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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水明石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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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56:06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十章 夕照披血光
作者︰水明石
    九天之上瑤池之中。處處輕歌曼舞,一片歡樂的氣氛。在奇葩異果的點綴下仙樂飄渺中仙宴大開。

    玉帝親自攜了瑤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與愧疚。瑤姬微笑著向與宴的仙家們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幾千年了,她本以為這種高雅極樂的仙苑風光早與自己無緣但現在,卻輕而易舉地重新擁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將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離席,來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舉杯道,“這一杯酒,瑤姬須親自敬您。當年若非您深明大義,暗助沉香逃過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豈會有今日的祥和極樂?”

    太上老君拈須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親,說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過上體天心,下應機緣而已,若論大義,其實仙母更應感謝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僅瑤姬,連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發親切,續道,“自是陛下英明,當機立斷,始能及時識穿那楊戩奸偽,立此新綱,整頓舊弊。否則不僅沉香沉冤難雪,只怕三界安寧,至今也還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這一通話說將出來,滴水不漏,得體之至。既不失身份,又無形將首功歸之於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懷大暢,也舉杯褒獎了老君一番。

    只是,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飲而盡時,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間隱約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應在這熱鬧喜慶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話,那個真相就可以破了,這滿堂喜色將化為戚容。

    想到此處,老君的嘴角,浮上一絲殘忍的笑意,周圍的神仙們,還在口誦阿詞,主座上的瑤姬,陶醉在眾多虛假的久別重逢的友情中。

    “瑤姬,你的兒子,真是個人物,將一切都算到了,連我也不得不入這個局。”想到此處,老君不覺有些失敗感,道祖不喜歡被人左右的感覺。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個愉悅的聲音。

   “女仙首領瑤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薦沉香的奏章,也已被這死物欣然應允。從這一刻起,天庭的局勢,就注定能發生奇妙的變化。平衡啊平衡,數千年來,這天廷,終於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況,還有著如此大的收獲?這些所謂的新興勢力,沉香,哪 ,或東海龍兄妹……”

    老君眯起眼楮,一個個名字盤算過來,不禁更是一陣興奮。真是很豐富的收獲啊,這些人心思單純,只要稍微給些恩情和大義,就會變得極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盤算著,“不像那個楊戩……”

    一想到楊戩,老君又渾身不自在了。千萬年來,晚輩之中,唯有那人的眼楮,看穿了他隱藏在無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這時, 地一聲,瑤姬一聲痛呼,突然臉色蒼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問︰“怎麼了瑤姬?你,你不舒服?”瑤姬以手掩胸,顰眉而立,只覺心頭一遍茫然,似乎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正永遠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抬頭見了玉帝關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頓忘了方才的奇異感覺,只道︰“沒事了皇兄,剛才胸口有些痛,已經好了。”

    玉帝嗯了一聲,松手淺笑,瑤池又恢復了歡樂的氣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淺笑的同時,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著一絲隱約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裡,驀地便多了許多震驚。他低下頭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為之一僵。半晌,才緩緩舉起,一飲而盡。

    “果然是幻相!楊戩,看來你的路,終於是走到盡頭了……設計了如此一個局,將這眾人都置於局中,而你,卻要抽身離開了?但想必你還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還有誰敢傷害你關心著的這些人呢?‘

    “心計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終不能為我所用,白白為傷你至深的這些人犧牲了去。真是可憐可嘆,可悲復可惜啊……”

    他沉思著,又想了一會。那人即將在三界裡逝去,多年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消,只是……老君輕嘆一聲,意氣索然地搖了搖頭。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獨寂寞。

    ***

    灌江口。

   哮天犬懨懨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近來他又走失了幾次,老三和老五越來越覺麻煩,便又設法灌了他些忘憂草汁。但或許是藥力過強了些,從此這狗兒便是連變回人身,都非得別人喝罵命令不可。兩兄弟反而擔心起來,怕康老大回來責怪,便去掉了鎖元鎖,由著他在廟裡散散心。

    太陽已欲西斜,哮天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每天這個時候,廊外的狗食盆裡,都會由小吏添上新鮮的狗食。隨著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小吏抱著幾根新鮮的骨頭,匆匆地走進院來。

    但和往日不同,見了骨頭就會忘情地撲到盆邊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腳步,豎起了耳朵,似用心傾聽什麼,又似在竭力追憶著什麼。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卻有眼淚湧將出來,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濺起細細的塵士。小吏遲疑地放下骨頭,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過來進食,卻見哮天犬突然聳起了身子,連身上雜亂的黑毛,都幾乎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大張開口,露出森森的利齒。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聲,眼角的淚,竟已滲著幾縷赤紅的鮮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塊也似……

    小吏嚇得一個哆嗦,險些向後奪路而逃,但那凶猛的惡犬,卻再沒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緩緩地起著變化,由迷茫轉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沉不確定的低語。終於,前肢離地抬起,化成了同樣黑瘦的人形。

    “主人……”

    ***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來。他連哼都未及哼上一聲,已被這無從與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彈向半空,陷入翻騰的黑氣之中。

   那黑氣如有知覺,咆哮著卷動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寶蓮燈下延的光華。寶蓮燈一暗一亮,似怕傷到康老大,光華頓時凝住不動。康老大拼命掙扎,怒喝了一聲,揮拳擊向黑氣,卻又被震出一大口血來。他臉色越發慘白,嘶聲大吼道︰“不要管我……寶蓮燈……求你破陣……我要出去,我要去見二爺……”

    哪吒青著臉,混天綾抖手飛出,纏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這時,水鏡鏡面湧起薄薄的霧氣,如一道道小小靈蛇,爭先恐後地奔湧向陣頂。哪吒只覺手上一陣大震,無比倫比的吸力順著混天綾傳來,竟是連他都險些被吸上了半空!

   以薄霧為媒,水鏡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黑氣中。黑氣驀地轉濃,氣勢為之大漲,只逼得寶蓮燈的異芒斗然暴縮。陣法更是忽順忽逆,隱隱的哭嚎怪聲,再度在洞中回蕩不休。哪吒心知有變,猛催法力,堪堪穩住腳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紅綾。但一個念頭,卻令他陡然色變,深吸口氣,勉強提氣喝道︰“水鏡正變回陣法紐樞,寶蓮燈不肯傷人,只怕壓制不住了……快快設法破了水鏡!我等不能出陣事小,楊戩大哥……楊戩大哥在大陣開門之處,若再任他強撐下去,只怕是斷無生理……”

    幾句話說出,內息微潰,吸力順紅綾電傳而至,但見他一聲低哼,唇角已滲出血來。幸而老四和老六見勢不對,奔過來助他強抗,三人力合一處,總算未被陣頂黑氣吸將上去。

    龍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沉香等人起身。但出鏡的那一跌委實不清,三人頭腦昏沉,在哪吒幾聲喝後,才算是清醒過來。沉香掙開龍八的手,嘶聲叫道︰“三太子的話沒錯,須先對付水鏡!還記得封神台內層麼?那人為了破陣,也是強行取走了水鏡!”

    話音未落,早有一道紅光,勢如奔雷,轟然猛撞向鏡面。龍八吃了一驚,急叫一聲︰“姐姐!”龍四卻聽如未聞,只咬緊了唇,拼命持咒催雷猛擊。龍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將法力盡數催送過去,免得她強催雷法,真氣耗竭,自傷其身。

    水鏡中黑雲範圍漸漸擴大,龍四姐弟的雷法,渾如石沉大海,沒有造成一絲的影響。沉香低嘯一聲,叫道︰“小玉,娘,先幫三太子,然後大家合力施為。我便不信,合這眾人之力,就當真奈何不了區區的一面鏡子?”

    小玉一聲不吭,上前拽住紅綾。有她的萬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壓力陡輕。四人同時向後使力,一聲大響,康老大終於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這麼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氣中的吸力絞得稀爛,鮮血從毛孔裡標射而來,幾乎不復人形。

    老四搶上前相扶,康老大掙起身,一把將他推開,厲叫道︰“我沒事,先砸了這勞麼鬼鏡子再說!”他身在半空,眾人對話卻是聽得一字不漏。此時足一履地,便自吐氣大喝,畢生修為化成一抹異光,星飛電舞般地強向水鏡破去。

   沉香等人也齊齊催動了法力,各色光華如驚濤飛雪,在鏡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長。但眾人修為高下有別,水鏡的應對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鏡一味置之不理,龍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處,卻也只在鏡面擊出微微的漣漪。反倒是三聖母,法力雖非極強,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鏡竟是頗有顧忌,鏡面薄霧波動著四下攔截,將她所有攻擊,截在空中化解為無形。

   小玉額上已有汗滴,萬年的法力,長江大河般地狂轟猛撞。水鏡對她也不敢不防,但卻是強對強,硬對硬,黑雲漲縮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來,眾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經驗豐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鏡反擊時出手解圍牽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傷在當場。

    吸取了三聖母等人曾被吸入鏡中的教訓,這次眾人都是遠遠地催動法力遙攻。相較之下,只有沉香離得最近,手掌虛按在鏡面之上,相距不過半尺。他畢生的修為,正從掌上源源不斷湧出,強突入水境之內,煉化那越來越狂躁的黑雲和薄霧。

    眾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為強橫,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鏡的屏障,直接與鏡中靈氣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頭大震,終於知道,眾人心急破陣,竟是無巧不巧地,上了這滅神陣的一大惡當!

