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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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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5:38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八章 負中如結
作者︰水明石
    沒想到她還敢問出聲來,楊戩微微愣了一下,側轉了臉不答話。四公主哭道︰“你的夢裡,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後路!你不會放過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動手腳。我還陽後就不會記得你,不會記得密室中的這幾年,是不是?”

    楊戩微微點頭,他並不在乎讓她知道。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鏡內的自己一同顫抖,聽見自己說︰“為什麼要將自己逼到絕境?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

    楊戩仍不答,側對著她,露出一個淡然而悲涼的笑容。剛才那個夢境裡,正因為她異乎尋常的關切和悲傷,才讓他驚覺龍四是魂魄闖入。她不該記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時過境遷之後,就再不會留下分毫的痕跡。

   身體疲憊乏力,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但他太清楚龍四的性子,不給一個解釋,她是絕不會罷休的。半晌,他終於還是勉強振作精神,平靜地用只是陳敘事實的語氣答道︰“不會有人在乎的。也許,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誠是他的本性,我若強行施法,怕反而會傷了他。但好在外人眼裡,他只是我楊戩一條愚忠的笨狗,無論將來如何,也不會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話。”

   四公主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楊戩,我喜歡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會記得這幾年困守斗室卻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從中來,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讓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著……遠遠地看著你!”楊戩想到自己苦戀嫦娥的痛楚,越發堅定了消除她記憶的決心,只是搖頭。

   四公主反漸漸鎮定下來,幽幽道︰‘我知道,你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那我求你……‘楊戩轉過身來︰“什麼?”冷不防四公主飛身而上,在他唇上輕吻一記,飄身退後。楊戩撫著唇   退了幾步,滿面的不可思議,臉上竟紅了。四公主原本極窘,看了他的樣子,竟似比自己還害羞,倒放松了,大膽地看著他眼楮︰“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定,只能如你所願,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記著我,不要忘了我……”見楊戩別過臉去點了點頭,她主動微笑著飄身入鼎,說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離開一會,容我靜一靜,好嗎?”

    離了密室,楊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說不好,這龍四公主的性子,怎麼會如此乖乖聽話,又怎會突然如此大膽?急轉頭往回走,剛推開門,就和向外飄去的四公主撞了個滿懷。

    “你瘋了,這樣出去,不久就會消散,誰也救不回來!”楊戩用法力攏住她的魂魄,不讓她離開密室,四公主卻拼命掙扎。楊戩有些無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當場就要弄傷了她,只得問道︰“你到底想干什麼?”

    四公主瘋狂地想掙脫他的鉗制,卻怎麼也離不開這間斗室。她絕望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無淚地哭喊著︰“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為什麼不留給自己一點生路!難道你不想一家團聚,難道你想真的就這樣帶著罵名死去!”

   楊戩的心中,突然一陣重重的抽搐。家?夢裡的情形依稀記得,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和諧。爹和娘,大哥和小妹,還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著她悲淒欲絕的神情。滿懷的辛酸,突然有點宣洩的沖動,他不禁苦笑了一聲。那麼,就說給她聽聽吧?反正,將來她也不會記得。

    可是又能對她說些什麼?這熱心腸的龍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結局,能安心留在這裡麼?

   也許,有那麼一段時間,在沉香一步步成長時,在事情順著他的籌劃進行時,他曾經有過,有過那樣一點憧憬。四公主會為自己說明一切,娘,應該會諒解自己。就像小狐狸說的那樣,以後,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這天上人間的紛擾,不管這王母兜率的爭斗,就像在多年前簡樸的山村。盡管沒有了爹,沒有了大哥,但沉香會和小狐狸成親,會生兒育女,會讓楊家更加興旺起來……

    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負著這樣的罵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樂,對於他,同樣也是一種,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視的幸福。

    然而終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該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歡樂,永遠只是水月鏡花的虛幻。這就是對他的懲罰,必須接受的懲罰,用他的死,換三妹的生,換一家人的團聚,換得多年前那個悲劇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兩千年前所言那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贖罪之法。

    可這些,又該怎樣和她說呢?

   “四公主,你知道嗎,我母親,瑤姬仙子,她還沒有死。”四公主仰起臉,越發不明白︰“瑤姬仙子沒死?那……那你更不應該……”“不,我應該死,我早就應該死!”楊戩情緒似有些失控,在室中來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會被發現,不會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會死!三妹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無著!”

   一下停住步子,楊戩捏緊手掌,不願回憶的痛苦再一次湧上心頭,像是忘了四公主還在身邊,仿佛只是說給自己聽,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為劈開桃山就能救出娘,能還給三妹一個母親,沒有想到……”三聖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關你事,你是為了救我,是我的錯……”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天可憐見,娘竟沒有死,我還來得及彌補,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敗。”說道此處,楊戩本已暗淡的眸子,爍出了幾星光芒,卻轉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後呢?‘楊戩有些失神地望著室頂,仿佛看見遙遠年月裡那雙帶著怒火的眼楮,‘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親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對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眾人卻是明白,三聖母更是哽咽難言︰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二哥這幾千年的歲月,原來都是負著這樣沉重的罪責……

   “三妹,她從沒吃過那樣的苦,我讓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沒想到會是我,會是我……”楊戩原只是想訴說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讓他失去冷靜,失神地看著自己雙手,“竟是我,讓三妹嘗到和娘一樣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樣,不能看著獨子長大成人,這會是她永遠的遺憾,我永遠無法彌補給她……”

   右臂上的某處,灼灼燒痛。楊戩撫上右臂,嚙血為誓的痛楚,綿延千年。“我曾經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又是一陣疲倦,浪般襲卷了楊戩的身體。楊戩覺得眼皮澀重,偏偏胸中諸多煩亂,就算想閉目片刻養神,亦是不能。楊戩心中苦笑,“不,連死亡都不能給予自己慈悲的安寧……恐怕要待到魂飛魄散,那才真是無憂無慮,無哀無痛……”

    “真君。”四公主看著楊戩,顫抖著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那是深深烙在靈魂上的慘痛。

    哀哀的啼聲,令楊戩心中一凜。時局如此詭詐多變,他絕不能任由這種頹廢繼續下去。他本不懼死,但是他不能輕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縱然以死相謝於地下,亦會含恨九泉。

   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的龍八越來越擔心,卻怎麼也安撫不住。他一咬牙,干脆橫下心一掌擊落,將姐姐劈暈了過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釋半是自言自語地道︰“我姐……這樣不行,還是讓她睡一會的好。”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尾音咽在了喉嚨裡。沒人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有嫦娥過來,默默將龍四抱回懷裡照顧。

   再看鏡中,那裡的四公主已止了泣聲,飄向前勸慰楊戩道︰‘你不要這樣,過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瑤姬仙子是你親生母親,她一定能理解你。三聖母那,我會勸她,她一向溫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會理解你的——你不要總一個人自苦,我會支持你。你答應我,一定不要有事。‘

   楊戩沉默著,這樣一個承諾,他給不起。四公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松手退後,魂魄動蕩散開。她帶著微笑向收攏她魂魄的楊戩道︰“你不答應我?我攔不住你——誰也攔不住你。可是你也攔不住我,攔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飛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著我。若你不答應我,我定與你同行。”

   楊戩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動地看著她,她卻不懼,仰頭直視他的眼楮。楊戩漸漸垂下眼,嘆了口氣︰“你太固執了。我沒有想到,除了哮天犬,還會有人願意為我而死,也許為了你,我應該活下來。”四公主綻開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睞,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楊戩淡笑著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四公主驚喜交集,方才她大膽地吻了他一記,卻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時想起臉仍是熱的,沒想到楊戩竟過來抱住自己。緊張地在他懷中依偎,聽著他穩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松下來,絮絮道︰“我想瑤姬仙子不會怪你的——你那時應該還小。沉香完成你心願之後,你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小玉和沉香也會在一起,我弟弟喜歡丁香,我要想辦法幫幫他。你主意那麼多,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楊戩嗯了一聲,慢慢舉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說︰“其實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麼冷淡的人,她只是不願惹麻煩,有意疏遠各仙家。她沒有遇著能英雄過後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會這樣。以後,我會幫你,幫你們……”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話卻是真心,哽咽了一陣,還是道,“你們在一起,將來一定會……會很開心……”

   楊戩靜靜聽著,口中應道︰“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說得不錯——等沉香劈開華山,有你在,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右手凌空虛按,銀色的光芒將四公主的魂魄攏在一起,卻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體內一閃。哪吒看得仔細,不禁一個哆嗦。多年前他在師父那裡,見過這種金色符咒︰“是用於魂魄的忘情符,一旦還陽,種種緣由全部忘卻。”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們住在華山嗎?應該是的,三聖母喜歡華山,你那麼疼她,一定也是跟著妹妹住,小玉還想讓你帶孩子呢。”光華轉盛,“也是,三聖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關了,瑤姬仙子是要回天宮的,小玉和沉香自己還是孩子,看來真的要麻煩你呢。我可以經常去看你嗎?”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離,“奇怪,魂魄也會困嗎?”在楊戩懷中化為青煙,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發軟,抱不住人,龍八急忙接過姐姐,就聽嫦娥語無倫次地自語︰‘四公主說的不錯,他為什麼沒有聽,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走到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麼的,我知道,我知道……‘聲音漸低,淚霧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裡,在靈霄殿外的雲柱下,他也曾想過向她傾訴。他只是太孤獨了,只要有一點點希望,他都會去抓住,他又怎會甘心就死?

    三聖母,是為了她麼?嫦娥不自覺地問了出來︰‘三妹妹,是因為你嗎?他太寵著你了,不敢再面對你,不敢冒險面對你的責怪……‘

    三聖母無意識地重復︰‘是因為我嗎?因為我的任性,太讓他失望,讓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錯,不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真的還會恨他……為什麼我會這樣,為什麼……‘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卻沉默地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親和妻子,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人甘心就死,讓一個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親手毀掉渴望著的一切?樁樁往事在眼前晃動,看得見,卻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積壓在心頭,讓他覺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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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6:20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九章 藏匣策萬全
作者︰水明石
   接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在楊戩刻意虛瞞之下,沉香與孫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攬人手,靈宵瑤池非但不知,更當這妖孽心懼天威,現已銷聲匿跡不足為慮了。於是,天廷一片歌舞升平之態,唯聞阿諛與附和之聲。偶爾朝會上提到積雷山為何久攻不下,楊戩便借口紅孩兒是落伽山門下,不宜多造殺戮傷害佛道和氣,同時又稱拖得越久越能將懷不臣之心者一網成擒,從容將自己別有用心的徐圖之計,變成了中樞贊成褒賞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與楊戩商略,議定新天條銘刻完畢後便送入華山,再以沉香救母為名,由老君秘密聯絡操縱,大鬧一場造出聲勢。然後由佛門來作說項,以進為退劈山打賭,為新天條出世鋪平道路。但七彩石質地特異,天條又詳盡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於是,轉眼兩個月過去,連楊戩在封神台大損的真元都全部恢復了過來,老君那邊卻還是全無動靜。

   這兩個月裡,除了朝會和回房調養練功之外,楊戩幾乎足不離密室。八百年來經手的舊案文牘,全被他暗中調來藏在此處,一一重新批點審閱。四公主在鼎中醒來之後,見他突然忙著清點舊案,極是奇怪,試探著追問不休,楊戩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條出世之後,我是不會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來我構罪他人,曲解律法之處委實不少,須得事先一一注釋清楚才好。”

    四公主記得前事,原還有些擔憂,怕他不肯放開懷抱。但此後與楊戩日日相對,見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壓抑沉郁,不覺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對未來的諸般憧憬,楊戩一笑之余,偶爾也會接上幾句,生似那日失控傾述之後,反而化解了他延綿千年的心結一般。

    眾人雖知後來的結果,但對著楊戩難得的輕松時日,心情到底也隨之舒緩了許多。嫦娥抱著醒後癡癡盯著鏡面的龍四,想起曾聽說許多錯判的案卷不翼而飛,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歸仙班。卻不知與楊戩此次的舉動有無關系?

    另一個念頭浮現了出來︰“以他那樣的算無遺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麼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過什麼後著……和這些文牘有關?也許他有辦法救治好他自己……”

    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卻讓她突然有了一絲隱約的期待。嫦娥脫口問出了聲,同時睜大眼看向鏡裡的楊戩,只盼著兩者之間,真的有著什麼微妙的聯系。

   人人為之一震,三聖母也燃起一縷希望,拼命回想哥哥在家中過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連提起這個二哥都復不願,又哪裡知道具體的情形?但憶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說得對,二哥不會束手待斃……也許我們出陣之後,便能看到他恢復如初,就象,就象這次封神台後一樣,多將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她大聲地說著,象要說服別人,實際是在說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卻盡量顯得真實可信。沉香苦笑了一聲,卻不去打斷母親的話語。這樣或許也不錯——有著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過了些時日,舊案全部整理完成。這日早朝散後,楊戩施法將佔了大半間屋的文牘裝入一只徑尺見方的玉匣之內,沒有送回原來的署司裡,卻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布置試煉沉香的關卡一樣,以心血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眾人不解其意,只靜靜地看著,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舊案文牘失蹤之事,果然與司法天神有關。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況一直到最後,也沒見他拿出來派過用場。

    收起玉匣,楊戩靜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終於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

    孫悟空既已復原,按猴子記仇的性子,滿腹的佛經早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大鬧一場,豈肯善作甘休?而觀音,自己當日殺上落伽山,明擺著是給她難堪。她又出名的寵護弟子,紅孩子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拋出造福三界的香餌相勸,勢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記起早上眾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後面,低語一句“五日後三更”,再凌空書了個“石”字時,那一番仙風道骨,卻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楊戩不禁好笑起來。

    必是新天條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後三更便要施法送入華山之內了。此舉對老君有百利而無一害,難怪他會積極若斯。其實,這老道也不算太過討厭,只要交易得當,他不會言而無信,更不會佔了便宜還賣乖。想是偽君子當得久了,連老君本人,都習慣了這付表象了罷。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楊戩輕輕地笑了一笑。現在這樣,或許才是最理想不過的,沒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只小狐狸,幸好打發她離開了。聽她叫著舅舅時,自己還真的很想放縱一回,讓這注定了的結果,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

   五日轉瞬即過。到了傍晚,楊戩喚來哮天犬,問了些下界的動向,又將龍四肉身存放之處告訴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楊戩輕嘆一聲,看著他,神色分外溫和,說道︰“萬事俱備,不久沉香便要反上來天。我身為司法天神,那時定然在靈霄脫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昆侖還陽了。記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輕易離開。”

    哮天犬一喜,只當主人要自己等龍四醒來,好帶著她趕去說清真相,忙不迭地點著頭應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會誤事。”楊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腦袋以示嘉獎,令他再去凡間打探各方的動靜。

   目送這笨狗離開,楊戩深吸口氣,舉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華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後的結局,終於便近在眼前了。兩個來月他一直盡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龍四對那次的夢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變故。只是這個爽直的龍族公主,論起機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騙得她滿懷高興,一心等著自己安排她還陽證明真相。

    還陽後,從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確保龍四魂魄歸體後,沒有三兩天的功夫,休想清醒過來。等到那時,就算哮天犬發現不對,也無計可施了吧?只願這笨狗別當真笨到了家,離開自己便再也無法過活下去。

   推門進去,龍四照例問他外面的情形,楊戩微笑著撿重要的說了。龍四聽他語氣輕松,只道事情順利,暗自代他歡喜︰“二郎神,沉香經歷了這麼多,終於有了極大的進步。再過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倆聯起手來,改天條也好,救三妹妹和瑤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楊戩有些出神,但隨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冷靜,微笑道︰“是再容易不過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幾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時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便由他帶著你去附體還陽。”龍四一愣,隨即歡喜起來,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後,有哮天犬的鼻子為向導,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你和沉香爺兒倆了!”

