨化成了虛無。

    寧缺的身軀,漸被昊天神輝所包圍,國師血祭大陣裡的無數怨魂,再也無法靠近他的身體,很奇妙的是。明明他的身體在燃燒。眉上覆著的雪卻沒有融化。

    那些怨魂在被淨化之前,會有短暫的瞬間,呈現出生前的容顏。

    寧缺沒有閉眼不看,因為很多事情。不是閉著眼睛便能當作沒有。他靜靜看著那些出現然而消失的臉。看到了數張曾經熟悉的面孔。

    「去吧,如果你們想去昊天的神國,我會讓她照看你們。如果將來某天神國覆滅,老師也會在那裡照看你們,如果你們想去深淵幽冥繼續戰鬥,那麼請你們等待我與你們重新相見,到那時,我們再去砍柴。」

    他看著神輝裡的無數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心裡默默說著。

    ……

    ……

    國師的神情依然漠然,眼眸深處映著神輝的光芒,卻有些閃爍。

    他大概沒有想到寧缺能夠擁有如此多數量的昊天神輝……按道理來說,只有對昊天最虔誠的道門信徒,才能學會西陵神術,才能召出昊天神輝。

    國師沒有被這個問題困擾太長時間,因為他的境界見識並非凡俗,既然知道寧缺與長生天之間的那段糾纏,很多事情或者並不需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他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壓制住寧缺的反攻。

    是的,寧缺此時正在燃燒自己,那就是對血祭大陣的反攻,隨著昊天神輝熊熊燃燒,隨著他在車陣裡隨意行走,整片草原都被照亮,那些圍繞著車陣不停旋轉的寒風早已被破,四處流散,溫度急劇升高,哪裡還有半點寒意?

    寧缺伸手抹掉眉間淌下的清水,終於走到一輛馬車之前。

    國師已經不在這輛馬車上,車上那口破損的箱子露出個豁口,裡面森白的人骨在熾烈的昊天神輝燒灼正,逐漸變黃變焦,卻難以想像的還在支撐。

    寧缺從身後抽出朴刀,沒有言語,直接一刀重重砍向馬車,馬車直接垮塌,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外面頓時散架,變成數十根木條,露出裡面的物事。

    木箱子裡面是鐵箱子,用鐵柵鑄成的箱子,再裡面都是人骨,人的頭蓋骨……滿滿一箱子人類的頭蓋骨,不知道需要多少具遺骨才能湊齊。

    寧缺神情不變,再出一刀斬在鐵箱上。

    轟的一聲巨響,鐵箱破開微硬的地面,濺飛無數泥土煙塵,向著草原地底拚命鑽去,直到數丈深,才停下來。

    鐵箱依然沒有碎,無數頭蓋骨依然被拘束在裡面,為這座血祭大陣源源不斷提供著力量,為國師的這個局提供著支撐。

    寧缺看著地底那個箱子,沉默不語。

    「這是王庭所有祭司以大巫法,擷千年靈魂火焰焠煉過的陣基,就算你擁有人間巔的力量,也不可能打破,因為人力有時窮,而靈魂無止限。」

    國師不知何時出現在南方的一輛馬車上,布衣飄飄,念珠輕轉,他看著寧缺憐憫說道:「既然是徒勞,何必硬要?」

    寧缺說道:「好吧……我必須承認你困住我了,接下來呢?如果你不能殺死我,那麼這個血祭大陣和小孩子的玩意有什麼區別?」

    他轉身看著馬車上的國師說道:「你應該很清楚,你困死我,便等於我困死你,只要你留在這裡,那麼你必然會死。」

    他說的沒有錯,對書院來說,此時的金帳王庭唯一需要認真對付的就是這位深不可測的國師,如果他為了困住寧缺而無法離開,那麼稍後待唐軍主力到來,待徐遲出現,甚至有可能是那位親自到場,那麼國師必敗無疑。

    有些奇怪的是,國師的神情依然平靜,沒有被寧缺這段話所影響,似乎他有絕對的自信,可以不被書院如何。

    也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可以殺死寧缺。

    十餘位大祭司。從草原的四面八方出現,然後走到車陣前。

    寧缺的視線,穿過身周燃燒的昊天神輝,落在這些人的身上,落在他們胸前的人骨項鏈上,說道:「終於來了。」

    金帳王庭用來與中原修行者對抗的,一直都是這些精擅巫術的大祭司,每名大祭司都有類同於中原修行界知命下境的水準。

    十餘位大祭司加入到血祭大陣裡,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那些年老的大祭司,緩緩顫著嘴唇。開始念頌先前國師已經念過的那段奇怪的經文。然後他們開始手舞足蹈,扭曲著身體,跳起一種誰也看不懂的舞蹈。

    草原祭司擅的是巫術,經文便是咒語。舞蹈同樣也是一種咒。

    十餘輛大車轟然垮塌。車上的那些箱子外面裹著的木條也紛紛裂開。露出裡面的鐵柵——那些鐵箱子緩緩浮到空中,最後浮到空中的,是先前被寧缺一刀砍進地底深處的那口鐵箱子。帶著泥土簌簌而下,彷彿出土的魔物。

    所有的鐵箱裡面都是人骨,都是人的頭蓋骨,帶著人們死去之後的精魄殘餘,被國師和大祭司們以草原巫術秘法所攝,向四周散去。

    那是一道難以想像的巨大的壓力,來自靈魂,也施於靈魂之上,無形無質卻又真實存在,就像是一座巨山,直接轟擊在寧缺的精神世界裡。

    寧缺悶哼一聲,唇角溢出一道鮮血,眼神卻依然清明,自與桑桑在佛祖棋盤裡合體後,他的身軀強度以至於靈魂的強度,再到念力的雄渾程度,都早已站在了整個人間的最巔峰處,這道來自無數靈魂的壓力,或者可以將一名知命境巔峰強者的識海直接碾碎,卻只能讓他受傷,他還能繼續撐著。

    但被血祭大陣所困,這樣苦苦支撐終究不是個了局,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長時間,他需要做的事情是破陣,然後殺敵。

    破陣與殺敵,是一體兩面的事情。

    要破除這道恐怖的血祭大陣,關鍵就在殺死國師,而要殺死國師,首先要找到他的位置,確定他在哪裡,但現在的問題就在於,他不知道國師究竟在哪裡。

    國師明明就在這裡,就在他的眼前,就在那輛唯一留存的馬車上,卻又彷彿在很遙遠的地方,他與這座血祭大陣似乎已經融為一體,卻又似乎在別的地方看著此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先前他從空中跳下,沒有踏中國師的頭顱,後來國師須臾間來去無羈,或者正是其中隱藏著什麼問題?

    寧缺看著馬車站著的國師,看著他身上在晨風裡飄拂的布衣與木珠鏈,眼睛微微瞇起,那種奇怪的感覺越來越清晰。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些什麼,抬頭望向天空,只見那片被血祭大陣干擾影響吸噬而來的陰雲裡,忽然出現了一道極淡的細線。

    陰雲裡彷彿也有無數怨魂,那是死在草原上的人,那是金帳王庭無數年來造的殺孽,卻也是金帳王庭對敵人的集體殺意,是為殺魂。

    看著那片陰雲,寧缺對金帳王庭那道恐怖的殺意,感受的異常明顯,對這座血祭大陣的陣意也有了更深的認知,確認不是自己現在能夠破除……然而他的神情卻忽然間變得輕鬆起來,再次覆上的白雪的雙眉微微挑起。

    他似乎在笑。

    「你確實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他收回望天的視線,看著不遠處的國師,平靜說道:「我承認你有足夠的能力困死我,但……這樣不夠,因為你知道書院從來都不是我一個人。」

    國師雙手緩緩合什,似一老僧,雙眼怒張,似一野蠻的巫師,口道一偈,如深山裡清修多年的道人,說道:「那麼他們什麼時候到呢?」

    這般容顏氣質的變化,真可謂境界非凡,然而寧缺多年前在魔宗山門裡便見過蓮生大師三十二般變化的模樣,哪裡會為之所懾。

    他就像是與國師談家常一般,說道:「唐今日有事。」

    「那今日來的便是宗主了。」

    國師神情依舊不變,平靜淡然說道:「事實上,這數年時間,我一直在等的人也就是她,我很希望今天她不要缺席。」

    依然是隨意的對談,對談間,卻各自有各自強烈的信心,寧缺的信心在於書院,在於自己和師姐,國師的信心則在於部落。

    這座血祭大陣,不是國師的陣,而是整個金帳王庭的陣。

    這是整整一個部落,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部落,一個有千年傳承、有自身獨特文化氣質的部落,這個部落今天變成一座陣。

    就算余簾來了,又如何能破?

    國師說的是真話,已經數年時間,他一直在等余簾。

    他等著余簾出現,然後殺死她。

    便在這時,寧缺說了一句話。

    「你以為把我困在陣裡,我無法走到你身前,她也不能嗎?」

    聽到這句話,國師再無法像先前那般從容,他忽然覺得這數年間,或者不是自己在等她,而是……她在等自己。

    ……

    ……

    由渭城往西北去,有一片荒蕪的沙漠,沙漠的正中央,有一處極小的綠州,那綠州隨著天時,有時隱去,有時出現,出現的時候少,隱去的時候多,以至於無論是金帳王庭還是大唐邊軍,都不知道這片小綠州的存在。

    那片綠州向南走是開平集,此時司徒依蘭率領的鎮北軍,正在那處與金帳王庭的殘軍展開著血腥慘烈的戰鬥,根本沒有人會來這裡。

    至於從渭城逃走的單于和數千朵兒騎,則是逕直向草原深處而去,一路向北,也不可能會經過這片小綠州,按道理來說,這裡應該沒有人。

    但今天這片小綠州忽然來了人。

    一名草原騎兵牽著戰馬,正在綠州里唯一那條小河邊休整,馬是普通的戰馬,人似乎也是普通的騎兵,穿著滿是血污的衣裳。

    他望向東方數十里外,感受著那裡的天地元氣變化,笑了笑。

    東方數十里外,正是渭城北方,那座血祭大陣的位置。

    那名騎兵低頭洗了把臉,然後捧了捧清水,準備潤潤喉嚨。

    平靜的溪水裡,反照著他的臉,那是一張年輕英俊的的臉,頰旁的鬍鬚多日沒有打理過,像野草般亂長著,看著極為粗豪。

    忽然間,他的動作變得僵硬起來。

    溪水裡,他的臉上神情依然寧靜,眼眸深處卻有野火開始燃燒。

    清澈的水,從他的指縫間緩緩漏走,就像那些在他生命裡流走的時間。

    待清水完全流走,他抬起頭來,望向小溪對面。

    一名穿著黃裙的少女,不知何時出現在對岸。

    那名少女看著約摸十二三歲,容顏稚嫩清麗,兩根黑黑的馬尾辮在身後輕輕擺盪,模樣可愛到了極點,神情卻冷漠到了極點。

    「聽說你在等我?」

    黃裙少女看著那名草原騎兵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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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21 19:27: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七十九章 東一刀,西一刀

    那名草原騎兵有些詫異,向四周看了看,確認沒有別的人,問道:「你是誰?」

    他沒有回答少女的問題,而是問對方的身份,顯得很自然,很像真正的偶遇,然而在這樣偏僻、甚至無人知曉的綠州,一名孤伶伶的草原騎兵,和一個穿著黃裙的稚齡少女根本不可能偶遇,他只是想嘗試一下。

    很遺憾,那名少女不想與他說太多廢話。

    「你是凝翠崖,我自然就是余簾。」少女說道。

    那名草原騎兵沉默片刻,站起身來,把手掌上殘餘的溪水在身上擦乾淨,看著對岸,說道:「不愧是傳說中的二十三年蟬,居然能看破我的行藏。」

    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知道金帳王庭國師的本名叫凝翠崖,就像沒有幾個人知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俗世姓叫叫熊初墨、沒有幾個人知道葉紅魚童年那段遭遇,但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因為她是魔宗宗主、神秘的二十三年蟬,她叫余簾,本名林霧,她的人生對於別人、對於整個人間來說都是一場大霧,她卻把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余簾看著他說道:「你的那座陣,確實有些意思。」

