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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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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45:01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章 心魔後日殃
作者︰水明石
    但水浸濕了被褥,天氣寒冷,根本干不了。下人灌食喂水之余,也不會來操這份閑心。三聖母看著哥哥的唇凍得青紫,一天燒得比一天厲害,已說不話來了。她現在不再祈盼有誰能來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這屋裡越冷清越好,起碼,就不會給二哥帶來更多的痛苦和傷害。

   兩個月匆匆過去,連沒有人來小屋打擾,都成了眾人一致慶幸的喜事。看得出,楊戩的況狀越來越差,若非他經歷過幾千年的修練打拼,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飛魄散。沉香卻不再象以前那樣哭泣痛悔,只晝夜守著舅舅,舅舅練功時,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憶被強迫背下的那五千本書。雖然外貌依舊,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象煞了楊戩。

    這一天,象往常一樣,三聖母跪在哥哥床頭,手貼在他額頭,發著燒的身子,不停地冒著冷汗。她試圖擦去,卻是注定圖勞無功。她只能用一句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二哥,你再忍一忍,還有四個月,四月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一切都會結束,你再忍一忍…”

    門一聲響,三人抬頭看去,沉香目光迷亂,手提寶劍闖了進來。三聖母不解地看向身邊的兒子,不知他怎會來找楊戩,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一直沒說話的小玉夢游般地開口了︰“沉香那天練功,忽然頭上冒汗,睜開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應,我跟在他後面來了……”

   沉香想起來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開始練功,心頭卻總是靜不下來。想到讀過的書,驚覺自己大概到了一個緊要關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時候。他立刻收攝心神,去除雜念,眼前卻總有零星畫面閃過,那是楊戩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諷。“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已經輸了!”他在心中大吼著,一下子沖出門去。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跳將起來,懷著恐懼看向小玉,小玉的臉色慘白,只盯著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為何那般猙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向楊戩怒吼︰“你輸了,你贏不了我,你現在只是個廢人,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

    他的手在顫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過什麼。眼前只有一道紅光崩起,三聖母慘叫一聲,伸手捂向楊戩胸口,那裡,沉香手中的劍已深至沒柄,透過薄被,穿過楊戩右胸,牢牢釘在床板上.

    血漬在那床早該換的薄被上漸漸擴大。楊戩身子微震,看向沉香的眼中卻只有憐憫與擔憂,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沉香是練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沉香,我給你的陰影,當真這麼大麼。沉香手握劍柄,無意識地用力剜動。三聖母看著床上楊戩黯然的笑意,突然驚覺到他要做什麼,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楊戩已聚起真元,神目張開,銀芒直刺沉香雙眼。沉香眼神漸漸恍惚,松開手,踉蹌退後,最後一下癱倒在門口,而楊戩也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臉色灰敗如死。

    另一個沉香嘴角搐動,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劍,雖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有……

    他的心頭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動用了神目!怎麼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對這間小屋的關注,只怕從未停止過。而三年的隱忍,受了這麼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過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債,又多了一筆嗎?回去後怎麼還,又拿什麼來還!舅舅,守護著我們這種人,你就真的,從沒有過一絲悔意?

    小玉便在這時追了過來,看見倒在門過的沉香,驚呼著查看著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裡看上一眼。待確定沉香只是昏睡了過去,她松了一口氣,抱起丈夫便轉身出屋去了。

   沉香被小玉帶走後,楊戩再也難以抑制,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內響起。沉香那一劍,著實重創了右肺葉,轉瞬間,血沫溢滿了整個胸腔。尋常的呼吸,對此刻的楊戩而言,已經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於窒息。而猛咳之時,帶動插在他右胸的利劍,歪斜晃動。鮮血隨著每一次晃動,從那可怕的創口中迸湧而出。

    三聖母捂著楊戩不斷流血的傷口,雙目失神︰“後來,我們沒人去找過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這一劍,下人會替他拔去麼,會替他裹傷麼?”腳步飄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給二哥治傷。”

    派來照顧楊戩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賭,三聖母飄進屋,在滿屋嘈雜中懇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他傷得很重,求你們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聽見了她的哭喊,一名漢子伸著懶腰問賭得正歡的瘦子劉富︰“你在這賭多久了?別把那人餓死了不好交待。”劉富打個哈欠,這一下連賭幾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罵道︰“真麻煩,病那樣還不死。害我不能換個有油水的差事。”旁邊人哄笑道︰“你還嫌什麼,換別的差事能讓你隨著心意偷懶,說吧,這兩天是不是把那家伙的月供全輸了?”

   劉富說了聲倒霉,不再理他們,出門去了廚房。他確實一時興起,將交給他為楊戩置辦伙食的錢全輸了,平時雖說也克扣了不少,總不至於像這次徹底沒有。想想這月還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餓死,便在廚房中翻撿起來,一眼看見灶旁倒掉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用碗盛了,聞了聞,是餿了,不過那家伙命那麼大,應該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聖母心中酸苦,這些日子看二哥遭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氣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這人能為二哥拔了身上劍,治了傷。

    劉富來到屋前,見房門虛掩,咦了一聲,進門來到床邊,嚇得一下拋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聖母急急喚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卻是無用。

    劉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劍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麼,看來是主人家的事,自己還是不要管為好。想起還沒喂他飲食,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心道還是等過兩日看看再說,一頭又鑽進賭眾之間。

   鏡外之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如果以後沒有人來拔去,那楊戩直至今日,已被劍釘在床上四個月了。啪地一聲脆響,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給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卻恍若未覺,只在痛責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帶走,至少他會護著二爺,二爺不會受這麼多苦,更不會受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楊戩勉強提氣,運功封住傷口,看著地上打翻的發著異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幾天沒有進食,這人一走,又不知幾天才能回來,只怕到時他已餓死在這裡了。

    一只耗子竄出來,嗅嗅地上的飯菜,又跑了,一雙腳出現在床邊,楊戩抬眼,是那個獨臂人。

    心中一凜,楊戩忍著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報仇?不,他不是這種人。那獨臂人正查看著他的傷勢,想幫他拔去劍,卻終又不敢。

    “我陣已布好,只待時間一到即可,今日是來看你準備如何的。沒想到……這劍是那只小狐狸的吧?不是凡兵。我修習的是妖功,體質不同於常人,若觸到你的傷處,只怕你傷勢惡化得更快。”

    見楊戩了然一笑,獨臂人側過頭掩住了惻隱之色,他知道,楊戩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與我一戰。”獨臂人在他床頭坐下,輕嘆道,“看得出你已下了決心,是要以元神與我一決高下,一解恩怨。不過,你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護的,就是這種人麼?”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復,多這一劍又算得什麼?沉香的心魔由我而生,當年逼這孩子實在太緊。還他一劍,也算理所當然了罷?”楊戩默然地想著。

    那獨臂人看了出來,眉頭一軒,問道︰“若我那日告訴你,我將攪亂三界,你會不會放棄死志?”

    楊戩笑了一笑,獨臂人搖頭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雖重,也未必重過你那個寶貝妹妹。可惜,可惜!”

    看著地上殘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們呢,他們又如何待你?便是對外人也沒這般的。”

   楊戩神色中現出幾分苦澀,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但獨臂人卻將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說了出來︰“你又在幫她找什麼藉口?壓她在華山下二十余年,折磨她丈夫,追殺她愛子,她本該恨你之類?就算如此,也只能證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從未真正試著去了解過你這二哥,你這個舅舅!”

   獨臂人猛地站起身來,頗為激動地來回踱步,又道,“天下人言從不足采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楮,能有你這一手陽剛槍法的絕不可能是那種無恥小人。哼,我聽說過你們的事,除了那心懷不軌的老狐狸,誰都沒有死。天條改了,三聖母放出來了,受傷倒霉的只有你,你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的瞎子?”

    楊戩一震,移回目光,吃驚地看著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輕嘆了一聲。那獨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說了。你我還要生死一搏,說得多了,你到時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夠光明磊落了!”

    這些話落在一旁的眾人耳中,字字誅心,三聖母喃喃自語︰“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麼會相信這一切,我怎麼會看不見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沉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現在的情形……”獨臂人猶豫地道。他知道楊戩現下需有人來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卻實在不好出面。正遲疑間,卻見楊戩正看著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問︰“你要我幫你找人來?”楊戩目光一側,看向地上灑落的飯菜,又靜靜地看向他。獨臂人臉色為之一變,順他目光看向那堆混著塵土的東西,驚道︰“那些?”楊戩笑了一笑,顯出贊許之意。

    獨臂人想說什麼,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攏起那些混雜了塵土勉強可稱作食物的東西,送到楊戩口邊,看他一口口仔細吞下,終於皺眉問道︰“你怎麼吃得下。”

    隨之想起下人平素對他的態度,又不禁苦笑,說,“你是怕那小子這一逃又不知幾時回來,會將你活活餓死?天下還真沒有過餓死的神仙,可惜你卻不肯當這獨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聖母哭倒在沉香懷裡,沉香泥雕木偶一般,看著舅舅微微喘息,艱難吞咽著那些泥灰中撿起的雜物,看著那猶自不斷搖曳的劍柄,只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獨臂人終究還是走了,楊戩合上雙目,又開始運功重凝元神。他的經脈早已支離破碎,功力每強行運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層,身子不聽使喚地陣陣抽搐,冷汗和著胸口傷處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聖母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伏在他身上,哭泣著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練了,我們不會有事,那陣沒困住我們,我們就要回來了……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我去求觀音菩薩給你治傷,把所有的功力都給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你還象以前一樣地疼著我的,二哥,求你別再練了!”

    但這一劍插得委實太重,每日楊戩稍一運功,身子抽搐,傷口便裂開,被上的黑色血漬一次次暈上紅色,邊緣不斷擴大。他無奈停下,知道再這樣下去,沒等重新修煉成功,就已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三聖母神思昏沉,坐在床邊只是發呆,龍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劍?”眾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頭看手中,那柄插在楊戩胸口的寶劍赫然便在手裡。三聖母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望著小玉怯怯地問︰“小玉,什麼……什麼時候?”小玉癡呆呆地想了一會,不確定地搖搖頭。眾人也不知她是何時又取回寶劍,只能看著劍柄,繼續等待。

   過了兩日,賭得天昏地暗的劉富又來了一次,這人想是膽小,死活不敢去踫那劍,只掰開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楊戩也有些著急,若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眾人不敢想這把劍到底多久才會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們回去時,不會再看到楊戩被釘在床上的這一幕了。否則,他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楊戩蘊藏著無限傷痛卻看不出悲喜的眼楮。

   再過一日,又換了劉剛來送飯,三聖母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盼他能為二哥拔劍治傷,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劉剛與那瘦子劉富同是分派來照顧楊戩的,兩人為圖清閑,商量好了輪流前來。劉剛已聽說劉富說了這事,見劍仍未拔,知道同伴膽小,這事算是扔給自己了。罵句晦氣,伸手抓住劍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丟下碗出門。沉香大急,追了出去,但離開楊戩身邊百步,再也行動不了,只能怏怏回來。

   不一刻,劉剛又推門進來,帶了名中年漢子。龍八識得,那是劉府中照顧馬匹的馬夫老王,常年養馬,也算個半拉子獸醫,想是劉剛怕劍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來幫忙。老王打量半晌,搓著手為難道︰“我說兄弟,你這不是為難我麼,我只是個養馬的,哪能醫人。傷這麼重,你還是另找人吧。”劉剛好不容易拖來個壯膽的,哪裡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沒虧待過你,就幫兄弟這一次。你沒聽人說麼,這人本來和夫人少爺一樣,是天上神仙,沒那麼容易死。你看這劍都插幾天了,要換你能活麼?”老王想想也是,跺腳讓劉剛稍等,出去取些藥回來。三聖母燃起希望,撫著哥哥蠟黃的臉,輕聲道︰“二哥,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沒事了。”

   劉剛等得著急,只擔心老王借口溜了,見他捧了藥回來,舒出一口氣,讓他去醫。老王把熬好的藥汁和搗好的外敷藥草放在桌上,沒好氣地說︰“我只管治,拔劍不干,沒來由濺一身血。”劉剛無奈,探身過去,握住劍柄。楊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將要來的劇痛。劉剛一使勁,劍從床板中抽出,但劍刃不像匕首,劍身極長,卡得又緊,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楊戩身子剛被劍帶起,劉剛氣力已竭,上升之勢一滯。楊戩頓時順著劍鋒緩緩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劍。

    眾人只看得毛發聳然,後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閉上眼楮,小玉將臉藏在沉香懷裡,三聖母眩然欲暈,倚在床邊作聲不得。

   劉剛沒拔出劍來,手已軟了,求救地看著老王。老王看他臉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倒霉,被拉來做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丟下不管。走上前去,離得遠遠的,只伸手過去,使出渾身力氣一抽,劍是拔出來了,楊戩身子也被這股大力帶起。由於他離得遠,力道偏向外,楊戩半個身子被帶跌了出去,掛在床邊,額角已撞在地上。

   劉剛一步跳開,逃得遠遠的,生怕血濺自己身上,聽得老王一聲喝,才如夢初醒地去桌邊端過藥。老王將一攤黑糊糊的藥物堵在楊戩前胸後背傷口上,扯了布條裹上,楊戩自己勉力提一口氣封住傷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將藥灌了於他,看床上被褥實在是血污得不成樣子,劉剛又找了來換,兩人大功告成,如釋重負,撿了劍逃也似地離開。

   楊戩看著桌上的飯碗一聲苦笑,這兩人一陣忙亂,竟忘了還未讓他進食,看來又得餓上一日了。腹內升起刀絞似的感覺,老王本是長期養馬摸索出幾手醫術,那藥是平常給牲畜開的,雖已忖度著減了量,到底第一次給人開方子,手上無準,楊戩身子又虛,竟成了虎狼之藥,在腹內翻騰不休。

    忽視腹內和胸口火燒火燎的感覺,這種疼痛對經脈盡毀的他來說已算不得什麼。即使不運功時,那渾身叫囂著的疼痛仍讓他汗透重衣。只不過,他向來掩飾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龍四喃喃自語︰“我們都說他狠心,不錯,他果真好狠的心。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龍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安慰姐姐和眾人︰“還有四個月,就有四個月了……”

    “四個月,四個月後,我拿什麼臉去見二爺……”康老大茫茫然應著他的話,“一死謝罪麼?二爺做了那麼多,我又怎能一死輕生,辜負了他的苦心;不死麼?我又怎麼對得起二爺,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個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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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46:14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一章 歌瞑塵欲散
作者︰水明石
    時間仍往前推移著新年過後,楊戩終於到了重鑄元神的最後關頭。看著他催動真氣流轉周身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行功。

    便在這一夜法力溫養之下,元神沖舉而出盤坐吐納,迅速成形。眾人正緊張間處傳來一聲巨響,半邊天際驀然亮如白晝,只駭得人人變色。半晌,還是沉香最先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道︰“是開天神斧和寶蓮燈……原來那一夜的異相,是因為它們感應到了……”

    元神沉入身體,看著楊戩突然睜目,浮現出饒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聲說道︰“舅舅也感覺到了……他隨身多年的神兵……”而三聖母早就癡了,怔怔地坐在床邊,看著哥哥修煉,仿佛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護翼下的那些溫暖歲月。

    此後的幾日,除了應付過來喂食的僕人,楊戩便是全力練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體衰竭不堪,早沒了恢復的希望,仙家雖有奪捨重生之術,但奪捨之後法力大減,卻又根本應付不了獨臂人的一戰之約。為今之計,只有孤注一擲,將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護體的法力。

    拼了將來真元耗盡,魂飛魄散,也要在這一戰中,爭得最大的勝機。

    到了第五日上,終於行功完畢,元神又一次離體而出。楊戩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軀體,恍如隔世。幾年來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鑄元神,恢復了功力,竟有種失去目標的惶惑。

    從軀體的懷裡拿出金鎖,留戀地撫摸著。金鎖依舊燦爛鎧亮,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廷金精畢竟不同凡器。當年,怕人眼熱,瑤姬在金鎖上設了法咒,除了主人願意,誰都無法動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惡丐凶僕搶去變賣了。

    握住金鎖,在屋中站了會,他還是決定出去看看,說來可笑,三妹的家,他還從沒有仔細看清楚過。於是三年多來,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這間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過來的並不強烈的陽光讓他有些不適應,舉袖遮住了眼,好一會才放下。三聖母心中一酸,跌回現實。從元神形成時開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讓她一時忘卻了現實種種,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襲黑底龍紋的長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舊風采卓然。她一直為愁雲慘霧籠罩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笑容,直到……直到他舉袖遮陽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回首屋中,毫無生氣的軀體是她看熟的樣子,枯槁、憔悴,沒有血色,提醒著她發生了什麼。強烈的反差讓她胸口痛得幾乎窒息。

   沉香緊上一步,扶住踉蹌不定將要跌倒的母親,輕聲勸慰︰“娘,別難過了,我們在這裡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擔心也沒有用。娘,你應該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經重鑄,那我們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聖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淚水漣漣地拼命點頭。沉香暗暗嘆息,難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確是經事太少,脆弱懵懂,離不開別人的保護。他這樣說,娘便這樣信了,豈不知他的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不能忘了,還有與獨臂人的一戰,不管勝負如何,對舅舅來說,結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應你。”他在心裡與楊戩對話,“從此以後,劉沉香不會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不會讓娘受到傷害。如果我們回來後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側頭向已沒在角落裡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進了掌心,狠狠地下了決心,“我答應你,我會親手送你離開!”

