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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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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2:51:44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四章 步虛覆寶缽
作者︰水明石
    “陛下和娘娘駕到!”

    星官嘹亮的通報聲響起,眾仙擁著玉帝王母從凌霄殿方向駕雲而來。楊戩迎上幾步,施禮稟道︰“啟奏陛下啟奏娘娘,沉香已經拿下了。”

    輦駕來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臉上卻是極明顯的厭惡之色。見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著︰“娘,我為什麼這麼笨吶!”她更是面如嚴霜厲聲下令道︰“楊戩,還不給本宮殺了沉香!”

    “遵旨!”

   三尖兩刃槍在霞光瑞采裡劃了個半弧,挾了雷霆萬鈞之勢斬落,卻在將要觸及沉香的咽喉時陡然頓住。這一槍,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楊戩面無表情地看著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嘆息一聲。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經營,費盡心機贏來的一點信任,今日,終於要因你要盡數付諸東流了。

    王母凝視著他的槍尖,聲音和槍刃一樣冰冷尖銳︰“你在等什麼?”

    早就擬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裡緩緩奏上︰“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說什麼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緣之親,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厲聲道,“殺了沉香,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這樣才能看出你對天廷的忠心!”

    眾仙靜穆無聲,靜看著王母的咄咄逼人。這一槍只要下去,便能贏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權柄。但是,犧牲這孩子?楊戩無聲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犧牲這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劉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緩步上前,淡淡地開了口︰“算了,什麼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親不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瞧司法天神這個位置,還是換個人做吧!”

    收槍後退,雖明知這一退後,便是給自己的前路多添上無數艱難險阻,但是,卻已別無選擇。

    “多謝陛下!”

    但這仍不夠,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將,手起刀落,輕易便能取了這孩子的性命。楊戩暗看向人群裡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皺了眉頭,似對他剛才的決定有所不滿。但是,他現在已顧不了太多了。

    “啟稟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聲稟道,“倒不如將沉香交給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爐中煉丹!”

    玉帝咦了一聲,王母卻是臉色大變,凌厲之至的目光投將過來。楊戩恍如未覺,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後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萬沒想到他竟公然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辦法來。

    救,還是不救?

    火光電石之間,道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但燈中的那個世界,終還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聲,再也顧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虧二郎神提醒,懇請陛下和娘娘,還是把沉香交給老道吧——說不定,還能將他體內的仙丹再煉回來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楊戩。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這兩人,何時如此默契起來?略帶些嘲笑地掃了王母一眼,他佯作驚異地問道︰“我說老君,你不會再煉個火眼金楮出來吧?”

    老君連連搖頭,道︰“不會,當然不會!那孫悟空是天生的石猴,當然煉不化,可是沉香卻是肉體凡胎,進了八卦爐,不要一個時辰,連骨頭都找不到了。”心中卻暗罵一聲楊戩,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孫悟空的舊事,必是起了疑竇,借機警告。

    玉帝微笑,說道︰“這樣,就最好不過了。”目視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雖然一直爭權奪勢,是王母最想打壓的對象。但無庸否認,數千年來,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勢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務處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讓步,何況玉帝已開口表示了贊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這樣有趣的一場游戲,如果隨了沉香的死就此結束,豈不是太過可惜了?他在好奇游戲下一步的發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權臣,怎麼會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沒有失控,她斷不敢打擾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極不情願地允了下來︰“好吧。”老君輕輕一笑,應聲道︰“謝謝陛下,謝謝娘娘!”拂塵輕揚,早有會意的門人搶上前來,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禮告退,帶著一干門人徑返離恨天而去。

    楊戩目視沉香被架起帶走,輕噓了口氣。但是,事情遠沒有完結,老君的身影剛消失在祥雲靄彩間,王母的目光掃了過來,陰沉裡帶著冷嘲,似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

    玉帝正準備離開,王母伸手攔下他,輕聲道︰“陛下,本宮還有一件事,只有楊戩才能辦得妥貼,讓本宮滿意,更讓陛下滿意!”

    轉身面對著楊戩,王母緩緩地從袖裡取出一只玲瓏金缽來,寶氣閃爍,刻滿了詭異的符紋密咒。

    “二郎神,本宮要賜你一件寶貝。”

   玉帝長眉微軒,眼神忽然便興奮了起來。王母炫耀似地向他點了點頭,神色變得極為和靄,但落在眾人眼中,卻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就見她笑吟吟地上前幾步,拉起楊戩手掌,將金缽塞將過去,輕聲道︰“司法天神,這叫乾坤缽,是本宮壓箱底的寶物,妙用無窮,今日便傳給你了!”

   頓了一頓,眼角余光掃過侍立的群仙天將,口唇微啟,卻聽不見聲音。半晌,又道,“記下了嗎?你只需誦出這半截法訣,傾缽向下,便可將華山牢牢罩住。以後莫說是你,便是本宮,也再無法踏入其中半步!”眾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雜,王母用傳心術教授了楊戩發動法器的口訣。沉香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心念一動︰“半截口訣?難道和囚室光柱的那個法咒有關?”

   楊戩五指微屈,緊緊握住這冰冷的缽身,不動聲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剛一開口,他便立刻發現這半截口訣,竟與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無縫——當年果然沒有猜錯,這兩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訣,正是發動法器的咒語。只要發動後強行毀去缽體,救出三妹的最大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為什麼會是這個時候,王母會將最後的底牌,全無預料地交了出來?狂喜之心淡去,楊戩暗自懍然︰“方才處置沉香之時,自己當殺不殺,與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裡的怨毒與懷疑何等明顯?這種情形之下,她為何要將暗伏的後著交由自己去辦?”

    心中快速推算著各種可能,他的神色卻越加恭敬,應道︰“是,娘娘聖明,小神謹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亂顫。玉帝極有耐心地站在一邊,看看楊戩,又看看楊戩手裡的乾坤缽,宛如看到了什麼精彩的大戲的上演。就見王母款款款而行,繞著楊戩轉了一圈,揚袖在他臉龐上拂過,慵散地說道︰“司法天神說起話來,一向是這般的中聽動人,聽得本宮打骨子裡舒坦出來。記住呀,本宮很喜歡聽的,很想永遠聽下去呢!所以你可千萬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著長生,卻不代表不會死……”

   她幾百年來一直莊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儀三界的威嚴。此時突然現出這種似顰似嗔的嬌媚神態來,楊戩自是一愣,四下的眾仙,也無不為之訝然。王母卻恍如不覺,又湊近了些,攏起長袖,縴縴素指輕按在楊戩黑氅披肩之上,語氣較平素多了些親切,卻也多了些格外的陰寒——

   “楊戩,以前本宮以為,自己是三界中最了解你的人,但是現在,本宮卻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若說還留戀著血緣之親吧,可你卻騙得外甥散盡法力,任人魚肉。可若說你只為天條威嚴著想,本宮卻也難以相信。方才只需輕輕一槍,你就能為天廷除去一切後患——”

    聲音轉低,幾近耳語,“可是你卻寧願啟我疑竇,犯我大忌,和老君那個老混賬狼狽為奸,說什麼也不肯將你的外甥斃於當場!”

    說罷,看了乾坤缽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擴開來,充滿了喜悅和得色,她將整個身子都倚近了楊戩,似仍在附耳低語,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沉香被她的詭密反常壓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聽,旋即失望地搖了搖頭,王母再度用上了傳心術,他什麼也聽不見。

    半晌,想是傳完話了,縴指從楊戩肩上移開,向上輕輕按在他的唇邊,王母自己,卻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起始欣喜,然後便漸漸瘋魔,斂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驀間,她眼裡剩下的只有冷漠與惡毒,象煞了燈中那個無情的死物嬰兒。

   神態又轉為莊嚴,緩步退回到玉帝身邊,王母沒再用傳心術,開口冷冷地說道︰“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時前,你去發動此缽,永遠禁錮華山!逾期的話,本宮馬上就將你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踐踏天條的人,尤其是你這樣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楊戩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缽的右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了。王母卻回過頭,向玉帝說道︰“陛下,以本宮看來,楊戩雖有過失,但屢立大功,如今更親自壓缽華山,以為大義滅親的典範。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職,除他還能有何人勝任?”

   玉帝贊許地輕笑著,似對她剛才的舉動滿意無比,柔聲答道︰“連乾坤缽這樣的重寶,娘娘都賜給了二郎神,朕豈會再有其他的異議呢?”攜了她的手,朗聲傳諭,“從即日起楊戩官復原職,賜還真君神殿。為此事牽連下獄的人等,也一並赦免,各回本司。”萬歲山呼聲裡,兩人登上龍輦鳳儀,駕返瑤池,諸仙魚貫相隨,紛紛離開。

    楊戩站在南天門外的參天玉柱邊,天風漾起他身後的龍紋玄氅,孤零零地說不出的失落。眾仙早已散得盡了,鄙夷的目光卻散不去。騙得親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還有比這更無情無義的行徑麼?這樣想著,嘴角勾出幾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頭看向乾坤缽,神色黯色。雲卷雲舒,時間慢慢流逝了去,他動也不動,安靜得令人心悸。

   許久許久,才駕起雲頭,向華山而去。卻是行得極慢,似不堪重負一般。三聖母只當他因騙了沉香而難過,輕嘆一聲,沉香卻覺不對。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轉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決心騙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於此的呀!旋即釋然︰“王母說了,乾坤缽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華山一步,想必是捨不得娘一人困在山裡寂寞吧?”

    不一會兒,蒼郁峻拔的山勢迎面而來,華山已到。楊戩並不急著發動咒語罩山,降了雲頭,落在一處山坳,三聖母咦了一聲,認得那是自己敕封的聖母廟舊址。

   舊址早荒廢了去,只余了殘垣斷壁,折梁破案。楊戩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塊殘壁前停下腳步,伸手拂去積塵,現出斑剝的碑文來。三聖母鎮守華山時,對百姓們照顧得頗為周到,還願感恩的石碑,嵌滿了大殿的牆壁。那時,每逢哥哥來華山小住,楊蓮便會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興高采烈地講述著來歷。

    縴手皓如脂玉,婉約的聲音,嘰嘰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總是愛挽著他臂膀,賴在他邊,吐氣如蘭,渾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竊笑。

    可惜那個時候,來華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總想著,有朝一日,母親回來了,一家人真正地團聚。再不管什麼天廷,築幾間小屋,砍薪種田,就象多年前的那樣……為什麼竟沒想過呢,那樣的幸福,他如何擁有得起。又如何,有這個可能去擁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該每天都留在華山,好好守著你,看盡你所有的顰笑和嬌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來,楊戩合上雙目,一霎之間,疲憊無力的感覺,壓得他幾乎窒息。

   三聖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隱約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她不禁輕輕上前,象以前那樣偎到二哥身邊,感受著他冰冷鎧甲下熟悉的溫暖,沉穩的心跳。愧疚裡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讓她不願時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為我付出了,二哥,我寧願在山下再被壓二十年,也不要你這麼苦著自己,蓮兒不配的……”淚水灑在鎧甲上,晶瑩剔透,卻更增了幾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鳥歸林,山色漸漸昏暗了去,楊戩才驀然驚覺,輕嘆一聲,留戀地看了眼四周廢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來發動乾坤缽之前,二哥還進來看過我……”三聖母看著楊戩飛上石台,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為什麼睡得那麼沉,直到乾坤缽壓下時才被驚醒。我都沒能再看他一眼,我……我……”她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錯過這次,她再見到哥哥時,就是在龍八的婚禮上了。想到那時的情形,每個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楊戩抬手,似想喚醒妹妹,卻又忍了下來,許久許久,手輕輕落下,撫著她的面頰,將幾縷垂在額上的亂發理好,目光只盯著妹妹看,有憐惜,有寵愛,慢慢地,變成越來越濃的不捨與感傷。

    “蓮兒,二哥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答應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別再這麼任性。沉香還只是個孩子,你要盡母親的責任,好好教他,關心他……是二哥對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離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這條命,二哥就再沒什麼可以賠給你了。”

   低語聲回蕩在死寂的囚洞裡,淒愴如雪。三聖母暗暗垂淚,只想︰“為什麼要這麼說,二哥,為什麼你會這麼說,你……沉香傷你的事,你早有預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現在,這一切還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著,她能證明你的苦心,你為什麼不等沉香法力恢復之後,揭開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設計出那樣一個慘烈的局來?”

    輕嘆聲中,楊戩終於離開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燦的群星在天幕上閃爍著,月色如紗,披籠在迷離的山巒之上,如幻如煙。

   身形沖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裡去。銀鎧上流轉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絕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缽飛出,凌虛疾旋,他深深地,最後看了一眼華山,再不猶豫,王母傳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間,身上光華爍出,化作繚繞的氤霧,注入乾坤缽中。乾坤缽陡然漲開,七彩光華沖出,與氤霧交融成一體,轉成奪目的殷紅,宛如燃燒一般。與此同時,缽身幻出一重虛影,收縮成朱果大小,射向楊戩神目,生硬硬融入他體內。

    轟地一聲,震動千裡,缽口反傾向下,光華流水般倒瀉,整個華山,所有的鳥獸魚蟲,泉瀑草木,都於剎那之間,凝結不動,狀如死物。

    楊戩半降下雲頭,在山側停住,再難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華宛如實質,按之不入,紋絲不動。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潛送,臉色忽然蒼白,悶哼出聲。

    鏡外哪吒失聲道︰“好厲害的法器!連楊戩大哥都不能強行闖入。”近來鮮有開口的百花卻自搖頭︰“真君這次卻是太過草率了。他就不能想個計謀,先拖延下去?他這一發動乾坤缽,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煩?終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諭旨雖然嚴厲,但楊戩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願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礙?疑問壓在心頭,看著楊戩穿行在漆黑夜空裡的身影,一時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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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2:54:38
八卷 殘蕉鹿夢 第五章 法訣重逆沖
作者︰水明石
   回到真君神殿,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楊戩環顧著陰穆的殿宇,靜聽哮天犬將林林總總的情況逐一匯報。猴子被關在羈押重囚的刑室估計少不了要受些重大的折磨。小玉被哮天犬悄然送入了密室,情形雖未惡化但也沒好轉多少,正由龍四公主照料著。楊戩點了點頭令他先退下,自己轉身去了密室。

    楊戩推門而入小玉第一眼,就看見自己躺在密室的榻上,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不願去想的疑問又浮上心頭,她拼命回溯往事,想不起什麼,只是無由的恐慌。恐慌之中,卻又混雜了奇怪的親切感覺。

    龍四公主的聲音從鼎裡傳出來︰“二郎神,恭喜你官復原職!”楊戩微微一笑,知道她已逼著哮天犬說了事情經過,便不再多說,只問道︰“她一直沒有醒過嗎?”四公主答道︰“沒有。”聲音轉為擔憂,“小玉不會有事吧,你再想一想辦法?”

