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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貓膩] 將夜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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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24 20:06:3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麵

    看著懷中拚命吮著奶的兩個孩子,桑桑的臉上沒有流露出故事裡常會提到的什麼母性的光澤,便是連情緒都沒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為這個畫面證明她真的越來越像人類,無論是餵奶這件事情,還是有奶可餵。

  兩個孩子吃飽後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擱到旁邊,扶著神座的扶手,緩慢站起身來,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藍的天空某個方向,從懷裡取出那塊算盤,手指看似無意地撥弄著,沉默了很長時間。

  酒徒正在人間尋找她,寧缺正在向這邊趕過來,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緒有些不悅,她的不悅來自從神到人的過程裡的點滴變化——這種過程她經歷過,但痛楚和弱小卻未曾體會過,真切而令人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這隻狗居然逼得自己四處逃亡,那種羞辱令她難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生產的緣故,這種羞辱感變得異常濃烈,那種想要守護自己領地和尊嚴的渴望異常強烈,她很快做了個決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著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穩婆,如以往以及習以為常的那種姿態居高臨下看著對方,說道:「我賜你永生。」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沒有清光沒有茶,也沒有那些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命運軌跡的改變,因為她已經不再是無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說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賜你永生。」

  說完這句話,她覺得有些不舒服,臉有些發熱,心想難道變成人類後這麼容易生病,想做些什麼來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見了那把鐵鉗。

  那把被中年穩婆稱為助產鉗的鐵鉗在她的眼裡,做工自然談不上精緻,但前端彎成的那個圓形裡卻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說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誰這是誰設計的便在這時,她看到了鐵鉗上那個眼熟的標識——是的,那個標識她很眼熟,因為那是書院院辦工坊出產的標識,她之所以會這麼熟,是因為她當年在書院後山做過很多頓飯,那些菜刀上都有這個標識。

  ……

  ……

  桑桑用了極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從外形上看終於可以勉強稱之為繈褓,但從兩個孩子微蹙的細眉尖來看,並不怎麼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為這種小事費心神把兩個孩子繫在大黑馬馬鞍的兩側,自己騎到青獅背上,便向都城週邊走去。

  暮色濃郁的像是火,因為戰爭而有些凋蔽的街巷裡偶爾還有行人,看著那頭巨大的青獅和青獅上的桑桑,人們驚恐地叫喊著逃散。

  經過某片廣場的時候,桑桑讓青獅暫時停下。廣場上面有數千民眾,正在朝著一座小院跪拜祈禱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這是新教的信徒,從各地趕來參拜他們的聖地,追思他們的聖人。

  如今新教勢力漸漸增強,宋齊梁陳諸國風雨飄搖,道門維持極難,隨時可能被拋棄,根本不敢像當年那般,對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殺。

  桑桑知道葉蘇就是在那座小院裡被燒死的,那些堆著的木灰裡,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從那天開始,她變弱的趨勢再也無法挽回。

  望著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壓壓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會兒,沒有太過憤怒,對已死者的憤怒,沒有意義,只是心境難免有些輕微的波蕩,腹部的傷患受到影響,迸裂開來些許,她低頭看著滲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皺眉,然後想起,這些天自己皺眉的次數,比過去無數年加在一起還要多。

  「走吧。」她輕聲說道。

  青獅緩緩向城外行去,大黑馬帶著兩個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廣場裡的新教信徒,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行人,大概是因為專注,也是一種虔誠。

  她騎在青獅上,看著已非昨日的人間,神思漸漸發散,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慈愛,卻有某種神性,有光從青衣裡緩緩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時候,她聽寧缺說過什麼菩薩,似乎也是坐在青獅上巡遊世間,這青獅本就是她在棋盤裡從哪位菩薩手裡奪過來的,此時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薩,聽寧缺說,那菩薩很是堅毅慈愛,是個好菩薩,因為他愛所有世人,無論世人愛不愛他——她微微挑眉,驅散這種感覺,心想自己怎麼能變成比佛陀那個禿驢還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國都城,青獅和大黑馬停下腳步,同時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來應該怎樣走,怎樣才能避開正往這邊追過來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顆星辰,她記得自己命名那顆星叫天狼。

  「就去那裡。」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間西北方向有座小鎮。

  她現在是寧缺說過的唐僧,只有神格,卻沒有剩下什麼神力,在觀主和酒徒這種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誘惑,那種級別的大修行者,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殺死她,長安城又太遠,歸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鎮。

  她忽然想到,寧缺說過的那個叫唐僧的傢伙,後來好像也變成了佛,那個傢伙很嘮叨,但也很執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時候,為什麼總喜歡逃?

  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嚴,不允許她再繼續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鎮,把酒徒殺死。

  ……

  ……

  小鎮在宋燕交境處,現在很是荒蕪冷清,唐國新組建的東北邊軍,已經攻入燕國腹地,據說已經圍困成京城長達十日時間,逃難的隊伍早已越過小鎮,向更南的地方湧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廢墟。

  鎮上唯一的那家肉鋪關了,唯一的那家書畫鋪卻還開著,鋪子裡的老闆一直在等人,雖然那個人可能不會再回來,他準備做的事情可能永遠沒有機會去做,但在最後確認之前,老闆決定一直等下去——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個愛喝酒的人還沒有回來,卻來了一個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牽著大黑馬走到鋪前,越過門檻,看著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類通家之好的禮數相見,顯得有些笨,或者說彆扭。

  朝小樹覺得很彆扭,看著她歎息說道:「弟妹不用多禮。」

  他是很風流瀟灑天才不羈的人物,他也很自信,當年行走江湖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必將看到很多風景,結識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昊天的大伯。

  張三和李四也知曉了桑桑的身份,臉色瞬間變白,驚慌失措,不安到了極點,看到馬鞍畔那兩個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這是你們……」桑桑想了想,說道:「小師弟和小師妹。」

  書院後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師姐是唐小棠,接著便是張三和李四,寧缺生的兒子女兒,理所當然便是小師弟和小師妹。

  聽著這稱呼,張三和李四終於醒過神來,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怕的?趕緊上前與她見禮,笑嘻嘻地喊著小師嬸。

  從都城來到小鎮,距離不遠,青獅與黑馬快如閃電,暮色已然盡退,黑夜來臨,小鎮上死寂一片,只有書畫鋪亮著燈光。

  只有一家鋪子,幾個人,但還是要吃飯。

  張三和李四膽子極大,不然當年也不會拿著菜刀,便向觀主的頭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師嬸三個字喊個不停,然而當桑桑親自主廚做了幾個小菜,端上幾碗清湯麵的時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說惶恐。

  昊天親自做的菜?誰吃過?誰有資格吃?

  「你們師父師叔師姑都吃過,而且吃過不止一頓。」

  朝小樹微笑著說道,笑容裡卻有很複雜的情緒。

  他看著麵條上鋪著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雞蛋,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麵條的時候,你沒給我做。」

  「後來還是做了。」

  桑桑看著他平靜說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蔥,也煎了雞蛋。」

  朝小樹來小鎮做什麼,沒有幾個人知道,卻瞞不過她。

  當年那個春雨夜,朝小樹走進老筆齋,寧缺背著刀便跟他去殺人,兩個人殺完人後,桑桑給他們一人下了碗煎蛋麵。

  這碗煎蛋麵,不是那麼好吃的。

  想要吃麵,就要殺人,或者說,把命交給對方。

  朝小樹看著她笑了笑,拾起筷子開始吃麵,吃的很香。

  張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麵湯,餵剛剛醒來的孩子。

  ……

  ……

  小鎮上其實不止書畫面鋪開著,還有個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個年輕貌美的寡婦,她無親無戚,至少在飽受白眼與欺淩之後,便再沒有什麼關心的人——當壚賣酒,在這個世界上不是佳話。

  桑桑牽著大黑馬,看著她面無表情說道:「殺了你,他或者會很痛苦,雖然只是暫時的情緒,但我還是決定把你殺死。」

  那名美貌婦人神情驚恐,臉色蒼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卻不知為何,隱隱猜到她說的他是誰,因為她與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難了,她沒有離開,就是因為她也在等他回來,她相信他會帶她離開。

  桑桑現在很虛弱,但要殺這樣一個普通婦人,依然只需要動念。

  大黑馬側著頭,不肯上前,青獅隱藏在夜色裡,彷彿一座黑色的小山,緩緩逼近,隨時可能將那名賣酒的婦人吞噬。

  於是,酒徒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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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24 20:07:1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場雨

     今夜有雲,沒有星也沒有月,小鎮漆黑一片,只有街那頭書畫鋪微弱的燈光漏了些許出來,到酒肆處時,已經極淡,但足夠照清楚人們的模樣。

    酒徒的身上有些風塵,但沒有血跡,很明顯,這兩天的時間裡他去過很多地方,卻並不焦慮,因為他還有心情洗澡,換了衣裳。

    賀蘭城垮塌,傳送陣啟動的最後時刻,他的無量境界成功地干擾到了天地氣息的運轉,他知道昊天和寧缺都沒能回到長安,那麼他便不再需要焦慮,他相信在漫長的旅程裡,沒有人能夠比無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遠,就像這場漫長的修行生涯一樣,沒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遠。

    只是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情有些疲憊,先被寧缺偷襲,又炸斷了一隻手,受了如此重的傷,即便是他,也無法短時間內恢復。

    「我到處在找妳。」

    酒徒看著桑桑說道,遠處昏暗的燈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裡,看著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獸。

    「卻沒有想到妳來了我的家。」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你找我做什麼?」

    酒徒肅然說道:「妳讓我恐懼,所以必須儘快殺死妳。」

    桑桑說道:「你不會讓我恐懼,但我也想殺死你。」

    聽著這句話,酒徒笑出聲來,似覺得有些荒謬。

    一個徒有神格、卻無絲毫神力的昊天,其實。只是個弱女子罷了。

    大黑馬鞍畔,忽然響起嬰兒的啼哭聲。

    桑桑向那邊看了眼,微微蹙眉,沒有想到,這時候孩子會忽然餓了,看來麵湯這種食物,確實現在不適合用來當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聲微頓,然後變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聲顯得極為放肆,充滿了嘲諷與憐憫。「如果讓人間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個孩子,會怎麼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國都城裡遇到的那些神官執事。

    酒徒笑聲微斂,看著她皺眉不解問道:「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妳一定要變成人?不要說夫子。也不要說寧缺。更不要提葉蘇。就如觀主說過的那樣,如果妳不想變成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桑桑說道:「我沒有想過。但既然會變成人,也沒有什麼不好。」

