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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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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15:39
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四章 縱虎添蹉跌
作者︰水明石
   楊戩解下朝服大氅,輕輕披蓋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對面坐下,愛憐地看著熟睡中的女孩。利用這孩子的依賴和善良,讓她依賴過的自己,成為她過往裡永遠的空白,早預料過這樣荒誕的結果,卻依然讓它變成不可更改的現實。幸福,即便是那樣短暫虛幻的幸福,原來,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了然於心的宿命,卻再無路可以回頭,甚至不能改變最後的終點。

    楊戩眼裡有著淡淡的悲傷,站起身來,幾乎是半強迫地中斷了如潮的思緒。沉香,大約是已經到了吧?隱約的混亂正從前殿傳將過來。早設好了的局,守門的天將會將他引到地牢裡去,讓那孩子親見孫悟空的慘狀。這個外甥,此時只怕已氣怒如狂,正不顧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卻也不能太過輕易。你救得越艱難,施恩布惠的籌碼,才越顯得重要難得。

    手中寒芒微閃,三尖兩刃槍緊緊握住,楊戩再不遲疑,沉穩地穿行小徑,轉長廊,循近路來到前殿,在殿前石階上靜靜地等候著。

    哮天犬從裡面氣喘吁吁地沖過來,湊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傷了看守關閘的擎天力士,正……正向這邊來了!”

    楊戩微微點頭。上一次也在這裡,初出師的輕狂少年仗著血氣之勇,上演了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的鬧劇。現在舊事重演,沉香,不知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讓你冷靜沉熟了一些沒有?

   大批天將從正殿裡潮水般退出,合圍之勢依舊,卻個個畏葸不前,連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懼意。那個少年,背上是顫栗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鮮血的小斧。被憤怒炙紅了的雙眸,無視近在咫尺的刀槍劍戟,無視呼喝怒罵的兵卒天將,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階之前,帶著凍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個冷酷如昔的靜穆天神。

    猴子的驚恐掙扎,打破了暫時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沖天的怒火,變成發誓般的冷語︰“嘮叨,別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離楊戩,多了些冷靜,但更多了無數的仇恨與不屑。

    楊戩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頓,驀地向下揮落。就在這一瞬間,多日前撫過那孩子面頰時的那一絲溫暖,依稀又從手上傳遞了過來,但隨即,便被激蕩的寒風剝離得干干淨淨。

    眾天將呼喊著一湧而上,司法天神親自督戰,令他們只有悍不顧死的全力拼殺。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聲,身形躍出,半空中運足如風,轂盤般飛旋踢出,但聽得唉呀之聲不絕於耳,十來名天將被他一腳踢出,滾地絆倒了沖過來的數十名天將。

    運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擊,梅山老三一聲大叫,打橫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腳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開老四的奇門兵刃,左足掙出彈踢,老四頓被逼得踉蹌後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戰圈,又看看主人臉色,遲疑欲問,想了一想,也舉杖沖了上去。

   這孩子殺發性了,想來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楊戩暗嘆一聲,看來又只能由自己這個布局之人,設法將他逼出局去了。抱定這個主意,楊戩也不著急,持槍靜立一邊,由著沉香在重圍裡來回沖殺。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神色現出幾分欣慰之意。這孩子法力失而後得,功夫倒比以前精進了些,該是學會了認真兩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麼時候,你才肯改掉這沖動易怒,不會審時度勢的老毛病呢?

    光華亂撞,沉香一記殺招劈出,將戰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圍攻眾人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條黑影雜著犬吠聲摔了過來,楊戩伸手拍出,卸去來力,那黑影晃了晃這才站住,帶著哭聲叫道︰“主人……”卻是哮天犬。

    沒理會這笨狗,手上加力,將他撥到一邊,楊戩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見長啊,沉香。”

    沉香揚斧戒備,憤憤地回過頭來,嘴角溢出了血,眼神裡卻全是不甘與悲怒,厲聲喝道︰“楊戩,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們倚多為勝!”

    楊戩目光一凝,隨即冷笑,還不錯,沒有完全殺昏頭,這時候還能想到用激將法。心中想著,他順勢環視四周,佯裝惱怒地冷聲喝道︰“全都給我退下!”

    石階之上,只余沉香負著猴子靜立,卻沒有一點趁機沖出去的意思,只等著楊戩出手。這情形自在預料之中,楊戩也不生氣,身形沖天而起,槍勢凌厲如電抹雷行,不剌反劈,挾了千鈞之力當頭擊下。

    沉香運斧架開,手臂一麻,頓時退了一步。楊戩氣向下沉,槍隨身墜,又是當頭一記劈下,沉香剛剛架開,第三槍又咆哮著閃電般劈落過來。

   這三槍絕無精妙之處,卻是一擊快似一擊,前力未盡,後力又來,如漲潮時的狂暴怒濤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機。沉香勉強再架,只當下一槍更加沉猛難當,一心搶個先機,十分氣力盡數凝於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敵槍進攻的路線。但他招式剛剛出手,明明如巨龍盤空的第四槍倏忽回抽,槍柄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下掃擊,沉香尚未反應過來,呀地一聲叫,左膝被槍柄一敲,頓時跪倒在地。

    楊戩提槍在他身後而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應變還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剛才若是誠心傷這孩子,槍柄上只要稍加點力道,當場便能廢了他的雙腿。

   沉香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邊的血跡。根本沒去想受了這一擊後,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時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敵人,一槍擊得跪倒在地上——恥辱與挫敗感火一般地炙烤著周身,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來一聲嘶吼,和身便向楊戩撲了過去。

    沉香眼裡的屈辱,令楊戩心中一悸,這才驚覺方才一時忘情,隨手的一槍,對這孩子來說竟是難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並不過份——但是,向我這樣一個寡情無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難怪你會憤怒,會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顧死,疾風驟雨般全是進手招式,沉香確是在拼命,抱著自暴自棄之心的拼命——那一跪,竟足以讓他憤恨如斯嗎?是了,他姓劉,是三妹的兒子,是你親手壓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愛子。就算有著源於一處的血脈又如何呢,這孩子的溫順與慕仰,永遠不會屬於你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還指望著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楊戩,你的心中,為何還有著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須隨手一槍,便能要了這孩子的性命,但這樣的一槍,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楊戩架開沉香一記又一記重擊,斧槍交錯時的丁丁脆響,都如沉重的大錘,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將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擊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揮之不去,喧嘩打斗聲卻越來越遠,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滅後的靜默虛無。

    驚呼聲斗然四起,楊戩槍向下截,擋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勢,沉香一聲大叫,渾不顧周身盡暴露在楊戩槍下,不退反進,縱身前沖,斧刃貼著槍身硬劈向眼前這個大敵的腰間——

    槍尖側挑,又猛地凝住去勢。楊戩暗嘆一聲,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後,勢必被捅中要害,當場重傷。就見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楊戩招式強收強變,法力從槍上直傳斧身,將沉香連人帶斧送上半空,自己卻是身形下縮,右拳反擊地面,借力貼地疾滑過去。

    斧刃從上空撩出,兩人身形交錯而過。楊戩中途變招,法力倒撞回來,等於硬受了自己一擊,腕上一麻,三尖兩刃槍竟是脫手飛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對陣時被擊飛過兵刃?剛剛伸手攝回,背後破空風聲遒急無匹,雜著梅山等人的失聲大叫︰“二爺當心!”

    身形本能後轉,槍如閃電,向風聲來處筆直破去——這一擊干脆利落得無比倫比,純是武者本能,後發先至,既破敵招,又攻敵之必救。但一槍出手,自己驀然驚覺,勁力猛向回收,卻終是再也來不及了,槍尖一澀,破敵之余,已扎中那個預料中的血肉之軀——

   血從少年的口裡噴薄而出,三尖兩刃槍正中左胸,雖未再進一分,但電傳而至的劇痛,已足令少年的身體微顫不穩。楊戩單手持槍,目光到處,堅如磐石的心神,也是為之一陣大亂。槍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髒,他的手,甚至能感覺到那蓬勃跳動時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勁力時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復在,那出乎本能的一擊之威,竟是險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間化諸了烏有……

    三聖母和小玉驚呼出聲,沉香自己,卻只凝望著舅舅的雙眼。這一刻,舅舅的眼裡,有的只是震驚與心痛,輕搐著的嘴角,似是想說出些什麼。可惜他的外甥不會在意,就象以前無數次一樣,仇恨會將這一切都掩蓋了過去——

    那個沖動少年的視線,只會被血色所模糊,看進眼裡的,也只會是天賜的反擊良機!

    楊戩的手微顫著,槍尖從少年的體內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著疾湧而出的鮮血。但眼角余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顧槍尖破入心髒之險,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舉已形同自殺,楊戩收槍疾退,再無法變招自顧,勁風襲來,他低喝一聲,法力凝聚,當機立斷,拼了正面受了這一擊,也不能由著這外甥自尋死路。但一條黑影橫躍過來,鐺鐺幾聲巨響,漫天斧影散於無形,卻是梅山老六見勢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飛身上前截住了斧勢。

    但他的法力與沉香相距何等之遠?強接之下只震得血氣翻騰,打橫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順勢前送,如切腐木,頓時無聲無息地卸下他一條手臂。

   梅山兄弟大聲叫喝,團團搶了過來。刀劍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駭得沉香背上的孫悟空尖叫掙抱起來。沉香刀斷敵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幾分清醒,此時更是一驚︰原是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進退地拼起命來?當下斧刃一翻,逼得眾人齊齊退後,左足在地上一頓,身形沖天飛起,筋斗雲口訣隨心誦出,笑著大叫道︰“不和你們玩了!”轉瞬已去得遠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僕,楊戩一把扶住,斷臂處映入眼底,剎那之間,他的臉色,竟比斷臂的老六還要蒼白上幾分。但握槍的手驀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見。他冷看著沉香破圍而出,也不追趕,只緩緩將老六交給圍過來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罵著沉香,連哮天犬都為之不平,氣道︰“主人,該用寶蓮燈給他個教訓的!”楊戩神色間卻全無表情,甚至不復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長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頭去,臉上怒意一閃而過。老六的斷臂猶在階上,鮮血淋灕,神仙體質縱然不同凡夫,但被斬斷手臂之後,也決無可能再生重織,而此時的二爺,所關心的,卻只是那個少年法力何以增長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楊戩冷漠的面容,怨恨與不平越加熾烈。淋灕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許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種下,如今終於開始在老四心中瘋長,如同陰濕毒瘴中的霉菌一般。

   鏡中的老四,目光越發的陰冷不屑。而鏡外的老四,卻是汗水涔涔。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陰郁的自己,就像他不願意記起,曾經的一瞬有過怎樣的私心妄算。左側,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渾身哆嗦。他右手捂住左肩,手指緊緊抓著衣袖,袖內卻是空空蕩蕩的,大好臂膊早就被無聲無息的卸下。

    曾經忘記的痛,重又在斷骨殘筋上一跳跳的突顫著,連著那刻的記憶,牽牽絆絆的撕著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頭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來,“後來二爺將我出賣給小狐狸,是不是認為我成了殘廢,沒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經無法說什麼了,他能說什麼呢?只能重重嘆息一聲,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難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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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五章 惘若斕石紋
作者︰水明石
    “哮天犬!”

    楊戩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卻是喝了哮天犬一聲。後者正忙著為老六裹傷被主人這一叫,只得松手過來就聽楊戩吩咐道︰“這裡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給我看住沉香他們!”

    哮天犬不解,卻不敢問答應一聲去了。楊戩深吸一口氣,又沉聲道︰“老六的傷,留著老四一人照顧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稟報玉帝此事,免得傳出去後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機會污蔑我一個知情不報之罪!”

    轉過身來,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還是映入了眼底,楊戩強壓下心中的沖動,冷笑掛在唇邊,森然四顧,冷哼道︰“還呆站著做什麼?一群廢物,不知壞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眾天將,卻著意掃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內走去。

    腳步從容,進了前殿,穿過走慣的長廊,徑自向後行去。楊戩冷漠的神情裡,慢慢便多了些悲涼,對四周的景物,全然視而不見。到了後園的石徑上,斷枝橫在路中,竟絆得他踉蹌一步,手中槍疾點地面,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個念頭,只想︰“二爺……二爺這般走神,會不會是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涼,“二爺才失手重傷了外甥,哪有心緒放在老六身上?”想問卻不敢,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亭裡小玉猶在沉睡,楊戩漫步過來,在石凳上坐下,望著一泓飛瀑出神。亭裡再無外人,難以形容的痛楚,終於從他眉宇間浮現了出來。三尖兩刃槍橫在膝上,血猶未干,在刃鋒上鮮紅奪目,如跳動著的火焰。火焰裡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臉來,卻唯余不解與埋怨,就象剛才在殿外所見一般。

    “舅舅?”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醒了過來,身子一動,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來。她伸手抓住,這才看到楊戩,叫了他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著了,真是的……”但話沒說完,便變成了一聲驚呼,小玉吃驚地看著楊戩手裡的槍,從來殺人不沾血的三尖兩刃槍,其雪亮的槍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鮮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給了小玉不祥的感覺,她顫聲問楊戩︰“舅舅,您剛才與誰動手了?這血,這血是……”

    “是沉香的血,剛才他來過了,我險些錯手殺了他。”楊戩的聲音,淡淡地聽不出悲喜,卻蘊著說不出的蒼涼。

    小玉初聞沉香受傷,眼前一片漆黑,險些暈厥。聽得楊戩繼續道︰“這孩子已經恨我到了那個地步,忘了所有目標,只求與我同歸於盡。終還是累了兄弟們啊,跟了我幾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幾乎聽不見楊戩在說些什麼,她只呆呆看著他手中的三尖兩刃槍,槍尖兩寸三分,盡染血漬。“沉香傷得很重是嗎?舅舅,你為什麼要下這樣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說是要培養他成才的嗎?”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著槍尖的血,似乎那是愛人血淋淋的傷口一般。但是血漬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遠無法化解。

    “小玉,沒有用的。”楊戩握槍的手一抖,槍尖上銀芒流轉,那道血痕隱沒不見。楊戩望著槍心中苦笑︰“三尖兩刃槍啊,你識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楊家的血脈,才不忍飲其血嗎?”