   鏡外龍四聽著對話,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嫦娥擁著她,想問後來的事,又不敢。龍四將頭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天後哮天犬便來帶走了我,他說主人已到了昆侖,要快點去,好讓我重見天日。我只顧著歡喜,以為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再不必象以前那樣的痛苦壓抑。可沒想到……為什麼我竟會全忘了呢!他……楊戩,他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他明明答應了我,答應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離開密室,楊戩回自己房中靜坐練功。卻與平日不同,帶著莫名的微笑,將頸中幾千年不離身的銀飾取下,凌空劃符,指上逸出縷縷銀光,定在空中不動,組成一張繁雜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攏,那符也漸漸變小,收於銀飾之內。楊戩點了點頭,自語一聲︰“隨身多年,此物終是派上了用場。老君,若這樣你都突不破乾坤缽的屏障,那你這道祖,也就當得太過無味了。”

   銀飾收回頸中,盤膝運氣。一道弱光從飾上射起,與楊戩神目爍出的銀芒相接。凝滯了片刻後,弱光慢慢縮回飾內,下接的銀芒,卻似被大力牽引著,觸到銀飾後,涓涓細流般傾注進去。開始有所滯澀,但隨著時間推移,楊戩臉色微微發白,飾物斂納銀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麼,只奇怪地看著。小玉扶了三聖母在桌邊坐下,等著楊戩收功。這間房他們進進出出了八百年,閉上眼也能繪出它的擺設︰一榻一桌一椅,余下的全是書。在正殿處理完公務,回到房,楊戩除了修練休息,便是手不釋卷。他少年時顛沛流離,還須照顧小妹,求學之途,較常人艱辛了百倍。盡管現在文才武略,無所不精,卻從未有過滿足之時。

   小玉環視著滿室書牘,想起沉香被逼背書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讀完他腦子裡所有學識,大約你直到如今,都還被困著出不來呢!”三聖母卻黯然低頭。二哥胸中所學,何等精深廣博,沉香那般浮躁淺薄的性子,運氣縱好,又如何斗得過他?只是,樁樁疑點,卻從沒有人認真深究過,就連自己這親妹妹,也全被仇恨蒙敝住了理智。

    龍八看了一會,想起日後拽去銀飾之事,有些愧疚,自語︰“這法器不知有什麼用。增進功力的?可沒見真君用過。”哪吒搖頭,遲疑地道︰“不象,倒象在封印法力。”一言點醒了龍八,回神細想,說︰“是很象。可現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豈會封住這麼多法力?”

   說話聲裡,楊戩收功起身,向空擊了幾掌,威勢平平,這才滿意一笑,更換下朝服神鎧,攜著那個盛了舊案文牘的玉匣,悄然離開真君神殿。沒香摸不著頭腦,算算日子,再過不久,就是自己聯絡眾人,殺上天庭的時候。積雷山必反,勝佛被激怒,觀音有老君說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當之至。但為何要在這時拿走舊案牘文,難道這些舊案也和舅舅的布署有關不成?

    不一會雪山高聳入雲,又是見慣了的昆侖風景。楊戩緩步入洞,昆侖山神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這幾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幾千年裡來得都多!咦,那是什麼?給我老人家帶來的禮麼?”

    話音未落,疾風一旋,已將楊戩手裡的玉匣奪了過去,浮在空中翻來覆去地簸弄。楊戩也不和他爭搶,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語。

   風刃冰刀一股腦兒上陣,木公連換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終是誇張地嘆道︰“不好玩,你以血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擺著欺負我沒有形體,無血可放——也不對,我老人家和你不沾親。這破玩意兒除了親人滴血解咒,便再也無法打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又是送給你那寶貝外甥的?”

    楊戩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詳說。”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見楊戩若無其事地靜等著,不禁洩氣︰“真不知呆在昆侖千百年的,是我還是你——比耐心,居然從未贏過你!”霧氣一卷,右側一塊大石無聲地飄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飛過去埋沒土中,大石再落下壓實。“藏好了,該你說了罷。我這兒都快成你的私家庫府,屍體,玉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塞了來!”

    楊戩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間是說不盡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後,四公主會還陽,屍體自不必你再勞神。但那個玉匣,卻要煩你選個時機,交給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眾人正帶著笑聽木公逗趣,楊戩的話,比山洞中亙古的寒意更甚,斗然響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臉上,心頭窒息了一般。

    雲氣翻騰,一抹蒼色夾雜其中,生氣般地跳躍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聲音從蒼色裡傳來︰“什麼叫你死之後?總不成還要我去替你收屍?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楊戩牽動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動,輕嘆道︰“木公,還有兩個時辰。如果兩個時辰後你還這麼激動,那麼,只怕今日,便要煩你替我收屍。”

   雲氣凝住,蒼色疾射到楊戩身前,微微顫抖,“到底出了什麼事?死只是逃避,全無用處的逃避。你不是這種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後,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攏,重重嚴冰封鎖了整個空間,木公一氣之下,竟將自己的那個冰雪之關拿出來發洩了,“你不說清楚,今天就別想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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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6:48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章 從容定存歿
作者︰水明石
    三聖母籟籟發抖,和兒子兒媳相擁著取暖。楊戩仍是坐在石凳上,臉色越來越蒼白,衣袖止不住地輕顫著。木公這才發覺不對,冰消寒散,洞中頓時溫暖了起來,厲聲道︰“你的法力呢?”蒼色疾繞楊戩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楊戩搖頭示意他不必緊張,說道︰“沒事,我自己封印了起來。”木公又是一怔,靜止下來,似在分辨什麼,半晌,道︰“是你這飾物?東西不錯,可你封印法力干嗎,活夠了自己找死?”

   楊戩道︰“我原本便該死,找與不找,那也沒多大區別。”木公怒道︰“你若該死,這九天十地,又還能剩下幾個不該死的人?”楊戩輕嘆一聲,說道︰“兩年之前,沉香大鬧瑤池,被我騙得散去法力,險死還生……”木公不知究裡,但仍堅持道︰“你那外甥胡鬧又胡塗,定是闖下了什麼禍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絕情。”

    楊戩不答,只顧自己說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缽將整個華山罩住,從此無論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驚︰“乾坤缽?”楊戩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發動罩將下去了。”

   蒼色乍漲又縮,乍縮又漲,顯然激動萬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塗,糊塗……楊戩,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塗!”楊戩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運件東西到捨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誰能強入得了此缽的屏障?”木公聲音驀之撥高︰“強入那道屏障內?你知道有人要做這等事,你還……是了,我是氣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為了那人能成功對吧?”

    楊戩點了點頭,說道︰“但我現在還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這局棋他一人根本沒可能下得完……木公,想來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罷?”

   蒼色一陣波動,楊戩也不催,木公對這些古神器的了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後,木公嘆息著道︰“乾坤缽是上古法器,一經施用,便與施術者的元神相連。搬運物件,強行進入屏障,你縱然元神受損,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險——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麼辦?讓她在山下關一輩子?或者,讓她知道,為了救她,賠上了她二哥的一條命?”

    三聖母手足冰涼,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她,神色慘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反手抓住兒子,帶著一絲慘笑問︰‘這是什麼意思,沉香,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幾句話問來,聲音嘶啞,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鏡外,雖未受寒氣所侵,卻也如冰水當頭澆下,聽到三聖母問話,怒氣忽然沖上心頭,沖著鏡內大喊︰‘什麼意思,你會聽不懂?他會元神受損……他已和乾坤缽連為一體!他還要去昆侖,不但讓我們打成重傷,還要和著乾坤缽,再受你兒子一記開天神斧!這樣你才能出來,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塗兒子,快快活活地過上好日子!‘

    怒吼變成了哽咽,越來越低,只有楊戩的聲音,仍波瀾不驚地在洞裡回蕩著︰“三妹不會知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記得與你說過,王母曾偷換了我設在囚室裡的咒語。”

    木公道︰“不錯,你還說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聲音忽而顫抖了起來,“那法器便是乾坤缽?你……難怪你會罩下去……難怪!”

    三聖母身子一軟,頹然欲死,多日來的那個疑問水落石出。那個法咒,逼得二哥只能發動乾坤缽,發動的後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棄所有——原來,早在二哥去華山看她最後一面時,就已決定了用他的死,來換回她的生機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說辭從記憶裡閃過,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來傷害的,竟是這天地間最寵著她的那個人!

    沉香扶著母親,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說過,只要有時間由他架空中樞,大權在握後,自能騙王母放出娘來。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鬧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設下這麼慘烈的局來……”話沒說出口,卻刀一般地橫在心中,痛徹了肺腑。

   楊戩輕聲嘆道︰“所以我沒得選擇,不發動乾坤缽,縱然赦得了三妹,縱然改得了天條,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余年的苦楚,母子分離,終日以淚洗面。現在這般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將來,我娘被赦出來,有三妹陪著,沒有了我這早就該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會更加開心快樂……”

    那日王母用的是傳心術,寥寥數語,沒有任何神仙聽見。但從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為虛無的幻想,永遠不可企及——

    “乾坤缽是上古的法器,但自來到本宮手裡,還一次也不曾用過。司法天神,說起這法器,簡直象是為你專門量身定做的一般——怎麼說呢,它固然妙用無窮,卻偏偏有個小小的毛病,對施法者極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時的話,宛如驚雷,王母那時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罩下乾坤缽後,你便是它,它便是你,從此你二人便綁成了一體,你的元神成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內,只有開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現在就算有人尋到了此斧,也需法力遠勝於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為了你自己,你千萬別任由這種事的發生——只因乾坤缽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楊戩元神破滅,必死無疑的時候!”

    回憶著這些,他卻沒多說什麼,似這些與自己已全然無關。但目光中的落寞,一點一點地增加,糾集在山洞的空曠處,疲憊中蘊著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內心深處隱秘的柔軟與黯然。

    木公再不知說什麼好,蒼色漸漸淡了去,雲霧彌起,在楊戩身側環繞著,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楊戩合上雙目,許久緩緩睜開,深邃而冷靜,說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勞你費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氣凝神,放松了神識安靜地等候著。他不能提起法力護體,太上老君道術再高深,象乾坤缽這種上古法器,也必要費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幫著法器對抗,七彩石裡銘了新天條,被外力激蕩得狠了,萬一有所損傷,只怕會前功盡棄。三聖母失魂落魄地看著二哥,唇齒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片寂靜裡,楊戩身子驀然大震,一股重壓傳來,連人帶著石凳,竟生生被壓入了地下幾分。木公幻出的雲霧暴漲,聲音也緊張起來︰“開始了?我先護住你心脈。”楊戩張口欲語,一時竟說不出話,勉強提氣,低聲道︰“護住就成了,不要與抗,七彩石經不起震蕩……”重壓又至,他腦中一陣眩暈,周身骨節  輕響,在寂靜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顯。

    雲霧變幻無休,顯然木公極為擔心,卻又不敢自作主張。楊戩五官中都緩緩地滲出鮮血,極是可怖,卻只蹙了眉硬行忍著。又過了片刻,他神目處朱果大小的缽影忽現,火炙般地錐疼中,缽影一虛,悶哼聲裡,整個人向後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雲霧裡無數光芒耀出,火樹銀花般地交織成網,將整個山洞照得亮如白晝。沉香搶上前想扶住舅舅,楊戩從他手中滑過,跌落在地。雲霧中的光網席卷而至,將楊戩震離身體的元神強壓了回去。光網復又收縮成團,懸在頂上,柔和的流光瀉下,楊戩閉目調息,一時也無力起身。

    “沒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沒事吧?”

    小玉顫抖了聲音問,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裡竟全是惶恐失措。這一次是沒事,但下次,拿起開天神斧劈山時呢?誰去救他?在家裡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沒去看過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緊︰“是在昆侖神這兒拿到的天開神斧。難道,難道也是舅舅預先安排的?”

    楊戩的呼吸悠長了些,扶住石壁,緩緩站起來。想了一想,拿起銀飾,取下,銀芒從飾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著引回體內一些,余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頸上。

    木公這時才松了口氣,想幻出笑臉,但嘴角強向上勾,倒帶了幾分愁色。圍著楊戩轉一圈,他道︰“仍封印著五成法力……為什麼不全拿回來,怕你那外甥劈不開乾坤缽?”