   楊戩坐到榻邊,憐惜地看著這個愛得辛苦的女孩,輕嘆道︰“她在瑤池時便受了重傷,幸好沉香在她體內留了一道真氣。被丁香擊傷後,哮天犬又及時找到我,我配合那道真氣護住了她的心脈,否則她早就傷重不治了。”按上她手腕察看情況,又道,“但丁香那一拳實在太重了,足以震碎她的五髒六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我的真氣來助她運用萬年法力,激發她體內潛能,讓服下的寶蓮燈芯真正為她所用。”

    四公主道︰“要不你去找太上老君想想辦法,向他討一顆還魂丹試試?”楊戩搖頭道︰“哪有什麼還魂丹?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拿到的,不過就是一撮香灰而已,他還傻乎乎地拿回去救人。而且小玉的情形也不能再拖,過了今夜,髒腑衰竭壞死,便是上古大神也救不回她了。”

    四公主猶豫了一下,說道︰“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嗎?萬年法力,一個駕御不好,只怕救不回她,連你都會有危險……”

   楊戩示意她不必再勸,嘆道︰“丁香出手傷她,我難辭其究。所謂自作自受,莫過於此,我總不能看著這小狐狸死在眼前。”上次割血熬油時,他封閉了小玉大部分真氣,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小心托起她的身子,微微合上雙目,法力從她背心渡入。他先催動一分裹住以前設下的封印,剩余的九分法力,盡數灌入小玉周身,護住她重要的穴位髒腑。

    鼎裡金煙逸出,四公主緊張萬分地探出身子觀看。小玉半倚在楊戩懷中的身子,竟似變得漸漸透明起來,未被衣物掩住的肌膚之下,血管經絡清晰可變。銀芒如游龍般循經四下游走,所過之處,肌膚裡外,都泛出淡淡的銀輝來。

   小玉屏著了呼吸。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我都不記得,難道和四公主一樣,難道我也失去了一段不該失去的記憶?頭漸漸有些疼,零亂的印象閃過,卻看不清楚。沉香扶住她癱軟的身子,驚聲詢問︰‘小玉,你怎麼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小玉摟住他的身子,低語︰‘我,我也忘了,我也忘了……‘

    汗水從楊戩額上涔涔而下,他雖然法力高深,但小玉的真氣直接來源於寶蓮燈芯,上古神器豈是那麼好控制的?何況小玉現在的情形,絕受不得絲毫的震蕩。他將神識潛入小狐狸體內,細心默察一遍,確認再無遺漏後,裹在封印邊的法力強嵌入內,將禁錮了的燈芯真氣接引出來。

    便見金光潮水般擴散周身,被楊戩灌入的銀芒強行阻住,分毫沖擊不到小玉虛弱的經絡。金銀兩色交錯飛舞,在透明的如雪肌膚下反復糾纏,好看之至。但兩色每交錯分合一次,楊戩的臉色便蒼白上一分。又僵持了片刻,他驀地張口,鮮血如箭一般地疾噴在榻上。

    小玉呀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在沉香的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沉香抱緊了她,輕聲安慰︰“舅舅一定會救回你……沒事,沒事的,你們兩人都沒有事。你在我身邊,舅舅……舅舅在家裡……”三聖母忍淚向鏡外問道︰“四公主,我二哥他……”

   龍四幽幽地道︰“真君將法力全部渡在小玉體內,自己卻被接引出來的真氣震動了內腑,不過沒什麼大礙,將養幾日便恢復了過來。”看向小玉,欲言又止。這個單純的女孩,那些往事,就在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會象自己一樣想起來麼?想起來後,她又如何去承受得那樣巨大的沖擊……

   金光終於慢慢安靜下來,順從地在銀芒引導下溶入經絡,依次流注過奇經八脈。小玉的膚色隨著每一次流注變得愈加溫潤,透明的質感漸漸淡去,如白玉般地閃爍著眩美的異色。楊戩不敢立刻收回法力,慢慢助她引導真氣,過十二玄關,循經下引運轉周天。但剛到神闕附近,原本極為馴服的真氣忽如脫韁野馬一般,驀然掉頭向上,生生要逆沖回胸口絳宮之內!

   普天下的道術雖千奇百怪,但無外乎引入靈氣,轉化成自身真元,由督而任,滋補丹氣,繼而還虛合道,鑄成元神。女子練形,絳宮是為丹氣匯集之所,最為重要不過。何況小玉此時內腑破碎,全仗楊戩法力護持,引導真氣循著諸經固本培元,慢慢修補恢復。若逆沖震動絳宮,雪上加霜,只怕她當場便要爆體身亡,再無收救。

    再顧不得自己,全部神識潛入這小狐狸體內,畢生修為在神識牽引之下,強生擋住小玉真氣的逆沖之勢。時間慢慢過去,就見楊戩臉色越來越白,低哼一聲,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

   眾人不知情況有變,四公主當時在場,事後問起,楊戩也只淡淡地揭了過去,一字未提起此中的凶險。但此時對抗著這萬年的法力,又不能讓小玉的經絡受到分毫震蕩,每次真氣相撞的巨大沖擊,他都是強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此舉等於是面對一個法力不遜於己的平生大敵,卻只守不攻,甚至要硬受對方掌力,修為再精湛深厚,一個不慎,就是與小玉同歸與盡的局面。

   真氣逆沖之勢已無法逆轉,楊戩唯有強抗著緩和來勢,一邊將沖擊移向自己身上,一邊慢慢拓開小玉體內經絡的寬度,好讓萬年法力順利通過。好不容易導入絳宮,法力卻一分為二,一支循了手少陰心經直撞向神門要穴,炙熱如烈火,一支向下徑沖足少陰腎經,清冷如冰水。楊戩勉強攔截下來,心頭驀地一震,頓時明白了這詭異情形的真正由來。

    劈天神掌!

   利用燈芯的真氣修復腑肺,雖然於他有損,卻並無大礙,調息數日便可恢復。可他萬沒有想到的是,小玉雖然昏迷不醒,但這些年日以繼夜地苦修劈天神掌法訣,體內真氣的流轉竟是已形成慣性,本能地便要按原來路線運行。而劈天神掌的奇異之處,正在於借助於真氣逆沖,以震蕩力拓開經絡寬度,第一次的過程霸道凶險無比,成敗之間生死立判。楊戩解開她真氣封印,又用自己畢行修為助她導引,竟是無意之中,使她步上了劈天神掌的這一道最重要修行關口!

   法力如水,經絡如河岸。小河容量有限,固然可以借水勢變寬成長,若滔天大水倏忽湧入,勢必落個堤毀人亡的下場。水勢已不可除,只有令河床寬廣,水勢也自然能平和安靜,有百利而無一害。楊戩雖不知道劈天神掌的修練法要,但他數千年閱歷何等豐富,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已找到了最穩妥的解決之道。

   此時已成騎虎之勢,他深吸口氣,法力攔在小玉真氣之前,先強行抗住,再小心地撐開小玉狹隘的經絡,改造成能荷擔萬年法力的合適寬度。慢慢退後,又復攔下,法力經過處肌膚微微凸起,如蜿蜒的小路,緩慢之至地向前延伸。小玉的臉色,卻紅潤了起來,非但沒有通關過穴時必然的痛苦反應,甚至先前因傷勢而來的虛弱,都似減輕了許多。

    小玉身子顫抖,將頭伏在沉香懷裡,腦子裡一遍混亂。別人不明白,她自己又豈會看不出?劈天神掌,原來自己就是這麼步上了修練劈天神掌的康莊坦途?本該自己來承受的風險艱難,竟都是轉移到了這個人的身上——

   沉香驚道︰“小玉,你怎麼了?啊?”她哽咽著道︰“他不但在救我,還在……還在……我昏迷裡控制不住真氣的走向,他逼不得已,竟是甘冒奇險,助我去強練神掌心法……”語不成聲,卻不敢抬頭,不敢再看眼前的情形,更沒有勇氣,去追問起已發生的那些往事。自己清醒之後,仍是留在這間密室裡嗎?那時的自己,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深深憎恨過的男子?

    鏡裡鏡外人人失色,四公主又落下淚來。她當時是在場的,早該想到其中的危險,可他卻從不肯多說。積雷山如此,這一次如此,昆侖一戰前,最後一次在密室見到他時,他還是如此……

    一條手少陰心經,竟是費去了小半個時辰。待沖到最末的“少沖”穴時,楊戩眼前一黑,耗力過巨之下,險些便暈了過去。他合上雙眼不敢睜開,神識移到足少陰腎經處如法炮制。經絡緩慢拓寬,雍塞的真氣循經而行,但每進一步,沖撞之力傳遞過來,都震得他內腑一陣大悸。

    足少陰腎經後,向下移到足少陽膽經,每條經絡的改造完成,都不知要費去多少時間心力。待到最後的足太陰脾經順利通過之後,楊戩已坐不穩身子,半靠在榻邊的牆壁之上,勉強扶著小玉,卻是雙手不住顫抖,再沒有余力將她放到榻上。

   四公主從鼎裡出來,助他放小玉平躺下去。楊戩連和她說話都來不及,自顧倚在牆上運氣調養。真氣普一提起,便是一陣旋暈,有如直墜入萬丈深淵,空蕩蕩地難受到了極點。他竭力維持著清醒,返神內視,髒腑灼痛之余,周身也痺麻酸軟,竟比幾千年來任何一場酣戰都更加的疲憊不堪。

    他暗嘆一聲,知道這短短的一晝夜,幾乎便殫盡了自己畢生的心力。誘老君入彀的陰謀陽謀,在王母面前的假戲真作,暗算猴子,算計外甥,無論是願與不願,卻都一樣的別無選擇。

    小玉的情形,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或許冥冥天道之中,真有報應這麼一回事的存在?利用丁香捉住這小狐狸熬血煉油,末了卻作繭自負,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救人,甚至在救人時將自己逼上絕地,只得不顧一切地助她練成劈天神掌的內功心法。

    勉強平復思緒,他凝神調治內息,天亮後還要去赴朝會,那是萬萬不能耽誤的要事。眾人緊盯著他的臉色看,心中都七上八下地極為擔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晨曦從密室的門隙隱約透入,才見他緩緩收功,睜開眼坐正了身子。四公主惶急不安地在守在他身邊,此時一陣歡喜,叫出聲來︰“二郎神,你沒事了吧?”

    楊戩微微一愣,移目看了她一眼,皺眉道︰“怎麼還沒回鼎中去?你畢竟被我的神目重創過,若離開定魂鼎時間過久,勢必會有極大的損傷……”話未說完,手掩在胸鎧之上,低聲嗆咳不止。

    四公主不敢惹他著急,乖乖地化成輕煙逸回鼎裡,怯生生地又問道︰“你別急,我沒關系的。可你吐了不少血,是被小玉體內的法力震傷了?”

    不想她陪著擔心,楊戩只淡淡地道︰“她傷得比我想象更重,我耗力過甚,震動了內腑,已經沒事了。”站起身來,探了探小玉的脈息,滿意地笑了一笑。小狐狸雖未醒,但內腑生機已復,性命是再無危險了。

    放下心來,他向四公主道︰“我才回天廷,事多且雜,不能總留在這裡。也不知她何時能醒,麻煩你多費些心了。”四公主在鼎裡爽快地應了下來︰‘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的。‘

    楊戩整束好冠氅,轉身出門去赴朝會,沒有看見榻上小玉的睫毛微微顫動,人似要醒了。三聖母游魂似的跟著楊戩的步伐,小玉想留下看看發生何事,卻也身不由已地隨著楊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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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六章 緣盡剩詆訐
作者︰水明石
    “李靖削去兵權先留在凌霄殿聽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沉香,本該就地處斬但念其營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罰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必求情!”

   凌霄殿上司法天神站在朝班最醒目的位置上,黑氅銀冠,威儀如故,正恭敬地聆聽著王母的訓諭。諸仙看向他的目光,又象從前一樣,畏懼裡有著輕賤,輕賤中卻混雜著害怕。看不起他的為人,卻本能地懼怕他的權柄,更何況,在他被赦去舊罪,官復原職的第一天裡,王母便表現出對他超乎尋常的信任與滿意。

    親手發動王母的法器,將妹妹永遠地禁錮了起來,那是何等的鐵石心腸?無論緣於忠心還是緣於諛阿,王母對這樣的一個臣子,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但對李靖等人的處置,還是讓朝班中炸出嗡嗡的議論之聲。素與李靖交好,又與他一並解救百花仙子的太白金星,搶先出列,施禮奏道︰“陛下,娘娘,積雷山牛魔王父子伙同五大聖作亂一事尚未了解,若不及時鏟處,怕會越鬧越大,值此用人之際……”

   太白金星是天廷中著名的不倒翁,一向唯唯否否,圓滑周到,與西天佛門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王母雖說過任何人不得求情,卻也不能因此便降罪於他,當下只打斷了他的話頭,道︰“鏟除牛魔王一事,有二郎神一人就夠了。”看了玉帝一眼,玉帝會意,便也開口說道︰“好了,就按娘娘說的去辦吧。”

    太白金星聽出了王母言下的不滿,手持拂塵,低頭退了回原位。又議了一番事,盡數是王母與司法天神一言以決。在眾仙如履薄冰的惶恐神色裡,司法天神重掌大權後參與的首次朝會,終於到了散朝的時候。

    躬送著玉帝和王母跨鶴而去的莊嚴身影,楊戩的目光初次捎帶了欣慰滿意之色。緊要關頭,終於獲得了中樞的全部信任,將領軍之權、司法之權攬於一身。至於為了這信任所付出的代價,他已不想理會。

    三聖母離他極近,聽二哥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淡淡的倦意。仿佛一切早就置之度外,又似一切都已注定了結局。心頭一驚,二哥卻已背轉過身,向著殿口行去,沒走兩步,一個清脆悅耳、卻也冰冷無情的女音阻住了他的步伐︰‘楊戩,你現在滿意了?‘

    楊戩全身一震,眼神卻不似往日聽到這等斥責的傷痛黯然,而是凝成一種奇異的冷靜。他緩緩轉身,幾乎是溫柔的凝視著月宮仙子,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楊戩所做一切都是順天而行,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

   眼看著好友之子慘死煉丹爐裡,哪吒被判重罰,三聖母永無出頭之望,嫦娥只覺胸口堵的發悶,如今面對這個側影如畫中人的‘罪魁禍首‘,滿腔怒火再也壓制不住,一古腦的傾瀉而出︰“是嗎?恭喜你,你終於逼死了自己的親外甥,為了天庭除了一大害!從此以後你就睡得安穩了,不會做噩夢了,良心上也不會過不去——恭喜你,以後誰都會怕你了!”