    酒徒從酒壺裡抽出一柄鋒利無雙的劍,看著她說道:「人縱有千般好,萬種苦也都算作好,但卻有一椿不好,怎麼也逃不了。」

    桑桑問道:「什麼?」

    酒徒說道:「人,是會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著他平靜說道:「你也會死。」

    酒徒微笑,說道:「怎麼死?被妳殺死?妳能怎麼殺?」

    桑桑望向夜色裡某處。

    「你想用她來威脅我?」

    酒徒平舉壺中劍,指向那個曾經與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難解情義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問道。

    話音方滿,一道凌厲至極於是無形無痕的劍意,破開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獅黑馬都反應過來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處。

    如盛酒玉壺般的脖頸間,出現了一道細細的血線。

    酒娘睜圓雙眼,看著手執鋒劍的酒徒,想要說些什麼,卻什麼都無法說出來,下一刻,頭顱落進了壚間的酒缸裡,起浮不安。

    桑桑看著隨酒起伏的酒娘頭顱,沉默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麼。

    「妳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實也做過……書院號稱仁義無雙的大先生,居然也會用無辜嫂子的性命威脅他的敵人,妳不覺得很可笑嗎?」

    酒徒一劍斬殺自己疼愛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手執帶血的壺中劍,看著她說道:「我當時什麼都沒有說,但不代表我真的會接受這種威脅,結果妳也想來嘗試一次?妳已經墮落人間,神國將會變成我們永恆的樂土,我們將共享永恆以及不朽以及無盡榮耀,生命的意義就在於追求永恆,在此之前,情愛又是何物?任何其餘又是何物?」

    他在人類社會甚至說整個人類歷史裡的地位其實都很高,對於普通人來說,他就是活著的神佛,但此時,手執血劍的他更像個魔鬼。

    桑桑她本以為對於人類來說,總有些事情是重於自己的生命的,現在看來,那只是她的誤解,或者是因為,她所深入接觸過的人類,都是書院裡的、渭城裡的、長安城裡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別的人本來就不一樣?

    無論酒徒是何種人,又甚至他已經不再視自己為人,總之今夜,她都要殺死他,她從懷裡取出那把算盤,開始撥打。

    很簡單的動作,指尖輕移算珠,從上至下或者從下至上,上下兩格間的隔木被算珠敲擊出清脆的響聲,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戰鼓,似助舞興的手鼓。

    小鎮上空的陰雲,忽然變得更加濃稠,隨著一陣來自北方的寒風,雲裡的濕意凝結成無數水滴,落了下來,便是一場暴雨。

    嘩嘩嘩嘩。

    雨水落在小鎮上,沖洗著被難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著肉舖上的氈布,或者是因為氈巾上的油膩太重,雨水洗不乾淨,有些動怒,水珠便變成了利刃,悄無聲息地將氈布化解成碎布,然後將肉舖的磚石房梁盡數蝕成空洞,只是數息時間,肉舖便坍塌成了廢墟,地面上積了無數年的凝血與油膩,也被盡數沖離,順著瀑布般的水流,流進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斬出的那道裂縫裡,直抵極深的幽泉。

    緊隨著肉舖被毀的是酒肆,藏在後捨裡的酒麴子。像雪一樣被雨淋出了無數孔洞。落入酒缸裡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沖淡本就不濃的酒味,酒娘的頭顱消散,與淡酒融為一體。啪的一聲,酒缸破裂成數十片塊,酒水衝入鋪裡,四處漫淌,遇著房柱就像烈火遇著冰塊,瞬間侵蝕一空,整個房屋都開始坍塌。

    這場寒冷夜裡的暴雨。來自桑桑手裡的算盤。來自於她心裡的那抹意願,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現在的她,無法動念便召集東海上的天地氣息變成風暴來幫助自己戰鬥。她已經沒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寧缺寫符,把自己的意願化作念力,然後講給這片天地知曉。

    她以天算幫助自己模擬人類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計算,便能模似到完美,於是她剛剛學著寧缺的手段會了寫符,便寫出了一道神符畢竟是曾經的昊天,無論是學習還是修行,她的進度要超出人類太多太多這場恐怖的暴雨,曾經在長安城落下過,她寫的這道神符,顏瑟和寧缺都寫過,正是傳說中的井字符。

    強大的符意隨著暴雨,籠罩了整座小鎮,小鎮唯一的那道長街和天上最濃稠的那道陰雲,平行而在空間裡相交,正是一個井字。

    酒徒站在廢墟旁,渾身濕漉,乾淨的衣裳已然千瘡百孔,花白的頭髮絡絡脫落,露出微禿的頭頂,看著狼狽之極,有如喪家的乏野狗。

    肉舖毀了,酒肆毀了,他確實沒有家了。

    暴雨漸停,酒徒手裡的酒壺淌著口,比先前重了幾分,他渾身的雨水變成了血水,看著傷勢極重,卻沒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無量的酒壺,桑桑雖然展現了人類難以企及的學習能力和修行天賦,卻無法戰勝他,因為僅靠學習和模擬,無法逾過五境那道門檻。

    濕髮搭在眼前,他盯著桑桑,狼狽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變成無家之人,因為他將來的家必將在神國之上,是完美而肅穆的殿堂,他很想殺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確定一件事情。

    寧缺在哪裡?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沒有出現的寧缺,他在寧缺手下重傷斷手,雖然寧缺被他傷的更重,但他知道寧缺的恢復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書院一直認為的那樣,他的身軀早已腐朽。

    腐朽,但還能活著,但想要修復如新,非常艱難,無論是受傷還是別的問題,總會讓他感到緊張和強烈的不安。

    寧缺在哪裡?

    桑桑不知道他現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從賀蘭城離開之後,無論他被傳送陣送去了魔宗山門還是成京,西陵抑或長安,他總會來到這裡。

    因為她在這裡。

    就算他的人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他的箭也該到了。

    雨聲消失,算珠擊打算盤框的聲音也消失不見,小鎮裡一片靜寂,青獅先前抬起前掌替兩個嬰兒遮雨,此時與大黑馬一道緩緩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說了兩個數字,她低著頭,看著算盤珠構成的形狀,聲音很輕,卻隨風而飄,飄到了無數里外,應該是北方某處。

    前天在賀蘭城外的山崖裡,面對滿山花海,她要助寧缺射中觀主時,曾經報過兩個數字來確認方位,此時她說的這兩個數字,自然也是報給寧缺聽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與前天的數字一模一樣,這是何意?

    酒徒臉色眼瞳驟縮,一聲嘯鳴發於胸間,身形虛化,穿越天地元氣,瞬間不知去了數百里還是數千里外。

    下一刻,他從數百里或者數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彷彿沒有離開過,什麼都沒有做。

    嗖的一聲,在他身後響起。

    那枝箭,已經到了他身後。

    他避開了這一箭。

    他神情微異,轉身望去,只見一枝羽箭釘在街畔某個當鋪的破門上,箭簇入木極淺,被夜風吹的擺盪數刻,便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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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劍(上)

    酒徒臉色微白,隱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趨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卻沒想到,對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雖然隔著至少百餘里,能將一枝羽箭射到這麼遠,射的這麼準,已經是超出正常邏輯、極恐怖的事情,但那,畢竟是枝普通箭。

    他懼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裡需要如此慎重?揮手便能破之。

    桑桑靜靜看著他,沒有流露出譏諷嘲笑的神色,說出了另外兩個數字。

    這一次的數字是新數字。

    嗡的一聲振鳴,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這一箭來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為射箭的人,距離小鎮更近。兩箭之間,不過是剎那呼吸時間,那人便狂奔出了很遠一段距離。

    他離小鎮,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轟隆如雷的聲音,從數十里外,直接傳到小鎮上,如果不是知曉,那是一個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擊空氣發出的巨響,肯定會以為,這邊剛剛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數十里外,而且還是一場雷暴雨。

    小鎮亮著微弱燈光的書畫鋪子裡,朝小樹神情平靜,似乎什麼都沒有想,張三和李四對視一眼,看出彼此眼裡的不安,卻不知該做些什麼。

    隱藏在夜色裡的大黑馬,聽到轟隆聲。變得有些焦躁不安,幾次抬蹄,便欲奔出鎮外去接應,卻又停止,因為它發現來人的速度要比自己還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轟隆雷聲,掩蓋了箭簇破空的聲音。

    極輕微的嗤的一聲,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輕揮衣袖。便向那枝羽箭捲去,嘶啦一聲輕響,青色文士長衫的廣袖上被撕開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飛去了何處。

    從羽箭上傳來的力量。他判斷出。寧缺離小鎮已經很近。不過數里,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第三箭又來了!

    這枝羽箭並不比前兩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種畫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種質量感,旋轉的箭簇彷彿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軌跡極為靈動!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彈,一道清光佈於身前。

    噗的一聲悶響。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墜落,落入地面的污水裡,像是被殺死的天鵝,再也不復先前的靈動,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變得僵直無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覺到這枝羽箭的不凡之處。

    寧缺終於出現了。

    他站在小鎮長街那頭。

    他身上到處都是血,凝結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傷口,又流出了新血,舊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風塵,看著很髒,就像個被同伴痛揍了無數頓的可憐的乞丐,就像是曾經當年的隆慶。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來,兩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調息,不顧傷勢,早已瀕臨崩潰,然而他手執鐵弓,靜看酒徒,卻自有一種岷山撼不動的感覺!

    看著這樣的寧缺,看著鐵弓上那把鐵箭,酒徒的神情漸凜,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一聲清嘯裡,身影驟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歸來,出現在桑桑身前,一指點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護在桑桑身側的青獅,滿頭鬢毛如箭般散開,一聲極其狂野的獅哮,響徹天地之間,死寂的小鎮上瓦片亂飛!

    酒徒身周散開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過清光,挾著無量天地元氣,擊碎無數如利箭般的鬢毛與瓦片,精確至極地點到青獅頭頂。

    青獅狂哮,唇間不知噴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剛殺意,然而就像那些鬢毛與瓦片一樣,竟都攔不住酒徒這根指頭!

    一聲怒嚎,青獅濺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盤瞬間散裂,數十顆算珠嗤嗤破空而飛,盡數穿過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間,發出一連串密集的噗噗聲響。

    酒徒唇角溢血,腳下卻依然如電如魅,一指繼續點向她的眉心,決意殺她,甚至就連算珠寫成的符開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會!

    指未至,指意已至,難以想像其數量的天地元氣,順著酒徒的手指,刺向……不,應該是轟向桑桑的眉心!

    這一次,他竟是連壺中劍都棄之不用!