   楊戩不熟悉路徑,憑著中秋時的記憶來到聚會的花園,又誤打誤撞地尋到了瑤姬的房間,卻不進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鄉情更怯,明知道母親看不見自己,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看一看。眾人見他拿著金鎖的拳頭握起又松,松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氣,邁進那間雅致的精捨。

   瑤姬在躺椅上,握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兩眼,抬頭看向窗外,發一陣呆,再看兩眼。楊戩走近她,從後面看見書的內容。原來是一本古書,那是爹當年讀過的,他也讀過。是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他,娘也在身邊,看他小手抓著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簡上刻字,誇他聰明。這個時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會……想起我嗎?

    不敢驚動她,楊戩慢慢跪在她腿邊,將頭擱在了她腿上,閉上眼,安靜地伏著,不知在想什麼,很久,很久才站起來,留戀地看一眼,回到花園中。

    駐足停了片刻,他跟著一名送燕窩的丫鬟來到三聖母的房間。

   這時正是午後,劉彥昌出去赴友人的詩文之會,三聖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賢妻良母,已用心學起了女紅。瞧著自己側頭一針針無比認真地繡著一對戲水鴛鴦,三聖母只覺無比諷刺,就為了那個人嗎?記得以前她也曾用過一段心思在烹飪上,目的卻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松口,遂了自己心意。她並沒有真心想過為他慶一次生日。

    楊戩卻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只覺得有趣,三妹竟也學起了這些。坐到她對面低頭辨認她的繡品,這個像歪頭鴨子的東西,應該是鴛鴦吧,三妹,你的手藝可真是不敢恭維。忍俊不禁,他伸指彈向她臉,將要觸到時驟然收回,他幾乎忘了,這已不是當年灌江口與他調笑嬌嗔的小妹了。

    並沒有人嘲笑三聖母繡得難看,唯一能牽動他們心懷的,是楊戩時而寵溺,時而喜悅,忽而又轉為傷感的變幻神情。

    三聖母繡了幾針,自己也不滿意,想拆,又有點倦了,打個呵欠,坐到桌邊,將一盅燕窩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楊戩也隨她轉到桌邊,靜靜地欣賞她恬靜的睡顏。三妹,終於,我終於不用再見你在夢中哭喊驚悸了。現在的夢中,你只會有快樂、美滿,有你的丈夫和兒子,不會再有我這個窮凶極惡的哥哥。眼中瞧見她頭上的玉釵沒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後幾步端詳一番,露出滿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兒子,若是女兒,你可怎麼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兒,你也不能見她長大,無論什麼原因,讓你母子分離二十多年,總是我的過錯。看著三妹在夢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落在她的發上,卻見她身子一震,在夢中繃緊了身體。楊戩一驚,疾電般收回了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澀。眾人就聽他低聲自語︰“三妹,你就這麼怕我麼?夢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聖母看到自己被噩夢侵擾,不安地扭著身體,猛地想了起來,竟有了一種驚喜的感覺,抓住楊戩的手熱切地解釋︰“不,二哥,我是夢見了那個獨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來救我……”這時她的夢定是到了要緊關頭,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楊戩十分擔心,又不敢再過去。就在這時,就聽她忽然哭叫了出來︰“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誰也無法形容楊戩此時的表情,是吃驚?是狂喜?慣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後沉澱在臉上的,卻是不能置信的模樣。三聖母越發難過,站立不住,幾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為什麼總是如此容易滿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後悔。其實二哥所求不多,一點都不多。我有一點點念到他,他就會非常高興。我做的那樣難吃的壽桃,他也不肯說一聲不好。我真後悔……我為什麼不是真心為他祝壽,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說越痛,真的,就算沒有發生那些事,她仍是一個太不稱職的妹妹。想著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擠出語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說的那樣不計前嫌,能時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什麼,下面的話已經被抽泣掩去,再聽不出來。

   楊戩只聽見了三妹在叫他,三妹,這個時候,你還是願意依靠我嗎?重新撫上她的長發,可惜,我只能再護著你最後一次,以後,只有靠沉香了。眼見三妹還在夢中發抖,沒能從噩夢中醒來,楊戩猶豫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從背後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撫慰︰“不怕,蓮兒,不怕。二哥在這,我們不怕。”這時三妹小時候做噩夢時,他常用來安撫的話,果然有效,三聖母重又安定下來,神情重歸於恬靜安詳。楊戩卻沒松手,仍是摟著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還記得,三妹生下來的時候,爹抱著給他瞧,又讓大哥抱,他也鬧著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沒辦法,一左一右護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給他。他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覺得那樣不可思議。你瞧,小小的腦袋,頂著一頭烏黑的胎發;小小的眼珠兒,骨碌碌地盯著他轉;小小的手指上,居然還有那樣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樣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將她打碎了。爹還在一邊逗趣︰“小戩,以後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護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給你們倆了。”他非常認真地點頭。言猶在耳,懷中溫溫軟軟的小嬰兒,已經長成傾國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盡頭。

    懷中一聲嚶嚀,楊戩中斷如潮思緒,松手退後,三聖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頭,有點困惑,忽然陰下了臉,站起來忿忿地走了幾步,又沒處發火,一揮袖,竟將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楊戩不知她惱什麼,微微搖頭,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小玉忽然抓緊了沉香,沉香心一顫,又要發生什麼事,還能發生什麼事?還沒問,嫦娥已經問了︰“三妹妹,你發什麼脾氣?”再看母親,臉色越發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門外響起敲門聲,三聖母定定心,讓小玉進來。小玉見一地碎片,不放心地問︰“娘,怎麼了?丫鬟說你房中有東西打碎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三聖母掠了掠奪鬢發,在桌邊坐下,慈和地笑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小玉伶俐,一轉念想到了,同情地說︰“娘,都過去了,您也別總想著。楊戩已經功力全廢,再害不了我們了。”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說︰“我不是夢見他,是以前一個追殺我的妖怪。但是在夢裡,又是……又是他來救了我……”看見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麼說,那股子羞惱憤怒的情緒又來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爭氣,為什麼要他來救,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

    三聖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為什麼到這個時候,她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讓他輕松片刻不成嗎?楊戩無力地後退幾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陣波動,透過他身體,顯出床柱的影子來。沉香大驚,搶上前去觀察,楊戩元神剛剛成形,心情激蕩,極易散去。

    幸好楊戩並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還去難過什麼,閉目竭力平復心情,他再不回頭,穿門而出。

   但他沒有回小屋,而是輾轉找到書齋。午後,人人都在休息,寂靜之至。楊戩在案前研墨攤紙,似要寫些什麼,卻猶豫著,手中筆凝在半空中。沉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來,黯然說道︰“大約是欲留言示警,點醒你們注意。你們沒有見到他的信?”三聖母茫然地搖頭,家裡從沒出現過哥哥的書函,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楊戩又站了一會兒,直到筆上墨滴下,才驚覺似的嘆息一聲,一筆筆落下,眾人看去,卻是一首《壽樓春》,跟著念來︰

    “愁秋陰霜繁。伴西風穿戶,頻擾孤眠。瀝灑僵聽檐雨,幾番淒寒。誰識得、又經年。淚莫傾,弦絲遙傳。記家宴挑燈,投壺中酒,人月兩團圓。

    消磨去,身前歡。笑斜陽墜盡,露葉飄殘。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心不死,情何堪?任夢回、沉吟雲煙。漸塵散歌瞑,悲欣一例空裡看。”

   寫完後,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輕輕一笑。三年多來的心境,全凝在字裡行間,到底是什麼滋味,說不上來,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現在過得很好,沉香雖沒遇見,想來也必事事如意。路上聽下人們議論,說少爺年輕人心性,不欲嬰兒擾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孫子,估計還要等不少年吧。那只小狐狸,居然想過,讓自己幫著她帶孩子……

    沉香的孩子,不知會象誰?小夫妻倆都俊美得很,象誰都會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見得到了。

    擱下筆,掌中冒出火焰,那紙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飛去。再攤開一張紙,卻又是對著出神。

    他確實有心留下些話,提醒妹妹小心,畢竟他現在的狀況,莫說破陣,便是應戰時的勝負,都極為難說。可是,這樣的一封信,該怎麼寫呢?獨臂人布署設局,他一無所知,連具體時間,都也只知個大概。示警?十有八九,會被當成一個玩笑。

    更何況……更何況,做了三千年的兄妹,無論他如何胡寫亂畫,蓮兒只要一拿入手,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這二哥的筆下啊。

   想著剛才三妹的惱怒,“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三妹仍在恨著他。她若知道他又練出了元神,恢復了法力,她會做些什麼?這封信,只怕是真的寫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這條命,最後為你盡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開開心心,二哥就是拼了萬劫不復,也要護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氣突然生起,楊戩緩緩放回了筆。不過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了麼。三千年了,自己輸給過誰來?元神既已重鑄,顯聖真君,難道還會有擊不敗的對手,自己,什麼時候又讓守護著的那些人失望過?

    三聖母盯著他看,見他擱下筆,一陣痛楚,茫然自語︰“二哥,你怨我了,不願再理會我,對嗎?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沉香回想著舅舅的神情,明白過來,低下頭,聲音低啞︰“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沒辦法留書,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聖母不住搖頭︰“他不願原諒我了……否則,怎會一句話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們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氣了……”

    沉香心中浮起無力感,母親啊,難怪,你會成為舅舅最深的羈絆。看過這麼多事,你還非要依靠別人的解釋,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嗎?輕聲勸道︰“不是這樣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話又如何呢,只會讓您認出他的字來。那個時候,我們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竅的話,我們……”

    沉香哽住了,三聖母也明白過來。那個時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練到元神出竅的地步,她是絕不會為他欣喜慶賀的。她,還有沉香,所有的人,都會害怕恐慌,會再次下手毀了他……沒人會信二哥的,更沒有誰會在意他的話。這樣一個惡人,怎會幫助他們……

    那樣的話,他連暗中護著她,也做不到了。

    三聖母失聲痛哭,楊戩仍無意離開,翻著書案上的字畫文牘來看。他在屋裡躺了三年,難得出來一回,見有些字畫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細了些,嘴角邊,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牘,黃皮白底,奏折的模樣。在天庭時見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這兒也有。不過,三聖母鎮守華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隨手打開,看了幾句後,身形突然一幌,緩緩合攏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這樣也好……”眾人就聽他逸出低語,“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錯,三妹,你這樣寫……很好。”

    沉香不知那是什麼,想看時,楊戩已合上放回原處,只見母親臉色更差,心知不是什麼好事,也不願再問,問了又如何,該發生的也已過去了。

    楊戩慢慢走回屋,看著床上的軀體,眼中竟全是厭惡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著自己。三聖母陡生寒意,驀地明白了什麼。二哥的性子,這三年多來的折辱,他對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帶著恐懼,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體而過,連觸踫的感覺也沒有,那只是元神。

    楊戩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頸部,真是可笑,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還是溫熱的,居然還有微微的脈動。哪吒張大了口,叫不出,嚇得不輕,眾人都隱約明白了他的想法,卻無法阻止,連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膚陷了下去,床上躺著的人,無聲無息地,沒有一聲呻吟,嘴唇已現出了紫色。

    屋外傳來腳步聲,楊戩驚覺,急收回手,試了試呼吸,好險,他險些就將這三年的努力全付諸東流。

    閃身到一邊,讓來送飯的劉剛過來,讓那一套慣常的程序走完。

   劉剛很納悶,今天這個病人有些奇怪,閉眼不言不動,也許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灌了東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總會咽下去些。這次是怎麼了?一點反應沒有,全溢了出來。眾人當然都知道,元神離體,沒了意識的軀體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只是不懂楊戩為何不回到體內,又或者不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可惡的下人。

    見灌不下去,劉剛將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罵罵咧咧地走了,和楊戩擦肩而過,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懸在一線之間。

   楊戩並沒正眼看他一眼,厭惡的眼神沒離開過床上的軀體,等劉剛走了,冷冷地掃視著屋內,轉了一圈,視線又回到床上。若非還算得上是神仙之體,勉強還能達到“清淨無垢”的境地,也許他早就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等這件事了,如果還有余力,一定要將這副自己也看不過眼的身體,燒得干干淨淨,在天地間不留半點痕跡。

    將金鎖放回懷中,皺了皺眉,將溢出的粥清理了,他這才回到自己體內,預料之中而又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一瞬間繃緊了身子,好一陣才略放松下來,也看得眾人心中一陣抽搐。好在楊戩漸漸入定,加上早已習慣,也不將傷痛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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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二章 威重來天王
作者︰水明石
    此後的幾天,除了偶爾過來的下人,再沒人來打擾這小屋的安靜。但楊戩的眉頭卻一直未曾舒展過,每天練完功後,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雲,似在等著什麼意料中的人來,又似在隱約地擔憂著什麼。

    三聖母只坐在床邊發呆,間或掰著手指計算日子,完全沒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沉香終於發覺到了,順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種說不清的恐懼,突然重重壓上了心頭。

    他記得,楊戩那次元神外出後,便一直如此了。對舅舅而言,娘的態度,雖然傷心,卻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異常,或許就是書齋裡的那本奏折……那個時候,記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了新舊天條的徹底變更,然後聲稱要清理舊弊,開始追查起當年掀翻地獄的舊事。

    那時的自己,沒有太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掀翻地獄雖然是一樁大錯,但自古百善孝為先,父親無故被羈,飽受折磨,自己一時的沖動,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況,後來勝佛與楊戩打賭,不是早將數十萬惡鬼全部緝回了?