   楊戩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揮出,化為三尖兩刃槍。木公一震,說道︰“你打定主意了?”楊戩點點頭,三尖兩刃槍又起變化,竟化成了開天神斧模樣,卻是在楊戩的手裡嗡嗡地顫抖著,仿佛一個無助的孩子,發覺自己即將被托付給另一家人的命運,只恨追趕不上再不肯回頭的親人。

    眾人連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著說不出話來。木公嘆道︰“楊戩,神物認主,你便是想送給外甥,也是不成的。”

   楊戩撫著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靜下來,才微揚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開乾坤缽,非開天神斧不可。”木公不語,想了許久才道︰‘也許,還有另一種方法。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或許能……‘楊戩已意興蕭索地搖頭︰‘何必呢,劈山後我元神破滅,已無幸理。何必多害一條性命?能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讓他傷心。這孩子,吃的苦頭也已經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緊了。‘“不,舅舅,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原來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兩刃槍……難怪它會斷,難怪接起後我再也拿不動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傷了他……”

   沉香靠著山石無力坐下,看舅舅將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現一把三尖兩刃槍,只是全無靈性,一眼可見乃凡鐵所造。楊戩默念法咒,舉袖拂過,槍聲鍍上一層光華,好似原來一般。楊戩自失地一笑︰‘這凡鐵應該已傷不了他。到時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會再留情了。既已開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時舅舅錯愕的表情,原來他根本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勢威嚇,錯手傷了丁香。而自己,只見到丁香的血,卻沒有看見舅舅眼中的沉痛與悲悔。

   木公嘆息聲裡,楊戩又道“還有那個玉匣,裝的是我八百年來,故意錯斷的舊案文牘。你先收著,不要透露出去,等將來,你看沉香有沒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聲道︰“什麼?司法天神?”楊戩淡然道︰“手上若無權柄,憑什麼去守護親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許也該去天庭任職了。新天條還算得上公正,只須他按律執法,再不必象我這般處處違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這般殫精竭慮地替他設局?那些舊案糾正過來,光這筆人情,就足夠他在三界裡左右逢源……這個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氣……”楊戩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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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一章 森戈蕩瑤池
作者︰水明石
    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著。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借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布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眾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著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為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裡,微抬頭看著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湧暗流裡,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余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為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芸芸眾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眾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斗。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裡,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抬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著他一頭的亂發,微微的暖意湧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松,剛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復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裡,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眾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著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為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著眾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著。群妖擁著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闔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群烏合之眾,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眾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御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著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扎。

    退了幾步,楊戩親手合攏了大開的殿門,緩慢而安然,象是要藉著這一動作,將整個神殿都驅入絕對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開啟。

    一步步穿過曲水小橋,見慣的瑤池風物,從未象今日這般折映著慌亂與驚忙。楊戩仍象平素一樣,向著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禮︰“小神護駕來遲……”

    話未說完,便被王母厲聲打斷︰“先不要說這些,想法護住瑤池再說!”

    “是!”

   他淡淡地應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語氣極為憤怒,又雜夾著幾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於三界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聲勢浩大,卻只沖她而來的討伐與反抗——便是當年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熱鬧的表象下仍是盡在算中的了然,是天廷自己勢力對峙的結果,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引以為豪的天廷重地,轉瞬便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樣燈籠。

    法器保護自己的本能,讓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盞,面無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輕舉妄動,只怕她不是直接沖出瑤池逃開,便是失控得當場要大發雷霆。

   星殞電馭的法寶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殺暴吼,血水殷紅得有如末日獻祭,雨霧般向空迸出,復又灑落下來,染渲著瑤池前的一切。駐守的單薄天兵再也抵擋不住,數層防守頃刻告破,隨著一聲清朗怒喝︰“王母娘娘!”萬重斧影橫掃著遇見的所有障礙,諸路反天的人馬,已直沖入這向來歌舞升平的仙家聖地。

   群仙驚恐萬狀,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機盤算私心。李靖一個示意,太白金星趁機進言,討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眾仙之後亦步亦趨,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籟籟發抖,顯出龍鐘的昏耋之態。但白眉下的目光卻銳厲如鷹,一瞬不瞬地捕捉場上變幻的戰局,隱約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與暗喜。

    楊戩深吸了口氣。手裡只是凡鐵,卻不礙他三千年礪淬的孤傲氣宇,大步上前,寥寥幾句命令傳下,原已亂成一團的天兵們頓時穩住陣腳,護在御前死死抵擋住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已經夠了,不能再讓那孩子更進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暫時的僵峙,才能讓雙方都產生僥幸的心理,從而讓佛門的調停介入,變成眾人求之不得的自願。

    司法天神終於加入了戰團。

    “楊戩!”

    已略見穩定的場面,忽然又是一陣大亂。隨了一聲熾怒如狂的暴吼,萬丈的金光從人群中沖起,嗆地一聲,正擊在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上。鏡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陣顫抖,那是他挾著滿腔的怒火,從天牢匆匆趕到瑤池來了。

    楊戩手臂一酸,身向後仰,乾坤圈貼面飛過。哪吒收回法寶放聲狂笑,厲聲喝道︰“想關便關,想赦便赦,當我哪吒是什麼人了!”不屑地向楊戩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護駕!”

   眾仙惶恐的亂叫聲裡,楊戩不動聲色,三尖兩刃槍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沖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雙眉豎起,喝道︰“金星,你做什麼?”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見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個寒顫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義,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幾分遲疑。就這麼緩了片刻,在別處酣戰的四大天王搶將過來,各祭法寶,將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聲,知道時機已失,卻是氣不打一處,暴喝道︰“無君無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麼!”

    在天廷死水裡消磨殆盡的戰意,頭一次如兩千年前那樣,澎湃激蕩得再難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順目的奉迎,再不要學那勾心斗角的奸詭,哪吒轉頭看向激戰中的沉香等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向往神情,仰天長嘯聲裡,混天綾與火尖槍全力擊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楊戩將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風淡雲輕的笑意一現即隱。很久沒在這個昔日袍澤的身上,看到封神時高呼酣戰的風發意氣了。雖沒想到他會在陣前公然倒戈,但這樣的決斷與自由,自己從來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現在只能旁觀,卻也終是值得代為欣喜。

    孫悟空自打入瑤池,便一直盯緊了楊戩。見他被乾坤圈偷襲得狼狽,不由頓足大笑。運棒又擊飛幾名圍攻的天兵,他騰身暴起前沖,放聲喝道︰“楊戩,你且吃俺老孫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擊落,就聽喀嚓嚓幾聲大響,瑤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勁風生生地壓出無數裂紋。

    楊戩手腕一翻,三尖兩刃槍突然收起,寶蓮燈魅影般現在掌中。他知孫悟空必會出手約斗,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口訣默誦,真氣貫入燈中,青華疾爍向上,“轟”地一聲,青金兩道光芒在空撞了個正著。孫悟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險險失足摔倒。

    寶蓮燈溜溜輕轉不休,楊戩神色淡定,控燈護在御座之前,並不追擊,卻也不允眾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擊倒一名天將,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無其他。但熟悉的青華爍起,他猛然回頭,看到的,正是孫悟空被寶蓮燈擊飛的一幕。

    那燈是自己對母親愛的記憶,是自己賴以防身的法寶,如今,卻玷污於仇敵之手,成為惡人恃之為非的資本,令三界未來的希望,都陷在青華裡岌岌可危。沉香輕咬住唇,冷笑從唇上閃過,這種情形,他決不允許發生,他要從這個人手裡,拿回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三聖母絕望地貼近哥哥站著,看兒子帶著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但卻不是想象中的強攻蠻斗,這二十歲的青稚少年,上前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滿血跡的鋼斧。

    終於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處置辦法,抬手向前虛按而出,法訣從口裡誦起,淡淡的光芒,驀地便纏上了燈身。

    “我是在用法訣,和舅舅搶奪對寶蓮燈的控制。”

    沉香扶著母親,低聲說道。後面的事記得清楚,群妖士氣大振,高呼酣斗,拼命沖擊天廷最後一道防衛。幸好小玉突然現身截住了孫悟空,否則殺紅眼的眾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觀音安排的佯攻之計。

    他向後看了一眼,王母雖憤怒不安,玉帝卻深沉莫測,一邊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邊觀察著老君等派系首腦的動向,平靜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並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亂殺氣,而是一心在思付著這場反抗形成的幕後原因。

    或許,還有善後之策。

    但那時的自己,以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將來,而公義,則會理所當然贏得所有的支持。所以勝券在握時,自己從沒想過,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博奕的表象,淋灕盡致的殺伐背後,是對奕者怎樣嘔心瀝血的苦心布署。

    緊緊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將如熾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裡,但卻是一言不發,只靜對眼前的每一個細節,強迫著自己,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寶蓮燈懸在空中搖擺不定,相近的血脈,同樣的口訣,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楊戩不住催出真氣,臉色已微微有些發白,但既勢成騎虎,松手便等於放棄控燈,他不禁苦笑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為戰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來的心無旁鷙,對峙下去結果必不樂觀。但由著這孩子收走寶蓮燈,瑤池的兵力就更難以為繼,為今之計,只有設法解開這個僵局再說。

    微轉頭向失措的眾仙群裡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帶了點貪婪意味的目光,楊戩心中一動,向階上的御座掃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著這邊的爭燈之戰。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後,隨即真氣猛然一撤,放棄控燈的同時,將沉香的法力一並強引向了自身。

    被他這麼順勢一導,沉香尚未明白過來,已身不由己地向前沖出。寶蓮燈當即失控,光華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勢駭人之至。楊戩卻早在料中,提氣於胸,硬受了傳遞來的法力一擊,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聲,將寶蓮燈擊飛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縮,腳下蹌踉不定,似被震炸帶得站不穩身子,袍袖卻向前揚起,金剛琢黃芒一爍,寶蓮燈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鑽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轟然裂成幾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單手撐地便欲掙起,胸口一陣悶痛,險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驚失色,兩步奔了過來,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沒事吧?”

    楊戩卻不回答,借力站起身來,向老君站立處遙遙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寶蓮燈不被逆賊所得!”真氣貫注其中,在震天的殺伐聲裡,清朗地傳遍了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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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8:26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二章 豪賭因勢揭
作者︰水明石
    王母的目光,當即向道祖看去。沉香聽得明白,也騰身飛到了道祖身邊,伸出手來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臉上現出被算計了的惱火,沉香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觸犯了這素以仁厚著稱三界的長者,余下的話便哽在喉裡說不出來了。老君垂下眼簾,冷哼著掩飾住方才的失控,心念電轉之下,借勢微帶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鬧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卻不容他細想,一振拂塵,冷冷地續道︰“再這樣鬧下去,只怕要釀成三界以內,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這樣,難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問道︰“那你將如何收場?”沉香這才記起上天前的商議,暗罵了自己一聲,只當是老君在點醒自己,急抱拳施禮道︰“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話了!”想到寶蓮燈,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寶蓮燈能否還我?”

    老君臉色一沉。他身為道祖,這一作勢自有其逼人的威嚴,沉香便不敢再說,恐老君當真動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見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讓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說!”

    當下沉香放聲喝令群妖退後。他身為反叛首領,又是齊天大聖的得意門人,眾人自唯他馬首是瞻,集合後便不再強行搶攻。天兵們已被殺得心驚膽寒,停戰後潮水般退後環衛在御前,誰也不敢趁機反擊。

    楊戩潛運內息,壓制住傷勢,持槍站在一邊,靜看著老君兩邊奔走調停。兵戈雖止,唇槍舌劍仍各不相讓,在天條公正與否上糾纏不清。

    “天條最大的不公之處,便在於你們這些人濫用天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條了,也沒有受到懲罰,但你們卻因為我爹和我娘成親,就把我娘壓在華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聲音,激昂地回蕩在瑤池之中。楊戩暗嘆一聲,這孩子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地不知所雲。濫用天條與天條不公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違背律法未卻被懲處,只能說執法力度有待加強,又豈能作為其他犯事者不該受罰的理由?

    王母卻明顯心不在蔫,爭辯能否佔到上風,對掌控整體局勢毫無影響,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盤旋。又過了片刻,趁沉香大聲辯得正急,她逼視著兜率宮主,放低聲音悄然喝道︰“老君,你過來!”

    楊戩嘴角微掠笑意,不再聽沉香越說越遠的廢話,只戲謔地看向老君進退兩難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時就曾垂涎過寶蓮燈,此番自以為坐得漁翁之利,卻終於還是做了黃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卻抗不住王母接連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聲低喝道︰“把那東西給我!”老君手中拂塵猛然握緊,咬牙應道︰“老道聽不明白!”王母縴眉豎起,尖聲道︰“你當我是瞎子嗎?我都看見了,給我!”她這一發怒,臉上驀轉金色,幾乎是要擇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凜,知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觸怒於她,手從袖中伸出,將寶蓮燈遞了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地過去,爭論猶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發,只在眾人爭出火氣要大打出手時,才淡淡地開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讓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時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許多事不知內情,此時有些急了,湊近沉香問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來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辦了。”沉香低聲道︰“他來了更好,觀音菩薩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否則也不會放任紅孩兒和孫悟空這麼鬧法。”哪吒一喜,笑道︰“原來佛門也看不順眼這勞麼子天條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這一等又是五個時辰,群妖都不耐煩起來,玉帝素來不動喜怒的神情裡,也微現出一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孫悟空豬八戒這幾個佛門中人,全神貫注地沉思著些什麼。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討些主意,見他全無反應,只得又向不遠處看去。就見她盯著司法天神手裡凜然生寒的三尖兩刃槍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傳音叫道︰“楊戩,你過來!”

    楊戩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險將燈擲進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這一聲傳召。當下向後退了幾步,在御座邊從容地施了一禮。

    “若有寶蓮燈在手,你有沒有把握應對眼前的局勢?”

    王母才問出聲,那邊群妖見久無決定,反而將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來,沉香更大聲叫道︰“楊戩,不如拿出寶蓮燈來,我們再打一場如何?”

    王母目光倏轉陰寒,似乎當場就要暴發,一邊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時候,等佛祖前來善後如何?”轉身向沉香連施眼色,三言兩語,又勸住群妖多等兩個時辰。

    王母這才放松下來,配合著老君的說法,佯作與玉帝商量起天條公正與否。玉帝卻突然望向楊戩,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說沉香這孩子,他長得像誰啊?”

    聲音並不太大,卻刻意讓御座邊的司法天神聽到,司法天神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隨即微闔起雙目,掩飾住驀然生起的震驚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觀,若真看出什麼疑點,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從未想過的是,他會將沉香與自己相提並論,說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試探的一句話來。

    楊戩向遠處那個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剎那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又被自己一一否決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寵溺和憐惜,還是慢慢轉成了另一種激烈的決絕情緒。

    放置神斧時,就想過逼緊一步,讓那孩子不再留情,這樣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話後,終於成為最上好的選擇了。也好,就由楊家的血脈,來送自己這最後的一程吧,最後成全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毀滅的聲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綻和懷疑——

    也算是,遲到了三千年的贖罪!

    同樣驚詫的還有沉香,年少的輕狂,早變成了現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像誰?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樣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身子一僵,臉色一片蒼白︰“是玉帝起疑了,認定舅舅還在顧念著親情?”他默想著,不覺冷汗淋灕。

    結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過程,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的撲朔迷離。

    王母臉上早已變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沒別的可說了?”玉帝搖頭道︰“縱有別的可說,也沒有這個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語一聲,“像誰並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勢所趨而已。但一味順勢,只怕隨波逐流後,便再難自控。這順逆之間,當真是難哉難哉,難矣哉!”