    桑桑臉色變得蒼白無比,如果是以前,面對這樣的搏命攻擊,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應付,然而現在,她需要他人的幫助。

    鮮血,從她的眼角里流出來,顯得特別可怖。

    酒徒繼續向前,只需剎那,便能將桑桑滅於指下。

    遺憾的是,他終究還是差了剎那。

    因為寧缺的箭到了,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鐵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數百里。

    然後他回來。

    他看著左肩上那道鐵箭留下的傷口,看著滴落到地面,匯入污水的血,沉默了會兒,然後抬起頭來,望向已經站到桑桑身邊的寧缺。

    他在街的這頭,距離酒肆的廢墟有數十丈,距離書畫鋪很近。

    先前那刻他決意搶殺桑桑,是因為寧缺的鐵箭很麻煩,現在他沒能成功,也沒有什麼焦慮的神情,因為他必須平靜。

    只有絕對平靜,才能避開寧缺的鐵箭。

    他伸手撣了撣右肩,彷彿撣灰一般,將血撣落到地上。

    寧缺的鐵箭再至。

    鐵箭未離弦時,酒徒已經感知到下一刻寧缺手指的動作,他提前動作。

    嗡的一聲悶響。

    長街上出現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氣,在滿是雨後清風的夜色長街裡,看的並不清晰,反射著書畫鋪裡的微光,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間的酒壺,遞到唇邊痛飲數口,不顧酒漿淌落滿身,然後他靜靜看著寧缺,從壺中緩緩抽出一把鋒利的劍。

    鐵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來。

    他看著寧缺身後的箭筒,問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你還有幾根鐵箭?」

    寧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滿是污垢與鮮血的臉上,神情平靜地令人驚嘆。

    這裡不是長安城,他無法借取驚神陣磅礡的力量,桑桑也無法像當年那樣,給予他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支持。

    沒有師長的遺產,沒有昊天的啟迪,只有自己。

    酒徒沒有指望能夠聽到回答,他知道寧缺只剩下一根鐵箭,勝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確認,寧缺的箭,根本無法射中自己。

    寧缺繼續發箭,普通的羽箭。

    小鎮裡,響起淒厲的羽箭破空聲,箭聲是那樣的密集,竟彷彿沒有斷絕處。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離開弓弦,以恐怖的速度,準確無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氣,撕破黑夜,無數箭影,甚至要將昏暗的小鎮照亮。

    箭影箭風箭嘯裡,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無論寧缺的箭再快,再如何準確,就是射不中他。

    因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靜。

    到處都是箭。

    當鋪的破簷裡,斜斜插著箭。

    米店的石階裡,深深插著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網般的裂痕。

    能夠射進堅硬的石頭,可以想像寧缺的箭道,現在究竟霸道到了什麼程度。

    這樣的箭法,卻依然沒有射死酒徒。

    寧缺保持著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準著酒徒,沒有鬆弦,雙臂因為先前的連環射消耗過劇,有些微微顫抖。

    他身後的箭筒裡,只剩下數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鐵箭。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寧缺沒有說話,因為他確實射不中他。

    因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來,笑容裡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寧缺沒射,也沒有放下鐵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來回無距的那個瞬間。

    酒徒站在書畫鋪前,鋪裡昏暗的燈光,透過窗紙,落在他的臉上,有些斑駁,看著就像是秋天沒有離開梢頭,卻被秋雨浸了數日的樹葉。

    忽然間,有道強大的陣意,從他臉上那些斑駁的光影裡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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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4-4-25 19:33:0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劍(下)

  斑駁的光影,來自窗紙上的縷花。

  門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實不然,窗只能讓目光通過,更多時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閣裡的小石窗,意味著絕望。

  那道陣意,也是囚禁,全無徵兆地生出,瞬間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從臉到青衫再到他腳上那雙布鞋,一朝陣成,他便再也無法離開。

  寧缺在街那頭,舉著鐵弓瞄準他,如果他無法離開原地,被這道陣意鎖死,那麼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無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駁光影形成的陣意剛剛生成的時候,酒徒便動了,他向後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雨水微濺,光影疏離,然後散開,隨著被他一腳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開,緊接著,書畫鋪前的石階崩散,崩裂的痕跡,迅速蔓延。

  喀喇亂響聲裡,書畫鋪的鋪門上出現了數道極大的豁口,無論是門還是窗,都在瞬息之間變成碎木與片紙,梁木破折,煙塵大作。

  整間鋪子,在煙塵裡坍塌,只是因為酒徒向後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時機異常精妙準確,正在那道陣意生而未成之時。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這間書畫鋪子裡有座陣。

  煙塵微落,一地瓦礫,滿目狼藉,張三和李四倒在廢墟角落裡,渾身都是血,身上滿是灰塵,竟是被震飛到了後院。

  兩名年輕人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稍一移動,便痛的難以承受,但他們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磚裡摸了半天摸出了兩把菜刀。

  酒徒轉身,望向兩名年輕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張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難站起。

  「這是書院的局,還是你的?」

  酒徒望向數十丈外肉鋪廢墟旁的桑桑,雙眉微挑,微有笑意,因為所有的這一切,對他來說,現在都已經變成了笑話。接著,他笑意漸斂,望向從書畫鋪殘牆裡站起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你……要殺我?」

  朝小樹走到殘破的石階旁,拍掉身上的灰塵,整理衣著,向酒徒平靜行禮說道:「我是朝小樹,自然要殺你。」

  他是朝小樹,朝小樹是唐人,那便有要殺酒徒的無數種道理。

  「我,當然知道你是朝小樹。」

  酒徒神情漠然看著他,說道:「這些年,我們在小鎮上做街坊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難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朝小樹沉默片刻,問道:「既然早已知曉,為何到了現在?」

  「因為我很好奇,你,或者說書院究竟準備用什麼方法來殺我,要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你那兩個幫工徒有莽勇,也不會修行……是的,對我來說,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場遊戲,有趣的遊戲。」

  酒徒說道:「活的久了,難免會有些無趣,難得遇到你這麼一個有趣的人,這麼有趣的事,我當然想多看些時間,想看看這遊戲的玩法。」

  然後他望向桑桑,說道:「我想,您應該很理解我們這種人類的感覺。」

  桑桑面無表情說道:「我不理解。我開始活後,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那麼活著,也沒有什麼無趣的地方。」

  她說的他,自然就是寧缺。

  酒徒微惘,然後失笑,搖頭感慨說道:「是啊,昊天嫁人,還生了孩子,這個世界如此瘋狂,哪裡會無趣呢?」

  「那你呢?你為我準備的這場遊戲,趣味在何處?」

  酒徒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就這道陣法?那我會很失望。」

  朝小樹說道:「確實簡單了些,但我們都覺得應該有用……你最大的弱點在於身體,你的身體和普通人沒有太多區別,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兩個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們的身份,也不會警惕……就像你說的那樣,這只是一場遊戲,你會陪我們玩這場遊戲,那麼我們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說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還是二先生?」

  寧缺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開口:「是三師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蟬……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搖頭說道:「她確實找到了我的弱點,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你們確實也足夠多出手的機會,因為我不會隨時動用無量境界來警惕你們,心意動也是需要耗費時間的,但她弄錯了一件事情……這道陣法太弱。」

  他看著寧缺說道:「如果是樊籠,或者還有些希望。」

  寧缺說道:「就算當年我們能請動葉紅魚出手,她出現在小鎮上的那一刻,便是你發起攻擊,或者飄然遠離的那一刻,沒有意義。」

  酒徒說道:「所以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卻沒有力量殺死我。」

  寧缺說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說道:「是的,所以最開始的那些日子,我從來不喝朝老闆的茶,因為我怕他下毒,我還是更習慣喝我自己的酒。」

  寧缺說道:「你的習慣其實不好,難怪沒朋友。」

  酒徒笑了笑。

  朝小樹卻沒有笑,他想起最近兩年酒徒已經開始喝自己的茶,想著其間隱藏著的意思,沉默不語。

  酒徒笑容漸斂,看著朝小樹平靜說道:「是的,我沒朋友,屠夫更應該算是夥伴,我也想要朋友……我聽說過當年春風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覺得你去老筆齋找那個小傢伙時的感覺很不錯,你們之間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與你成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東西也好。」

  春風亭雨夜那個故事,隨著寧缺朝小樹二人在世間的聲名漸顯,早已傳播開來,甚至已經變成了傳說,很巧的是,三名當事人今天都在。

  他們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鎮,也是為了殺人來的。

  甯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樹站在酒徒身邊。

  「騙我無所謂,但你為什麼不能一直騙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樹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處隱隱有暴虐的情緒,「既然你騙不了我,又殺不死我,那麼,還活著做什麼?」

  他的聲音很平靜,冷酷,實際上卻很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夠理解,他為什麼會如此憤怒——無數年的漫長生涯,不是那麼好捱的。

  「我是個願意結交朋友的人。」朝小樹靜靜看著他說道。

  沒有人能質疑他的這句話,整個人間都知道,朝小樹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結交朋友,他誠摯而大氣,不疑人,瀟灑無比,只有他這樣的人能夠與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稱,也能在路邊書畫鋪裡隨便一揀,便揀了個寧缺這樣的兄弟。

  「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與你成為朋友,雖然你的輩份太高、年齡太大,但朋友這種事情,向來與輩份年齡無關,只與意趣相投有關。」

  朝小樹繼續說道:「我承認來小鎮便是為了設局殺你,但這數年時間下來,那個局其實早已不成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樹,難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樹?所以雖未言明,但已經沒有欺騙,我甚至還想過,能不能說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過,如果不能,那麼我對你也沒有什麼虧欠。」

  「虧欠?不,你不虧欠我任何東西。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活了無數個年頭,見過無數陰險狡詐的人,經歷過無數爾虞我詐、還有世間最醜惡、最畸形、最變態的事情,所以你真以為我會在意鋪子裡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的局,對我來說,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歷史上最巔峰的數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樹最巔峰時只是知命境,而且現在早已無法修行,變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樹一眼,或者,朝小樹便要死,無論寧缺還是桑桑,都很難阻止這一切。

  朝小樹平靜而無畏地回視他的目光,說道:「先前我就說過,這個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當你想殺我的時候,這個局便會重新出現。」

  酒徒說道:「何意?」

  朝小樹說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樹又道:「我待的是時。」

  ……

  ……

  時,是時機。

  寧缺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等待酒徒無法進入無距的那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兩天一夜,依然沒有等到。

  朝小樹也在等待一個時機,他已經等了好幾年,只不過他等待的時機與寧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著那個時機主動來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聽了,出於那種很難解釋的憤怒,也因為寧缺和昊天這兩個大敵在側,他決定把朝小樹殺死。

  他拍向朝小樹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樹根本無法避開。

  朝小樹也沒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來臨,即便是心志堅毅、早已看破滄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剎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間。

  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鋒利的劍尖,從他的掌心裡刺出來!

  那是一把無形的劍。

  劍鋒寒冷,劍意凝結澄靜。

  這把劍,是從哪裡來的?

  這把劍,一直在朝小樹的身體裡。

  有人的左眼裡有個鬼,有人的識海裡有個人,有人的戒指裡有個靈魂,有人的身體裡有把劍,那把劍沒有藏在魚腹裡,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無論酒徒的手掌,落在何處,只要殺意到來,那把劍,便會出現。

  此時,這把劍破開了他的胸腹,然後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這是劍的自我反應,這是俱焚的姿態!