   水鏡中陣中樞紐,強行攻擊,固然是破陣的不二法門。可是,這眾人的實力,又如何能與水鏡相比?徒然攔在中間,成了水鏡妙不可言的掩護,令高懸頂上的寶蓮燈進退兩難——反而是在鏡中數千年的歲月裡,眾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鏡,不敢強行出手,寶蓮燈才得從容運作,逆行陣法,佔盡了先機。

    一邊催動法力,他一邊抬頭上望,急切地尋思著補救之法。頭甫抬起,觸目之處,便見寶蓮燈通體明得如同燃燒,正闢開陣中黑氣的牽制,奮力向下擠落。但眾人雖離鏡頗遠,畢竟是在全力摧動法力,使得寶蓮燈無論如何,也不敢強行破入——

    怎麼說此燈也是上古神器,燈中神力一發,眾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對抗水鏡上了,無法收回護體,勢必要被殃及魚池,個個都當場重傷不可!

   心中又是一凜,不知為何,封神台內層,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幾個陣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已無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強抽回了幾分法力,吐氣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們聽我說!再這般僵持下去,絕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寶蓮燈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護身,我要沖亂洞頂的陣法,好放寶蓮燈入陣應敵!”

   連喝了兩遍後,只覺掌下水鏡蠢蠢欲動,竟也似聽懂了他的說話,開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燈入陣。沉香提氣強壓,全無保留下,竟令鏡面黑雲暫時為之一滯。他更不遲疑,瞟準時機單掌向空轟出,頓時一道異華飆出,從掌心沖射向上,所過之處,黑氣怒騰如沸,卻不能減弱異華一分光芒。卻原來沉香這一擊甘冒了大險,竟是趁水鏡反擊時,強引了一絲靈力入體,再混在自身真氣中,向上疾沖破去陣中黑氣!

    水鏡為陣之中樞,黑氣自不敢破除它的靈力,徒自繞著沉香的法力盤旋嘶嘯。但便是這一分半刻,異華已接上寶蓮燈身。寶蓮燈為之一陣大顫,五色變幻,只映得滅神陣一片愁雲慘淡之中,驀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燈身更不停留,順了沉香闢出的通道,勢如飛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聖母臉色突變,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抬頭向上,急叫︰“不可以,沉香,寶蓮燈會……”但余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只因她的感應,已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在她眼前轉為了現實!

   寶蓮燈此時已落到一半,驀地便變得奇亮無比。但聽轟地一聲巨響,燈身炸裂開來,光華四射,已化作了點點碧熒。碧熒怒射,宛如星雨,飛速墮灑,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鏡的鏡面。就見鏡面現出一道又一道的波轂細紋,黑雲在鏡裡更是有如飆輪電漩,放出無數煙氣,但點點碧熒活物般地腐蝕向內,就見鏡面護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鏡,竟是收縮得不到原來一半大小!

    燈身炸開落下之時,余力波及,將眾人都震得遠遠跌出,滾地葫蘆似地翻倒在地。卻唯有沉香單手摳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穩在原處。他掌心的異華猶在接引碎燈下落,無論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樣摔開中斷了法力。

    水鏡縮到極處,突然生出無從形容的吸力。沉香叫得一聲苦,原是穩住身形不肯摔出,這轉瞬之間,竟是變得要對抗水鏡,拼命不讓身子再被吸入鏡中!內力運行強行改變,只震得他胸中血氣一陣翻騰,險險便吐出血來。

   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剝離出斑斑紋理,細密整齊,將所有碧熒光點連成一體。鏡中驀地怪聲迭出,整個大陣風雲突變,格格磔磔,怪聲淒厲異常,較之仇姓老者發動之時,更不知驚心動魄了多少!但眾人苦苦與抗的同時,卻無不面現喜色,龍八不禁大聲叫道︰“好了……這破玩意兒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話音未落,碧熒已幻成一張大網,越發光華眩目,只映得陣中翻滾的黑氣,都帶上了一層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鏡忽縮忽漲,再不復原形,倒似開了鍋的沸水,又如洪濤亂拍,駭浪暴卷,雖掙不出碧網的鉗制,終也現出了駭人的威勢!龍八等人倒也罷了,之前便已被震開,沉香卻再支撐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見身子前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網之上,水鏡之中了!

    三聖母和小玉失聲驚呼,想搶上去相助,卻又哪裡來得及?碧網似也知危急,拼命收縮,將網下水鏡壓縮到了極限。水鏡一陣哀鳴,忽又變得堅瑩如冰,硌硌的脆裂聲從鏡內傳來,突然驚天霹靂般的一聲大響,只震得眾人足下堅石地面都為之顫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響聲裡,水鏡如冰山飛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點冰屑上都附了一點碧熒,在空中如雪投爐,冰化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無影無蹤。余威所及,無數泥石向天沖出,一縷血紅的夕陽余光披灑下來,只映得眾人眼中盡是一片血色!

    眾人早再度跌得東倒西歪。百花狼狽不堪地避過一塊碎石,一呆之下,突然發狂般地大聲叫了出來︰“日光……出陣了……三妹妹,四公主,我們終於出了那個鬼陣了!”但雜在她的狂叫聲裡的,卻是沉香再也忍痛不過的低聲呻吟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十章 夕照披血光
作者︰水明石
    九天之上,瑤池之中。處處輕歌曼舞,一片歡樂的氣氛。在奇葩異果的點綴下,仙樂飄渺中仙宴大開。

    玉帝親自攜了瑤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與愧疚。瑤姬微笑著向與宴的仙家們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幾千年了,她本以為這種高雅極樂的仙苑風光早與自己無緣,但現在,卻輕而易舉地重新擁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將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離席,來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舉杯道,“這一杯酒,瑤姬須親自敬您。當年若非您深明大義,暗助沉香逃過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豈會有今日的祥和極樂?”

    太上老君拈須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親,說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過上體天心,下應機緣而已,若論大義,其實仙母更應感謝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僅瑤姬,連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發親切,續道,“自是陛下英明,當機立斷,始能及時識穿那楊戩奸偽,立此新綱,整頓舊弊。否則不僅沉香沉冤難雪,只怕三界安寧,至今也還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這一通話說將出來,滴水不漏,得體之至。既不失身份,又無形將首功歸之於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懷大暢,也舉杯褒獎了老君一番。

    只是,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飲而盡時,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間隱約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應在這熱鬧喜慶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話,那個真相就可以破了,這滿堂喜色將化為戚容。

    想到此處,老君的嘴角,浮上一絲殘忍的笑意,周圍的神仙們,還在口誦阿詞,主座上的瑤姬,陶醉在眾多虛假的久別重逢的友情中。

    “瑤姬,你的兒子,真是個人物,將一切都算到了,連我也不得不入這個局。”想到此處,老君不覺有些失敗感,道祖不喜歡被人左右的感覺。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個愉悅的聲音。

   “女仙首領瑤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薦沉香的奏章,也已被這死物欣然應允。從這一刻起,天庭的局勢,就注定能發生奇妙的變化。平衡啊平衡,數千年來,這天廷,終於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況,還有著如此大的收獲?這些所謂的新興勢力,沉香,哪 ,或東海龍兄妹……”

    老君眯起眼楮,一個個名字盤算過來,不禁更是一陣興奮。真是很豐富的收獲啊,這些人心思單純,只要稍微給些恩情和大義,就會變得極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盤算著,“不像那個楊戩……”

    一想到楊戩,老君又渾身不自在了。千萬年來,晚輩之中,唯有那人的眼楮,看穿了他隱藏在無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這時, 地一聲,瑤姬一聲痛呼,突然臉色蒼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問︰“怎麼了瑤姬?你,你不舒服?”瑤姬以手掩胸,顰眉而立,只覺心頭一遍茫然,似乎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正永遠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抬頭見了玉帝關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頓忘了方才的奇異感覺,只道︰“沒事了皇兄,剛才胸口有些痛,已經好了。”

    玉帝嗯了一聲,松手淺笑,瑤池又恢復了歡樂的氣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淺笑的同時,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著一絲隱約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裡,驀地便多了許多震驚。他低下頭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為之一僵。半晌,才緩緩舉起,一飲而盡。

    “果然是幻相!楊戩,看來你的路,終於是走到盡頭了……設計了如此一個局,將這眾人都置於局中,而你,卻要抽身離開了?但想必你還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還有誰敢傷害你關心著的這些人呢?‘

    “心計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終不能為我所用,白白為傷你至深的這些人犧牲了去。真是可憐可嘆,可悲復可惜啊……”

    他沉思著,又想了一會。那人即將在三界裡逝去,多年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消,只是……老君輕嘆一聲,意氣索然地搖了搖頭。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獨寂寞。

    ***

    灌江口。

   哮天犬懨懨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近來他又走失了幾次,老三和老五越來越覺麻煩,便又設法灌了他些忘憂草汁。但或許是藥力過強了些,從此這狗兒便是連變回人身,都非得別人喝罵命令不可。兩兄弟反而擔心起來,怕康老大回來責怪,便去掉了鎖元鎖,由著他在廟裡散散心。

    太陽已欲西斜,哮天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每天這個時候,廊外的狗食盆裡,都會由小吏添上新鮮的狗食。隨著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小吏抱著幾根新鮮的骨頭,匆匆地走進院來。

    但和往日不同,見了骨頭就會忘情地撲到盆邊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腳步,豎起了耳朵,似用心傾聽什麼,又似在竭力追憶著什麼。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卻有眼淚湧將出來,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濺起細細的塵士。小吏遲疑地放下骨頭,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過來進食,卻見哮天犬突然聳起了身子,連身上雜亂的黑毛,都幾乎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大張開口,露出森森的利齒。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聲,眼角的淚,竟已滲著幾縷赤紅的鮮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塊也似……

    小吏嚇得一個哆嗦,險些向後奪路而逃,但那凶猛的惡犬,卻再沒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緩緩地起著變化,由迷茫轉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沉不確定的低語。終於,前肢離地抬起,化成了同樣黑瘦的人形。

    “主人……”

    ***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來。他連哼都未及哼上一聲,已被這無從與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彈向半空,陷入翻騰的黑氣之中。

   那黑氣如有知覺,咆哮著卷動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寶蓮燈下延的光華。寶蓮燈一暗一亮,似怕傷到康老大,光華頓時凝住不動。康老大拼命掙扎,怒喝了一聲,揮拳擊向黑氣,卻又被震出一大口血來。他臉色越發慘白,嘶聲大吼道︰“不要管我……寶蓮燈……求你破陣……我要出去,我要去見二爺……”

    哪吒青著臉,混天綾抖手飛出,纏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這時,水鏡鏡面湧起薄薄的霧氣,如一道道小小靈蛇,爭先恐後地奔湧向陣頂。哪吒只覺手上一陣大震,無比倫比的吸力順著混天綾傳來,竟是連他都險些被吸上了半空!