   這樣想了,便也是這樣上表辯解的。母親也幫著說話,還有哪吒等人,最終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後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伺奉著母親外婆去了一趟蓬萊,究竟天廷有沒有再追究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萊時,哪吒說過,他的父王言之鑿鑿,是楊戩公報私仇,與你沉香沾不上分毫關系。

    難道……

    沉香驀地握緊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與煩躁,小心翼翼地去問三聖母︰“娘,那天……那天書齋上的奏折……”

   三聖母遲鈍地轉過頭,想了一會,才明白兒子在問什麼,道︰“那還是為了地獄的事……天廷發旨查問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徑。我……我將他的近狀全奏報了上去……”話未說完,門外腳步響聲,劉彥昌的聲音突然傳了進來︰“兩位仙使,楊戩便在這屋內,你們請自便,我便不進去了。”

   仙使?三聖母一呆,看向兒子兒媳,卻發現沉香的臉上,竟是紙一般的慘白。小玉遲疑地道︰“這時我們都不在家……應該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預賀外婆將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萊的仙境大排宴席。我們便陪了外婆,去蓬萊應酬,這時尚未回來……”沉香卻已頹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說話,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楊戩。

    難怪那一日,舅舅在書齋會是那樣的反應……難怪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靜候著什麼。更難怪,為什麼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獄的舊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聖諭頒下,要自己上表自辯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動用神目後的數日……

   屋外兩人推門而入,看衣飾,正是靈霄殿執法的仙官。三聖怔怔地看著,冷意從她心頭冒出,顫聲道,“沉香……沉香,為什麼……你會提起奏折的事?”不待兒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語道,“所有的錯失,是被推給了二哥,但二哥已經傷成這樣……不會,不會的!我們回來時,下人們也還經常進出這裡,天庭不會真來治他的罪……”

    但兩名仙官已來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當年十八層地獄被掀的滔天大禍,天廷前幾日已徹查清楚。按三聖母與東海龍宮等處的奏表,過雖在沉香,你卻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傷,特赦你死罪,只著我等前來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後者取出一份手諭,宣道︰“玉帝有旨,楊戩假公濟私,禍亂三界,雖重傷在身,不便多加刑懲,但仍需押解地府,羈於黑水獄監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責!”伸手一指,玄鐵索裂地而出,縛住楊戩,同時地面崩開,黑霧疾湧,頓時鏡面一陣大晃,突然變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顯出四下景物時,楊戩已墜入地獄深處,由仙官交給迎來的小鬼看管。

    雙手被小鬼銬在刑架之上,楊戩神色不變,只冷冷環顧著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諭,只說判處千年監禁,但交結之後,竟是被押來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變故,早已在他的料中。這幾日來,他本不難遠遁逃離,但如此一來,便要令三妹背負上代兄隱匿的嫌疑。而天廷那個時候,也定會全力追輯,自己行動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顧及獨臂人之約?四年的辛苦,到時只能全部付諸東流。

    不過自己傷重至此,天廷此舉,更多的是試探之意,唯有忍耐不發,瞞天過海,才是唯一的應對法門。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懷。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雖然恢復,元神卻剛剛重鑄,若過久離開身體,極易消散不說,連魂魄都會泯滅無存。

   “無論如何,也要熬到約戰之期時,才可以藉元神悄然離開。”趁等候閻羅過來的空閑,楊戩將得失利害再盤算一遍,更是堅定了這個應對的辦法。監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贏了那一戰,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身體尚在獄裡,正好讓各方勢力,以為自己熬不過獄中陰寒,傷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聲,又看了看刑室裡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來決無好事,但閻羅素來膽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膽,公然挾私報復?只怕一會見到的,是比這閻羅更耐人尋味的舊交了。

    刑室門響,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閻羅先進來,卻是陪著笑,小心地侍立在一邊,將另一人讓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龍八看得分明,訝然驚呼了一聲,扭頭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騰地便站了起來——鏡裡進來就坐的那人,鎧甲光鮮,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齊胸長髯,正微微帶笑,仍是天廷見慣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眾人眼裡,只顯得說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們擺出了無數刑具,新嶄嶄地不帶血跡——地府的刑法都針對魂魄,要對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間找來的新物事。

   三聖母自幼被哥哥寵著,後來先是在女媧處學藝,再是依兄而居,臨了封在了華山,從未見過人間這許多刑具。此時見著這千奇百怪的東西,想象著它們的用法,抖衣而顫,靠在牆上穩住身子,不敢相信地問︰“李天王,他想干什麼,玉帝不是說關押黑水獄麼?他……他想做什麼?”

    沉香咬緊了牙不說話,小玉早和三聖母一樣白了臉,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誰說︰“這些,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麼?”

    這些都是要用在楊戩身上麼?眾人都在想,答案幾乎就是肯定的。楊戩的身子,還經得起這些的折磨麼?答案幾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沒有人敢說,連想都不願去想。

    閻羅看著李靖的臉色,獻諂似地一笑,哈著腰問道︰“天王大人,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只不過,此人畏懼您老的神威,大約早害怕得糊塗了。再加上惡有惡報,重傷無法言語,這案子的審法……”

   李靖搖頭道︰“閻羅此言差矣,李靖暫代司法之職,自當知難而進,為天廷與陛下分憂。不論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個水落石出,豈能因一句傷重無法言語,便輕易放過了他?”閻羅駭了一跳,只當李靖會錯了意,認為自己是替楊戩求情,急道︰“當然不能放過,當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謂不能言語,又焉知不是此人負隅頑抗的借口?楊戩素來奸詭無恥,不用重刑,只怕他還會一直負隅頑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會意,對小鬼叱道︰“此犯冥頑不靈,先著鞭刑一百,再觀後效!”早有小鬼揚著鞭子上來,重重地一鞭抽下。眾人正失聲驚呼間,纏著銅絲的長鞭竟又被激蕩了回來,楊戩的真氣豈是這些小鬼能破的。

    三聖母的奏折,楊戩當日是親看了的,知道小妹只當自己尚有殘余的護體法力。如今李靖親至,必也詳知奏折內容,一味強瞞只能是欲蓋彌彰,倒不如因勢利導,利用他的先入為主,設法騙過這老狐狸再說。

   閻王露出詫色,他只聽說楊戩經脈寸斷,早已成廢人,沒想到竟有真氣護身,一時也沒了主意,只不住瞥著李靖的臉色。李靖卻似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頑不寧,這等簡單的刑求,又能有什麼用處?”站起身來,踱到楊戩身邊,居高臨下地喝道,“楊戩,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寬厚,對你又是何等聖恩浩蕩。你竟意存不軌,作惡犯科,借司法為名,閉塞聖聰,至令三界眾生苦不堪言。今日果報自現,猶自居心叵測,不思悔改。縱然本天王念著一場同僚,卻也斷不敢因私而廢公!”

   他一邊說話,一邊運指向空作書,法力到處,凝成一張咒符,拍入了楊戩體內。眾人先是一驚,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卻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鎖元符,用來對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讓他們暫不能應用法力而已。楊戩肉身成聖,元神又重鑄成功,這種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楊戩卻是輕蔑一笑,這用鎖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設計,當真稱得上高明之至。當是明知他重傷已久,若僅有著殘存的法力,就不會強於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於刑求自不必說,如果竟是無效的話,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氣的反應。那時非但試出了他真實的情形,更能坐實他“居心叵測”的罪名一層。

    李靖並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楊戩,你八百年來造就了無數冤案,本該代他們一一討回公道。誰知你畏罪毀滅物證,將所有的文牘盡數卷走,至使有司無據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無從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暫理司法重責,這追回舊案文牘一事,本天王責無旁待。”

   閻羅在一邊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體國,操勞公務,當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這一番話說得李靖頗是受用,撫須笑道:“閻君客氣了,這是李某份內之事。不過,本天王事多且雜,無暇在此看守訊案,還須閻君大力協助才好。”閻羅連連點頭應允,卻又有些遲疑,問道︰“但此犯奸詐,若一意詐傷,死不開口,那又當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視閻羅,道︰“本天王精於兵事,並不擅刑求的法門,閻君這是問道於盲了。不過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來前向道祖請教了一番。道祖道術無邊,這楊戩想瞞天過海,算來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幾步,向側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輪盤。

    招過閻羅附耳低言,閻羅一震之下,驚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斂,濃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為陛下分憂,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連老君授術之舉都肯坦誠相對。閻君你猶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閻羅膝下一軟,駭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決無他意。只是玉帝判處黑水獄千年刑期,萬一此犯熬刑不過,小王……小王怕是擔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霽,卻又是哈哈一笑,說道︰“熬刑?誰說此犯曾受過刑法?是你閻君還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這次純是一片公心,才甘違天和,動用此等密術。閻君,你是也是個明白人,莫非定要口無遮攔,壞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譽嗎?”

   三聖母在一邊沒聽明白,顫聲問沉香︰“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刑求……還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過二哥嗎?”李靖這一番話,應是為了嚇唬住閻羅,好讓地府乖乖合作。沉香雖然明白,卻沒有去細想,甚至沒顧得上回答母親。他正退在桌邊,看著那個七星輪盤發怔,臉色越來越蒼白。

    輪盤色如琥珀,卻又隱隱籠了層黑氣,七根金架從盤上伸出,各掛了一個半透明的絲囊,裝的竟是些毛發、衣角。每個絲囊外都有微光閃爍,顯而易見,是每個囊上,都被封印了一點來源不同的真元。

    這絲囊……

    沉香猛地回頭,雖看不見,卻對著鏡外厲聲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萊小聚,有次我們猜燈謎時,你拿來裝盛謎面的絲囊,豈不是……豈不是正是此物?”

    他這一聲喝,聲如雷霆,將鏡裡鏡外眾人都嚇了一跳。一直煩躁擔憂的哪吒怒道︰“什麼絲囊?”這才注意到那個七星輪盤的古怪,臉上頓時變色。

    沉香沉聲道︰“那時猜謎,是你提的建議……謎面盛在絲囊裡,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寧心靜神才能看到謎面,稍有雜念,便只能見到白紙一張……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你那混帳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麼?”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覺到了莫名的恐懼,大聲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萊前他將那絲囊送給了我,說用來猜謎罰酒的小玩意兒,聊供我們小聚時一笑。我只當他……當他看到楊戩大哥淡漠親情,落得那般的下場,內心有所觸動,才對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來用,不過是想表示我領了情,願緩和一些父子的關系而已……”

   這所謂的父王,如此費盡心機的安排,所為的到底是什麼?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欲出,鏡中的李靖,正放柔聲音向閻羅說道︰“老君的這一密術,真正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也並不多。首先要在極陰之地配合時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體的毛發為引,和自願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為對象的鮮血為憑後,必要由純陰無陽的鬼仙施法,才能召來念力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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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47:23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三章 嗔癡大真實
作者︰水明石
   說到這裡,他伸手扶閻羅起身,又和藹之極地笑道,“凡此種種,非閻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過你大可放心,將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時,其本體絲毫不會覺察,只要你與在場的幾位不往外傳,三界之中,便再不會有其他人知曉此事。閻君,你與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為陛下分憂,來日靈霄殿上,本天王斷然不會有虧待於你之處。”

    閻羅苦笑一聲,但末幾句聽在耳裡,卻令他連骨頭也輕上了三分。李靖總領天廷兵馬,又暫攬司法大權,若李靖肯多加幾分照應,與他和地府的好處,當真是多得數不勝數。他再看一眼楊戩,想起被此人輕蔑呼喝的舊恨,橫下心來,向七星盤一指,說道︰“那麼小王從命就是!”

    既有鎖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灑在絲囊和輪盤之上,又將純陰法力從指上逼出,點向其中的一個絲囊。就見那絲囊上的微光連連爍動,驀地帶動整個絲囊化成一顆黑珠,掙脫了星盤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彈出。

   李靖由著他施為,點頭一笑,轉頭看著楊戩,柔聲道︰“真君,公事已畢,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誼了。其實李某此舉,於真君你也有百利而無一害,一則助你將功折過,不再頑抗到底,二則,呵呵,想你將入獄千年,難免寂寞——真君你見識多廣,當知道門中有一項特殊的法門,可以將人的念力凝聚,體現出心中最強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這千年寂寞無從排遣,才讓閻君施此法術,好讓你的親友故舊都來探上一探,看一看他們心中,對你到底還有幾分舊情。真君,你說李某此法可妙?”

   無論李靖說什麼,楊戩一直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去看這弄臣的嘴臉。天廷幾巨頭中,老君雖然奸滑陰險,但畢竟還是憑了自己的實力與修為。唯有這托塔天王,從來都是牆頭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趨炎附勢、借刀殺人的心計上了。便是昔日虛與委蛇時,李靖都素來不在他的眼中,何況現在,他已再沒有掩示真實好惡的必要了。

    只不過,將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聲。這主意的確不錯,想來是出自老君的手筆,所幸這樣的三年下來,他早已知道,三妹他們就算念著過往,但對他最強烈的情感,肯定是只剩下了怨恨,倒不擔心會露出什麼破綻。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說得如此詳細呢?昔日自己積雷山失算之前,閻羅便已經曲意阿諛,與李靖等人串通一氣了。這番解說,與其說是要脅閻羅,或是向自己這階下囚炫耀,倒不如說,是在借機有意地放一些話出去。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有什麼設局,自己這付身子,還怕些什麼呢?

   但無端地,看著一道道念力從地府外飄來,黑珠漸漸變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們對他的恨有多深,這是他從未敢細想的問題。他總是告訴自己,是他行事過於決絕了,才將三妹他們逼得無法原諒他。三妹,畢竟還是念著兄妹之情的,否則也不會在他受傷時為他調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會隱藏內心所思的,他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眾人也在看著黑球,看著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濃,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話,是再明白不過了,七個絲囊,必是對應了七人。但這次來的會是誰呢?三聖母閉上了眼楮,不是她,不是她,不會是她,她不會再對哥哥做什麼了!耳邊傳來一聲驚呼,是龍八聲音︰“我,是我?”三聖母這才敢去看,是八太子。她松了口氣,想到二哥處境,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無論是誰,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慶幸些什麼,不是自己動手便能安心了麼?

    四公主看著弟弟︰“弟弟,你會做些什麼?”龍八望一眼四周投來的目光,困難地道︰“我不知道,這是幻相。你們剛才都聽見了……本體並不會了解。”他們都懂,他們知道,但卻不敢去想。最強烈的感情……那時除了恨還能是什麼?恨總比別的更易記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楊戩,解開了他腕上的鐵銬,楊戩摔落在地。“楊戩,你殺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憐見,她們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現在得到報應了罷!”鏡中語聲低沉,鏡外的龍八迷茫地想,那時自己對楊戩是什麼感覺?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復生,丁香未死,雖仍恨著楊戩對她們的殘忍,可是那恨意,終究是被時間沖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該是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了吧?

    還未想定,就看見自己的幻相一腳踢在楊戩小腹上,將身子踢得蜷成一團,隨後拳打腳踢,勢若瘋虎地發洩起來。龍八低下頭去,不忍多看,卻多少有些慶幸,幸好如剛才想的那樣,沒有做出更離譜的事。但就在這時,鏡裡鏡外幾聲驚呼,卻讓他這份僥幸之心,頓時化作了泡影。

   他急抬頭去看,幻相正一腳踹在楊戩胸前,喇地一聲悶響,想是已壓斷了骨頭。但幻相猶如未覺,端詳著楊戩平靜的神色,沉聲說道︰“我還記得,你們這些上仙,從來不將我們龍族當玩意兒,想殺就殺,想辱便辱,當年為沉香之事,竟在東海的龍宮裡,公然要脅我父王。楊戩,你不是看我們不起嗎?我三哥曾被哪吒剝皮抽筋過,那麼今天,我就讓你這上仙也來嘗一嘗滋味吧!”

    龍八不禁哆嗦起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裡,用目光四處搜尋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動上前幫忙,掀翻楊戩的身子,解開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與皮鞭不同,邊緣鋒利,細長有韌性,每一鞭都貼著肉深深切進去,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線,過得片刻,方有血滲出。

    抽打一陣,楊戩胸腹間已全是滲血的鞭痕,幻相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順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楊戩看了這幻相一眼,後續的是什麼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過,這場風波裡,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雖然一切已過去,但中間他們受到的傷害已是不能彌補。他行事從不後悔,卻不能不有疚於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讓他的幻相來發洩一番,以後當真魂飛魄散之時,也是無牽無掛,恩仇兩了。

   果然,蔑鞭的傷處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著,手上加力,緩慢地一寸寸撕開。皮肉和著淋灕的鮮血,被慢慢剝離下來,偏龍八的動作又緩慢之至,有時還故意地頓上一頓,令這撕裂時的劇痛,又分外延長了許多。幻相固然是放聲大笑,連幫忙的小鬼都分外興高采烈,賣力地按緊了楊戩不住痙攣的身子。

    楊戩合上了雙目,懶得再看。雖然痛得厲害,但只是外傷而已,而他三年來經絡俱斷,種種痛苦,較此幾乎是甚於百倍,又豈在乎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卻是旁觀的眾人。沉香跪在地上,死命摳著地面,這種痛只怕更甚於凌遲,八太子,你真的這麼恨他麼?更大的恐怖橫在心頭︰龍八局外人,無非是兄弟之義,才走上與楊戩作對的道路。待四公主與丁香事了之後,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換到自己時……換到自己,換到娘,換到這眾人時……又會如何?