  酒徒臉色驟然蒼白,感覺到了極大的恐懼。

  他厲嘯一聲,疾速後退,便在後退的數步,身形已然虛化。

  然而那把劍來的更快。

  劍鋒破開朝小樹的胸腹,帶著鮮血,無形的邊緣被血與風一凝便擁了有了實質,噗的一聲,深深刺進酒徒的腹部!

  酒徒確實是這個世界上最快的數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樹身前一尺之內,便絕對無法躲開這一劍。

  當年大師兄在潭邊,也不敢站進這把劍前一尺。

  這是一把怎樣的劍?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劍,卻殺意絕然。

  這把劍,來自南晉劍閣,屬於劍聖柳白。

  這是朝小樹向柳白借的一把劍。

  這是書院的一個局,來自夫子的一句話。

  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這句話是用來形容:

  但也有更簡單的一種解釋:朝小樹的身體裡藏著一把劍等到酒徒想要殺他的那個時機,這把劍便會動起來,一動殺人。

  器者,物也在某種時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劍。

  器,也是勇氣。

  朝小樹等了數年時間,就是為了刺出這把劍。

  換句話說,他一直在等著去死。

  此為大勇。

  ……

  ……

  酒徒極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這劍來的太快太陡根本避無可避。

  他隱約間明白了,這是柳白的劍,是的,這個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劍才能如此決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後路。

  此劍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須身受重傷!

  朝小樹這一劍斷了他的九成生機,破了他的雪山氣海!

  酒徒臉色蒼白繼續後退,身形繼續虛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無數煙塵石礫,遮住寧缺的視線。

  張三和李四,連滾帶爬從書畫鋪廢墟裡趕了出來,拿著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會砍的是神還是佛,兩個年輕人砍的時候,甚至眼睛都是閉著的。

  哢哢兩聲,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腳的尾趾,還有右腳的腳後跟。

  酒徒腹部中劍,鮮血橫流,雙腳也在流血,布鞋已濕。

  他憤怒地痛嚎,自壺中抽出十七把劍,胡亂地向朝小樹和張三李四刺去。

  夜色裡,忽然響起桑桑的聲音,她說了兩個數位。

  煙塵那頭,傳來嗡的一聲輕響。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準確地射中酒徒的膝蓋。

  鮮血飆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聲,難以保持身體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壺裡抽出的十七把劍,就像是散開的葉子般,散落到地上。

  轟的一聲,煙塵破散,夜色俱亂。

  寧缺掠至場間,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右腳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響裡,酒徒胸骨盡碎。

  酒徒喘息著,眼中滿是不甘與憤怒。

  他還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拚命地召喚著天地元氣,試圖脫困。

  寧缺拉開鐵弓瞄準,鐵弓彎如滿月,弦上鐵箭寒冷如霜。

  事實上,不需要瞄準。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著酒徒的眉心。

  無論是誰,不會射偏。

  先前戰鬥裡,酒徒對他說過,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寧缺這時候說道:「有本事,你就躲開這一箭。

  嗡的一聲輕響。

  鐵箭離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鎮街面上,出現了一個極深的箭洞。

  鐵箭入地無蹤。

  酒徒的頭顱也消失無蹤,化為一片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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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當空(上)

    小鎮上空的雨早就停了,雲卻未散。

    那根鐵箭直入地底,不知過了多久才停止,傳到地面的震動已經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鎮外的原野卻劇烈地震動起來,枯苗倒伏,溪水亂翻,震動波及到鎮上,已經殘破不堪的民宅紛紛垮塌。

    地面的震動在下一刻似乎傳到了夜穹裡,那片陰沉的雲開始翻滾,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絞動,卻沒有散開的徵兆,像是人類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屍身隨著天地的震動,迅速地腐朽,或者說風化,變成近似於黃沙般的物事,然後被夜穹落下來的風一吹,便消失無蹤。

    看著這幕畫面,寧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開天書明字卷時引發的天地異像,才明白殺死酒徒對這個世界意味著什麼。

    他還是不明白酒徒的遺體會變成這樣,只有桑桑懂,那是因為酒徒早已經脫離了普通人類的範疇,換句話,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軻浩然、觀主這種級別的人物,甚至於,大修行者這四個字也不準確。

    他和屠夫一道來自遠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經存在於這個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觀主一代以及數十年前的軻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後輩,他和屠夫是真正的傳奇,甚至應該稱之為傳說,他已經活了無數年,並且似乎將永遠這樣活下去。

    今夜,他卻死了。

    彷彿永遠不死的人死了,說明生死之間並沒有定數,寧缺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樹身旁,然後望向桑桑。

    從柳白處借的劍,破開了朝小樹的身體——這是書院多年前便佈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開局。朝小樹便必死無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間無定數,誰說朝小樹一定會死?寧缺如此想著,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現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為桑桑就在身邊。

    「能不能治?」

    寧缺看著她問道。當初他把觀主千刀萬剮,然後他自己又被她千刀萬剮。熊初墨被斷手打成廢人,但無論多重的傷,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復如初,他雖然知道現在的她,遠遠不是當初那個昊天。但依然抱有極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難治。」

    桑桑走到斷裂的石階前,看著渾身是血的朝小樹,面無表情說道,這是句實話,因為柳白的那一劍,實在是太過鋒利。他傷的太重。

    寧缺沉默,握著朝小樹的手,眼眸裡流露出悲傷的神色。朝小樹臉色蒼白看著他,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不準備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還要辛苦地留什麼遺言,只要唐國和書院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會得到最好的照看。那麼他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這個時候,桑桑接著說了一句話。

    「但我現在會治。」

    寧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桑桑手掌輕輕撫在朝小樹胸腹間那條恐怖的傷口上,清光漸顯,右手不知從何處摸出一袋子針線,平靜說道:「我現在對這種傷有經驗。」

    是的。在宋國都城的道殿裡,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劍剖開過。然後被她自己治好,在這方面,她確實很有經驗。

    ……

    ……

    看著針線在朝小樹的胸腹間來回穿行,寧缺忽然想到。多年前離開渭城的時候,桑桑曾經擔心過自己的女紅在長安城裡無法與那些娘子相提並論,卻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裡,桑桑也想起過相同的場景。

    朝小樹的臉色依然蒼白,呼吸卻平穩了很多,開始昏睡——他放下心來,再也無法承受身體與心理的極度消耗,坐到了濕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馬的鞍旁多了兩個竹籃,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臉龐依然豐滿圓潤,但腰腹部卻不像在雪域裡重逢時那般臃腫了。

    大黑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讓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著竹籃裡那兩個正在香甜睡覺的嬰兒,寧缺很長時間才醒過神,不知道為什麼,覺得胸腹間一片溫暖,覺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還活著,桑桑給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生死之間也許沒有什麼命中注定的輪迴,有大恐怖,原來也有大歡愉。

    ……

    ……

    確認朝小樹生命無虞,寧缺沒有耽擱任何時間,帶著桑桑,騎著大黑馬便離開了小鎮,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陽城奔去——土陽城是大唐東北邊軍的駐地,那裡也有一座傳送陣,要回長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時刻,土陽城將軍府後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裡,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氣息一陣擾動,然後重新變得安靜起來。

    下一刻,長安城皇宮深處那座不起眼的小樓裡,也散開了一圈清光,天地氣息如雲一般自由穿行,皇宮裡的簷獸警惕地望向那處。

    收到警報的大內侍衛以及天樞處官員,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小樓,確認傳送陣已經開啟過,卻沒有發現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過了會兒,李漁帶著剛剛醒來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樓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斷的羽箭,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為這場戰爭一直緊繃著的心,瞬間便放鬆了很多。

    寧缺回來了。

    ……

    ……

    深夜的紅袖招,慣常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但現在由於正是戰爭時期,歌舞行的姑娘們隨軍部慰問團正在戰場上替士兵鼓勁,而且在上官揚羽嚴厲寒冷的目光注視下,也沒有什麼達官貴人和富商敢前來尋歡,所以很是安靜。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異常神駿的大黑馬和一個看著沒有什麼精神的青皮狗,這時候正在樓外,難道今夜有客?紅袖招今天確實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只是那兩位客人很明顯不是來尋歡作樂的。

    頂樓清靜的房間裡。簡大家和小草一人抱著一個嬰兒,情緒很是複雜——把剛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這樣的父母實在是世間罕見。

    寧缺和桑桑這時候在雁鳴湖畔的宅院前,準確地說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沒有枝葉的柳條前,對著被雪覆蓋的湖水沉默不語。

    很久之後的重逢,重回舊居,他們沒有追憶過往。也不是在感慨當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寧缺的手裡握著驚神陣的陣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間這些年很習慣的那樣,把雙手背在身後,看著很像一位長者。

    「那個字……我還是寫不出來。」他說道。

    桑桑轉身看了他一眼。不確認他這句話裡的寫不出來,究竟是寫不出來,還是不想寫出來,即便她與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辯不清。

    因為這件事情太複雜。

    「我忽然有些想隆慶。」寧缺又說道。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他的這個故事裡,隆慶才是真正的男二號。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對隆慶沒有什麼樣情感投射,自然也不會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慶死前自己領悟到的那些東西,與那個大字相通的一些東西。

    把重傷的朝小樹扔給不怎麼靠譜的兩名師侄,把新生的一對兒女扔進青樓,不代表寧缺不負責任,他急著回到長安。就是要寫出那個字。

    只是那個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驚神陣的幫助,依然很難寫出來,遙遠的西荒與東南海畔,更遠的寒域雪海,都太遠了。

    都說人類的思想有多遠,便能走多遠。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思想這種事物本身就極縹渺,想要讓它去到遙遠的地方,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寧缺想到很多年前做過的那個夢。

    那個初識時的夢。

    在那個夢裡。他看見了一片滄海。

    做那個夢的時候,他正抱著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幫助,或者,他能夠把自己的念力,傳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開口?