    楊戩卻仿佛一點也沒注意她在說什麼,只是專心的聽著,聽著佳人清脆如鶯的聲音。這聲音曾溫柔的呼喚著另一個名字,應答的卻是自己,曾經低吟和歌,伴奏的也是自己。而很快,這些就要逝去,便如每晚徒勞守侯的月光一般,終於緣滅於斯。

    他望著嫦娥快步離去,突然微笑了起來,微笑著對哮天犬說︰‘走,看看沉香在老君的煉丹爐煉化了沒有。‘正微笑著,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他驀地緊抿住唇,抿住自嘲的笑,但越抿,唇色便如塗朱般越是鮮艷。

   三聖母緊跟著他,不住打量二哥的神情。自從壓下乾坤缽後,二哥就好象有哪裡不對,難道是一直微蹙的眉宇卻舒展了開來?難道是一向深湛的眼光卻清澈了起來?依舊是一身神鎧,黑氅當風,沒有變啊,可為什麼心底會生起一股恐懼之意,仿佛眼前的二哥會隨時消逝,消失在空中,再也無法踫觸的到?

    兜率宮裡,爐火通明,老君正襟危坐,微掀眼簾看了司法天神一眼,略帶了些得意之色。他向煉丹爐方向一示意,又復合上了雙目。

    “老君。”無視宮中仙童們的恭敬施禮,楊戩在老君法座前止住腳步,開口便是語帶雙關︰“沉香煉化了沒有?此事宜急不宜緩。”

    “應該已經煉成飛灰了吧,仙丹是沒指望煉回來了。老道回頭便將這些飛灰清理出去,免得佔了我爐鼎裡的空位。”

    老君的話,雜在煉丹爐劈啪的柴木炸裂聲裡,悠遠飄渺。沉香一陣恍惚,只覺得這話很是耳熟。他想了想才記起,放自己回人間時,老君也說過類似的比喻,既示意要放自己離開,也隱喻他的法力還能重新找回。

    楊戩看向哮天犬,狗兒會意,低叫一聲︰“天地無極,萬裡追蹤!”施術在丹房裡一陣搜尋。他循味而行,險些直直撞上了燒紅了的丹鼎。但味入鼻裡,卻放了心,向主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沒事,很好。”

    氣味猶從鼎裡傳來,看來定象當年煉化猴子那般動了手腳。楊戩放下一重心思,踱了兩步,忽道︰“老君終日練丹,卻不知丹藥的效用,究竟以何為本?”

    老君淡然道︰“無極而太極,太極分陰陽,陰陽而四象,四象而五行。丹道以後天逆先天,無極為本,五行為用。水火金木土,是為機括。發諸機括,守諸渾沌,非相非非相,化生萬物而不昧性靈,如是可謂丹藥效用之本矣。”

   老君是看出自己的意思了,才解說得這般詳細。只不知丹鼎裡那個孩子有沒有在聽,又能不能聽得懂其中的隱意?楊戩暗自沉吟,索性再點明一層,又道︰“老君這一席話,教人受益良多。可惜普天之下,服用靈丹者雖多,知其妙用根本者卻如鳳毛麟角,千萬年難得一遇,當真可惜得緊!”

    老君道︰“那也沒什麼可惜的。丹藥是死,人卻是活的,若只靠吞這些死物,使能契合道妙,那麼老道豈不早已三界無敵?歸根結底,丹藥如柴,悟性如火,而堅忍之心,卻是點燃火與柴的機遇。三者因緣聚合,能配合得分毫不差,丹藥之本,始非空中樓閣。”

    “得聞老君高論,楊戩不虛此行。”司法天神微微躬身,又掃了丹鼎一眼。此番合作,老君確有誠意,就算此時沉香沒聽進去,放他下凡之前,老君也必會諄諄教誨他到記牢為止。剩下的就要看沉香自己,看他何時領悟此中含義,重新振作起來了。

    沉香愣愣地出神,這些話更是熟悉。後來的自己,正藉了這些話的點撥,才得以重新練回法力的。

    記得舅舅來時,老君將自己塞入鼎下的一個密洞,想必他二人都以為自己會牢牢記下這番問答吧。卻不知自己那時,又怒又怕,又悔又急,哪裡有心緒去聽他們的閑言?要不是老君後來重說了一遍,舅舅的苦心,就又要被他不爭氣的外甥輕易糟蹋了去。

   默想著心事,沉香不禁一陣黯然。等他回過神時,道祖已起身送客,說道︰“你復履原職,事務繁雜,老道就不強留了。過些日子,等積灰清理干淨,司法天神再來一敘如何?”楊戩微笑道︰“道祖放心,過些日子楊戩定來拜訪,不會讓你失望。”目的達到,他終是放下了心,告辭出去,徑返真君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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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七章 求爵縻其私
作者︰水明石
    兵權交割過來,積雷山征討在即,司法天神復職後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輪皎潔,高懸天際之時才將緊要的公務盡數安排妥當。

    楊戩擱下筆,神色極是疲憊。眾人都知他真氣大耗這麼強自支撐,於身體委實不利。三聖母側過臉抹去淚珠只盼著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從人願,殿外腳步聲響起,梅山老四抱著厚厚一疊文牘走了進來。

    “二爺,這是諸部建制名冊,兄弟已整理過一遍了。”將文牘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說道,“托塔天王執掌兵權多年,關系盤根錯節,我費了好大勁,才將他的親信都挖了出來!”

    楊戩翻閱幾頁,見人事備注詳細,顯見老四下了極大的工夫。他贊賞地笑了一笑,強提起精神,問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謀,有什麼打算,不妨先說來聽聽。”

   老四卻有些猶豫,似不知如何措辭,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覺得機不可失,須趁熱打鐵才好。李靖這次摔得不輕,若借此牽邊他幾個親信被貶,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見楊戩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氣說道,“我們兄弟都是統軍出身,熟悉行伍之事。雖然很久未帶過兵了,但韜略兵法還是了然與胸。二爺,若您有意,這一方面,我們願意為您分擔一二。”

    “嗯?”楊戩一時沒聽明白,詫異地看向老四。卻見老四搓著肥厚的手掌,表情裡有著三分的不好意思,卻更有著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冊之上,右手驀地握緊了拳頭,眉宇間現出隱約的痛楚。

    鏡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頭看向眾兄弟,卻見他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咽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沒什麼,只是好端端地被關進天牢,兄弟們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來想去,總是我們地位不夠所至,所以……所以想有個進身的機會……”

    他這一說,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說道︰“當時在神殿裡,哪路神仙不給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員也沒有那份風光,還要什麼進身的機會?”老三漲紅了臉,再說不出話來,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緊唇一言不發,康老大沉聲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們有事瞞了我對不對?”老六聽他口氣不對,插口道︰“大哥,也沒什麼。二爺復職之後,不是兼領了兵權嗎?兄弟們憶起在商室領軍時的痛快,都想著去軍中任職……但四哥剛說出口,就被他駁了回去,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鏡中梅山老四正翻開名冊,點著自己標記的幾個軍職給楊戩看︰“二爺,您看這個,雷火部左都指揮使,統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現任赤昊星君,卻是李靖封神進的舊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後翻了幾頁,“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持掌天廷中樞的安全防務。若司其職者不遵您的號令,後果非同小可。還有這個,總監查使,監督三軍律法,考核軍職上仙功過……”

    楊戩打斷了他的話頭,只道︰“重要與否我心中有數。老四,你心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老四說道︰“二爺,我也是為了您著想。我們兄弟在神殿聽令,雖然多少能派些用場,但若獨當一面,幫您看住天廷諸部兵馬,豈不更美?象三哥,他擅於征戰,性子又直爽,極合適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對您言聽計從,由他來考核軍中諸部功過,也必能為您分憂良多……”

    “你心思細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貼周到。這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想來捨你之外,也再無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楊戩淡淡地說道。燭光飄忽,在他臉側投下濃重的陰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來,是這幾日的失勢囚禁,讓兄弟們心有不甘了吧。早該想到,天廷這個龐博紛雜的萬花筒,終會讓眾人離心離德。守得住地仙時的清苦,並不代表能耐住錦衣玉食的引誘。

    但也怪自己,沒有預作籌謀,眾兄弟追隨千年,竟被帶上絕路,再無回頭的余地。

    如他們所願並不難,舉手之勞而已。但是,之後呢?自己離開之後,沒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們,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潛流駭浪中自保?

    就算現在幫他們改換門庭,也是來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樹敵無數,將來終會一一報應到他們身上。積雷山之變,已顯露出這個必然的後果,可惜他們並沒有深入地想到這一層去。

    “二爺,我想好了,天軍中也有些位高權輕的閑缺。您可將不滿意的都明升暗降,調任到閑職之上,然後再由我等兄弟接手。這樣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空李靖那老狐狸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說著,若有若無的苦澀,隨著老四的聲音,慢慢涸開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慢慢摻雜進楊戩唇邊隱晦黯然的笑意裡。

    但他未打斷老四的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一任心中糾葛的思緒,凝結成眸子裡的疲憊失落。許久,他抬起手來,拿過名冊,啪地一聲,合攏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熱烈的目光,也變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後,他干笑一聲,說道︰“二爺,若您覺得不合適,就當兄弟從未說過吧。只想為您分憂一二,思慮不周的地方,還請二爺您千萬別見怪。”

    話說得是極恭順,但卻透著那麼一股子客氣,客氣得讓楊戩覺出了幾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並沒有錯,留在神殿,再風光也不過是家臣的身份。楊戩,終還是你疏忽了眾兄弟的前程,若早些為他們安排將來,自立門戶,也不會弄得兄弟們只能依附於你,一損俱損,再無後路……”

    他心中默想著,百感交集,卻不能說出口,只道︰“我初掌兵權,宜靜不宜動,老四,這些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準備征討積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況,待此事完結之後,兄弟們的前程我自會上心,謀定後動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說什麼,施禮退下。一轉身,滿臉的失望與不滿,被鏡外的康老大看了個真切。康老大轉頭瞧著身邊的四弟,不滿地皺起濃眉,煩燥情緒在心裡翻騰無休,說不清也道不明。

    想問,張了張口,卻無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邊也看出來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著楊戩大哥出賣你們,可這會兒他誰也沒出賣,不也有人想著自己立門戶,為自己圖個好進身,好官位了麼?”

    梅山老三漲紅了臉不答,老六面上紅一陣,青一陣,說道︰“三太子,你說得沒錯,我們確是想著圖個進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幾日,我們受盡了百般的污辱,歸根結底,無外乎我們只是二爺的家臣,在天廷沒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嘆了口氣,話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象中實在相差太遠。當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來,說是楊戩罔顧義氣,竟將兄弟出賣給仇人,任人宰割,可憐兄弟為他賣命,毫不計較得失,卻落得那般的下場。一通說辭只激得他勃然大怒,這才徑往昆侖,和楊戩反目成仇的。

    但鏡中的真相,已有太多驚心動魄的意外,兄弟們在這個時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頭,他驀地開了口,聲音極為嘶啞難聽︰“老六,當年你說二爺將你出賣給小狐狸,以解前仇。可眼下看來,小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著出賣你來解舊仇嗎?”