    亂撕一陣,又是胡亂的踢打,龍八閉著眼,祈禱快點換人,他已經開始受不了。所幸這是閻羅第一次施法,只是實驗口訣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腳踢出,召喚念力的純陰法力耗盡,幻相一陣波動,忽然淡成一抹輕煙,半空中縮成絲囊,自動飛回了七星輪盤的架上。

    閻羅在一邊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後才緩過神來,小心地問李靖道︰“李天王,看來楊戩人緣差極,念力凝形後,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

   楊戩是才押來地府的,萬一熬刑不過,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裡,地府實在不好向上交待。閻羅這一層的言下之意,李靖是聽出來了,卻是不置可否,許久,才說道︰“我早朝還早,閻君,你不妨再多試兩次法術,免得我走之後,你會因生疏而出錯——我不能久滯地府,以後刑訊之事,定有煩你獨力主持的時候。”

    他向幾只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於魂魄常人,招來後全憑本能,除了對囊上鮮血的主人有所反應外,對於我們,那都是視而不見的。我還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現,須得他們善於揣摩人意,主動配合幻相的施為才好。”

    閻羅不敢再說,任意選了個絲囊再度施法。念力匯入,人形漸漸凝聚,但見散發垂額,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沉香。李靖看在眼裡,目光裡精芒一爍,搖手示意眾人禁聲退後,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幻相的作為。

   沉香的幻相站著愣了一會,看見摔在一邊的楊戩,慢慢走過去,掐住他脖子,將整個人拎起來頂在牆上。楊戩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後,才發現眼前人已變成了沉香。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心裡卻在苦笑,果然,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沉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緊,想來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開舅舅,放開舅舅……”沉香沖著自己大吼,最恐懼的,是自己會做出些什麼。念力與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體有著理智的約束,而幻相,拋棄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會在意什麼世俗人言,不會有什麼顧忌,只會肆意渲洩最佔主導的強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沉香閉上眼楮,搜尋自己內心深處,他那時恨有多深?他會做些什麼?在得知母親被壓入華山的時候,在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在看見父親在十八層地獄受苦的時候,他是怎樣恨著楊戩,怎樣在腦中幻想著,自己強大起來,報復他,折磨他?

   “楊戩,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從小人家就說我是沒娘的孩子,人家父母雙全,我卻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們一家,還不放過我們,這裡,爹就是被你殺了扔來這裡!”沉香的眼楮是紅的,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楊戩已喘不過氣來,腦中一絲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則一旦神智不清,自動護體,那麼這一枰棋就要一敗塗地了。

    沉香捂耳搖頭︰“不,不是的,舅舅沒有拆散我們,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給了別人,連爹都失去了!舅舅是為我好,不要傷他,我已經將他傷成這樣,怎麼能再……再……”

    但幻相聽不見,又掐了一陣,卻主動松了手,沉著臉冷笑︰“我不會就這麼殺了你,楊戩,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當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毀了你的前程和榮華富貴!現在,報應的時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氣地,好好地求著我!”

    他恨恨地瞪著楊戩的眼楮。眼前的這個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著,烏青的唇角掛著血涎,也無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狽不堪,賤如塵泥,何以這雙眼,仍然如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冷靜深邃,威嚴得竟讓他有了自慚形穢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聽到沒有,開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來,來自本體的卑微感覺,讓他本能地知道是緣於眼前這人。沖動在心頭撕咬著,幻相將楊戩摔在地上,大步沖向刑室邊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干什麼?沉香攔在楊戩身前,絕望地看著幻相在刑具中一陣翻撿,然後直起腰,提著一柄鐵錘,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鐵錘?沉香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幻相已走近前來,貼近了楊戩,冷聲道︰“你不肯求我是吧?這個時候了,還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補償,償回我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揚手,亮出一枚鐵釘。地府小鬼動刑經驗何等豐富,見狀忙會意般地過來幫忙,先架起人抵在牆上,再將左臂貼牆抬起。就見幻相一聲冷笑,鐵釘照準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這一戳極重,踫到了掌骨才滯了去勢。幻相一手扶穩鐵釘,另一只手,高舉鐵錘便重重砸下。“喇”地一聲脆響,掌骨半碎,釘身卡在了骨上。沉香徒勞地阻擋著,一個哆嗦,那一聲敲擊,竟似敲在了他的心裡。

    楊戩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傳來的劇痛。沉香沒對人施過刑,不知這種釘刑是有講究的,須找準了骨縫釘入。他這一亂敲,卡在骨上進退兩難,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亂使蠻力。楊戩不禁暗嘆一聲,這孩子,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如何還這般地沖動莽撞?

    幻相想撥出重釘,卡牢了,竟沒撥得出來。他更是惱怒,干脆不管不顧地亂砸一氣,“咯喇喇”的裂骨聲裡,硬是敲穿了骨骼,將釘尖深嵌進牆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制,小鬼們笑鬧著松手退開。但楊戩癱瘓已久,腿腳無力支撐,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鐵釘掛在牆上。但區區血肉之軀,又怎經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變了形,眼見就要崩裂。閻羅見勢不好,急施眼色,退後的小鬼會意,又搶上先將人架住再說。

    幻相冷眼看著,想來也發現了鐵釘實在掛不住人。卻只是冷笑,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掛不住,多加幾根不就成了?”撿來鐵釘,朝準肘部狠狠釘下。

   三聖母和小玉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沉香想去掰開自己幻相的手,沒有力氣。有力氣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麼?“沉香,你……你這混帳!你怎麼如此狠心……”鏡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罵著沉香,心中卻是恐懼無限。蓬萊酒宴猜謎,自己和四哥都參與了的,自己……自己會對二爺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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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四章 地府歲月長
作者︰水明石
   六根鐵釘,分別釘在楊戩掌、肘、肩處,總算勉強穩住身子不再下滑。幻相退了幾步端詳成果似地看著牆上的這人,露出滿意的微笑。四公主在鏡外泣不成聲顫聲問道︰“沉香,你的恨意還未盡他已經……已經……”沉香臉色鐵青,大聲吼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知道!”猛抬手連擊了自己十幾記耳光。

   幻相又有所行動了,選了根兒臂粗細的鐵棍,毫不遲疑地下重手打出,沉悶的敲擊聲中,時而還夾著脆響,那是砸斷了骨頭。沉香不住發著抖,已說不出話了。是,那時他對舅舅的感情,除了恨就是自卑,而自卑,反過來又促成了加倍的瘋狂。再沒有別的強烈情感,可以阻止自己幻相的行動了嗎?就只有這麼等著嗎,等著……閻羅聚形時用的純陰法力耗盡……

   到底多久後,鐵棍才摔落在地,幻相化回了絲囊,眾人已分辨不清了,只近乎麻木地看小鬼從牆上放人下來。幻相剛才激憤之下,使的力大,鐵釘破骨入牆極深。小鬼們一時拽不動,只能擰著慢慢旋出,就聽見鐵釘與碎骨咯咯的摩擦聲,令人心生寒意。等六顆鐵釘取完之後,掌肘等處的傷口已是皮肉翻卷,白骨森然。

   閻羅有些擔心地看著,這回卻是李靖主動開口,讓小鬼施術止血,將創處草草地包扎一番。等小鬼們一通忙完之後,李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沉香和龍八果是正直無私,疾惡如仇,對楊戩的所作所為,有如冰炭不同爐。閻君,你先將此犯押去黑水獄吧,來日方長,玉帝聖諭既下,黑水獄的風光,怎麼也要教他領教一番。”閻羅豈有異議,一迭聲地應著。

    黑水獄陰寒無比,接近地獄底層,離刑室尚有一段路。小鬼拖了人一路行去,交給看守的獄卒,趟水入內,將楊戩鎖在獄牆上,半浮在水面,不顧而去。

    三聖母一直揪著的心稍稍松了些,和沉香、小玉一起站在水裡。他們可以離開去室外,卻不願。黑水獄中的玄水比冰水更冷,冷到骨髓深處都在刺痛,可這又算得了什麼,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與楊戩一齊承擔的苦難。

    地府辨不出日月,只能靠動刑來估算時間。李靖一般在早朝之後來上一趟,公務脫不開身時,便由閻羅主持大局。刑室嶄新的刑具上,已全是斑斑血跡,都是這兩天在楊戩身上沾去的。而他的身上,大概除了頸椎與脊椎,也再找不出沒斷的骨頭了。

   閻羅並不知絲囊具體對應著哪些人,每天凝聚念力時,倒有幾分象在猜謎,誰也不知會是誰又被抽中。李靖若在場,便認真地旁觀著,即便有的幻相已非第一次被召來,他也決不肯松懈分毫。不過,對楊戩而言,唯一慶幸的是,閻羅為了用刑時的收效,第二天提審時便向他施了法,免得他會因熬刑不過昏迷過去。

    痛苦雖增加了許多,但神識也因此清明,讓他能冷靜地掩飾住任何可能的破綻。而刑畢浮在黑水獄的玄水之中,他更是任由全身凍得呈青紫,也不催動一絲真氣自保驅寒,不肯顯出絲毫啟人疑竇之處。

   受刑時偶爾望向李靖和閻羅,他的目光裡,除了冷嘲便是輕蔑,仿佛看到的不是威風凜凜的重臣,而是極為可憐可悲的棋子。畢竟事既至此,對峙的無非是耐性與時間。時間,對他而言,現在是極有利的。再熬上十來日,約戰之期一到,無論棋枰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弈者,都再沒有分毫的區別。

    眾人出漸漸看出,李靖的目的,倒不象要公報私仇,制楊戩於死地。似乎更重要的,是要透過幻相和楊戩的反應,拷求出什麼秘密來。但僅僅是為了舊案文牘嗎?眾人雖有疑惑,但分析政局關系,解剖各方利害,並非眾人的長項,相互商量了多次,終是全不得要領。

    這一天,破天荒地,沒有小鬼來提人。三聖母涉水過去,摸索著抱住二哥的身子。這身子早已傷痕累累,傷處翻卷著的皮肉,被玄水浸成了灰白之色。

    還有十來天才出陣……那個時候,還來得及嗎,二哥那時,會是在哪裡?雖然依稀記得,來這華山前,聽下人提起過二哥,說在小屋裡一切如常,而劉富劉剛,也還在按時地領取著例錢……

    水忽然退去,楊戩身子下墜,重重砸向牆壁。三聖母猝不及防,被帶得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沉香和小玉正上前扶住她時,嗆啷一聲,黑水獄門忽然大開,剌眼的光亮從門外傳來。

    室中三人抬眼望去,門口一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但身態熟悉無比,沉香已叫出來︰“娘,是你……這回是你來了!”

    三聖母絕望地看著,自己念力聚成的幻相,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而遠處的光源裡,有幾條綽綽的黑影晃動,想是李靖等人跟過來旁觀事態的發展。

    終於輪到她了,她又會做些什麼?在華山下二十年,除了思念丈夫和兒子,她就在怨恨二哥,恨他拆散姻緣,恨他隔斷愛兒。後來,更是恨他心狠手辣,幾乎逼死愛子。這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在華山下朝思暮想的報復,一旦來臨,她會怎麼做?

   楊戩也聽見了聲音,微微睜開眼,是三妹,閻羅又施了法吧?這幾天來,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沉香等人只會有恨意,但三妹呢?想起封印初除的那次受傷,三妹曾為他調理了十多日,他心中無端地一熱,又復一緊。萬一……萬一三妹還念著一些兄妹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聲,數千年來,頭一次,他竟期待著,這唯一的妹妹,除了恨,對他再不要有其余的感情。

    幻相款款地走了進來,靜靜地平視著楊戩,臉上是比玄水更冷的陰寒,沒有一絲留情的樣子。楊戩驀地合上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卻是岔了一口氣,突然便嗆咳不止。心是放下來了,但巨大的蒼涼,一瞬間竟讓他有些眩暈——

    難道,就連三妹心中,最佔上風的感情,竟也只是仇恨了嗎?親情,友情,一無所有……罷罷罷!這樣的一生,就權當是這天地之間,一場最大的笑話了罷……

    “二哥,你關了我二十年,在那個小小的平台上,我坐了二十余年!”幻相叫著二哥,口氣卻冷得沒一絲熱度,“你知道我在那上面都想了些什麼?開始我有還在奢望,奢望我的好二哥氣頭過後會放我出去,讓我和家人重逢。”

   頓了一頓,幻相微微一笑,“我實在是太天真了啊,但再天真也有絕望的時候。天天對著窄小的囚室,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只能睡了醒、醒了睡地混著日子。那時我就想著,有一天我若能出去,一定要認真修煉,讓你也嘗嘗這種好滋味!二十年啊,我想了二十年的主意,今天到底有機會試上一試了……”

    幻相的微笑是那樣甜美,又那樣令人心寒。三聖母神經質地揉搓著衣帶,二哥已經被關起來,她應該不會再干什麼了,可想到窮極無聊時動過的那種種念頭,她又緊張得幾乎站不穩身子。

    門外兩個小鬼扛著幾件物事進來,在室中心支起,固住,卻是個牢固的鐵架。細細看去,應是幻相選中了的刑具,呈大字形,大約是綁人用的。但上面又鑽了許多小孔,也不知會派什麼用場。

    幻相走到刑具邊,俯身撿起些什麼。小鬼自動幫忙,解開鎖,將楊戩拖到了鐵架邊。是要綁上去嗎?也許這樣,反比吊在牆上好受些。三聖母和眾人都這樣想著,尤其是看到又進來兩名小鬼,拎著一捆細韌的麻繩時。

    但小鬼只是架著楊戩按在刑架上,並未動手,幻相蹲下身去,抬頭看著楊戩垂落的臉︰雙手從衣袖裡伸出,一手持錘,一手拿著長長的鐵釘。

    “我沒有你的神通,可我也要好好地關上你二十年。二哥,不要生氣,一會就行了……你左右是鐵石心腸,我很想知道,你待自己時,也會不會象對我那樣的……無情和殘忍……”

    幻相柔柔地說道,低下頭,長釘抵在了楊戩左腿之上。三聖母頓時一聲嗚咽,軟倒在沉香的懷裡,小玉根本不敢再看了,死死抓著沉香。

    叮叮聲響起,一下,兩下,三下,鐵釘入肉,碎骨,穿過架上的小孔,直至完全貼合。楊戩勉強平復心境,只默然地忍著。他早該料到,關了她那麼久,現在的三妹,除了恨還能記得什麼?三妹性子溫柔,又是女子,本人自不會如此行事,但換成了幻相,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第二根鐵釘抵在膝蓋處,再次敲擊下去。膝蓋骨應聲而碎,釘卡在了鐵架上。她從前面敲入,自然不會對得那麼準,前一次是剛好穿過小孔,這次卻偏了些。幻相微側著頭,秀眉微蹙,嘴唇稍抿,顯是在想辦法。楊戩垂頭端詳著她的神情,不覺黯然笑了一聲,一時竟有些走神了。

    多久沒好好看一看三妹了?可三妹的樣子,還是這麼可愛啊,和小時候一樣——記得她小時候,有事想不通時,就最愛這樣側著頭,安靜地動著腦筋的。

   那一回,是在山上采藥吧?三妹采了好多花兒草兒,一心磨出個新編法,好編成花環讓他戴。那時候,三妹也是這樣,蹙著眉,滿是不認輸的模樣。後來自己急著去村裡賣藥,沒等編好就要帶著她離開。三妹有點生氣了,嘟著嘴,伏在他背上一聲不吭。三妹小小的身子,軟軟的、似乎還帶著乳香,滿山的鮮花也比不上他的妹妹呵……

    一陣劇痛將他從回憶中驚醒,幻相想是想出了辦法,皺著的眉也打開了,正極認真的扳弄著鐵釘。鐵釘是敲碎了腿骨穿過的,她這一扳弄,就聽骨骼咯吱作響,硬是撐開碎骨,斜著對上了架上的孔洞,幻相這才滿意一笑,又加了幾錘,牢牢地釘入。

    左踝上再釘一根,確認已固定得緊了後,幻相才轉到右側,將右腿也如法固定在鐵架之上。三聖母一會閉眼,一會睜眼,剛才她見到了哥哥黯淡的微笑,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他怎麼還會笑得出來……