    仿佛為了安慰小玉,楊戩補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術有成,這等皮肉傷,將養幾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寬,想到剛才楊戩隱約提到梅山兄弟,忙問道︰“梅山,呃,他們怎麼樣?”

    楊戩的眼中,似乎有化不開的悲傷︰“……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費盡心力調教出來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斬去了一條手臂……”他無法再說下去,深深的負疚感從心底湧出。楊戩日後落到何種下場,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連累梅山至此,卻是他從來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這些日子,雖不曾與梅山兄弟相處過,但哮天犬無事常與她聊過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這梅山兄弟跟隨楊戩千年,感情甚篤。她想象當時的場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楊戩緊了,梅山兄弟上前救護,才被沉香所傷。小玉與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關心,她甚至還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受傷,舅舅就不會錯手傷沉香。

    小玉忽然打個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個念頭,嚇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楊戩。

    楊戩忽然問道︰“小玉,你一直想離開這裡,去找沉香,是嗎?”

    小玉的眼中滿是歡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嗎?沉香受傷了,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才好。”說道這裡,她滿臉羞紅,小女兒態畢露。

    楊戩看著小玉,小狐狸心思單純,喜好皆放在臉上,率真可愛。他微笑道︰“你喊我一聲舅舅,真的信我嗎?”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楊戩親自為她療傷,傳授她武藝……更多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小事,卻如同涓涓細流,溫暖著這顆倔強敏感的心。

    楊戩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幫我,也是幫沉香。”

    小玉妙目看著楊戩,聽他說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時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現在形勢復雜多變,我需要你以復仇者身份重現,然後表面與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楊戩微笑道,“只是這樣一來,你非但無法照顧沉香,而且要和他暫時對著干了。”

    小玉搖頭道︰“舅舅,我不干。這樣一來,不是讓沉香更加誤會於你。我實在怕,怕有朝一日會,會……”

    小玉忽然住口了,剛才竭力要壓下去的念頭,幾乎就要沖口而出。槍上的血跡,是那樣的觸目驚心,仿佛在預兆著什麼凶險。難道終究會有那麼一場兵戎相見,那時血濺三尺,倒下去的會是誰?

    “父親母親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無法獨活在這世上。”小玉柔腸千轉,“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裡,日後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個聲音在最陰暗的地方響起,“畢竟姥姥死在楊戩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經發誓要為姥姥報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隱瞞下去,不單是順著楊戩的意,沉香日後也不會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報。”

    楊戩見小玉臉色蒼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囑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時候,我會將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過,我需要你對我作個承諾。”

    小玉勉強笑笑︰“什麼承諾?”

   “我要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好好照顧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單小玉吃驚,境外的眾人也面面相覷。鏡中,楊戩看著小玉驚詫的表情,緩緩道︰“只有你能夠放下對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將他們托付給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讓他們跟著我了。”提到梅山,楊戩眼中很是感傷,“老大在灌江口,你領他們去那裡吧。也許,我該早些放他們回灌江口。”

    楊戩復看小玉,溫言相慰︰“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難。但是,當年殺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萬事皆有因果,你不可為難他們。小玉,你若有不甘,將來我必會給你個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這個男子,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只因淚水已經不知不覺中糊住了她的雙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層水氣。

    小玉覺得心好痛,就象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塊。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這樣哭過?是在姥姥的墳前,發誓要報仇的時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復仇有望,她的心又為何而傷?

    她依舊是那個在姥姥墳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親人走了,相戀的愛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個人。生存的所有意義,都依托在復仇兩字上。

    那就痛快的復仇吧,為何又要如此哀傷,仿佛又有最重要的親人,就要永遠離她而去,留給她難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還能再承受一次嗎?

    楊戩見小玉哭的傷心,以為她是因為不得與沉香相見而難過。小兒女情事,他亦無法相慰,只能伸手輕拍小玉的肩背。沒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厲害了,她甩開楊戩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緊緊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沒用?一次又一次愛上自己的仇人,視他們為愛人,親人。對不起,姥姥,我真的無法這樣做,因為我無法背棄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運如此安排,我寧願死在他們中間,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幕的發生,世上最為殘酷之事莫過於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諒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對不起,姥姥……”

    縱然心意已決,此時此刻,小玉還是想大哭一場。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謝罪,用淚水埋葬那已無法兌現誓言。待得她拭干眼淚,小玉重又成了那個堅強的女孩子。

    “舅舅,您還有什麼吩咐。”

    接著楊戩詳細交待後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記,又復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問。楊戩撿其中能說的,再提點幾句。小玉很是乖巧,楊戩不說的,她也不追問她,眼中卻隱隱透出憂慮之色。

   公事完畢,楊戩看著眼前的這個聰明娟秀的女孩,想象她與沉香並肩而立,實在是一對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別,恐怕在也沒有什麼機會說些體己話。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練成不久,萬年法力也得來過易。今後若與人交手,萬不可硬接,游斗為上策。還有,你血氣有虧,須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給你的,還有多少?”

    小玉低頭看著足尖,她輕聲道︰“舅舅,上次給的還有許多,一年都吃不完。”

    楊戩微微點頭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無望崖上,一年結一次果,你自己需記得采摘之日。”

    小玉驚訝的抬起頭來︰“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嗎?”

    “小玉,難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邊嗎?傻孩子,你終究要成為人妻,生兒育女。”楊戩的話多少有些感傷,“小玉,你是個好孩子,善良細心。而沉香這孩子,雖然重情重義,但是有時候過於任性,行事魯莽。今後的路,你們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斷了楊戩的話︰“舅舅,您還有別的什麼要說的嗎?”

    楊戩微微一笑,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嘆道︰“老六的左臂斷了,我亦無力續接。他日後的生活有諸多不便,須得特別照應些才好。”

    “二爺……”鏡外的老六已經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終於忍不住了,她大聲叫道︰“舅舅,您以後會怎麼樣?”

    楊戩一驚,他目光閃爍,看著小玉,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兩頰嬌艷如帶露玫瑰,紅腫的眼楮卻帶著一種堅定。楊戩暗想︰這只小狐狸莫非已經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為燈油關系,楊戩收了小狐狸在身邊,起初確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覺中,真君神殿的暗室裡,忽然有了小女兒的嬌笑和戲謔。三千年來,除了家變前的那段幸福時光,楊戩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自然的家庭歡愉。小玉這個女孩子,不同於幼年三聖母的驕縱,她的性情是溫順的,如同一只失親的幼鹿般,依賴著那個照顧自己的男子。

    楊戩對沉香,更多的是一種血緣的紐帶,一種必需擔負的責任。而那個小狐狸,那只小狐狸……他帶著一身疲憊回家時,小狐狸會乖巧的為他沏上一壺香茗;當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會嘰嘰喳喳扯住他的衣角,無賴般要他理妝;還有那一聲聲“舅舅”,今後就真的聽不到了嗎?

    小玉身負血海深仇,楊戩本意為沉香和小玉的將來著想,只想化解這段怨仇。卻在不知不覺中,小玉真的當自己為親人,而自己也已經貪戀這種感覺。楊戩倏然驚醒,莫要害小玉成為第二個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經是楊戩計劃中的一個例外了,他不能容許小玉也陷進去。

   “小玉,你把情況看得太重了。是,現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訴你,那是因為我還在籌劃之中。”楊戩輕松一笑,他繼而斟酌著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許多掣肘鉗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爭,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沉香終能與你相聚。到時候,可別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臉又紅了,心中洋溢著幸福。她看著楊戩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罵自己︰舅舅是何等樣人,天界除了孫猴子,無人能敵。舅舅自保定然綽綽有余,所謀所劃的只是為沉香鋪路。自己這番擔心,可要被舅舅笑話了。

    楊戩看著嬌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見了沉香,會不會忘了舅舅?”

    “說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許我真的會把您忘了一干二淨。”

    楊戩看著她的臉,嘆道︰“小玉,你笑起來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來,“我本來就是一只狐狸。舅舅您好壞,欺負人。看我以後告訴沉香去。”

   楊戩的笑容忽然收斂了,他的臉色陰沉似水,看著小玉半響不說話。小玉也不敢鬧了,垂首伺立。終於,楊戩嘆道︰“方才略作一試,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記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嚴格遵守我們的約定,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你我的關系。否則,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聖母!記住了嗎?”

    說道後來,楊戩聲色俱厲,嚇得小玉臉色煞白,只是連連點頭,不敢多言。楊戩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著這溫馨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小玉之後的反應的確很是奇怪,原來這一切都是舅舅的計謀。

    “嗤”的一聲輕笑,沉香回頭看小玉,他溫順的妻子臉上,居然現出一種嬌憨的笑容。沉香心中發毛,他趕緊抱住妻子,發現她的身體,冷得像塊冰。

    “沉香,舅舅一直說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只老狐狸,不是嗎?”小玉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懷裡。“沉香,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讓我說,該怎麼辦呢?”

   沉香看著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該說什麼好。小玉繼而頑皮的一笑︰“就算我說了,最多被舅舅拍兩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伸手攬住沉香的脖子,將嘴湊在沉香的耳邊,輕聲說︰“沉香,舅舅有個大秘密,一直隱瞞著你們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說不下去了,她的頭好痛,痛得就像要裂開一般。似乎又一道銀芒劈入,將記憶的絲線齊刷刷的全部斬斷。

    小玉美麗的大眼楮倏然睜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環住沉香的手臂,無意識的收緊,再收緊,沉香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三聖母看到小玉如此,趕緊上前解救兒子,卻被沉香揮手阻止。

    “小玉……”沉香從喉頭勉強擠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應,她的臉上現出溫柔之色,手臂慢慢放松。沉香揉著喉嚨,剛要說話,卻聽妻子低語︰“舅舅,我沒有誤您的事吧,您不會怪我嗎?”她癡癡的看著沉香,似乎在他的臉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拉住小玉的手,指著那邊的楊戩道︰“小玉,我不會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讓你說的,也是舅舅用法術消除了你的記憶。這些事情,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驚惶起來,她緊緊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們,快去啊!”沉香卻站著不動,他的聲音如同從無望的深谷中傳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輕輕的吻在她的額頭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該醒醒了。”

    小玉慢慢松開了沉香的手,她雙手抱肩蹲在地上,將整個身體縮的小小的。

   “小時候,我愛在溪水邊玩耍,從溪底摸出一塊塊石頭,上面有著斑斕的花紋。姥姥告訴我,石頭的花紋是水的回憶。我從上游收集石頭,順流而下,卻在江河入海處,將所有的回憶拋進水中。因為我已經無法承擔那些回憶的重壓,也無法分清,它們源於哪片急流和險灘,更無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濁。

    時間的碎片,如同當年那些亂石般,已經在我腦海中雜亂堆疊。我欣喜的發現其中最美麗的一塊,牢牢抓住不放是,卻發現那只是久遠的回憶。當我想要找尋更多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殘破的裂痕和丑陋的淤泥。

    其實,真相早已經在我心中大白,我卻只願意留住那些美麗的石頭。因為我無法面對那間黑暗的小屋,那樣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還有小屋中那雙復雜深邃的眼楮,在他面前,我如同當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慚形穢。”

    小玉將臉深深的埋進了臂膊之中,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也許,姥姥說錯了。石頭也有回憶的。痛苦沖刷出紋理,悔恨沉澱下顏色。只是,無人能夠看見,那些只屬於石頭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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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殘蕉鹿夢 第十六章 指頤恃利舌
作者︰水明石
    沉香半俯下身子,將妻子攬入懷裡,象攬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輕輕地摟著,將視線投向前方,投向另一個溫順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離開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楊戩的聲音,不知何時,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邊,不捨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溫和一笑,抬眼望向亭邊的風物,輕聲又道,“去吧,時間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該見個分曉了。”

    打發了小狐狸離開,楊戩穿好黑氅朝服,安靜地整束儀容,斟酌著早朝可能發生的各種變故。其實天色猶早,還要等一個黑夜過盡之後,才能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人生會有盡,這樣的明暗更替卻永不會停止,那麼這樣的永遠,是幸,還是一種不幸?

    祥雲繚繞,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莊穆威嚴,但氣氛明顯較平日凝重,連深居簡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側上首。沉香之事已傳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會,必然是山雨欲來之勢。果然,參拜禮儀完畢後,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話,便令眾仙齊齊色變。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麼花樣?”

    司法天神的指責,冷酷中帶著憤恨,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因沉香大鬧神殿而來的惱怒。老君微掀長眉,森冷的寒光一現即隱,驀地轉過身來,拂塵一指,沉聲喝道︰“你不會以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來的吧?”竟是數千年未有過的疾顏厲色。

   御座上的王母臉色難看。無論沉香走脫緣出何故,老君這一作勢,除非要當廷治罪與他,否則只能含混過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詢問,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階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顯然不贊成她與兜率公開決裂。王母無奈,只得氣憤憤地向楊戩問道︰“楊戩,按神殿上報的奏章,你已見過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從容稟道︰“是,已經交過手了,現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滿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臉上,忽然便平添了幾許冷笑。

    南天門外,這個恭順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勞永逸,贏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於血緣的莫名情感,連以冷酷著稱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擺脫。但自收回那一槍起,他便為自己種下了前因,無論事態如何演變,這個果都注定由他親手了結,再不會有陽奉陰違的機會。

    於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後之策來。

    老君突然意味深長地冷笑出聲,雙手一拱,搶在楊戩前開口說道︰“看來,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倒是越煉越強啊。”轉身看向楊戩,捉狹的冷嘲之意一現即隱,忽向御座上一施禮,大聲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計,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議論之聲隱約響起,連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話,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著,好奇心佔了上風,問道︰“有這樣的好計?你且說來聽聽。”

    老君冷笑道︰“當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爐裡煉了一年,就趕了上來。倘若將司法天神也投入爐裡煉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楊戩神色微變,避開眾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這麼多日,又聽到沉香恢復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終於快到頭了?也是,多年的隱忍算計,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勝籌碼,還要強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針氈,日日心神不寧吧。

    此時的胡言亂道,不過是變相的催促與提醒。只不過……楊戩惱火之余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這般捉狹得近於頑童的一面?