匿名
狀態︰ 離線
172
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57:00
以薄霧為媒,水鏡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黑氣中。黑氣驀地轉濃,氣勢為之大漲,只逼得寶蓮燈的異芒斗然暴縮。陣法更是忽順忽逆,隱隱的哭嚎怪聲,再度在洞中回蕩不休。哪吒心知有變,猛催法力,堪堪穩住腳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紅綾。但一個念頭,卻令他陡然色變,深吸口氣,勉強提氣喝道︰“水鏡正變回陣法紐樞,寶蓮燈不肯傷人,只怕壓制不住了……快快設法破了水鏡!我等不能出陣事小,楊戩大哥……楊戩大哥在大陣開門之處,若再任他強撐下去,只怕是斷無生理……”

    幾句話說出,內息微潰,吸力順紅綾電傳而至,但見他一聲低哼,唇角已滲出血來。幸而老四和老六見勢不對,奔過來助他強抗,三人力合一處,總算未被陣頂黑氣吸將上去。

    龍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沉香等人起身。但出鏡的那一跌委實不清,三人頭腦昏沉,在哪吒幾聲喝後,才算是清醒過來。沉香掙開龍八的手,嘶聲叫道︰“三太子的話沒錯,須先對付水鏡!還記得封神台內層麼?那人為了破陣,也是強行取走了水鏡!”

    話音未落,早有一道紅光,勢如奔雷,轟然猛撞向鏡面。龍八吃了一驚,急叫一聲︰“姐姐!”龍四卻聽如未聞,只咬緊了唇,拼命持咒催雷猛擊。龍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將法力盡數催送過去,免得她強催雷法,真氣耗竭,自傷其身。

    水鏡中黑雲範圍漸漸擴大,龍四姐弟的雷法,渾如石沉大海,沒有造成一絲的影響。沉香低嘯一聲,叫道︰“小玉,娘,先幫三太子,然後大家合力施為。我便不信,合這眾人之力,就當真奈何不了區區的一面鏡子?”

    小玉一聲不吭,上前拽住紅綾。有她的萬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壓力陡輕。四人同時向後使力,一聲大響,康老大終於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這麼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氣中的吸力絞得稀爛,鮮血從毛孔裡標射而來,幾乎不復人形。

    老四搶上前相扶,康老大掙起身,一把將他推開,厲叫道︰“我沒事,先砸了這勞麼鬼鏡子再說!”他身在半空,眾人對話卻是聽得一字不漏。此時足一履地,便自吐氣大喝,畢生修為化成一抹異光,星飛電舞般地強向水鏡破去。

   沉香等人也齊齊催動了法力,各色光華如驚濤飛雪,在鏡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長。但眾人修為高下有別,水鏡的應對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鏡一味置之不理,龍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處,卻也只在鏡面擊出微微的漣漪。反倒是三聖母,法力雖非極強,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鏡竟是頗有顧忌,鏡面薄霧波動著四下攔截,將她所有攻擊,截在空中化解為無形。

   小玉額上已有汗滴,萬年的法力,長江大河般地狂轟猛撞。水鏡對她也不敢不防,但卻是強對強,硬對硬,黑雲漲縮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來,眾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經驗豐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鏡反擊時出手解圍牽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傷在當場。

    吸取了三聖母等人曾被吸入鏡中的教訓,這次眾人都是遠遠地催動法力遙攻。相較之下,只有沉香離得最近,手掌虛按在鏡面之上,相距不過半尺。他畢生的修為,正從掌上源源不斷湧出,強突入水境之內,煉化那越來越狂躁的黑雲和薄霧。

    眾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為強橫,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鏡的屏障,直接與鏡中靈氣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頭大震,終於知道,眾人心急破陣,竟是無巧不巧地,上了這滅神陣的一大惡當!

   水鏡中陣中樞紐,強行攻擊,固然是破陣的不二法門。可是,這眾人的實力,又如何能與水鏡相比?徒然攔在中間,成了水鏡妙不可言的掩護,令高懸頂上的寶蓮燈進退兩難——反而是在鏡中數千年的歲月裡,眾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鏡,不敢強行出手,寶蓮燈才得從容運作,逆行陣法,佔盡了先機。

    一邊催動法力,他一邊抬頭上望,急切地尋思著補救之法。頭甫抬起,觸目之處,便見寶蓮燈通體明得如同燃燒,正闢開陣中黑氣的牽制,奮力向下擠落。但眾人雖離鏡頗遠,畢竟是在全力摧動法力,使得寶蓮燈無論如何,也不敢強行破入——

    怎麼說此燈也是上古神器,燈中神力一發,眾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對抗水鏡上了,無法收回護體,勢必要被殃及魚池,個個都當場重傷不可!

   心中又是一凜,不知為何,封神台內層,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幾個陣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已無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強抽回了幾分法力,吐氣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們聽我說!再這般僵持下去,絕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寶蓮燈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護身,我要沖亂洞頂的陣法,好放寶蓮燈入陣應敵!”

   連喝了兩遍後,只覺掌下水鏡蠢蠢欲動,竟也似聽懂了他的說話,開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燈入陣。沉香提氣強壓,全無保留下,竟令鏡面黑雲暫時為之一滯。他更不遲疑,瞟準時機單掌向空轟出,頓時一道異華飆出,從掌心沖射向上,所過之處,黑氣怒騰如沸,卻不能減弱異華一分光芒。卻原來沉香這一擊甘冒了大險,竟是趁水鏡反擊時,強引了一絲靈力入體,再混在自身真氣中,向上疾沖破去陣中黑氣!

    水鏡為陣之中樞,黑氣自不敢破除它的靈力,徒自繞著沉香的法力盤旋嘶嘯。但便是這一分半刻,異華已接上寶蓮燈身。寶蓮燈為之一陣大顫,五色變幻,只映得滅神陣一片愁雲慘淡之中,驀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燈身更不停留,順了沉香闢出的通道,勢如飛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聖母臉色突變,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抬頭向上,急叫︰“不可以,沉香,寶蓮燈會……”但余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只因她的感應,已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在她眼前轉為了現實!

   寶蓮燈此時已落到一半,驀地便變得奇亮無比。但聽轟地一聲巨響,燈身炸裂開來,光華四射,已化作了點點碧熒。碧熒怒射,宛如星雨,飛速墮灑,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鏡的鏡面。就見鏡面現出一道又一道的波轂細紋,黑雲在鏡裡更是有如飆輪電漩,放出無數煙氣,但點點碧熒活物般地腐蝕向內,就見鏡面護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鏡,竟是收縮得不到原來一半大小!

    燈身炸開落下之時,余力波及,將眾人都震得遠遠跌出,滾地葫蘆似地翻倒在地。卻唯有沉香單手摳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穩在原處。他掌心的異華猶在接引碎燈下落,無論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樣摔開中斷了法力。

    水鏡縮到極處,突然生出無從形容的吸力。沉香叫得一聲苦,原是穩住身形不肯摔出,這轉瞬之間,竟是變得要對抗水鏡,拼命不讓身子再被吸入鏡中!內力運行強行改變,只震得他胸中血氣一陣翻騰,險險便吐出血來。

   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剝離出斑斑紋理,細密整齊,將所有碧熒光點連成一體。鏡中驀地怪聲迭出,整個大陣風雲突變,格格磔磔,怪聲淒厲異常,較之仇姓老者發動之時,更不知驚心動魄了多少!但眾人苦苦與抗的同時,卻無不面現喜色,龍八不禁大聲叫道︰“好了……這破玩意兒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話音未落,碧熒已幻成一張大網,越發光華眩目,只映得陣中翻滾的黑氣,都帶上了一層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鏡忽縮忽漲,再不復原形,倒似開了鍋的沸水,又如洪濤亂拍,駭浪暴卷,雖掙不出碧網的鉗制,終也現出了駭人的威勢!龍八等人倒也罷了,之前便已被震開,沉香卻再支撐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見身子前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網之上,水鏡之中了!

    三聖母和小玉失聲驚呼,想搶上去相助,卻又哪裡來得及?碧網似也知危急,拼命收縮,將網下水鏡壓縮到了極限。水鏡一陣哀鳴,忽又變得堅瑩如冰,硌硌的脆裂聲從鏡內傳來,突然驚天霹靂般的一聲大響,只震得眾人足下堅石地面都為之顫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響聲裡,水鏡如冰山飛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點冰屑上都附了一點碧熒,在空中如雪投爐,冰化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無影無蹤。余威所及,無數泥石向天沖出,一縷血紅的夕陽余光披灑下來,只映得眾人眼中盡是一片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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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58:15
眾人早再度跌得東倒西歪。百花狼狽不堪地避過一塊碎石,一呆之下,突然發狂般地大聲叫了出來︰“日光……出陣了……三妹妹四公主,我們終於出了那個鬼陣了!”但雜在她的狂叫聲裡的僤僮僠兢,裶褌裫裳卻是沉香再也忍痛不過的低聲呻吟!