    桑桑轉身,指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柳條編成的小凳子。她看著他問道:「你說孩子會不會喜歡這種?」

    寧缺說道:「我很喜歡,他們自然必須喜歡。」

    桑桑靜靜看著他,忽然說道:「在那個小木屋裡,你怎麼說的?」

    寧缺沉默片刻,說道:「我說……可以不做。」

    桑桑說道:「可你還是想寫那個字。」

    寧缺說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長安城無雪亦無雨,有一輪明月當空。

    「哪怕……寫出那個字,我會死。」

    「我總覺得,不應該是這樣。」

    桑桑說道:「就算我願意幫你,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幫你。」

    寧缺說道:「我清楚情況。」

    「然後?」

    「沒有然後。」

    寧缺看著她,說道:「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要求妳去死,哪怕所謂的為了整個人類,我更沒有資格說出那句話,所以,沒有然後。」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陣眼杵握的很緊,指節有些發白。

    對寧缺來說,長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觀主到來,也無法做些什麼,但這場戰爭沒有結束,觀主與大師兄以及西陵的勝負,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靜,實際上,心裡有波瀾難定。

    ……

    ……

    小鎮上空那片絞動不安的雲,像極了人類痛苦的臉。這張臉看著大地,看著人間的每一處,於是能夠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賀蘭城外的山崖間,觀主與大師兄相隔數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殘破,棉襖上更是有很多血跡,兩天一夜的時間,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在這片山崖裡發生的這場戰鬥,沒有旁觀者,也沒有記錄者,不然,一定能夠排進歷史裡的前五,無論是層次還是程度。

    觀主看著南方那片雲,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對這個彷彿永遠也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師兄看著那處,沒有說話。

    觀主轉身望向他,說道:「他們回了長安,你不需要再攔我。」

    大師兄平靜舉起木棍,再次橫在眉前,沒有說話,卻把意思表達的很清楚。

    寧缺和桑桑終於擺脫重重阻礙,回到了長安城,觀主又進不了長安城,那麼按道理來說,他不需要再繼續燃燒生命攔阻才是。

    觀主問道:「為何?」

    大師兄回答道:「老師看過七卷天書。」

    觀主沉默片刻,說道:「看來你知道我想做些什麼。」

    大師兄說道:「關鍵是,我知道您想怎麼做。」

    這句話的意思,不像橫於眉前的那根木棍表達的意思那麼清楚,但如果認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間隱藏著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長安城或者可以幫助寧缺戰勝觀主,卻無法阻止觀主奪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過七卷天書,知曉道門的一切秘辛,其間自有道理。

    觀主若有所思,然後消失。

    大師兄隨之消失不見。

    這片旁觀了世間最強大的兩個人之間戰鬥的山崖,依舊沉默無言。

    ……

    ……

    從這個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後都會走到那座雪峰下。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數年前,因為那顆如流光般落下的隕石,雪峰斷成兩截,上半截落入山後那片黑暗的海洋裡,但這座雪峰依然還是世間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問世間,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問世間,觀主和大師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後戰場選擇在這裡,真的非常合適。

    觀主的劍映著滿天星光,來到大師兄的面前,夜穹裡的繁星是那樣的美麗,令人眼神迷離,這把劍也同樣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麼來的。

    大師兄也看不出來,所以他沒有看,握著木棍,就這樣簡單地向前刺出,只聽得嗖的一聲,棍頭便已經來到了觀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滿天繁星隨劍而歸,擋住了這凌厲至極的一棍,劍面上有顆星躍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師兄握著木棍的手上,鮮血微溢。

    棍擋住了,棍意卻在繼續向前。

    嗡的一聲輕響。

    觀主道髻上的烏木叉應意而折。

    黑髮披散在肩上,隨雪風而舞。

    他看著大師兄讚歎道:「李慢慢,今後誰還敢說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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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當空(中)

    一個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處或者說意義。比如寧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當然,像翠花、二丫這種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為他很慢,他說話行事的節奏很緩慢,他走路很慢,就連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時間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師弟師妹們相提並論,當然,在那之後他忽然就變得很快,只用了三個月便洞玄,然後,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這樣一個人,起始極慢,然後極快,走的極慢,卻世間最快,同樣,他以前從來不會打架,無論面對葉蘇還是誰的時候,他都承認過這一點,只不過從來沒有人相信那是事實。後來他學會了打架和殺人,於是慢又變成了快。

    他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掌握了無數種打架的方法,陳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賓意,浩然劍,還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觀主的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劍。

    這樣的劍當然不慢。

    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觀主站在雪峰上,舉頭望向夜空裡被繁星包圍著的那輪明月,讚歎說道:「你教出來的好徒兒。」

    這句話裡沒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雖然是晉入清靜境的大修行者,對世間一應貪嗔癡愛已可看淡,但看淡終究不是無視,觀主依然有所追求。自敗在夫子手下,他便沒有奢望過能夠贏過對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能夠贏過夫子的學生。

    事實上,他教出來的兩個學生確實都很了不起,葉蘇創建新教,最終成聖,然而他很清楚,葉蘇的轉變離不開李慢慢在長安城裡的點化。還有隆慶走上了一條從來沒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終卻還是死在了寧缺的手裡。

    聽到讚美老師,大師兄微微躬身回禮。沒有想什麼。在他看來這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不然觀主又怎會讓自己的兒子拜在夫子門下?

    ……

    ……

    夜色漸濃,是真實的夜色,也代表著自北方蔓延而來的夜色。就像過去幾年那樣。人間正在慢慢地變冷。往年哪怕隆冬時節也溫暖如春的西陵神國,此時已經落了好幾場雪,青青山巒已然被白雪覆蓋。

    雪籠四野。來自北方的唐軍與南方的大河國軍隊。於十餘日前攻入西陵神國,神殿騎兵節節敗退,最終退守桃山週遭方圓數百里的範圍,桃山通往人間的通道,盡數落於唐軍和大河軍隊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這種局面已經持續了十餘天時間,唐軍始終沒有發起最後的攻勢,代表書院前來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沒有走進過小鎮,不知去了何處,或者是因為他們沒有信心攻破籠罩著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陣,又或者是因為鎮裡那位屠夫?

    時間持續越長,被圍攻敵方的軍隊來說並不是好事,率領唐軍的是徐遲,按道理來說,他不會犯這種錯誤,那麼這說明是書院在主事。

    就像過去的那些夜晚一樣,今夜依然風雪緩落,小鎮四周靜寂無聲,彷彿又要無事無擾地過去,到第二天清晨再來煎熬這一天……

    鎮外卻響起了腳步聲。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從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門檻,望向緩緩走來的君陌,神情顯得異常漠然,或者說冷酷。

    「你是來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舉起單手為禮,說道:「酒徒死了。」

    遙遠北方小鎮那片如痛苦人臉的雲,還在夜空裡飄浮著,其實並不太高,按道理來說,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夠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來自北方那座小鎮,怎能看不見那片雲?他與酒徒在這個世界裡一起生活了無數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訊?

    他沒有說話,沉默看著君陌,就像看著個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這樣的人物用這種眼神看著,都會感到恐懼,至少會有些不安,或者說寒冷,但君陌神情沒有任何變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複說道,語氣很平靜,不是刻意點出這個事實與重點來激怒對方,而是在講述一個客觀事實,包括下一句。

    「你也會死。」

    屠夫濃眉微耷,說道:「如何?」

    君陌說道:「我們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會活這麼多年,但他死了,證明他是錯的,你如果不想死,就應該與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說道:「他隨觀主去,我守道門,本就不同。」

    君陌說道:「世間大路千萬條,不止這兩條。」

    屠夫說道:「還有什麼?」

    君陌說道:「歧路你怎麼選?籌碼你放哪一邊?那兩條路不通,還有第三條,昊天現在回了長安城,你沒有道理不選這條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確實應該選你們這條路,我沒見過神國的昊天,但見過人間的她,我從她那裡得到過承諾,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說道:「我不想這麼選。」

    君陌隱約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禮,說道:「請教。」

    屠夫握著刀柄的手微鬆微緊,就像他此時的聲音,微有起伏,卻始終那麼堅定平靜:「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總以為他是相對瀟灑的那個人,而我卻是相對嗜殺殘酷的那個人,但事實上這幾萬年我很少殺人。」

    君陌說道:「確實。」

    屠夫說道:「不殺人是因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這麼一個伴,他被你們書院殺了,我總得替他做些什麼。」

    君陌沉默。

    屠夫說道:「因為他也就我這麼一個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有道理。」

    確實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彼此為伴,只怕在漫長無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長無盡的藏匿人生路裡早已走丟,沒有人能忍受那種孤單。

    好在他們彼此可以為伴。

    他們是彼此唯一的夥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麼,便沒有人做。

    君陌認為屠夫的話很有道理。便不再繼續嘗試勸說。

    他向來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筆直的鐵劍。說道:「請。」

    屠夫舉起那把油污滿身的屠刀,說道:「我會砍出一條路。」

    沒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條路來。

    屠夫舉刀向君陌砍了過去,沒有任何招式。也沒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覺不到刀上帶著絲毫的天地氣息。看著就像,不,就是簡單的一刀。

    這一刀當然很不簡單。

    如果有人每天拿著重若小山的屠刀揮砍數千記。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這種日子一直重逢了數萬年,那麼他砍了多少刀?

    沒有人這樣做過,只有屠夫這樣做過,也只有他可以這樣做,因為他活的足夠長,於是他修行的時間便足夠長。

    都說修行在於天賦與勤奮,屠夫的修行天賦自然是歷史上最好的數人之一,他的勤奮也是最好的數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著什麼?

    數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數萬,這是多少刀?

    意味著,這一刀無敵。

    柳白復生,也無法硬接這一刀。

    觀主,也不會想硬接這一刀。

    除了軻浩然,從來沒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知道這一刀意味著什麼,那兩個字,很耀眼。

    小師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這一刀。

    如果他雙臂完好,或者他真的會接一接。

    但現在他只剩下一隻手臂,鐵劍一端在手,另一端卻在夜雪裡。

    那便是無根的柳。

    他眼睛裡的光澤微黯,然後再亮,一切歸於平靜。

    君陌退後一步,倒提鐵劍,抬膝,左腳向上踢出。

    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為蹬天踢。

    他一腳踢到了鐵劍的劍首上。

    鐵劍呼嘯破空,卻未離去,彷彿變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裡,另一端在他的腳下。

    鐵刀砍在了鐵劍上,弦彎,而未折。

    鐵劍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閃電般,順著長街疾退百丈。

    最終,他沒有選擇硬接屠夫的刀。

    因為今夜,不是他一個人的戰鬥。

    他是驕傲的君陌,但更是書院的二師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綴著他。

    伴著恐怖的聲響,鐵劍急劇地彎曲。

    最終觸著他的冠。

    他的髮還沒有回復到原先的長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頂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氣息的巨浪裡航行,不側不翻自不覆。

    君陌繼續後退,一直退出小鎮,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絕,只聽得嗤啦一聲響,他的胸口出現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鐵劍上出現了一道深刻的痕跡。

    這把鐵劍,在極西荒原的天坑底,帶領農奴們與懸空寺戰鬥數年,未曾折斷,只是有些變形,後被修復如初,今夜卻險些被屠夫一刀砍斷。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無敵。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變成了入巖松,如釘在地面一般,再不後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並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著血,看著再次破夜而來的第二刀,神情卻寧靜到了極點。

    他擋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數百丈,依然受了傷。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來這裡。

    一聲淒厲的蟬鳴響起。

    彷彿有隻巨大的蟬,張開了透明的雙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籠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進入了蟬翼的世界,那是與昊天世界完全隔絕的世界。

    即便是逾過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見得都能創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這兩片透明無形蟬翼構成的世界,竟是顯得牢不可摧。

    「區區寒蟬,焉能困我!」

    屠夫鬚髮俱飛,暴喝聲裡,一刀斬向透明的世界屏障!