    就見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斷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聽他胡說八道!”

    王母看著楊戩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門的一幕,揮之不去。當日的好戲,配合有間,今日卻為了推卸責任相互拆台了嗎?這樣想著,她心中一陣快意,突然道︰“為了天廷的秩序,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楊戩心中一凜,剛開口稟了一聲︰“娘娘!”太上老君的話,卻比他說得更快︰“不可,不可認真……”

   老君雙手亂搖,一反平日的陰冷威嚴,向御座之上連連施禮,又道︰“老道是戲言……是戲言!萬一要是煉出麻煩來,老道可擔當不起喲!”搖了搖頭,意猶未足地再加一句,“擔當不起,萬萬擔當不起……”退後幾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著拂塵垂目靜立,再不肯多說一句。

    看著道祖的這一番做作,眾仙忍笑而立,殿上的莊穆一掃而空。王母頗有幾分不悅,卻又不是治罪發作的時候。念頭轉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問道︰“楊戩,聽說寶蓮燈在你手上?”

    “是。”

    看著這權臣,雖然再沒給他留下一分後路,但畢竟是用慣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輕嘆了一聲,放柔聲音道︰“沉香法力增長極快,司法天神,你諸事多加小心。寶蓮燈是上古神器,威力極大,你不用理會昔日孫悟空罪犯欺君之類的污蔑,不得已時,便用此燈來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囑道,“積雷山不要攻了,現在天廷最大的危機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論是為了天廷,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須全力以赴,再莫平添變故,象上次一樣自陷危局。”

    眾仙事不關己,合聲齊誦娘娘聖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裡,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會在司法天神的領旨聲中散去。待龍鑾鶴駕破空去遠,廣寒仙子毫不避諱地攔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話要說,你且隨我來。”

    眾仙目不旁視地離開,卻都帶著幾分竊笑,雖不敢圍觀這權臣受窘,但無疑又多了一項笑料談資。嫦娥自顧向殿外高聳的玉柱邊行去,沒再向身後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過多次,而那個人,從來都不會拒絕。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嗎?”

    殿外天風凜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氣凜然,話語裡帶著濃濃的諷剌。他並沒有回答,回答的結果,只會換來更加刻薄的對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側,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壓制著離開的沖動,嫦娥盡力平復心情,想著如何措詞。三聖母已無開釋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獨子,這三界還能有什麼正義可言?

    緩和語氣,她換了個方式,說道︰“沉香放棄法力以後,我看到你並不開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南天門。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也極為可憐!”

    “那不過是有些人庸人自擾罷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楊戩安靜地答道,看似針鋒相對,卻蘊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門持缽而立,一生的掙扎,在那時注定了最後的終點。那樣的時刻,即使緣於憎恨,她的目光,終還是曾為了他短暫地駐留過?雖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卻讓嫦娥的怒火空前熾熱起來。庸人自擾?他有什麼資格,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連珠炮般的指責頓時沖口而出︰“是嗎?他身上和你流著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難道你心裡真的好受嗎?他將成為你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司法天神靜靜地聽著,清脆女聲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軟的所在。誰也形容不出他此時的神色,疲憊不堪中雜著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滅的寒灰,再不給自己留下一分復燃的期翼。

    嫦娥的話嘎然而止,她也被這神情震懾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才想起初衷,接著說道︰“楊戩,好在你現在有一個機會。”

    機會?看著嫦娥帶著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頒下懿旨時近乎於怨毒的神情。楊戩暗暗一嘆,耐心地闡述著答案︰“我寧願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娘娘放著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須要抓住沉香,我沒有別的選擇!”

    嫦娥臉色越來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來的氣憤。他是什麼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剛才,竟還說出那樣愚蠢的話來!是因為太過自信?還是因為南天門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槍?

   嫦娥努力回想當時,楊戩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麼也看不清楚。有血緣為紐帶,收槍的那一刻,或許,他也有過片刻的柔軟?所以今日,她才想借這個籌碼,最後努力一次。但到頭來,現實是殘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即便是面對著她的時候。

    反下天廷,樹旗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談,大半是因這八個字而來的無端自信。但為何從沒想過,連血緣之親都能從容犧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稱之為人,又豈能有如此真摯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無處宣洩的憤恨,使她激動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視著楊戩︰“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工具,還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楊戩目光倏縮,心也驟然緊縮了一下。熟悉的痛從早已麻木的灰燼中泛起,縱然已經成了寂滅的寒灰,可只要存在著,就還是可以感到寒灰幻滅為無形的慘烈。但這慘烈只會深埋於心底,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嫦娥的距離,淡淡地應對道︰“當一個人被當成工具用的時候,有沒有思想並沒有什麼分別。”

    嫦娥不依不饒地逼了近來,那一步退後,被她自動理解成了疏遠。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讓她幾乎忘記了矜持,緊逼著追問道︰“那你不惜放棄親情,究竟為的是什麼?只是為了當別人的工具嗎?”

    話問出口,卻將自己也問住了,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這個問題,更象一個設好了的陷井。應該是習慣了他隱忍熱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種伴隨而來的快意,原已成了她報復他的不二法門。

    楊戩注視著嫦娥,這個數千年前曾輕擁在懷的美麗女子,只是自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象鏡花水月一樣,再怎樣也無法真實地踫觸到。曾經有那麼幾次,自己曾試圖接近,讓水面泛起了漣漪,卻讓其中的真實也搖曳起來,更加的模糊,離自己更加的遙遠。

    他突然有了想說些什麼的沖動,就讓自己再放縱一次吧,為自己,也為大家找個理所當然的借口。玉樹斷枝的冰冷,仿佛還殘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含混地柔聲答道︰“一個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問?”

    鏡外的嫦娥,面色驀轉蒼白。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幕,竟是與他在天廷的最後一次單獨相對,這一句話,也成了他留給她的最後言語。人間重逢之時,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卻只能緘默著,靜靜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但那時的她,只當他是在極盡嘲諷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楊戩,你果然是個卑鄙小人,竟要用這個借口,將一切過失都推卸給我?再不願停留,月宮仙子只覺多說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聲︰“楊戩,你作踐的是自己的靈魂,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離開。

    目送她的遠去,楊戩略帶疲倦的笑容,越發地風淡雲輕。他回味著她撂下的那些話語,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波瀾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復了回去,湮滅得了無痕跡。

    “仙子,你終還是錯了啊,工具只有責任可言,又豈會有什麼靈魂可以作踐?這麼漫長的一生,原就是為了那個責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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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一章 陣圖炮巖精
作者︰水明石
   低嘆一聲瞄估算著小玉也該順利離開了,他駕雲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亂不堪,小玉為求逼真刻意打壞了不少門窗桌椅。連傷勢未愈的梅山老六都驚動了,此時正助老四指揮人手收拾殘局。見楊戩回來雖然隔閡未消,終還是有了主心骨般地松了口氣老四迎了過來,將小玉突然出現大鬧的事細稟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這只小狐狸實在奇怪,失蹤了許久,這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功力大進不說,掌法也厲害之極。二爺,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對你不利。”

   楊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腳步不停,進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後面進來,卻刻意站在殿柱邊的背光之處。老六有傷在身,外面動靜大了才被驚動,自沒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確在尋仇,下手狠辣,但明顯是從神殿裡殺出來的。聯想到六弟斷臂後楊戩的態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劇烈地嘶咬了起來。

    早不尋仇,晚不尋仇,孫悟空剛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還是別有委由?

    “老四,你怎麼看?”

    楊戩平淡的一句問話,卻駭得他激零零一個寒顫,急抱拳應道︰“二爺,兄弟愚見,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聯起手來,還有那孫悟空恢復法力,那可是一大禍害啊!”

   楊戩起身踱了幾步,沒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緒必然細致多疑。要小玉大張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為了現在打的伏筆。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樣灰心離開,或許那個最難堪的場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對了?心中默想著,他索性坐實一層,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小狐狸練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報仇。我們大可以利用她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楊戩臉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並沒有說過小玉練成了什麼功夫,二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除非……

    一個念頭幾乎讓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發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爺意料之中?

    老六沒想那麼多,只反問道︰“可是二爺,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報仇啊!”楊戩卻冷笑,森然答道︰“同樣是報仇,先找誰後找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話似隨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聽在耳中,淋灕的冷汗,終於浸濕了衣衫。他向殿柱後挪了幾步,目光深沉難測。是了,報仇。小玉與孫悟空有仇,與二爺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嘗無仇?當著她的面殺死那只老狐狸的,畢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約,是該為將來,好好打算一番的時候了……

    又議了些事,說到哮天犬至今未歸,楊戩多少有些擔心。沉香做事狠絕,老六是前車之鑒,那笨狗別出什麼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無外乎淨壇廟、落伽山兩處可去。哮天犬一直沒有消息,你們兩個,先去淨壇廟給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應聲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顯出不同於平時的懼意。楊戩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反倒是老君那邊,該是善加利用之時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與兜率避而不見,等的便是沉香恢復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數吧。或許,該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頭萬緒,雖然絲絲不亂,卻也要收束後才堪真正放心。

    換去了朝服,楊戩避開諸天巡行的天將,悄然來到離恨天上。進兜率的路,他早已輕車駕熟,隱了身形徑自來到丹房。

    普入房裡,楊戩不由微微一愣。但聽“波波”輕響之聲不絕,煉丹的大鼎前布了一個極大的八卦陣圖,卦形上異光大盛,時虛時實,暴沖上撞,化作紅豆大小的點點金芒,暴雨般敲擊著半空懸浮的一塊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陣圖之上,任由雷火橫飛,星火四射,全被壓制在禁制內不得外傳。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邊,看著那玄符出神,臉上似喜又悲,連楊戩現出身來都不留發覺。

    “道祖!”靜立了片刻,就算是楊戩也忍不住詫然,說道,“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塵光華一爍,化成千百萬根細長的光絲,便要應聲擊出。普出手忽覺不對,生生又收了回來,喝道︰“楊戩?你又擅闖我兜率宮?”

    楊戩微笑道︰“若再不來,只怕下次朝會,你真要將我送入爐中煉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聲,目光不離玄符,說道︰“也好,來了也好,看來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楊戩,你可知這是什麼?”口中說話,手上法訣變幻,緩緩斂了陣圖上的光華,撒去四周設定的禁制。

    玄符從空中墜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楊戩身前。楊戩伸手接住,臉色微變。此物看似不大,卻沉重萬分,被雷火這般轟擊不休,竟還是觸手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老君道︰“以你的見識,看出其中異處了嗎?”楊戩道︰“三昧真火都無法煉化,又兼形制古異,奇書鳥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異物罷?”老君一翻白眼,惱道︰“廢話,當然是異物,要不我練它來何甚?”語氣忽轉為自得,又道,“不過難怪你不識,玄魄巖精制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塊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媧娘娘早就收羅得差不多了……”驀地停了下來,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麼不願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楊戩追問,他自己先岔開了話頭,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麼勞麼子新天條麼?老道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最終的結果,是三界之內,再無現成的七彩石可用!”楊戩微笑,只道︰“沒有七彩石,想來卻是找到了玄魄巖精?否則道祖便不會拿這符令百般實驗。”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閃過,說道︰“玄魄巖精不用去找,現成的便在封神台裡。”楊戩奇道︰“封神台?”神色間顯出不解之意,心中卻是暗自凜然。古神絕跡三界,通天等教主萬劫不復,莫不與封神台息息相關,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勢,其中必定大有緣由。

    老君又是一陣沉默,看著丹鼎下嗶 的爐火入神,許久,輕聲嘆道︰“算了,你我現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慘烈的過往,我也不必再瞞。封神台與其說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說,只是為了一番驚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個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聲音忽而轉低,幾不可聞,卻又明顯帶了幾分淒愴,“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苦修,如何盡心力守護三界,始終只是他們任意擺布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確是發自內心,但除非有意放縱,豈會如此輕易地流露出來?示弱與人,必有所求,想來是與封神台的玄魄巖精有關了?推敲著老君的用意,楊戩呵呵一笑,突然說道︰“封神已逾千年,無論什麼內幕,都已是逝水難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巖精,想來提煉之術也胸有成竹,楊戩倒躲了一步懶,免得此等末節上枉費心神。”

    他將手中令符擲還老君,施施然轉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孫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蹤。待他們去落伽山求治時,我自會設局將觀音激怒。此事一畢,如何在佛門中穿針引線,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為沉香出謀劃策招攬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變色,似楊戩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皺眉道︰“這後一步安排,你不說我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楊戩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有老君親自出手,豈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條我已撰寫完畢,自問稱得上公正嚴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煉石後化入其中,送入華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說得倒是輕巧。封神台雖已殘破得不復原貌,但伏羲設下的陣法禁制並未失效,縱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陣中取出巖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極靈異,不是等閑便能煉制成功的。天地至陽匯集,乃是煉制時的必需條件,封神台,偏恰恰位於此處……”

    楊戩神情越發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別有所圖,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惱怒,冷道︰“當年封神一戰,你職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內情。此戰固然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時的仙靈之氣,好讓我們作繭自縛,卻是其最終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無你我合力,定然非敗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稱,誰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戰,連封神台都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天大陷井!”