   幻相站起身掠掠發,舒了口氣,滿意地笑了。三聖母只當結束了,沒想到她又舉起長釘,不厭其煩地將沉香釘出的傷口一一捅穿,拿過了麻繩,從傷口處穿入用力拉扯,再按到鐵架上,在對應的孔洞處細心綁好。待四肢全部固定後,幻相上下打量一下,又在頸上勒了一道繩,轉身退回了室門處。

   隨了她的離開,獄中玄水開始漫上來,由足而膝,緩慢地上升,至胸而止。起始倒不覺得如何,反讓火辣辣的疼痛緩和了些。但不一會工夫,那冰寒又帶來另一重痛,骨骼深處鑽出的陰寒蝕痛。楊戩的心,也隨之向冰窖慢慢墜去,痛楚變成了麻木,三妹,他最疼愛的三妹,真的是這樣恨他。

    身子浮在水中,難免被水流帶得搖晃不定,頸上的繩圈也一次次扯緊,幾乎令他窒息。傷處麻繩上的毛剌刮擦著血肉,便如萬蟻亂噬一般。玄水嗆入腹裡,腹內也冷得似要結冰,反而讓頭腦分外清醒,清醒得連最輕微的疼痛也無法漏去。

    此後,玄水每天都會退去一次,方便小鬼將他從鐵架上移下。李靖若來,便拖去刑室,不來,閻羅省事,施法後,讓小鬼引著幻相,直接來獄中行刑,刑畢再掛回架上。楊戩也懶得睜眼去看,只聽著幻相說話,模糊留下些印象。

    指根關節是老四來的吧?空暇時,他偶爾也會回憶一下。第二指節處是老六,第一指節是龍八又來的。十指用夾棍已夾得粉碎,腿骨也已斷了幾處,若再動刑,卻讓這些幻相往哪處下手?他帶了一絲嘲諷地想。

    但無論是誰,那種憎恨都是一樣的,而這樣的日子,又什麼時候才會是個盡頭呢?與獨臂人戰後,他是真的要走了,去一個無親無故,連自己也不存在的世界,那樣的地方,才是最適合他的。

   三聖母陪著哥哥,日日伏在鐵架邊,靠沉香的扶持才不至沉入水底。但沉香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顫抖著,每天的情形,象走馬燈般地在眼前晃動。他的淚水噴湧而出,從心底迸出一聲悲嘶︰“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獄……這是地獄沒有錯。可是,舅舅的地獄呢?就憑這閻羅?是親人,是親人!傷舅舅最深的地獄,從來,從來都只在我們這些親人的心中……”

    但他不能說出來,自看著自己的狠辣之後,他就再不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守護,他已明了這兩個字是如何的沉重。“舅舅,我不會讓你失望,你要守護的,我會幫你繼續下去——無論有多苦,有多難,我也要成為你這樣的人,舅舅!”

   他默默對自己重復著,於是口中,只能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娘,不要這樣……有因必有果。舅舅這幾千年來,做錯了太多的事。果報,他受的是他應受的果報,我們沒有辦法幫他。以後,回去之後,我們好好照顧他,還可以幫他多行一些善事,抵消他的罪孽……娘,相信我,舅舅不會有事,我們將來,將來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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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48:40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五章 此亦憐才意
作者︰水明石
   第十三日上,李靖沒有過來,照例由小鬼將幻相引到黑水獄來。眾人最近已然明白,閻羅倒不全是躲懶,只不過膽量有限,怕事洩後代人受過,所以李靖不在時,便盡量避免到場,免得落下話柄。反正純陰法力耗盡,幻相就會縮成絲囊,自行飛回七星輪盤,原也不必他寸步不離地看著。

    這次的幻相又是三聖母,溫柔地倚近哥哥站著,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過去。楊戩身子微微一顫,似感覺到了來的是誰,數日來第一次艱難地撐開雙目,看向三妹純真得意的笑臉。

    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終還是無力說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獄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裡,仍是連一點點憐憫都沒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體現出來的,不也是她內心最深的欲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嚴厲,就被永遠地葬送了去。

    一廂情願……三千年裡的付出,原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執著,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給自己這個二哥,留下過一席之地……

   三聖母伏在刑架上放聲痛哭。她聽不清二哥想說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的內心裡,到底還隱藏著怎麼樣的惡毒。自己一直恨著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會隱瞞自己心底欲望的,如果自己記得二哥的好,稍稍將他放在心上,又怎會如此的狠心,在隱蔽的欲望角落裡,將折磨他視作了無比的快樂?

    “二哥,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無力地為自己辯解著,“我知道錯了,不會,再不會了。你那個不懂事的妹妹,再不會去傷害你,將你的付出,當成理所應該的給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華山養傷,我要彌補我做過的一切。我們還是兄妹不是麼,二哥……”

    “還要做什麼呢,二哥。”幻相也在說話,盯著楊戩的眼楮,帶著頑皮的笑,輕輕地道,“知道嗎,二哥,在華山下的日子裡,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麼的冷酷無情……那時,我常常會想,你的雙眼,會不會和你的心一樣的冰冷?”

    三聖母神色越來越恐懼,幻相的話,讓她想起了曾有過的一個殘忍念頭。“不……”她大聲叫了起來,卻只能絕望地看著,看幻相輕輕抬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陣陣的壓痛襲來,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三妹的幻相,似想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腦中。“剜去了雙眼又如何呢?殘破不堪的身體,這樣艱難的生存,還有什麼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蓮兒,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著,頭昏沉得厲害,卻唯獨不再傷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溫柔而又親近,軟語說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說心與眼相連,你的心,不是一慣冰封似地肅殺麼?可為什麼,你的眼卻是如此的溫暖?”

    疼痛對他而言,早算不了什麼,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聲。

    “溫暖?我的眼上,還有溫暖麼……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確定的東西。或許,已沒有溫暖存在的余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啊。自從三千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生日之後,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燼,和這長達三千年的自欺與不甘……”

    生存,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負累啊。只是,既然選定了,就只能一路行來,不能回頭,也不忍再回頭。

    縴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來,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點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壓入眼眶之中。楊戩慘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慘黯中,猶自帶著幾分安詳。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復來的緣份。三妹,無論你如何對我,我始終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許,已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報……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夠了。”

    但預料中的的劇痛並沒有如期而來,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楊戩有些意外地睜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著,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緩慢後退。每後退一步,便有一道純陰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濃濃的一抹黑煙。

   黑煙四逸,帶得整個空間都虛無飄渺起來。沉香等人訝然四顧,藉了水鏡神力,發覺門口的小鬼一無所知,仿佛還在看著獄裡用刑的好戲,而楊戩周圍三丈之內,一層詭異的光華形如樊籬,四面八方合攏得嚴嚴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純陰法力被困死在樊籬中,化為黑煙,漸漸淡不可見。

   幻相仍在後退,面目漸起變化,如蛾破繭,又如大蛇褪去舊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輕響不斷,似有什麼東西正在破體而出。先是縴手上的如玉肌膚裂開,再向腕部逆向剝落,露出一只蒼老卻遒勁的手掌。續而剝落不停,衣衫血肉紛紛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飄忽的灰色大袖來。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抬起,頓了一頓,突然重重往頭頂拍去。但聽得喇地一聲,幻相的身體四下散裂飛開,一個灰衣道裝老者,正帶著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處。

    “老君?”

    鏡裡鏡外一陣嘩然,能在此時此地見到此人,竟是讓人人都亂了分寸。從李靖的言談中,不難揣磨出老君便是幕後的主使,但既選了暗中指使,為什麼竟會突然前來,而且,明顯是用的化身之術,如此詭密不宣的悄然而至?

    老君踱了兩步,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楊戩。許久,才聽他輕嘆著說道︰“真君,數年不見,想不到你果然應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語。這豬狗不如,生死兩難的滋味如何,想來你已有極深的體會了罷?”

    將手裡的絲囊擲下,他突又笑了一聲,續道,“不過你我之間,也算是緣份極為非凡。譬如剛才,如非突然我心血來源,一氣化三清,以絲囊為依憑前來地府看望故人,否則你的雙目,只怕就要當場毀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左眼雖未被剜下,但仍有鮮血從眼角滲了下來,看出去的視線,也極是模糊不清。楊戩微皺著眉頭,移目向遠處略一示意,雖說不出話,卻在神色間顯出幾分可惜之意。眾人都在不安地亂猜老君的來意,誰也沒有注意,反倒是老君猛地斂了笑容,白眉一軒,竟露出幾分凶惡的表情。

    “李靖陽奉陰違,一意借老道來討好今上,你當我是分毫不知嗎?這些日子,李靖不來,閻羅便只在獄中行刑,你也真當成是一般的巧合了麼?楊戩,你不曉外界之事,尚能看出其中蹊蹺,老道堂堂道德天尊,又豈會如此輕易地失策中計?”

    口中說話,他將手從衣袖裡伸出,掌上托著的,赫然是一只小小的鼎爐,正是龍四公主棲身了好幾個年頭的定魂鼎。

    楊戩目光凝在鼎上,老君冷冷地道︰“不必驚訝,或者說,你該好好謝一謝我。四年前新天條出世,昆侖山上有異相直沖瑤池,正面擊傷了王母那死物——此事與你有無關系姑且不說,但造成的後果,想來就是現在,你也能夠推而知之罷!”

    老君“昆侖異相”數字一出口,楊戩臉色突變,蒼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暈紅,劇烈的嗆咳聲從喉中掙出。左眼原漸凝固的鮮血,忽然如血線般從眼中灑落,在玄水裡渲出一抹奪目的殷紅。

   沉香心中一顫,伸手想去扶舅舅的身子,終又生生地忍了回來。沒有用的,一幕幕摧肝裂肺的痛楚,卻都是既成的事實,無從改變的過往。只是,老君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件事呢?三千年啊,木公,也許是舅舅三千年裡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三千年的寂寞中,唯一的一點安慰……

    不敢去看舅舅的神情,想也能想像得到舅舅此時的心境。王母的受傷,固然會讓舅舅布下的局,能更快地收獲成果,但是那代價,卻真的已沉重到不堪背負……

   老君把玩著鼎身,森然又道︰“如非玉帝忙著安排王母下凡治傷,老道又甘冒奇險,搶先一步去了昆侖查看,將這遺在山洞中的定魂鼎帶走,否則只要聯想到龍四是在昆侖復活的,再追查此鼎最後一個主人是誰,楊戩,就算玉帝要隱忍待機,但順籐摸瓜之下,只怕你連這四年的偷生,都復可望不可求了。”

    他打量著楊戩的反應,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抓緊了定魂鼎,將來之前想的那個主意,再度在心中默過了一遍。

    這四年中,他固然是風光無限,可風光的背後,卻意味著隱憂日甚於一日。畢竟九重天上,還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楮,深沉得連他太上老君,也無法真正地看透——

   除了交好各方外,這四年裡,玉帝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對兜率宮更是恩遇有加,默許縱容著,刻意令老君的影響越來越大。最初老君感受到的,只是志得意滿,可漸漸地,就變成了些微的訝然,再往後,竟是覺出了如芒在背的不安。所謂陰陽交互,盛極而衰,更何況,是這種全不費力,幾乎失控了的盛極局面?

    權柄是真實的,卻是陷在險局之中的權柄。應對之法也很多,卻已是一步都不能走錯。但那雙眼楮,偏在這個時候,緊盯住了這落魄的前司法天神。那麼,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前司法天神的心中,果然藏著一些令人夢寐以求的秘密呢?

   “我設下的結界,三界中就算如來親臨,也要大費手腳才能發現,所以你不必有絲毫的顧慮。至於這定魂鼎,老道帶來,也不是要你如何領我的人情。只是李靖既利用你另有所圖,老道說不得,便偏要對你一施援手了。想來你並非不設時務之人,這當機立斷,取捨之間,自然能主動分個輕重明白。”

    將定魂鼎擲向空中,光華從鼎上爍出。老君沉聲續道,“但無論你願是不願,我這一趟來,都要帶走你的魂魄。楊戩,這是老道能想到的,救你脫險的最好辦法。”

   三聖母驚道︰“老君,老君他想做什麼?”凝神細聽,老君正向楊戩解釋,容色甚為慈祥和藹︰“我帶走你魂魄之後,自會造出你暴斃獄中的假象。兜率雖不能處處佔著上風,但若有誰想著放手與我為敵,卻也要多思量一二。只要事態稍稍平息一些,我自會為你塑形重生。”細看楊戩渾身的傷處,不禁搖了搖頭,悲憫地嘆息了一聲。

    楊戩勉強止住咳聲,眉頭鎖得更緊,看向老君的目光裡,竟是帶了幾分惱怒。老君神色轉為不悅,皺起眉說道︰“不錯,老道不會送白工,不過你現在這個地步,就算向我低頭,從此臣服兜率門下,也自皆大歡喜,又何樂而不為之?”

    不再看向楊戩,他伸出手來,自顧結成幾個法印,眾人識得,正是攝魂用的道門密術。片刻間法印完成,他一指向楊戩額上點去,喝道︰“老道要抽離魂魄,放入鼎中,楊戩,莫要負了老道我的一片好心!”

    這一聲喝,驀地撥高,尖銳剌耳之極,只駭得眾人都不由為之一震。三聖母更嚇得死死抓住了沉香,竟不知是該盼著老君成功,還是盼著他無法得手。

   老君突然前來,不可能全是一片好心,但魂魄存在定魂鼎裡,卻也不會就此消散。離出陣只有區區十來日了,到時若二哥仍在黑水獄裡受著折磨,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去兄長。若此時被老君救走,將來……將來不論什麼代價,相求老君為二哥塑形重生,似乎也比目下的處境……要更是安心一些。

   但沉香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舅舅的眼中,除了惱怒之外,還有著隱約的無奈,他猜不出具體的原因,但卻知道,定是老君的行為,有著這眾人都想不透的後果。權謀之術,得失之間的取捨,這三界又有幾人堪與舅舅比肩!也許,是為了與獨臂人的約戰?又也許,老君除了市恩收買之外,已被看出了還另有所圖?

    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點得實了,但卻突然頓住,再也前進不了一寸。只因他的指前,被冷汗亂發蔽住的額間,一道清冷的銀芒驀然迸出,將他指上的法力,生硬硬地凝在了空中。

    老君提氣向前強壓,嘿嘿冷笑不休,森然道︰“數月前你曾施過神目,那般的波動,又豈能瞞過有心人的感應?黑水獄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無端地被殃及了池魚!只是,此行既是我謀定後動,你這區區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麼用場?”

    “場”字出口,又暴出一聲大喝,指變為掌,生出偌大的吸力,向下斜劃半弧,將銀芒牽引到一邊。同時上前一步,袍袖當空拂出,鼓起高高,顯然貫滿了法力。袖下駢指直戳,勢挾風雷,接過法印的攝魂之力,直破向楊戩額上的印堂祖穴!

    然後,結界內突然又寂靜如死。

    一滴汗,又一滴汗。雖是一氣三清的身外化身,但折映出來的情形,卻顯出遠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本體,應都是驀地大駭失常,冷汗淋灕難止。只因他的掌下,牽引開的神目法力已消失無影,而另一根手指前,楊戩的身體沉寂如死,再沒有了分毫的生氣。

    冷汗順著他雪白的長須,一滴又一滴地滾落下來。化身相當於畢生修為的三分之一,一旦被毀,就等於他平白地折去三分之一的功力。然而,就在他背心的要穴之上,正被一只穩如磐石的手掌,緊緊地扣了個正著,麻木難當到了極點。

    一個聲音,在他的身後淡然響起︰“道祖,楊戩多謝你的愛惜之心。但庖人雖不治庖,楊戩豈能越樽俎而代之乎?當日兜率宮裡的答案,恕楊戩此時也斷難更改。”

    十余日來毫無生氣的哪吒,突然周身劇震,含淚握緊手中的火尖槍,喃喃地低叫了一聲︰“楊……楊戩大哥!”