    一座以整個金帳王庭部落的殺魂以及無數怨魂組成的大陣,在她看來,只是有點意思,當然,能夠得到她這樣的評價,已經非常不容易。

    更有意思的是國師本身。

    國師明明在血祭大陣處,在寧缺眼前,卻又在西方數十里外的小溪邊,在余簾的眼前,不再蒼老疲憊。而是精神十足的一名青年騎兵。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國師已經死了,或者說,那個蒼老的國師已經死了。為了那座血祭大陣,他犧牲了自己所有的壽元,他的身軀已然腐朽為塵。只留下精神意識與所謂神魂。

    然後他用某種難以想像的方式,變成了這名年輕的草原騎兵。

    寧缺在陣間感受到的奇怪的感覺,正是因為那個國師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是他沒有辦法找到國師的本體在何處,好在余簾可以找到。

    國師耗盡壽元,才造就那個恐怖的血祭大陣。誰能想到,余簾根本沒有去,而是隨意行走間,便來到溪畔,來到他的本體前。

    草原騎兵的眼裡流露出遺憾的神色——如果盯著他的眼睛看,還能看出裡面的滄桑意味以及只有年歲才能形成的從容感。

    「不用遺憾。」余簾看著他平靜說道:「無論你是轉世。或是匿身,或是奪舍……又怎麼可能瞞過我的雙眼?」

    是的,像這種已然脫離人類範圍的法門,看上去異常神奇,似乎難以理解,但余簾是誰……她是二十三年蟬,她修的是修行界最不可思議、最神奇的法門。她經歷過最離奇、最難以想像的變化。

    國師用的法門,在她面前真的沒有什麼資格提起。

    忽然間,溪畔有蟬聲起。

    荒原裡沒有蟬,從來沒有蟬,此時卻有蟬聲,並不淒厲,一味寧靜。

    因為余簾動了。

    她抬足,踏著清澈寧靜的溪面,緩緩向這邊走了過來。

    草原有風,拂動她身上的黃裙。如凌波的小仙子。

    國師看著她的赤足,說道:「我本以為你會從天上跳下來,卻沒想到,最後你是從水面走過來。」

    余簾平靜說道:「就像所有人都以為你會替金帳王庭殿後,拼著老命也要留住我書院中人。卻沒想到,你早就想逃了。」

    國師問道:「書院不能讓我逃嗎?」

    余簾說道:「不能,因為你確實很強大。」

    國師沉默片刻,說道:「謝謝……我其實只是想困住你們,我要替部落留下最後的血脈與火種,至於我確實準備去周遊世間。」

    余簾說道:「我說過,不用遺憾,你不可能騙過我的眼睛。」

    「前一刻,寧缺在那邊也是這樣說的。」國師望向東方血祭大陣的方向,他與那裡之間有某種隱秘的關聯,嘆息說道:「我的遺憾不在於沒有瞞過你,我本就沒有指望能一直瞞著你,只遺憾於你沒有進入我的陣。」

    余簾說道:「你以為你的陣可以困住我?」

    國師轉身望向她,說道:「我的陣可以殺死你。」

    余簾說道:「熊初墨當時也是這樣以為的。」

    「我和他不一樣。」

    國師平靜說道:「我比他更嚴謹,而且當年在書院後山,他不知道你是你,我卻一直知道你是你,我一直在等你。」

    余簾說道:「又如何呢?」

    國師手握刀柄,看著溪面上緩緩走來的她,說道:「我想試試。」

    他此時的外顯,是名粗豪的草原騎兵,尤其是當他握緊刀柄之後,一道唯有軍隊才有肅殺血厲氣息,頓時直衝天穹。

    與氣息截然相反的是,他身上的騎兵服飾紛紛裂開,滿頰的鬍鬚無風而落,便是頭髮也簌簌落下,只是數剎那,他便變成了一名僧人。

    一名氣息肅殺、血腥冷酷卻又慈眉善目的年輕僧人。

    余簾走到岸邊,赤著的白足趾間都沒有一滴水。

    她看著這名年輕僧人,讚歎道:「不俗。」

    不俗有可能是超凡脫俗,至少此時此刻,得到整座金帳王庭血殺意志加持的年輕僧人,或者真的擁有了那種高妙的境界。

    余簾只是感慨讚歎,並不畏懼,連緊張都沒有。

    當年面對觀主難以想像的清靜境,她都平靜如前,更何況現在。

    她伸出一根手指,點向那名年輕僧人的眉心。

    溪畔的蟬鳴頓時變得密集了無數倍,顯得有些躁動不安。

    野草變成草屑滿天飛舞,就像是無數蟬翼,不停切割著空間。

    她一出手,便是逾過五境的至強手段。

    年輕僧人根本無法避開。於是只能不避。

    他盯著越來越近的那根細細的手指,毫不理會那些將自己肌膚切出數萬道血口的草屑,雙手握住刀柄,抽刀向前斬落!

    「你算錯了一件事情……」

    那把彎刀只是普通的彎刀,此時破空而去。卻彷彿帶著無數人的意志,凝聚了無數人的殺意,沒有刀芒亮起,只是帶動了天地。

    便在這刀的天地間,年輕僧人靜靜看著余簾的眼睛,告訴她。你錯了,你雖然看破了我的局,沒有走進我的陣,但只要你來到我的身邊,便已經走進了我的陣,因為我是陣眼。我在哪裡,那座陣就在哪裡。

    這一刀不再是普通的刀,而是血祭大陣,帶著整座金帳王庭的殺魂,積累了數百年的殺魂,斬向那名穿著黃裙的清稚少女。

    余簾再如何強大,可能承受得住整個部落的意志?

    ……

    ……

    面對年輕僧人那驚天動地的一刀。余簾的應對簡單到了極致。

    她的應對,根本不像一名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更像個初入武道的孩子,用的手法有些想當然,甚至有些可笑。

    手法就是手的方法,她雙手一合,想把那把刀夾在了掌心裡。

    真的是想當然嗎?不是,恐怖才簡單,她做任何事情都理所當然。

    於是,一道挾著整座金帳王庭殺意的刀。就這樣被她夾在了手裡。

    她的手很小,很嫩,那把刀卻再難寸進。

    她的身體看上去很瘦小,卻彷彿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年輕僧人的刀與她的手之間,濺射出無數道氣息。

    她身後的溪水。開始蕩漾,然後沸騰,然後虛化成汽。

    整整一條小溪,眨眼之間,便乾涸無蹤,溪裡的魚與水草,都不知去了哪裡。

    溪底也變得異常幹燥,裂成無數細塊,像是一條枯死的蛇的鱗。

    那些裂口,迅速向著溪後方的原野間蔓延,瞬間延至極圓,數十里方圓內的地表,都變得乾燥裂開,像是一隻老死的巨龜。

    黃裙與鬢畔的髮絲,在風裡一起輕輕拂動,裙未燃燒,髮絲微枯。

    余簾靜靜看著刀後的年輕僧人。

    年輕僧人靜靜看著她,眼神裡有敬佩,沒有畏懼。

    敬的是她,果然不愧是當代魔宗宗主,實力深不可測的大修行者,居然只憑一雙手,便承接住了血祭大陣挾著的部落集體意志。

    沒有畏懼,是因為他很清楚,以余簾之能也只能接住這一刀,絕對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反擊的能力,他沒有落下風。

    余簾確實沒有反擊,只是眼裡露出嘲諷的神情。

    她在嘲諷些什麼?

    年輕僧人忽然懂了。

    他的刀讓余簾只能靜立溪畔。

    余簾的手也把他定在了原地。

    他不能動。

    東面數十里外的他,還能動嗎?

    ……

    ……

    當西方數十里外,那道刀斬向余簾的時候,寧缺的感覺最為明顯,因為四周壓迫自己的那些靈魂力量,忽然間變得鬆了些。

    懸浮在空中的十餘隻鐵箱,忽然間劇烈地顫抖起來,那些森白的頭蓋骨散發的怨念還有陣裡隱藏著的殺意,被某種力量抽取著,向遠方遁去。

    寧缺霍然轉頭,望向那處。

    那處在西方。

    他知道三師姐在西方。

    先前他在雲裡看到的那道細線,便是師姐留下的痕跡,他不知道師姐去那邊做什麼,但現在已經隱隱猜到了真相。

    此時他被十餘名草原大祭司圍攻,能做些什麼?

    如果換成別的人,大概無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做出反應,但寧缺不是別的人,他與余簾之間的默契別人很難想像。

    他和余簾這些年極少見面,但默契始終都在。

    那份默契起於很多年前,起於舊書樓畔的蟬聲,起於那張張簪花小楷,起於那張腰牌,起於入魔,起於很相近的性情。

    他聽到了西方數十里外的蟬鳴。

    他知道師姐已經出手。

    他閉目,然後睜眼。

    當西方,那名年輕僧人一刀砍向余簾的時候。

    在東方,他一刀砍向那輛馬車上的蒼老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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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22 21:12:40 |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3-22 21:21 編輯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章 書院的力量,金帳的滅亡

    這一刀,他沒有任何保留,身軀內所有的浩然氣,都盡數化作昊天神輝,隨著刀勢噴湧而出,更可怕的是,這刀裡也有殺魂。

    那是大唐邊軍的殺魂,是他從梳碧湖開始蓄養,直至先前殺過渭城,才最終得以圓滿的那道殺魂。

    黝黑的刀鋒,這一次落在了國師的頭頂。

    這一次,國師不再能夠像鬼魅一般移動自己的身體。

    因為他的本體,已經被余簾定在了溪畔。

    國師雙手合什,夾住了寧缺的刀。

    寧缺低首,沉默著繼續向前。

    國師臉色頓時變得異常蒼白,懸在頸間的木頭念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顆顆破裂,變成木渣子飄落,然後被風吹走。

    這座血祭大陣,確實很神妙。

    國師在哪裡,陣便在哪裡。

    哪怕隔著數十里的距離,陣與陣依然聯繫在一起。

    所以他的行蹤難以捉摸,彼此相映。

    然而現在,余簾在西方接著他的刀,寧缺在東方砍了他一刀,書院的這對師姐弟用最簡單的方法,便破了他的局。

    都在破陣,國師應該守哪邊?兩邊都守?就算他有整個金帳王庭的殺魂,又如何能夠戰勝餘簾和寧缺這樣強大的兩個人的夾攻?

    隨著木頭念珠碎裂的速度越來越快,國師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他感覺到寧缺鐵刀裡的力量竟是無窮無盡,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西方那道乾涸的小溪畔,年輕僧人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難看,因為他感覺到刀鋒傳來的力量竟是無窮無盡,他不知道余簾還能撐多久。

    年輕僧人憤怒而痛苦地厲嘯一聲,手裡的彎刀劇烈地顫抖起來。

    幾乎同時,東方數十里外,馬車上的蒼老國師也不甘地厲嘯起來,掛著的木頭念珠驟然間全部碎裂,一道恐怖的氣息,籠罩了整個車陣!

    車陣四周的十餘名大祭司,忽然間變成了十餘團血花……沒有任何徵兆,十餘名境界高深的大祭司,就這樣死了!而且死的如此淒慘!

    鮮血就像是噴泉一般,從四周向著車陣裡灑落,寧缺不知道那些血裡隱藏著什麼,只是隱隱有些不安。

    嘩嘩嘩嘩,天空裡落下一場血腥的暴雨,十三名草原大祭司的全部血液,都被這座血祭大陣抽空,最後灑落在半空中的鐵箱上,沁進那些森白的頭蓋骨裡,有的則是落在地面上,打濕了那些野草,草上彷彿出現了血色的露水。

    寧缺悶哼一聲,體內那顆晶瑩的水滴驟然間迸散,無數浩然氣灌注進四肢,再轉成昊天神輝,通過無數毛孔散播出來。

    只是瞬間,他的身體便開始熊熊燃燒,變成了一個火人。

    那些自天落下的血雨,落進火焰後,發出嗤嗤的聲音,隱隱還有令人耳酸的尖叫聲、痛哭聲,甚至還有股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些大祭司的血,沒有一滴落在寧缺的身上。

    但他卻無法放鬆,因為刀鋒之前的國師……忽然間變得強大了很多,他臉上的那些皺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平,瞬間年輕了數十歲!