   楊戩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續道,“當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權力之後,便飄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當年,我也未信過這般荒誕不經的官樣文章。事實上又何來什麼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連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楊戩淡然道︰“我只知古神們煉石挽救天地之後,自身的消亡毀滅,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們縱容各派宗主約定封神,名義上是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實際上,只為他們消亡之後,這三界還能按他們的心意運轉。如此一來,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們又何苦費去那麼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發凌厲,森然說道︰“不錯,盤古創造萬物,萬物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們雖對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見其毀滅,但我們這些生靈,縱然苦修成道,在他們心裡,也依然沒有平等可言……當年唯有我僥幸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詳加指引不可!”

    楊戩一言不發,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之事,想來老君並不知情,否則定不會繞了這麼個大圈來說話。他嘲諷般地輕笑一聲,其實老君何須費此心機?無論煉石之事何等凶險,他都避無可避,如今的語言交鋒,無非是實者虛之的把戲,好讓老君也別無退路。

    老君眼角余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楊戩有什麼震驚之意,老君隱約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說的話,忽然又猶豫不決起來。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傷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時的震驚,不過是這道傷口在數千年後突然被剝離開來時的余痛。所以,就算只復述當時膚淺的表象,那根源於靈魂的屈辱挫敗之感,卻仍能讓他的身心都為之顫栗不已。

    他習慣精心地計算得失,每一步都謀定而後動。既深知煉石的凶險,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裡,他一直反復推敲的,便是如何將這份凶險轉嫁出去,但如今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算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便是,他要轉嫁的對象是楊戩,相互勾心斗角了八百年,卻始終無法揣摩的那個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發已勢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轉為平和,在楊戩身側坐下,安靜地道︰“你既看出來了,我就不必多加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楊戩,新天條是你最為關念的大事,我會教授你全部的煉石之法。但為顯示合作的誠意,煉石之前,你須將王母的隱秘全部和盤托出!”

   楊戩微笑不答,老君惱道︰“其實算起來,吃虧的還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麼說也是你允過的交易條件……”還要再說,楊戩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為定就是。老君,時候不早,我須得告辭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擱誤不得,此事畢後,我再來煩你詳示煉石之法了。”

    不理會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楊戩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柔聲又加了一句︰“楊戩此來,原是為了履行先前的舊約,不過老君既然以新約相替,那麼燈中之秘,只能待煉石時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滿意地看著老君臉色變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在老君發作之前,他已搶先拈訣隱身,如先前一般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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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二章 熊飛躐玷設
作者︰水明石
    從兜率回來,楊戩尚未進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來。這狗兒一身灰土,狼狽不堪,卻渾然不覺,只急著湊近稟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發現,被生生關到了現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則就真要誤了您的大事!”

   乍見這狗兒平安,楊戩心中一松,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伸手去撫他的腦袋以示褒獎。手伸到半途,卻又疾電般地收回,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忙不迭地退後幾步,訕訕地道︰“屬下被吊在淨壇廟的地窖裡,那只豬懶怠成性,地窖起碼有百兒八十年沒打掃過了……”

    打斷了他絮絮的解釋,楊戩問道︰“那麼沉香現在何處?”

   哮天犬將情形細稟一遍,原來沉香救了孫悟空之後,便直接去了淨壇廟,由豬八戒帶著猴子去落伽山求醫,自己卻是去尋龍八和丁香來助力。楊戩又問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們一路追蹤到紫竹林後,才分開行事的,點頭吩咐道︰“老六等會就要來報信了,你小心別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蹤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間找尋小玉,將那孫悟空求醫的消息透露與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變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問,忽見主人臉色轉冷,只嚇得他一個哆嗦,應了個“是”字,轉身急急地離開。

    楊戩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幾件公文,便見梅山老六匆忙闖入稟報,說一路追蹤,已在紫竹林中親眼見到了孫悟空等人。他自問此行周折頗多,終於大有收獲,語氣頗為興奮。

    楊戩筆下不停,將一樁公案判審完畢後,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帶路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黑色大氅,朝鎧鮮明,絲毫沒有換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爺,落伽山到底是佛門重地,您現在這樣,等於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釁,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楊戩哼了一聲,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麼這妥不妥當,到底是我說了算呢,還是你說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會是連你的腦袋,都被砍得不知所雲了罷?”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掃了自己斷臂處一眼,臉色頓時為之慘變。楊戩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臉上卻絕不流露,喝了一聲︰“還磨茹什麼?前面帶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兩人馭雲而行,一路向南,約莫兩盞熱荼工夫後,順利潛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當先帶路,引著楊戩和隱身林裡的梅山老四匯合。老四神色顯得極為緊張,見了二人才松了口氣,往不遠處的空地一指,壓低聲音道︰“二爺,觀音正在救人。您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勢陡峭,唯有山腰處老大一塊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繚繞,奇花異卉妝點其間,是觀音菩薩日常的修行說法所在。此時,惠岸尊者與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豬八戒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卻又不敢出聲驚動,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泉邊的蓮華寶座之上。

   觀音寶相莊嚴,手持淨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絕地催生著瓶中淨水,斜插瓶口的楊柳枝越發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孫悟空已換上了金鎖戰袍,平躺在蓮座前的一塊巨石上,雙目緊閉,猶未清醒。觀音低誦法咒不停,時而以柳枝醢淨水揮灑,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條接續著這猴子盡斷的經絡。

    石邊銅鼎裡信香高燃,楊戩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薩施法前說了,信香燃盡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時。”

    豬八戒與惠岸黑熊,俱不堪一擊,沉香至今蹤影全無,小玉也未能及時趕到。此時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觀音,也勢必擱誤了那猴子的救治,更無從讓佛門承領沉香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麼,只有再拖延些時候,靜待其變了?

    楊戩片刻之間,已權衡定了得失,接過老四的話頭,沉聲說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門聖地,明著起爭端,玉帝那裡不好交待。”皺眉沉吟,故作難決之態。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說,楊戩又看了片刻,忽然現出幾分戲謔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順了他目光向林裡看去,卻見一柄九齒釘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讕陽光,正明晃晃地湊了近來。沉香恍然之余,又覺奇怪︰“舅舅是發現師父過來偷襲了?可我趕來時,為何沒聽說他與師父交過手?”

    “逮著你們了!”

    果然,發覺了異狀的豬八戒悄然靠近,一見楊戩,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念到這是佛門重地,有觀世音菩薩撐腰,膽氣更是大壯,威風凜凜的一聲怒喝,舉耙便築。

    楊戩早有準備,微退一步避開釘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聲斷喝︰“快撤!”不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提氣直沖天際,馭雲疾飛。

    片刻之間,落伽山已化作一處小小的黑點,雲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濤落,便如有人在放聲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區區一個豬八戒給嚇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問道︰“我們……我們就這麼回去?”楊戩哼了一聲,道︰“回去?孫悟空一旦恢復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煩!”老六不解,又問︰“那我們再去阻止?”楊戩橫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與佛門公然為敵,玉帝怪罪下來,這個黑鍋是你背還是我背?”

    老六雖不如老四心思細密,終也看出這二爺是誠心找碴,漲紅了臉再不肯說話。楊戩便負了雙手,對著遠處疾掠歡啼的海鷗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雲上,神情尷尬的進退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黑影帶著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飛來,勢如流星,卻手足亂掙,狼狽到了極點。楊戩眼力何等犀利,一掃之下便已認出,上前一步運掌輕拍,卸去來勢,接住後放落雲上。那黑影茫然抬頭,見了楊戩微帶笑意的神情,頓時現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楊戩制止他再往下說,輕揉了揉他的亂發,神色愈加輕松,說道︰“蚌鷸既然相爭,如何少得了我這漁翁的好戲?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罷!”

    一行人匆匆往回趕去,剛在紫竹林上駐停雲頭,便聽得下方連珠炮價的轟天亂響,兩條人影正在林中盤旋交錯,斗得如火似荼,好不熱鬧。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厲害,竟能和沉香斗了個旗鼓相當?”

    連哮天犬都為之駭然。習慣了小玉在密室裡的嬌柔顰嗔,短短幾日不見,再重逢時,小玉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換了一個人似地。且不說逼著他去尋孫悟空時的霸道,便是此時面對沉香時的狠絕,也前所未見——這小狐狸不是愛著沉香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去對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豬八戒等人。”

    楊戩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這招招的不共戴天,卻全是他這舅舅親手設下的險局。三尖兩刃槍驀地握緊,他冷冷下了命令,話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斗中的兩個年輕人撲去。

    法力從槍刃上送出,控制著力道,不輕不重地擊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現驚色,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轉瞬換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楊戩暗自點頭,原怕小玉會露出破綻,這層擔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那邊梅山兄弟發出一聲喊,已和丁香等人戰作一團。沉香從地上掙起身子,伸手抹去嘴邊的血跡,抬眼望去,目光頓變得如要擇人而噬一般。楊戩卻毫不避讓,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這一來更是忘了一切,騰身直撲楊戩,手中利斧轟然破空斫出。

    嗆地一聲,槍尖於千鈞一發之際格開斧刃。法力在楊戩刻意催送之下,將沉香斧上的勁道也帶得偏移出去,頓時以二人為中心,強悍無匹的罡風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過之處,竹石悄無聲息地被連根掀起,橫七豎八地倒臥一地。

    小玉口齒欲動,強捺住沒有說話,眼神裡卻有笑意一閃而過。楊戩雖說過要給觀音一個難堪,但小玉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為,這南海的佛門聖境,只怕頓時要毀得面目全非,連菩薩自己都無法認出了吧!

   火星從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勢同瘋狂,又如上一次一樣只顧用進手招式搶攻。楊戩不動聲色,也不反擊,只是一槍槍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擊一次,精光異芒四下散逸,縱橫飛舞,便如炮仗煙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這煙花威力奇大,兩人交手不過數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築,靈石異草,已不知被誤毀去了多少,連平日馴養放生的珍禽靈獸,也駭得末日般地亂闖亂撞起來。

    豬八戒等人不住叫苦,與梅山兄弟纏斗之余,還要分神逼開發狂的禽鳥獸類,免得擾亂了孫悟空的救治。如此一來人手更是緊缺,手忙腳亂地大落了下風。

    旋身後撩,又一次輕易破了沉香的殺招,楊戩向小玉微一示意,隨即朗聲喝道︰“我幫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孫悟空報仇!”小玉聞言後冷笑一聲,臉上殺氣配合得天衣無縫,舉步便向泉邊的蓮台行去。

    那邊豬八戒聽得真切,更是連珠價地叫起苦來,一咬牙,跺著腳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頂一陣,老豬我去拼了!”虛幌一耙,返身沖過去攔在小玉前面。

    “我說,我說小玉,我知道你這姑娘心腸好,不是真的要殺我大師兄對吧?”

    很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豬八戒強笑著插科打諢,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見小玉毫無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連聲音都自變了︰“你……你給我站住!”高舉釘耙,卻是不住發抖,怎麼也沒膽量擊落下去。

    小玉揚手亮出短劍,略一猶豫,倒轉了劍柄,運足法力擲了過去。她的萬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這般近距離全力擲出,就聽啊地一聲叫,劍柄撞中釘耙,豬八戒虎口劇痛如裂,肥大的身體向後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葷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薩,菩薩,我老豬拼死也擋不住了……菩薩!”

    豬八戒大叫聲裡,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聯手從戰圈中沖出,前來攔截小玉。但一個照面之間,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勁風帶到,凌空飛跌得無影無蹤,只余一溜長長的驚叫之聲。

    叫聲傳入沉香耳中,布滿殺氣的臉上驀現驚容。楊戩心知時機已到,法力慢慢回收,賣個破綻放他沖向泉邊。果然沉香一聲大喝,將斧刃當成暗器打出,自己飛身電馭般撲向小玉,掌風如刀,當頭便是一掌。

    腳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練的身法派上了用場,小玉從容返身,舉手向上迎擊,兩股力道半空中轟然炸開,只震得地面上塵飛石走,連蓮台邊的深泉,也倒濺出大片的水浪來。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齊出!”

    驚天一擊,迫在眉睫,楊戩的目光,也就越發地深沉莫名起來。

    掌是他創的,使出的,是一個曾是仇人之後的女孩。而那五行齊出,卻是他平生唯一敵手,精心授與他的外甥的絕學。他安靜地看著蓮台邊的對峙,微微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全力施為,會是兩敗俱傷了吧?不過,不會出什麼事的,小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許事態的走向,就不會是今日這個局面了吧?只是,這樣傾心相戀著的一對愛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殺拼斗,終還是我造成的惡果啊!

   楊戩暗自輕嘆,耳邊霹靂般一聲巨響,山搖地動,連繚繞的祥雲,都被強大的壓力擠逼得分毫不存。無數紫竹無聲無息地裂成細細長條,箭一般標射四方,奪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雖有守山黑熊怪捨命撲上,用身體擋下了標向蓮台的大部分箭雨,終還有一兩根漏網之魚擊在觀音的束發白紗之上。

    於是裂絹之聲響起,紗冠崩裂,觀音如雲的長發頓時散披了下來。

    觀音臉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顧,手上救治卻片刻不停。小玉與沉香力拼一掌之後,將沉香劈落當場,無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遙遙聽見重物墜地之聲,料已不能趕回行凶擾亂。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後一分長短了。

    她略覺輕松了些,但驀地又是一陣緊張。只因這時,黑熊怪突然大聲咆哮,不遠處黑氅當風,司法天神手持三尖兩刃槍,正一步步地,親自逼了近來。

   楊戩的步伐並不快,但三千年礪淬的殺氣,被他刻意提到了極限,每一步落地,都如萬馬千軍挾勢沖鋒,顯出無倫的慘烈氣度。肅殺壓力越來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幾欲發狂。就見這黑熊一聲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沖動,呼地一聲,熊軀挾風疾沖,只求將眼前一切,都撕裂個粉碎無存!