    眾妖站得遠,自然聽不清這兩人說的是些什麼,豬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錯,這次真商量起來了。”但兩個時辰轉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象有下了決斷的模樣,連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聲喝道︰“兩個時辰到了,商量出什麼結果了嗎?”

    老君暗看著王母臉色,佯作忙亂地小聲提醒道︰“陛下,娘娘,時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視老君,道祖驀地一驚,只覺玉帝的目光嚴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內心的欲望深處。但這種感覺陡然消失,道祖再看過去,玉帝已恢復了平素的老樣子,正不安地追問道︰“這兩個時辰怎麼過得這麼快呀!老君,你說太白金星怎麼還沒回來?”

    便在這時,一聲通報傳來︰“太白金星回來了!”瑤池內頓時一陣轟然,眾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卻都移目向入口處張望了過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內,回來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來佛祖正在講經,無暇來此解圍啊!”他抬袖試了試滿頭的汗水,又從袖裡取出一紙絹書,呈了上去,說道,“佛祖有幾句話,讓老臣轉交陛下。”

    玉帝接過絹書,目光從由近而遠,自眾仙與群妖身上一一掃過,許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緩緩說道︰“無暇來此解圍?這講經就這麼重要嗎?”

    群妖大喜討論,眾仙患得患失,誰也沒有留意到玉帝的語氣,明顯和平日不太一樣。豬八戒猶自在一邊大聲嘲笑起來︰“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我說你們,和一個普通的凡人也沒什麼區別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轟堂大笑。

   絹書展開,玉帝一字字地讀了出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惡因惡果,惡果惡因……”不待他讀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個繞口令能解什麼圍?”沉香雖早知觀音另有安排,但眼見如來這繞口令般的推脫之辭,還是覺得解氣無比,叫道︰“古人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現在連佛祖都不願幫你們了,還不知道錯嗎?”

    他話中諷剌之意極濃,王母面孔頓時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聲喝道︰“沉香,你給我聽著,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會在一個妖孽的威脅下改了天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帝卻只瞧著絹書入神,微蹙長眉推敲著佛門用意,渾沒有去管已瀕暴怒邊緣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麼不要天也罷!”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聲大叫︰“殺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舉兵刃便要動手。

    王母厲喝一聲︰“楊戩!”寶蓮燈現在手裡,凌空向前擲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護在了御前。

    舉燈作勢,楊戩卻沒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勢,沉香的態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閑棋。打與不打,都由不得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將氣氛營造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沉思著看了看玉帝,玉帝方才的一席話,現在的神情,無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隨即又掃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適可而止。老君會意,搶上雙手亂擺,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裡惶恐亂叫,卻是單手拈出法訣,悄然用傳心之術,向空傳出了時機已到的訊息。

    於是,仿佛要呼應老君的話一般,萬道霞光憑空爍現瑤池之上,佛號飄渺悅耳,白衣大士寶相莊嚴,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眾人一般地現出驚喜之色,卻還是禁不住不為人知地冷笑一聲。觀音其實早已到場,但為了最佳的調停時機,一任淋灕的鮮血灑遍了瑤池,卻也只能是隱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佛門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為,誰又敢說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絹書,目視觀音,搶在眾人之前出聲喝道︰“菩薩,且助我天廷解圍如何?”

    觀音菩薩合什應了一句︰“阿彌陀佛!”足躡祥雲,手持淨瓶,端的是清靜之至,再無半分當日熊血淋身的狼狽。她未當即回應玉帝問話,只向沉香說道,“沉香,如此鬧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還會禍亂三界眾生啊!”

    沉香怒道︰“他們只顧著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眾生放在心上!”觀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勸,轉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貧僧與你們打個賭如何?”

    玉帝目光驟寒,旋即斂去所有鋒芒。“好個果果因因……”他重復一遍絹書上的語句,慢條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卻不再說話,甚至王母不忿欲語,都被他用目光強壓了回去。

    楊戩冷眼旁觀,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聯手設下的這一棋局,玉帝轉瞬之間,便已從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時,這法器連應對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過這也無妨。

    勢不可擋時,唯有順勢而行,才能保得住未來的平安。玉帝這樣的應對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嗎?

    司法天神微笑一聲,神情越發淡定,全是如釋重負的輕松。

    觀音見玉帝不語,便繼續說道︰“若陛下和娘娘贏了,貧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貧僧贏了,便請天廷赦免三聖母,修正天條不公之處,不知陛下願不願意?”

    玉帝點了點頭,道︰“這個賭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開口勸阻,玉帝微一欠身,搶先向她道,“娘娘,這輸贏對我們都有利,你便讓朕做一次主罷!”語氣裡帶了十成十的懼內之意,只引得場上群妖都齊齊狂笑起來。

    王母卻聽出了他柔和話音裡的不容置否,心頭一凜,悻悻地應道︰“全憑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觀音道︰“菩薩,朕答應和你賭了,賭什麼都行。”

    觀音笑道︰“那好,我們就賭沉香救母!貧僧與大家一起坐觀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將三聖母從華山救出,就算貧僧贏了,由貧僧作主修訂出新天條來,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無意地看向楊戩,許久不出一言。王母卻突然笑出聲來,道︰“原來是賭這個?菩薩,賭這個的話,連本宮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觀音追問道︰“娘娘和陛下都願意?”王母輕輕冷哼一聲,這個賭法對她而言,簡直等於勝券在握,毫不遲疑便答道︰“當然,我們賭了!”

    觀音點頭微笑,又向沉香道︰“貧僧今日插手俗務,所為的是三界內的芸芸眾生。沉香,若玉帝真有個好歹,必將造成三界大亂,塗炭生靈,想來這也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說來前便有定計,便是觀音這兩言兩語,他也無從反駁,只有豬八戒在一邊打著哈哈︰“菩薩,我們為的,可也是為了三界眾生呀!”話音未落,觀音淡淡一句︰“淨壇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頓時將豬八戒駭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發一言。

   觀音環視在場所有人、妖、仙,神態優雅從容,但目光移到楊戩身上時,清靜的禪心卻突然一陣波動。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願記起的奇恥大辱,否則老君前來說項,她斷不會立即應允了下來。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現身之時,她也還有著一兩分猶豫,畢竟權力場上的勾心斗角,與自己普度眾生的悲願格格不入。

    但這些猶豫,在她看到楊戩的剎那之間,便完全化成了烏有,那日壓頂而來的巨熊鼻息,仿佛又噴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誦了一聲佛號,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斷然唯善是從,縱是結我佛門以為大援,也定為了三界公義之所在。”

    默思計劃的細節,她從容說道︰“沉香,盤古開天時,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開乾坤缽和華山該不是什麼難事。”沉香應聲問道︰“那神斧真能劈開華山?”觀音道︰“天地都能分開,小小一個華山算得了什麼?”

    沉香大聲道︰“好,我跟你賭!”又是一番討價還價,議定了具體的打賭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奮勇,當即陪沉香往下界尋找神斧去了。

    觀音提到開天神斧時,王母神色微微有變,轉頭見楊戩微垂雙目,神色毫無波動,卻又放下心來。這權臣的法力三界內少有抗手,別說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誰又能有那份修為破缽劈山?得意地輕笑一聲,王母終於恢復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鐺鐺的兵刃交擊聲外傳來,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來,低聲道︰“是我……我一直纏著勝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罷戰。”果然,孫悟空與手持長劍的小玉,一路翻翻滾滾地打回瑤池之中。一個金箍棒重逾千鈞,一個劈天神掌威風八面,竟是斗了個旗鼓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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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29:24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三章 委惡絕交游
作者︰水明石
    觀音大聲喝止,小玉停下手來,卻轉頭看向楊戩等著他的示意。楊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這才嬌吒一聲恨恨地對孫悟空道︰“孫悟空,我早晚還要找你報仇的!”虛出一招借機脫身向瑤池外奔去。

    孫悟空也不追趕,拍腿大笑不休觀音以楊柳枝醢水向空灑出,法力到處,幻出尺許有余的一方水月幻境,現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頓時整個瑤池都為之一靜,人人仰起頭,全神觀看尋斧之行的諸般動向。

    三聖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抓住小玉問道︰“小玉,乖,你當時在瑤池的。你告訴娘,二哥他……他是什麼時候去的昆侖?”

    小玉用力咬著唇,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突然有了一種沖動,只想沖出水鏡沖回劉家村去,留住遺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憐愛寵溺,逃開所有即將發生的傷害與痛楚。

    淚眼已經模糊,魂不守捨地被金鎖帶動走著,她和三聖母這才發現,楊戩正悄然退向水榭邊的偏僻角落,傳音示意梅山老四過來。

    老四不敢違背,心中卻忐忑不安。瑤池險些失守,觀音又出面為沉香撐腰,偌大一個天庭,眾仙大多選擇了獨善其身。連玉帝的態度,都漸趨松動,真正負隅頑抗的,也只有王母和這位二爺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頑抗就能如願以償的嗎?

    這個二爺啊!固執至此,將來若真有個閃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憐憫。眾兄弟為他,真小人做過,偽君子也做過,仁至義盡。自古危牆不立其下,是時候了,再不能為了區區愚忠,去陪他沒頂於洶湧的險局之中了!

    楊戩所想的,卻是另一層。老四多智多疑,小狐狸卻極是單純,萬一漏了什麼破綻,反會被他套出內情。當下吩咐道︰“神斧便在昆侖,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讓他成功。”老四心頭一撞,道︰“這麼說……”楊戩沉下臉點了點頭,神色頗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劇地盤算著。去還是不去?有觀音的水月幻境懸在半空,這一去就等於是公然破壞賭斗。楊戩位高權重自不在乎,可眾兄弟呢?何況以沉香的法力,兄弟們一個失手,被當場格殺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詞酌句,小心地稟道︰“二爺,小的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

    “當初我們對付三聖母一家,一是為了捍衛天條,二是為了二爺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觀音菩薩在和玉帝王母打賭,如果天廷輸了,也不是二爺您的責任,若沉香贏了,那天廷就會赦免了三聖母,修改天條,您和三聖母一家化干戈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啊!”

    老四的話,合情合理,楊戩靜靜地聽著,微有些感動,神情卻突然轉冷,森然道︰“老四,你該不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爺!”只當已觸怒於他,駭得臉上一片蒼白。

    楊戩放緩聲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時候,你都能跟我一條心。”老四拼命點頭,卻不敢看他,話聽在耳裡,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語。楊戩緊了緊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又道︰“我先設法引開孫猴子,好方便你們溜出瑤池。”

    楊戩轉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驚出了一身冷汗,脫口便問道︰“二爺,這次為什麼沒讓老六……”一種隱約的可能,讓他不寒而栗。

    楊戩淡然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不太方便,讓他跟我一起引開孫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慮,目光不住向瑤池外飄去,終還是一頓足,匆匆回了眾仙之中。

    楊戩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會變化了跟二爺出去一趟。”卻見楊戩腳步不停,徑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觀音菩薩在場,孫悟空等人不敢亂來,小神有了一個解決天廷之圍的對策,想請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詢問,王母也有些不解,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幾人各施神通,接二連三地變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卻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楮。孫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聲道︰“俺老孫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撥毫毛變了個假猴兒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見。

    小玉慘然一笑,道︰“舅舅這一趟出去,一是讓我配合著威逼四大天王離開天廷,讓王母再無可用之兵。二就是將梅山老六交給我……最後的決戰便在眼前,他要趁著這個機會,假我的手逼他們回灌江口去。”

    哽咽了一聲,她向鏡外的梅山老六嘶聲問道︰“我放你離開時,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齊眾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嗎?為什麼後來會去了昆侖……你不守信,你們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該……也不該找去昆侖,與舅舅他刀兵相向……”

    鏡外老六臉色慘白,無言可對,康老大緊握著雙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驀地明白了過來,胸中一陣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厲聲道︰“老四,你真是混賬!”

   梅山老四並不躲避,呆呆地看著鏡裡,道︰“是,我確是混賬!小狐狸放了老六後,老六尋到我說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動老六去尋你出山,也是我跟蹤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讓你們及時趕到……我知道二爺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當著沉香的面和他決裂,才是最好的棄暗投明的辦法……我只想給兄弟們留一道後路,但我萬萬沒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厲聲道︰“你哪裡是因為二爺出賣兄弟才義憤填膺的?你……你分膽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響,想另攀高枝對不對?你……老四,你這混帳真是該死之至!”所有不明之處一一迎刃而解,這個昂藏七尺的高大漢子,猛然便跪倒在鏡前,捶地痛哭失聲。

    鏡裡楊戩已綁起老六交給小玉,正與小玉一唱一和,只駭得四大天王心膽俱裂。四人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圍為名,實際是不忘舊惡,要趁機對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厲害都親眼見到了,有她與楊戩聯手,四兄弟豈會有半分生機?

    再看看掙扎大罵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隨楊戩多年,如今為一時之利,便毫不猶豫地賣出給了仇家。與這等狠辣的小人結下大仇,將來在天廷又該如何立足?

    “我們離開天界!”為首的魔禮青咬著牙吐出這句話來,“二郎神,你無非記恨著我們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殺害同僚,你的罪卻也不小。不如各讓一步,容我們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楊戩微微一笑,這四天王法寶厲害,真動起手來,也要費上一番手腳的。肯主動離開,王母再無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達到了,當下便道︰“離開天界?好啊,設時務者為俊傑,我就先放了你們一馬!”

    四大天王合什當胸,魔禮青最後看一眼面對了數千年的天廷風物,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大喝道,“楊戩,我們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貫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鐵索縛住,破口大罵不休,楊戩側過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現即隱。小玉唇齒微動,想出聲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將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邊。

   猴子瞧這裡熱鬧收場,惦記著瑤池的情況,也先一步轉了回去。小玉確定再無旁人後,忍不住拉了楊戩袍袖,有些著急地問他︰“舅舅,該做的都幫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尋神斧,您什麼時候告訴他實情?剛才瑤池那場大戰,你們兩人……”想起沉香和楊戩搶燈時那種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個寒顫,一種不祥的感覺席卷上心頭。

   楊戩微笑道︰“處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昆侖的玉虛洞,那是我少年時修煉的舊府址,且在那兒等我吧。放心,沉香不會有事,只要拿起了開天神斧,他所有的心願,就能全部達成。”見她神情有異,知道這孩子是在擔心自己,只得暗嘆一聲,假意安撫上一句,“沉香與我誤會頗深,有你在場我才好說明一切,否則要他相信,可委實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當他已安排妥當,頓時高興起來,連聲應允。楊戩打發她離開,自己返回瑤池,奏報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孫悟空正站在群妖處生著悶氣,見他進來,忍不住便重嗤了一聲︰“呸,照他那德性!”