    難道這就是血祭大陣最強的手段?

    寧缺根本不知道,在西方數十里外的小溪畔,那名年輕的僧人,忽然間消失不見,那道彎刀,深深地插進了乾裂的地表。

    國師用十餘名大祭司的生命,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這座血祭大陣重新統一起來,換句話說,那名年輕的僧人,瞬間回到場間!

    此時寧缺看到國師快速變得年輕起來,便是這個原因!

    寧缺不明其原由,卻知道要暫避其鋒。

    鐵刀在空中一轉,避開年輕國師襲來的那道強大意志,他毫不猶豫,拖刀便回,右手極不引人注意的在血雨裡輕顫畫了道什麼。

    國師選擇回到東方,而不是讓蒼老國師的神魂回到年輕僧人的體內,原因很簡單,在他看來,寧缺依然不如余簾可怕。

    他下意識裡想要避開余簾。

    東西相隔數十里,他以陣法回歸,快如閃電,他相信在余簾趕過來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殺死寧缺,然後再專心致志與余簾對抗。

    年輕的國師,飄然離開馬車,藉著天地元氣的流淌,掠向寧缺的身前。

    那般輕妙,那般**,不愧是草原上的強者,與天地之間的親近熟悉,遠遠超過中原修行者,更是寧缺所不及。

    寧缺橫刀而回,倒掠而行,速度自然沒有國師快。

    他卻凜然不懼,沉默盯著對方的眼睛,手腕再轉。

    嗤的一聲輕響。

    年輕國師面色再白,手指間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那是寧缺先前手指輕顫,藉著神輝遮掩,寫出的一道二字符。

    如果國師不是有整座血祭大陣為憑,只怕此時整隻手臂都已經斷掉。

    國師面無表情,再次向前掠去。

    數十里,此間離小溪只有數十里,余簾下一刻便會趕到,他必須快些。

    然而,很遺憾的是,他依然低估了余簾的速度。

    滿是陰雲的天空裡,忽然響起一道淒厲的鳴嘯,一道清楚的細條,割破整片雲層,由西至東畫來,終點正是這片滿是火焰的戰場。

    轟的一聲巨響!

    余簾從天空裡跳了下來。

    這一次,她沒有從水面走過來,而是真的從灰暗的天空裡跳了下來。

    此時的國師,無法像先前對付寧缺時那般避開,只能硬接。

    彷彿一根鐵錘,重重地砸在一口巨鐘上。

    整片草原,彷彿都聽到了這聲巨響。

    殘破的車廂裡,懸在空中的鐵箱間,到處都是勁氣在射飛,到處都是血霧。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血霧漸斂,鐘聲漸靜。

    國師的眼角出現了數道極深的皺紋,他的腳下是龜裂的大地,他的身後是盛著白骨的鐵箱,他的身前是寧缺渾身的神輝,以及負著手的余簾。

    沉默,靜寂,或者是在調息休整。

    「我敗了。」

    國師看著這對書院師姐弟,有些艱難地笑了笑,說道:「其實從你看穿我行藏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敗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同時戰勝你們二人。」

    余簾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寧缺的心情很平靜,說道:「那你還不快點自殺,做什麼?」

    「但你們想殺我,依然很難。」

    國師瞇著眼睛,看著空中飄浮著的十餘隻鐵箱,看著箱子裡那些森白的人頭骨,悠悠說道:「我與這陣已經融為一體,破不了這陣,你們便傷不到我的根本,而人間的力量,根本無法破了這陣。」

    寧缺說道:「世間根本就沒有破不了的陣……就算這陣法裡有你金帳數百年的殺威,待我調集十餘萬唐軍,隨意吐口唾沫也就破了你。」

    「可那需要時間。」國師靜靜看著他說道。

    余簾忽然說道:「我向來不喜歡太麻煩的事情。」

    黃裙輕飄,她掠至半空,伸手向一個鐵箱拍去。

    先前她從天空裡跳下,砸的國師渾身是血,同時這隻鐵箱一角便出現了一道裂口,此時隨著她嬌小的手掌落下,又有恐怖的巨響,迴盪在草原裡。

    轟!

    她再次落掌。

    轟!

    國師的臉色變得極度蒼白,盤膝坐在最後那輛馬車上,苦苦維持著陣意。

    寧缺卻什麼都沒有做,把鐵刀收入鞘中,走到余簾下方,靜靜看著她在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欣賞一場好戲。

    余簾拍落第三掌,那隻鐵箱上的裂口終於擴大了些。

    先前寧缺用鐵刀全力都未斬開的鐵箱,用靈魂之火焠煉極長時間的秘鐵做成的鐵箱,竟被她的小手隨意拍打,便拍出了裂口。

    國師望著余簾皺眉說道:「難道你真以為憑借肉體的力量,就能破了我這座大陣?二十三年蟬,你未免自視太高了些。」

    果不其然,隨著他的聲音落下,那道極血腥的意味,從鐵箱裡的白骨深處生出,然後鐵箱上的那道裂口,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小!

    余簾蹙起眉尖,似有些不悅。

    寧缺抬頭望著她,沒有說什麼。

    草原上的風吹拂著裙角,余簾吸了口氣,車陣四周狂風大作,黃色的裙擺被吹的獵獵作響,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旗幟。

    這口氣,她吸的很深,曲線微隆的胸脯起伏不定。

    先前在渭城裡,阿打那次深呼吸,將半條街的空氣和天地元氣都吸進了身體裡。

    余簾,此時彷彿要把整片草原的天地元氣都吸進身軀。

    她再次舉起白嫩的小手。

    她的手再次落到鐵箱上。

    嗡的一聲暴鳴!

    殘破的馬車碎片,被狂暴的颶風,吹拂著向四周射出。

    寧缺悶哼一聲,強行抵禦這道威力。

    國師的雙耳裡流出鮮血。

    狂暴的音波,傳至極遠處,甚至波及到百里之外。

    開平集前,正在拚命廝殺的雙方騎兵,忽然間停止揮舞武器,痛苦地臉色慘白,伸手拚命地摀住耳朵,那些戰馬更是可憐,痛苦地翻倒在地。

    余簾的小臉也有些微白。

    但她的神情還是如冰雪般,透明著,冷漠著。

    她伸手,再次拍向那隻鐵箱。

    只聽得喀喇聲響,鐵箱就此碎裂。

    黃裙在荒原上空不停閃動,她連出十餘掌,恐怖的音爆向著四野傳播,而十餘隻鐵箱就此紛紛碎裂。

    無數森白的頭蓋骨,簌簌然落下,落在地面上。

    一道純淨的昊天神輝,從寧缺的手掌裡噴湧而出,瞬間便將那些頭蓋骨燒成灰燼,那些被國師和大祭司們用**手法拘禁的怨魂,終於得到了真正的解脫。

    血祭大陣,就此破了。

    國師滿身血污,蒼白且蒼老的臉頰上,到處都是血與汗。

    他看著余簾,眼睛裡滿是迷惘的神情。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只憑力量便能強行破掉自己準備了數年之久的血祭大陣。

    「我不是我自視太高。」

    余簾回到地面,負著雙手走到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說道:「而是你站的太低,人間的力量無法破陣?你根本都不知道什麼叫力量。」

    草原上的風輕輕拂動黃裙。

    她是那樣的瘦小,卻又是那樣的高大。

    她是小個子,也是大宗師。

    國師以舉族之力成血祭大陣,更以巫術秘法轉生分神,然而在她面前,所有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再神奇的巫術佛法道典,都敵不過她的力量。

    她是魔宗宗主,以神秘著稱,在修行界消聲匿跡二十三年,誰也不知道她在書院舊東窗畔天天描簪花小楷,那是夫子想要她靜心意。

    她靜了心意,不再思及其餘,什麼陰謀,什麼法門,都不再重要,她把自己修行的極為澄靜純靜,澄靜在心思,純靜便在力量。

    她回歸了魔宗修行的本源,走回了那條最正確的道路,於是她成為魔宗千年以來力量最強大的那個人,她沒有不朽,但她可以搬山。

    便是連一座山都可以給你搬走,何況幾個鐵箱子?(向豆子致敬)

    ……

    ……

    「我不認為我自己失敗了。」

    國師看著自己身上像瀑布一樣流淌的血水,蒼老的面容上忽然流露出最後的信心,看著余簾和寧缺說道:「至少我保住了金帳最後的血脈。」

    按照時間計算,這場在渭城北方發生的恐怖的強者戰,已經持續了半天時間,以單于和朵兒騎恐慌的奔逃速度,或者已經離開了百餘里地。

    「走再遠都沒有用,有意義嗎?」

    寧缺看著他說道:「你很清楚,他們會死的一乾二淨。」

    便在這時,天空裡忽然飄下雪來。

    荒原雖然遠較中原寒冷,往年也有春末忽然落雪的時候,但昨曰渭城四周還是那般溫暖,為何此時忽然下雪了?

    寧缺抬頭望去,才發現是那片被血祭大陣召至天空的陰雲,因為遮蔽陽光時間太長,下方雲層裡開始生出雪霜,此時終於落下。

    雪下的越來越大,漸成暴雪。

    暴雪時節,最難追蹤,除非是真正的強者。

    國師以為,這是金帳王庭的機會。

    因為他已經猜到,唐應該在東荒帶著荒人抵擋西陵神殿騎兵的反撲,書院只來了余簾,而她現在應該不會再次出手。

    「看,下雪了。」

    他看著落雪的天空,微笑說道:「這是長生天灑落人間的鹽,將庇護他最虔誠的信徒,將為那些信徒指引走出河谷的方向。」

    余簾抬頭望向天空,微微瞇眼,說道:「那丫頭當年在後山做飯的時候,總喜歡把鹽放多,現在想來,著實有些惱人。」

    國師微微一怔,然後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不由微澀感歎無語,做為昊天虔誠的信徒們,想和書院後山那些和昊天一起生活很長的人們聊天,確實是很痛苦的事情,先前渭城的阿打如此,現在的他同是如此。

    暴雪來的極陡,不過片刻,荒原上便積了厚厚的一層雪,煙雪迷人眼,很難看清楚遠方的風景,忽然間,風雪深處傳來令人驚心動魄的咆哮聲。

    那應該是某種野獸的咆哮,只是聲音未免太洪亮了些,感覺那野獸的體格必然極為巨大,才能擁有足夠大的共鳴腔,把聲音傳到四方。

    國師向風雪裡望去,隱隱看到很多黑影正在緩緩靠近。

    那些黑影很高大,每道黑影,都彷彿是座小山。

    他是金帳國師,自然馬上便猜到來的是什麼,神情驟變。

    按道理來說,那種強大的野獸,根本不可能來到這麼南的地方。

    大地微微顫抖,積雪被震的酥軟。

    那些小山般的黑影緩緩走到風雪,來到三人身前。

    出現在渭城北方的,是一群雪狼。

    一群雪原巨狼。

    數百隻小山般的雪原巨狼,沉默地站在荒原裡,就像是一道雪川。

    和當年被迫南下相比,現在這群雪原巨狼明顯不一樣,不再那般瘦削疲憊,曾經高高突起的肩胛骨,已經被強健的肌肉與**的皮毛覆蓋。能夠在相對南方、靠近人類聚居地的荒原上,獲得穩定的食物來源,全靠大師兄當年的指點。

    國師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明白這些恐怖而強大的生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最前方那頭母狼,毛皮光滑柔順**,神情柔和,就像座美麗的雪山。

    在母狼的身上,騎著位身形瘦削的普通公狼。在母狼身前,還有只身形相對小些的雪狼,看神態,這三者應該便是一家。

    看著這幕畫面,國師的臉色變得極為精彩,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這群橫行於北方針葉林的雪原巨狼的首領,竟然是只普通公狼。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令他更加震撼無語。

    只見那只普通公狼直起前身,像人類一樣,對著余簾和寧缺揖手行禮。

    而余簾和寧缺,竟也很認真地回禮。

    國師想起了前些天谷河外原野上的那只黑驢,那數萬匹野馬。

    他覺得荒原上的風越來越寒冷,與落雪無關,與失血無關,只與這些畫面有關。

    所有的,難道都是書院的?