    槍尖連顫,楊戩早有準備,連綿的槍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準無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關節。鮮血頓如噴泉般標灑出來,方圓十丈之內,盡染殷紅,連觀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幸免。隨即,槍刃放平,逆轉半圈,在黑熊腰上運力一拍,將這龐大的身軀橫挑起來。

    銅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後一分,終於也燃得盡了。

    觀世音猛地起身,莊嚴的法相,掩不住眸子裡深深的怒意。但當前的局勢,卻又不容她真正出手爭個高下——孫悟空經絡雖已接續成功,但人猶未醒,經不得變故。對這個親手接引入佛門的勝佛,觀音多少有著一份更甚於他人的關心與愛護。

    拈起的法訣緩緩松開,觀音只合什當胸,將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轉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清越激烈,卻不帶一絲火氣,生生不息地流轉空中,往復回蕩不休。縈紆著有如空蒙的回憶,幻化出層疊的影像,於一剎那間一生滅,於一生滅中一輪回,卻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靈魂的深處。

    梅山兄弟與哮天犬全身勁道盡失,險些便跪倒在當場。從未有過的愧疚痛悔橫梗在胸臆之間,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彌無始以來所犯的錯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後一抹清明,死死固守著神智,才總算沒有向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觀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楊戩身上,再度提氣,又是一聲清喝︰“苦海無邊……”

    但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挾了無從與抗的強橫力道,將她從蓮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壓在她身上大聲呻吟,碩大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無巧不巧地正對著她的臉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氣,中人欲嘔,只薰得她腦中一暈,連急帶氣,幾乎當即昏去。

    剎那之間,落伽山上靜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黑熊猶壓在狼狽不堪的菩薩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觀音一身,清靜莊嚴的佛門道場,此時竟淒慘得有如阿鼻地獄一般。

    楊戩收槍停在空中,微帶冷笑喝道︰“觀音菩薩,你公然助逆,本該拿你問罪。但佛道素來交好,姑且這般小懲大戒一回。就此別過了,菩薩你好自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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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0:32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三章 潛行凌荒岑
作者︰水明石
    一聲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雲頭跟了過來。等眾人飛到海上楊戩卻停下了下來,只推說有事要辦將眾人打發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慘然一笑輕聲道︰“舅舅不放心我的傷勢,一路尋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幫我療傷完畢便發現丁香正向這邊過來,他便要我配合著,好好演一場戲給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嗎?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人比他更會演戲了!”

    果然,丁香在草後伏下身子,楊戩三尖兩刃槍一橫,已抵在小玉喉前,冷聲道︰“你沒有別的選擇,要想報仇,只有先跟我聯手。”

    小玉略一猶豫,咬了咬唇,板著面孔叫道︰“可你殺了我姥姥……”

    楊戩振槍後撒,閑散地踱了幾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殺的,我可以把他們交給你處置。別忘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

    從地上撐起身子,小玉想著的,卻是楊戩在神殿裡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誤,會壞了舅舅的大計,便截了他的話頭,佯作憤然,冷冷地道︰“你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燈油?”

    楊戩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滿意,口中卻道︰“別管是為了什麼,找我報仇那是後話,你不要以為憑我自己的能力,就殺不了孫悟空。寶蓮燈裡的燈油足夠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罷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瞞了楊戩,割腕往燈中注滿了鮮血。楊戩此時提起燈油,也含有些責備她不肯愛惜自己之意。小玉聽了出來,側過頭按捺住心中的溫暖感覺,仍是按他的吩咐,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門,無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別以為我是傻子,你以為我會相信,我殺了沉香和孫悟空,你就會把老四和老六交給我?”

    楊戩現出無奈之色,語氣中便帶上了幾分失望︰“那我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現在就把他們交給我!”楊戩微笑道︰“做生意也不會一次把錢都付清的……”掃了丁香藏身之處一眼,才又轉過頭去,向小玉續道,“我會先給你一個!”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來,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卻又明白無誤地傳遞出談判成功的信號。楊戩眼角的余光,看到另一個女孩,因極度的震驚與焦慮,在雜草叢中明顯地顫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基於巧合的臨時設局,已成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個意外收獲。

    橫槍在手,他再不停留,轉身向遠方走去。他轉身得很快很疾,無論小玉還是丁香,都沒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決絕而淒然。

    鏡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著楊戩的神情,這一絲微笑,便如重錘一般直錘入他們的心底,縈繞在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語道︰“二爺是為了我們……是為了我們……我卻一直恨著他,昆侖之後,竟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垂眼看向手裡的兵刃,猛地咬牙,舉起便要向自己頭上砸落。

   老四離得最近,伸手急擋,老六的單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頓時皮開肉綻。他卻猶如未覺,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裡全是痛悔,沉聲叫道︰“老六,千錯萬錯,都是我私心釀成的苦果……但咱們不能死在這裡。你忘了,二爺還在劉家村身受重傷,要死,我們也要找了藥醫好他,在他面前磕頭認錯,再一死謝罪!”

    老六全身氣力如被抽空,軟倒在老四懷裡放聲大哭,哽咽著叫道︰“是,我怎麼忘了……走遍千山萬水,求遍滿天神佛,我也要醫好二爺。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我要接二爺回灌江口,我把法力還給二爺,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邊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許久,忽地一掌擊在自己頰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來越重,轉眼間臉頰已腫脹高起,隨即鮮血點點飛濺,淒厲異常。

    眾人茫然望著,不是沒有一個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覺得讓他們發洩一下也好。

   沉香扶著母親和妻子,拖著腳步,被金鎖一步一步地帶著向前,鏡外的混亂與哭叫,他都聽如未聞。這個時候,丁香該已回來告之小玉和舅舅聯手的消息了吧?當時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沒有放下仇恨,切齒恨的是,楊戩又不知在設什麼圈套害人。然後,勝佛醒了,沖冠一怒,自己三言兩語,便與他一拍即合,同去積雷山說合牛魔王。

    此後的幾個月,三界風雲湧動,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聯絡,代為勾通於妖魔佛門之間,終於令各方勢力攜手並肩,而觀音也終於親自出面,代表佛門參與善後。

    天條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時的藉口,他劉沉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時的領袖,從此成了三界裡眾口頌揚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陣悸動,沉香死死握緊拳頭,不讓悔恨之情流露在臉上,卻強現了笑意,輕聲岔到不相干的話題上去,不讓自己,也不讓母親和小玉有空閑去想將來,去想那些即將重演偏又充溢了無盡悲傷的將來。

    光陰如水,兔馳烏走,落伽山諸事既定,封神台煉石,終於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於歧山之南,佔地百畝,巍峨高聳,幾與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絕,這座決定過三界命運的神聖高台,也於一夜之間,土崩瓦坼,空余了斷碑殘石,靜臥荒丘野草之間,無聲無息,就象那些曾經驚心動魄的輝煌往昔。

    天廷毀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遺物,昭示周室王權,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動搖。

    但事實的真相呢?

    遺址便在眼前,但無論是老君還是楊戩,都不復平素冷靜莫測,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幾日之前,楊戩從落伽山歸來後,便如約去了兜率宮,將譽抄整齊的新天條交與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須再設計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訣,各方局勢的預籌,楊戩也都不厭其煩地詳加解說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領悟熟記一般。

    老君欣喜之余疑心大起,頻頻用語言試探不果,只得按秘術推算出了入陣的最佳時期,略說了一遍煉石之法。隨後兩人分頭安排,妥貼處理好一干後務,一個司法天神,一個道教宗主,便如人間下三濫的小偷般地易服潛行,溜出天廷,悄然來到這封神台舊址之前。

    三聖母一路上只盯著二哥入神,數日前在兜率宮中的情形還牢記在心中。不同平日與老君欲說還休的勾心斗角,低沉卻條理分明的話語,將他苦心布置的局勢,一一點破,一一和盤托出。那樣的平靜,卻讓她不寒而栗︰是二哥終於厭倦了這樣的掙扎,寧願孤注一擲,以聽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親心中所想,默不作聲地扶著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個念頭卻堅定無比︰舅舅決不是那種委成敗於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種種言行,定有極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來,自己和道祖一樣迷在局中,卻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設在了何處。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雙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一雙手,還是未脫稚嫩。但水鏡中幾千年的閱歷,那樣清楚上演的陰謀陽謀。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長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擁有犯錯和任性的資格。

    他靜心推究著舅舅的心境。悲風嗚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塵沙,使得視野模糊如夢中。當年,舅舅在題下聽調不聽封幾個遒勁字跡之後,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戰,就象姜丞相灰飛煙滅的魂魄一樣,該是舅舅記憶裡早已深埋的過去,不願主動記起,更不願去探求所有的細節過程。

    畢竟,在青冥幽光中現身的那個眾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對過的,最溫暖的一抹亮色的來源。只是這抹亮色,卻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點。

    就如封神之於三界一樣,一場已預定下輸贏的棋局的開始。

    “封神台分為內外兩層,玉帝在外層分封神職,宣示上古大神離開三界,移交權力的同時,我們卻在內層苦苦掙扎。就算如我一般僥幸脫身,出來之後,也只有順應時勢,成了天廷伏首貼耳的恭順臣子。”

    老君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有著恨意,更多的,卻是挫敗與無奈。一聲長嘆之後,他悠悠地又道︰“其實我當年的逃出生天,細想起來,又何嘗不是古神故意的網開一面呢?我想了數千年也不太明白……只願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轍……”

    兩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土丘,一只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驚地縮起前腳,看著二人越行越近,終於躍入附近的草叢,鑽回自己的洞穴裡去了。

    楊戩忽向灰免消失處一指,說道︰“老君,你看到了沒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無奇異之處。”楊戩淡然道︰“雖然普通,也知道趨利闢害,多留退路,所謂狡兔三窟,即是之謂也。老君,你的腦子,難道還會連一只灰兔都不如嗎?”

    老君聽出他話中有話,目光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兩千年了,但願還可順利進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詳土丘,不住掐訣推算。

   所謂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極生土,是以水數一,火數二,木數三,金數四,土數五。九宮即判,合以四時八節,僅設陣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種局勢,猶不算其後的變化流轉,一步走錯便再難挽回。老君畢生精研道術,到此時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運指在地上劃了個小圓,又解下一件玉佩飾物,放置其上以為標志。

    隨即退後,就見老君大袖向空揮去,百十件奇形怪狀的法器從袖裡飛將出來,滴溜溜亂轉,卻又如活物般隨了老君的指引,按河書洛圖之數一一排列,羅列森嚴,璀燦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動法訣,雙掌翻轉向下,一寸寸地壓向去面。那懸浮的法器也隨之向下,嵌於地面,發動開來。

    瞬息之間,連風沙都似突然頓住,鏡外諸人,雖能看見影象,卻竟也聽不到分毫聲響。哪吒臉上變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設下了近百道厲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隱泯行蹤,隔絕動靜之用,竟令伏羲水鏡這等上古神器,都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態演變看在眼中,感觸較眾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難過傷心之余,無力之感也一日甚於一日,雖竭力勸服自己,出陣後便能挽回所有的錯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層層駭人的內幕,便頓時心灰欲死。

   此時看著鏡裡,老君一代宗主,道術當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楊戩大哥,武道修為,公認的三界第一。這兩人聯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驚心,未謀寸進,先竭力謀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陣之後,沉香縱然不遜於楊戩大哥當年,自己縱能與他同心協力,就當真能護定楊戩大哥周全?

    連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這些不可告人的過往,三界之中,還有什麼可值得信任?

    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滲出,無聲,卻悲憤莫名。

   老君這時已作法完畢,屈指一彈,幾團拳頭大小的火光從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說道︰“我現在設的禁制,便是如來親臨,合佛門全力,沒有兩三載功夫,也休想突這方圓百十裡之內查看動靜。但封神台所蘊陣法,畢竟是伏羲神王親手所設,厲害非常,成敗如何,只能聽天由命。楊戩,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擲,也算是上你一回惡當了。”

    楊戩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後悔,此時也還來得及。”老君冷聲道︰“你明明看出我這禁制,只能設不能收,卻又說的什麼風涼話?”楊戩微微一笑,隱約有輕松之意,卻不再說話,。

    老君低語一聲,沉香近在咫尺,聽得分明,卻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細想之時,眼前情形,已突然大變!

    但見老君身形如風,以那玉佩為中心,循奇門九宮之數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處看似普通積土,卻硬逾精鋼,連半個腳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畢,波地一聲輕響,一道青色寒光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將老君放置的玉佩沖上半空,光芒到處,整塊玉佩如被火炙,剎那之間化為飛灰,飄散一地。

    老君沉聲道︰“一會不論見了何等變故,也萬莫移動一步,更不可提起護身法力與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塊通行令符,右手卻向地下虛攝,頓將鑽回洞穴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來。

    但見他大喝一聲,一口真氣迅疾無比噴向青光之上,噴出同時,灰兔被他擲出,自己卻斂起全部法力,斜沖兩步,靠近楊戩而立。

   他腳步未定,青光與真氣一觸,頓時大盛,如蛛吐絲,千萬縷青色幽芒絲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設下的全部禁制空間,如亂麻般重重疊疊。而老君先前站之處,如被重擊,一應草木土石,蝕如灰燼。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聲,青芒便變得有如利刃,無聲地將它卸成肉糜,和著血水灑落下來,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發無存,空余一陣焦肉氣味。

    老君輕嘆道︰“有三窟,也須知進退,自處危地,便是再設三窟出救不回來了。但這世上又豈有免費的午餐?坐而說食,終不能飽,卻又該如何是好?取捨之間,端的是艱難之至……”

   他口中說話,雙眼仍盯著土丘中沖出的那道青光,不放過絲毫的變化。就見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變化,帶動無數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無所得,漫空亂麻忽向回縮,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狀,正與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樣,連鳥篆古文,也凸顯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貫注地靜待良久,見光球再無變化,才松了一口氣,掌上符令向前飛出,端端正正地嵌進凹入之處。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瀲灩水波,溢出層層波紋,連帶著空氣都有如實質,一環環地般地漾蕩開來。四下景物漸漸模糊,轉而化為一點點閃爍變幻的光環虹帶,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聖母等人身在鏡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楊戩身邊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覺足下一虛,向下急墜不休。待重新轉實之時,奇輝忽煥,眼前筆直的一條青色甬道,莊嚴靜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無倫。

    老君低聲道︰“當年進來時,也是這般景象。雖然心思各異,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後,便能有段長久的太平盛世,終還是高興的成份居多。誰又料到……”話未說完,左肩一沉,楊戩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氣便要反擊,但楊戩這一掌並未發力,拍上即收,說道︰“這裡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陳年舊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誰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余,轉頭向楊戩看去,見他神色凝重,隱約現出克制情緒的辛苦,心下驀然驚覺,額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記憶中的甬道,卻多了兩千年前絕未出現的異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術,堅如磐石的心志,剛才只因拘於封神舊事,便頹然失落,被外物所牽,這一趟煉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麼變故。當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處左側掃去。

    記憶之中,那裡該有一塊淡墨色玉磚,只需雙足踏上,便可從容出陣。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幾乎便叫出聲來。

    青冥冥的光華一片,出陣的樞紐,竟已蹤影全無!