沉香仍在原地,抬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左目縷縷的血水,不住從他指縫間湧落出來。方才水鏡炸開時褖裮褉褋,睾瞅瞃睯他離得最近,一點冰稜正中左眼,頓時巨痛錐心。所幸碧熒畢竟是寶蓮燈所化,不忍傷他,沒有分出一點跟蹤而至,否則他的傷勢,只怕會是更為沉重。
  三聖母過來抱住兒子,心中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小玉想看看他的傷處,卻又不敢,顫聲問道:“怎麼樣了?沉香,你不要嚇我!”沉香卻強忍著巨痛,用僅存的獨目向四下望去,觸目處全是殷紅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頂,唯余森森亂石,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地上。

  他心頭突然一片冰涼,嘶啞著聲音問道:“我們出陣了,寶蓮燈與水鏡同歸與盡……可舅舅呢,舅舅在哪裏?”

  三聖母臉色頓時蒼白,呆了片刻,發足狂奔向山洞的一側。便是在那裏,她在水鏡中親見二哥傾出本命真元,渡入寶蓮燈中破陣。

  除了百花和劉彥昌,哪吒,梅山兄弟,龍八姐弟,早憑印象去了那邊,竭力用法力移開大石。塊塊大石被震飛開來,龍四淚流滿面,卻咬緊了唇,喃喃地只道:“不會有事,真君修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無恙……”

  沉香在小玉的攙扶下,也搶了過來。他一眼到處,身子突然顫抖不止,猛撲上前,險些被飛開的一塊大石撞了個正著。他卻不管不顧,探手將一塊金燦燦的物件從泥灰裏扒出,叫道:“是金鎖,這便是原來陣法開門所在!可舅舅人呢,我們出鏡之時,他明明便是在此處的啊!”

  地上亂石已被移得淨了,卻哪有楊戩絲毫的蹤跡?小玉燃起一縷希望,低聲道:“石上沒有一點血跡,山洞炸塌之時,舅舅應是不在此處了!”

  哪吒攝回火尖槍握緊,喝道:“不要多說了,我們先分頭去華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鬧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為楊戩大哥討還個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聲不吭,第一個帶頭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緊隨其後。四公主選的是另一個方向,龍八擔心姐姐,也跟著去了。嫦娥在搬完亂石後,便一直站在一邊,神經質地絞著手指發愣。此時見龍四離開,她才似有些知覺,拖著腳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風火輪正欲動身,一抬眼,卻見百花正忙著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臉色不禁為之一沉,厲聲喝道:“百花仙子,不論過去的恩怨,今日破陣,總是楊戩大哥盡的力。你若敢不聞不問,我第一個饒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劉彥昌卻是身子一縮,轉身便向山巔而去。一則人走得盡了,他實在不知如何再與妻兒單獨面對,二則,看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覺一些,肯定是沒由來地找一場沒趣。

  洞中人散得盡了,三聖母看著沉香手裏的金鎖,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金鎖上的光澤直剌她眼,竟慢慢變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銀芒時的那一幕。要到何處找,找到的,會是什麼結果?她顫抖著,只欲時間停住,永遠不要讓她看見那最壞的可能!

  沉香掙紮著,忍痛道:“我沒什麼,娘,你對華山最熟,帶我和小玉,也選個方向去尋吧!也許……也許是路過的山民好奇,進洞來亂逛,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聖母自知此事斷無可能,兒子不過是在安慰自己。慘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裏,仍是鏡中的那一幕。人憑著記憶,在華山熟悉的小徑上穿行,心卻早不知飄到了何處。一會兒,想到童年時的飄泊,一會兒,想到當年亮出寶蓮燈時,二哥神色間那掩飾不住的悲涼。但終於,眼前的銀芒散作銀屑,一點點地變成粉色。

  三聖母一個激靈,猛地停住了腳步。二哥受傷了?定神再看,哪有楊戩的蹤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飄落。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沉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開始,是她鑄成大錯的開始……於是,嗚咽聲從喉裏掙出,她驀然變得近乎瘋狂。

  “沉香,我們走,不要留在這,不要……”

  沉香不知母親怎麼了,連一直按著傷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來,好安撫住母親的狂亂。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猶在流血的左眼,一邊幫他攙起幾乎癱在地上的三聖母,一邊遲疑地道:“要不,沉香,我們換個地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舅舅他……”

  沉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裏,流血的眼裏,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於是,他整個人都為之一僵,半晌,才低沉著聲音說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許……也許舅舅會在這兒。這兒,畢竟曾是娘的舊居……”

  沉香說的並沒有錯,楊戩,也的確正在這片桃林之中。

  ————————

  桃林深處,亂紅飄舞,隱隱約約地,竟有嗚咽之聲。

  楊戩便安詳地倚在樹上,落了一身花瓣,頭仰靠樹身,雙目閉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邊,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人。

  顫抖的手舉起,想觸向主人的臉,又不敢,哮天犬終是掉下淚來:“主人,你……你……他們到底怎麼待你的!他們不是說,不是說會照顧你麼,主人,你怎麼比那時更……”

  再說不下去了,他一頭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額角。血流了在臉上,他卻恍如未覺,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該離開,我不該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動用本命真元時,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聽見了哮天犬的聲音,楊戩半撐開眼簾,看清了哮天犬一臉的鮮血。破陣時的巨震,仿佛還在耳邊,他只模糊地想著,這狗兒,怎麼來了?看這狗兒還在拼命地叩著頭,楊戩想阻止,卻無能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嗆出,將身邊落花染得鮮豔,雜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灑上點點豔紅。

  身子向一邊滑倒,哮天犬大驚,趨前抱住,楊戩有些心疼地看著他,想說話,終究是無能為力,只溫和地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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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1-10-14 23:58:54 |只看該作者
昏沉的神識漸漸清明,在滅神陣外苦撐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後來,見到寶蓮燈強行突入陣裏,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陣在即,心神一松的後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那時,大震聲中,似乎也聽到了哮天犬的叫聲。應是這狗兒及時趕來,搶在山石崩壓下來前,將自己帶離了險地罷。只是,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再多撐上一時半刻而已。

  這一生走過的路,慢慢從思緒裏滑過,魂飛魄散,應是近在眼前了。親不容,敵不再,所做過的事,是非對錯,也都無複重要,就讓這一生的悲喜都化為輕煙,飄於三川五嶽,散於碧落黃泉,再不被憶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無憂草麼,為什麼會在這時趕來,居然還記起過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著手,扶著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麼。

  忘記……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個主人,我又怎麼能忘了你?幾千年跟隨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動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楊戩背後淩亂的散發,主人總看不順眼他修成人形後的亂發,可是主人的長發,何時也變得如此淩亂枯黃?

  將一根枯枝變為木梳,哮天犬扶著楊戩,強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從發根處輕輕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頭發落在他掌中。他就看著那幾縷斷發發呆,夾著的那一絲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斷發,哮天犬腦中一片空白,低下頭,伏在主人的胸口,就象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主人那樣。

  那時,他是個剛踏上修煉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傷,主人救了他,將他抱回救治。當時,他貼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裏散發的溫度,找到了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這一生唯一的主人。

  後來,不管在眾人眼裏主人是多麼無情,不管主人將自己裝扮得如何冷酷,他總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遠是溫暖的。但後來,除了主人扶他尋食那一次,他再也沒有這樣靠近過主人。主人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不喜與人親近……

  淚落在楊戩衣上,連手上都有了濕濕的感覺。是自己的淚?不對,哮天犬警覺地抬起頭,主人腰間滲出的,是不斷擴大的血跡。

  主人,主人還受了什麼傷!哮天犬哆嗦著手,忍淚解開楊戩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楊戩與獨臂人那一戰,為了爭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設餌。那一杖的傷口,在破陣的劇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湧出血來。

  楊戩低歎了一聲,由著哮天犬給自己止血包紮,雖然,明知這已沒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雙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許是風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飄落。有幾片拂過他臉龐,有幾片還粘在了他發上。那一年,他將三妹壓在華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開得這麼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綻開溫暖的笑意,也許上天還是待他不薄,還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後一程。真想再摸摸這笨狗的腦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處理完傷口,忍住淚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頭,放在自己發上。

  亂發和以前一樣雜亂,這只笨狗,該拿他怎麼辦呢?自己死後,只怕他不死也要瘋狂……

  殘余的法力勉強聚在掌心,輕輕注入哮天犬體內。無憂草的藥效,應是還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楊戩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連你都不複存在,我縱然已灰飛煙滅,再無知覺,那一份寂寥,也太過寒冷不堪了……

  甯願你忘記,但卻活著,替我看著三妹一家,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還有著一些意義……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溫和的光芒,鼻子發酸,他甯可主人嚴厲地瞪他。

  心中空蕩蕩的,哮天犬不自覺地抓緊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地遠去?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記憶如潮水一般地向後退去,破舊的板車,昆侖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著大骨頭的熟悉樹林,還有,白雪皚皚的高聳山峰……

  雜亂的影象,漸漸變成一片慘白,他只看見眼前那張溫和卻又陌生的臉,和那淡然得讓他心碎的微笑。

  松開手,站起身來,眼前只剩下那微笑,還有那片片的桃花飛舞。但不應該是桃林,而且,還應該聽得見流水聲,灌江口的水聲,晝夜不休,滾滾東流。

  灌江口……

  這是哪兒,華山?該在灌江口才對啊。灌江口在哪兒?不管了……只記得,那兒還有一根骨頭,主人賞下的大骨頭沒有找出來……

  主人又是誰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淚和著血,模糊了視線,但他終於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蒼郁的亂山之中。

  好象曾有過一個很美的夢?他記不住了,只知道那個夢很美很美,很溫暖,不願醒來,卻又無由地痛到極處。

  ————————

  很多年後,當他成為一只真正的流浪犬時,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這時的它,無家可歸,卻唯獨還留著一個奇怪的愛好。

  它變成了一只愛做夢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負痛打之後,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夢鄉。