    他忽然覺得長生天真的不公平。

    又或者,長生天真的拿書院沒有辦法。

    寧缺吹了聲口哨。

    那只年輕的小雪狼,對著他歡快地搖了搖尾巴,卻沒有跑過來,而是隨著雪狼大隊伍轉身,向著風雪深處背方進發。

    既然都是書院的一份了,自然要為書院做些事情。

    看著雪狼群消失在風雪裡,寧缺轉身望向國師,說道:「金帳……今天後便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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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一章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國師躺在血泊裡,神情很複雜,有些惘然,有些絕望,也有解脫——無法改變自己所屬種族的命運,那麼也不再有責任。

    「或許,長生天真的早已經拋棄了我們。當年如果單于沒有死,又怎麼會犯這種錯誤?金帳敗了,但難道你們真的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他看著余簾疲憊說道:「寧缺與我們之間有座渭城,暫且不提,那麼你呢?部落與荒人之間的仇恨,已經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余簾沒有說話。

    國師喘息著說道:「不要忘記,你們荒人曾經奴役我們無數年,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對不起你們的,你沒有道理那麼做。」

    「我們要這片草原。」

    「我們可以給。」

    「你們給不起……我們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師叔的驢和它的馬要,將來君陌從地底帶出來的數百萬奴隸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余簾負著雙手,看著風雪裡的莽莽草原,想著荒人部落千年來的顛沛流離,緩聲說道,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那我們呢?!」

    國師激動起來,憤怒說道:「觀主讓道門自取滅亡,可我們難道就沒有資格活著?我們就只能去死?!」

    余簾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對他會提出這個問題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說道:「你們當然有資格活著,人人生而平等,只要來到這個人間。都有資格活著,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誰強就誰活著……你在荒原上長大,怎麼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你可曾見過虎狼與兔子講過道理?如果不想當兔子,那就要學會吃肉。」

    這個道理很淺顯,很不講道理,很冷酷。

    國師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喃喃說道:「但沒必要全部都殺死……不是嗎?就像一千年前那樣,我們部落的人,還可以繼續做你們荒人的奴隸。」

    他望著余簾。眼中流出懇求的眼神。

    余簾看了眼寧缺。

    寧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風雪深處。

    「老師教育過我們,奴役是一件非常錯誤的事情,無論奴役誰都是不對的,包括異族人在內。所以荒人不會留下你們做奴隸。」

    余簾說道:「那麼。只好把你們都殺死。」

    國師最後的希望破滅。他苦笑著搖搖頭,說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來的學生竟把他的話歪曲成這樣。會不會氣死?」

    余簾抬頭望著天空,沉默了很長時間,面無表情說道:「他已經死了,如果我們做的事情,能把他氣的回到人間,那做什麼都可以。」

    寧缺也抬頭望向天空,那裡有落雪有陰雲,就是沒有月亮,但他還是隨師姐一道看著,然後想起自己似乎也說過很相似的一段話。

    書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個不負責任的老師,恨或者並不準確,應該說煩,不是厭煩的煩,是煩悶的煩,其中最煩的就是寧缺和余簾。

    這些年君陌遠在極西荒原與佛宗戰,大師兄一如從前不管事,書院的事務實際上就是由余簾和寧缺二人處理——而這絕對是書院的敵人不想看到的。

    ……

    ……

    春風微拂,血腥的味道漸漸消散,西方數十里外的小溪早已乾涸,小綠州也隨風消散無蹤,不知去了何處,血祭大陣變成一片車廂殘壁構成的廢墟,數量難以計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輝淨化,國師也終於閉上了眼睛。

    余簾看著寧缺說道:「我要去養傷,剩下的事情你自己處理。」

    先前這場戰鬥裡,她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座金帳王庭的殺魂,雖有寧缺的幫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難以想像的衝擊,即便獲勝,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寧缺想著計劃裡最麻煩的那環,說道:「我在桃山等你。」

    余簾轉身向草原深處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腳步,問道:「先前我飄到空中,你一直抬頭盯著我裙底在看?」

    寧缺笑著回答道:「師姐打的好看。」

    余簾懶得理他,身影微搖,消失在草原深處。

    寧缺搖了搖頭,將手裡的鐵刀歸鞘,聽著身後傳來的密集蹄聲,轉身望去,只見渭城週遭煙塵大作,徐遲率領的鎮北軍中軍帳騎兵,已經掃清留在那處攔截的所有草原騎兵,開始追擊逃亡的金帳王庭。

    有數百雪原巨狼引導鎮北軍的騎兵,雖然唐被隆慶和西陵神殿騎兵牽制在東荒無法過來,寧缺依然毫不擔心——金帳王庭已經走進了末路。

    煙塵滾滾,在渭城北的原野間飛舞,蹄聲陣陣,響徹天地,數千大唐騎兵向著草原深處追擊而去,去替那位單于送葬。

    寧缺靜靜看著這幕畫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復安靜,轉身向渭城走去。

    雪已停,陰雲漸散,春天草原的陽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黃色的舊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者是城門前的土牆里長出數百株野草的緣故。

    那些生命力極其倔強的野草,是夯土城牆最大的敵人——說來也是奇怪,無論黃土裡摻著什麼,錘打的多結實,都無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寧缺記得很清楚,當年在渭城的時候,每年春初,城裡的所有軍民,都會在馬將軍的帶領下,到處去除草,防止城牆受到破壞。

    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裡,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牆被破壞,數年時間,那些野草重新活了過來,似乎在嘲笑當年唐人徒勞的工作。

    城裡的血水已經被黃沙漸漸吸乾,到處都是草原蠻人的屍體和垮塌的建築。負責後勤的唐軍正在打掃戰場,沒有人注意到寧缺。

    他走過這座舊城,看著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築,想起那些熟悉的人與事,彷彿還能聞到當年的酒味和燒雞味道,他沒有進酒館,也沒有進馬將軍的宅子,什麼地方都沒有進,因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經沒有舊人。

    城偏處溪溝旁的小院還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小院牆上有柄獵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當年沒有取走的傢伙。他看了眼那把獵刀,沉默了會兒,推門走進房間,看著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寢具。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頭。把那些東西全部扔到院裡的地上。準備稍後燒掉。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間,躺下。然後閉上眼睛。

    明媚的陽光隔著眼皮刺著他的眼,感覺有些酸,於是他把眼睛閉的更緊了些,就這樣沉默地躺著躺著,直至快要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著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當年那樣把手伸到空中。

    很遺憾,沒有茶壺遞過來。

    就像現在他仰起臉,也不會有方熱乎乎的濕毛巾搭上來,他說熱,不會再有雙冰冰的、白白的小腳揣進懷裡,他說餓,也不會再有碗煎蛋面。

    渭城還在,酒館還在,小院還在,土炕還在,炕對面的那口箱子還在,院牆還在,藏在牆裡的獵刀還在,銀票也還在他的懷裡。

    只是人在不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這裡。

    寧缺躺在竹躺椅上,看著湛藍的天空,想著很多事情。

    當年離開渭城之前,他對馬將軍說: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離開渭城的時候,他對全城的老少爺們兒說,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樣兒,他就不回來了,現在他已經混到了這個世界最巔峰的位置,終於有臉回來了,卻晚了。

    金帳王庭和唐國之間的這場戰爭,注定將會改寫整個人間的局勢,但對他來說這場戰爭其實是另一件事情,與天下無關,只與渭城有關。

    他要把渭城奪回來,他要替渭城出氣,同時,他要在渭城找個人。

    時間就在竹椅上緩慢流逝,到了數日之後。

    小院對面的溪畔,傳來蹄聲,漸緩,接著有口令對照之聲。

    司徒依蘭微微點頭,回應著唐軍的行禮,走到小院對面的營帳裡,將座騎交給一名親兵,然後望著對面的小院說道:「怎麼說?」

    一名參將搖了搖頭,說道:「他堅持。」

    司徒依蘭沉默片刻後說道:「多少俘虜?」

    參將說道:「七城寨四周,還有些小的戰鬥,但基本局面已定,現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隸和婦人孩童,至少有四十餘萬……」

    司徒依蘭的眉頭微微挑起,說道:「即便如此,他還堅持?」

    參將沉默不語,看來,對於院中人的堅持,其實他並沒有太多意見。

    司徒依蘭看著不遠處的小院,沉默片刻後走了過去。

    「這是屠殺。」

    她看著竹躺椅上的寧缺說道,情緒很平靜,但聲音有些微微顫抖。

    寧缺睜開眼睛,看著她說道:「你從軍多年,難道沒有見過屠殺?」

    司徒依蘭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依慣例,女子不死,過輪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蠻的部落,也會這樣做。」

    「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們在這裡住了很多年。」

    寧缺從竹椅上站起身來,指著小院說道,然後他示意她跟著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開始給她介紹渭城裡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

    「這座城裡的人,都是我認識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門,闖進城來,拿著彎刀,見人就砍,那時節,他們可有分辯男女高矮?」

    走出城門,站在草甸上,看著渭城土牆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要這種事情來堅定自己的決心、說服你和別的唐將,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決心從何而來,無論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復仇。」

    司徒依蘭隨著他的眼光,望向渭城,想著這些年邊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掙扎,猶豫說道:「但書院……不是這樣教的。」

    「我說過,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復仇,哪怕夫子回來也如此。」寧缺望向晚霞深處那輪剛剛顯現的明月,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

    最後他指著渭城土牆上那數十株野草,說道:「也許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斬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煩的還是我們自己。」

    ……

    ……

    數日後,草原人的鮮血浸濕了整片草原。

    這場戰爭,獲勝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樣,堅定地執行了寧缺的意志,沒有留下任何俘虜,自然也沒有留下任何後患。

    只是唐軍的刀都變得有些鈍了。

    寧缺和司徒依蘭再次來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營在四野的唐軍,望著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裡的情緒很是複雜。

    那些情緒是狂熱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為百戰猛師,渭城外的數萬騎兵自然殺過很多人,也見過草原上所謂屠族的恐怖的畫面,但他們從未見過這樣殺人的。

    整片草原,彷彿都被血水澆灌了一遍,到處都是刺鼻的血腥味,聞著味道而來的蚊蠅,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聲。

    如果不是有陣師佈陣,唐軍根本沒有辦法在這裡駐紮下去。

    然而陣法可以隔絕蚊蠅,可以淡化血腥味,卻沒有辦法隔阻視線。

    在渭城北方數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座小山,因為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裡明亮著。

    唐軍們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麼。

    他們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會覺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人頭堆起來的小山。

    寧缺站在草甸上,看著遠處那座人頭山,神情很平靜,沒有畏懼,沒有害怕,也沒有那種變態的狂熱,對他來說,這只是一件必須做的事情。

    「當年我在草原的綽號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著莽莽的原野,緩聲說道:「無論馬賊還是王庭的騎兵,都怕我帶出去的騎兵小隊,因為……我真的很能殺人。」

    司徒依蘭沒有說話,這些天,她已經有些麻木了。

    寧缺繼續說道:「在長安城的時候,我就對別人說過,以往這個世界沒有太多機會看到我殺人,以後會有很多機會。」

    司徒依蘭看著他的側臉,說道:「我希望以後永遠也不要再有這種機會。」

    寧缺想了想,說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這個世界能不能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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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二章 符與樹與橋及上面繫著的人

    司徒依蘭在心裡嘆息一聲,與他告別,牽著座騎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戰事已經告終,肅清戰場的工作也已經基本完成,她現在要率領騎兵繼續深入草原,跟著徐遲的腳步,對金帳做出最後的攻擊。

    戰爭已經結束,殺人才剛剛開始。

    她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再給寧缺這種機會,自己卻不得不繼續殺人。

    牽著座騎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頭望去,只見朝陽正在升起,寧缺便站在朝陽裡,身體的邊緣泛著金光,看著有些神聖的感覺。

    如果她有機會在宋國都城看到葉蘇成聖的畫面,或者會把兩者聯繫在一起,只不過與葉蘇不同,寧缺站在光明裡,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陰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蘭忽然很同情他。

    數十萬人因為他的一句話死去,他卻表現的如此平靜,毫不在意——因為他沒有找到桑桑,他對這個世界已無愛憎,這種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這種人,何嘗不是最可憐的,他為什麼而活著呢?