    一剎那之間,恐懼襲上心來,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的憑據,無數愁苦悲憤之情,在心底紛湧如潮,就見老君口角震顫,直欲大叫大哭,指天罵地一番。但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極為不對,哭罵聲幾次欲沖口而出,卻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聲,頰上一陣大痛,老君茫然回顧,楊戩面帶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這裡,便再胡思亂想下去罷,再往後只怕我也自顧不暇了。那時心魔入體,自墮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飛煙滅,在這陣裡化諸虛無。”老君茫然重復道︰“不能再胡思亂想?”呆了一呆,這才真正清醒過來,臉色大變,喝道,“楊戩,你好大膽,敢動手……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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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徹
作者︰水明石
   司法天神眼中隱約的笑容一現即隱,老君平生的辛秘,與這封神台裡的陣法關極大,方才兩次都險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這麼扇了他一記耳光,就算是為了救人,也足令這最重威儀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開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後踏上甬道之後,老君拽著自己的銀須大生悶氣,半盞茶的工夫,竟再沒有想到封神舊事,一腔心思,全注在這新的奇恥大辱之上。

   眾人齊齊‘呀‘了一聲,雖說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畢竟是道祖,縱然眾人心裡罵了他百回千回,有機會甚至會生死相搏,卻也不敢做出什麼無禮舉動——不想楊戩竟給了他一耳光。驚駭之後,又覺解氣,一口長氣呼出,又將自己驚了一驚。原來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氣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氣息,如今一齊呼出,動靜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著老君,只覺楊戩該乘機再打重些,讓這老東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見到她目光,知道她心裡想什麼,沒有叫她,心思已不在這裡。出陣之後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後相處之事,讓他頭疼不已,舅舅的傷勢,也讓人憂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還是這裡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來年少輕狂時覺得那樣無能而又窩囊的所在,背後隱藏了多少秘密。當他大鬧蟠桃會,當他打出“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時,玉帝、王母、老君,這些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該是怎樣的嘲笑與不屑。

    這麼多人,這麼多的悔恨,這麼多迫切要彌補自己過失的需要,出陣之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麼?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風聲,天廷又會用怎樣的方式來應對,難道讓舅舅再一次看著,多年的安排與努力,在眼前付諸流水?

    三聖母落後了幾步,卻沒有象旁人一樣驚駭或解氣。她只看著哥哥,說不出話,淚水從眼裡湧了出來,臉色越來越蒼白黯然。就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搖搖欲墜,虛脫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幾步,撲在二哥背上失聲痛哭。

   她這一舉措極是突然,沉香這才注意到母親的異狀,一驚之下,急松開小玉,過去扶住母親。三聖母淚眼婆娑,低聲說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的,竟是龍八婚禮上初見二哥時的情形。

    那個惡形惡狀的乞丐,還有……還有一直溫柔地看著她的哥哥……

    沉香松了口氣,知道母親是一時感觸所至,但仍不放心,扶著她不住勸慰開解。所以,他也就沒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後,突然大變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聖母之時,小玉無意掃了一眼身後甬道。目光到處,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閃過點點雜色,有如白骨猙獰,快如疾風,一現即隱,又似利齒森列,怪狀奇形,飛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頭凝視細看,卻已甬道沉寂,渺無異狀,直如方才,只是剎那間的幻覺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後疾轉身形,幾乎與此同時,楊戩額上光華一爍,也自開了神目。但隨即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緩緩搖了搖頭。

    方才剎那之間,兩人同時覺得背後仿佛被無數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難以言說的怨氣陰寒。但回身察看,卻又分明沒有半分異常。

   老君皺眉道︰“不知何故,這裡的陣法已被全部觸動。那甬道屬木,以青為色,以幻為能,善惑活物心神,厲害非常,斷無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況就算瞞得過我的感應,也必避不開你的神目!”他此時心地已恢復清明,知道楊戩那一記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關鍵,雖然不悅,但語氣到底是轉為平和了。

    楊戩斂了法力,微合雙目調息。他雖受封神影響較小,但這半盞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識昏沉,只一味生著悶氣,他穩守神識的同時,更要全神戒備四下動靜,自然走得遠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才向前一指,沉聲道︰“後面還有金、火、土三關,再深入水陣陣眼,才能進入心煉洞天。那洞天非實非虛,誰也不知建在什麼鬼地段上,是以薺子須彌之法,將一塊巨大的巖精築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寬窄,內卻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壯闊無倫……”話未說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麼。

    楊戩心中有數,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險你我都親身經歷,來不得半分僥幸。兜率宮裡的話不盡不實那也罷了,此時情形有異,你若還刻意藏私,到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怨姓楊的不夠仗義。”

    老君哼了一聲,卻不反駁,又想了片刻,說道︰“陳年往事,便都讓你知道又如何?當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後幸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並進入這薺子須彌之中,要合眾仙神之力,煉化神王另備的八十一塊巖精。”

   兩陣之間,是空蕩蕩的洞室,並無多少異狀。兩人並肩行在其間,偌大的空間,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說聲不住回蕩︰“當時神王法諭,要再煉出八十一塊七彩石以備平衡天地。封神之戰既奠定天廷神職根基,那麼這番煉石,便是決定上仙果位的關鍵,誰人出力最多,誰便可繼承神王的道統。嘿嘿,當時入了洞天,我們雖發現有異,封神一戰中枉死者的全部仙靈之氣,竟全被收集了起來,在八十一塊巖精間鼓蕩不休。但那時,又誰會想到,古神竟不惜全體身殉,也決意要除去我們這些苦修得道的後天仙人?”

    女媧娘娘慈和的神態,倏忽便如在眼前。楊戩輕嘆一聲,打斷老君的話問道︰“除去你們,與收集仙靈之氣又有何關系?”

   老君的雙手,忽然便緊握成拳,眉宇之間,閃過難言的痛楚,緩緩說道︰“有何關系?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聯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眾神,也無力與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媧造人,而古神又曾授過我等修煉之法,便以為古神斷無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錯,他們的確是出於至公,為了三界將來的平衡,捨小我而成全大我,連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況是我們這些外人!仙靈之氣,各人苦修所得,雜而不純,收集來並無太大作用。而我們辛苦煉石之舉,卻正好完成神王的布置,推動那八十一塊巖精所設密陣運作,將這些斑雜的靈氣盡數轉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為天廷平衡三界,維護眾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戰,是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實力,使有天賦的全數轉為神職,修為難有寸進不說,還須依仗天廷的恩典,賜下靈力轉化鬼骨,才能飛升變化。這些楊戩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聯想,便明了前後因果,點了點頭,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毀了封神台,隨即又放任下界淪入數百年的亂世,令無數稟賦特異之人橫死,好惺惺作態,收羅人才分封神職。想是那時,正好台內靈氣轉化完畢,天廷欲牛刀小試所至?”

    那一段歷史,史稱春秋戰國,征伐無休,是千百年來都絕無僅有的輝煌年代。但在諸仙眼裡,諸般學說大而無當,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禍轉世,算不得數,而創設了諸家學派的孔墨名法諸家,都流於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盜鈴,或以聰明正直、死而成神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貶低自身。雖百家爭鳴,余風至今仍影響後世,但大道割裂,各執一辭以為能事,鑿七孔後渾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現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點頭,臉色陰沉,春秋之後,他雖在天廷運籌帷幄,但充其量不過是維持了個三清四御的虛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闕玉皇大帝。幾千年來的不甘,在得知燈中真相後化為苦澀,想到自封神以來的百盤算計,辛苦籌謀,他緩緩捋著長長的銀須,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撥下了一把。

    兩人一時都緘默了下來,只並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條甬道,金華異彩,老君低聲道︰“此處屬金,以白為色,以殺為能,最是霸道無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說話,卻是退了一步,站在楊戩身後。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他是絕不會先自己入陣。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術為主,並非以武入道,這般行徑倒也不是全因膽怯自私。當下翻腕亮出三尖兩刃槍,提氣戒備,一步邁出。

    只輕輕一步,眼前景相大變,處處白煙怒湧,更有無數白色氣團四下飛射,但卻不帶一分殺氣,連護身的些微真氣,都能將這白色氣團從容震開。老君也跟了進來,一呆之下,失聲叫道︰“怎會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將出去,層層白煙被他逼到角落,現出甬道的全形來。

    寬逾丈許,長不見頭,四壁上密布機構,原來想必都是厲害之極的殺著。但此時卻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來形狀,空余了一地的銅金碎片,狀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強行破陣,將所有的設置,都擊毀得分毫不存。

    老君皺眉道︰“怎會如此?前方木幻一關完整無缺,威力宏大,而這步步殺機的金殺一關,卻是被破壞得幾無原形了?”楊戩細看壁上殘痕,說道︰“有人來過,但應是多年前的舊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還有人能進入封神台內層麼?”

    老君卻搖頭,澀聲道︰“就算能進入,又豈可憑一己之力,將這陣法毀成如此模樣?須知此地非實非虛,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數設置的真實幻境,除非學識神通都遠在神王之上,否則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復生,與我合力施為,也只能保證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從他的心頭升起,越來越甚,先前在木幻一關裡動搖了的心神,再度大亂起來。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封神台內層的可怕,能從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實,那樣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毀損了去的啊!既然如此,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著真正的自由,難道終究是鏡花水月,永遠都可望而不可及嗎?

    楊戩一聲低嘯,驚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頭望去,正對上楊戩嚴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數百年恩怨糾纏,當年利用陣法瞬間破綻,捨命沖出時的頹廢心態交織在胸中,只想著向人盡情傾述一番,至於對象是誰,老君此時已毫不在意。

    楊戩卻不予道祖開口的機會——司法天神的臉上,全是凌厲的決絕之意,以他的眼力閱歷,自然知道老君此時的情形緣出何故——

   法力凝結,他緩緩說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則猶有生機,退則萬劫不復。道祖,當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錯過一次,難道時至今日,還要錯上第二次麼?”聲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嘯龍吟,又如驚雷鼓蕩般凜然生威,頓將老君散亂的思緒一截而斷。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頭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轉欣喜,仰天大笑一聲,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後退了罷?不過,老道又何須後退?但率心性,莫問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塵輕揮,漫步向前,就聽他放聲吟道,“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桃,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聲音平和輕松,瀟灑寫意之極。

    方才大懼之中,楊戩一番話如當頭棒喝,生生擊毀了他多年橫梗心中的心結。封神以來他的道術再無寸進,與此也有著極大關系,此時只覺海闊天空,行止再無拘絆,心知因禍得福,終於徹底融入了物我無別的無上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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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1:48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五章 七彩蘊晶瑩
作者︰水明石
    楊戩一笑,緊隨其後。道術只是載器,人的心性,不會因載器不同有太大變化。老君雖非善類,但此後有太多事須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時機,為他破除心結,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獲。

    只有平衡不失,夾縫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雖無將來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終不能全指望佛門的庇佑,多備幾條退路,雖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終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後面依次是火、土兩關,同樣被破壞得不成模樣。老君仔細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為,便也不多加糾纏,卻是想到一事,說道︰“後面便是水關,以黑為色,以流轉為能,是封神台內層,唯一一個神王以法器發動的厲害關卡。那法器不知什麼來歷,神王瓖在洞天之外,視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媧娘娘之外,就再無人能知曉其具體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關也不打緊,只但願那個不速之客,不知薺子須彌的密處,否則心煉洞天被毀,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勞不說,更成了一場莫大的笑話!”

   水關是個極莊嚴的圓形空間,正中端正擺放著一塊數丈寬窄的巨大石塊。空間地下四壁,全如被沖刷了百萬年的河床海底,細膩潤溫,向外漲出,老君臉上變色,說道︰“好厲害的神通!竟是強抗整個水關的流轉之力,再強行反擊回去,以硬對硬一舉擊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巖精,密密布滿了奇異的符咒。老君繞石一周,見無損毀之處,才稍松口氣,卻又是啊了一聲,伸手向大石背後撫去,道︰“老道上次來時,發現這陣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陣之時,竟也被硬擠壓得飛出無影。不知是被闖陣之人帶走,還是干脆就毀在當場了?”

    那邊的巨石上凹出一個六尺來高的印痕來,圓圓的形狀,淺淺地倒似個鏡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隨意望了一眼,驀地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無法挪開,向三聖母急道︰“娘,您過來看看這個!”

    因老君設下的禁制,鏡外諸人暫聽不見裡面的說話,但都見沉香神色有異,一並隨了他目光看去,龍八搶先叫了起來︰“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龍八不由驚得目呆口瞪,只當自己緊張過度,竟胡思亂想了起來。

    但鏡裡,沉香蒼白著臉看向母親,三聖母伸手撫過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伏羲水鏡?封神台內,水關的陣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鏡?”再度確認了一番大小形狀,沉香有些嘶啞地喃喃問道,“可這水鏡如何流傳了出去的。九靈洞那些人雖然厲害,但相對於古神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強橫的手段,輕易破陣取物?”