  夢裏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細想,因為有一個溫和的眼神,在它的夢裏凸現,讓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夢中的那一切。

  但它還是愛作夢,因為在夢的尾聲,它總能見到一根骨頭。

  碩大的、香噴噴的大骨頭……

  伴隨著水聲和桃林。

  ————————

  山上的風很大,桃花本是開到盛極,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顛亂的花瓣,被風卷上半空,顏色未殘,嬌豔如昨。

  亂紅零落,如雨,仍留戀地在空中飛舞著,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頭作最後的道別,又似在追憶,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過往。

  沉香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三聖母只坐在林邊的空地上,茫然地看著花瓣發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腦中不住地重演著。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語,卻也死活不肯讓小玉扶著自己離開。

  腳步聲突然響起。

  漫天的花雨裏,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來,眉宇間,全是凝重與憂傷。

  但他的雙臂之間,卻小心地環抱著一個人。

  瘦弱的身體,低微的呼吸。這個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憊,但嘴角邊,卻分明有著一絲淺笑,安詳甯靜。

  三聖母猛然睜大了眼,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偏又哽咽著,綻出了帶著淚的喜悅笑意。

  沉香微側過頭去,小玉的喜悅直剌在他心中,給他帶來著幾近窒息的傷懷。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這般全是喜悅地微笑過。那時,自己在他的懷中醒轉,舅舅那未來得及收起的憐愛,讓自己的驚訝和自慚,變成了不自覺的親近與依戀。

  如果可以選擇,只願那時的微笑能夠長駐,只願那時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懷中,永不複醒。

  但臂上那輕弱的重量,卻在無情地提醒著,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一切,還可以再回到從前嗎?

  深吸了一口氣,沉香低頭看向懷裏,仿佛要從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後,他抬起眼,迎著母親和妻子的目光
半生潛水今終止,一出水面無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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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4 23:59:34
昏沉的神識漸漸清明,在滅神陣外苦撐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後來,見到寶蓮燈強行突入陣裏,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陣在即,心神一松的後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那時,大震聲中,似乎也聽到了哮天犬的叫聲。應是這狗兒及時趕來,搶在山石崩壓下來前,將自己帶離了險地罷。只是,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再多撐上一時半刻而已。

  這一生走過的路,慢慢從思緒裏滑過,魂飛魄散,應是近在眼前了。親不容,敵不再,所做過的事,是非對錯,也都無複重要,就讓這一生的悲喜都化為輕煙,飄於三川五嶽,散於碧落黃泉,再不被憶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無憂草麼,為什麼會在這時趕來,居然還記起過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著手,扶著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麼。

  忘記……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個主人,我又怎麼能忘了你?幾千年跟隨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動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楊戩背後淩亂的散發,主人總看不順眼他修成人形後的亂發,可是主人的長發,何時也變得如此淩亂枯黃?

  將一根枯枝變為木梳,哮天犬扶著楊戩,強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從發根處輕輕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頭發落在他掌中。他就看著那幾縷斷發發呆,夾著的那一絲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斷發,哮天犬腦中一片空白,低下頭,伏在主人的胸口,就象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主人那樣。

  那時,他是個剛踏上修煉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傷,主人救了他,將他抱回救治。當時,他貼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裏散發的溫度,找到了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這一生唯一的主人。

  後來,不管在眾人眼裏主人是多麼無情,不管主人將自己裝扮得如何冷酷,他總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遠是溫暖的。但後來,除了主人扶他尋食那一次,他再也沒有這樣靠近過主人。主人總是拒人於千裏之外,不喜與人親近……

  淚落在楊戩衣上,連手上都有了濕濕的感覺。是自己的淚?不對,哮天犬警覺地抬起頭,主人腰間滲出的,是不斷擴大的血跡。

  主人,主人還受了什麼傷!哮天犬哆嗦著手,忍淚解開楊戩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楊戩與獨臂人那一戰,為了爭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設餌。那一杖的傷口,在破陣的劇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湧出血來。

  楊戩低歎了一聲,由著哮天犬給自己止血包紮,雖然,明知這已沒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雙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許是風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飄落。有幾片拂過他臉龐,有幾片還粘在了他發上。那一年,他將三妹壓在華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開得這麼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綻開溫暖的笑意,也許上天還是待他不薄,還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後一程。真想再摸摸這笨狗的腦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處理完傷口,忍住淚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頭,放在自己發上。

  亂發和以前一樣雜亂,這只笨狗,該拿他怎麼辦呢?自己死後,只怕他不死也要瘋狂……

  殘余的法力勉強聚在掌心,輕輕注入哮天犬體內。無憂草的藥效,應是還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楊戩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連你都不複存在,我縱然已灰飛煙滅,再無知覺,那一份寂寥,也太過寒冷不堪了……

  甯願你忘記,但卻活著,替我看著三妹一家,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還有著一些意義……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溫和的光芒,鼻子發酸,他甯可主人嚴厲地瞪他。

  心中空蕩蕩的,哮天犬不自覺地抓緊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地遠去?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記憶如潮水一般地向後退去,破舊的板車,昆侖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著大骨頭的熟悉樹林,還有,白雪皚皚的高聳山峰……

  雜亂的影象,漸漸變成一片慘白,他只看見眼前那張溫和卻又陌生的臉,和那淡然得讓他心碎的微笑。

  松開手,站起身來,眼前只剩下那微笑,還有那片片的桃花飛舞。但不應該是桃林,而且,還應該聽得見流水聲,灌江口的水聲,晝夜不休,滾滾東流。

  灌江口……

  這是哪兒,華山?該在灌江口才對啊。灌江口在哪兒?不管了……只記得,那兒還有一根骨頭,主人賞下的大骨頭沒有找出來……

  主人又是誰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淚和著血,模糊了視線,但他終於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蒼郁的亂山之中。

  好象曾有過一個很美的夢?他記不住了,只知道那個夢很美很美,很溫暖,不願醒來,卻又無由地痛到極處。

  ————————

  很多年後,當他成為一只真正的流浪犬時,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這時的它,無家可歸,卻唯獨還留著一個奇怪的愛好。

  它變成了一只愛做夢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負痛打之後,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夢鄉。

  夢裏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細想,因為有一個溫和的眼神,在它的夢裏凸現,讓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夢中的那一切。

  但它還是愛作夢,因為在夢的尾聲,它總能見到一根骨頭。

  碩大的、香噴噴的大骨頭……

  伴隨著水聲和桃林。

  ————————

  山上的風很大,桃花本是開到盛極,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顛亂的花瓣,被風卷上半空,顏色未殘,嬌豔如昨。

  亂紅零落,如雨,仍留戀地在空中飛舞著,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頭作最後的道別,又似在追憶,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過往。

  沉香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三聖母只坐在林邊的空地上,茫然地看著花瓣發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腦中不住地重演著。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語,卻也死活不肯讓小玉扶著自己離開。

  腳步聲突然響起。

  漫天的花雨裏,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來,眉宇間,全是凝重與憂傷。

  但他的雙臂之間,卻小心地環抱著一個人。

  瘦弱的身體,低微的呼吸。這個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憊,但嘴角邊,卻分明有著一絲淺笑,安詳甯靜。

  三聖母猛然睜大了眼,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偏又哽咽著,綻出了帶著淚的喜悅笑意。

  沉香微側過頭去,小玉的喜悅直剌在他心中,給他帶來著幾近窒息的傷懷。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這般全是喜悅地微笑過。那時,自己在他的懷中醒轉,舅舅那未來得及收起的憐愛,讓自己的驚訝和自慚,變成了不自覺的親近與依戀。

  如果可以選擇,只願那時的微笑能夠長駐,只願那時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懷中,永不複醒。

  但臂上那輕弱的重量,卻在無情地提醒著,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一切,還可以再回到從前嗎?

  深吸了一口氣,沉香低頭看向懷裏,仿佛要從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後,他抬起眼,迎著母親和妻子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嘶啞著聲音,他很輕很輕,夢游般地喃喃說道:“是的,找到了……我終於在林中,找到了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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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秋深葉落時。

  十余年光陰彈指即過當年的聖母廟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為恢宏的聖母宮。母以子貴司法天神沉香勢傾三界,那麼這聖母宮的無形之中,也就成了諸方權貴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機。

  三聖母極喜桃花早在聖母宮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粽粻便不辭勞苦尋遍九洲,精心選植了數千株異種靈苗送來。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裏尤其是枝繁花盛,燦美如天廷的蟠桃聖地。

  劉彥昌在出陣之後,受激過甚,變得渾渾噩噩,一味沉緬醉鄉。聖母宮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聖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築了一間小屋,由著丈夫在內獨居。

  九重天上,沉香有著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兩季,他例行要攜著愛妻小玉,回華山小住數日。春日是三聖母的生日,往往連瑤姬仙子,都會一同來看看女兒。而秋日之行,眾仙家卻只當是司法天神純孝愛親,在百忙裏抽暇探望母親而已。

  沉香散發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雲頭,連鎧亮的朝服都未來得及換下。今日的朝會頗有些事務要處理,他不知不覺竟擱誤得久了。小玉性急,已先來華山,幫三聖母張羅收拾一切。

  畢竟,自聖母宮落成後,三聖母便越發好靜了。除了庇護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顧桃林,不願外出,也不願外人來打擾。所以,年年只有這一天,聖母宮裏,才會難得地熱鬧起來。

  當然,只有極少數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龍八等人,才知道這天的熱鬧,到底是緣於什麼——

  這一天,便是楊戩的生日。

  料到小玉和三聖母定還在廚下忙活,沉香也不急著趕去宮裏。輕車駕熟地循小徑向左,轉到父親獨居的小屋邊。在窗外向裏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劉彥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裏猶自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並不打算進去,他默看了一會,便轉身向聖母宮裏行去,穿過正殿和花園,在一間竹屋前停住了腳步。