    背心的重扣陡然一松,老君身如電抹,本能地作勢向前疾閃。但隨即反應過來,腳步普提起便已收回,站在原地不動,沉聲喝道︰“好,好,很好……很好!當真好得緊啦……”

    他一連說了幾個“好”字,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到處,前司法天神正振衣而立,神采一如當年,孤傲中略帶冷嘲,靜看他方才一霎時的失措與驚駭。

   老君瞥了一眼鐵架上的軀體。元神離開,低垂的頭顱,傷痕累累的身子,微不可辨的呼吸,這樣的落魄不堪,與那個風神卓越的男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霎間的震驚過去,老君不禁哼了一聲,說道︰“當真好得緊,竟又讓你練成了元神。但你終還是輸了,輸在被神斧重傷的身體生機萎頓,再也不堪修復……楊戩,竟是你拼命造就的親外甥,徹底斬斷了你最後的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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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49:38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六章 玄機各衡量
作者︰水明石
   沉香猛地咬緊了牙身軀與元神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也讓他心底的悔與痛熾熱得要沸騰了一般。但他卻在強迫著自己冷靜,去觀察眼前的種種。出陣便在不久之後了此時領悟到的任何內幕,都會在將來變成他的資本。那個時候他將接過舅舅手裡的棋子,在這三界之間閣從容應對這永無終結之日的弈局。

   楊戩淡然道︰“老君你這一番話,倒頗有幾分惜才之意,義憤之心,楊戩在此先行謝過。但就行跡而言,你此次行徑失遠大於得,於你於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開口,又道,“察見淵魚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輪到自己時,卻偏要步步詳察,生恐有縴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萬全,遇事思慮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劇。”

    老君多疑多慮的性子,是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竅,以武力先聲奪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凶險,卻是最好的應對之法。從老君現身的霎間起,該如何應對,他已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而這個應對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時會如何接話了。

    老君明顯一愣,冷著臉道︰“你既肯現出元神相見,就不必再互猜啞謎了罷。但話說回來,這趟黑水獄之災,只能怪你無端動用神目,生生地驚動了天廷。否則就憑李靖這豎子,公報私仇也好,想追回舊案文牘也罷,怎麼也鬧不出這般的動靜。”

   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松,知道這老道的性子一點未變,當下順他的話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這番動靜,道祖你豈不也厥功甚偉?”老君也不否認,只道︰“不錯,若無我的默許,你確實來不了地府,也不會多受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將你羈絆獄中,再順勢查清一些事情……”

   楊戩語帶譏諷地道︰“有你的道門密術在,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聲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絲獰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楊戩,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討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對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斃!”

    楊戩一震,打斷他的話,沉聲問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眾人也齊齊吃了一驚,一直以為獄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許下的任意妄為,誰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聽老君冷哼道︰“兜率宮雖然不才,但勝在耳目眾多。只可惜我知道得遲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聲稱是承我密意。哼,李靖這廢物,牆頭草,兩邊討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處!”

   楊戩不語,凝神細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當著地府人等,宣揚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蹺。此後處處留心,分派人手加緊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隱情。楊戩,玉帝不放心於你,想求個一勞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為將來挑唆你母瑤姬仙子與老道我對立,留下一著可用之棋……”

   楊戩的元神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隨即被強行穩定下來,點頭淡淡地道︰“這話倒也有理,我雖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卻難免讓家母與你略生芥怨。”忽問道,“新天條出世後家母被釋之快,當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剛受傷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馬上就動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錯,她才下凡,便被我徹底封印。待玉帝發覺,將她帶回瑤池時,已成為一介無知無識的真正死物。”

   楊戩又問道︰“王母這般下場,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處的?王母出事之後,他第一步,便是馬上開釋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說道︰“不錯,他刻意討好你母,以致於兄友妹恭,幾乎成了三界親情友愛的典範。不過,那死物慣於隱身幕後,此舉並不足奇,無非想重扶植一個信得過的台前人物罷了。”

   楊戩突然輕嘆道︰“玉帝如何待家母並非重點,要點在於匆匆封印王母,並不是你沒有耐心等候,只不過想趁著新天條出世余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隱情,正懷疑我這前司法天神之時,有意地將玉帝的懷疑坐實,讓他以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傷前的安排。否則我的傷勢並非作偽,天廷何以會關注至今,凡此種種,看來全是拜你此舉所賜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頓時大變,道喝︰“你……”退後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備,見楊戩並無動手之意,才又說道,“老道確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戲,各方留神細察,直到你動用神目前,竟是誰也未曾發現你的實情……”

   他當時確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驚過後,冷哼一聲,心中卻突然有了幾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勸道︰“唯因如此,楊戩,你該知道,玉帝既羈你入獄,就決不會再放過你,而老道這趟來,也全是好意。須知縱然元神已成,身體生機一旦斷絕,短時間內無法塑形奪捨,仍是只有魂飛魄散而已……”

   楊戩搖了搖頭,說道,“你現在的打算,無非兩點。一則你以為我尚有隱密未向人言,攜我魂魄歸去,便不難暗動手腳探清一切。而此後,縱會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蟲那樣的妙物,卻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當然,自封神初見時,道祖你便對我楊戩有著幾分愛惜之心,這一層用心中,多少也有著借機行險,好招攬我投效兜率之意,對也不對?”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說,老道是惜才之人,為了讓你全心投效於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來也不算是什麼卑鄙手段罷?”

   楊戩又道︰“二則,玉帝利用密法預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條命,不也等於留了一張極有用的底牌?真正萬不得已時,便正好捅開一切,將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們成為你對抗玉帝的利器。鷸蚌相爭,無論鹿死誰手,道祖你都正好來個漁翁得利。這一層意思,又對也不對?”

    老君干笑道︰“連老道這點私心也猜了出來?楊戩,老道終還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飲鳩止渴,也算你最後的一線生機。何以竟當面點破,而不是與我虛與委蛇?難不成,你竟存了幾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對你起了殺心?”

    楊戩目光深沉,只盯著老君不語,老君被他看得頗有幾分不自在,皺眉道︰“老道線報周詳,斷不會有出錯之理。而老道的推斷,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異議不成?”楊戩淡然道︰“周詳自然是周詳,但若所有線報,俱是刻意讓你知道的,那又該如何推斷呢?”

   老君臉色突然大變,楊戩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雖得重鑄,三界中卻無人知曉。玉帝存心殺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費周章,唯恐殺我之心不夠明昭於人。至於離間你與家母一說,看似有理,實則更是荒誕絕倫。玉帝果真為了離間,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來與我不和,便無密旨,也斷然不會饒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沉聲道︰“難怪無論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條命在!”

    楊戩冷冷地道︰“無論道術如何高明,魂魄被抽離的軀體,與真正生機斷絕的死亡,總會有些微的不同。所以,這黑水獄對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殺機的魚餌,唯有從此不聞不問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層,當可知我先前說你行徑不智之至,算來絕非危言聳聽了吧?”

   這一層層剝繭抽絲秀的分析,和兩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對話,只聽得鏡裡鏡外一片死寂,壓抑得眾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鏡外的龍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脫口道︰“但真君要說破這些做什麼?老君又沒安什麼好心,讓他中計,和玉帝公然破臉,兩敗俱傷豈不是好?總不成……總不成真君還對老君有著幾分不忍?”

   哪吒慘然道︰“公然破臉又如何?楊戩大哥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將生殺權柄全交到老君手裡?魂魄被吸入定魂鼎裡,便意味著他辛苦練回的元神,再無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動手腳,與獨臂人的那一戰……我猜楊戩大哥,定是打了約戰之期前,便用元神遁離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這節骨眼上行險,將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邊的龍四,突然痛哭出聲,叫道︰“此時不肯行險,可那一戰……那一戰又何嘗不是行險!為什麼他不去求老君幫忙……我不要他再做什麼了,出陣之時,我寧願……寧願他只是一縷魂魄,在鼎中安然無恙,也不願……也不願……也不願……”

    也不願什麼,沒有說出,也不忍說出。她只茫然地抬起頭,去看向滅神陣的頂部。寶蓮燈正逆轉著陣法,光華透過層層黑幕,依然清晰可見。但除了這燈之外,什麼也見不到,就象有的事情一樣,自得知之時起,便讓人什麼也不敢去想……

   沉香在鏡內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滅神陣的事,他甚至也如龍四一般,想哭著請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時點頭應允,入了定魂鼎中隨老君離去。這樣的話,哪怕這眾人出陣之後,要付出無比的代價,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對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碼,還會有一絲希望,微弱卻不會熄滅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還要寒冰,只因他明知,這一條路,是舅舅決不會走的。舅舅說老君策求萬全是自鑄心鎖,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計,又何嘗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為己,而舅舅卻是為了傷自己至深的這一群人。

   滅神陣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與那獨臂人生死相搏嗎?但對舅舅來說,唯有這一步險著,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態發展,也最有把握確保這眾人安全的一條路。只因這滅神陣若讓老君得知,只不過讓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籌碼,從中漁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卻只能是癡人說夢。而且,老君既已擔心外婆與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這樣的一枚籌碼,會派上什麼用場,會增什麼未知的變數,根本是不堪設想。

   但鏡中的楊戩,不會知道身邊的這一切,他只沉聲向老君續道︰“從來枰棋對弈,勝負各佔其半,玉帝在為你備下囚籠的同時,實際也是送你一個洗脫自己的良機。只須做到毫無異動,事態便自會漸漸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壓的決心。他不同於王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破壞平衡,更不願在台前去應對一切……”

    老君目光閃爍,大袖拂處,將懸在空中的定魂鼎攝回,說道︰“老道承你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說破玄機,你不可能全無其他的打算。楊戩,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楊戩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你想知道的,楊戩其實一無所知,所以交易是談不上了,姓楊的有心無力。不過,你已勢成騎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綻,卻難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台前的風險終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蕭規曹隨一番,學一學玉帝多年來的自處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當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設法引沉香上天供職?而且,不消說,你為他選定的,便是你的故職,權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楊戩坦然點頭,道︰“此事的確是我一片私心,畢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後的一點傳承。但以他和三妹對老君你的言聽計從,卻也是你幕後聯手操縱的最好人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許多?”

    老君皺起眉,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仔細推敲。楊戩的神情卻極安然,似已篤定這建議必然會被接受。三聖母不自主地去看兒子,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著幾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麼用意,竟要將外甥推進這復雜的權力爭斗中去。

    沉香微垂下頭,不讓鏡外眾人看到自己情緒上的一霎間波動。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卻決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進退之間,往往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因小失大,所以舅舅當年,才會費盡心思與他結成同盟,更於現在,坦然說出這個利人也利己的建議。

    玉帝選中的既是瑤姬仙子,他劉沉香的親外婆,只需老君選擇扶植他劉沉香,再洗清與舅舅的關系,兜率短時間內,便不會再與靈霄沖突,甚至將來,有望化敵為友,共同成為三界平衡的重要樞紐。

    心中百味交陳,沉香已沒有氣力去聽余下的對話。如果沒有這一趟水鏡之行,將來天廷相召時,他會很高興地應召任職,陶醉在純孝傳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環裡,在那個復雜的圈子裡平安單純地生存下去。

    但是,現在呢?

    平安仍會是平安,因為不知不覺中,他劉沉香這一家,已經成了三界平衡的準星,一枚各方都不會動手毀去、只會想著善加利用的準星。而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讓各方遺忘,那麼,便索性讓他關愛的人重要起來,重要得讓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毀損。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舅舅,不惜以毀去他自己作為代價……

    “我可以如你所願,引薦沉香上天接任你的舊職。”老君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沉香雜亂的思緒,“不過,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蹤的那些舊案文牘,到底是要派上什麼用場?本以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這些天的表現,沉香等人卻又的確全不知情。”

   疊疊注釋詳細的冤案牘書,浮現在了沉香的記憶之中,那也是舅舅給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禮。但如果沒有水鏡,這份大禮,便會隨木公的死長埋於地下,再無人知曉。舅舅自不會知道水鏡的事,但是此時,他也決不會告訴老君什麼,如果獲益者不能是他關愛的那些人,舅舅,是寧願這些冤情永不見天日的。

    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徑,狠與堅忍,不擇手段,對自己,對外人,都是如此。

    劉沉香……

   沉香如石像一般,看著舅舅微帶笑意,三言兩句將話題岔開,一字不提與文牘相關的內情。他的心中,說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於成長起來了,三千年的旁觀,已造就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沉香。但悲呢?也許,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縷眷戀,對單純,也是對快樂。

    元神沉回了身體,老君收起結界,如來時一般,三清回歸一氣,走得悄無聲息。看門的小鬼夢醒般地過來查看,地上的絲囊,也如每日行刑完畢後那樣,自動地向外飛了出去。

    一切都隨著注回獄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軌跡上去,仿佛剛才那些驚心動魄的權謀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夢境而已。

    此後的日子照舊,但幻相被召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李靖親審時的態度,也一次比一次惡劣焦躁。老君對他猜疑自不待說,黑水獄的全無進展,想來也會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連起碼的冷靜,都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楊戩身上的新傷疊著舊傷,每天被小鬼從刑架上取下,從傷口中拉出麻繩,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審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繩綁牢。麻繩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體內,臂上、腿上傷口更是血水灕淋,沒有一刻閉合的時候。

    憑著受刑估計日子,楊戩冷靜如舊,微合了眼對外界一切動靜不理不睬。對他而言,老君是極意外的收獲,安排妥當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對將來少了許多的擔憂。現在,只要應對完那一戰,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從容地離開了。

    這一生從未真正敗過,這一次,他也決不會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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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七章 長鳴破諸相
作者︰水明石
   但眾人卻無法平靜下來,]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錐心一般的難熬。七枚絲囊經過這麼些天的輪換,雖不乏重復但至少已見過了其中的六人,沉香蒛蒡菃蒿,蜧蜡蜛製三聖母,梅山老四老六兩兄弟還有龍八和小玉。至於最後一枚的絲囊,人人都知道會是誰,卻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絲囊的幻相,永遠不要被召來。

    小玉躲在沉香身後,不肯離開獄中的玄水,卻也不敢看向鐵刑上苦苦忍痛的楊戩。只因她知道,被麻繩固定在架上的那個人,曾給過她很多溫馨的那雙手,如今,不但指骨碎盡,連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裡的小截針尾。

    “姥姥說過……針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來時,在口中喃喃念著的話語。然後,便是夢游般地四處搜尋,將目光定死在一把鋼針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只手掌,看著他的眼楮,喃喃地說著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縫制的,有時,手指被針扎傷了,那指上,便會有著細細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卻心疼著衣服。因為,心愛的外孫女,怎麼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針,慢慢轉著,捻進了他指甲的縫隙裡,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針身在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後換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縫衣時一樣的,細心地插進去一根根鋼針。

    有時,她的幻相會哭,是唯一一個在行完刑後,會抱著他痛哭的幻相。無淚的眼裡,茫然得讓人心碎。旁觀的李靖,便會冷笑著和閻羅說,這小狐狸精,倒對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順啊!但是,每當這個時候,楊戩便會微微睜開眼,復雜地輕嘆一聲,看著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經不恨他了,在密室時就不了。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爹爹……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會哭,愛的感受沒有全忘記……可為什麼還要有恨呢……為什麼仇恨,會讓我變得那麼殘忍……”

    小玉在沉香身後低低地哽咽著,這些天來,她偶爾開口,便只會輕輕地重復這幾句話。但就連痛哭大罵的哪吒,都不忍來指責她一句。實際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輕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這暗無天日的黑水獄中,楊戩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點安慰。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因為李靖親自監刑,便將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後,黑貂袍,獨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來。

    鏡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聲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體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將楊戩粉碎的指骨,用夾棍又一一重夾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爺綁了交給小狐狸時,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隨了楊戩數千年,越是真摯敬服,後來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熾。自己還會做些什麼呢?二爺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驚呼,卻讓他不禁惶恐地抬起頭來。“ ”地一聲,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鋸,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審視著楊戩,冷笑說道︰“二爺,我的好二爺,為了你這種小人,我平白無故地丟了一條手臂。兄弟們恩怨分明,我不會對你太過份,但斷臂之恨,連本帶利,我這一次,卻是都要拿回來的!”手上加力,用力撕開。

    楊戩吃力地撐開了眼簾,任由劇痛帶來的冷汗,混和著血水從額上滑入眼裡。他安靜地看著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牽動,艱難卻明顯地笑了一聲。

    當年的天池之下,那幾個大笑大鬧的武人,後來的真君神殿裡,為自己任勞任怨的好兄弟。幾千年來,這六人一直誠心實意地追隨在左右,自己,卻不得不親手將他們一一迫成敵人。

    現在,算是還清欠他們的一切罷!畢竟,凌霄殿外的那個舉動,給這六兄弟帶來的,也是永不能彌補的痛與怨,還有什麼,比背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呢?