   話問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見老君剌血制符,一邊拍向那巖精的四壁,一邊向楊戩說道︰“要進入心煉洞天,必須當年得到神王認可的諸人以自身精血為符,才能催動薺子須彌的機關前來接引。還好,巖精是一等一的堅固異物,破陣之人又誤以為只是陣眼,不願多費手腳,才總算避過了這場大劫。”

    話普說完,最後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巖壁。紅光從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楊戩左臂,喝道︰“隨我來!”向前疾撞過去。

    紅光映到處的巖壁軟若無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滯,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經歷過一番生死大變,倒還罷了,余下眾人中便是楊戩,也於瞬息之間神色微變,被眼前風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廣漠的空間龐大得無與倫比,淡霧蒸騰,穹形石頂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閃動異芒,如天體星群軌跡,絲絲不亂,莊重堂皇。遠壁遙不可見,隱約的黑色跳躍在霧中,妖異莫名,發散著奇特的光澤。八十一塊巖精圍繞空間正中一張高大的盤雲寶榻,如群星拱斗,羅列有序,透出森嚴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卻全是零亂到極點的衣履冠帶,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楊戩虛攝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頓化作一抹飛灰,說道︰“連法器裡的仙靈之氣,都已涓滴無存。難怪天廷千余年前,便能放心毀去封神台。”老君卻苦笑一聲,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沒有?楊戩,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這一切……”

    長嘆一聲,他舉步穿行其中,尋找合適煉制成七彩石的原料。巖精被煉化得越多,支撐陣法轉化仙靈之氣時的耗費便越大,也就越難合於現在的需要。轉了一大圈,他終在左首第三塊石邊停下了腳步,那塊巖精幾乎未被煉過,也是整個洞天裡,唯一沒有遺下冠履的所在。

    楊戩觀顏查色,又見巖精位置也略移動過的跡象,心中頓時明了,微笑道︰“道祖處事小心,預料先機,楊戩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麼自是因他見機不對,在煉石過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余力自顧周全的了。

   老君嘆道︰“我若真能預料先機,就壓根本不會來這勞麼子封神大典。我還記得,我左側是通天師弟。封神之戰他好勝沖動,結果將門下弟子折損了大半,氣惱之余,為挽回頹勢,鐵了心要在這煉石過程裡孤注一擲,取悅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悅的結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飛煙滅罷了。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化為劫灰,心裡的絕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卻還要隱忍待機,那樣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個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們沒有他的幸運,沒有能力沖出這座古神為他們備下的巨大墳場,只能由著真元耗盡,成為新秩序的犧牲奠品。

    “連魂魄都不復能存在了,死在這個地方,魂魄與身體一樣,都會化為虛無。修道是為了解脫自我,可如他們這般,連以大法力逆回時空,都不能令他們復生的永遠消亡,會不會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脫呢?”

    老君感慨地低語道,伸手拍拍身邊這塊黑黝黝的巖精。至人無夢,但將他的話都奉為圭阜的門人弟子卻從不知道,多少年來,身為道祖的他仍然有夢,這塊貌不驚人的巖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歷著噩夢,在汗濕衣衫的恐懼裡驚醒,然後,坐待天明,再難安枕。

    楊戩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時見熟了的一些面容從記憶深處湧出。倔強狂傲如通天,溫文沉穩如元始,和善易親如太乙,無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羅金仙,卻是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永不復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裡,流轉無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亂折射出的,或許,也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時、地不同,殊途而同歸。三千年的掙扎,卻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這既定結局的過程……

    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似要吐盡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紆郁,目視老君,問道︰“看來道祖已找到合適的材料。卻不知兜率裡提到的那些煉石法要,老君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過神來,突然微笑了一聲,道︰“自然沒有。不過,七彩石雖善封存一切,但卻比不得巖精堅固,受外力重擊時極易毀損,想來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長期封印盤古神力的原因了。”

   楊戩一笑,道︰“是以你不肯與我同時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沖,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老君已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緊,大不了你我入寶山而空回。但沒有七彩石為證,新天條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兩個死物承認。百般圖謀,一切依舊,可惜啊可惜!”

    楊戩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處,楊戩心中有數。但老君的自處之道,卻也須三思而行,陣外那只灰兔,仍不失為道祖的前車之鑒。”上前盤膝而坐,額間銀芒閃爍,神目張開。

    玄魄巖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連三味真火,也難損它分毫。唯一能煉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內腑五行催動心火,以自身真元為薪,將心煉之火形諸於外,熔去巖精裡斑駁的雜質,才能得到至精至純的七彩聖石。

    心火發動,楊戩臉上一白,隨即紅如塗丹,卻又透出青灰之色。額間神目中光華漸濃,凝結如實物,時伸時縮,激射至巖精之上,如銀色火苗般地將整塊巖精都攏罩其中。又過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輝閃爍,說不盡的千般祥瑞,萬道靈光。

    老君退了一步,護體真氣暴漲,護住周身。心煉之火與別物不同,剛猛霸道,離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熱難當。三聖母心中擔憂,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聲,踉蹌退後,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頓在地。

   反手捉住兒子手臂,三聖母惶恐地問道︰“老君……老君並沒說過煉石時,按訣發動的心煉之火會如此強橫難當!他……瞞下這一層是什麼意思?”沉香鐵青著臉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煉石的過程必然凶險無比,老君若肯和盤說盡,那才真是怪事一樁。僅是在炙熱裡多受些煎熬麼?還是會有其他更危險的境遇?

   楊戩額上汗水滲出,尚未滴落,便化為水氣蒸發無影。熱氣騰起,身上如蒸熱霧,神目卻是銀芒如電,心火噴出,燃燒得越發猛烈。原本黝黑的巖精,在火下漸透出五光十色的異相來,彩華燦爛,耀眼生輝,卻又生出宏大無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為導,如鯨吞龍吸,將楊戩尚未轉為心火的真元法力,徑自噬入彩華之中。

   這變故突如其來,轉瞬之間,無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襲遍了周身。楊戩悶哼一聲,伸手按在地面,勉強維持著不至癱軟在地,只覺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熱中揮發無存。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難受到了極點,心跳更急如萬鼓雷動,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嘔將出來一般。

   他竭力維持著神識清明,一邊盡量抗御住這幾乎無從與抗的吸力,一邊催動真元,加速煉化的過程。但連呼吸都分外艱難,只想著就此沉沉睡去,意識裡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痺,眼前的光與影,聲與溫,都如虛幻般地飄渺不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鋪開蓋地的黑暗,正從心中彌漫出來,帶著極度疲累,慢慢地湮滅著所有僅存的清醒。

    張口向舌上咬落,一陣劇烈的疼痛,助他暫時避開了沉沉黑暗的侵攏。他費力地掙開雙目,映入眼中的,卻是道祖那張童顏,在鶴發的襯托下,嬰兒般的紅潤光澤。

    看著苦苦支撐的楊戩,老君捻須而笑。那是一種戲謔嘲弄的微笑,是算計得逞的得意,卻混雜了僥幸,甚至是憐憫,仿佛那個位置上苦熬的無辜殉者,原該是他自己。封神帶來的心結既成過去,現在的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卻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巖精每多轉化一分,你體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煉化成功後,也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許,還有一點是不同的?當年的自己,是滿懷的憤怒與不甘,而這個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卻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皸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極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卻從臉上倏然斂去,他白眉輕擰,眼中頓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縮回袖裡,觸上了那個微冷的器物——該是這個人早就猜出,其實道德天尊的手裡,還掌控著唯一的生機吧?所以,才沒有意想中的那種驚惶失措。而兜率宮裡的和盤托出,入陣前的三窟之喻,都不過是這個人預設的應對,要將道祖手裡的生機,變成一張不得不當場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雖佔過上風,卻每因這個人難測的心思而功虧一簣。道祖雖擅長的就尋找人心的縫隙,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卻看不透楊戩的所思所想,面對這司法天神,便如面對著深不見底的海淵,縱然能激起水面的波瀾,但卻無從揣度深淵之下,到底隱匿著什麼樣的旋渦激流。

    道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為上,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好慢慢求個萬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籌碼。

    更何況,王母縱然能夠夠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綻,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誘,不能一勞永逸。而修改天條也好,天廷的權力重新洗牌也好,卻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過失,成為新一輪權力分配理所當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這藉口的最好人選。

    老君的眼神愈加陰沉,只因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已別無選擇。

    此刻的楊戩,形神萎頓不堪,真元即將耗盡。現在的袖手旁觀,就算能斷盡這個人的生路,卻也等於將未來單純的幕後收益,變成了沖上前台的冒險,火中取栗,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後路的行徑,又豈會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煉石必然凶險的前提下,這個人到底是篤定地算計好了一切,從容確認了平安脫身的可能性。

    這三界之中,原來最了解自己的,竟是這個斗了八百年的敵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驀地收攏,握住那器物從袖中緩緩探出,色澤金黃,狀如鋼環,正是費盡心思才取了回來的法器金剛琢。

    巖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見七彩晶瑩,靈動如活,老君又靜待了片刻,確認整塊巖精盡數煉化成功後,低喝聲裡,法力貫入琢中。就見金剛琢異芒暴起,在老君手裡跳躍無休,隨即黃光從琢心噴將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煉就的七聖石上,將它一寸寸地緩緩撥離地面。

    “能收一切法寶物件……難怪老君當年,可以脫出生天!”

    眾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聲。飲泣不已的三聖母抬起淚眼,帶著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沒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氣,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剛琢的情形。

    鏡外雖聽不見,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緊張萬分的眾人,總算齊齊松了一口氣。只有哪吒臉色蒼白,連握緊了火尖槍的雙手,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只因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關愛於他的,也唯有太乙與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楊戩了。所以進入心煉洞天之前,因為不知鏡中的說話內容,他的心中,始終抱著一份隱約的期待——

    古神慈悲,關愛眾人,那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不是嗎?他們設的陣法,也只會為善除惡匡扶正道不是嗎?雖然姜師叔說過……說過……

    劇烈的悲傷凝結在心頭,但他仍睜大眼牢牢盯著鏡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雙目,可他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哪怕是斷送最後一點希望,哪怕是這三界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變的過往,到底殘忍與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師的結局,已無力與救。可楊戩大哥呢?將來,楊戩大哥,萬一也是如此……

    那樣無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眾人的悔恨,出陣之後,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麼?

    悲愴的狂笑,從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漸漸地,變得沒有一分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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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作者︰水明石
    鏡裡,琢身嗡嗡作鳴,黃光疾噴如怒老君神色緊張,口裡法訣也越誦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撥離地面的剎那之間雜亂難言的暴叫怒罵,霹靂轟鳴的法寶爭斗聲驀地充斥了整個空間。整個洞天諸相墓似微風拂過,水紋般地漣漪輕起分解重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動金剛琢,眼前火光一閃,一樁金鐘大小的物件挾著噴薄的九龍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將過來。

    “九龍神火罩?”

    哪吒在鏡外失聲驚呼,五個字顫不成聲,三界之中,再不會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淚水奪眶而出,一個思念了兩千年的挺撥身影,倏忽便出現在鏡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塵急格,但神火罩來勢何等迅疾?拂塵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橫砸在了頭上。他心中一涼,正欲提法力強抗,驀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滯,直接從他頭上穿透了過去。他急回頭向後看去,饒是素來鎮定無比,也不禁臉色大變!

    手上勁道為之一失,金鋼琢頓時失控墜下。

    但見神火罩烈焰怒飛,金光暴起,風雷響動,閃電急馳,機栝如魚鱗密布,飛舞響似驅車,筆直沖向正中的盤雲寶榻。榻上也與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虛虛一點,神火罩便轟然炸裂,化作千萬道碎片四下飛濺。

    發覺有異的眾人,齊齊順老君的目光向後看去。在看到這男子的同時,也幾乎是所有人,都被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樣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變為空洞的虛無,去來今中,只剩下這眼神的存在,靜穆威嚴,無始無終。但就這樣的一雙眼裡,又隱隱有著極淡的憂郁和悲傷,似背負了所有眾生的原罪,疲憊得不堪重負一般。雖仍是了無悔意,卻令旁觀者無由地酸楚到了極點。

    “神王……伏羲!”

    兩聲呼叫,回蕩在洞天上空,一個驚駭莫名,一個悲憤淒愴。前者是老君,後者,人人都認出來了,那便是九龍神火罩的主人,大羅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只手按在巖精之上,另一只手,向空操縱著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無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寶,在神王面前,也依舊不堪一擊。太乙向來和藹的神色已扭曲變形,如顛似狂地慘笑叫道︰“輪到我了罷?伏羲神王!輸便是死,死固吾份,只願你此舉至公,確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語音未落,最後一點精元也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頓如浮雪向火,消融蝕化,魂魄從軀殼裡浮出,如被禁錮,動彈不得,轉眼間已淡化無痕,消散在洞天陣法無匹的威力之下。

    無數光華挾著飛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鋪天蓋地亂射四方,洞中宛如慘烈至極的上古戰場,吼聲與血色交織,地動天搖。但就在如百萬天鼓亂擂狂鳴之際,“嗆”地一聲脆響,驀地從諸般亂音裡掙出,然後,一切音聲都化諸烏有,只余淡淡的薄霧蒸騰,縈繞著遍地的殘履遺物。

    一片靜寂裡,老君茫然四顧,沒有了神王,也沒有了紛亂的末日景相,更沒有了昔日同門們垂死的掙扎,空曠的洞天之內,除了自己,便是脫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剛琢落在自己的足邊,七彩石,也墜回了原來的地面。

    “……當年的……水中之影……陣法……”

    是司法天神低啞得幾不可辯的聲音。老君皺起白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只跟著重復了一遍︰“陣法?”