  竹屋很是平常,襯著四下的環境,顯得分外幽靜,但門窗緊閉著,不留一絲縫隙,又顯得古怪之至。

  沉香伸手撫上竹屋緊閉的竹門,靜靜地佇立著。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間最難得的萬年靈竹。而竹片與竹片之間的搭制,更是費盡他無數心血,鑲嵌了無數的陣法和密術。

  三界之中,除了他劉沉香之外,便是鬥戰勝佛親臨,太上道祖強破,也斷無可能突入屋內。

  仔細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確認屋壁的陣法完整無缺後,他緩緩收回手掌,卻是下意識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當年破陣之時,炸裂的水鏡,徹底毀了他的這只眼睛。以至於如今,微霜的散發,黑色的眼罩,不變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劉沉香在三界裏的招牌標志了。

  他的雙鬢,也在破陣後的頭一年,鬥然便多了縷縷的白發。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職,真正踏上了他個人事功上輝煌的開始。

  而這白發,為他平添了些許威重之余,更搏得了眾仙家的一致好評。

  是啊,除了過於操勞公務,又能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顏?而這種猜測,在沉香將楊戩八百年任上,所有錯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地糾正過來後,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認的事實。

  三界之中,再沒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沒有人能象他這樣,得到了所有勢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聲輕笑,頗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後了一步,誦動了開啟陣法的口訣。

  口訣誦出,竹屋上一陣波動,靈竹特有的郁郁翠色,從牆壁流水般剝離開來,淩空聚於一點,化成一把小巧的翠色小鎖,懸浮在竹門前。

  待翠鎖完全成形,沉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內屈,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法力到處,滴滴鮮血如有靈性,被逼出徑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鑽入翠鎖的鎖孔之中。

  翠鎖微一漾動,翠色散開還原,流轉溢回竹屋表面。只聽得“吱呀”一聲悶響,竹門緩緩向內打開。

  “沉香。”

  一個女音在身後響起,沉香盯著屋中,也不回頭,只道:“小玉,廚房忙完了?來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關的時候。”

  細碎的步聲移到沉香身邊站定,小玉手捧著一套新衣,雙手微微有些顫抖,輕聲問道:“已經十多年了,舅舅這一次……會有些起色嗎?”

  沉香僅存的右眼裏,突然變得有些沉郁。但他仍在微笑,說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說過,以他之能,加上諦聽的內丹,也須舅舅靜養千年,才能有望恢複。靈竹和我的陣法,不過是助舅舅長年辟谷,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陣時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讓他盡複舊觀。”

  小玉的眼裏蒙上了一層水氣。沉香側目看見,壓低聲音勸道:“莫要這樣,舅舅是極疼你的。你不開心,他心中也定會難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這一日,不要讓他……”話未說完,小玉已拭去淚,強笑著連連點頭了。

  竹屋裏布置得簡樸雅致,竹窗巧妙地透進天光,卻又保證了屋外向內看時,除了翠色竹牆便毫無所見。一張桃木圓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布了繁雜的符咒,一看可知,隨時可以轉成厲害的法器。余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連楊戩合目靜臥的玉質大床,瑩如透明的晶玉裏,也懸浮著細而詭異的殷紅細絲,構成了奇異的陣法。

  小夫妻倆放輕步子來到床邊,沉香剛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經睜開眼看著他了。

  “好啊舅舅,您裝睡,嚇唬我是不是?”沉香不禁一樂,笑道,“您看,小玉也來了的。難得她有心,我這外甥,終於可以偷懶一小回了!”

  小玉不依,捶了沉香一記,不再理他,向楊戩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來,先試試看合不合身。”

  沉香忍著笑,由著她一個人忙。小玉賭氣不理他,轉頭見楊戩也微帶著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們舅甥倆,是存心聯起手來欺負我一個人呀。待會兒,看我怎麼和娘告狀去!”但說到“告狀”兩字,自己反倒 哧一聲,先笑了起來。

  沉香抱拳作求饒狀,過來在床沿坐下,岔開話題笑道:“舅舅,別聽小玉胡說,她是氣我光顧著公務,來娘這兒太遲了呢。不過,司法天神這差事還真是不省心,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得過問!”

  低頭幫楊戩系上袍帶,又抱怨了一聲,“玉帝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推給外婆,再由外婆發配給我處置。害得我既要顧天廷公義,又要顧各方是否滿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沉香!”

  小玉不滿,瞪了他一眼。沉香醒悟過來,忙笑道:“我只是發發牢騷,至於事兒,保證能做得妥妥當當。怎麼說我也是顯聖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給他老人家丟臉呢!舅舅,您說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開了話頭,他扶著楊戩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說了,年年必到。梅山幾位叔叔,雖說為了幫我,自願分擔了征討下界妖物的重責。但您一年只能出關這麼一次嘛,無論如何他們也定會趕來的。”

  小玉插口說:“三太子和四姨母他們,因為心敬諦聽和地藏王的大義,自願去了十八層地獄護法。雖說年年都來,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鬧……不知道今年,今年他們還肯不肯趕來參加酒宴?”

  沉香搖了搖頭,歎道:“三太子會來,四姨母就說不定了……可舅舅,您當時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錯啊。嫦娥姨母哪次都來去匆匆,大多時候一言不發。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進門,就直接離席回了月宮……舅舅,她倆的心思,我們都知道一些的,不過也幫不了她們不是嗎?”

  聲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幾分擔心地看著楊戩,“不過外婆……外婆還是不會來。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現在玉帝對她,就象你寵著我娘那樣千依百順……所以,我們什麼也不敢和她說,既怕玉帝看出破綻,又怕惹她老人家傷心難受。對不起,舅舅……”

  見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並無不愉之色,沉香的語氣又輕快起來:“以後我一定能想辦法,日子還長著哩,是不是舅舅?至於別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們怎麼說,對不?”

  這小夫妻倆助楊戩穿著完畢,由沉香抱起舅舅,去了聖母宮的內院。那是三聖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小吏一概嚴禁入內。待步入內院的花廳時,龍八和丁香已經到了,正和三聖母閑話。沉香將楊戩安置在桌邊墊了軟氈的躺椅上,三聖母過來幫忙,眼裏全是喜悅,輕聲道:“二哥,這次出關,你的氣色又好了許多。看起來,沉香用陣法助你調養,效用果然極為明顯呢!”

  說話間,哪吒也到了,叫了聲楊戩大哥,將一個玉淨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麼東西?”伸手去拿。哪吒架開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賢菩薩贈給地藏菩薩的靈藥,我特意求來,讓楊戩大哥也試上一試的。”

  丁香沒防備,險些被他推個跟頭,不滿地嘟嚷:“什麼嘛,寶貝似的。年年來,都說從佛門弄到了好厲害的靈藥,還不是年年都一點用沒有……”哪吒霍地轉頭,橫眉立目,怒視著她。龍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別這麼說,興許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會,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臉色都有些蒼白。哪吒久居地府,三聖母足不出華山,自然不知原由。沉香看了龍八一眼,龍八會意,搶在三聖母前迎過去,偷偷地連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慘然一笑,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引著眾兄弟向席邊的楊戩施了一禮,說道:“二爺,兄弟們又來看您啦!不過……不過老四只怕再不能來了。下界誅妖事務繁重,他向來多智,以後都須留在軍中應付局面。”

  三聖母看出不太對頭,招呼五人入席後,不住地詢問般地看向沉香。小玉趁陪她入廚端上菜肴的機會,壓低聲音說道:“沉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時,不是因為不熟事務,請了六位叔叔出山幫忙嗎?四叔因為功勳顯赫,已做到了蕩魔將軍一職。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厲害妖魔作亂,已經殉職了。”

  三聖母啊了一聲,心中一陣難過。許久,才黯然道:“千萬別讓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別惹他傷心,攪了興致。”小玉點頭,又道:“沉香已經上了奏本,為四叔請致身後的哀榮。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經想開許多了。”

  外面,沉香親手為各人斟著酒,笑問道:“開飯了罷?也好讓舅舅嘗嘗我娘和小玉的手藝。不過,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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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繃了臉,猶自在和丁香賭氣,冷冷地答道:“十八層地府往來陰邪之氣太重。四公主雖也歸皈了佛門,捨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護神龍語但畢竟法力低弱……她的身體,今年更是虛弱幸有摩尼珠的庇護,才確保了無恙。但就算如此已經無法靠法力護體,自行沖上地面了。”

  龍八的眼眶已經微紅了,畢竟姐弟連心。這些年來,他暗中也去了幾次十八層地獄,但見到現了原形,靜靜盤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這種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許已是姐姐能勉強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了。

  抬眼看了看身邊活潑開心的丁香,他舉杯一飲而盡,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獄,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但為了丁香,這一切,又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樣一樣地端上桌,他的思緒卻自飄得遠了。是才出陣後吧?劉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為了灰燼,甚至包括不少無辜的村民。於是對外,便宣稱妖物尋仇,斬草除根,劉家村的村民,連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畢生的夢噩。

  就在那一天,一只眼被水鏡擊毀,眼中殷紅如血的沉香,先是說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幫忙下,將剛出陣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聖母廟的舊址。

  “舅舅已經找到,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陣中看到的一切,一個字也不可以流傳入三界。你們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親人長輩,想來,也必會體諒我這一點小小的孝心。畢竟,我劉沉香欠舅舅的太多,那麼從今以後,便由我用我這一生,來償還欠他的那些血與淚罷!”

  在舊址上,眾人灑血為誓,有的坦然,有的懼怕,便看得出來,就是最喜歡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誠。

  倒不是因為誓約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陣之後,誰都知道,那樣的秘密,到底會帶來些什麼。

  不顧惜自己,總要顧惜家人,不顧惜家人,總要顧惜愛人。就算連愛人都沒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塊沉甸甸的道義大石。

  而他,那天為什麼會答應,又是如何答應了下來?