    嗤的一聲厲響!

    透明的蟬翼上出現了一道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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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月當空(下)

    那把刀很厚實,上面滿是油污,還有些血,斬向漫天飄落的雪花,總有些不和諧的感覺,彷彿下一刻,便會斬空。

    因為山崖前的空中除了雪,什麼都沒有。

    然而當這一刀斬落時,卻能真切地看到空間的變形,能聽到某些事物被撕破的聲音。兩片透明蟬翼構成的世界,就這樣被簡單一刀斬破!

    刀意去而未絕,落在那片山崖上,只聽得喀喇聲響,亂石碎飛入雪,松籐間裂痕漸擴,山崖緩緩滑動,無數崖石滾落,然後……山裂了。

    屠夫一刀,將一座山斬成了兩半。

    隨著崖石一道落下的還有個人,那人的身影很嬌小,從數百丈高的山崖上落下,彷彿從天空跳落,跳入雪中,瞬間便來到了屠夫的頭上。

    屠夫刀意甫落,即便是他,也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斬出第三刀。

    他低喝一聲,翻腕橫刀於雪中。

    啪的一聲悶響。

    那個嬌小的身影直接落在刀面上。

    轟的一聲巨響。

    煙塵微起,風雪裡,石塊亂射。

    屠夫的眉毛不停劇烈拂動,絲絲落下。

    他的人卻沒有倒下。

    因為他的腳已經陷進了地面,深至沒膝!

    那個嬌小的身影,被屠刀震飛,在殘破的山崖間輕點,如雁一般折身再至,而同時,君陌手裡的劍也到了!

    轟隆隆!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直接摧毀了小鎮邊緣的數座民宅。將殘山前的雪花盡數撕成粉絮,更是直上夜穹,將那片雲都撕開了道口子!

    到處都是碰撞引發的天地氣息湍流,扯動著地面的積雪與到處堆著的崖石不停飛舞,夜色下一片昏暗,只能聽到聲音,根本看不清楚畫面。

    誰也不知道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三人之間發生了多少次戰鬥,鐵劍屠刀與拳頭之間發生了多少次撞擊,只知道那代表著絕對的力量!

    不知道過了多久。崖前終於安靜下來。

    「上次我就說過。你們確實很強,如果讓你們擁有與我相同的歲月,甚至有可能超過我,但……現在不行。你們連殺死我都做不到。」

    屠夫神情漠然看著對面的山崖下方。他身上出現了很多道傷口。卻看不到血,似乎狼狽,卻沒有真正受傷。

    果然不愧是最接近傳說中不朽境界的那個人。

    君陌的左肩有道血口。余簾的黃裙上滿是塵土,更重要的是,她的鞋破了,種種跡象證明,他們聯手依然很難殺死屠夫。

    「有些人確實很難殺死,比如你、酒徒還有首座,但今夜酒徒最終還是死了,首座也被我書院困死,對你,我們也有安排。」

    余簾平靜說道:「先前只是試試,既然不行,那便用別的法子,你要清楚,戰勝敵人不見得要殺死敵人。」

    這句話很有道理。

    君陌想著先前屠夫的第一刀,想道。

    隨著余簾的聲音落下,飄著微雪的山崖間,響起一道清幽的簫聲。

    緊隨著簫聲而來的,是淙淙如流水的琴聲。

    琴簫合鳴,其聲動人動情,然而在無聲處,卻有殺機。

    屠夫微微挑眉,臉色微白,沉喝一聲,塵雪自身上震起。

    他握著刀,向琴簫聲起處斬去。

    琴簫之聲戛然而止。

    但刀意卻無法再前。

    因為斷崖上還有棵松,矮松,松畔有輛車,破車,破車上有面殘旗。

    矮松為砲,破車還是車,殘旗是帥旗。

    這是象棋。

    刀意被鎖,屠夫神情微凜,向前踏出一步,憑藉自己的身軀,生生撞碎余簾的蟬翼,卻未能走出去,因為山崖間還有很多棋子。

    黑色的崖石,積著雪的崖石。

    那是黑棋與白棋。

    這是圍棋。

    屠夫長嘯一聲,舉刀再斬!

    剛剛重新響起的琴簫之聲再止,滿山棋子震動不安,似將裂開。

    便在這時,一道輕柔至極的絲線,順著雪花飄落。

    那道絲線,將松、車、旗、石、雪,盡數聯繫在了一起。

    雪花觸著絲線,被彈成粉絮,便成了雲。

    這是雲集陣法。

    依然沒有完。

    雲集陣外,有鐵爐,有黃沙,崖後的溪流裡,甚至還有座水車。

    一隻白鵝,蹲在水車最上方,像是驕傲的將軍。

    老黃牛在更遠處的山坡上,看著遠方,似乎無意。

    屠夫嘯聲再起,舉刀再斬。

    一道指意,自西而來。

    一根鐵棍,入地為營。

    刀意被數層陣意一縛,再被指意棍勢一衝,散於無形。

    陳皮皮與唐小棠,自鎮外行來。

    他穿著神袍,帶著神冕,神情肅穆。

    他有新教十三門徒,有信仰之力。

    屠夫沉默,低首,然後抬頭。

    他舉起鐵刀,第五次斬出。

    然而這一次,他依然未能斬中任何一人。

    因為一塊石頭,出現在刀前。

    滿山野的崖石,彷彿都活了過來,卻又死了過去,將他困在其中。

    這是塊壘大陣。

    莫山山穿著白裙,戴著王冕,靜靜望著滿山亂石之間。

    她現在佈下的塊壘陣,已有魔宗山門前大明湖的七分意思。

    當年小師叔破塊壘,也要花些時間,屠夫何能例外?

    屠夫終於收刀。

    他看著山崖間這數道各自強大、卻又相依相成的陣法,沉默不語。

    他能預想到,書院諸人都會出現在這裡。

    卻怎麼也想不到,對方竟是把書院搬到了這裡!

    ……

    ……

    琴簫聲再起,極為歡愉,甚至有些得意。

    余簾看都未看屠夫一眼,背起小手,轉身就走。

    書院諸人隨之而去,莫山山自然也不例外。

    她本就是書院邀請入後山的二人之一,她早就習慣把自己當作書院的人,書院也早習慣把她當作自己人。

    君陌沒有離開,他盤膝坐在了雪中。

    他靜靜看著陣裡的屠夫。

    多年前,寧缺殺夏侯時,他在雪橋上坐了整整一夜,讓大唐國鎮國大將軍許世和最強大的羽林軍無法過橋一步。

    今夜,他再次在雪中坐下,這代表著他的態度。

    屠夫看著他說道:「只要有時間,我總能破開這些陣。」

    君陌說道:「我們也只要時間……如果你能破開這些陣,那便輪到我來留下你,到時我會試著看能不能接住你的刀。」

    屠夫說道:「你接不住。」

    君陌說道:「也許。」

    屠夫沉默片刻,問道:「你們等了十餘日不上桃山,為什麼?道門若覆滅,昊天她便會變得很虛弱,甚至會死。」

    君陌沉默片刻,說道:「或者是因為,你們眼裡的昊天,在我書院諸人看來,也是那個煮飯做菜的小丫頭,她能不死,最好不死。」

    屠夫問道:「為何今夜又要上桃山?」

    君陌說道:「因為她已回長安。」

    長安,真是一個很美妙的名字,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可以守護很多普通的人類,而現在,又要開始守護昊天。

    君陌又說道:「你為朋友儘力,我為師門儘力,彼此盡心力就好。」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君陌果然向來有理。」

    他重新舉起手中的刀。

    刀意無法破陣,卻與先前殘留在天地間的刀意隱相呼應。

    夜空裡的雪雲,已被斬開了一道縫,這時候縫隙迅速擴展開來,雪花漸漸停了,雲也散了,露出了那輪明月。

    君陌抬頭望向那輪明月。

    往桃山的山道間,書院裡的人們挑著擔,牽著牛,扛著白鵝與家當,沉默地向前趕路,他們曾經出過青峽,如今再上西陵,山道沙沙。

    余簾若有所覺,抬頭向夜空望去,也看到了那輪明月。

    「老師,我們會贏的。」

    陳皮皮看著月亮,微笑著說道。

    多年前,夫子上桃山,斬盡滿山桃花。

    今夜,明月當空。

    他的學生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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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陵之夕(上)

    清晨時分,朝陽還沒有從東海那邊升起,天空連濛濛亮都談不上,晦暗有如陰雨天,讓那座山峰顯得有些孤單。

    山峰有三道崖坪,有四座神殿,有數千神官、數萬執事騎兵,這裏是道門統治人間無數年的殿堂,也是所有昊天信徒心中的聖地。

    此時的崖坪裏有數萬人,穿著紅衣、褚衣的神官,穿著黑衣的執事,披掛著黑金盔甲的騎兵,黑壓壓地到處都是,卻沒有任何聲音。

    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黑壓壓的人群有如沉默的海洋,海水深處或者有憤怒,但海面上看不到絲毫,泡沫都被晨風吹破成幻滅的虛無。

    有蒼老而虔誠的紅衣神官,有堅毅而冷漠的騎兵統領,無論是誰是什麼身份,在這座神殿裏生活了多少年,他們都很沉默,他們臉上的情緒都很複雜,人們憤怒著、悲傷著、惘然著,近乎絕望,於是才會有死一般的沉默。

    道門是人類覺醒以來最強大的宗教,神殿是人類最莊嚴神聖的地方,這裏的人們稟承昊天意誌統治這個世界無數萬年,享受過無盡尊崇與榮華、各種美好的事物,擁有過難以想像的地位,這一切都將要毀滅了嗎?

    崖坪上的人們看著山下,山腳下的田野與丘陵裏,熹微的晨光間也有一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但那片海洋與山間的黑色海洋不同,沒有什麼悲傷落寞無奈的感覺,只能感覺到其間隱隱積蓄的力量。那道恐怖的力量。

    那片黑色海洋是唐國的玄甲重騎,那是橫行世間無敵的存在,數萬玄甲重騎將桃山重重包圍,除了真正的大修行者,沒有任何人能逃走。

    有人看著崖坪山道盡頭,那裏有一座神輦,幔紗裏有位穿著血色神袍、戴著神冕的女子,她是裁決神座葉紅魚,如果是以前,在這種決戰時刻。裁決神座絕對是西陵神殿數萬神官執事最可靠的心理依靠。人們相信只要她在,便沒有人能夠對西陵神殿稍有不敬,然而,現在的裁決神座已然站到了神殿的對立面。

    有人看著山道入口北面那些挑著擔、提著鍋鏟的人。有人看著那隻老黃牛。有人看著那隻鵝。他們知道那便是傳說中的書院弟子,但更多的人只盯著一個人在看,那個人明明不是西陵大神官。卻穿著神袍,戴著神冕,微胖的身軀裏,彷彿有人間最莊嚴的氣息,人們知道他是陳皮皮,傳聞中道門新一代最天才的人物,觀主的親生兒子,然而,現在的他是新教的教主。

    葉紅魚和陳皮皮,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道門曆史上最大的叛徒,還有那名帶著天諭神殿舊人重歸桃山的程立雪,他們對道門、對西陵神殿太過瞭解,如果不是他們,桃山前的那座清光大陣,又怎會在黎明前的黑暗裏忽然失效?