    “小玉,該是忘了些什麼。”

    沒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聲接口道。

   他的臉色也極為難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見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他嘴角牽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喃喃地道︰“他救小玉我是知道的,可他說,報仇有先有後,先找誰後找誰最有講究。我一直以為……以為他要討好小玉,化解舊仇,預留後路,才將我們兄弟當成了替罪羊。南天門散去沉香法力時,他那一槍竟沒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蹺。可我萬萬沒想到……沒想到……”

    話語含糊,卻已驚得康老大神色大變,跳將起來叫道︰“你……你說什麼?你知道他救了小玉,還看出南天門時……二爺不忍下手?你……”

    老四慘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話,我沒敢告訴他們,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殺了沉香,只當他又要權勢,又捨不得親情……所以才出賣我們這些外人給小狐狸……化解他做錯的事,將逼妹殺甥的罪過全推給我們……”

    哪吒身形大震,沖過來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時就看出來了!你看出過楊戩大哥不忍殺沉香……事後你竟不說,你竟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

   老四動也不動,生硬硬地受了他這一拳,血從嘴角溢出,卻如同未覺,低聲道︰“最初的氣頭過後,我是準備說出來的。但大哥帶回哮天犬,說二爺已經被收留在劉府,我想有人在照顧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讓大家難堪——我那時,也只當二爺準備殺人時微有過不忍,從沒想過,他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沉香……”

    老三與老六已呆在當場,老六咽了口唾沫,啞著喉嚨問道︰“但二爺確是將我綁給了小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爺……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頹然坐倒在地上,雖沒有答案,但卻已呼之欲出。老四的聲音如隔了千山萬水遙遙傳來︰“我不知道……原以為他救小玉是為了燈油,一時失察讓她逃了出去,便索性與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敗就利用她與沉香的感情以為退路……可現在看來,我想錯了,全錯了……”

    余下的話沒有再說,四兄弟都茫然地盯著鏡面,想從小玉臉上看出些苗端。小玉臉色發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發著抖。鏡外的爭執聲她聽得清楚,只覺有千言萬語要沖口而出,既想痛哭失聲,又想放聲大罵,但為什麼要罵,為什麼要哭,心中卻終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對鏡外,掩蓋臉上復雜的表情。他沒資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時如果老四真來告訴自己,舅舅曾對自己手下留過情,只怕還會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卻仍然滿懷的不甘與憤怒,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憤怒陰差陽錯中,又一次輕易葬送了挽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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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八章 紛緒空凝咽
作者︰水明石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楊戩向後靠在椅上,輕捶著額角。他疲憊的眼神裡卻漸漸湧起了蒼涼的笑意。這樣也好,結局已經注定兄弟們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離開。就由著他們怨下去吧有機會,逼他們象老大那樣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斗角誘誧足以讓他們平安快樂地生存下去。

    扶著桌沿站起身來,他猶豫了片刻,卻不願回房。自己的房裡,和這正殿一樣清冷,早已習慣,今晚卻無由地想著避開。沉吟著向外走去,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後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那小狐狸的傷勢不輕,反正過來了,再為她調治一次也好。

   開門進去,見榻上小玉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喜,她醒了。卻又奇怪,為何她眼中不見恨意,不見鄙夷,卻有著淚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聲音怯怯地響起︰“我……我告訴她了。”楊戩眉峰一擰,心上升起怒氣,但很快平復下來。他原就沒指望四公主能為他守秘,現在多了個小狐狸,也就是以後多費一番手腳罷了。過去托起小玉的身子,為她療傷,小玉掙扎著扭過頭︰“二郎神,我……”“不要說話,你傷得很重。”楊戩止住了她,運法度功。一周天畢,輕輕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邊靜靜地,有些出神。

    小玉只覺頭痛欲裂,仿佛什麼東西在腦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聲慘呼,倒在沉香懷裡,她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個虛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發生了什麼。

    “我想說對不起,可還沒開口,舅舅就說話了,他說︰‘小狐狸,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殺的,與別人無關。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後再算吧——你還愛著他不是麼?’”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語,似在背書,話音未落,楊戩平靜的聲音淡淡響起,一字不差。

    “然後我說……”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報仇。”榻上的小玉淚水落在枕上,“我已經死了一次,在我以為自己要死去時,我忘了仇恨,卻忘不了沉香。”楊戩現出幾分的笑意︰“你願意放棄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虛弱而堅定地點點頭,楊戩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對四個小兒女之間的情孽糾纏仍是無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轉機。

    小玉低聲道︰“以後,我就住在這裡,是舅舅一直照顧我。”不用她說,在場的人都隨著楊戩的身影看到了發生過的故事。

   征討積雷山的事,楊戩並不著急,呈了奏折上去,言道要引而不發,以積雷山為餌,將妖魔余黨一網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軍先發,只困住積雷山不讓群妖突圍逃走。至於牛魔王如何廣邀三界精怪助陣,線報流水價傳到神殿,楊戩看都不看,只推說時機未到,嚴令不得輕舉妄動。

    這樣一來,戰雲密布,他這領軍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閑自得。除了聽哮天犬報回沉香的近況,便是全心照顧小玉的傷勢。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楊戩今天來看她時,她正與四公主說話,精神爽利,聲音喜悅清脆。

    楊戩將手中藥放下先冷著,左臂扶她坐起,右手從袖間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這麼久,也沒讓你梳妝。”打開她睡得有些凌亂的發髻,一下一下地為她梳理長發。

   小玉半倚在他懷裡,感覺說不出的舒適塌實,奇道︰“你會給女孩子梳頭?”掠過發間的手似乎停了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三妹小時候我替她梳過。幾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問。楊戩為她攏上發髻,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裡,一手端藥,一手執勺,在嘴邊吹涼了輕輕喂給她。

    三聖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邊,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喂自己的。將頭倚在楊戩背上,感受著他寬闊背部傳來的心跳,那麼溫厚,那麼熟悉,在離家闖蕩的日子裡,自己多少次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而那時,自己偎依著的,還是一個同樣稚嫩的少年。

    小玉也癡了,聽著榻上的自己睜大眼楮笑著說︰“我從來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楊戩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楚,眼前只晃動著那一次自己闖入楊戩所住小屋的場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裡睡不著,起身在院裡發呆,看見分去照顧楊戩的下人端著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這些下人不把楊戩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飯變成粥,變成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從中摳些油水。又或忘了,這時候才送去。

    冷笑一聲,她才不會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沖上心頭,跟在下人後面過去。推開門,正罵罵咧咧給楊戩灌粥的下人嚇了一跳,站起來行禮︰“少夫人。”怕她責罵自己不盡責。小玉沒去理他,接過他手中的碗讓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涼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楊戩,手上運功,碗中的粥漸漸變熱,翻滾。小玉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她蹲下身,看著楊戩淡漠的眼楮,冷笑著道︰“你是不是餓了,這粥太冷,我幫你熱了熱。”然後,捏住他下頦,將一碗滾粥盡數倒進楊戩口中。淚眼模糊中,楊戩嗆咳的聲音、強忍痛楚的面容與眼前帶著淡淡笑意細心喂自己喝藥的男子重合。

    她聽得楊戩說︰“你睡吧,小狐狸,我還有雜務要處理,今天不能陪著你們了。”小玉撒嬌地抓住他袖子,她從小沒見過父母,一直跟著姥姥,楊戩的強勢、體貼、溫柔,讓她覺得找到了父親的感覺,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現出小兒女的嬌憨情態。

    “二……不,我不要這樣叫你。我該叫你什麼好?”小玉皺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戲謔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遲早要和沉香成親的。”小玉羞紅了臉,拖長聲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卻不肯叫舅舅麼?”

    小玉將發燙的臉藏在楊戩懷中,抬眼看向他,見他也在微笑,眼裡卻有著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熱,又有些酸楚,顧不上害羞,輕輕叫了聲︰“舅舅。”楊戩沒想到她真的會叫,一愣,眉宇間閃過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見楊戩臉上閃過一絲笑,心無法抑制地痛了起來,跪在楊戩腳下,聲聲低喚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楊戩聽不見,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說︰“你放心,沉香喜歡的是你,他對丁香只是責任。我會想辦法的,那姑娘也太癡,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鐘,強求不來,沉香只是一時處置不當而已。你若和他有緣,事在人為,遲早會有在一起的時候。”

    小玉點點頭,眉間悅色不勝嬌羞,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楊戩不讓他走,懇求道︰“舅舅,以後,以後,您和我們住在一起好麼?我知道,您一點都不喜歡司法天神的位子。”

   楊戩沒有回答,眉宇間是不盡的落寞。小玉在她懷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沒有看見,小玉只當他不樂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麼?他不知道您是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同意的。我們住在一起,我和沉香會好好孝敬您。我沒有見過爹娘,您和三聖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習武修練,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等,等我們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麼沖口說出了這話,只覺得在楊戩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等我們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幫我們帶孩子,我要告訴沉香,舅舅可會照顧人了。”

    楊戩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遠、很遠,仿佛見到華山上一家人的笑語晏晏,只是,那樣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擁有的麼?口中的話卻平靜如初,甚至有著幾許玩笑意味︰“小狐狸,連孩子都想著了。就想讓我給你們帶孩子們麼?”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楊戩也笑了︰“好了,小狐狸,睡吧,傷還沒好,不要過分勞神。”小玉不放開︰“舅舅,我睡不著,以前我睡不著姥姥都會講故事,您也講一個好不好。”楊戩沒想到她會提這麼個要求,遲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難道沒有給三聖母講過故事麼?”

    楊戩輕輕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幾千年前的故事,你聽麼?”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著。”楊戩無奈,一手輕輕拍著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卻始終在心頭縈繞的歌謠,神色越見柔和,小玉睡意襲來,眼前男子的面容漸漸模糊,幻化成從未見過的父親,哄著自己入睡。

   站在榻邊的三聖母和沉香,聽著熟悉曲調,淚濕眼眶,沒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這時記起了自己做的夢,夢中,她和沉香成親了,楊戩接過了她遞上的茶,微笑著祝福她;夢中,他們住在華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談笑;夢中,楊戩抱著她和沉香的孩子,瞅著她隆起的小腹,戲謔地說著什麼;夢中,她含著笑叫他“爹爹”。一陣暈眩,又浮起楊戩淡漠中難忍痛楚的表情,小玉發出一聲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楊戩不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見小玉睡著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氣,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楊戩停住步子,轉頭等她說話。四公主卻有些遲疑︰“你真的不喜歡司法天神這個位置,我看得出來。”楊戩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陣,一口氣說道︰“那,小玉說得對,等一切事了,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歡天廷,也不喜歡龍宮,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會常來,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記恨沉香。”

    她說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的心扉漸漸為這個冷漠孤傲的男子打開。然而明知楊戩心中情有所鐘,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將來,將來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見他。

    楊戩轉過身向外邁去,臉上是奇特的飄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見,可是鏡前的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帶著這樣的笑容離開,漫聲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忽然緊緊抓住嫦娥,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樣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見情景不對,急運法力救護。半晌,四公主受激過度的頭腦清醒過來,茫茫然舉目四望,定在鏡裡楊戩的臉上,在嫦娥懷中失聲痛哭︰“就那樣住在一起,我們把他一人丟在那間屋裡,丟了整整三年……”

   離了密室,室中的歡笑似也被那一道門隔開,楊戩的笑顏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眾人見慣的落寞。沉香一手攙著母親,一手扶著悠悠醒轉的小玉,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側坐於神殿寶座之上,面容在銀燭搖曳中忽隱忽現的楊戩,沉香松開手,緩緩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這肩也不是如何寬廣,卻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擔?原本這擔子就重逾泰山,那聲聲漫罵,句句冷語,又在這擔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來,卻從未見舅舅彎過腰,是啊,他本就是驕傲得不會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閉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記憶,手從楊戩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腳邊,伏在他膝上泣不成聲,淚落在楊戩衣上,卻浸不濕,一滴滴打在地上,晶瑩透亮,瞬間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無用,另一時空的淚,也如無源之水,在此時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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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九章 跡疏益忌猜
作者︰水明石
    過了些日子,積雷山妖魔聲勢越發浩大,圍山的天兵戰事吃緊救援的急報一封又一封地呈來神殿。楊戩這才又加調了些兵馬,親自統領第一次去了這對壘的前線。

   到了積雷山,所有兵馬一例駐在山下楊戩調整布署,將全軍分成六個大營。四營互為奧援死死卡住積雷山必經的四條要道,一營稍稍退後,不得主動出戰,卻要統籌全局,哪一地遇險,便由此處增助,另一營隱伏,駐地機動,一旦群妖向下強攻,此營便直襲山上,但又不許一舉攻克,只須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匯集了三山五岳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強者不乏其人,但若論兵法韜略,又如何與楊戩這般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絕頂人物相提並論?山下陣式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攻,擊尾則首攻,動一發全身相應,群妖拼命強攻,種種手段使將出來,卻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軍馬攻山,卻總是敗多勝少。楊戩身為統帥,一到攻山時便迭用昏招,全無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後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對方制勝法寶,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狽不堪。偏楊戩在軍務上自負之至,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諸部天將稍有異議便被他嚴加駁斥,甚至以軍法治罪貶責,一來二去,諸將無不心灰意懶,只牢牢守住本營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圍,得過且過地廝混起來。

    群妖雖突圍不出,但在重兵圍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招朋引伴,壯大實力。一時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憤,或因舊誼,對天廷行事不滿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積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哪吒暗自抹去眼淚。那些日子,他雖被面壁囚禁在牢裡,有關戰事的進展也風聞了不少。見楊戩治軍全如笑話,他解氣之余快意無比,現在卻是明白了︰“哪裡是積雷山強攻不下?分明是楊戩大哥自毀聲名,刻意養虎貽患,好培養出一枚將死他自己的棋子來!”

    這番話就算他不說,也是人人看了出來。梅山老三卻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老四︰“四哥,二爺既然動的是這番心事,何以我們建議各個突破,他便也照著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沒抓住丁香龍八,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老四盯著鏡裡,並不答話。但當時的事他記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後,楊戩一紙嚴令下去,諸部只準守不準攻,自顧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單純,也沒想得太多,唯有他為開口求調的事憂心忡忡。近日戰事不利,楊戩的性子越發捉摸不定,對眾兄弟更是動輒斥責,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當已觸怒了楊戩,此後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貶下凡更加淒慘。

    一心想著如何補救,耳邊聽得老六說道︰“二十萬大軍怎麼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四哥,你說現在怎麼辦?”他這才回過神來,記起哮天犬提議借來文殊的定風丹,好對付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覺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辯著。

    楊戩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老四暗自一個激寧,忽然想到︰“老六雖是無心,但畢竟問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爺便要順勢問罪了。”急道︰“二爺,兄弟倒有個主意。”

    看著老四游離畏縮的眼神,楊戩心中隱隱作痛。不過這樣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儼然智囊,老大不在時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眾兄弟都要下決心離開了。當下毫不假顏色,冷冷地只道︰“你說。”

    老四低眉順目,輕聲道︰“各個擊破!”

    “怎麼個各個擊破?”