  記不清了,只知道那眾人都散去後,沉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愛丁香,沉香太明白這一點。經曆了水鏡裏的三千年後,這個劉沉香,已經再不是在青山綠水中,遇到過的那個無邪少年。

  丁香雖然服了仙丹,但她還是凡人,會死的凡人。而讓一個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種,卻不是他龍八能做到的。

  可沉香能。

  代價就是劉家村的殺戳,和那把燒紅了半邊天際的大火。

  事後,他常常會想,其實,那把火並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針對他龍八,用他龍八親手做的惡,來摧毀任何他洩密或背叛的可能——自從燃起那把火後,新司法天神劉沉香,便有了一個最親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陣喧笑,打斷了他的思緒。在被丁香重擰了一把後,龍八才真正回過神來。卻是三聖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魚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剝出一勺蟹黃時,她更滿懷喜悅地送到哥哥嘴邊,“二哥,這是我做的,試了好多回,小玉說終於沒有燒焦了。你也嘗嘗?”

  連略帶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聲。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聖母沒在中間添亂就算不錯了。一道清蒸螃蟹,這樣最簡單不過的小菜,三聖母練了十多年,都還得在燒焦了數十來只倒黴螃蟹後,才能有幾只勉強算是能進口的。

  小玉笑著笑著,又有些癡了。每一年,也只有這一天,這眾人才會真正地開懷一次。不論是沉香,還是三聖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楊戩,那樣的平靜安詳,微帶著笑意,雖然仍是不能言語行動,但這樣的溫暖,豈不正是他追尋了數千年的夢想?

  想來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閉關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沉香在林中找到楊戩後,眾人能陪在身邊的時間並不多。一則因為對外宣稱,劉家村大火時楊戩葬身火海,為了騙過天廷,這眾人自然不能常來探望。二則,楊戩為了破陣,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全仗沉香不眠不休地守著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擾他的救治。

  後來,沉香應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卻又苦思冥想,創出一套陣法,藉陣法之力讓舅舅閉關沉睡,慢慢地調治傷勢。而為防止可能的意外,這陣法在療傷之外,最重的就是防禦抗敵,連她和三聖母,若沒有沉香在場,也都無法進入陣中探視。

  他不憚動用本命真元設陣,以致鬥然之間,兩鬢添了縷縷的飛霜。後來耗損過度,實在無力為續,只得借司法天神職位之便,取得了太虛鏡的聖竹,在新聖母廟中,用聖竹編成竹屋代替。

  但那間嵌設了陣法的竹屋,更是嚴密到了極處,除了他親自用血配合口訣開啟,三界之中,是再沒有第二人能暫停陣法,強行沖入其內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一年只能見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轉,千余年後,這一家人,終會有機會談笑生風,過上真正溫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聖母,一些往事從心頭飄過。破陣出來後,沉香用仙法迷昏了父親,又拉著母親密談了很久。然後,便打發自己找來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憂草。

  從此後,那個仍被沉香恭敬地稱為父親的人,便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忘記了一切過往塵煙的酒鬼。

  還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出陣後第一個月,百花仙子便從三界裏徹底失蹤了。就如劉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蹤,也造就了沉香的另一個心腹——當然,那只是自認的心腹。

  如今,這個心腹,已經在一次剿殺妖魔的激戰中,成為一個以身殉職的英雄。便在今日朝會之上,劉沉香以上司兼晚輩的身份,為他爭得了天廷前所沒有過的身後哀榮。

  這哀榮所及,甚至能令活著的梅山兄弟們,也獲益匪淺。當然,作為他們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稱職的司法天神,沉香自然能獲得更多的贊譽和人心。

  小玉縮在袖中的手掌,仿佛又感覺到了破入那個人胸膛時的炙熱,但她記得更加清晰的,卻是那個人,在震驚和不甘的眼神之後,一閃而過的解脫和輕松。

  她突然有些羨慕,那樣的輕松,不知何時,自己和沉香才能擁有。

  桌上眾人仍在談笑,不論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幾杯,笑了一陣,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沖到楊戩跟前,一個踉蹌,半跪了下來,叫道:“楊戩大哥,楊戩大哥,你聽到了嗎?你……你知道哪吒又來看你了嗎?”凝視著楊戩始終不曾斂去的微笑,眼中隱隱有淚光浮動。

  沉香正與敖春說話,見狀過來拉起他:皺眉道:“別這樣,三太子,舅舅會好起來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聲說:“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這麼失態,害得大家都傷心自責,舅舅看在眼裏,也會不高興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沉默地點點頭,卻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嗆得大咳起來。

  連三聖母的眼裏,都隱現出了淚花。沉香連施眼色,小玉會意,笑著起身上前,接過三聖母手裏的碗筷,說道:“娘,換我來照顧舅舅吧。舅舅在看著您呢,您要開心一點才好!”沉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湊到近前誇張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這蟹!該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灶吧?早知道您的火這麼厲害,下次再有什麼妖魔作亂,兒子真的要請您老人家親自出手,來個火燒千裏一鍋燉了……”

  一通插科打諢,酒宴上的氣氛終於又輕松了下來。小玉細心地侍候楊戩進食,不知為什麼,卻始終側開了目光,始終沒有和他對視一眼。

  家人啊……

  中斷的思緒,又在她心中翻騰著。很多年前,密室裏的那些話,還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為什麼,那份會讓她激動到極處的希翼,最近幾年來,卻是一年比一年感覺遙遠,讓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觸及內心的惶惑與寒冷。

  那麼漫長的等待……但等待的盡頭,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終結呢?

  她突然抬頭,在席上尋找到沉香,出神地看著。再沒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無論他如何談笑風生,在那幾乎溢得出來的輕松快樂之下,隱藏的,卻是一種她更加熟悉的沉郁與重負。

  秘密多了,就會變成挪不開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樂的時光裏……

  這一場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牽頭,五兄弟一個個地向楊戩叩頭作別。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個頭,喃喃地道:“二爺,我代老四向你叩別了,他沒法親自來見你……也許將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天。但你別多操心,要好生靜養,也別擔心沉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定會照顧好他,助他風風光光地勝任著司法天神之職……”

  同樣大醉的哪吒,卻是匆匆起身,連和三聖母道別都忘了,只踉蹌著沖向楊戩,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卻終於不曾落下,半響,哪吒才沉默地轉身向外,踏上風火輪,裂地陷沒向下,消失在地底沉沉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樣,龍八丁香最後走,負責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讓三聖母一家騰出時間,陪著楊戩閑話些家常。畢竟,一年只能見上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陣中靜養的時候了。

  三聖母依依不捨地松開手,目送沉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裏有著淚,更多的卻是快樂。出陣那一刻的絕望與瘋狂,便是如今,她還是記憶猶新。現在這樣,豈不也是很好了嗎?或許說,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擁有這樣優雅的生活,這樣充滿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執念啊。不論錯過了多少,不論還需要多少時間,哪怕年複一年的,只是二哥如舊的傷勢,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著希望,她就有著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快樂地渡過每一天。

  “我不是為了自己。”她輕聲對自己說,也是這樣堅信著的。

  只有自己快樂,二哥才能快樂,所有曾經的過往,才會變得還有價值可言……

  緩緩啟動陣法,盈盈的翠色,護死了屋裏的一切,沉香卻仍站在原地,獨目裏閃著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輕籲了口氣,慢慢松開握緊了的左拳——舅舅的這個習慣,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緒的唯一辦法。

  “出來吧,小玉。”他緩緩說道,“萬年的法力,並不意味著你就能悄無聲蹤地跟蹤。”

  空氣中一陣輕微的波動,他的妻子現出身來,咬著唇,想說話,卻又似不知說什麼好。許久,說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遲,我先來的華山。”

  沉香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沉靜了下來,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來華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宮……”揚手從袖裏抽出了一角紫巾。

  沉香微笑:“泠泠玉樹下的一襲紗衣,輕軟如雲,飄逸如風,和著月宮獨有的桂香,時而撫琴,時而縱舞。有銷魂歌板,有細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淺。”

  小玉緊緊抓住紫巾,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嫦娥姨母瘋了……是你做的對不對?才出陣時,她雖然失魂落魄,但這些年過去,已經好上很多了。不但開始游冶交往,還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為樂。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沉香仍在笑,眉心牽動,現出刀一般的紋痕。他一邊舉步向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舅舅愛著她不是嗎?嫦娥姨母,也一直以愛情自矜的不是嗎?那麼,就讓她在瘋狂中,徹底變成一個只忠於愛情的女子吧。由來豔骨多塵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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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5 00:03:11
小玉跟在後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將來知道了,他會傷心的……”

  沉香仍然在笑卻有清淚從他的臉上慢慢滑落。腳步仍是不停,穿過聖母宮穿過桃林,一路向華山的另一處桃林行去。

  十裏地轉瞬就到時值深秋,眼前的這片天然老林人蹤早絕,更顯得淒清冷落。蒼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著,掙紮著,似在哭喊,又似在抗爭著什麼。

  “我了解你,小玉……”在林中一處空地停下腳步,沉香的聲音,也和這桃林一樣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進竹屋接舅舅出關,你的心中,想來已經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滲出了。她遲疑著,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將自己偎在他的懷裏。懷裏傳來的溫暖和心跳,讓她突然間有了勇氣,抬起頭喃喃地道:“十幾年了,對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麼。但我不是娘,不喜歡活在虛幻裏。你知道嗎沉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會失去你……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劉沉香了……”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突然看到了沉香臉上晶瑩的淚珠。小玉的心中,驀地便是一陣抽痛,伸手輕輕拭著那淚水,帶著哭腔叫了一聲:“沉香……”

  “今天朝會後,玉帝留我小斟了幾杯。他說,他飲過的美酒,還是以舅舅當年贈來的那壇萬年陳釀為最佳。他還問起了你和娘,問起了……竹屋裏的舅舅。”

  沉香說得很鎮定。反倒是小玉臉色慘變,一個寒顫之下,急聲叫道:“玉帝問起了舅舅!他……他還留你小斟!他要幹什麼?他知道舅舅活著?”