    靜等著幻相下一步的動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麼了。但那又有何關系?他早已成廢人,就是四肢盡斷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將人摁在懸空的木台上,老六手裡的鐵鋸,擱在楊戩的右右臂齊肩處,開始來回拉扯。鋸齒入肉,雖不鋒利,但也足以將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陣,便觸到了骨。幻相頓了一頓,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堅硬,如此一來,鋸入更是緩慢,只聽見擦著骨頭的吱嚓之聲。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現劃痕,慢慢白色碎末隨著血湧出,鐵鋸一點點深入著,半晌,才鋸開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聲,伸手便向自己頰上批去,乓乓幾掌,雙頰腫得高高。但鋸骨聲仍不依不饒地傳來,令所有人的心,痙搐般地顫抖著。

    楊戩發被小鬼揪著,頭向後仰,額上黃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顫動,帶得木台都在不住作作響。他沒有習慣性地閉上眼忍受,只默默看著幻相的動作,神色裡全是諒解與安詳。

    黑色念力從地府外飄來,卻是李靖看著這緩慢的鋸骨之刑極不耐煩,頭一次在幻相沒有消失前,又強令閻王再度施法。幻相緩慢成形,三聖母只嚇得閉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裝扮,這會是她麼,難道,她還要對二哥再做些什麼?

    楊戩無力轉過頭去,眼角余光,只看見一角淡雅的羅衫。是三妹?不,不象是她。但也不象小玉,那會是誰?

    “楊戩!”

    熟悉的聲音響起,楊戩的身子一陣劇顫。是娘,她,她也來了……

    三聖母捂住口,險些叫出了聲。理智告訴她,那天猜謎娘也在的,這一幕,遲早會出現在眼前……可怎麼能是娘呢?不,她寧可是她自己,因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麼會是娘,怎麼能是娘!

    瑤姬的幻相咬著牙發出這聲呼喚,上前冷冷地看著兒子。鐵鋸在不依不饒地向下鋸著,嚓嚓的擦骨聲讓人不寒而栗。但瑤姬的呼喚,卻只比這聲音,更加的讓人恐惶不已。

    終於又見到了母親麼?一口鮮血,猛地便從楊戩的口中噴了出來。他的心在顫抖,母親的眼楮,和當年家變時一樣,帶著恨,帶著怒。

    幻相似是回憶,手指滑過楊戩的額頭,撥開被汗水沾住的亂發,輕輕說道︰“你一出生我就擔心,天生的神目會帶來禍事。戩兒……為什麼不肯聽娘的話?我一再告誡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還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噴將出來,卻讓幻相停下了話,怔怔地看著,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點兒子嘴角的殘血,仔細地放到眼前端詳著。

    “那時你年紀畢竟還小,最初的氣頭後,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長大,那麼,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了。到你劈開桃山時,我見到你長成人,雖然口中不說,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裡,又是多麼的高興?”

    幻相喃喃地說道,但隨即,聲音又突然撥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麼能對蓮兒做出那樣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親妹妹!我再也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竟讓我的女兒受了與我一樣的苦!”

    幻相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了。三聖母跪爬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娘,不是,二哥當年是為了救我才會動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沒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但幻相聽不見,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天佑,震兒,對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散了,破了……”

   楊戩合上雙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淚。身體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為什麼心會疼,疼得讓他想放縱著落淚呢?但他是一個罪人啊,雖然對三妹,對沉香,已經可以安心了,他已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彌補他們失去的二十年天倫之樂。可是娘,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他永遠不能將父親和大哥還給母親!

    幻相的目光越來越冷,死死地盯著楊戩額上的神目。“天佑,震兒,我要給你們報仇。是他害死了你們……我寧可我從沒生過這麼個兒子!”一抬手,從頭上抽下了發簪。

    三聖母心頭一陣發寒︰“娘,娘她想做什麼?”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著寒光,卻不及幻相眼裡光芒的銳利冰冷。時間仿佛停頓,眾人像是在夢境中一般,連聲音都發不出,只眼睜睜地看著瑤姬上前,在剌耳的鋸骨聲裡,將發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楊戩的神目。

    但也在這個時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聲淒厲悠遠的長鳴,雜在隆隆震聲裡,從地獄深處直傳刑室,如萬鬼夜嚎,如萬象馳野,又如萬猿啼月,蒼涼得似從亙古荒曠,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驀地在此時此地振威響起。

    鐵鋸嗆地砸在地面,尖簪也從楊戩額角滑過,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為輕煙。兩名幻相正踉蹌後退著,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陣陣黑煙裡化成絲囊,飛回了七星輪盤之上。但那長鳴聲不依不饒地繼續傳來,七星輪盤一陣亂顫,蓬地一聲,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驚之下跳起身來,正待大怒喝問,一邊的的閻羅,卻早嚇得手腳發軟,竟一個趔趄,癱坐到地上,顫聲叫道︰“諦聽叫了,諦聽,諦聽又叫了!”

    諦聽是地藏王前神獸,天地間事物均瞞不過它,但日常緘默,從不開口,此時發聲長嘯,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還要再喝問,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輪盤殘渣,卻不禁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

    遠在十八層地獄之下,這神獸只憑嘯聲,竟便震毀了刑室裡的七星輪盤!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門裡的超然地位,李靖驚惶之余,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不再多說什麼,只示意閻羅傳令,將楊戩先架回到黑水獄關押。

    被小鬼掛回鐵架上,楊戩嗆入一口水,和著血又吐了出來。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閻羅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驚懼又得意的臉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憊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獄中後,他的眼眸裡,便一直有著幾分深沉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來成道之初,便立下了無盡的宏願,地獄不空,勢不成佛,自願墮入十八層地獄的深處,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厲鬼頑魄戾氣,以身體為苦海中的一葉慈舟,渡化眾生,平衡天地之間的清濁陰陽。

    他足不離地獄,卻有著至高的威望,佛門中便是觀世音菩薩,提到地藏也要尊一聲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見到他的也是極少數。眾生流轉,怨魂厲鬼窮不出窮,象沉香上次掀翻地獄所放走的,其實那並不是戾氣最重的凶魄。真正的凶魄,都被永羈地獄之下,永不得出離。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這無數凶魄承受著果報,在地獄的烈烈煉火之中,為眾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涼。

    楊戩封神居於灌江口時,地藏就已捨身永鎮地獄,兩人可以說全無交集。但無論這一次諦聽因何長鳴,對他現在卻有百利而無一害。起碼,目下李靖便明顯地受了誤導,以為找到了他與佛門同謀的證據。

    此事上報天廷後,連帶那死物,都會被這層關系轉移了注意,專心揣摩起佛門的動向意圖。揣摩的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他贏得目前最需要的時間。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見慣了的那幾只小鬼。靚藍的須發,長長的獠牙,竟是飛行夜叉。幾只夜叉默不作聲地過來,解開他四肢的繩索,抬起人便向外行去。楊戩合上了眼,絲囊已毀,難道是李靖又奉了什麼密意來試探嗎?

   腋下被夜叉托著,雙腿拖在地上,多處折斷的雙臂也無力地垂落,隨著行進的節奏晃動。頭向後仰去,總被發遮著面容也露了出來,又似瘦弱了一些。三聖母三人被吸著前行,神思不屬。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鋸骨時就已暈厥,嫦娥癱坐於地,雙目失神,也不知看見沒有。連最事不關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壓根不敢往鏡裡多看一眼。

    並不是熟悉的路徑,盤盤曲曲的小道,地面越來越燙,兩邊是尖撥的刃山,閃著寒磣磣的冷光。再走一陣,路到盡頭,一個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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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八章 余習殆自傷
作者︰水明石
    無數死靈魂在血湖裡載沉載浮,怨氣凝固如實物,膠質似地籠罩於湖面發散著中人欲嘔的瘴癘之味。喁喁的號哭聲時斷時續,慘霧伴著怨氣鼓蕩不眾人明知腳下燙得有如踩了燒紅的鐵板,但被這慘霧拂過周身毾氳滱漓,碥碭碧碫卻從心頭覺出了陣陣剌骨的陰寒。

   幾只夜叉齊齊嚎叫,脊上蜷縮的肉翼驀地打開帶著楊戩向湖心疾飛而去。沉香三人被金鎖吸著,身不由己地跟著騰空,剛剛飛到湖上,喜怒哀樂恐七情紛紜,貪嗔癡諸般念頭,也突在識海裡百般翻騰。地下血湖更是波濤狂疊,浪擊三千,卷起沉積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變得白茫茫望不到邊際。

    死靈魄炸鍋般地波動起來,獰猙的利齒,扭曲破碎的面目,從飄浮的白骨中幻出疾沖向上。但夜叉飛得極高,死魄的利齒咬在空中,不甘地墜落回水裡,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來。

    灰白的白骨浮浪叢裡,遙遙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在浮動。夜叉繞了那光點盤旋三匝,又是幾聲嚎叫,那光點便陡然大漲,所過之處,湖面波濤突然靜止如死,白骨沉入湖中,只余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們便趁了這一霎間的縫隙,如鳥投林,急墜向光點的來處。

    光點的來處位於湖心,一座高築的平台,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台分兩層,第一層離水面極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許多赫紅,第二層形如古塔,四面無牆,唯有高大的黑柱擎著塔頂。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輝,正將怨氣慘霧遠遠地避了開來。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陣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澤轉為銀白,若有若無地閃爍不休。

    將楊戩放落地面,幾只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禮,恭敬地叫道︰“菩薩,楊戩帶來了。”

   菩薩?地府的菩薩,那就是地藏王菩薩了?鏡裡鏡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與想像中的不同,這老僧相貌頗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著了一件素色衲衣,胡須絞得干干淨淨,慈眉善目,面色卻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響,還是因為氣色原本便差。

    他盤坐在塔中的一塊大石之上,膝上橫了一根荊木手杖,與凡間修苦行的僧人一般無二。一只矯健的大黑犬,正聽話地伏在石邊,卻是自從楊戩進來,便突然揚起頭來,眼光只在楊戩身上打轉。

    “真君,十八層地獄之下,實在不堪待客。怠慢之處,還請真君海涵。”

    揮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禮,輕嘆著說道。聲音低沉柔和,卻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這長居地獄的菩薩,他見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楊戩迅速在心裡分析,先前諦聽長鳴,震毀了七星輪盤,此兩者必有聯系。只是地藏王從不涉及三界爭斗,何以會為天廷的一個重犯強自出頭?推敲不出結果,他用目光回應著地藏的話,神色淡定安靜,不流露出任何真實的念頭。

    諦聽低低地鳴叫一聲,竟從菩薩駕前起身,小跑著來到了楊戩的身邊,伸舌輕輕舔他肩臂上的傷處。楊戩微微一訝,垂目看去,諦聽烏黑的眼眸裡,竟是含滿了淚水。他心頭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諦聽雖不能言,卻知曉天地萬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來了?不過可惜……”地藏王又誦了一聲佛號,低聲嘆道,“諦聽雖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盡,能知即為能害。以一己之知,亂天地之果,不足以為福,反足以為三界之禍。是以如來應世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無上佛力,令諦聽從此永不能言與他人。”

    溫濕的狗舌過處,連疼痛都減輕了許多。楊戩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許,是再也見不著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說的這些,應是佛門的重大秘密才對,何以要在這時說得如此詳細?

   諦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爬到他頰邊,舐他的面容。楊戩中斷了思緒,憔悴的臉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記得剛跟著他時,哮天犬沒事總愛伸著舌頭亂舔,被罵了多次才改掉這個毛病。如果能再見到哮天犬,便讓他再舔幾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見著他,也不會記得他了。

    “此後諦聽在我座下,除了為我排遣寂寞外,從來都緘默無聲,更不關心外物。但數年之前,突然放聲長鳴,聲震地獄,萬鬼垂淚哭號,以致驚動了如來的法駕。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頒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約束諦聽,休要心羈於相,自損道基。”

    難怪閻羅日前,驚呼的是諦聽又叫了,想是還記著上一次的動靜。但數年之前又是為了何事呢?楊戩正思付間,地藏幾句傳來,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將視線轉了過去。

    “諦聽那一次長鳴,便正是真君你在昆侖山下重傷之時。老衲和它做了幾千年的朋友,深知諦聽性情,除非是你負屈至深,否則不會令它如此失態。觀世音師兄雖慈航普渡,但細微結使尚未徹了,宿業相合,終是鑄成了此等大錯。”

   三聖母燃起了一絲希望,抓住沉香迭聲問道︰“菩薩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會不會救二哥,佛門講究慈心廣被,總不能見死不救的對不對?”沉香雖有著驚喜,更多的卻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後的失望,是不是更讓人絕望呢?娘沒有想起,他可還記得,舅舅苦練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獨臂人的約斗就在眼前,這唯一一線生機,舅舅能抓住麼?肯抓住麼?

    “這次因黑水獄和李天王的行事,諦聽雖不能言出緣由,卻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終於第二次發聲震動地府。善哉善哉,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但縱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沒,其中的大艱難,仍足以令人動容。”

    地藏王沉聲說罷,眼中有著淡淡的惆悵。諦聽輕輕拱一拱楊戩,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後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輕撫它黑油油的皮毛,嘆道︰“癡兒,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該知道,老衲如今,實在是有心無力。”

   諦聽卻不依,仰頭大張著口,似要讓地藏去看什麼。地藏王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他內外皆損,身體幾近全毀,只因意志堅毅,才沒有魂飛魄散。癡兒,就算你捨了此物,治愈獄中的外創,但種種內傷,盡毀的經絡,仍是要千年時間靜養,才能有望恢復……”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幾分悲憫之意。

   諦聽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楊戩身邊趴下,嗚嗚低叫,目光裡全是悲傷。楊戩看看它,一陣溫暖,又一陣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這些神獸和法寶,他在意的、關愛的人,卻對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緒,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約斗迫在眉捷,千年靜養自不可能。但此事隱密異常,地藏絕無可能知道,而且說話如此含糊,倒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三聖母伏在楊戩身邊,摸著他濕漉漉的臉龐,低聲飲泣。為什麼他們沒有想到給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廢人,還怕他什麼呢?既收留了他,為何不能再寬宏大量一些,讓他減輕些痛苦,還是他們,從心底裡就在恨他,巴不得讓他多受些折磨。

   鏡外的哪吒卻是鼻子發酸,他的楊戩大哥,身上可還有一處完好的地方?當年他剔肉削骨,毀了自己肉體,也只是片刻之事,楊戩卻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難受,大哭一聲叫道︰“菩薩,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楊戩大哥,哪吒出陣之後,寧願替你鎮守地獄,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誦佛號,突然嘆道︰“許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過宏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虛空有盡,我願無窮。那時諸天贊嘆,連我佛如來,都施布大圓滿光明,感嘆此願不可思議。但自問此心,便如觀世音師兄余習未斷一樣,老衲的悲願,卻也只是源於未斷的余習而已……”

   雙手握緊荊木手杖撐在地上,這名滿三界的菩薩,吃力地站起身來。眾人都大吃了一驚,看他動作,哪象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動作遲緩困難,倒象一名垂暮的老者。楊戩也極意外,目光凝住不動,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輕聲道︰“這便是老衲未斷的余習了。菩薩有情終有累,如來無相亦無心。當年佛陀應世之時,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棄去報身。帝釋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難思。其實,哪是妙難思,只不過我佛縱有天大神通,也無法憑著向人說食,即令饑人再不饑渴。佛陀是大覺者,明了因果,所以只依緣而行,不作無益之事。”

   他舉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無法成佛。真君請看,老衲所有修為法力,乃至精血元氣,都已化入了這片血湖之中。十八層地獄之下,鎮的是永不出離的厲魄惡鬼,戾氣郁結不散,是為無間地獄。老衲明知這是果報循還,但有情終有累,終不忍目睹這些厲魄苦苦掙扎,連一個改過的機會都不能擁有。”

    諦聽舔著楊戩的傷口,眼卻看著地藏王,又是一陣嗚嗚低叫,大滴的淚落在地上。地藏嘆道︰“癡兒,我心中悲願,你戚戚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傷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禍所倚,當真何苦來哉!”