    老四這句話原是急智,被楊戩這一追問,只得硬著頭皮邊想邊說︰“這幾天攻山,敵軍勢大,高手林立,想一舉成擒極是不易。但他們並非鐵板一塊,比如那個丁香,我瞧她雖然神力厲害,但看上去象是剛剛恢復了神志。以她對二爺您的仇恨,不難引她離山獨自來攻……”

    楊戩目光一凝,老四看來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鬧。兩軍對壘,丁香這種小角色,就算捉來又有何用?神色不動,森然道︰“也好,老四,這差事交給你辦吧。你設法引她來神殿,我們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辭,連聲應了,楊戩再不看他,打發走眾人,入殿處理近日報來的文牘案卷去了。康老大看著楊戩筆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過來,厲聲問道︰“老四,你給我說實話,你那時轉的什麼心思?還有二爺,他到底想做什麼?”

    老四掰開他手指,慘然道︰“我的心思?我那點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錯特錯,再也挽救不得……至於二爺,大哥,你直接問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當時自作聰明,妄加猜測,或許後來,也不會是那個局面……”

    康老大臉色鐵青,深深地看著他,許久,咬著牙道︰“好,很好,我問小玉——我問小玉就是了!”轉頭看向鏡裡,沉聲道,“小玉,我們與二爺之間是非曲直,能煩你給我們兄弟說個清楚麼?梅山兄弟若真是有過不仁不義之舉,也該到承擔所有後果,償還所有罪過的時候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小玉才從鏡裡回過頭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似沒聽清康老大的話,眸子裡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來,帶著極為明顯的悲怨與惱恨。

    “你們是幾千年的兄弟,舅舅說過,他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們這幾個好兄弟!”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口,“就算你們不知情,就算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可你們……你們,又何曾體諒過他的難處了!”

    “二爺的難處……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爺的確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對不對……”

    康老大的聲音顫得如風中的枯葉。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懷裡微微發著抖,卻是輕笑一聲,說道︰“康老大,不用再追問了。舅舅的難處,舅舅的隱忍,時間慢慢過去,你們會一點一點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幾千年的兄弟,你們就是那麼對他……”

   龍八是當事人,算算時間,已經明白過來,有些惱怒地掃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積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聲聲見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說自己答應了沉香一件事,不能連累別人,要親自去神殿行剌楊戩。當時他以為是丁香舊病未愈所致,現在看來,必是這老四設局逛了丁香上當。

    果然沒兩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稟道已引動丁香上天。楊戩神色不動,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門。不多久,門外一陣喧嘩,丁香和龍八到了。

    持槍在手,楊戩靜看著丁香和身撲上。女孩的目光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後,得到的卻是愛人的死訊。又想到密室裡撿回一條命的小玉,楊戩暗嘆一聲,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總是教人這麼不省心。

    喝退上來圍攻的天將,他隨意側身,避開丁香狠狠剌過來的劍勢,倒轉槍身向上挑起,頓將她擊飛出去。再揚槍作勢,法力透槍而出,倒不想殺她,不過是該給她個教訓,免得下次還莫名其妙地沖上來送死。

    一條人影打橫飛過來,代丁香受了這一擊,正是龍八,當即昏迷過去。楊戩微微一楞,掃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槍並不重,這小子想必是使詐。

    若無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後勁力襲體,他只佯作不知。就聽得梅山兄弟和眾天將的驚呼聲響起,龍八撲了過來,緊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頸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龍八自沒注意到楊戩有些不耐煩的神情。丁香狂亂的神識斗然一清,沖過來叫了一聲︰“八太子!”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楊戩閑散地隨著龍八踉蹌的步伐向外行去,龍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緊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時自認為生死懸於一線,龍八又豈會注意到這些的異常?只一迭聲催道︰“走,快走,丁香,他們不敢傷我!”再噴出一口血,連匕首都無力握住。

    楊戩再懶得陪著演戲,淡然道︰“想不到東海八太子還真有點血性。”漫不經心地摔開了龍八的手臂,續道,“好,我放你們走!”丁香惶急地扶著龍八,早忘了這一趟來的初意,顫聲道︰“八太子,你沒事吧?”顧不上去想楊戩的反常,扶了他匆匆離去。

    哮天犬不禁追問了一聲︰“主人,為什麼呀?”雖知主人不會真傷了這兩人,但這般引來卻故意縱走實在不合常理。楊戩也不答話,目送丁香二人離開後,臉色忽轉陰沉,自顧轉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與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進來,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二爺打的是什麼主意。就見楊戩高踞座上,橫睥著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聲,森然道︰“你們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老四和老六對視一眼,都聽出楊戩語義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開了口︰“是啊,二爺,封神時相識,兩千余年了。”

    “啪”地一聲,楊戩在座旁案幾上重重拍了一掌,冷聲道︰“很好,兩千年了,一個個卻越發地不成器起來,連個重傷了的小龍都看不住,居然還讓他有機會挾持於我!”

    老三呆了一呆,說道︰“龍八功夫低微,身法緩滯,兄弟們如何料到您全沒覺察……”話未說完便被楊戩打斷︰“辦砸了差事,便這般來塞搪於我麼?老三,莫以為跟我的年頭久,就敢如此地恃寵而驕?”

   老三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驚,再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著頭,余光不住打量楊戩神情。此時見事難善了,瞬息間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二爺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處置我們兄弟?硬頂無益,只有軟求一途了?”一咬牙橫下心來,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楊戩微微一楞,老四沉聲道︰“二爺,計是兄弟獻的,卻考慮不周,壞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辯解,甘願領受重罰。”轉頭又道,“三哥,六弟,你們也跪下吧,事做錯了,何必還要百般開脫自己?”

   老三還在猶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計極深,如此說話必有深意,一言不發,拉著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時,我們兄弟早就該死,是二爺您從鬼門關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親傳道術,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無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們口雖不言,但數千年來,無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現今的成就,全依於楊戩而來,老四這一番話,倒確是出自至誠,話中全是感激之意。楊戩聽了出來,暗自一嘆,沉吟不語。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決心,此時卻不禁了有幾分動搖。這幾個兄弟,跟隨自己幾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遠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則不達。

    只因當年趕走哮天犬,讓那笨狗多吃了許多苦頭,末了自殺了還是要回來。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臨梅山之情,不免心軟。“看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想到此處,楊戩心中不覺稍稍松快些,臉色也和緩幾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臉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無非還記恨我等圖謀前程之舉。罷了,二爺心胸狹隘,我那主意當真害兄弟們不淺。事有緩急,拼了賭一把運氣,先應付過這關再說。”手中兵刃一橫,遙指向自己手臂,大聲道︰“二爺,今日兄弟辦事不力,壞了您的名頭,罪該萬死。不勞您下令責備,兄弟我自己來擔當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隨聲向臂上斬落。

   喇地一聲,案幾的描金木沿被楊戩掰將下來,疾電般地從他手中飛出,後發先至,老四只覺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擊得蕩在一邊。他暗自一喜,知道這一賭竟是贏了,臉上絕不顯露,叫道︰“二爺,你莫要心軟。大哥離開我不能勸阻,公事繁雜我不能分憂,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這等無用之人,若不自作處罰,何以自安此心?”口氣真摯,說到自安此心四字時,淚水滾滾而下。

   老三老六已駭得呆了,老三撲過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語,說到對不起二爺,我也有份,要罰,做哥哥的該先受罰才對!”轉身向楊戩道,“二爺,老四一向多智,最能為您分憂。眾兄弟中最無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罰的話,就讓我一人領罪吧!解了您的怒氣,兄弟們好鞍前馬後地再為您效命……”

    一邊的哮天犬猶豫了半晌,也膽怯地勸道︰“主人,龍八的事,老三他們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過他們一次……”梅山兄弟平時雖看不起他的時候居多,但見主人將他們逼得退無可退,還是禁不住代為求情起來。

   明知老四回刃自傷,一半是為替眾人脫罪,另一半,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意。但見多年兄弟,被逼用這等下策應對,楊戩終有了幾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罷了,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過激越,反倒愛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階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說道︰“算了,先出去罷!今天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有下次,我決不寬貸!”

    老三大喜,叫道︰“謝二爺!”老四老六也暗松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才站起身來。楊戩也不理會他們謝罪不絕的套話,只揮手令諸人盡數退去。

    都知他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敢違抗。片刻間殿中便安靜了下來。楊戩目光落在階下左側的垂幔邊,臉色轉為緩和,忽道︰“小狐狸,你的傷未全好,怎麼就溜出來到處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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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11:48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章 孺慕傷暢悅
作者︰水明石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小玉沉浸在回憶裡,輕聲道︰“我在密室裡悶得無聊便試著練功打發時間。誰知道,輕而易舉地便練成了神掌最難的心法。一時高興嘝嗺嘆嘗,寡寣實寧想著隱身出來告訴舅舅,正好見他對著梅山兄弟發脾氣。當時我只當他們是真心顧念兄弟之情,還著實感動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彄彆彯彰,朢榰榗槎不知不覺便靠到殿側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無風自動,凹出一個女子的身形。楊戩一望便知,這才將殿中眾人都匆匆打發了出去。

   小玉現出身來,伸伸舌頭,笑道︰“舅舅,您剛才真是凶呀,我都快被你嚇住了!”楊戩苦笑一聲,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殺,不願多提,岔開話問道︰“為什麼不呆在密室裡了?神殿戒備森嚴,你可別亂闖驚動了守衛——那樣的話,我只有將你關到囚室裡再說了!”起始想著嚇唬她幾句,說到後來,卻不禁現出了微微的笑意。

    小玉淺笑道︰“我才不怕您這的守衛呢,除非您親自出手捉我!”上前幾步,拉了楊戩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說道,“舅舅,您見識廣博,幫我一個忙,看看我的掌力,現在厲不厲害!”

    楊戩陪她走到殿中空曠處,道︰“你平白得來的萬年法力,想來已全部吸收融會。不過法力是死的,不會運用,也是徒勞。”小玉輕易練成心法,正自興奮,軟語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練練,好嗎?”

   楊戩不忍拂了她興致,微微一笑,允了下來。小玉退後一步,低叱一聲,雙掌交錯,重疊的虛影幻如匹練,掌風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壓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練得怎麼樣了。”身形一側,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兩道勁力疊在一處,疾電般地卷將過去。

    楊戩卻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運掌作勢抬起,凝在半空虛虛頓住。小玉這一擊用了全力,落空後無力變招,見他掌勢遙攏之下,竟暗藏著無數後著,罩死了自己周身要害,只得閃了開去,叫道︰“這個不算,舅舅,說好試試我掌力的!”

   楊戩哈哈一笑,說道︰“不算?也好。”手上銀芒閃爍,一掌拍下,余力未吐,又是一掌擊出。火光電石之間,連擊六掌,招勢似拙實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無可避之處。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時,小玉只覺四周都被楊戩掌上勁風封死,還未想好如何應對,身形已被帶得東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驚之下勉力提氣出掌,但縱有萬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楊戩六道掌力?手臂一陣酸麻,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

    “不來了,舅舅您欺負人,明知道我應敵經驗差,老是騙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會輸得這麼難看!”

    小玉佯作生氣,噘著嘴不服氣地說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楊戩也不問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來。還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洩氣地道︰“您見識多廣,該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傳後世的絕學,數千年來,除了我爹娘,就再無第三人練成過了。”

    楊戩道︰“劈天神掌確是難得的修練之術,你練到幾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麼知道了?”沒多想,語氣轉為興奮,“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開了我的經脈穴道,以前練神掌時的關卡,現在莫名其妙地便暢通無阻。”

    楊戩自然知道原因,並不說破,道︰“那也就是說,劈天神掌最難練成的內功心法,你已全部融會貫通了?”

    小玉點頭又搖頭︰“心法是練成了,可談不上融會貫通。我勉強能劈出掌力,但運用與身法,爹娘死得太早,連姥姥都沒全學會,我……我……”眼裡泛出淚光,她側過頭,悄悄地抹去。

    這小狐狸的三個親人,致死之因都與自己和三妹有關,雖為了沉香盡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還是非常難受的吧!楊戩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補償之念,說道︰“運用與身法雖然失傳,但事在人為,通天能創得出,後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願意,我或許助你試上一試。”

    小玉大出意外,呀了一聲,楊戩微笑道︰“若怕我偷學,那便算了,畢竟是你家傳的密技。”小玉連連搖頭,說︰“當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願幫我新創身法?三聖母說過,您的武道修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兒女心性,思緒一移開,方才的傷感頓時淡去,笑出聲來,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著您學,少不得也能練成三界第二——以後呀,沉香就再別想欺負我了!說不定到時,我一只手就能打敗他……”

   一番閑話後,楊戩問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訣概要,略略指點了幾句,讓她先將勁力運用的法門練得純熟。小玉興致越發高漲,將大殿當成了演武場,一遍遍地試著掌力。楊戩由著她練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狸,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會我傳令下去,將後殿和整個後園列為禁地,專供你散心練功用,我不在時,你莫要再到處亂闖了。”

    小玉順從地點了點頭,正待離去,卻又回過頭來,拉著楊戩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來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嗎?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還有呀——”臉上紅了一紅,續道,“待會您有空了,能不能說說沉香的事兒?我知道,您一定留意著他的近況呢。”

    楊戩臉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話,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煩惱。沉香的行蹤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間後,這孩子便垂頭喪氣地躲回劉家村,當真過起了凡人的日子,一點重新振作的跡向都欠奉。

    兜率那邊,已明顯不耐煩起來,屢次催促他踐約對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豈能將最後的底牌亮將出去?全盤的籌謀,竟全卡在這一環節上,指望劉彥昌已不可能,怕還是要他來另想辦法,不能由著沉香這麼消沉下去了。

    沒和小玉說那麼多,楊戩只點頭允下,打發她隱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鋪紙,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來。

    當年封神一戰,他親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這唯一流傳下來的絕技,自然極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運用身法舉一反三並非難事,就見他時而凝神細想,時而持筆寫畫,待到晨光透入窗欞,一套精妙掌法已躍然於紙上,非但解說詳細,更配了許多簡扼傳神的圖譜。

    疊攏收入懷中,楊戩擲筆起身,連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論起武道經驗,他自問已不遜當年的通天多少,是以這一番下筆千言,不知不覺中竟有著幾分爭勝之心,就算沒有通天所傳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橫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漸漸轉為寂寥。這樣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無法看到了,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給他們備下了一份賀禮吧。