    人們看著他們,情緒自然很複雜。

    但崖坪上大部分的眼光卻沒有落在他們的身上,而是落在昊天神殿正前方那條山道盡頭負手而立、在晨風裏如仙子般的嬌小身影。

    她曾經叫林霧,現在叫余簾,她還有個貫穿始終的名字:二十三年蟬,她是魔宗的當代宗主,現在卻站在桃山的最高處,這才是對西陵神殿最大的侮辱。

    道魔勢不兩立,千年以來,做為魔宗宗主走到西陵神殿前,她是第一人。

    看著那個女童般的身影,西陵神殿裏的人們情緒異常複雜,很是寒冷,余簾自己卻沒有什麼情緒,她甚至沒有看神殿,而是看著北方某處。

    這種無視,何嚐不也是一種羞辱?

    只是……大唐鐵騎將西陵神國掃蕩幹淨,道門卻保留下來很多實力,提前盡數退入桃山峰頂,此時崖坪上還有數千名神官執事,當朝陽終生,光線落到峰間,照亮了人們身上的衣裳,形成一片紅黑色的海洋,再加上數萬名騎兵,只憑書院諸人再加上葉紅魚、程立雪等人,如何輕易言破?

    更何況那座昊天神殿裏,還有知命巔峰的趙南海、還有那位始終看不清楚的中年道人,更還有那位光芒萬丈的掌教大人熊初墨!

    ……

    ……

    初生的朝陽被海上的雲層遮著,只漏出些許光線,被桃山峰間清冷的風一拂,變得更加暗淡,那座莊嚴的白色神殿,忽然間變得清冷起來。

    一座巨大的神輦緩緩從神殿裏行出,中年道人和趙南海沉默地走到輦前,然而即便輦幔裏傳出萬丈光芒,依然不能讓峰間的陰暗明亮起來。

    余簾轉身,面無表情望向那座巨輦。

    崖坪上,無數雙目光也望向那座巨輦,無論輦內的掌教,還是輦前的趙南海與中年道人,都有足夠的實力與書院一戰。

    中年道人緩步向余簾走去,無數雙目光隨著他而移動,神官執事的情緒變得緊張起來,卻覺得血漸漸變熱,知道大戰馬上便要開始。

    余簾負著雙手看著走來的他,依然面無表情。

    中年道人走過數萬神官執事形成的海洋,走到余簾的身前十丈外停下。他整理道袍與情緒,然後說了一句話。

    「我們願降。」

    ……

    ……

    桃山一片靜寂,一片死寂。

    西陵神殿的人們震撼的說不出話來,那些跟隨葉紅魚和程立雪的人們也震驚的無法言語,直到片刻後,崖坪上忽然響起了一聲帶著哭腔的髒話!

    「熊初墨,我**!」

    崖坪上的人們很清楚,中年道人絕對不是自行其事,他的決斷,必然得到了掌教大人以及趙南海,還有那些神殿大人物的同意!

    道門與書院的這場戰爭從千年前持續到今日,其間無數人死去,有多少慘烈的戰場畫面?今日最終決戰,雖然道門勢衰,但畢竟還有無數年的積累,明顯猶有再戰之力,道門的領袖們……卻要投降?!

    人群變得憤怒起來,喝罵聲不絕於耳,悲憤之餘,哪裏還顧得了中年道人甚至掌教的身份地位,有些虔誠的老神官,老淚縱橫,更有無數鞋與石頭從人群裏飛了出來,像雨點般砸到中年道人的身上。

    中年道人卻像是什麼都沒有感覺,只是靜靜看著余簾。他代表西陵神殿,做出了一個最艱難的決定,他相信書院會做出合適的反應。

    余簾也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一句話。

    她想都沒想,直接說道:「不準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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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

    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議,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騰起來,到處都是哭聲與悲憤的咒罵聲,然而,余簾卻代表書院說了句,不准降。

    這更不可思議,於是桃山靜默,鴉雀無聲。中年道人蹙眉看著余簾,看了很長時間,聲音有些微啞問道:「為什麼?」

    在西陵神殿方面看來,書院沒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為道門依然有很強大的實力,之所以神殿願意降,是因為現在道門的真正領袖,那位在萬丈光芒裡看似高大無比的掌教大人,已經沒有了戰鬥的慾望。

    更準確地說,數年前在書院後山,熊初墨被余簾喝破行藏,斬成重傷之後,那片萬丈光芒便再也無法遮掩住他神袍裡的小,隨著觀主離開桃山,葉紅魚跳入深淵,他再也無法壓制內心的恐懼,他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昊天為什麼會放棄道門,或者說道門為什麼要遺棄昊天。

    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掙扎,熊初墨決定投降,只求能夠活下來,或者書院和唐國還能給他足夠的地位,戰爭,以往不都是這樣嗎?趙南海以及別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說服或者說鎮壓,至於中年道人自然也不會反對。

    西陵神殿決定投降,必然經歷了很複雜的過程甚至是血腥的鬥爭,但余簾如果仔細思考一段時間,或者也能想清楚,問題在於,她聽著中年道人的話後,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靜冷漠地表示了拒絕,為什麼?

    余簾沒有回答中年道人的問題,因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會提出一些條件,比如熊初墨要活著,中年道人要活著,趙南海要活著。何明池要活著,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這些條件,是她以及不在場的寧缺絕對不會接受的,那麼,她便不准對方降。

    晨風輕拂,黃裙微擺。黑色的馬尾辮也在輕輕擺盪,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後,中年道人看著這名女童模樣的大宗師,覺得有些寒冷。

    沒有投降,便有戰鬥。書院與道門這場延續千年的戰鬥,終於將要分出最後的勝負。崖坪上無數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萬丈的巨輦。

    輦內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過去數十年裡那般高大。

    此時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數萬人的精神寄託之所在,崖坪上還有很多道門強者,只要掌教能夠對抗住余簾,那麼神殿還有希望。

    ……

    ……

    這場千年戰爭的結局,無論誰勝誰負,必然壯闊無雙。這場戰鬥,必然將持續很長時間,從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過。

    四師兄將沙漏擺在石上,他習慣性用計算來安排策略,昊天神殿裡點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現在祭天已經無意義,但還可以用來靜神。

    桃山間有朵鮮艷的紅花盛開。萬眾矚目裡,葉紅魚走到崖坪間,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輦,血色的裁決神袍在風裡輕擺。

    她什麼話都不用說,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嘩然。

    她要與熊初墨戰。

    神輦裡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動。

    趙南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輦前。

    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巔峰強者,他有資格與葉紅魚一戰。

    在趙南海的身後,還有十餘名來自南海的強者,其中還有兩名知命境。

    書院一方的強者有餘簾、葉紅魚、陳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簾一眼。走回巨輦畔。

    論強者的數量和質量,西陵神殿並不稍弱,只是氣勢稍遜而已。

    余簾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裡的意思,卻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她不想解釋什麼叫真正的強。

    在她的認知裡,君陌很強,小師弟很強,葉紅魚也很強,既然她想打這一場,那麼便讓她去打,勝負不會有意外。

    她甚至覺得有些無趣。

    於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樣,彷彿那裡有什麼事物很值得關注。

    有微涼的晨風起,吹皺了她的細眉。

    西陵神國離東海有一段距離,但這裡的風往往都來自海上,一般都是東風,先前在晨光裡輕拂的風,都是東風。

    此時拂面而至的風,卻來自遙遠的北方。

    余簾神情微變,稚嫩的小臉不知為何變得有些蒼白。

    她轉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輦。

    烏黑的馬尾辮蕩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寫出兩道黑影。

    師弟師妹們,看出她的情緒有些問題,有些詫異。

    唐小棠問道:「老師,出了什麼事?」

    余簾說道:「我要離開。」

    說這句話時,她的神情很平靜,聲音沒有任何顫抖,但誰都能聽出來她的焦慮以及憤怒,帶著不容置疑的味道。

    決戰即將開始,她身為書院最強大的師姐,卻要離開?

    那接下來的戰鬥怎麼辦?

    書院和唐國眼看著就將取得最終的勝利,難道,卻要無奈退走?

    余簾忽然的決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卻沒有一名同門表示異議,因為他們已經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變。

    就在這個時候,余簾稚嫩的面容上閃過一絲狠厲之色,然後她吸了口氣。

    崖坪上起了一場大風。

    她的胸口驟然隆起,彷彿要將整座桃山裡的空氣都吸進身體裡。

    她的臉色驟然蒼白,沒有一點血色,彷彿受了極重的傷,她的眼睛驟然明亮,眼角卻開始流血,顯得極為可怖。

    不是風,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氣息,隨著她的呼吸,不停灌進她的身軀!

    天地之間有異像,桃山裡的青樹搖擺不停,將那些殘雪甩將下來。

    葉紅魚轉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凜,心想即便妳是二十三年蟬,身軀堅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吸納如此多的天地氣息?

    天地氣息還在向余簾的身體裡灌入。

    恐怖數量氣息之間的衝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馬尾辮,黑髮如瀑布般散開,然後隨著北方來的風不停飛舞。

    風靜,髮落。

    直到此時,人們才看清楚。她滿頭黑髮正在變長!

    然而,無論她的黑髮如何變長,卻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間。

    因為她正在長高!

    余簾臉上的稚意漸漸退去。

    她的氣息卻漸漸漲升,直至磅礡。

    數息之間,她便從一名女童。變成了一名少女。

    看著這幕畫面,中年道人神情漸凜。他讀過天書沙字卷,知曉世間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門也有類似於燃燒生命獲得極大力量的秘法,但他從來不知道有哪種秘法,會讓一個人穿過漫長的歲月!