    方才猴子回來,火眼金楮略一觀照,便發現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變化出來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頓知上了惡當,楊戩容自己在外面看熱鬧,定是為了方便這幾個下屬變化行事。

    又懊惱了一陣,孫悟空總覺不甘,念頭一轉,突然便有了個辦法報復。當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觀音問道︰“菩薩,若他們暗中設障,妨礙打賭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們輸了?”

   楊戩此時已奏報完畢,王母猜出他在挾私報復,生硬硬地擠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宮算真正見識到你的陰險了!”氣惱之余,冷哼道,“楊戩,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楊戩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楊戩有寶蓮燈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瀾!”

    退了幾步,正聽見孫悟空向觀音的問話。他神色不動,聞如未聞,心中卻暗道了一聲︰“來了!”

    孫悟空唯一破綻,就在於好勝之心。一發覺落了下風,千方百計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瑤池斗酒,便是利用這一點,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時人人羈在瑤池脫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樣變化離開,唯一的脫身之道,怕是又要著落在這猴子身上了。

    知道時機已到,待那猴子又亂嚷一陣︰“若人有利用人多勢眾,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時故意將沉香引向別處,那麼不就成了明擺著耍賴皮嗎?”楊戩冷笑不止,突然便語帶嘲諷地提氣喝問道︰“猴子,莫要血口噴人。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我方在暗動手腳?”

    孫悟空一呆,隨即大怒,嘿嘿怪笑兩聲,道︰“證據?要證據還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氣,向空噴出,幻出萬柄風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諸仙陣營裡。

    眾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護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薩,你要縱容這猴子動手不成?”孫悟空卻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孫不過是想讓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輩楊小聖,到底養了幫什麼樣的酒囊飯袋!”

    他風刃襲過,看似駭人,威力卻極平平,眾仙有護體法力,輕易便能抵御得住。但哮天犬與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轉眼便被絞散得消失無蹤。

   群妖一陣嘩然,楊戩卻只是冷笑,道︰“證據,這算什麼證據?眾目睽睽之下,你偷襲殺人,毀去肉身,卻還要公然誣陷嗎?”孫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處,楊戩這話強辭奪理之至,卻還真不易反駁,只得怒道︰“這幾人分明不在原處,早開溜尋找神斧去了,楊家小兒,事實俱在,你還敢當眾信口雌黃?”

    這次不待楊戩開口,王母已森然出聲回護這權臣︰“孫悟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是去尋找神斧了?”孫悟空呸了一聲,喝道︰“若俺老孫找出證據來,是不是就算你們輸了?”語氣極不客氣。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驀地便站起身來。

   觀音眼見要僵,口誦佛號,止住孫悟空,說道︰“悟空,娘娘說的也是,沒有證據,就不能證明別人在暗設障礙。”孫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楊戩嘲諷又略帶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齒冷笑道︰“證據?俺老孫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氣,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聲勸道︰“菩薩好象胸有成竹,勝佛,不宜平添波瀾……”話未說完,手上一輕,孫悟空不耐眾人來勸,已如先前一般,金蟬脫竅而去。

   見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語,楊戩頓知計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觀音道︰“菩薩,若是我方證明了貴方暗中搗亂,又該如何算法?”觀音冷看他一眼,不屑與言,又知孫悟空這一離去等於送人口實,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來暗中行事以增勝數,雙方都是難以避免的了。不如這樣,不論哪一方搗亂在前,只要被捉到證據,便算這一方輸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薩所言吧。”楊戩就勢上前,朗聲說道︰“好,就請菩薩、娘娘和陛下看仔細了,楊戩這就去找證據。”單手持槍,反負在身後,大步向瑤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氣勢窘住,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誰也沒想到上前阻止。

   他駕雲疾馭南天門,片刻已離了天廷,卻是放緩了腳程,閑散地一路綴著孫悟空,當真是一付要捉這猴子老千的模樣。孫悟空在前方也發現了,筋頭雲擺脫原也容易,但離開瑤池後怒火一消,只覺剛才被楊戩句句扣住話頭,似乎又上了一回惡當,便索性佯作不知,邊走邊思付應對之策。

    楊戩並不著急,按原先議定的計劃,為避免沉香直沖上昆侖啟人疑竇,須由這孩子在下界亂闖段時間,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現在還沒有到趕去昆侖的時候。將諸事又默想一遍,確信再無遺漏後,他心中一陣輕松,現出幾分開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邊,看著舅舅唇邊的微笑。這笑容仿若已不屬於這塵世,象飄渺浮風般不可捉摸,溫文中顯出難得的悠閑。但不知為何,折映在眼裡,卻只顯蒼涼,摧肝裂腸,幾乎不忍卒睹。

   後面的事,眾人中有不少是親身經歷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當時觀音又施水月幻境之術,讓眾仙妖看到孫悟空急中生智,將計就計地大繞圈子,存心戲耍楊戩一通。兩人在下界斗了數日,楊戩才勉強趕上了筋頭雲,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結果,卻是孫悟空正躺在林裡呼呼大睡,被這猴子結實地嘲弄了一頓。

    那時在幻境裡,只見到他悻然的臉色,抽身便走的無奈,人人盡情地冷笑熱諷。但此刻卻分明看出,這一追一逃,無非是他打發時間的好戲,才一離開猴子的視線,神色便已輕松無比。

    只見他似要返回瑤池,卻趁猴兒得意忘形擺脫了糾纏,調轉雲頭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氣候漸轉寒冷,雲下山勢連綿起伏,全是蒼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頓時一個哆嗦,畏寒般倚進沉香懷裡,喃喃地道︰“昆侖……沉香,昆侖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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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四章 流年彈指歇
作者︰水明石
    已近金秋時節但夏日余威猶在,昆侖山上生機勃勃連萬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幾分雪衫。

    沉香以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楊戩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地方離昆侖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險峻陡峭,縱使靈猿亦無法攀爬而上。堅石之間荊棘叢生。楊戩望見那澀綠棘刺之間,赫然綴著幾朵粉白嬌嫩的小野花。

    楊戩的唇角不自覺閃過一絲笑意,那只調皮的小狐狸啊。撥開荊棘,後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損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經被細心擦去,露出“玉虛洞”三個字。

    楊戩才到了洞口,小玉就從洞裡鑽出來。她笑著拉著他的手進洞,滿臉得意之色。

   楊戩進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虛洞自從他藝成之後,就沒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來此相候,也是因為地處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廢棄千年,應是破敗不堪。但楊戩沒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破損的石桌石凳也修復一新。楊戩的視線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擺放著些新鮮的山果,還有五只酒杯,環著一壺新酒。

    看楊戩注意到洞中這些變化,小玉的臉有些發紅了︰“舅舅,我等得有些無聊,就胡亂收拾了一下。”她拉著楊戩的手,笑道,“舅舅,我剛用冰鎮了壺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聖母……”

    想著憧憬中的將來,她調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這兒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給舅舅您斟酒賠罪!”

    楊戩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幾只酒杯上,半晌,才嘆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聽楊戩說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馬上就要成功了嗎?”楊戩雖然一直讓小玉幫忙,但是乾坤缽一事,他一直是瞞得滴水不漏。眼見小玉為幫自己,忍受相思和誤解之苦,日漸憔悴,楊戩心中暗痛。如今,終於能夠放這個女娃解脫了。只是,楊戩的目光又不自覺地看向那壺梅酒。

    “小玉,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楊戩取壺,斟了一杯酒,親手遞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寵若驚,她紅著臉道。“為舅舅我分憂,本是小玉應盡之責。”

    楊戩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讓楊戩敬她,趕緊將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頭,瞧出去的楊戩,模模糊糊,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頭有些僵硬,“為什麼……”

    楊戩看著小玉,“小玉,謝謝你放過了梅山兄弟。還記得嗎,我說過要給你一個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報了。”

    “不,舅舅。我已經沒有仇了,我早就沒有仇了。”小玉說不出話來,她流著淚,只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三聖母看著那酒杯喃喃道。她看著小玉,盼她能夠給個解釋。

    聽小玉輕輕道︰“舅舅換了原先的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酒,它寡然無味,清清淡淡的,卻又醇烈無比,還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當時,我很暈,魂魄都在飄蕩,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彈指流年。”三聖母的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楊蓮嘆道︰“還是在灌江口的時候,二哥閑來曾經釀過一種酒,取長風為魂,水澹為魄,佐以極少量的忘憂草汁。二哥說,飲了此酒,就會在夢中,追憶往昔歲月。故而,他為此酒取名‘彈指流年’。但是,這酒是讓人安神睡去,為何二哥要騙你服用呢?”

    “彈指流年。”小玉默念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舅舅原來是這樣,把我對他的感情和記憶,全部抹去的。”

    夢中,飄忽之間,小玉仿佛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著懶兒溜去和四公主說悄悄話兒。四公主笑著點她的鼻子︰“你這個小狐狸,還不去用功,當心真君回來考察你的功課。”小玉吐著舌頭,為何這位四姨母,越來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無奈,只能去亭子一個人練劈天神掌。她才練了一會兒,哮天犬就跑過來蹲著看她練功。小玉面帶得意之色,笑問哮天犬︰“我的功夫怎麼樣?”

    哮天犬卻撇著胡子,聳聳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樣。小玉看哮天犬樣子,覺得有趣極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勢嚇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來指點小玉幾招吧。”說完,合掌就撲,就等著與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樂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門,哮天犬卻站著不動。他的眼中,忽然現出了悲色︰“哮天犬只是一條狗,沒有多大的本事。小狐狸你好好練功,幫主人一把。主人現在一個人,我真的很擔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當地,看著哮天犬慢慢回過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僂。

    “哮天犬叔叔剛才是什麼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話弄得心煩意亂。“我一定要找舅舅問個清楚。”但諾大的神殿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裡一個人亂走,卻怎麼都找不見楊戩。

    忽然,小玉瞥到幾人正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聲問他們楊戩在哪裡,但沒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連神殿都看不見了,這群人才止住腳步,冷冷地轉頭看了過來。

    小玉待看清他們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著,大聲咒罵楊戩,他們的臉上,十分的憤怒之中竟然刻著七分怨毒。

    小玉退後幾步,緊緊捂住耳朵,那些誹謗之詞,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聲叫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們聽我說……”

    康老大冷嘲︰“小狐狸,你和楊戩是一路的,你想要說什麼?”小玉頓時語塞︰“我……”梅山兄弟狂笑著紛紛駕雲離開。

    雖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齒,可小玉礙於楊戩密令,不能替他辯白半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山兄弟帶著怨恨遠去。但她心中委實憋屈至極,悶著頭往回走,早把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個請出來問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訴舅舅,有你們好果子吃。”小玉想到此處,心情舒暢許多。她畢竟是個孩子,渾然未覺察凶險已近。

    “小玉,你喚誰做舅舅?”那個聲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潑頭一般,她愣愣的看著前方的雲路,姥姥正看著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認賊作父,將你親身爹娘置於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小玉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誰是你姥姥?我被你氣得日夜不寧,特地從地下趕上來看看,我的乖孫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個死魂靈,唯有長跪在地,以頭觸地,哀哀地喚著姥姥。

    死魂靈背過身去,長嘆一聲︰“你不要再喚我,我也從此不再認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搶前幾步,她要抱住姥姥訴說心中的矛盾苦楚,卻從姥姥的身體中穿了過去。死魂靈消散去,卻留下徹骨的失望,將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極了,她一路哆嗦著,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經沒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溫暖。“舅舅。”她低低的喚著,仿佛這能夠稍微驅散些心頭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卻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門,將小玉無情的關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緘默不言。小玉軟在門上,記憶中一個聲音淡淡的響起︰

    “你出去後,就不要再回來。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懼,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卻不知道這種凶兆要應到誰的身上。從前的事,從前的人,都像走馬燈似的在小玉腦海中旋轉。小玉感到有些暈眩,從來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見楊戩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傾訴,但是舅舅又在哪裡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見我了?”小玉有些傷心的想著,“我還能幫舅舅些什麼呢?”

    “燈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寶蓮燈,她笑了,她終於可以為楊戩再做些什麼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鋒過處,一滴血都沒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勁劃下去,數刀過後,手腕上只多了幾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著自己的手腕,呆呆發楞。忽然,她聞到了血腥氣。血不是從她的手腕上流下來的,而是……小玉悚然回頭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種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現。上一次,是楊戩的三尖兩刃槍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鮮血。那麼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誰的鮮血?

    這是天地間罪人的血。

   鮮紅的血,滴在純白的台階上,變成了澀澀的黑。純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極慢,又是極快的,風化腐朽。小玉的手輕輕一觸,那道她怎麼也推不開的門,竟然化為了飛煙。整個神殿在瞬間土崩瓦解,悄無聲息。原本墨玉般堅硬,卻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實,裂紋很久前就有了,人們不經意地忽視過去,此刻終於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該走的都走了。

    那麼他呢?

    他在哪裡?小玉看著空空蕩蕩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懼,那是因為記憶忽然間被吸空所致。她甚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個“他”是誰?

    粉塵打著旋兒慢慢轉動,如同舞者柔軟的身段。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慢慢的,卷起那些粉碎的灰塵。黑色的粉塵和白色的粉塵,混雜在一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灰。

    小玉跪下去,踫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帶給她溫暖的感覺,如同親人給她的最後的體溫。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發出野獸的悲鳴。她的心已經被吸空了,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黑洞。小玉的眼楮望出去,絕望的深淵是什麼顏色,天地間就是什麼顏色。唯有風卷起死灰,如同一條灰色的龍,昂著頭欲向天的盡頭。

    小玉追過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過去。是的,因為她還認得那條龍,那龍的紋,曾經盤踞在黑色的寬氅廣袖上。現在,它卻要去哪裡,是要尋找它的主人嗎——可銀色的龍身,為何如此黯淡,那能與神鎧比輝的明亮與生氣,都遺失到哪裡去了?