    唐軍啟程,渭城再次變得安靜下來。

    沒有陣師的隔絕,無數隻蚊蠅發出的恐怖嗡鳴聲,像風雷一般迴蕩在天地間,偶有陰雲蔽日,雲下有數百隻禿鷲發著難聽的叫聲飛了過來。

    寧缺不在意這些。他這輩子沒有看過這麼多屍體與血,但像這樣程度的悽慘恐怖的畫面。已經看過太多太多,多到生厭。

    他走到滿是血腥味的荒原裡。低頭看著腳下那些被血凝成亂團的野草,看著那些被血凝成結塊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頭山前。

    沉思靜觀,不是感慨,而是在細細感知其間的氣息——金帳國師那座強大的血祭陣法,給了他一些提示,原來人間的力量。並不僅僅來自活著的人,也來自死去的人,他想要運用這些力量,需要怎麼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跡,啪啪聲裡,腳印裡積著極淺的血水。極濃的腥意,極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跡。

    寧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時間,留下很多足跡。

    如果此時有人坐在雲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應該能看到一幅很複雜的圖案。那幅圖案以渭城為中心,以那座人頭山為死穴,以漫漫數十里方圓的血染荒野為幕布,以他的腳印為線條,複雜的令人難以想像。

    這幅圖案是座極複雜的陣。或者說,是一道極大的符。

    然後他離開渭城。去了開平。這一次他靜觀的時間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為他已經變得熟練了很多。接著,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於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極複雜的血陣。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個人飛的更高遠些,應該能看到這七座複雜的血陣就像是七個墨點,聯成了一道直線。

    那道線很潦草,很隨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筆畫,更像是一道筆畫的開端。

    七座極複雜的大陣,只是墨點,七陣聯成的直線,只是一道筆畫的開端,那麼這道筆畫如果寫完整了,會有多長?會有多壯闊?

    在寧缺寫出這道筆畫之前,永遠沒有人知道。

    ……

    ……

    佈置完這七座大陣後,寧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靜寂,只有大黑馬與那道破輦在等著他。

    大黑馬走到他身前,沒有流露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因為它清晰地感覺到了寧缺的疲憊、感知到了他真實的想法,於是低下頭去。

    寧缺伸手,輕輕撫摸它的脖頸。

    不是他在安慰它,而是它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

    無數草原人被殺死,鮮血澆灌草原,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罪孽與惡名,只是為了寫出那道筆畫,為了他心裡最大的不安。

    那份隱隱的恐懼與不安,就像鞭子,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讓他靈魂深處劇痛陣陣,讓他變得越來越焦慮。

    他急著要離開渭城,去往南方,因為他在渭城沒有找到她。

    「我找不到她……觀主和大師兄,還有酒徒應該也還沒有找到她,但我必須找到她,所以我想請你幫我。」

    寧缺看著破輦裡的黑驢,很認真地拜託道。

    黑驢沉默了會兒,無意識地用前蹄扒拉著盤子裡的葡萄,即便是傲氣懶惰如它,也很清楚,這件事情的重要性——它曾經的主人,就是死在她的手裡。

    很難聽的嘎嘎聲,響徹渭城外的原野。

    得到黑驢的承諾,寧缺的心情終於稍微放鬆了些,他翻身騎上大黑馬,輕輕一夾馬腹,只聽得一聲歡快的嘶鳴,黑色閃電重現天地之間。

    原野上,出現一道筆直的線條,直指南方。

    天地是片草原,他是野馬,不停尋找。

    ……

    ……

    與大戰延綿的北方草原相比,中原也不太平,處處烽煙大作。

    隆慶率領的西陵神殿騎兵,在燕國的全力配合下,一路西鎮北大營的唐軍,一路深入荒原,幫助左帳王庭的殘餘力量,在荒人的強勢攻擊下苦苦支撐。

    西陵神殿在完全控制南晉之後,命令南晉的軍隊同樣分成兩路。趙南海親自率領著神殿騎兵,與南晉的浩蕩大軍,正在籌劃著準備攻擊對岸的大河國,大河兩岸的風聲都變得鋒利起來,忠於葉紅魚的裁決神殿舊屬,則是在西陵神國和南晉境內進行著血腥恐怖的暗殺,試圖延緩聯軍南下的腳步。

    真正血腥的戰鬥,沒有發生在這些戰場上。而是發生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某座不起眼的小縣城,比如某個鎮上的破落道殿。比如海邊某個漁村,比如清河郡富春江畔的某處鐵礦,這些地方死的人最多。

    這是因為新教的傳播,根植於貧窮與憤怒,那麼自然是從這些地方開始,西陵神殿對新教的鎮壓,理所當然地也在這裡進行的最為血腥。

    葉蘇死後,新教的聲勢受到了嚴重的打壓。但沒有過太長時間,在唐國的暗中支援下,便重新獲得了生命,甚至有了一種浴火重生的感覺。

    陳皮皮早已離開長安,繼承著師兄的遺志,在四處傳道,沉默而堅定執行著既定的方針。誓要推翻舊道門對這個世界的統治。

    隱藏在各地的大門徒,沒有任何猶豫,便接受了陳皮皮的領導,尊先師葉蘇為聖徒,奉陳皮皮為教宗,開始向舊世界發起全面的攻勢。

    新教在人間的傳播。如火如荼。

    西陵神殿對新教的鎮壓,如山如海,神恩不賜,自有神威莊嚴恐怖。

    小縣城的官衙有一處建築已經焦黑,據說是前些天新教暴徒點的火。只是那火勢有些奇怪,明明縣城連續多日未雨。空氣極為乾燥,火勢卻沒有蔓延開來,只把一處偏僻的廂房燒燬,廂房裡卻有位懷孕的婢女。

    今日審案,縣令以難以想像的效率做了結案陳辭,十餘名新教信徒,被押送至縣城裡唯一那座道觀,當著全縣百姓的面,被架上了火刑台,片刻後便被燒成焦屍,人們的眼神有些惶恐,或者沒有同情,卻有害怕與憤怒。

    ——人們注意到,那些新教信徒的眼神是那樣的憤怒而絕望,他們在火焰裡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有很多百姓知道那名婢女和縣令之間的關係,而縣令的夫人的舅舅正是道觀裡的神官,那位夫人很善妒……

    東海畔某個漁村裡,基於同樣荒謬的理由,二十餘名新教信徒,被忠於族長的男丁和州城神官派來的執事捆死,然後系下沉重的石塊……隨著令人心悸的噗通聲,這些新教信徒被沉入大海,變成了可憐的冤魂。

    某個小鎮破落的道殿前,前日被擁擠人群推到牆上,從而額頭受傷的神官,看著那些憤怒的民眾,蒼白的臉頰上滿是殺意,眼睛裡充滿了惡毒的火焰,厲聲喝道:「誰再敢不交錢,這些人就是你們的下場!」

    七名身著盔甲的西陵神殿騎兵,神情漠然地站在道殿石階下,居高臨下看著那些憤怒卻不敢反抗的民眾,在他們的馬前,血泊裡倒臥著十餘名民眾的屍體。

    與這些充滿殘酷殺戮的地方相比,清河郡顯得要相對平靜很多,明明這裡還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心向故唐,新教在暗中傳播的也極快,但至少表面上顯得很平靜,或者是因為橫木立人和他的大軍在這裡。

    這不代表橫木立人很仁慈,也不是說清河郡民眾的血性在十餘萬聯軍之前盡數破碎,而是因為殺戳已經提前開始,血已經流了太多,所以才有平靜。

    在富春江畔鐵礦裡最先開始反抗的數萬名礦工,被殺了很多,陽州城和城郊的新教信徒,也被殺了很多,總之,橫木立人殺了很多人。

    陽城州外通往北方的筆直官道兩側,原本種著很多青樹,此時春深夏初時節,本應該鬱鬱蔥蔥,青翠喜人,然而卻並非如此,因為幾乎每棵道樹上都掛著一名反抗者的屍體,腐臭的味道熏的青葉片片凋落,畫面看著極為恐怖。

    富春江兩畔也被恐怖籠罩著,線條優美的小橋間懸著一具具屍體,鮮血和難以形容的汁液,從那些僵直的腳上淌落,落入江水和溪水裡,曾經清澈無比、養育了清河人無數年的水,已經變得血色一片,薰鼻難聞至極。

    美麗而寧靜的清河郡,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曾經熱鬧的陽州城,人人道路以目,死寂壓抑,那些唸唸不忘千年之前故國、一心想著要離開唐國的諸閥貴人,看著現在的畫面,會不會後悔自己曾經的決定?

    就算後悔,他們也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現在的清河郡,已經完全被西陵神殿騎兵及南晉軍隊控制,尤其是當橫木立人展現了自己鐵血的手腕和難以想像的強大實力之後,沒有任何人敢起異心。

    一座神輦,在陽州城的直街上緩緩行過,來到那片幽靜的湖前,所有看到這座神輦的人,紛紛跪倒在地,表示自己對昊天的敬畏,稍遠些的街巷裡,更多的人家則是用最快的速度關上了門窗,生怕被誰看到。

    萬重幔紗裡,橫木立人神情寧靜,稚嫩的臉頰上帶著天真的神情,即便當他看到湖畔被木樁貫穿身體的那些罪人屍體,也依然如此。

    他真的不在意這些血腥的畫面。

    因為這些畫面,本來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認為自己既然是昊天的兒子,那麼便擁有統治號令這個世界的權力,無論是誰膽敢違背他的意志,都應該去死。

    湖風輕襲,幔紗微微搖動。

    極淡的花香混著極淡的血腥味,穿過紗幔,來到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神情天真而陶醉,所以顯得很殘忍。

    或者是因為湖風有些微寒,或者是因為吸的太深的緣故,他忽然咳嗽起來,白皙的臉上湧出兩團不正常的紅暈,顯得有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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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3-24 20:26: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三章 又見青峽

    橫木立人的雙眉挑了起來,因為想起什麼,不再像先前那般寧靜喜悅,容顏扭曲,格外憤怒不堪,尤其是當他低頭望去時。

    他穿的神袍很寬大,低頭便能很輕易地看到自己的胸膛。

    他雖然是昊天的兒子,但至少在人間還是凡人,所以胸膛上有兩個乳頭,但這時候卻好像多了一個乳頭那是一顆黑色的棋子。

    這顆黑色的棋子,深深地鍥在他的肉裡,讓他覺得很噁心。

    「我要殺了你們。」

    橫木立人低吼道:「我一定要殺了你們!」

    他清稚微尖的聲音在湖面上不停迴蕩,輦旁的神殿騎兵以及十餘名紅衣神官,驚恐地跪下,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橫木立人真的很憤怒。他本以為自己這時候應該已經殺進了長安城,至少也應該到了長安城下,誰能想到,現在……還在清河郡裡!他有強大的下屬,有神殿騎兵,有十萬大軍,卻被唐人攔在了……青峽之南!

    又是那道青峽。

    很像當年。

    橫木立人曾經遺憾地感嘆過,君陌斷臂,他再也無法看到一人守青峽的畫面,也錯失了擊敗最強大的君陌的機會。

    現在君陌在西荒,大先生不在,余簾不在,陳皮皮不在,寧缺也不在……然而他卻依然被攔在了青峽之南!