    積雷山雖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權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題發揮,觸怒於他。每日的朝會自成了例行的公事過場,贊揚三界祥瑞安定的諛詞不絕於聲,玉帝也樂得個清閑,含笑傾聽,悠然自得。

    倒是楊戩主動呈上奏折,懇請御前準假些時日,好全力監督下界軍務,將被誘入天羅地網中的作亂妖魔一網成擒。他文筆非凡,奏章裡竭盡誇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鑒天日。王母大悅之下,溫言褒獎一番,頒懿言一例恩準。

    看著楊戩施禮謝恩如儀,眾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舉必有深意,卻猜不透具體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說什麼,終還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後,楊戩回來,直接便去了後殿。微啟室門正準備進去,卻聽見小玉和龍四公主在說話,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腳步。

   “小玉,真君說能幫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擔心。”這是四公主的聲音,小玉呢,這時一定紅了臉吧,楊戩微笑著在腦中勾勒室中的畫面。“我……我才不擔心呢。”小玉果然是嬌羞地開口,其實這時三聖母等人可以進到密室去看看,但他們只是看著在門前淡淡微笑的楊戩,沒有人動一動。

   “四姨母總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勁,開始反擊了。“我有什麼?”四公主滿不在乎,她有什麼能被這小丫頭說的。“四姨母喜歡舅舅,當我不知道嗎?”聽口氣,小玉想必還做了個鬼臉。楊戩暗暗搖頭,女子心海底針,這龍宮四公主開朗大方,如何會愛上自己,小狐狸可別亂說話惹得人不快。鏡前四公主卻無反應,她既已想起發生過的事,自不會忘了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裡顧得上害羞?實際也沒有人來笑她,人人都只盯著鏡面,生怕再錯過一點畫面,再錯過一個眼神,再錯過一件他們曾不經意錯過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沒了聲音。小玉卻不再開她玩笑,認真地說︰“四姨母,等以後,沉香救出三聖母,改了天條,舅舅心願得償的時候,他不是答應和我們住在一起麼?我一定幫你們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該有個伴。”小玉的聲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後,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順他。”楊戩已經穩住了,眼楮望向遠處,這個小狐狸,卻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豈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發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趕緊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們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們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聽見了,恍惚地點頭,卻止不住身子的顫抖。

   室中四公主幽長的嘆息傳過門傳到眾人耳中︰“小玉,我不瞞你,我……我喜歡他,可是你難道不知道,他心裡只有嫦娥姐姐。”楊戩神色驀轉黯然,鏡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無法避開的傷口嗎?“小玉,你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嫦娥姐姐離開後羿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開懷抱,現在真君心裡有她,這是她最好的歸宿。等將來一切事畢,我們就幫幫他們吧。小玉,你……你別再和別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聲音帶了懇求之意。沒有聽見小玉說話,但聽見了四公主如釋重負的舒氣,想必是小玉點了頭。

    楊戩垂下眼,有意低咳一聲,才推開了密室之門。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說話,看著他進來,楊戩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似地坐下,說道︰“小狐狸,纏著我練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會兒?你傷勢初愈,還是不要太勞累為好。”

   小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還麻煩,每次來都盯著讓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換個開場的話題兒?”楊戩眼中帶了笑意,卻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麼,開始嫌我煩了?看來我還是不能和你們呆在一起啊,總是惹你們不自在……”話未說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說著玩的呢,別生氣呀舅舅,您不會這麼小氣吧?”

    龍四從鼎裡看到了楊戩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小玉,別上當,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現在攆他出去試試,看他肯不肯走!”

   小玉松了口氣,盯著楊戩的臉,追問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氣?”語氣十分認真。楊戩心頭一陣感動,手撫上了她的長發,嘆道︰“傻孩子,說笑而已,你還當真了?”小玉這才放心,輕聲道︰“我該代沉香好好照顧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氣,那我……那我就太不應該了……”

    難言的溫暖襲上心頭,楊戩微笑道︰“不說這個了。我先前答應過你,為劈天神掌另創一套身法運用來配合,夜裡興之所至,已經湊成了些不上台面的玩意兒。”從懷裡取出掌法的譜訣,遞給了小玉。

    小玉拿在手裡,才翻了幾頁,眼楮越睜越大,驚喜地叫了起來︰“舅舅,這簡直就是為我定身度量的獨門功夫!我瞧就算原來的未曾失傳,都未必有這個厲害——”楊戩道︰“通天教主天縱奇材,與太上元始分庭抗禮,非同小可。不過他沒見過你,自然不能為你揚長避短。”

   令小玉先通覽一遍,再由他將深奧難明之處一一詳加解,許多招式看似淺顯,卻藏了無數匪夷所思的變化後著。當時的小玉固然如癡如醉,鏡裡鏡外的眾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誰又曾想過,竟也和楊戩有著莫大的關系?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聲,沉香輕拍著她,眼角微微潤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玉歡喜之余,又有些不自信,遲疑地道︰“舅舅,這麼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學得會嗎?再說我已經不想著報仇了,練成它也沒多大用處呀!”楊戩一笑,道︰“藝多不壓身,你左右無事,為何不練?況且,我還想讓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楮一亮︰“舅舅,我能幫你嗎?那我一定抓緊時間好好去練!”

    楊戩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間一趟,至少要三兩個月才能回來,你正好能藉這個打發時日。”小玉奇道︰“去凡間?啊,您是為了……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頓時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楊戩輕嘆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辦法,只怕他真要忘了當年走出劉家村時的初衷。三妹已被我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愛子承諾相救,卻半途而廢的打擊?”

    四公主勸道︰“沉香還是個孩子,一時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設法激勵他一二,他定能醒悟過來。”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順的,他一直都牽掛著母親,從沒有動搖過決心……”

    見楊戩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難過,強笑道︰“舅舅,想不想聽我才認識沉香的那些事兒?以前我都是躲在山裡修煉的,說起來,沉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呢!”

   龍四知她想移開楊戩的心思,也故意追問起來。小玉從山上初遇,直說到一次在酒館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時的情形,突然想了起來,問道︰“舅舅,您神殿裡的仙廚會不會做飯?”楊戩一愣,說道︰“當然會了,哮天犬每日給你送來的飲食,便都是神殿仙廚們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搖搖頭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這麼多天……”

   楊戩挑眉︰“怎麼,不喜歡?”小玉紅著臉,艾艾地不肯出聲,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說起酒館的往事,懷念起人間的煙火了。”楊戩這才明白,有點為難,搖頭道︰“這卻難了,天上的仙廚怎會做人間煙火食?”轉頭看見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樣,心中突然一陣悵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裡,妹妹嘴饞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時,多數也是這副神情,思緒頓時飄得遠了。

   小玉喚了幾聲舅舅,不禁問道︰“您想到什麼了,這麼出神?”楊戩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心事,搖搖頭站起身來︰“小狐狸,你喜歡吃什麼?”四公主笑道︰“小狐狸自然是喜歡吃雞了。”楊戩看向小玉,見她低了頭卻不反駁,奇道︰“真的?”小玉紅著臉嘟嚷︰“我本來就喜歡吃,和狐狸不狐狸可沒關系。我早就修成人形了。”

    楊戩失笑,想了一會,先不明說,卻是凝法於掌,在密室一角變幻出一副爐灶,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他又使了搬運之法,小玉就見種種食材一一出現,不由訝異不止︰“舅舅,我可不會做,四公主沒有身體……”四公主連忙聲明︰“我有了身體也不會,別問我。”

    楊戩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只雞出來,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飛到幼時情景,手上動作卻絲毫不亂。小玉睜大眼楮︰“舅舅會做菜?”看不見四公主,卻想象得到她定也是驚訝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隨他行來,又有誰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湯的樣子?

   小玉看著楊戩細細炮制那只雞,輕輕說︰“舅舅會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雞、炸雞、醬雞,炖了雞湯,問我喜歡吃什麼。還做了好些糕點,我看著他穿著鎧甲,卻在做這些瑣碎之事,不知怎的,一點不覺得別扭,只覺得好溫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給我,他是在回憶什麼,重溫什麼,他是在做給他自己……”三聖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憶什麼,在重溫什麼,只是那些溫暖,只留在他的心裡,而自己,只記得那個拋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楊戩將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種滿足。小玉好些日子沒嘗到如此滋味,吃得盡興,抬頭笑道︰“舅舅,真沒想到你會做菜,以後回華山……”楊戩已打斷她︰“怎麼,孩子扔給我了,還想讓我替你們做飯?真想讓我去你們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開心,小玉羞得扭著身子撒嬌,楊戩笑了一陣,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狸,這段日子你別到處亂闖,真君神殿畢竟在九重天上。悶得狠了,就去後園練掌法吧,等我回來時,沉香也該振作起來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來的,你可不能輸給他,跌了我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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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12:29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一章 迢路啟沉淪
作者︰水明石
    小玉認真點頭,捨不得放下手裡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嬌笑著不依,兩個女子你一句我一句斗起口來。楊戩笑著搖頭,又陪了她們片刻,離開密室召來了哮天犬。

   確認了沉香的近況,笑意斂去,楊戩冷著臉越發不滿,吩咐哮天犬道︰“我要離開一段時日,密室的小狐狸你多照應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變化成我的模樣,去積雷山巡視一番,別讓人覺出了我真正的行蹤。”哮天犬牢牢記下,正欲退下,楊戩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讓他們覺察。”

    諸事安排完畢,楊戩換了一身黑袍,悄然潛出南天門,徑往劉家村而去。隔著窗,楊戩注視著耐心糊燈籠的沉香,怒氣薄生,眉頭緊緊鎖起。

    眾人看在眼裡,心頭都沉重了起來。近來難得的的溫馨,幾乎令人忘記了一切,可那時的沉香出現在眼前,無情地提醒著眾人,那渴求千年的溫暖,於楊戩而言,只是短暫的插曲,已發生的殘酷未來,終究還是避無可避。

    龍八不忍見好友一臉的痛苦內疚,出言安慰︰“沉香,這一次你不必內疚。你沒有讓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搖頭悲泣︰“不,我情願讓他失望,我寧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鏡外呆坐已久的劉彥昌,鄙夷地道︰“不想他這次倒是能干,讓沉香重新振作了。”

   鏡中楊戩注視良久,眾人就聽他罵了一句︰“劉彥昌,你是怎麼教孩子的!”轉身去了村外,等劉彥昌回來。劉彥昌今日是去趕集,拎了買的物件匆匆往家趕。楊戩袖中手一彈,劉彥昌當即昏倒,沉香握緊了手︰“難道……難道……”楊戩輕蔑地看著劉彥昌,提起他來到林中,眾人看著他用神目施法,給了劉彥昌一段虛假的記憶,看著他變成劉彥昌模樣,帶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語︰“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強行壓制記憶,是極傷身體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親在關鍵時刻激勵他重新上進,卻不想,這竟也是舅舅的功勞。楊戩激勵沉香,沉香振作,然後……然後沉香打敗了二郎神,重傷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記前嫌的沉香!

   他記得清楚,家中的錢不多,父親帶自己一步步走著,沒有雇車,也沒有說什麼,任自己在後面不停地問,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著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開始時很少說話。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不可能一直這樣,漸漸地,雖沒有回答什麼,但和自己說的話,還是多了起來。

    已經到了這座鎮麼?沉香環顧四周,這是他們走到的第二個鎮,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棧。當然,為了省錢,兩人只要了一間房。那時沒想到是舅舅,只當在父親的身邊,自己睡得很香。

   而楊戩沒有睡,或者說,他只是假裝睡了。確定沉香已沉入了夢鄉,他才悄悄睜開眼,也不動,就這樣從側面看著這孩子,微帶了笑意,然後將視線轉向窗外,靜等著這一夜過去。朝陽慢慢地染紅了窗紙,直到沉香翻著身要醒來時,他才又閉上眼,過一會掀被起身,似乎剛剛醒來的樣子。

    誰也不知他想些什麼,他們從來就猜不出他的心事,從來。也許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許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許是想到未來的日子,再也無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遠是那樣的幽深,探不到底,連踫觸都是困難。

    路還在腳下延伸,沉香走了幾天,失去法力的身體已經覺得累了,可是父親的背影還在前方堅定不移地行走著,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著氣,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動了。”楊戩沒有回頭,連步子都沒有停滯,只是丟下一句︰“再走一段。”

    於是一段又一段,沉香無力地拖著步子,話已經累得說不出了。楊戩卻停了下來,等他來到身邊。沉香抬起頭,看見父親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剛剛的抱怨也不翼而飛,傻乎乎地笑了,叫了聲爹。楊戩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笑了笑,用袖子為他擦去汗,俯身將他背在了背上。

    龍八不禁問︰“沉香,你沒有懷疑過麼?你爹不過是個弱書生,怎麼能走這麼久,還有力氣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兩人後面走著,無力地回答︰“我沒有懷疑過,從來沒有過……我怎麼會想到是舅舅,他怎麼會來幫我?別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干什麼……我怎麼會懷疑?”

   沉香那時是累得狠了,在楊戩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陣才醒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掙扎著要下來。楊戩輕輕拍他一下︰“累了就別亂動。”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說︰“爹,我還是自己走吧。”楊戩不答,只管自己走著,又行出幾裡地,才問︰“沉香,你最後一次說走不動了,是什麼時候?”沉香在他背上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約小半個時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個時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個時辰不到……”

    沉香說著,自己的臉也有點紅了。楊戩沒有笑他,只是平穩地走著,慢慢地說著︰“你才喊著走不動時,想過還能堅持這麼久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能堅持下來呢?”

    “我……我不知道,我覺得是走不動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來休息,我只好跟著……”

    “你感覺自己不行時,潛力並沒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撐兩個時辰,直到真正走不動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現在還沒改變麼?總是這樣輕易就放棄。”

    聽出父親話中隱約的不滿和怒氣,沉香沒有回答,父親的話中似乎還有話,是要他不放棄麼?可是父親,不是一直不願他涉險,要他在家平安過日子麼?