    小玉已經不敢細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為她只要一停留,這些斷斷續續的片段,也會消失無影。

    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憶如同年華般美好,又如年華般逝去,再無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頭痛欲裂,什麼都不能去想。因為只要一想,那些珍貴的片段,都會被無情的洗去。

   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小玉咬著牙,硬著心腸,不理會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淺淺的幾道白印下,是從前割的舊傷疤。小玉哭著狂笑起來,為什麼這個夢那麼長,為什麼我還不能醒來?她張嘴欲向腕間咬去,但冥冥間,似乎感應到什麼。小玉一抬頭,看見那雙熟悉的眼楮,依然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卻帶著些許傷感,似乎在輕嘆︰“傻孩子,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淚水決堤般湧出,她再也無法抑止自己,不去想著這個人。

    我是一只在山林中野慣的小狐狸,愛在花叢中忽然竄起來追逐蝴蝶。身邊的最親的人,就是我姥姥。後來,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疊。再後來,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卻有兩個女孩。

    那個時候,也許為沉香而死,將這條命捨了給愛人,便是我最好的結局。偏偏楊戩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對頭。

    因割血帶來的恐懼和屈辱,不知何時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也不再是注定被拋棄的異類。藥碗被一只手穩穩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親。

    小玉癡癡的看著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緊握,虛懸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處,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獨的等待著,她緊攥著拳,固執的不肯放手。也許,她將毫無意義,無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遠。

    “小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順著那雙手看上去,少年溫柔的笑著,“來,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嗎?”

    “沉香……”小玉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少年點頭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後那片天地一樣,灑滿陽光。

    “小玉。”沉香的臉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飛揚。他傾身將左手伸給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將給你幸福,你答應過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空虛,小玉握著了愛人的手,她的指縫間,漏下最後的一撮灰塵。小玉當然不會察覺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塵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陽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滿的憧憬裡。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諾下的。

    “他?”

    小玉遲疑了一下,如風的少年已經轉過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帶著往前奔去。溫暖的陽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愜意無比,她是山林的女兒,腳下就是芳草,身邊就是樹林,前方是心愛的少年……

    但瞳孔卻驟然縮緊,沉香背著的斧子上,有一抹鮮紅的血跡,永遠都無法干涸的血。

    因為,那是天地間罪人的鮮血。

    塵落,天變,勿回頭。

    血色向上洇開,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卻是血色的透亮。那種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層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麼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們幸福……”

    空氣突然變得澀重,如同窒息者最後呼出的氣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鐵閘,從四面八方擠兌過來,只留下一條狹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關切,但是,小玉卻知道,通道的盡頭,再不是自己期待過的那樣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鐵閘限死的風景,無望得近乎絕望。

    那麼回頭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頭之後,如果連這微笑都遺失了呢?

    不,她寧願失去一切,都不能放棄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個愛人,需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會有很多漂亮可愛的孩子……

    有個聲音嬌笑著︰“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麼都沒關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我香火,讓他姓……”那個聲音越來越輕,小玉竭盡全力側耳傾聽,卻怎麼都聽不見。因為她這一停,已經走不脫了。

   腳下大地上,變得軟綿綿,那是那是濕漉漉的血,如同從濕透的海棉裡飽蘸出來。小玉悚然回頭,身後的天上是無數鮮紅的嘴,那些嘴一張一合,塵世間所有的聲音加起來,都不如他們發出的嘈雜。小玉的頭要被炸開一樣,她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聲音卻如亂針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無法辨清他們都在咒罵些什麼。最後所有的嘴都在張合,口型一模一樣。千萬個舌頭在揮舞著一個聲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小玉哭叫著,她的聲音淹沒在洶湧的波濤中。

    一股大力將小玉托起,向著前方拋去。那半邊天地,有著陽光,少年,還有他所許諾於她的幸福。

    “勿回頭。”

    “小玉,小玉。”沉香緊緊抱著妻子,妻子的身體在發抖。玉虛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顫抖著,似乎被噩夢所擾。楊戩的手輕輕撫過小玉的鬢發,掌下光華閃爍,映在楊戩的眼眸之中,那樣的絕決無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觸動昔日的施法,為小玉消除所有相關的記憶。小玉服下寶蓮燈燈芯,得到了萬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會借用“彈指流年”,讓小玉自行回憶,然後順勢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安靜的夢鄉。楊戩收手坐下閉目調息,片刻他睜開眼楮,看著眼前的女孩,額角的發都被汗濕透了。楊戩剛要伸手過去,卻硬著心腸停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杯未飲的酒,“今天過後,許多仇恨都會散去。楊戩平生所欠的舊債,都一並還了罷。”說罷,楊戩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潑在地上,立刻化為了碧煙,酒杯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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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31:25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五章 所謀在此時
作者︰水明石
    就在這時,一個覆蓋了整個昆侖的聲音,從山下清楚地傳到玉虛洞裡︰“一個博愛的人大家會支持他,一個能抵制誘惑的人大家會信任他,而一個願意為大家犧牲的人大家也能為了他而犧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還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智慧!”

    聲音威嚴神秘,但楊戩一聽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虛。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見,木公所設置的三關,無論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關,還是後來的權力取捨與博愛之心,都有極深的用意所在,只願這些能給沉香多一些啟發,千萬不要重蹈自己這舅舅的復轍。

    他舉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驀而大震,萬道金霞飆若電馳,自山下直沖天宇,同時極為熟悉的感覺傳遞過來,隨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尋找著舊主,又萬般地驚惶和失落。

    木公已讓神斧出世,一切,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候了。

    步履從容,循光華而去,但當轉過山道,觸目所及,楊戩的神色,突然便變了。

    隔了一叢樹林,沉香正咬著牙,在丁香的幫助下,拼命抬起神斧,但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提離地面而已。

    “舉起來都這麼費勁,帶著它還怎麼駕雲啊!”

    沉香失措的叫聲清晰可聞,但楊戩並沒有看向這外甥,因為樹林之後,還有另外兩人,兩個他萬沒想到會在昆侖見著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麼差池?”

    那是他下意識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頭,他一眼看過,心中陡然一寒,剎那間一切了然如鏡。

    恭敬陪笑,兩人一如往昔,但閃爍的目光,卻都在盡力隱藏著什麼。老二是揮之不去的恐慌,恐慌裡又雜夾著難捺的怒氣,而老四,同樣畏懼著,但更多的,是盤算最佳時機之意。

    “二爺,您來了就好!”老四搶先開了口,“我們一路跟蹤沉香,發現他已拿到了開天神斧,正想設法稟報於您……”

    楊戩緊了緊手中槍,沒有回答,緩緩向前走去。林後是萬丈絕壁,絕壁下那曾經單純清澈的少年,正為一個觸手可及的希望,咬牙盡著最大的努力。這樣的重荷,原不該由這孩子來承擔,他也不願就這般轉交到這孩子的手上,只是,現在已別無選持。

    “沉香。”

    正竭力壓制神斧掙扎的少年,身子驀地僵住。然後,轉過頭來,向聲音的來源處看去。

    司法天神安靜地佇立著,迎視著沉香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測,沒有一絲可能的波動。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會被水月幻境忠實地折映於九天之上,折射於那兩個死物的眼裡。而他即將噴薄的鮮血,也將最後一次,為這孩子滌盡所有的嫌疑,鋪平未來的康莊大道。

    “你沒有悟透死神的話,你的智慧,竟沒能猜測出,有我楊戩在,開天神斧就斷不會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甚至帶了些冷哂的嘲笑,於是他如願以償地看到,沉香鐵青著臉,在丁香幫助下單手強提神斧,另一只手,則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個暴怒的少年在大聲喝叫著︰“我不怕你,楊戩,你來吧!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是在自己找死!”

    楊戩一笑,振槍舉步向前,殺氣適時散出,頓時莫名的重壓籠罩全場,沉香神色更見激動,法力猛提,便要含憤搶先出手——

    一條人影從山上疾沖下來,青色勁裝,額前散發微垂,正是龍八。就見他揚耙大喝一聲︰“這廝交給我了,今日我定要為姐姐報仇雪恨!”話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氣全力築落,凶猛狠惡,間接有之。

    楊戩步伐不停,槍刃信手揮出,龍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開,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擊,眼前驀地一花,一道紅光映入視線,跟著手臂一陣酸麻,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出。

    紅光毫不停留,就勢向前撲去,嘶啞的悲叱聲裡,嗆地一聲響,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已被一柄短劍輕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來者是誰,饒是楊戩,也掩飾不住眼裡的震驚之意。玉虛洞裡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時髻發散亂,如鬼如魅,神色驚惶,顫抖得有如風中的一枚枯葉。

    她終還是回頭了,於是她的眼裡,就只余一片血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塵落天變,溢過來的殷殷鮮血,像狂笑的魘影,在她的視野裡飛舞翻騰著,狂暴而粗野,帶出一種尖銳的雜音,像詛咒,激烈地鼓蕩回響著,吸引她只想瘋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種低沉的話語,夾在那雜音裡,拼盡全力也聽不清,可又像天籟召喚,勾勒出極樂之境的美景。

    她腦中卻全是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撲上去留住那話語,擦盡那血色和雜音。

   兵刃的寒光,實質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擊,也如雜音一樣,逼得她無處可避。萬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卻不忍擊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並不知道要阻止什麼,只知道寧願用手中劍,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這幾人擊向彼此的槍刃,也決不能,決不能讓這雙方,都再向進一步……

   有東西在記憶深處拼命地掙扎。“不是那樣……他是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語,法力循經絡無意識地沖向腦部,搖撼著腦裡的一道道沉沉鐵閘。那鐵閘剛剛落下,還沒有完全割絕一切,她依稀記得鐵閘那邊,有著溫暖讓她心醉的陽光——她記得奔走在陽光下的歡樂,寧可自己埋葬於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鐵閘強驅著,鎖在無望的夢鄉裡再難醒來。

    “啊!”

    她狂亂地嘶叫起來,劍上光芒大盛,連出數式後驀然和身後撲,伸手就要去搶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連喊著小玉的名字,但這個最深愛的女孩,卻對他的聲音毫無回應。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無章法地搶奪,卻又提劍戒備,不允楊戩趁機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麼了?我是沉香啊!”無論怎麼叫,也叫不回愛人的神智,回應他的,只是小玉驚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對著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厲聲怒喝道,“楊戩,你這個畜生,你對小玉做了什麼?”

    他沉浸於愛人的痛苦和自己因關切而來的狂怒中,所以沒有注意到合力支撐神斧的另一個女子,在聽到小玉的名字從他的口裡呼叫出來時,目光忽然便也顛狂散亂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個聲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緒裡盤旋,帶著幾分惡毒和快意,“她一會幫沉香,一會幫二郎神,誰知道她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讓她消失吧!那樣的話,沉香就只屬於你了,再不會被人搶走了!”

   因仙丹而來的神力,緩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離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對抗那突如其來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對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為什麼不呢?責任不在於你——”隨了那聲音的又一句慫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從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體。

    就算小玉有萬年法力,也當不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拳。被勁風卷起的單薄身體,摔向高空又疾墜向下,瞬息已蹤影全無。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聲︰“丁香,你干什麼?”

    “我……”丁香迷茫四顧,猛地單手抱頭,尖叫著哭道,“不關我的事……是楊戩,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擊飛之際,楊戩目光倏縮,但手中槍一緊,卻終是消去了相護的念頭。這孩子有燈芯法力護體,就算生受一拳,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相反,他輕笑一聲,聽著丁香不關邊際的分辯,神色間竟微有著幾分輕松。

    終還是低估了萬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見她沉沉睡去,只當咒法已被觸動,又如何想到這孩子的執念,竟會頑強到了這般的地步?不過,還是增添不了任何變故,畢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執念而已了啊,誰也說服不了——除了讓沉香更加地憤怒。

    看向狂亂的丁香,他突然便覺出幾分憐憫。她也是無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牽扯了進來。凡人的意志,當真就薄弱到這個地步了嗎?無論是劉彥昌還是丁香。不過兩者還是不同的,那姓劉的是懦弱,而這個女孩卻是放縱,對內心欲望的放縱。

    沉香,我的外甥,這女孩的心結,多少與我有些關系。那麼現在,就由我來親口點破吧,讓她再沒有借口去回避。否則這欲望的瘋狂,遲早會毀了你和小玉,也會徹底毀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沒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記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縱人的思想。”他開口打斷了丁香的尖叫,安靜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邪惡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這邪惡關在一扇陰暗的門裡。其實我的法咒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只不過你將它當成了藉口,給了自己一個開啟邪惡之門的理由。從那以後,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惡做斗爭,當你的邪惡戰勝良知的時候,你就認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覺得那些事情是我讓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只手也松開了神斧,發狂地捶著自己的額頭︰“你騙我!不,不是我,楊戩,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隨即,她抬起淚眼,喃喃地自語道,“我不知道是誰做的……我總覺得我沒那麼壞。對不起沉香,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為什麼要那麼壞呢?為什麼!楊戩……為什麼你要給我理由打開那扇邪惡之門?為什麼……”

   鏡外龍八移開了目光,心緒復雜地嘆了口氣。那時他在場,雖然暴怒,卻已覺得很有道理。現在重看一遍,解開丁香心結的最好辦法,確實就是這樣不留情的快刀斬亂麻——如此一來,就算此後丁香沒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盡前緣,她也會因這一番直接的點破,從而擁有一個直面自己內心的全新未來。

   “丁香!”神斧壓得沉香搖搖晃晃,但丁香的狂亂與痛苦,還是讓他倍覺不安。他對她的感覺不同於小玉,更接近於兄妹,有著責任的同時,也有著家人般的親近。所以,最初的驚怒過去,他急切地出聲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關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後我們一起去對付楊戩!”