    在清河郡北部的田野上,西陵神殿聯軍與唐國鎮南軍已經交戰了數十日。雙方各有勝負,橫木最後親自出手,竟反而中了書院的埋伏,受了不輕的傷!

    曾經的那些感嘆,現在彷彿變成了一記記耳光,每當橫木想起一句,便覺得臉上一辣,然後極痛極痛,痛到快要發狂!

    「幾個洞玄境的小螻蟻……也能攔住我?」

    橫木立人低著頭,看著那顆黑色的棋子。微微扭曲的眉眼間。儘是厭惡的神情,聲音從齒間傳出,寒冷到了極點。

    他閉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神輦四周幔紗開始瘋狂地舞動起來。狂風大作。湖面上的空氣被他盡數吸入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隆起,神袍獵獵作響。

    這一次,他沒有咳嗽。

    一道不屬於人間的力量。來到了人間,來到了他的身體裡。

    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嵌在他胸膛裡的那顆黑色棋子,瞬間裂成無數粉末。

    他睜開眼睛,望向青峽的方向,眼眸裡沒有任何情緒,只有殺意。

    他的傷已經好了,那麼,就該那些人死了。

    ……

    ……

    自清河郡叛亂後,青峽對於唐國和書院來說,便是真正的國門,因為南方已經盡數歸於道門,這裡是必守之地。

    數年前舉世伐唐,唐國起用了藏了數百年的手段,黃鶴教授和朝廷的陣師聯手,不惜以本身修為為代價,催動青峽裡的大陣,直接埋葬了無數敵軍和強者,而在隨後的數年裡,唐國則開始重新開拓青峽裡的道路。

    封死青峽,或者可以更簡單地禦敵於國門之外,但唐人更想做的事情是殺出青峽,擊潰所有的敵人,收復失去的土地。

    只是在西陵神殿聯軍的威壓、尤其是橫木立人的威脅之前,現在扼守唐國南方咽喉的鎮南軍及羽林軍,暫時還沒有南下的佈置,沉默地守在青峽深處,以地勢、距離為武器,將那些強大的敵人,擋在了青峽之外。

    連續數十日的戰鬥讓唐軍有些疲憊,那些深藏在峽谷裡的兵所也變得安靜了些,只有一處兵所有些特殊,明明已經是深夜,卻依然很熱鬧。

    有人在吵架。

    「我以前就說過,論起棋藝來,我肯定是當世第一人,師弟,你怎麼可能是我的對手?可你偏偏不肯認輸,拖著我下了這麼多年,不累嗎?」

    「師兄,你要說別的事情,我就忍了,但這種事情,我是斷然不會忍的,明明這些年下過四百九十二盤棋,我還比你多贏了一盤,我怎麼就不是你的對手呢?」

    「那盤棋是三連劫!怎麼能算我輸?」

    「按我從小學的規矩,那就是我贏啊,自然就是你輸。」

    「呸呸呸!反正棋盤上的手段你不如我。」

    「憑什麼?」

    「就憑前些天橫木誤闖棋陣,最後傷到他的是我的黑棋!而不是你的白棋!」

    「如果不是我的白棋妙奪天工,怎麼能困住他?」

    「那前些年呢?不要忘記,熊初墨最後也是靠我擋著的!」

    「我呸!如果沒三師姐,你早就嗝屁了!」

    昏暗的兵所裡,許家倫低頭專心煎著藥,就像沒有聽到這段對話,這些天聽這些人吵架,實在是聽的有些膩了。

    書院五師兄宋謙,看著對面嘴硬的八師弟,憤怒地難以自已。沒想到,側面傳來了兩道更憤怒的聲音。

    北宮未央舉著自己纏滿紗布的手,似在炫耀又似在示威,大聲嚷道:「沒我擋住那些神殿騎兵,你們那破陣早就被衝垮了,哪裡還能困住橫木?」

    「還有我,你可不能忘了我……」西門不惑同樣舉起纏滿紗布的手,提醒道,然後他望向五師兄和八師兄,冷笑說道:「不要忘記,青峽這兒我們可是守第二次了,論位次你們在前面,論功勞,你們可別想著跑前面去。」

    他這話哪有人肯聽,尤其是說的太過生硬,頓時激起了師兄們的好勝心,一時間,兵所裡唾沫橫飛,髒話滿天,好生吵鬧。

    「好了好了,別吵了,先吃藥。」

    王持走了過來,阻止了四人繼續幼稚下去。

    燈被調亮了些,這才能清楚。四人現在都躺在床上,渾身裹著紗布,到處是藥味和血味,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傷,但很明顯,已經沒有再戰之力。

    喝完師弟配的難聞的草藥,房間裡變得安靜了很多。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北宮未央忽然問道:「十一,你的毒藥能不能攔住橫木?」

    又是很長時間的安靜。

    王持搖了搖頭。

    「從來沒有聽說過逾五境的大修行者會被藥毒死。」

    宋謙的神情有些淡,看淡生死的淡。

    「橫木已經逾過五境。如果不是他輕敵。我們四人聯手藉著青峽裡殘存的陣意陰了一道,沒有人能攔住他。」

    房間裡的氣氛變得壓抑了很多,先前的熱鬧,這些天的熱鬧。都來自於得意。他們很得意。像橫木這樣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也敗在了自己的手裡……然而,對方的傷總是會好的。接下來該怎麼辦?

    戰爭的形態早已經改變,橫木不可能踏進同樣的兩條河,誰能攔住這樣一位強者?如果攔不住,唐國如何守住這道國門?

    王持忽然輕聲說道:「算日子……北邊的事情應該已經結束了。」

    西門不惑皺眉說道:「雖然師姐當初是這般計劃,但……金帳何其強大,如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被擊敗?我不抱希望。」

    「我不管了。」

    北宮未央有些惱火,說道:「四個沒用的殘廢,加上十一這個花癡,還打個屁啊!如果寧缺再不來,我可不管了。」

    王持有些不悅,說道:「花癡是個女子,師兄你不要瞎說。」

    西門不惑有些不悅,說道:「怎麼能把事情都扔給小師弟?」

    北宮未央把被子往頭上一蓋,嗡聲嗡氣說道:「我倒是想扔給大師兄二師兄和三師姐,但他們得來啊!反正我可打不過橫木那丫!」

    油燈再次變得黯淡起來,就因為這句話。

    那場青峽伏襲,書院四弟子用盡渾身手段,還借了前賢留下的陣意,佔盡所有優勢,結果卻只能傷到橫木,而自己則是身受重傷。

    如果橫木沒有輕敵,如果沒有那些條件,他們想不到任何辦法能夠戰勝對方,每每想及,那日橫木憑藉那道磅礡的力量,強行破陣而出時的畫面,他們都會沉默,然後警惕凜然,直至惴惴不安,心生悸意。

    許家倫煎好了第二輪藥,走到床邊,輕輕拉了拉他的被角當年的小書僮,現在已經變成了真正的少年,眉眼清秀喜人。

    北宮未央掀開被子,有些煩,說道:「天天喝藥,有啥用啊?」

    「不喝藥,難道就有用嗎?」

    許家倫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少爺說過,如果怎麼做都沒用,那麼你是做還是做還是做呢?當然還是得做,因為只有去做才有可能,不做就沒可能。」

    房間裡忽然變得安靜了起來。

    先前壓抑甚至有些絕望的氣氛,頓時被這句話沖淡了很多。

    北宮未央在王持的攙扶下,艱難地坐起身來,端過藥碗,大口大口地喝著,宋謙等三人,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喝著藥。

    他們要儘快地復原。

    哪怕打不過橫木,也得多些力氣,讓對方也多費些力氣。

    ……

    ……

    清晨時分,薄霧漸去,晨光灑落青峽。

    一騎自北而來。

    幽靜的峽谷裡,蹄聲異常清晰。

    深夜值守的唐軍,從看似簡陋、實則堅固的崖體箭垛後探出身來,沒有警惕地拉弓待射,因為看的清楚,來騎是從北方來。

    騎是黑騎,人也穿著黑衣。

    正是寧缺和大黑馬。

    寧缺黑色的書院院服上滿是風塵,大黑馬在泥塘裡養了數年的肥膘,在千里奔波裡迅速消失無蹤,現在顯得格外精駿,也很疲憊。

    從渭城至青峽,數千里路程,他與大黑馬未曾真正的休息過,晝夜不眠,只在路過楊二喜家時,喝了鍋大碴子粥,打了個盹。

    隨著時間的流逝,書院早已不再是聯繫世內世外的神秘地方,經過朝廷的宣傳還有軍營裡像北宮那樣大嘴巴之人的述說,寧缺的形象還有他的武器、座騎,都是唐人津津樂道的內容,此時看著峽谷裡那匹明顯不凡的大黑馬,看著他身上的鐵箭鐵刀,很快便有人猜到了他的身份,然後迅速傳播開來。

    青翠的峽谷兩側,隱蔽的兵所箭垛後方,越來越多的唐軍站起來,望向峽谷裡南下的寧缺,有的人起來的匆忙,不停地揉著眼睛,打著呵欠。

    十三先生終於到了。

    陡峭的山崖上,唐軍的議論聲漸漸匯在一處,變成興奮的喝采聲,沿途數萬羽林軍和鎮南軍發出真心地歡呼,也有那膽大的士兵大聲地打著招呼。

    寧缺抬頭望向峽谷兩面,笑著揮手打了打招呼。於是青峽裡的歡呼聲、喝采聲頓時變得更大,直似要衝破清晨的天空,把昊天的神國都要震翻。

    終於到了青峽出口。

    寧缺提韁,大黑馬停下前進的蹄步。

    青峽在這裡收束成一道數丈寬的縫,從峽內向外看,便是清河郡北方那片肥沃的原野,時值深春初夏,放眼望去,都是幽深的綠。

    峽谷內外有很多陳舊和新鮮的戰爭痕跡,有很多發烏的血漬,有斷裂的箭枝,那些裸露的石壁上密集的箭簇劃痕,昭示著戰鬥的激烈程度。

    這裡是大唐的國門,數年前的那場戰爭,今年的這場戰爭,決定長安城安危的戰場,始終就在這裡,就在這片青峽間。

    寧缺曾經數次進出青峽,今日再至。

    他站在峽內,看著峽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知何時,王景略出現在他身旁,和他一道向南方望去,神情非常凝重,眼神裡的殺意沒有做任何掩飾。

    「一定要殺死橫木。」

    寧缺沉默片刻,然後說道:「當然。」

    當年被顏瑟大師逐出長安,從軍跟隨許世後,王景略便瘦了很多,現在他更加消瘦,看著就像是枯枝一般,這讓寧缺有些意外。

    「你已破知命境的門檻,為何如此?」

    王景略想著那夜清河郡裡的屠殺,想著那些他辛苦召集的勇敢的諸門閥的年輕人,還沒有來得及成熟,便成為從枝頭墜落的果實,摔個稀爛,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說道:「悲痛使人成熟,也讓人畏懼。」

    寧缺側身,望著他問道:「你在畏懼?」

    「是的。」王景略沉默片刻,說道:「你沒有與橫木朝過面,不知道他強大到什麼程度,我知道,所以我很害怕。」

    寧缺重新望向南方,笑著說道:「而你要我殺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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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四章 下陽州(上)

    王景略說道:「他雖然強大,但我可以幫你確定他的方位……就像以前我們說過的那樣,到時候你就射,如果一箭射不死,多射幾箭。」

    寧缺搖頭說道:「你會死的。」

    「我不怕死……當年在長安城裡,顏瑟大師寫出那道井字元的時候,我就該死了,那年熊初墨殺死許世大將軍的時候,我也該死了,那天夜裡,整個清河郡都被血洗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王景略看著南方,說道:「只要能殺死他,我可以死無數次。」