    楊戩沒有逼著他回答什麼,路還長,並不用著急,這個孩子,是應該用自己腦子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太陽已經快落山,夕陽將兩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慢慢向已知的終點移去。

    在農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讓出一間房,燒了熱水。沉香的腳起了泡,用熱水泡著,舒服地直咧嘴。楊戩借來了針,在燭火上過了過,讓他伸出腳來。沉香畏縮著︰“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楊戩不慍不火地說,沒有半點讓步的痕跡。

   沉香沒辦法,腳向前伸,身子向後縮,眼楮又要看又不敢地瞄著。楊戩微帶了笑意,作勢欲扎,沉香呀地一聲要抽回去,卻被拿得結實,動都動不了,只得哭喪著臉道︰“爹,你快一點嘛!這樣懸著,不知啥時挨扎的滋味好難受……”楊戩不理,又停了會才正經一下挑破了水泡,擠淨了血水。沉香剛要叫,疼痛卻已過去,張大嘴欲叫不叫的樣子,更引得楊戩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說過,挑了就不疼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點奇怪地看著父親,父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神色,歸還主人家的針後,一如平常地整理著床鋪,收拾東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著,“說的話有些高深莫測,卻又總像是無心之語。”隨即搖頭,不去想了。法力已經失去,再練成要什麼時候?想得再多也沒用,想得越多,越是煩惱。

    繼續上路,繼續一步步前行,終點早已知道,過程卻總要經歷。

    沉香回想著往事,當時的確感到了父親的不同,卻也沒有半點懷疑。除了對龍八說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父親理該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剛毅。

   就在這座小城裡,他不服惡霸欺辱弱小,設計捉弄了那人,卻被父親看見。他以為又會象往常一樣,怕事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教訓著他,高舉手掌想打,卻又總落不下來。以前他以為是捨不得,現在知道由於舅舅的法咒,父親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當真是……是這般怯懦無用的弱者麼?連抗拒咒語打罵兒子都做不到……

   這一次,舅舅自然不會如此,淡定的笑容裡,有著隱約的欣賞之意。他吐吐舌頭︰“爹,我看不過去,再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上當。”沒有責罵,父親微點著頭︰“沉香,謀定而後動,就算法力沒了,也能立於不敗之地。你記住,上兵伐謀,腦子永遠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著父親,卻沒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莊,借宿的那家有個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隨著村中的夫子讀書。攀談之下,引動了他仿佛十分遙遠的回憶。那時父親在做什麼?他沒有在意,只是奇怪為什麼會任著他和人閑聊消磨時光。舅舅,你是歉疚麼?歉疚讓我走上了這條道路,歉疚讓我讀書胡鬧的少年時光輕易流過,走向沉重而艱難地救母之途,現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對那些險阻……不,舅舅,這是我自己選的,你阻止過我,這不是你的錯。

    少年對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又開始惡作劇了,讓那位嚴厲的老先生摔進了茅坑,而他和一幫學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幫少年對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後,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凜厲生威的目光掃過來,他頓時為之一陣心虛。

   “父親從沒打過我。”他正給自己壯膽時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頓好揍。從沒挨過父親打的他幾乎不能接受,咬著牙倔強地不肯認錯,不肯掉眼淚。舅舅並沒來安慰他,坐在一邊,只管自己吃晚飯。他倔了一陣,肚子也餓了,蹭過去想盛飯吃,舅舅放下筷,問︰“你這些聰明,都用在這裡了?”他低下頭,磨著牙不說話。舅舅繼續說︰“為大事固然不拘小節,但也不能無的放矢,肆意妄為。這般胡鬧,損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語氣裡說不出的失望。他一陣恐慌,抬起頭,父親的眼楮看不出什麼,讓他懷疑剛才是不是錯覺。其實他當時也後悔了,只是面子攸關,不肯承認罷了。

   舅舅沒有讓他吃飯,帶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認錯。道完歉後,舅舅一邊往回走一邊陳述著事實︰“帶出的盤纏,我賠了一半給人家。以後更要儉省了,一天就吃兩頓吧。”他苦著臉不敢回話,前面平淡的語聲還在傳來︰“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後果,失策做錯,就一定會付出代價,沒有人能夠例外的。”這一句話又讓他不覺地看向父親,仍看不出什麼,只留給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這樣的嚴厲,卻沒有讓他抱怨,反而讓他覺得親切,每每見父親欲落不落的手,不解個中原由的他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哪有親生的父親不敢打兒子的,對,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覺,後來才明白的事實。不能說父親不疼他,畢竟是親生的獨子,但這種疼愛,由於受了法術的控制,總有著一份別扭,其實能夠被責打教訓,對身為人子的來說,也是一種特殊的幸福啊。

    終於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問道︰“走了三個月,您就是要帶我來這裡?”舅舅不答,只顧向山上走,自己追著問,“來這裡干什麼,就算孫悟空還能教我,那我得學到什麼年月去?”

    “來都來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師父?”

    想是被問得不耐煩了,舅舅一句話將自己堵了回去。勝佛還被關在神殿的囚室裡,這說法明顯是敷衍,只是當時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對,來都來了。”眾人就聽沉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到一路走來的辛苦,又聽父親提到師父,他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是孫悟空的筋斗雲,不覺便說出了口,“至少回去時能快點,勝佛施法送我們回去,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楊戩沉了臉不答,一路行到勝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張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積灰,看來勝佛很久沒回來過了。”楊戩在一邊喚他過去,手指地面,沉聲道︰“還記得這兒嗎?”

    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時間竟是愣住了。那兒,那兩個深深的膝印,是當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時,橫下心求勝佛授藝,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來的痕跡。但是,爹爹怎麼會知道這些?又怎麼想到要來這兒一趟?

   聲音象是在千山萬水之外傳來的︰“爹帶你走了三個月,就是為了要讓你再親眼看看這兒。只要有恆心,沒有辦不到的事。沉香,失敗一次,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三……你娘以前常說,遇事要冷靜,要思考,你有沒有思考過呢?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思想,就算他擁有再大的法力,也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邊呆呆地聽著,看著當時的自己,看著自己身形劇震,被舅舅的話,一句一句地觸動著心扉,由漫不經意,變得心事潮湧,臉色蒼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著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擁有了先前的法力,終究還是會敗給天廷的。”

    話聲在耳邊回蕩著,沉香卻再也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字一句,就象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燭火,無論迷失在暗室裡的孩子如何頑劣,它燃盡成灰之時,終究是無怨無悔。

    燭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將來的毀滅。這樣的代價換取來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為了那一生的信念,寧願獨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龍八見沉香雙目呆滯,聲凝一線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過神,這才發現已不在勝佛洞前,而是來到山下一間陋屋中,那是楊戩尋來暫住的。

    “就在這裡,舅舅問我,救了娘後怎麼辦。我沒明白,舅舅說,救了娘,也難免一生遭天廷追殺。除非逼天廷改天條。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條改了,娘自然就能出來,我向舅舅保證,保證……”

    沉香喃喃地說道。往事記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話,令自己驀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腳覓地住下,說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證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條,救娘,殺了二郎神!”斬釘截鐵的聲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著胸口,似乎喘不過氣來,那時的自己還在繼續地說著話,“將來,再沒人可以拆散我們的家!”

    楊戩卻沒有什麼反應,聽了沉香發誓般的保證,甚至有一抹符合劉彥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遲疑地撫上沉香的臉頰,他微笑著,輕輕地說道︰“是啊,將來……”

    眾人一陣恍惚,將來,將來,一個帶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詞,仿佛一提到將來,一切都會解決。可又有誰能想到將來,誰能想到這挺拔傲立的身影,會在眾人凌辱嘲笑中動彈不得地躺了近四年,會被他心中愛著念著關懷著的人,在他傷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麼這麼涼?”沉香有點擔心,爹是不是病了?楊戩移開視線,放下手,“沒什麼,可能山間比較冷。”沉香不太放心,勸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練功去,你別等我了,先回劉家村吧。”楊戩點頭,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問︰“沉香,我能……抱抱你嗎?”沉香奇怪,又有點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還要你抱……”楊戩低下頭輕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練功吧,我就走。”沉香答應一聲去了。

    楊戩仍坐在椅上,沒有變回原形,然而隨著沉香離去,眉宇間一點一點露出只屬於楊戩的憂傷和溫柔。沉香哽咽著,靠近摟住了他的身子,緊緊地摟住︰“舅舅,我在這裡,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嗎?你感覺到了嗎?”

    自然,楊戩不會知道,所以,他只是癡癡坐著,看著撫過沉香的手,直到夕陽將余暉灑在他身上,才驚醒似地站起來,面目漸起變化。玄衣黑扇,不變的孤寂。

    “沉香,不能讓你重蹈我的覆轍。現在這樣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殺了我,救出你娘,還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語,苦澀的笑意,拂之不去。楊戩,原來你心中還是有些不捨啊。為小狐狸的話?但三妹怎麼辦呢,還有娘,等娘出來,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個孽子,又親手將妹妹逼上絕路——你怎麼去面對她老人家?幾千年前就該死了的啊,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麼,何必讓沉香去面對這些罪惡呢。十惡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嗎?

    眾人聽得見他的低語,猜不出他心中的掙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後一戰的結果,其實現在就已經注定。可為什麼呢,明明還有別的路可走。三聖母痛苦地閉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為我,二哥。我傷透了你的心,才讓你寧願一死以求解脫?”

   楊戩回了神殿,望著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憂,輕輕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結束了。”結束?是結束還是開始,他不知道,可是別人知道,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捂住眼楮,卻擋不住那一幅幅畫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聖母看著二哥發呆,鏡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楊戩,眼中已沒了別人。

    只有龍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無從下口。龍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張了幾次口,最後說︰“沉香,別難過。你舅舅做這麼多也是為你,聽他的話,他自己並無不樂意,你也無須如此自責。”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沉香一拳擊在地上︰“舅舅是準備一死,可是他也沒想到,我沒能殺了他,卻自以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這般性子,如何過的那三年多,如何過的!我倒情願那日殺了他,今日我將性命陪給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償還,如何還得起!可為什麼他不說出來?難道我就這麼讓他失望,連將真相說出來都不肯嗎?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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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作者︰水明石
    大殿裡,哮天犬正向主人稟報近日的情形。積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升平,兜率也沒什麼大的動靜。只有豬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為了打探孫悟空的下落。

    “還有,觀音菩薩雖未出面,但已有多人來神殿說情,希望我們攻破積雷山後,能將紅孩兒交給佛門處置。說他受過三壇大戒,竟因親情作亂,觀音要親自懲罰於他,以維護戒律的尊嚴。”

   
    楊戩聽了出來,輕拍幾下以示安慰。這些天來這笨狗四處奔忙,還要變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暈頭轉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輕急緩重,也實在是強狗之所難了。

    “紅孩兒是觀音極看重的弟子,以清淨著稱的落伽山,終要如我所願卷進這趟混水。還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場的時候。沉香,萬事俱備,就等你點燃火種,用一場燎原之火來為我送行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難得地噙了幾分微笑,眼神卻沉郁得令人心痛。是這一趟凡間之行不盡如意麼,還是自己辦砸了什麼事,給主人添了什麼意料外的麻煩?

    正胡思亂想,楊戩淡淡地吩咐道︰“說到猴子,我倒險些忘了。遠來是客,何況堂堂的勝佛?我也該去招待他一番,盡一盡地主之誼了吧。”

    哮天犬應了一聲,頭上還在痛,想不出什麼,再說主人的心思,哪輪到自己去胡亂猜測了?孫悟空是他秘密帶回神殿裡的,當下在前頭領路,從側殿的刑房密道進去,連過七八道千斤重閘,才來到戒備最為森嚴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黃色襯袍早沾滿了血,孫悟空在鐵籠的一切P簌地發著抖,看見有人進來,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縮成了一團。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這猴子的身體,說道︰“主人,這猴子的腦子是不是壞了?自打被您打傷之後,除了害怕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除了吃東西外,就只會躲在角落裡哭叫。”

    楊戩微微一笑,神識被禁錮,眼前的斗戰勝佛,已成了一個最普通的小猴,這種反應原本極為正常。有些事,縱然不擇手段,卻已注定不能回避。這猴子曾是個難得的對手,或許這一次,當真能讓他找個理由,重撿起昔日的豪氣。

   論起當年花果山那一戰,暢快淋灕,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數。後來密上天廷,要脅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孫悟空踢翻丹爐再鬧天宮,卻被佛門收服縛束之事,雖也是他的主意,但後來冷眼旁觀,看著這天生不拘的潑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處又一處地低頭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縟節,隱約之間,他對這猴子的惱怒也越來越甚。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順目身披袈裟的勝佛出現眼前時,這一句話,不經意間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個金甲雉冠的齊天大聖未能死於刑或死於戰,卻只因他隨口的一句話,便注定在青燈前消盡往昔的意氣,親手將靈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錮起元神,等於讓你重生一次。”楊戩默然沉思,“為了救兵賦詩作贊,獻媚天廷靈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徑,重生之後你再休要做出。我楊戩平生唯一的大敵,豈能變成一個忘卻了自我的弱者懦夫,傳諸後世,變成千秋萬代的笑談?”

    哮天犬見主人竟有些失神,只當是主人心有不忍,訕訕地抽回白骨杖,問道︰“主人,這只猴子,該如何處置才好?”

    楊戩驀地回過神來,目光仍落在籠中,說道︰“先關著,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復了法力,再引他來神殿救走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讓沉香救走他?”想到壞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孫悟空一眼,“不能殺他,真是便宜他了!”

    楊戩道︰“你還記恨著他?”哮天犬嚇了一跳,急道︰“屬下不敢。”楊戩淡然道︰“何必不敢?動過我的人,終是要付些代價才行。”微一揚頷,令哮天犬將鐵籠打開。

    哮天犬不解其意,開籠將那只可憐的小猴兒拎了出來,遲疑地道︰“主人?”

    “若這樣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該是寧願死去吧。那麼,一點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或許連你自己,都在期待著這樣的一個借口,一個讓你放棄八百年因循自縛的絕好借口罷!”