    楊戩沒再說什麼,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要看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橫睥一眼,雲卷雲舒,安適悠閑,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裡,仍在清楚反映著此地的一切吧?那麼,通向深淵裡的最後一步,也終於可以從容地邁出去了——

    “二爺!”旁觀的梅山老四猛沖過來,伸臂攔住他的前行之勢,“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何必再與沉香為難……”

    就在他沖過來的同時,楊戩深邃的目光裡,驟然現出微不可察的蒼涼,但唯一做了的,卻是陰冷地低叱一聲︰“滾開!”槍柄一挑,似重實輕,就勢將他摔到了沉香身邊。

    龍八大喝一聲,振耙過來阻止,交手不過幾式便被逼退在一邊。但也就在這時,一聲狂怒的暴喝聲響徹全場,而被摔出後,正臥地偷窺著場上情形的老四,也隨了這喝聲自地面一躍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過來,而發出那一聲暴喝的,黑貂獨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余梅山兄弟聚合過來,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將沉香和丁香護在了身後。

   老六切齒冷笑,又喝了一聲︰“卑鄙小人!你的報應到了!”康老大卻是舉戟前指,森然道︰“楊戩,沒想到吧!你綁了老六送給仇人,誰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濫殺無辜,反助我們看穿了你無恥的嘴臉!眾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為了一個義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對待我們!”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罷?那麼就配合他們演到底吧,臨陣反戈的這一擊,原也有助他們擺脫事後的糾葛報復啊!楊戩默想著,有些自嘲地輕輕一笑,順了康老大的語氣淡然說道︰“算了吧,老大,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是為了一個義字才跟著我嗎?若沒有榮華富貴,威風八面,你們肯甘心給我做上幾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氣怒交集,僅存的一分猶豫也拋諸了腦後,厲聲喝道︰“我呸!好不要臉的說辭!從今日起,我等與你恩斷義絕,卑鄙小人,納命來吧!”大喝一聲,向眾兄弟一示意,戟挾風雷,出手便疾攻了過去。

    老四老五等人紛紛跟上,式式均是殺著。楊戩神色不變,飄移走避之余,運槍左格右擋,將眾人殺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將開天神斧放回原處,憤憤不屑的眼神,卻冷睥向戰團之中,看模樣,只恨不能當場撲過來拼命。

    是時候了吧!凡鐵鑄成的三尖兩刃槍,如何傷得了服食了無數仙丹的勝佛弟子?偷襲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擊之下,這樣的下場,楊戩,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報應了罷!

    嘴角牽動,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撲向前,再不講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槍,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勢依然驚人,但幾千年來,第一次在對敵之時,他撤盡了護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綻,明顯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槍勢外開,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範圍之內——

    但預料中的反擊並沒有如期而至。

    槍尖一滯,雖未破入體內,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電傳入柔軟的血肉經絡裡——只因他的槍下,並非神仙之體,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軀——

    一直抱著頭,在一邊喃喃自語的丁香,便在這刻不容緩的一瞬間撲了過來,大張著雙臂,擋住沉香的視線,擋在她深愛少年的身前,擋下那一柄直剌過來的槍刃……

    感受著無盡的痛苦,仙丹的神力,並不足以護住她屬於凡人的髒腑。血從口中嗆咳而出,而她的臉上,卻全是滿足︰“我……不是壞人……沉香……你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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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六章 輕生似暫別
作者︰水明石
    急收槍勢,倒撞回來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楊戩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這女孩內腑震碎傷勢已沉重之至,再難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隨即又穩如磐石,但第二眼見到的,卻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瘋狂的眼眸。

    片刻之間,他想到了無數的補救之法,但那高懸瑤池的水月幻境,卻又令所有補救,都變得決不可行。眼角余光無意掃向開天神斧,木公的話驀而響起︰“……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

    心中忽然一動,化入神斧,形同斧靈,也就無形中有了神仙之體。碎裂的內腑,或許也就有了機會,可以藉神兵和她體內的神力慢慢恢復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從無這等行險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轉化成仙體時的劇烈變化,會有什麼樣的後遺癥狀,也是從來無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過程,會不會連所有的前緣,都一並洗盡忘卻呢?

    丁香的臉上,在迅速脫去血色,瀕死前的掙扎,已明確地顯露了出來。楊戩再看一眼沉香的傷心與驚憤,心中一陣悵然。這孩子……付出的已經太多,無論可不可行,都盡量為他減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猶豫,法力從槍身全力傾出,銀芒一爍,盡數注入了丁香的身體。

    “丁香!你別死……丁香!”

    法力流轉,由內而外,將凡人的血肉化為流光。而這種劇變而來的痛苦,令丁香劇烈地痙搐起來,噴出的鮮血染了沉香一臉一身。沉香反身抱著她,嘶啞地狂叫著,只覺手上越來越輕,而恐懼,卻也越來越濃。

    小玉被一拳擊飛,禍魁,並不是出手的那個女子。

    可一轉眼,連那被悔疚壓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殞在眼前了……

    “楊戩!楊戩!”恐懼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裡激蕩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無聲的決絕。他死死地咬著牙,因為他不知道,那個有著相近血脈的凶魔啊,到底還要掠走多少東西,才會滿足地放手離去,放過他,也放過所有相關的人和物!

    以殺止殺。

    唯一的選擇……

   收槍後撤,楊戩格開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戰且退。這種強制的渡化極耗法力,若不借對戰掩飾一二,只怕要被瑤池觀戰的仙妖們看出疑點了。但退後的地點,有意無意地,卻是小玉被擊飛的方向。小玉方才現身時的反應,細想之下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同時,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顫,含淚靠近了沉香。沉香輕擁著她,沒有說話,無盡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著,翻騰不休。

    萬年的法力,深織內心的恐懼,使得小玉掙扎著清醒過來,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場悲劇。只不過小玉雖然到了,立足未穩,便被受激狂性大發的丁香一拳打飛。可丁香也因這一拳完全失控,強烈的自責,使她在昏亂中,毅然沖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槍贖罪。

   舅舅並不想殺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後,便捨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兩刃槍雖是凡鐵贗品,但凡人的血肉,還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視線,在小玉第二次趕來時,忘卻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沒有發現,舅舅驀開神目,並非為了傷人,只是在強行施法——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冥冥中的天意,昆侖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種?可設好的死局,竟天衣無縫到了這等的地步啊,連天意都不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象多年前女媧娘娘的努力全然無效一樣,眾生共業使然的惡果,終還是由舅舅一人肩擔了去……

    紛亂的戰局,變幻的景色,眼前種種,盡是當時舊事。沉香慘然一笑,木然地看著萬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勝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趕來昆侖助陣了。

    火尖槍狂如蛟龍,金箍棒力壓千鈞,雙刃鋮寒光閃耀,頓將楊戩陷入重圍之中。眾人高呼酣戰,月芒戟、狼牙剌、九齒耙交錯分合,壓制得三尖兩刃槍再難施展,楊戩神情不變,負隅頑抗的同時,也只守不攻,全無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絕殺氣。

    就算支撐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趕來,這樣的死亡,也算是三界裡絕無僅有的輝煌了吧!如此眾多的高手聯手圍攻,楊戩啊楊戩,你的面子還當真不小——

    他略帶自嘲地想著,舉槍左引,架開了牛魔王砍落的雙刃鋮。但勁風凌厲,孫悟趁隙運棒搶攻。他抬槍急擱,勢已不及,被帶得立足不穩,踉蹌著向前沖出。一邊的康老大看準破綻,縮身橫戟疾掃,正中左腿脛骨外側。

    劇痛襲來,左膝一軟,竟已支撐不住身子。但不是時候,沉香,那孩子還沒有趕來。顯聖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顯赫的名聲,只有楊家的血脈,才有資格來繼承這一切。而他的鮮血,則會為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綻,確保三妹一家未來路上的平安。

    久戰的倦怠疲憊,被這個念頭驅離身體,他再度振作精神,運槍將孫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後背驀地大痛,有如被大鐵錘重重擊了一記。他不禁悶哼一聲,就勢翻身跌出,讓開了梅山兄弟遞過來的殺著,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靈,悄然掩上偷襲了一式。

    喉中一陣腥甜,他勉力壓制下去,神色古井無波。偷襲又如何?不過是應得之報罷了,自己這一生的行徑,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過。但眼前戟影閃動,康老大悍不顧死地直撲了上來,他提槍架開,觸目所見,卻是康老大因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驀然一顫。

    莽莽雪海中,曾有過一個豪越的聲音︰“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那時並不如何在意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歲月,若只余三妹相伴在左右,沒有那句“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的誓約,想來,也會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慣了天廷的爾虞我詐,面對眾兄弟的全心信賴,口雖不言,他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感動貪戀過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與義,也終於變成了輕蔑和怨毒。是啊,這一切,是他親手設計出來的死局。可為什麼要來昆侖呢?幾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個生死才肯罷休嗎?

    他有些失神地看著康老大,原以為不會再有波動的思緒,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蒼涼。但後背又一陣大痛,卻是被龍八掩了過來,一耙築中傷處。

    身體凌空跌出,孫悟空一棒掃來,雷霆般的法力壓上前胸,楊戩勉強護住內腑,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振槍橫在身前,才蕩開孫悟空攻來的兵器,一抹黑裘驀然撞進視線裡。他心中又是一顫,梅山老六正發狂般地搶上前來,招招俱是同歸與盡之勢。

    槍勢本能地直剌敵人空門,卻被他生硬硬地強收回來,一任梅山兄弟趁機聯手攻上,壓制得他槍法再難施展。只聽得嗆地一聲大響,六件兵刃將他的三尖兩刃槍牢牢扣死。跟著梅山兄弟力合一處,一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沖過來,頓震得他手臂酸麻,槍柄脫手直飛半空。

    鏡外眾人呆呆地看著,當日身在戰場,只知要克敵制勝,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後,竟隱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著泣不成聲。眾人順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飛出,為阻止楊戩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楊戩的左肩。

    牛魔王睥準空檔,鋮上異芒如怒,快逾閃電地在楊戩傷處又加了一擊。“不要……”隨著小玉一聲悲呼,楊戩再也支撐不住,摔落出丈許開外,法力一渙,鮮血沖口噴出。

    “就是這裡嗎?”一直被金鎖帶著,踉蹌不穩地跟在哥哥身後的三聖母,有些呆滯地看著四下的景物,喃喃地問道。斜坡之上,一漲溪水之前,一堵高聳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卻又熟悉得仿佛早就來過。

    昆侖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後聽眾人復述,才知道了具體的經過。但憑著直覺,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錯鑄成的終點,就是在這溪水邊,在這山坡之上。

    洶湧的淚模糊了視線,她拼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著哥哥,生怕錯過二哥最細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後的事,她的淚就止不住,就生怕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圍攻的眾人合攏過來,殺氣在每一柄兵器的鋒刃上閃耀。“不……不要!”三聖母有些絕望地呼喊起來,張開雙臂擋在二哥身前。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淵底的聲音,驀地高亢地響徹了全場。

    “讓我來!”

    那聲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惡,輕易凍結了所有的動作,人人轉過頭去,看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濺著未干的血漬,手持盤古的神器,正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從容地走向這邊。

   迅速試去嘴邊湧出的鮮血,楊戩緩緩站起身來。自從沉香走出劉家村以來,他第一次在這孩子的面前,顯出了毫不掩飾的欣慰之意。但不會有人看出什麼,這個時候,所有的行徑,都會被視為困獸的挑釁了吧!他默想著,微微一笑,將心裡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話︰“沉香,恭喜你能拿到開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神斧的鋒刃,正隨了他的法力貫入,爍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躍著,有些頑皮,就象那個酷愛裝扮成女俠的女孩。就在剛才,那女孩化成流光,從他的懷裡逸出,輕盈地注入了神斧。於是,重逾山岳的開天神斧,便也跟著變得輕盈起來。

    此時握在手裡,他甚至能感覺到丁香的每一個顰笑——那個笑鬧著,輕拂著額前一絡散發的女子,高興過,傷心過,癡戀過,失落過。他不曾愛她,卻在內心深處,將這女子視為一種責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須相互擔負的責任。

    可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尋不著。而殺死她的那個仇人,雖眾叛親離,狼狽不堪,卻是孤傲依舊,霸氣不改,有如昆侖之巔,居高臨下,巍峨獨立——

    沉香冷笑起來,抬臂作勢,神斧乍收又落,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開口說道︰“開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三界除了你這個大害!”

    楊戩微笑不語,深深地看了一眼開天神斧。充數的那柄贗品,已不知失落在何處,這場戲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著,抬手亮出了寶蓮燈,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來試試,是神斧厲害,還是寶蓮燈厲害。”

    蓮燈閃爍,映得楊戩臉色更見蒼白。三聖母失措地靠近他站著,唇齒震顫不止,一句完整的話都無力說出。沉香放開魂不守捨的小玉,過來扶著母親,澀聲道︰“這一斧沒有事……舅舅雖然沒有誦口訣,但寶蓮燈自行護住了他……”

    不用細看,後面的事他清清楚楚。驚天的巨震聲裡,寶蓮燈光華大盛,與開天神斧硬拼了一記。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間,舅舅驀地睜開雙目,似有些驚訝,但隨即便道︰“沉香,用開天神斧殺我,有點大材小用啊。”

    當時說過的話,再一次響在耳邊︰“為什麼不用寶蓮燈反擊了?是因為沒有燈油了吧?楊戩,你眾叛親離,現在連寶蓮燈都不願幫你了!”沉香苦澀地笑了一聲。那時沒見舅舅誦訣,燈斧對拼一記後,又不見他就勢反擊,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寶蓮燈,你也不用開天神斧,咱們決一死戰如何?”

    想來舅舅發現寶蓮燈竟有了維護之心吧?三兩句話間便又設了一個局,好讓自己認定他的棄燈順理成章。他的應變權謀,自己不能望諸項背,而這一份堅忍決絕,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上萬一呢?

    “你這是找死!”

    那時迫不及待的自負狂妄,現在看來更象個天大的笑話。滿腔仇恨的少年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下開天神斧,沖上去生死相搏時,他正面對著怎樣的眼神——坦然悠遠,憐愛滿足,隱晦卻深沉。甚至在此後,在那樣生死懸於一線的搏殺裡,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變過。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從容地松開了去,只略帶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傷勢又加重了一層,鮮血從口鼻裡湧出,失控重重摔落進溪水之中。

    小玉來了,語無倫次,卻又惶急到了極點。她無法明白地說清一切,可寒徹骨髓的害怕,又讓她固執地不肯選擇遺忘。但那爍亮的銀芒,終於切入她腦海的深處,將曾有的記憶一斬而斷,深深埋葬進幽深的鐵閘背後。

    劈天神掌重擊在胸前,舅舅的臉上只是不變的平靜。但哮天犬卻從遠方了疾沖過來,哭喊著擋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沒算到的,大約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來,昆侖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塵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數千年的追隨,使得這狗兒對主人的感應極為敏銳,哮天犬直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沒有遵從命令,在最後的關頭拼命趕了過來。

    但趕來又有何用,誰會信一只愚忠笨狗的話?可是,若眾人能象哮天犬一樣,給舅舅多一點的信賴和安慰,那又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是不是事態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著,一抹金芒驀地直射入眼裡。他這才發現,眼前高揚的開天神斧,正挾著暴漲的金光,一如記憶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邊安靜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輕響數聲,銀鎧如浮雪般崩裂無存,血霧標射四方,眾人的視線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無匹的神力,將刃下一切都震飛出去。漫天的碎石亂塵裡,重傷癱軟的身體,重砸到高聳的山壁之上,呈現出瀕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聖母踉蹌著奔過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巖石上的身子。但沒有用,她只能徒勞地看著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她顫抖著手去捂黑衣裡浸出的鮮血,血是那麼炙熱,讓她在昆侖的寒風中都覺出幾分溫暖。可這溫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樣,都是以哥哥的性命為代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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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34:45
第九卷 百戰身名 第十七章 嘉樂衍升平
作者︰水明石
    沉香咬緊了牙扶住母親,只盼著時間能過得更快一些。果然寶蓮燈飛出,擋住了自己的第二擊。但圍觀眾人的議論一句句傳來眼看舅舅無力動彈的身子一陣痙搐,血從嘴角湧出沉香知道,這些話其實比那一斧,傷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鏡前,每一刻都是難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居然還重擊了二爺一杖!以後,還有臉和二爺做兄弟嗎?還有這個資格嗎?