    寧缺沉默了會兒,說道:「他不值得你去死。」

    說完這句話,他翻身下馬,鬆開韁繩,讓大黑馬自去休息,跟著王景略,向峽口側方深處的一處兵所走去。

    走進兵所,他還沒來得及給五位師兄請安,迎面便撲來了一陣悽慘的哭聲。

    北宮未央用顫抖的手指著他,唇角同樣不停顫抖,悲痛憤怒地大哭說道:「你怎麼才來!你怎麼才來!」

    哭要失聲才痛把話說的如此清楚,臉上一點淚水都沒有,自然是假哭,寧缺沒好氣道:「我都快把屁股顛成兩瓣了,還嫌不夠快?」

    北宮未央被他戳穿,也根本毫不尷尬,惱火地指責道:「你們這些會打架的傢伙,就盡在北邊西邊玩,最重要的這裡,就扔給我們幾個文人雅干,實在是太過無恥!反正我不管,我們吃了大虧。你得替我們報仇。」

    寧缺看著重傷在床的四位師兄,無奈說道:「你說怎麼報?」

    不等北宮開口,五師兄宋謙寒聲說道:「自然是要殺了他!」

    寧缺下意識裡看了王景略一眼,不解問道:「我收到的軍情紀要裡說,師兄們在戰場大放異彩,成功地擊殺橫木,怎麼感覺像你們吃虧似的?」

    北宮未央惱火說道:「陣法和計謀,都是你和三師姐設計的,難道你不清楚細節?可就這樣還沒有陰死他,我們反而被揍成了豬頭。怎麼看都是給書院丟人。當然是吃了大虧,小師弟你一定得把這場面找回來。」

    寧缺從王持手裡接過參精湯一飲而盡,頓時覺得精力恢復了很多,又從許家倫手裡接過滾燙的毛巾擦了把臉。望向眾人問道:「先前王景略說要殺他。現在師兄們也說要殺他。殺他自然是要殺的,只是何至於如此唸唸不忘?而且殺便殺罷,又說他極不好殺。你們到底想要說啥?」

    北宮未央讚道:「雖然押韻押的極無趣,但終究是在押韻。」

    寧缺不理他,把毛巾扔回給許家倫,說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你們到底想做些什麼,直接說可不可以?」

    宋謙在屋內排行最高,眾人齊齊望向他。

    他肅然說道:「說這些,是想你謹慎些,橫木太強,或者我們應該先守一陣……青峽天然好守,加上我們的陣法和施毒,應該能撐到師兄趕過來。」

    他忽然想到一椿極重要的事:「師姐呢?」

    「她受了些傷,需要養段時間。」寧缺說道:「至於守……我不同意,最初擬定的計劃不是這樣,師姐也不會同意。」

    「金帳王庭果然強大,師姐果然還是受了傷……如果她和你一道前來,我絕對沒有任何異議,該攻陽州就攻,但現在不行。」

    「為什麼不行?總是要南下的。」

    見寧缺沒有改變主意的想法,北宮未央拍掌而笑,說道:「我就說小師弟不會同意,終究還是要解決怎麼殺橫木的問題。」

    寧缺說道:「我從來沒有反對過這一點。」

    宋謙說道:「關鍵是怎麼去殺……現在看來,最有成算也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動用元十三箭,讓王景略去做誘餌。」

    王景略向前站了一步,面帶微笑。

    宋謙在王持的攙扶下起身,走到寧缺身前,說道:「如果王景略還不行,那就輪到我們四個人登場,用陣法把他的境界逼出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從先前到現在,你們一直在說橫木如何厲害,如何厲害,就是想說服我接受你們的安排?」

    宋謙像所有書院後山的人一樣,臉皮極厚,聞言面不改色,說道:「橫木本來就厲害,我們的安排那也是相當不賴。」

    北宮未央見場間氣氛有些低沉壓抑,再次開口讚道:「這押韻也極準。」

    寧缺未作思考,直接說道:「我不同意。」

    宋謙等師兄弟對視一眼,嘆道:「就是擔心你不同意,所以才會上演這齣戲,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們的心意。」

    北宮未央正準備說話,寧缺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不管押不押韻,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不同意守,也不同意用你們的命去換橫木的命。」

    他望向王景略,說道:「剛才說過,他不配。」

    眾人聞言沉默,用心安排的宣傳攻勢沒有任何作用,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辦。宋謙擔心說道:「那怎麼殺死橫木?」

    寧缺說道:「怎樣殺死一個人?當然就是把他殺死。」

    這句話聽著是廢話,仔細想還是廢話,但世間往往就是這種雙重廢話才能代表絕對真理,比如怎樣去愛一個人?當然就是去愛她……

    「他已經逾過五境。」

    宋謙想著那天陣裡破天而落的那道磅礡的力量,神情變得愈發嚴峻,看著寧缺說道:「我知道你擅長戰鬥,但境界之間的差距,怎麼彌補?」

    「觀主已入清靜,千年以降,只有老師和師叔比他強,但大師兄和三師姐聯手便能與他戰,我能用長安城把他砍的人事不省。」

    「蓮生在五境那道門檻來回。境界高妙難測,我與山山、葉紅魚,一知命初,一洞玄上,一洞玄初,卻能破了他的局,把他變成一捧骨灰。」

    「修行者被普通人斫成肉醬,高手被低手打落塵埃,我一箭把隆慶射成白癡,老師他去神國和昊天打到現在這時候。」

    「戰鬥這種事情。與境界有關。卻又無關,境界之間的差距,真的需要彌補嗎?我不這樣認為,橫木想來也不會這樣認為。」

    寧缺連續說了三段話。神情平靜。語氣堅定。擲地有聲,說完這些話後,看師兄們沒有再說什麼。他轉身向兵所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宋謙等人沒有說話,直到他離開兵所,才搖起頭來。北宮未央看著眾人語氣沉重說道:「小師弟……今天也很奇怪,以往他要做什麼事情,向來是做了再說,何時像今天這樣先說這麼多話?」

    宋謙略一沉吟,說道:「小師弟是在解釋,向我們解釋,更是向他自己解釋,看來面對橫木,他也沒有多少信心。」

    聽著這話,兵所變得愈發安靜,久久都沒有人說話。

    ……

    ……

    王景略跟著寧缺一道走出營房,向中軍帳方向走去,走了約摸半里地,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很沒有信心?」

    他的想法和兵所裡的書院師兄們很相似,如果寧缺真的有把握戰勝橫木,何至於要解釋那麼多,解釋或者不是掩飾,但肯定有事。

    寧缺有些意外,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說道:「什麼信心?」

    王景略沉默片刻,說道:「戰勝橫木的信心。」

    寧缺微微挑眉,想了想才想明白他的意思,無奈一笑,說道:「那些話是說給師兄們聽的,我不想他們和你去做那些愚蠢的事情。」

    王景略說道:「犧牲不代表愚蠢。」

    寧缺說道:「無謂的犧牲就是愚蠢。」

    王景略問道:「那你準備怎麼勝橫木?」

    寧缺說道:「殺了他,自然就勝了他。」

    這還是一句廢話,就像先前在兵所裡,他回答怎樣戰勝橫木,幾乎是一模一樣無趣而永遠正確的邏輯。

    這沒法說服王景略,他盯著寧缺的眼睛,執著問道:「怎麼殺?」

    寧缺笑了起來,問道:「想知道?」

    王景略嗯了一聲,神情很堅定。

    寧缺轉身向著鎮南軍中軍帳方向走去,留下一句話在青峽裡飄蕩:「等我殺死他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怎麼殺了。」

    ……

    ……

    宋謙等書院弟子和王景略堅持、鎮南軍和羽林軍的主帥,也堅持認為付出相應的犧牲,再動用元十三箭,才是戰勝橫木最好的方法,但寧缺依然反對,而當別人反對他的反對的時候,他則會繼續堅持反對。

    他是書院小師弟,依序列論並不是太高,但他是現在書院事實上的領導,至於大唐朝野,更是唯他馬首是瞻,所以他的堅持很有力量,無論宋謙等人和唐軍將領們如何想,終究還是要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

    第二日清晨,唐軍南出青峽,來到清河郡北那片肥沃的原野間。

    這是自清河郡諸閥叛亂後,唐軍第一次真正踏上這片土地,其時晨光清美,晨風怡人,軍旗在風裡舞動,在光裡鮮活。

    金帳王庭覆滅的消息,經由寧缺告訴諸將領,再加上刻意的行為,很快地便在軍裡傳播開來,盤崌北方多年的強敵,一朝變成了幻影,唐軍士氣大振,再看著這片曾經的疆域,只覺得胸懷一片壯闊。

    哪怕那些擔心橫木的將領和修行者,在此時此刻,也自心曠神怡,不為看到了傳說中的美景,只為來到了這片美麗的景色裡,唐人終究要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走出青峽,便是這個過程的第一步,只是需要走的穩一些。

    鎮南軍及羽林軍共四萬騎兵,再加上數量更多的老練步卒,組成了浩浩蕩蕩的隊伍,黑壓壓地湧出青峽,漫過田野,向著南方而去,沿途根本沒有遇到任何有力地抵抗,那些藏匿在小鎮鄉村裡的諸閥武裝,在唐軍的面前,就像陽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不要說阻攔,就連延緩唐軍南下步伐的速度都做不到。

    傳聞裡那些清美至極的小橋流水,春江美園,出現在十萬唐軍的眼前,他們沉默而平靜地欣賞著、喜悅著,然而很快他們便無法再保持這種情緒。

    到處都是死人。

    小橋流水間,春江美園裡,到處都是被絞死的人,至少數千具屍體被懸掛在樹梢,在橋頭,在園門,有的屍體已經腐爛,有死者依然怒睜著雙眼,曾經靜美的大唐南方家園,現在彷彿變成了一座極大的墳墓。

    由青峽至陽州城,沿途數百里,到處都是這樣悽慘的畫面,唐軍連破城鎮,再也無法喜悅起來,他們的神情異常凝重,腳步越來越匆匆。

    人們很清楚,此時清河郡裡被懸著的那些死者,必然是同胞是的,清河郡數年前便叛出大唐,但這裡依然生活著很多心懷長安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只要心懷大唐,那麼便是唐人,便是同胞。

    唐軍沉默地行軍,匆匆地南下,沒有解下那些被懸著的死者,沒有投注更多的關心,沒有默哀的儀式,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陽州城,把西陵神殿和南晉的軍隊趕出這片疆土,如此才能真正地告慰死者。

    又是一個清晨,唐軍出現在陽州城下,無數軍旗在晨風裡招搖,戰馬輕嘶,鋒刀出鞘,一道肅殺的氣息,直撲那座古城。

    陽州城裡一片慌亂,唐軍出青峽的時候,諸閥以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們便收到了消息,但沒有人能夠想到,唐軍竟然來的如此之快!

    陽州是大城,即便放在整個唐國來比較,也能排進前五,極難被攻克,唐軍沒有藉著勢頭一舉攻城,鎮南軍和羽林軍的將領強行控制住軍卒的情緒,在城北十里地外的一大片緩坡間開始紮營,一時間到處都是夯土的聲音。

    一名唐兵正在砸木樁,聽著遠處傳來的聲音,抬頭望去,只見陽州城門緩緩開啟,黑壓壓的騎兵像潮水一般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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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八十五章 下陽州(下)

    只是略一擾嚷,唐軍便迅速恢復了平靜,布營的布營,立樁的立樁,陣勢漸成,從將軍到士兵,都很清楚,道門的聯軍之所以出城,是為了配合防守,而不是他們有膽量趁著唐軍立足未穩便來攻。

    唐軍依然自信,只是警惕卻也沒有減弱幾分,陽州城裡陸續傳來軍情細報,西陵神殿向聯軍裡補充了很多神官,唐軍裡的天樞處高手還有陣師,在戰場上或者可以抵銷那些神官的神術,可誰能夠阻止橫木立人?

    那位年輕而傳奇的西陵大神官,前些天受的傷已經痊癒,像他這樣級別的超級強者,已經有足夠的能力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如果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他完全可以在西陵神殿騎兵的配合下,逐一清掃唐軍裡的修行者,只要將陣師符師盡數殺死,神殿騎兵掩而攻之,唐軍如何能敵?