   想是這樣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還是讓楊戩猶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氣透入喉輪,昔日下的禁制應手而解。不待被禁錮的法力掙出回歸,心念到處,透體而入的真氣如連珠炮般爆裂開來,將喉輪附近所有相連的經絡盡數震斷,就見孫悟空尖聲痛呼,身子劇烈抽搐著,頓時昏迷了過去。

    “啊,主人,這……這……”

   哮天犬被孫悟空的慘況驚得呆了,楊戩卻毫不留情,連接七掌下去,余下的六輪如法炮制,最後一指點在雙眉正中,泥洹裡的元神禁制雖解,泥洹宮與身體的聯系仍是被如法切斷,孫悟空劇痛之下,死而復甦者數次,眼神越發迷惘畏懼,非但無知無識,幾乎是連天生的白癡都復不如。

   收回手掌,楊戩滿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情形看上去似是慘烈之極,實際上只要續好經絡,這猴子便立即能恢復如初,分毫不損昔日修為。再則接續經絡,非要用到觀音菩薩的靈露不可,如此奇恥大辱,孫悟空固然絕難忍受,觀音親眼目睹,想來也會憤然不平吧。余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機會,達成所願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將孫悟空關回鐵籠,不敢多問,反正主人不會有錯,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該。諛笑著隨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主人,小狐狸不敢到前殿來,但再三叮囑,讓您回來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說是什麼……什麼掌法練成了。”

    練成了?是聽說能幫上忙,才練得這般認真的吧?楊戩不自覺地笑了笑,打發哮天犬速去辦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見他回來,小玉和龍四的高興溢於言表,說不完的話連珠價地遞將過來,楊戩心情極好,微笑著一一作答,口氣頗為輕快愉悅。待問到沉香近況,龍四話聲越發清脆,只逗得小玉臉頰飛紅,連連嬌嗔︰“四姨母,您真是,別說啦!”楊戩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話頭,小玉卻又不依了,軟語相央︰“他……他現在就留在峨眉山嗎?舅舅?”

    龍四一本正經地接口問道︰“哪個他?”小玉不肯說,撒嬌地纏著楊戩,追問三個月的詳情,一時笑聲語聲交織在一起,連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唯余辛酸——孫悟空的境遇雖然淒慘,但元神全無知覺,就等沉香來相救脫困了。而這一脫困的結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尋死路,昆侖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鮮血,為沉香的純孝傳奇譜下了最後的完美華章。

    注定的結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後痛徹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無從挽回……

    轉眼數十日過去,除了敷衍積雷山的軍務,楊戩便是指導小玉的功夫。小玉有萬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楊戩這樣的大行家點撥,進步自是一日千裡。小玉看著苦練的自己,又要落淚了。為什麼要練這麼認真?這一掌,最後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哮天犬來報,沉香的法力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正去淨壇廟見豬八戒。楊戩點點頭,吩咐他按著原來的安排,將一切布置妥當。沉香算了算時間,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變成天將混入,大鬧神殿救出孫悟空的時候了,想不到連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陣大痛。

   楊戩放下手中事務,靠在椅上,臉上神情變幻,微微帶著笑意,卻又有著幾分悲涼。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獨當一面了,而預料中的那一天,也終於要到來了。沉香重撿法力不是好事麼?為何哮天犬來報時,思緒裡一閃而過的,竟是幾分不捨?楊戩,楊戩,你是捨不得小狐狸晚輩般的依賴,還是捨不得她描繪過的那些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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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三章 偎膝語喃呢
作者︰水明石
    起身向後花園走去。那兒與後殿和密室相鄰,他下過禁令,誰也不得涉足,正好專供小玉練武散心用。在沉香到來之前,他要先處置好這只小狐狸。有些事須假她之手去做,但卻要確保她在神殿的這些日子,事了之後能永埋過去,再不被憶起。

    小玉練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見楊戩回來,叫聲舅舅便奔了過來,楊戩取了塊絲帕,擦去她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別練了。”小玉接過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說我能幫你麼?我想早一天練到最好。”

    楊戩挽著她向外走去,一邊道︰“不用這麼著急,現在已經可以了。”言下有不盡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擔心了。”走了兩步卻又遲疑,他這趟來要辦的事,不能讓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這兒也不行,太過突然,只怕會讓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沒注意楊戩的神情,只在意著剛才的話。情人眼裡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樣,在她眼裡,沉香並沒有什麼不好,因此搖晃著楊戩的手臂撒嬌道︰“舅舅,沉香現在不是挺好的,以後有你教他,他會更好。”楊戩心中有事,笑了笑沒有接口。

    小玉卻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勁,將他往後園深處拉去︰“舅舅,陪我去裡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現在也沒什麼公務要辦。”楊戩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絕,任她拉著自己往園裡行去。

    飲泣不斷的小玉抬起眼,沒有看楊戩,而是向三聖母看去,口齒欲動,終是生生忍住,什麼也沒說,低下頭拭淚。

    後園深處,景物依舊。翠竹凝露,飛瀑濺玉,綠蔭水霧月影中,小亭若隱若現,如遺世而立。

    “還是這樣啊……”楊戩舉目而望,逸出一絲感嘆。小玉不解,側頭問︰“舅舅,什麼還是這樣?”楊戩拂開小徑邊橫斜出的竹枝,答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後園,有沒有變化還不知?”

   已到了亭中,楊戩坐下,靠在桌上,正對著一壁銀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沒來了,很久了。”那時小玉不明白,現在卻知道,自從三聖母借祝壽逼他放織女後,楊戩就再也沒來過亭邊。只不過人雖不來,神殿的仙官們也是不敢大意,因此這裡,保持得與當年一模一樣。

   小玉雖不知他想什麼,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問,拉他看桌上。楊戩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擺著的東西,一時竟怔住了,心如刀絞般揪得生疼,幾乎不能呼吸。小玉忙著把桌上食盒的蓋子打開,這回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興高采烈地說著︰“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說來還得謝謝哮天犬,這些呀,都是他幫我在下界買來的。”

    三聖母也是一驚一痛,今天原來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卻不知又觸到了他的痛處。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當年拿來的,原是一模一樣。

   楊戩只是一剎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頭看他時,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不知道這小狐狸怎麼知道自己生日。這樣想著,便問了,小玉嬌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聖母告訴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孫悟空學藝的時候,我在華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沒有別的事做,我們就聊聊天,說說話,三聖母說過她給你過生日的事。”

    楊戩拈起一塊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著,還是當年的味道。

   “三妹她對我,沒有什麼好話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著楊戩,冷不防聽他平淡地冒出這樣一句,一下沒回過神來。的確,三聖母說起這件事,並不是回憶與哥哥相處的時光,而是告訴她,這個哥哥有多絕情,她好心為他祝壽,求他放了織女姐姐,他卻冷語相待,全不顧惜兄妹之情。

    見小玉語塞,楊戩心知肚明,輕輕笑了︰“不用為難,你不說我也清楚,三妹成見已深,自然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

    小玉尷尬地揉著衣角,一心想找些話來岔開,急著拉過一盒糕點慌亂地笑著說︰“舅舅,你和三聖母的口味還真像呢,我在華山三年,看三聖母喜歡的也是這些。”

    楊戩放下酥果,三妹,她還真以為哥哥天生就喜歡甜點麼?

   “這些,本來就是她喜歡的。”楊戩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覺得這氣氛有些喘不過氣來,就在她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楊戩嘆息一聲,開口了,“三妹喜歡吃甜的,糕點不用說,吃菜也是這樣。至於我,本來也無所謂,不過有可能的話,還是喜歡清淡一點。”說著又笑了,“那個傻丫頭,見我陪她消閑時總撿著酥果吃,就當我喜歡這個——其實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類的太甜膩了些。”

    三聖母驚愕地捂住嘴,多年的兄妹,原來她連哥哥的口味都沒弄清楚,原來她向來是這樣的自以為是。

    原來,原來舅舅不是喜歡甜食,小玉呆了一會回過神來,回憶著道︰“難怪……舅舅,那些在華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們送的飯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楊戩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點了點頭。

   小玉一心想讓他開心些,很認真地說︰“舅舅,你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去學,以後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給你。”楊戩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想起幾月前她央著要吃煙火食的情形,道︰“你連鍋灶都不會用,和三妹差不多,還想給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學嘛,一定能學好的。”楊戩搖搖頭︰“你要有時間,還是學著做三妹喜歡的菜肴吧,以後你可是要做她兒媳婦的。”頓了一頓,口氣裡帶了傷感,“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和你們一起去華山的。”

    小玉大急,拉著他叫道︰“不,舅舅,你為什麼不肯,你是怪沉香麼?沉香已經很有進步了。”

    楊戩踱到亭邊,臨湖照影,動蕩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籠著深不可測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還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楊戩疲倦地閉上眼︰“三妹不會原諒我的——她的性子,我還不知道麼。不管為了什麼原因,我讓她徑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讓她和丈夫愛子分開,她是不會原諒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兒子,還有你,一家人會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緊,又曾錯手殺了劉彥昌,將他扔進十八層地獄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會讓三妹覺得尷尬,無法在丈夫兒子面前抬起頭來……”

    小玉那時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著楊戩唇邊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邊三聖母已經伏在欄桿上泣不成聲,二哥說的一點沒錯,就算她那時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會記恨哥哥的,更何況,劉彥昌受過他的折磨,為了丈夫,她一定不願意哥哥常來家中走動。

    想來想去,小玉不信三聖母會不顧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劉彥昌會牢記著舊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樣勸服楊戩,看到他憂郁的臉龐,一時沖動,半跪在他身邊,伏在他膝上,靜靜地趴了一會,抬頭認真地說︰“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認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給他了!”

   楊戩驚訝地低頭,正看見她無比認真的眼楮,有些感動,伸手拉她起來,小玉順勢就賴在了他的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楊戩沒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沒有辦法,內心裡,他很喜歡這個女孩,之所以想幫她和沉香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外甥喜歡她,隱隱地,還有一種奇異的認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訴說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當面傾訴,卻是在那樣一種情景,這個女孩,在沉香與丁香指腹為婚的姻緣中,也是一個插足者,然而為了那份真摯的愛情,她絕望過,努力過,抗爭過,直到放棄了仇恨,執著地追求自己的愛。也許幫助她,就像看著一個故事有了完滿的結局,就算自己已是一敗塗地,也總有一些隱約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與他拉開距離,說出了藏在心底的願望,“我從沒見過父親,我想要一個父親,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楊戩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一時竟說不出話,小玉有些害羞,將頭埋在他懷裡︰“沉香要是欺負我呀,我就有人撐腰了。您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不等楊戩說話,她又急急地說下去,像是怕他拒絕,“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是豬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這樣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楊小玉,不好聽,叫楊玉兒好不好?”

   楊戩這時才緩過神,撫摸著小玉的長發,他自己也才發現,不自覺中,他幫小玉梳的發髻,找來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慣常的喜好。不過妹妹和女兒畢竟不同,想來,有這樣一個嬌俏可喜的女兒,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遙遠的時空中,似乎有過這樣的朦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朧朧,什麼也不懂時的想象。

    “叫什麼都沒關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承楊家的香火。”

    小玉松了口氣,她真怕楊戩拒絕,但聽了他的話,有點不明白,問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還在乎這個?”

    楊戩松手讓她下來,微微合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陰郁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談笑著說起過,我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以後成了親,要給楊家開枝散葉……”袖底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我那時不明白成親是什麼,娘說就是象她和爹一樣,做夫妻,生孩子,以後我和三妹大了,也會這樣。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楊戩悵然一嘆,想起來尋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強笑道︰“好了,不說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實剛才來後園,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沒明白,仰起頭看著他,楊戩沉思一會,說道︰“哮天犬來報,說沉香已練回了法力,我要讓哮天犬引他來救走孫悟空,以示惠於猴子和佛門。”

    小玉一奇,問︰“救孫悟空?”楊戩將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擔心起來,說道︰“他是如來親封的斗戰勝佛,功夫也獨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這麼狠,萬一將來……”

   楊戩微笑道︰“萬一?能有什麼萬一?這猴子雖堪與我一戰,但要說贏我出氣,卻是斷無可能。”想著全盤的計劃,撿要點告訴小玉,“我要利用這個機會,激佛門回護沉香。但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動用天廷的兵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經大成,孫悟空又和你有著舊仇。你可借此為由殺上落伽山去,牽制住沉香他們,好助我騰出手來,給觀音造出些險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時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會來?呆會兒,我能不能去看看他?還有,舅舅,為什麼不告訴他內情呢,那樣才好讓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會有這一問,也早有了應對之策,楊戩盯著她的雙眼,緩緩地道︰“小狐狸,是不是連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說道︰“怎麼會,舅舅,您為什麼會這麼想?”楊戩現出幾分傷感,嘆道︰“你太關心沉香了,而我無論有意無意,到底是傷害過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裡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壞了我全盤的籌謀,我也不會怪你。”

    小玉大急,楊戩的失落讓她難過不止,叫道︰“我不去見沉香就是了,我保證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別傷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沒那個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嗎?”

   楊戩的眼神裡,溺愛與不捨一閃即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是嗎?”小玉拼命點著頭,急得快要哭了。楊戩正色道︰“那麼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這一切,也能保證不和任何人說起麼?”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氣,哪還顧得上細想,道︰“我能保證,我誰也不會說!”楊戩贊許地一笑,看著她似欲開言,卻是額上銀芒一爍,神目驀地打開,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轉為迷惘,喃喃地說道︰“好……好困……舅舅……”向後便倒。楊戩早有準備,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處,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臉色轉白,三聖母悲呼一聲,淚水滾滾而下,都看出楊戩開神目施下了密法,來日只須稍加觸動,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緊緊抓著沉香的手,似乎這樣,才有氣力支撐下去,輕聲道︰“為什麼……我就這麼輕易地忘記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傷,喂我喝藥……忘了他教我掌法,幫我修煉……我,我甚至忘了我親口叫過他爹爹……為什麼,為什麼……舅舅……”身子晃了幾晃,險些又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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