   手杖在地上輕輕一頓,續道,“血湖厲魄,每日都有一個時辰,凶性大發,直沖入塔內。老衲要用大悲之心布施,好藉佛典為他們超度撥罪。塔上摩尼珠,只能護住我佛門中人,真君修的是道術,是無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癡兒,你既下了決心,便早作決斷罷!再有一個時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間界去了。”

   楊戩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獄,於天廷也有莫大的好處,這點薄面他們還要賣給老衲的。須知昔日封神一戰,天地間殺戳太重,戾氣重重難散。雖然有一種莫大神通,將其中部分,封印到一處連我佛如來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無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余下的戾氣便會在三界互為因果,引起越來越多的大劫爭斗。”

    諦聽突然大張了口,利齒間噙著一枚火色的內丹。齒上加力,一聲輕響,那內丹被它咬成兩半,明淨的丹水灑落在楊戩身上,又被它用溫軟的舌卷著,細心地舔過楊戩的周身。

    丹水到處,外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彌。而諦聽身上烏黑的皮毛,卻在迅速變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極為快捷,楊戩驚覺時已不及阻止。此時雖覺出了三年多來少有的舒適,但看向諦聽的目光,已是再難用言語來形容。

   眾人心中如沸,卻全然說不出話來,諦聽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著,片刻之間,竟衰老得幾乎脫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獸,也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輕舔著楊戩的傷口,散亂無神的眼眸,也掙扎著,時而望向地藏王,時而望向楊戩,微有著淚水,悲傷中有著十分的依依不捨。

    往生咒在高台中響起,連血湖中翻騰的厲魄,都霎間靜止了下來。楊戩纏繞幾年的傷痛在咒語聲中暫時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漸漸模糊,沉入了從未有過的安靜睡鄉。

    在他身畔守護的神獸,已跪伏著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誦完最後一遍咒語,策杖合什而立,蒼老的容顏,沒有任何法力,卻流露出真正的寶相莊嚴。

    這莊嚴來自他最後的余習,也來自這三界都為之贊嘆的慈悲。他和那個沉沉睡去的男子,一樣不知道什麼是放棄,一樣的固執於自己的執念。但也許還有所不同的。能讓諦聽寧願放棄生命,都要去嘗試撫慰的,又該是怎麼樣的蒼涼和痛苦?

    他的心卻突然一陣空虛,又一陣疲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獄在哪裡?在這血湖中,在三界的輪回,還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也許,放棄就能遠離,但那種放棄,豈不又正是一種更深的地獄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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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52:45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十九章 辛苦更誰惜
作者︰水明石
    從地府回來,果然如地藏王所言,天廷不曾來人追究。下人雖不知究裡,但見這廢人回了屋中,主人家的例錢又照樣撥下,便也如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過來照應。楊戩不論人前還是人後,神色仍是一慣的冷漠平靜,誰也看不出這趟地府的變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麼。

   身上的外傷,有諦聽的內丹為助,早已是痊愈。但自家的事自己心中有數,那大半月裡身心俱瘁,無形中又損了不少元氣。但他素來堅毅固執,明知艱難,卻更激發了拗傲的性子,只求強得一分是一分,好從容應對那一場生死豪賭。於是余下日子裡,他連眼都懶得睜開,只一味苦修,連僕人們來喂食擦身時都不曾中斷。

   日升日落,沉香等三人在鏡中或坐或臥,心事重重地守在楊戩身邊。鏡外眾人估算著出陣的時間,也是每一刻都覺得格外的漫長。哪吒不知第幾次抬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是老樣子,在陣頂發著幽幽的綠光。但不知何時起,燈身已不再旋轉,卻是光芒凝如實質,一寸寸地向下逼退著陣中黑氣。

    “舅舅這是要去哪?”

    鏡中聲音傳來,哪吒移回目光,發現楊戩逸出了元神,在屋裡沉吟著小立片刻,忽然便舉步向外行去。

    但這一次,他沒有拿上金鎖,沉香追出屋,無法跟上,只得頹然回來。但算算時間,印象卻極為深刻,是出事前的第五天。

   “就是這一天,百花姐姐帶回了福德星君的話……那些功德,那些功德……”三聖母也推算出來了,不覺便說出了聲。沉香猛地長出一口氣,死死地捏緊了拳。他們真是笨,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從來沒人想過其中的蹊蹺。父親此時是什麼滋味?他不敢想,漫長的壽命,這時對父親來說,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負擔。

    楊戩去了許久才回屋,沒有象上次一樣沉入身體,卻是坐在桌邊,默默然似有所思。

    這一趟出去,原只為了親眼看看三尖兩刃槍,他不能空手對陣。所幸元神重鑄時的感應並沒有錯,仍是斧形的三尖兩刃槍光芒流轉,現出歡欣鼓舞的激動,神器有靈,那一戰就多了些把握。

    但終還是忍不住尋去了前廳,悄悄地尋著了三妹和母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了。

    三妹正在給母親梳頭,零零碎碎地說著些瑣事。她居然還記得小時候……原以為那個舉著木梳叫著二哥的小丫頭,只能留在他一個人的記憶裡了。可她依舊是記得的……

    雖然,母親仍視他為孽子。可那些過往,只要沒有被真正的忘記,或許,他死之後,她們還會偶爾談論起他。那樣的話,死亡的寂寥,也就不那麼難熬了吧。

   三聖母靠近兄長,卻不敢看他嘴角微噙的笑意。想必,還在回想剛才見到自己的情形?二哥,只有五天了,五天後,蓮兒再不會離開你,沒有了你,蓮兒還能有什麼幸福可言?到時,我們將娘接回來,不去天廷,也不去劉家村,我們回灌江口去。灌江口的那個千年,才是蓮兒一生最快樂的回憶……

    直到日薄西山,屋內緩緩淪入黑暗之中,楊戩才輕輕嘆息了一聲,元神入體,安靜地躺回床上,象以前一樣抓緊時間修煉。方才聽三妹說了,五天後會去新落成的聖母宮,或許,那便是獨臂人選定的時機?

    又等了五天,不出所料,獨臂人沉郁著臉色出現在床前,向他微微頷首︰“我來了。”楊戩合上眼又睜開,示意自己明白。今天,就是他們生死一戰,不負前約的時候了。

    深吸口氣,他正欲以元神出竅,卻聽獨臂人道︰“我帶你去華山——你雖然元神重鑄,畢竟虛弱,不能離開身體太久。在這上面耗費法力,我縱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楊戩知道自己的情況,並不推辭,停下動作,等獨臂人行法。

    獨臂人紫玉杖向空一劃,逸出沛然的吸力。楊戩身子隨之躡虛浮起,卻絲毫不曾提氣與抗,顯然對這大敵竟極為信任。獨臂人知他心意,但想到不久之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又是一聲悲嘆。

    法力再度催動,就聽獨臂人低喝了一聲︰“走!”疾電般投窗而出,馭雲飛馳到半空之中。楊戩放松身體,由著他用法力牽引,兩人同往華山而來。

    眾人的心,也緊了起來,在獨臂人到來之前,多少還能抱些希望,希望楊戩不知道滅神陣的具體安排,只留在屋中等待,等待他們破陣而出回去的那一天。可是現在,再也沒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山風凜冽,楊戩衣衫單薄,卻不覺其寒,這樣的風,也有許久沒感受到了。風是烈的,風中的氣息是大自然的狂野與清新,那樣的真實,不是他已經習慣的小小空間中的沉悶與腐朽。

    因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將這味道留在記憶裡。眺望著天上的浮雲,聚合無常,全由不得自己,他這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以後的事再無所求,只願這一戰能護住三妹,能完結自己這一生中,所背負的最後一份責任。

    獨臂人元神離體,楊戩也將神識潛入元神,緩緩起身。

    看他橫槍在手,人人心醉神迷,三聖母更是癡了。這樣凜然生威的楊戩,才是眾人心目中的楊戩。

   “二哥,你一定要勝,你會勝的……”一直在擔心的三聖母,忽然奇怪地輕松下來,竟露出了笑容。“我不該擔心的,二哥怎麼會敗?只要他想贏,三界之中,誰又能是他一合之敵?”驕傲的感覺從心底升起,愈發堅定了信心,“我知道,他是不會讓我失望的,他是我哥哥……我知道……”

    話未說完,旁邊沉香已痛苦地低聲接口道︰“本命真元……舅舅這一戰,竟用了本命真元催動槍勢!”

    三聖母沉默了,退後幾步,坐在二哥旁邊,緊緊偎著。但她臉上仍帶著僵硬的笑,只是堅信,為了她,二哥不會輸,一定不會輸……

   沉香一瞬不瞬地盯著場上局勢,神色間越發黯然沉郁。以他現在的眼力,自然看出,楊戩這些年來屢被重創,論實力雖仍不輸於獨臂人,為難之處卻在於不能久戰。因此這一戰,與其說是倚重的是武力,倒不如說是藉著奇謀,逼得對方失卻先機,一步步墜入中。這樣的才略,可笑,自己怎會相信,有著這樣才略的人會敗在自己手下,還洋洋得意了近四年!

    獨臂人輸了,輸得心服口服,臨死前微微一笑,寫下息、焱二字,平靜而逝。楊戩用三尖兩刃槍撐著身子,琢磨著其中意義。但看到這平生大敵氣息雖冥,面上卻仍帶著笑意時,他不禁有些走神,抬目遙視遠方山巒,這樣的平靜,不知自己能不能奢望。

    站在原處想了一會,不得要領,聖母宮的入口已經變成了陰森森的山洞,想必是陣勢已經發動。見機行事吧,楊戩輕嘆一聲,提槍向洞口走去。

    三聖母追了過去,巨大的恐懼,突然便攫住了她的心,可是只行了百步之遙,便再難行動。

   “二哥,你不要去,我們沒事的,沒事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楊戩聽不見。元神離去的身體,當真如逝去般死寂,讓跪伏在他身邊的沉香小玉有種再也見不著他的慌亂。梅山兄弟緊緊盯著鏡中楊戩消瘦孱弱的身體,那是他們的二爺嗎?那個少有的肉身成聖的天神,那個讓三界中聞風喪膽的戰神,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康老大一遍遍地重復︰“不會有事的,二爺說過,幾千年來,他什麼時候讓我們失望過。他不會有事的,你們看到了,再困難的事也難不倒他……他不會有事的!”

    真的不會有事嗎?剛才一戰,用本命真元催動,分明消耗了他不少精神,竟要靠三尖兩刃槍才能穩住身子。身體噴出的那口血,仍在石上鮮紅耀目。如今,他又要去做什麼?難道我們真的連補償的機會,也要永遠的失去?

   正當三人無力地癱坐於地,守著楊戩身體時,那具軀體騰空而去,直向滅神大陣飛去,三人身不由己,一同吸入。眾人大驚,元神尚不知生死,若肉身再出事,連追想之所也不留存嗎?卻見三尖兩刃槍破空飛來,堪堪撐住將要軟倒的身體。眾人松了口氣,是楊戩自己所為。三聖母又見哥哥,幾如久別重逢,心中一松,在他軀體邊坐倒。

   齊齊放下一顆心,對楊戩能力的信心讓他們重拾希望,離他們入鏡的時間已經近了,再堅持一刻,再一刻,二哥、二爺、舅舅、楊戩大哥、楊戩……再堅持一刻,只要出了水鏡,我們這眾人,就能配合寶蓮燈破去大陣,就能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諒,真正地,向你說出那一聲遲來的“對不起”……

   楊戩看著自己的身體,現出奇異嘲諷的笑意︰‘沒想到,這具破敗的身體,還能派上些用場。‘一句話說得眾人滿頭霧水,更是心慌。派用場,那可是你的身體呀,你要拿他派什麼用場,派什麼用場!楊戩走近自己的軀體,沉入前停了停,摸出一直貼身帶著的金鎖,留戀地撫摸一陣,放入自己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好,感受著許久沒有的感觸。然後,心神一沉,元神潛回體內。同時,三聖母、沉香、小玉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襲來,體內如湯如沸、如煎如烤,內息猶狂弛亂撞,有如無數尖針在體內來回穿梭,滿心煩悶,全身氣血倒轉,真是說不出的難受。胸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如有鐵鋸拉扯,帶來室息般的痛楚,咽喉火灼也似,每吞咽一口唾液,都如薄刃從喉間慢慢刮下。

   四公主原本視線一直隨楊戩而轉,猛見三聖母等人痛呼著栽倒在地,頓時吃了一驚。但看到楊戩手中金鎖,她明白過來,頓時泣不成聲︰“金鎖……他握住了金鎖……三妹妹,沉香,你們覺到的……不過真君的部分感受而已……‘三聖母痛得說不出話來,小玉的慘叫聲也已嘶啞,沉香用全部法力壓制,全然無用。

   部分……部分感受……眾人喃喃念道,看著鏡中楊戩淡漠地看不出表情的面容,只有糾結三年多來從未打開過的雙眉,才顯露出一點端倪。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過了這麼些年麼?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用依舊驕傲的眼神,迎向不屑的目光,迎向譏嘲的話語,在小屋中練到元神出竅,再來救我們這些傷害你的人,來給自己更大的傷痛……

   小玉一聲慘叫,只恨自己暈不過去,三人同覺血脈中難受之至。眾人急向楊戩看去,只見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順血脈鑽入體內,緩緩地延伸,撐碎肌膚一縷縷地透將出來。赤絲在陰風裡微微搖曳著,每一次搖曳,都如無數尖針深剌入骨,再一針針地剝離著骨上的血肉。

    哪吒顫抖了聲音默念︰“息、焱,息、焱……”高叫一聲,“原來如此!”

   “滅神大陣屬水,焱者火也,水火可互克,要點只在勢之強弱而已……藉寶蓮燈破陣,必然要先克制水勢。息,土可息水,克水者土,只有引地氣入陣中,才能令寶蓮燈有隙破陣。人身便是屬土的,楊戩大哥肉身成聖,他……他是用自己的身子做了聚集地氣,克制陣法的法器啊!”哪吒聲音已如號哭。

    楊戩的身子也在顫抖,那是劇痛帶來的痙攣,那麼厲害,竟使手指松開,金鎖掉在了地上。三聖母身上一松,帶著一身痛出的冷汗掙扎著爬到楊戩身邊。二哥,不能,你不能毀掉自己的身子,我就要回來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二哥!

    “不會有事的,還有寶蓮燈!”哪吒提起法力,想擊向陣邊黑幕,但看看鏡中的三人,卻終於強忍了下來。再想到自己,他猛抬頭看向陣頂的寶蓮燈,嘶啞著聲音,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眾人聽,“可以……可以用寶蓮燈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錯,寶蓮燈,這盞寶蓮燈也可以用來塑形!三聖母在鏡裡聽見了,看不到哪吒,卻是拼命地點著頭。寶蓮燈……你救過二哥,了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傾盡鮮血,也難洗此生的遺恨……

    寶蓮燈驀地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眾人的心也跟著它忽上忽下,一聲也不敢出。地上楊戩已睜開眼,目光深邃,有著隱約的感慨。然後,就那樣淡淡一笑,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不要,二哥,不要……”三聖母的叫聲未完,人被一股力道牽扯,眼前一暗復一明,已出了伏羲水鏡,    三聖母等人出鏡同時,康老大下意識地撲到鏡上,似想從中拉出楊戩。但鏡中景相一變,就聽他一聲悶哼,整個人被反彈出去,撞在山壁黑幕之上,摔落地面。

    幾大口血噴將出來,他卻再顧不得自己,以手捶地,痛呼了一聲︰“二爺啊!”全部法力提起,猛地轟向身邊的滅神大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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