    今日唐軍壓境,陽州城牆上的那些門閥之主和南晉將領還表現的如此平靜,行軍佈陣也極有條理,很明顯他們也很清楚,只要橫木立人在,聯軍便立於不敗之地,陽州永遠不會陷落,那麼還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唐營中軍帳前,數十騎在草甸上看著陽州城的方向,事實上那些將領都在看寧缺,這場戰爭現在看來,關鍵就在於他與橫木之間的勝負。

    沒有人相信寧缺能殺死橫木立人,雖然他是書院十三先生,在唐國軍民心中擁有難以想像的崇高地位。但那個人是橫木立人,是昊天的兒子。

    人們只希望寧缺能夠戰勝、或者哪怕是拖住橫木立人。在唐軍鐵騎確定勝勢之前,不讓橫木影響到戰場上的具體走勢。

    寧缺彷彿察覺不到人們的眼光,靜靜看著陽州城,看著城外的田野,田野間的官道,道畔兩側的青青離樹——或者是橫木立人不想被影響觀景的視線的緣故,西陵神殿處死的新教信徒和心向故唐的年輕人的屍首沒有被懸掛在這片田野間,只是因為戰爭和肅清。農夫哪有心情種田,於是田野盡廢。

    陽州城前沒有青苗,只有野草和野花,現在是深春或是初夏,寧缺記不得了,看著輕煙裡的繁花,感受著這片野性十足的繁華。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煙花三月下揚州。」他低聲念道。

    宋謙等人被橫木立人傷的太重,再如何吃藥也無法這麼快便站起來,被留在青峽裡養傷,今日跟著寧缺來到戰場上的書院弟子只有王持一人。

    王持搖頭,說道:「繁花之期,已是五月。」

    寧缺想起自己離開長安城的時候。似乎正在落雪,時間走的未免太快了些,不禁有些感慨,說道:「哪有精力去記這些事情。」

    時間,本是最重要的事物。只是他北赴荒原,南來清河。要殺很多很難殺的人,要做很多很難下決定的事,那些,似乎真的比時間更重要。

    「十一師兄,我先行一步。」寧缺對王持說道。

    王持有些擔心地看著他,說道:「如果不成,別逞強。」

    寧缺笑了笑,輕提韁繩,大黑馬緩緩提蹄,踩著肥沃的原野而行,一路野草折腰、野花碎裂,向著陽州城而去。

    一騎至陽州城下,引來數十枝稀稀拉拉的羽箭。

    大黑馬看著城牆上那些敵人,神情很是無謂,大概覺得很沒有意思,寧缺也沒有避,看著那些箭,落在前方的田野上。

    有人看著神駿的黑馬,看著馬背上那名穿著黑色院服的男子,終於想起了傳聞裡的那些形容,頓時驚慌失措,大聲喊了起來。

    「寧缺!」

    「十三先生!」

    「書院來了!」

    認出寧缺,陽州城頭頓時一片騷動,到處都有人影晃動,沉重盾牌移動的聲音,險些要把人的耳朵震聾。那些神情傲然的紅衣神官,臉色瞬間變得極度蒼白,揮舞著手臂,尖聲喊著:「速速報與神座!」

    白海昕數年前便亡於青峽之前,現在出任南晉主帥的將領,是他的妻弟董微,平日在部屬面前表現的極為沉穩自信的董微,此時早已躲到了三層盾牌的後方,看著城牆下寧缺肩上的那道鐵弓,身體難以抑止地顫抖著,聲音也顫抖地極為厲害:「十三先生稍待!神座大人馬上便來!」

    整個人間都知道寧缺的強大與可怕,就像唐人擔憂橫木立人的強大一樣,寧缺的名字對唐國的敵人來說,也有某種恐怖的威懾力,現在幸虧那把鐵弓安安靜靜擱在他的肩上,不然董微和那些紅衣神官,根本喊都不敢喊出聲來。

    即便能喊,也不是喊戰,而是說神座大人馬上就會來,您再等等——對於世間的人們來說,像寧缺和橫木這樣級別的絕世強者,和神仙沒有任何區別,既然今天注定會上演一場神仙打架,那麼他們這些做小鬼的何必自取滅亡?

    ……

    ……

    寧缺抵達陽州城下的消息,在最短的時間內,傳到城內橫木立人的耳朵裡,他天真的臉上流露出真誠的笑容,有些欣慰說道:「終於還是來了。」

    一名神官在輦畔低聲說著最新收到的軍情,將西陵神殿剛剛收到的金帳王庭潰滅的消息,以及寧缺在渭城一箭封萬騎的畫面,都說了出來,然後用微微顫抖的聲音,誠懇而謙卑地請求神座大人切切不可輕敵。

    橫木立人笑了起來,顯得很天真很殘忍很滿意,喃喃說道:「再強大又如何?他終究只是個凡人,而我卻是真正的神子。」

    是的,他認為自己才是真正的西陵神子,隆慶根本沒有資格和自己相提並論,如果不是看在隆慶一直很沉默的份上。他早就要把這個尊號變成唯一的存在。

    「寧缺,我會來城外會你。」

    橫木立人看著北方緩聲說道。有些稚的聲音凝結成束,激起輦前的萬重幔紗,破空而飛掠十餘里地,在城外的田野上空像春雷般炸響。

    轟!

    陽州城上很多士兵被這道雷聲震的險些昏厥,好不容易才勉強撐住身體沒有倒下,待他們醒過神來後,卻流露了歡欣鼓舞的神情。

    神座大人隨意一句話,便有如斯天威。境界早已超人間的範疇,城下的書院十三先生再如何厲害,又如何能是神座大人的對手?

    寧缺微低著頭,看著田野上的野花,神情寧靜,大黑馬低著頭,嚼了朵野花。覺得味道不好,便吐了出來,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串春雷。

    「來城外見我?」

    他抬頭望向陽州城,說道:「我是此間的主人,我想怎麼見你便怎麼見你。」

    沒有刻意用浩然氣加持,只是尋常說著。自然不會像橫木立人那句話般威動天地,但他知道,橫木立人應該能聽到。

    說完這句話,他從懷裡取出一把丸子,塞進大黑馬的嘴裡。

    大黑馬不敢違逆。苦著臉喀嚓喀嚓嚼了,用最快的速度吞進腹中。然後趕緊低頭,挑著還有露水的青草嚼了好些,才沒有被那味道薰壞。

    那把丸子都是王持配的藥丸,效用很猛,味道卻著實不咋嘀。

    寧缺也餵自己吃了一把,望著陽州城下黑壓壓的西陵神殿騎兵和南晉騎兵,伸手輕輕撫著大黑馬頸間的鬢毛,說道:「你出身鎮南軍,被我在書院外挑中,才離開軍部牧場,怎麼看你都應該算是匹戰馬。」

    大黑馬馬首微點,表示贊同。

    他說道:「我和你去過很多地方,戰過很多敵人,但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上過真正的戰場,我是騎兵出身,你是戰馬出身,難道不覺得遺憾?」

    大黑馬很想說自己並不遺憾,卻不敢,而且感受著那些藥丸在身軀裡逐漸散發的效用,它覺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斷地升溫,很想去狂野地衝刺一把。

    這就是熱血的感覺?

    它想起上次有這種感覺和衝動,還是很多年前在荒原左帳王庭競速大會上看到那匹騷而賤又美的大白母馬露出想被人騎的模樣的時候……

    大黑馬的鼻息變得粗且急了起來,不停地噴著灼熱的氣息。

    寧缺解下鐵弓,很隨意地拉弓至滿月,瞄向陽州城的方向。

    城上城下有無數雙目光一直注視著他哪怕最微小的動作,至少有一半的目光大概一直落在他的肩上,落在那把黝黑的鐵弓上。

    當他挽鐵弓,瞄準陽州城,頓時引發一陣騷動,無數聲恐慌的叫喊。

    諸閥門主還有聯軍將領們對元十三箭的恐怖瞭解最深,警惕最深,盯的也最緊,所以他們的的反應也最快,只聽得唰唰唰無數聲聲音,無數人極狼狽地齊齊抱頭蹲下,看著就像被疾風吹倒的野草,那草自然談不上勁。

    那些在城門前的騎兵,明明只是被箭簇指著,卻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墜向死亡的深淵,有人拚命地鞭打著座騎,有的則是失魂落魄忘記動作,任由座騎拖著自己向旁邊避去,只是極短的時間,竟空出了一大片。

    寧缺的箭與陽州的門之間,空空蕩蕩,無一物可以遮蔽。

    他鬆開弓弦,他用的並不是元十三箭,而是一枝普通羽箭。

    嗖的一聲,羽箭落在陽城州新修不足兩年的城門上,那扇城門極厚,鋒利的箭簇帶著箭身深入半尺,卻依然無法射穿。

    去勢似乎已盡,羽箭不再前行,劇烈地震動起來,箭尾與空氣高速地磨擦,帶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嗡鳴聲,嗡……

    羽箭深深地紮在厚重的城門裡,隨著這種速度極為恐怖的震動,相接觸的地方開始變得酥軟,下一刻甚至出現了一道極細的裂縫。

    就在羽箭落在城門的那瞬間,寧缺動了。

    一聲蠻橫的嘶鳴,撕破陽州城外的寧靜的天空!

    大黑馬沒有人立,低著頭,後蹄重重地蹬在地面上,鬆軟的田野竟被它蹬的震起了兩蓬極誇張的泥雨,和一大片煙塵!

    泥雨煙塵相繼而起,遮住後方讓唐軍的眼睛,迷住他們的視線,待煙塵漸斂,他們重新望向場間,發現大黑馬已經到了百丈之外!

    瞬間百丈,這是何等樣恐怖的速度!看著田野間那道筆直的煙塵,看著如閃電般衝刺在最前方的大黑馬,萬眾俱靜!

    陽州城近了。

    有名西陵神殿騎兵統領暴喝一聲,手執符刀,試圖攔截。

    寧缺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大黑馬也沒有看他。

    只聽得暴喝瞬間變成慘嚎,那名騎兵統領被震到了天空之上,鮮血從他的脖頸間和盔甲深處噴湧而出,下了一場血雨。

    陽州城再近。

    一名南晉劍師拔劍意欲偷襲,他雖然不是劍閣弟子,卻也學了些劍閣的劍意,講究身前一尺,所以他緊緊地握著劍。

    他想把劍在最強大的時刻遞出去。

    大黑馬撞向他的身體。

    那名南晉劍師沒有來得及出劍,因為大黑馬來的太快,快到超出他的想像和所有的計算,甚至比他的劍還要快上無數倍。

    身前一尺?

    他的劍剛剛出鞘,便被大黑馬撞回!嗤的一聲響,鮮血狂飆,那名南晉劍師的身體從中而斷,竟是慘被自己的劍腰斬!

    挾著狂暴的煙塵,大黑馬衝進了十萬騎兵。

    它是那般義無反顧,大義凜然,凜然不懼。

    因為它的血是熱的。

    當然,如果它沒有吃那些藥,或者真的做不到如此決然。

    煙塵筆直,黑色的閃電照亮整片原野。

    那道筆直的線條之前,無數人影被震飛到天空上。

    崩崩崩崩,堅硬的盔甲癟了。

    轟轟轟轟,鋒利的刀劍折了。

    陽州真的近了。

    聯軍騎兵終於組織起了有效的防禦陣形,數道長矛斜斜對著前方,鋒利且淬著劇毒的矛尖,在陽光下泛著令人心寒的光澤。

    寧缺盯著城門上那枝還在劇烈震動的羽箭,說道:「起。」

    大黑馬一聲清嘶,躍至數丈高空中!

    時間彷彿在這一瞬間停止。

    馬背上,寧缺隔空一拳,轟中那枝羽箭的箭尾。

    厚厚的城門上,瞬間出現了無數道裂痕,密如蛛網。

    喀喀喀啦啦啦,城門垮塌。

    大黑馬落下,比燕子還要輕靈。

    數道恐怖的長矛,已經被拋在了身後。

    它未作減速,像黑色的幽靈般繼續前衝。

    陽州,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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