    “小人……”“無恥……”唾罵仍在繼續著,。沉香盯著那個和寶蓮燈對峙著的沉香,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沖動,不用腦子,自以為是,這就是那時的自己。這一路行來,虛擲了多少時光,又辜負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變化,原本大有疑點,可誰也沒想過深究。師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顧炫耀著勝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誰?你不肯真正地長大,不肯多用一點心思思考……

    孫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終於離開。要不了多久,乾坤缽就會被劈開,沉香救母的故事,就會傳遍三界,為眾口頌揚。所有人都笑逐顏開,只除了昆侖山下,這個付出了一切,卻被他們憎恨遺忘著的親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輕聲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缽和舅舅的元神相連……”沉香一顫,只覺身上發軟,竟是沒了分毫氣力。

    哮天犬掙過來抱起主人,痛哭失聲。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主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卻不知道,更致命的一擊,還在後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勞地等待著。“舅舅沒有事,”沉香喃喃地說,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為了安慰母親,“他在家裡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們被困入水鏡,他還在家裡,被好生照顧著的……”

    東南的天際突然蘊出似火的紅芒,沉悶的震動隔了千裡,猶自帶得昆侖山頂積雪如霰飛散。與此同時,三聖母一聲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說不出話來!

    便在震動普臨之際,楊戩的身子,也如被重擊,從哮天犬懷裡跌了出去。一路順著山坡滾落,亂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淺不一的血口,如受著無比的重壓一般翻裂開來,糾纏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鮮血噴湧出來,轉眼之間,已將所過之處,染得一片殷紅。

    哮天犬大叫,發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滾落。他顧不得自己,撲到主人身邊,整個人都驚得呆了。

    楊戩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死,額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創。血從神目滲出,滑過面頰,流淌著匯成一灘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剛一觸上,一股大力傳來,猾l匾簧 烊 貢換韉彌狽沙鋈ァbr />

   沉香也奔了過來,抖著手按上舅舅的腕脈,只覺得他體內氣息混亂之至,魂魄眼見便要消散無存。乾坤缽破裂的霎間,楊戩的元神隨之破滅,劈山時神斧的余威,卻分毫不少地傳到了他體內,傷口處的鮮血被擠壓著標出,骨骸慢慢凹下變形。咯喇輕響聲中,一根肋骨斷裂開來,又是咯喇一聲,第二根肋骨裂開。

    “怎麼會!怎麼會……娘,我們在趙府接回的舅舅對吧?不可能,不可能會在昆侖有事的啊!”沉香嘶聲悲嚎,眼楮已有些充血了,勢如瘋狂。他拼命運起法力,想護住楊戩的心脈,但沒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勞。

    三聖母目光散亂,被金鎖帶著,失了知覺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著,卻仰起頭,對空中悲聲叫道︰“昆侖山,還在昆侖山的!昆侖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嗎?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聽見山下的悲叫,昆侖的雲氣,驀地一陣翻騰。沉香慌亂中,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異的蒼色,越來越近,越來越濃,正是在那山洞見慣了的形狀。沉香跳了起來,隱隱燃起一絲希望,叫道︰“昆侖神,是昆侖神?”

    蒼色懸在半空中,帶了幾分無力,看著那個認識了幾千年的故人,酸楚橫哽在心中。

    身體早就沒了……可為什麼還要有心的感覺呢?

    最初的憤怒,摻雜了隱約的害怕,後來變成仇恨,再到後來,靜穆如死的歲月流過,除了雲卷雲舒,就是冷眼萬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卻連仇恨都一點一點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無休止的倦怠與不堪。

    從此便當自己是個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間廝混著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頭,挑起舊創,痛到極點,也挑起了全部的記憶。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個瀕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當年,他被那個女人剝離血肉,驅散魂魄時一樣。

    意識選擇放棄,彌留之際,只有願望還無法割捨。那麼強烈的願望,不是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結果,或許,還想著見一見關愛守護著的那些親人?

    昆侖神還記得,最初見到楊戩時,只是個少年。但那種傷悲,那樣說不出來的悲傷苦痛,化不開的憂愁和悲涼,便已深深觸動了自己的心。

    原來,會有人和自己一樣的孤寂,一樣的痛楚,一樣的……對脾氣啊!

    從此便有了個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復擁有的,就讓這少年能擁有吧,能快樂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個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無數年的憤怒,火山般地噴薄而出。整個昆侖,突然如被凝固,連一片樹葉都不復搖動。死一般的靜穆裡,蒼色分開一半,射向楊戩的神目,強行渡入了進去。

    楊戩的體內,驀地便多出一道強橫無匹的法力,周轉遍身,寸寸抵銷著神斧一擊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隨之化解。楊戩傷口的鮮血不復湧出,眉宇間糾葛著的痛苦,也慢慢斂去不少。哮天犬掙扎著爬過來,這一次,他終於緊緊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蒼色又分開一半,擴散開來,如同一張大網,將哮天犬和楊戩籠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風馳電掣般地變幻無休,眾人尚未明白過來,山巒從下方掠過,河如帶,人如蟻。如蟻的人群變大,咚地一聲悶響,已落在一條無人的陋巷裡。

    “是昆侖神救了他!”

    鏡外,最先反應過來的龍八叫了起來,哪吒等人齊齊松了一口氣。三聖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捨,淚水不住灑落衣衫。小玉扶著她,又悲又喜,有救了,這一切,也終於有了挽回的機會……

    只有沉香擰著眉,帶著奇異的表情,望著天空。

    剛才的最後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殘存的蒼色,竟是勢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瑤池聖地.

    昆侖神,終於是選擇面對了嗎?

    他不自覺地問了出來︰“那一天,瑤池發生了什麼?”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沉香在華山,龍四還陽後,在昆侖昏睡。哪吒,龍八,梅山兄弟等人,重傷了楊戩,正談笑風生,稱贊著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還留在瑤池。

    華山轟然化為兩半的情形,在觀音的法力下,現於眾仙眼前。那一場賭,無疑是王母輸了。但觀音也沒有想到,三聖母脫困的同時,山中一塊七彩石驀地大放異芒,直沖天宇,化作一份詳細明了的天條文牘。

    “余女媧氏也,天地有常,萬物恆化,三界共業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為至理也。”

    觀音一字一字讀出,瑤池議論之聲大作,只有老君帶著高深的笑意,看著這天條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個人在昆侖傷重垂死的情形,卻不禁搖了搖頭。他不會去救,卻禁不住惋惜,這等的心機,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為己所用,當真是令人又惜又惱。

    “余留此物,鎮於華山,陰陽流轉,應機現之。現之則沖舉九天,誥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羅等,凜然同遵。著玉帝聖母,兜率道祖,互為監護,慈恩廣被眾生,法令度衡萬物,欽哉!”

   觀音讀誦完畢,微微一笑。她身為佛門中人,雖出面以天條為賭注,但應當如何修改,一直心中無底。眼見新天條思慮周詳,舊弊盡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許多,不禁松了一口氣。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預料到未來,只當是出於老君手筆,更是欽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靈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義,輕一身之榮辱。原先當他略有私心,欲結我佛門以為大援,真是罪過,罪過!”

   王母卻是進退兩難。乾坤缽綁定了楊戩法力,她只當已萬無一失,卻終沒料到他竟會破釜沉舟,一至於斯。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連自己都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會敵不過沉香那樣的毛頭小孩?她鐵青了臉,挫敗感從未象今日之甚。更何況,還有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新天條?

    女媧!

    創造者與主人,她真的在這世上留下了什麼嗎?

    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得失,口中,卻仍強硬著︰“華山下這份新天條……”

    但余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

    尖銳的嘯聲似挾了九天十地的怨恨,驀然貫穿了整個天界,只震得眾仙目眩神驚。尚未反應過來,一抹蒼色凌空而至,匹練般直卷向王母的寶座。但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蒼色倏忽擴散開來,剎那之間,瑤池極樂之地,愁雲漠漠,濃霧彌漫,對面不能見物。

    “護駕,護駕!”

   亂糟糟的叫嚷聲裡,瑤池乍暗又明,依然祥雲繚繞,仙樂飄悠,渾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觀音手舉柳枝,神色間全是訝意,方才異變突起,她不及多想,誦起大日如來伏魔咒便要強行擯開迷霧。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說那蒼色裡蘊著極高明法力,單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異神力,竟也爍絕三界,凌厲無匹!

    她不禁駭然看向鑾座。王母不言不語,端坐如儀,只是臉色蒼白,想是被嚇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卻比王母更不如,簌簌發著抖,偏又要竭力維護著形象。雙手撐在御案上,抖得連御案都輕微作響。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離帝座不遠,雙手攏在袖裡,一臉的高深莫測,她心中頓時釋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為奇。”

    她卻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掃向鑾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撐在御案的雙手下,一縷蒼色正迅速淡去,湮滅無痕——老君不禁一個寒顫,原來就在瞬息之間,那狙殺者已被玉帝從容擊滅,再無半分的生機可言。

    “眾卿!”

    大亂的瑤池裡,玉帝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帶了絲顫抖,卻無疑讓局面平穩了下來。

    “新天條既已出世,天地有異兆沖舉,非但不足為異,更是無上之喜,眾卿不必失措,自損我仙家威儀。老君,菩薩,你們說,是也不是?”

    觀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禮,從容應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臉色大變,道︰“陛下……”話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來。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驚了。不過,詳情既已稟報給朕,朕便代你向眾卿說明了罷。”王母還想再說,玉帝目光忽轉森冷,她一凜,微一頷首,輕聲道︰“本宮全聽陛下吩咐。”

    她縮在大袖裡的手掌,正慢慢滲出血,浸在金光閃耀的朝服上,任誰也看不出來。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邊的那個男子,至高無上的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吳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擊的話,也會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來。

    她不明白他為何仍能如此篤定。

    雖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類。

    但這個男子的心,她從來就沒有摸透過——

    那也難怪,女媧娘娘的神通法力,較之伏羲大神,始終是要遜上一籌的。

    所以,就連伏羲大神煉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絕萬古,成為理所當然的萬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聲音回蕩在瑤池,她沒有細聽,想也想得出他會說些什麼——他和他的創造者伏羲大神一樣,最喜歡的,就是有關平衡的游戲。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戲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緒,又飄向那些久遠的過去。

    共工怒,以頭擊不周山。不周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誰也不曾忘記過這場災難,只是,沒有人想過追究,不周山傾之後,天地,如何竟又安然無恙了?

    七彩石,只是濟一時之急,不能長遠。

    這些往事,現在,除了她和他,再也無人知曉了吧。

    其實,不周山傾,天不會墮,地也不會裂,只不過那個上古大神,創造了天地,又想著毀天滅地,重歸混沌的那個古神盤古,他留在三界之間的神力,便也無法封印住了。

    盤古是三界的始創者。

    當生命開始在三界繁延之後,再不受始創者的控制,就算是盤古,也無能為力,以至於他一怒之下,想將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來。

    存在過了,誰又甘於重歸虛無?

    所以,盤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遺留下來的神力,卻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於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爭斗,失敗者最常見的心態,便是同歸於盡。

    於是不周山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著的法器來封印盤古的神力,那麼,還有誰能毀了去?

    只緣於伏羲的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還記得,女媧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為了創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嘗試之一。那些凡人,雖然一無是處,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卻必須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為爐鼎,慢慢壯大,以便成長到能完全封印住盤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會自主成長的,沒有哪個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長。

    凡人,便是鍛造她他的丹爐,而她或他幼年時的特異,卻又令那一對凡人夫妻,所撫育的後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長木公,僅僅因為朝夕的相處,便間接獲得了無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瑤姬,血脈傳承下去,天生就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結合,後代就會產生變異,就象織女的兩個孩子那樣,死後物化成異物。

    如果那兩個孩子再長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終的結果,就是產下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陰陽交合,憎恨私欲戀情,憎恨這種基於血脈的傳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勞地守護,在這個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裡,面對著無數生命的更迭與輝煌,卻永遠不能擁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連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無知,但久久受日精月華薰陶,慢慢地,便會有了意識,修練出知覺和自我。從此不論得道成仙,還是淪落為妖鬼,因修行而獲得的自我,都已成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來源於盤古神力,知識來源於古神封印,兩者相輔相承,又相互鉗制。

    這種鉗制的後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點絲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這悲喜代表什麼,自己該作何應對。

    但卻永遠不能體會到這些悲喜的具體感覺。

    所以注定是死物,無論守護著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遠只能是,無從擁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過,女媧的修為既遜於伏羲,在抵銷盤古神力負面的影響時,終還是略有一絲破綻。

    那就是盤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對生命的憎恨。

    她有著強烈的偏執,對所有威脅到她的人和物,也絕不肯妥協。

    但他不一樣。

    他沒有任何破綻可言。

    舉重若輕,談笑自若,無悲無喜,只有利與害,得與失的精確取捨——

    這樣極致的完美,確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會選擇隱身於幕後,冷眼看著台前眾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確冷靜地守護著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許也該反思一二了罷?天廷高高在上,與凡間隔絕得太久太久,未免會有些耳目閉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靜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愣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著,是的,是該去一趟凡間了,法器,是無法自主地修補損傷的,那些凡人……縱然賤如螻蟻,卻是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保證。

    勉強壓制住傷勢,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禮︰“陛下,經過此番浩劫,本宮深感近年來深居天宮,養尊處優,對三界體察不夠,因此請命下界做一世凡人,體會一番,經歷一番人間苦難。”

    “娘娘聖明……”雷鳴般的諛辭夾在悠揚的仙樂裡,伴著眾仙妖們的歡呼之聲,勾兌出了三界未來,一片安寧太平的美妙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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