    如果寧缺在崖坪上,他會一眼看出余簾用的功法。因為他的識海裡有蓮生的意識碎片,更因為當年在雪湖上,他親眼看見夏侯瞬間蒼老了數十歲。

    這是魔宗的不傳之秘。

    瞬間,余簾失去了十年的時間。

    她把那段歲月,或者說生命,變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間沒有見到白頭。

    她本來是位稚氣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後,她變成了一名神情溫婉。眉間卻有凜冽意的女子。

    ……

    ……

    余簾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將鐵棍交到她的手裡。

    她用手握住鐵棍兩端,緩緩摩娑而過,鋒利重新緩緩呈現,寒光四射。

    又有風自北方來,彷彿在催促著什麼。

    她不借東風,於北風起時消失。

    從崖畔到神殿之間,有條青石鋪成的道路。

    喀喀無數碎響。青石道上出現無數裂紋,紛紛寸裂。

    余簾已經來到了神殿之前。

    她來到了巨輦之前。

    輦前有趙南海。

    這位來自南海的光明傳人,雙手燃起熊熊的聖火,神情肅穆。向她拍落。

    余簾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也沒有停下腳步,直接撞進了那面火牆裡——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間都似乎將要變形,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帶出了兩道火焰。

    如同火鳥的雙翼。

    其實,那是蟬的雙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輦的光輝都無法照亮,此時卻被她照亮了。

    一聲悶響。

    像是一塊隕石從高空落下,呼嘯飛了百餘日,終於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況人。

    趙南海直接碎了,碎成無數血肉,接著,被昊天神輝淨化成青煙。

    他死後,掌間噴出的昊天神輝,依然存在,甚至還燒化自己的身體,這只能說明余簾的速度,已經快到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驚恐的情緒,籠罩著神殿前的崖坪,來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臉色蒼白的小漁,腿軟將要坐下,但什麼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

    余簾進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輦,萬丈光芒忽然間搖晃起來,彷彿隨時會熄滅。

    輦裡響起熊初墨憤怒的狂吼,他對於這個老對手早有準備,根本不敢掉以輕心,瞬息之間,便進入了天啟境界!

    新教的盛行,對人間昊天的削弱最為直接,神國裡的昊天雖然也變得弱了很多,但他通過天啟獲得的力量,依然還是那般磅礡!

    神輦內怒吼連連!

    然後神輦驟然粉碎!

    那些垂掛在輦畔的七十六道幔紗,隨風而舞,直入天穹。

    當幔紗落下時,煙塵亦斂,現出場間真實的畫面。

    余簾靜靜站著,唇角溢著鮮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對面,身上看不到任何傷口。

    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個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讓他們很吃驚,但他們現在更想知道的是這一戰的勝負。

    余簾轉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現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後是第二道,第三道……

    死寂的氣息噴濺,他的道袍盡碎,無數刀口,或深或淺地出現,最後竟是密密麻麻,數不可數,只怕有萬道之多!

    熊初墨跪了下來,渾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著正在遠去的那個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著胸口,感受著被刀意斬成花瓣的心臟正在碎裂,眼神裡滿是絕望與不解。

    「為什麼?」

    為什麼妳能這麼快?為什麼妳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斬出一萬三千六十二刀?為什麼妳不肯接受我的投降?為什麼妳會如此決然強悍地選擇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妳也可能身受重傷?為什麼妳這麼著急?

    為什麼我最後還是怕了?

    為什麼妳是二十三年蟬?

    為什麼世間有了妳,還要有我?

    ……

    ……

    余簾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麼,她也不關心他在想什麼。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雖然道魔不兩立,她從來沒有把他當做什麼一生之敵,因為她從來都瞧不起他,他怎麼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後跳了下去。

    此時崖畔石上的沙漏剛剛流下幾縷細沙。

    昊天神殿裡那根香,才剛剛燃了極淺的一層。

    桃山一片安靜。

    死寂。

    沒有人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也沒有震驚的呼喊,因為人們已經震驚的有些麻木。

    ——這場書院與道門之間的戰爭,誰都以為,將會持續很長時間。然而,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人們覺得自己瘋了,不然怎麼會看到瞬息之間,這場戰鬥便告終?世間,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

    ……

    中年道人看著崖畔,先前余簾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語。

    他明白她那一眼裡的意思。

    她殺了熊初墨,再殺了趙南海。

    現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當然,還有些人,同樣也要死。

    熊初墨還沒有死。

    「我或者應該感謝她把你最後留給了我。」

    葉紅魚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然後沉默,沒有繼續說什麼。

    她轉身走到崖畔,看著東海方向終於躍出雲層的朝陽,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費了無數年時間。

    它的毀滅,卻只需要一個清晨。

    桃山在晨光裡,紅暖一片,連那些殘雪,也變得紅了起來。

    朝陽,原來也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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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07131002 於 2014-4-29 19:26 編輯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一百二十五章 開天(上)

余簾從高高的桃山上跳了下來,向北奔去,自然要經過小鎮。

那時候,屠夫在陣裡依然舉著屠刀到處亂砍,君陌正看著北方,臉色略白,不知在想些什麼,然後看見了她的黃裙。

就像崖坪上的同門那樣,君陌知道她和他之間的那點事兒,於是更加確認大師兄在北方出了事,沉默之餘,重新坐回殘雪裡。

她若能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她去便足夠,沒有人能跟上她的步伐,她若不能改變這個故事的結局,她去就足夠,哀悼的時候,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

君陌這樣想著,哪怕是自己。

余簾繼續奔掠,腳上的繡花鞋早就散成了布縷,赤裸而潔凈如白玉的雙足,踏著殘雪與污濁的泥水,震動著整片大地。

黃裙像黃葉一般不停飄拂,卻始終不肯墜下枝頭,因為那不是秋天將落的枯葉,而是春深時,有些提前成熟、依然生意盎然的葉片。

西陵神國的田野裡,南晉臨康城外的丘陵間,滿野的蘆葦中,黃裙不停閃現,沒有用多長時間,她便來到了數百里之外,然後繼續向北。

黃裙出現在微寒的大澤上,破開寒風,破開迷霧,破開她人生的這場霧,她的赤足踏在微漾的湖水上,踩出一道道抹不掉的痕跡。

一路向北,余簾要越過千萬里,去看看他究竟怎麼樣了。

「真快。」

觀主看著南方遙遠某處,淡淡感慨道,然後轉身,望向斷崖深處,說道:「但你知道,她不可能比我們更快。」

余簾一步便是數里,人世間沒有誰比她更快,然而酒徒死後,還有觀主還有大師兄,掌握了無距境的大修行者,已經超出快這個字的意思。

大師兄坐在崖石堆裡,胸前儘是鮮血,臉色蒼白,前兩天一直平直橫於眉前的木棍,此時還握在手裡,卻已經垂到了身畔。

很明顯,他敗了,連手裡的木棍都無法再舉起來,自然也沒有辦法把觀主留在這片遠離人間的雪域寒峰裡。

最開始時說的七日,現在連一半時間都還沒有過去,但大師兄的臉上沒有任何挫敗的情緒,顯得那般平靜。

觀主世間第一,他世間第二,第二打不過第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書院講究的就是理所當然,那麼便不需要後悔,更不需要憤怒。

「昊天回了長安,書院上了西陵……你曾經說過一句話,得道者多助……現在看來,終究還是我們得了真正的道。」

大師兄看著觀主說道:「用君陌的話來說,道是什麼?道就是道理,我們佔著道理,那麼憑什麼不能勝利?」

「道理千萬,各有立場,書院的道理不見得真有道理,我的道理也無法成為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所以,沒有憑什麼三字。」

觀主看著他平靜說道:「至於昊天,她雖然和寧缺一起回到了長安城,但你應該很靜清楚,這不代表我的道理就無法成立。」

前段時間他與大師兄說過類似的話,當時大師兄的神情極為凝重,因為這意味著長安城能保護寧缺,卻不見得能保護桑桑。

或者是因為那七卷天書?

「離開桃山之前,我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道門與書院其實是同道中人,為什麼?因為人是所有社會關係的集堊合,那麼世界便是所有人意識的集堊合,人是怎樣想的,世界便是怎樣構成的,昊天也便是如此產生的。」

觀主看著他繼續說道:「只不過書院認為自己代表了絕大多數人的廣大利益,而我認為自己代表了絕大多數的廣大利益。」大師兄說道:「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由人們自己決定?」

觀主說道:「不然,人類根本不清楚自己要什麼?」

大師兄不同意,說道:「所以你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們身上?」

觀主說道:「父母對孩子是怎樣管教的?」

大師兄說道:「但我們並不是人類的父母,您要清楚這一點,更何況,沒有誰會願意多出一個父母來管教自己。」

觀主說道:「我愛人們,無論人們愛不愛我。」

大師兄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我無法確定老師和我們的想法是正確的,但我可以確定,你的想法是錯誤的。」

「也許吧。」

觀主感受著南方地表傳來轟隆震鳴,知道那個穿著黃裙的少女越來越近,轉身向崖峰下走去,下一刻便會消失在虛空裡。

大師兄看著他的背影,說道:「我還活著。」

這場沒有旁觀者的戰鬥,已然分出勝負,然而卻似乎將不會分出生死,為什麼?

觀主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大師兄懂了。

追求永恆者怕寂寞。

最不會殺天下第二的人,是天下第一。

活著,無論永恆還是漫長,最重要的就是伴。

或者說,能夠互相理解的對手。

酒徒與屠夫,就是此類。

觀主認為自己的理念是正確的,那麼,他總要證明給人看。

給誰看?誰有資格看。

自然,只有李慢慢有這個資格。

「其實你應該很清楚,你我這場戰鬥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明字卷。」

殺死桑桑,對觀主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要奪取桑桑的神格,很明顯,收集七卷天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門保管著六卷天書,還有一卷天書始終在書院的手裡,在大師兄腰間插著,觀主想要收集七卷天書,便必須戰勝他。

大師兄說道:「是的,所以我沒有把明字卷帶在身上。」

從這場戰鬥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會理所當然地輸給觀主,那麼他當然不會把明字卷帶在身邊,那等於是雙手奉獻給對方。

觀主說道:「這也不重要,因為,你就等於那卷天書……只要把你擊敗,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阻止我拿到明字卷?」

書院前坪的草甸,在深冬時節依然綠草如茵,那些從桃山移植過來的桃花盛放的格外喜悅,彷彿變成了耐寒的臘梅。

又或者是因為它們在迎接舊日的主人到來?

青衣微飄,觀主出現在書院之前,然後向裡走去。

沒有誰能阻止他。

拿著竹掃帚的、穿著青布大褂的數科女教授倒了下去。

還在養傷的黃鶴教授,根本無法動彈。

雲集陣法無風而破。

觀主來到書院後山的崖坪上,沒有黃牛,沒有白鵝,溪上沒有水車,只有那方鏡湖,有湖畔林裡的那些宅院,清幽,卻無人氣。

他在湖畔靜靜站了很長時間,體會了很長時間。

他沒有進過書院後山。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很有意義。

然後他離開,去尋找那卷天書。

書院裡有個地方藏書最多,那是個崖洞。

觀主來到崖洞前,才發現,原來書院後山還有人。

那是一個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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