    楊戩已無余力多說,以目示視,令老君去看洞天裡八十一塊巖精。老君先是不解,繼而一震,伸手將金剛琢收回掌內,法力貫入,又將七彩石吸離了原位。

    轟轟的連珠巨響再度震動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霧,正劈地騰起,向盤雲寶榻上暴卷而去。水煙“是元始師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語道,他已明白了楊戩想要說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不過收取七彩石動搖了陣法,而這心煉洞天不知何故,竟將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數記錄了下來,陣法的影響一除,諸般幻相,便全部從頭復演起來。

    他本能地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就見淡黃的微芒閃過,兩千年前的金剛琢也正被全力催動著,卻是隱在垂及地面的大袖裡。袖底幾乎原樣未動的巖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牽引得輕輕搖動,眼見便要撥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親,意欲詢問,三聖母微微點頭,抹淚輕嘆道︰“水關的陣眼既是水鏡,心煉洞天多少受了些影響。機緣湊巧之下,這般重演並非全不可能……”話未說完,突然一震,看著不遠處,失聲訝然道,“恩師?”

    不遠之處,又有兩條人影消融散去。幾乎與此同時,伏羲神王驀然站起身來,眼神凌厲,帶著一分感慨,嚴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處。

    兩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鋼琢全力移開巖精,好掙脫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卻明顯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兩千年的光陰,筆直地落在兩千年後另一個人的眸底,那一雙同樣疲憊憂郁,卻決絕無悔的黑眸之底。

    楊戩驀然一凜,神王的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緒,都似被這一眼看得盡了——

    難道當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為神王預見到了兩千年後二人的闖入?

    但楊戩來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開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聲輕而柔和的喚聲從容響起。古神與宗主們各施全力交戰的混亂戰場之上,大神女媧,如在清景秀麗的仙宮靈苑般地緩步行來,不帶一分煙火氣息,也如不見她最為關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個接一個地毀壞無存。她只是款步而行著,似累極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恆的終點。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媧疲倦得站立不穩的身子。

    “不會有僵化不變的平衡。所以變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從弒殺了盤古大神後,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詛咒的存在。願您的慈悲願力,化解這詛咒,讓它隨我們的消亡而消失。讓生命重新回歸於自由,讓現在和未來的付出,都不再是了無意義的輪回業海,好嗎?”

   伏羲卻在微笑,饒有深意地看著兩千年前的那片虛無,微笑著安靜地答道︰“我允許了變化的存在,但高於眾神的宿命,那是眾神也無力改變的真實。最後的完成者,必須要承受那宿命最後的詛咒,就象你我一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你已經盡力了,我的王妹,但現在,豈非還是一如最初的所見嗎?那高於你我意願的傳承啊……”

    那片空間陡然一虛,大袖裡的金剛琢終於移開了巖精,整個洞天一陣顫動。兩千年前的那個兜率宮主,身化流光,向空左沖右突,忽似著覓著歸路一般,向現今的他再度入洞時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見。

    神王只安靜地看著,並沒有出手阻止,余下的古神,合力對抗著八十名宗主拼死釋出同歸與盡的法寶,也都無暇追擊。

    “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彼此交織,宿命的傳承,也在這一刻成了必然的結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盤古消亡的那一剎那,也比不了此時的輝煌燦爛。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從未如此真實地觸手可及過……”

    低沉的話聲裡,神王忽然抬頭向上,雲氣般的玄光從他雙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數十百丈的一片晶熒光雨,飛裹向下。所有的法寶靈器,與這光雨一觸,都轟然墜地,再無半分動靜,僅存的一兩名修真仙人,雖駭極而呼,也於轉眼之間,在光雨的一擊之下化諸了虛無。

    洞天重歸靜寂,古神們紛紛現身,向正中的寶榻周圍合擾。人數並不多,外貌奇形怪狀,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那種似要從骨髓裡搾取精力的疲憊倦意。

    躬身為禮,眾神向著神王兄妹虔誠地低首致意︰“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神態莊嚴,祈願極為沉深真摯。

   親見剛才恍如地獄的蓄意屠殺過程,人人心頭似壓了一塊大石,鏡裡鏡外,都對所謂的古神慈悲,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但此時,面對著他們無悔無怨的靜穆表情,就連積壓了幾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發洩似地猛催法力,好盡快收取七彩石脫身離開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語都無法說出口來。

    兩個時空重疊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縮小,緩緩收歸金鋼琢內,而另一時空裡,神王兄妹攜手而立,烈焰從兩人身上發生,如火投油,驀地充塞了洞天的整個廣闊空間。

   焰光微藍,似是心力所結,對外物全無影響。只是所過之處,巖精結成的陣法立刻靈動如活,充盈的仙靈之氣頓時逆轉激蕩,開始了煉化雜質的過程。而剝離的雜質化成獰猙的黑氣,似有無數業力在浮沉翻滾,鋪天蓋地而來,諸神只安祥默立,心力之火從身上發出,卻是一任黑氣襲上身體。瞬息之間,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無存。

    一片火色之中,這一時空中的金鋼琢嗡嗡作響,黃色光芒電也似急向空暴長。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漣漪波紋不斷,似有似無。七彩石最後一分也被收入無存,老君狂笑一聲,憑記憶向前半步,大袖卷出,準確無誤地攝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著模糊難辨的四下幻相,吐氣開聲,厲聲喝道︰“宿命也好,入滅也罷,我命由我,再不由天。這一次我沒有再輸,伏羲神王,你終於也無奈我何了!”身隨音化,幻成一道紫熒熒的冷光,如兩千年前一樣,剌空飛騰而去。

    景物如水,其質也變得如水般毫不滯澀。紫光向上直透,轉眼已穿透心煉洞天,余勢依然不竭,疾馳如電,遇土則以土遁,遇水則以水遁,應機格物,變化多端。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時冷靜中重作馮婦,自然較當年更為得手應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過了多久,鏡裡風聲傳來,只見皎月當空,疏星閃爍,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團雲氣上現出原身,竟已遠離封神台,隱形直沖入了南天門內。

    老君手上松開,楊戩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雲上。他微牽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卻是淡然不語,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狽為意。

    “此番巖精煉成,依仗真君處頗多。”老君停住雲頭,微笑著拱手別道,“恕老道不送真君進府,實有諸多不變。”老君冷冷掃向楊戩,他對此人甚是忌憚。他們方才雖然共度患難,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楊戩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氣了。他日大功告成,別漏了楊某一杯慶功酒才好。”說完,竟自駕雲頭去了。老君看著那遠去的雲路,冷笑連連。

    楊戩在封神台耗費真元甚巨,此刻連雲頭都有些掌控不住。楊戩心中明白老君此舉,半是試他法力還剩幾何,半是為看他難堪笑話,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語相求。楊戩心中有些可憐這位道祖,此人外謙和內剛愎,看似精明實則糊塗。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調息,凝聚些許法力。楊戩強凝法力駕雲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雲氣幾乎消散殆盡。楊戩剛踏足神殿的地磚,腳下竟然有些發軟。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顫抖,看來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了。“不能是這裡,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這個樣子。”楊戩咬緊牙關,小心避開殿中的守衛和梅山兄弟,閃身進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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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5:06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七章 久矣劃地囚
作者︰水明石
    密室中一切如舊靜謐如常。楊戩舒了口氣,倚在門上的身子慢慢的軟了下去。他實在是累狠了但他也總算能夠休息一下了,因為他已經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還是地。

    鼎中輕煙滲出熒原來是四公主聽不見外界動靜,覺出不對出鼎來看看了。三聖母脫口而出︰“四公主,別吵著他……”話音未落,只見四公主身形一滯,又化為一股輕煙,已被吸入楊戩體內。

    “入夢?”龍八訝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卻不敢追問。魂魄都有入夢的能力,並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覺的情形下,如此輕易地闖入神仙的夢境,只能說明楊戩這一次耗力委實過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過去。

    三聖母也是一驚,跟著又放寬了心,手按在二哥向來緊鎖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夢裡,會見到些什麼?張口欲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沒想到,四公主卻在鏡外幽幽地開了口。

    “那時,我不知自己已闖進了他的夢境,只當被他暫且安置在那個曠野裡。可那兒卻像神殿一樣冷清,像神殿一樣只有黑白兩色……不,並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氣沉沉,冷寂得讓人發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只有無垠的荒野撞入眼裡。寸草不生,堅石裸露如利齒,配著灰蒙蒙的天,白慘慘的太陽,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發瘋般地奔跑向遠方,只想逃離這個恐怖的所在。

    “可怎麼跑都沒有用,看不出一點變化,到處都是一樣,沒有分毫的生氣。我大聲地叫他,希望他快點出現,帶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他自己都在這裡,怎麼能帶我離開……”

    她奔跑著,哭泣著,大聲呼喊著,感受著一種重重疊加的悲傷。那悲傷折映在她的心底,仿佛沉積了無窮的歲月,排遣不開,推卸不去,無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著氣,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沒有用的,無論怎麼逃都沒有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頑固地駐扎在她的心頭,讓她癱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我再一次睜開眼楮,一切都變了。藍天,白雲,明朗的陽光,就像無數個晴朗的天氣,我躺在海面上見到的一樣。青蔥的山色,是龍宮裡最美最美的圖畫也比不上的嬌妍。我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直到我看見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處,不明白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遠處一個身影走近,她驚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來的?”可是那個粗葛衣衫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她,徑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後面,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換了裝扮。

    眾人靜默無聲,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其實看見他時,我就有點奇怪,似乎有哪裡不對。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確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個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間甚為寬厚慈祥,完全沒有楊戩的冷漠和強橫。她看得分明,卻讓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覺跟著男子一路行去,來到一間寬敞的木屋前。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她咯咯地笑著,“你們不是都想問我麼,我告訴你們,我見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一定和楊戩有關系,於是站在門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們。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歸家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少年,他們的穿著十分古樸,眉目間和楊戩幾分相似,一名氣質高華的婦人,溫婉中透出雍容,卻也是荊釵布裙,農家打扮,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兒。

    然而屋中還有別人,四公主一眼便見到了熟人,三聖母坐在桌邊,沉香摟著小玉,也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四公主大喜,再顧不上想這些奇怪的事兒,沖過去拉住三聖母叫道︰“三妹妹,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真君是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聖母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笑容未變,竟似一點也未聽著。四公主松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沒有人聽得見,沒有人看得見……

    “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夢,是他的夢。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他最牽心的外甥。”

   但那時身在夢中,她不知道,只徒勞地要讓人聽見她的話。三聖母對沉香說了聲什麼,沉香挽著小玉出門,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卻不是方才的景色,依稀已來到了華山。不過她也迷糊得久了,沒有去想這又一件怪事,卻是追在沉香身邊,一遍又一遍說著,要讓他聽見,要讓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為他做過些什麼。

    “上了華山,天也晚了,太陽掛在華山峰頂,火一樣的紅,紅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燒。我一直追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一處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她也沒有注意,只是盯著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麼事物吸引著她,讓她無由地想落淚,想撲地大哭,流盡一生一世的眼淚。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為自己造的墓。沒有墳,沒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陽下燃燒。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只是想著,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聲,撲上前拼命地挖著,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著她的淚。

    “可是我什麼也沒挖到,那太陽就 地一聲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轟鳴,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再能看見時,竟是在華山底的甬道中,卻比記憶中的黑,也比記憶中的深。她猶豫了一下,雖然明知三聖母在外面,還是忍不住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開地牢的門,一陣陰風讓她遍體生寒,打了個寒噤。這裡比外面更黑更陰森,不見了淙淙有聲的瀑布流水,不見了若有若無卻讓人心安的光華,四壁的山巖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

    然而她那時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視線被囚台中間一個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見別的。

    “他就在那裡,背對著我……”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一道光柱從半天裡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顯露出那個人來。他沒有束冠,黑發散披,只穿著那件白袍,在光柱內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她不敢打擾他,好半會才怯怯地叫了一聲。

    他半側過頭,神色是見慣了的沉穩,卻讓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驚呼著撲了過去,又被光柱彈了回來,跌倒在地。她掙扎著爬起來,看著他白中泛著青色的臉,沒有血色而又發紫的唇,心痛地質問︰“誰,誰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離開!”

    他眉峰擰起,微有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會在這裡,又像是奇怪她的問題。

    “為何我不能在這?我一直在這裡,從來都未曾離開過。”楊戩的聲音,比這囚洞的巖石更苛刻殘忍,他攤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都是弒親的罪孽了嗎?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一個罪人了。”

    “不,真君,不!”龍四恐怖的叫起來,她的聲音在巖壁間回蕩。強光下,那雙手上傷痕累累,鮮血自指縫間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還有親人啊。三妹妹已經沒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開心,很快樂……我親眼看見的!你出來呀,先出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活著,蓮兒怎麼會快樂呢?我親手把她禁閉,迫她母子分離,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償還這一切,蓮兒才能……”驀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沖過去,又彈回來。”四公主喃喃地說,“我還是不知道進了他的夢,卻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那是他的夢啊,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夢,為什麼,你們告訴我啊!”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跪坐在地,顫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說的那樣,為什麼不可以……”

    嫦娥無語,也無力掙開她的手。四公主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搖著每一個她能看見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他,為什麼一點生路都不留給他。三妹妹,你為什麼只想著那個劉彥昌……”她最終還是無力地滑倒在地,淚流滿面,“為什麼讓我忘了一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答應過我,答應我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倚靠在門的楊戩突然直起身子,隨著他一聲斷喝︰“龍四,你大膽!”鏡裡四公主的魂魄已彈出體外,跌落在地上。

    楊戩板著臉站起身來,有種被窺見心事的惱怒。他冷看著掙扎站起的龍族公主,幾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擊散這個膽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觸到龍四驚懼地仰視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要做什麼,在最後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余怒未息,他一言不發,揮手就要驅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卻不肯移動身子,直直地盯著他,魂魄流不出淚,神情卻悲淒更勝過淚流滿面︰“你的夢,為什麼會是那樣?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準備,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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