  “妖物尋仇,火焚劉家村,計設華山聖母宮。那楊戩雖作惡多端,一意潛心恢複,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畢竟血肉聯心,加之不計前嫌,細心照拂了這兄長三年之久。最後關頭,楊戩終於被家母感化,棄惡從善,拼出耗盡真元,以元神破陣救出了眾人,將功贖罪。”

  沉香淡然說著,不理會小玉越來越驚懼的目光,微笑著續道,“這便是當年,我分別向靈霄和兜率私下稟報的經過。假中須有七分真,否則,你以為劉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讓這兩只老狐狸信以為真,這些年來都不聞不問嗎?”

  “他們知道是舅舅破的陣……”

  “不只是破陣……兜率倒還罷了,但靈霄知道的,卻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沉香的手撫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聲音也越發飄渺:“可水鏡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為陣眼的神陣,便是玉帝,也無法看透內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們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歲月,就像他不知道,我還有另一個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著,繼續說道,“但是小玉,你是我這一生最鍾愛的女子,那麼,我不想再隱瞞你這個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這一生,都注定要背負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發著抖,但卻固執地抱緊了沉香不肯放手,就像抱著她唯一的珍寶一般。“不要瞞下去了……”她輕輕地道,“事情真相如何,連我,你也一直在瞞著嗎——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關?我愛你,沉香,而且,我怎會去傷害舅舅!為什麼……你連我都信不過了?”

  沉香輕撫著她的烏發,她的發髻,一向是他親手代為梳理的:“你們一年只能見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關時,都很安詳平和,沒有一分的悵然黯然。他始終在微笑,無論什麼時候……對嗎?”

  小玉突然驚恐起來,叫道:“你……你對舅舅也做了什麼?沉香,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

  沉香緩緩搖著頭,左眼的眼罩,被他輕柔地摘了下來,仿佛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沉香慘白中雜著幾絲殷紅的廢眼裏,卻分明有火焰在跳動。

  “被親人關懷照顧,舅舅不會覺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訊和嫦娥姨母的瘋狂,他也不會難過傷心。對竹屋裏的那個人來說,所在之處是溫暖的床塌,還是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已經都沒有什麼區別。”

  完好的右眼裏,大滴清淚,無聲滾落下來。而左目裏的殷紅,卻越來越奪目詭異。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台,正從一片殷紅裏掙紮而來,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見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驚地看著他驀地扭曲的面孔,看著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個孩子。然後,她發現,不知何時,沉香已經林中設下了嚴密的結界。

  “沉香……”小玉的聲音顫抖,在壓抑的空間中聽來,有著一種放大了的恐懼。她本不該擔心的,眼前這個男子對她的愛,就像她愛著他一樣真實深沉。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蠶食著她的心,令她只想轉身逃走。但她還是忍住了一陣陣的心悸,固執地撫著沉香臉上的淚痕,冰涼的指尖濕濕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淚水,還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們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會暗中破去陣法——水鏡水鏡,伏羲水鏡,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後一次試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靈洞余孽,試探我這甥孫到底有什麼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

  巍峨高台已越來越清楚。沉香仰著頭,用左目深深地盯著,台上漫天的桃花開得正盛,絢出一天一地的華美與莊嚴。

  這高台不屬於三界,這桃花,也永遠不會敗去。畢竟,這是那個人執念的唯一證明,自然,也會和那個消逝無存的靈魂一樣的固執堅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無人能時時見到。但我卻不想見,不想……這桃花,和這高台,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脫的原罪……”

  夢囈般地低語著,沉香用單手摟緊了小玉。十余年來,頭一次放縱著自己的思緒,在自己最愛的女子面前,緩緩飄向了十數年前,他闖入桃林時看到的情形……

  ————————

  十幾年前,那一抹耀入沉香眼底的金光,正輕柔地懸浮著,若有若無,俯視著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動,如慈母溫柔的手在推著愛兒的搖籃,“戩兒……”

  楊戩猛然驚醒,映入他雙眼的是黑沉沉的天幕,沒有一點星光。唯有一彎殘月,暗紅無澤。隱隱有水動之聲,伴著身下的輕輕晃動。楊戩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視線前移,彎彎飛翹的船頭兀懸,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楊戩努力想抬頭看清楚些,卻發現癱瘓日久的身體,竟然有了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法力蕩然無存,但胸腹之間,也再無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來。自從四年前重傷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能夠自主站起。但楊戩臉上沒有半分驚喜。他鷹一般的眼睛盯著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對,應該是諦聽……”

  楊戩的唇邊吐出這幾個字來。他認出這是往來黃泉上的冥舟,專門收容迷途的孤魂游魄,重引回六道輪回的。楊戩昔日在任之時,往來陰司處置公務,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次,早已經看得熟了。

  再沒想到,今日自己會親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只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幾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韻中的那份威重,卻顯得只能是毀去內丹,石化逝去的神獸諦聽了。

  這片水域,沉不見底,遠不見岸,冥舟明顯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轉著圈兒。楊戩撫摸著船首的陰紋,深深看著諦聽石化的身子,許久,轉頭輕歎一聲,也不知向何人問道:“終點近了,怎麼還不開船呢?”

  仿佛回應他的問話一般,無聲無息間,便突然起了大風,推著無帆無槳的小舟,向著未知的前方行進。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開之時,才泛起陰慘慘的白光。淡淡的有霧氣升起,直頂上天穹,再也無法散去,郁結成塊塊團團,遮蔽了那天那月,卻被滾上抹血樣的腥。楊戩一身黑衣,獨立船頭。風過衣角,發亂眉梢,他卻渾然不顧。風傳來了那樣的低語,“……你可曾後悔?”

  凝重之色從臉上卸下,楊戩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將那慢慢堆積的卷雲拋在天水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頑石般的諦聽,從緊閉的口裏掙出了隱約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擱淺在不知名的岸邊。

  楊戩並無多少驚訝,輕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別,剛要下舟,衣角卻被緊緊咬住。

  石質裂出細紋,一塊塊磨落,石化的神獸,竟搖晃著,掙紮著站了起來。它的眼是緊閉著的,卻有大滴的淚,滴落在舟頭。

  楊戩的腳步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裏,顯出幾分自嘲和無奈。半晌,他目視諦聽,低聲歎道:“事不由人,取捨在心。楊戩,做與不做,既是自己的選擇,又何必仍在心中,存著不捨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頭。諦聽咬緊了衣角,卻豁然睜開雙目,昏暗的天地,頓時為之清澈明朗。但見前方,全是連綿的危峰,懸壁如刃,覆著皚皚白雪。

  ————————

  楊戩尋路上山,這本是他熟悉的路徑,現在卻別樣的滋味。雪被紛遝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跡縱橫交疊,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時的影子上。腳步越來越重,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徑。天色重又昏了下來,舉目向上望去,盡頭隱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觸目處全是無際的積雪。

  似乎感應到了楊戩的目光,混沌中有聲音不耐煩地大嚷起來:“臭小子還沒有爬上來,讓我老人家好等。”

  那聲音響如驚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撲簌簌落下,從楊戩腳邊滾過,一路跌進了那不見底的深色中。

  ————————

  撫著手中的眼罩,沉香的聲音,也顯得越發嘶啞:“我的眼,的確是廢了。”他完好的右眼,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色,又看著她雖然害怕,卻死不肯松開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劇痛不止。就像滴入沸騰的鐵汁,愈來愈甚,直達腦裏,頭顱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對不起沉香……”小玉低垂了頭,不敢看沉香的殘目,卻又不忍讓他覺察,“當時,娘的反應太激烈,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對不起……其實我也害怕,我害怕的,不只是找不到舅舅。我更害怕……會因此永遠失去你……”

  她發出一聲窒息般的哽咽,仿佛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你扶住了娘,放下了一直掩住左眼的手。你半邊臉上全是血,因為疼痛,身子也在止不住地抽搐。可你佯裝作沒有事,佯笑著安慰娘……沉香,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不怕你殘廢,我只怕你和娘都會受不了。如果找不回舅舅的話……我怕你也會變得和娘一樣的瘋狂……”

  沉香完好的眼裏放出奇異的光芒,與暗紅色的另一只殘目,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知道的,小玉,你全心對我好,從來就沒有變過。所以不論背負著什麼,我都比舅舅幸運……”他突然微笑,低聲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走他的舊路,就算是為了你,我也要在保護好你們的同時,保護好我自己……”

  小玉沒聽清他的話,她正凝神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三聖母的狂亂大叫,再次縈繞在耳邊。她不禁寒顫了一下,輕聲道:“你不放心娘,只好一個人進了林裏。也幸好你去了,我們才找回了舅舅……”

  但余下的再說不下去,楊戩十余年來不變的微笑,和沉香剛才的話交織了起來,將她籠罩在其中,勒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在林中……”她將頭深埋在他的懷裏,不想再看,只願靜靜地傾聽,“告訴我,沉香,看到了什麼……”

  “只有金色。”

  “金色?”

  沉香輕笑了一下:“左眼看不見東西了,模糊在一片血色裏,偏偏又折射了奇異的金色,安靜地懸浮在空中。我用右眼看去,卻只有桃林,只有你的驚慌,只有娘的逃避和狂躁。”

  “我讓你守著娘,自己進了桃林。我以為我看到的只是幻覺,一邊走,一邊擦試去鮮血。但血擦淨了,我的左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見什麼。我以為,我徹底瞎了,但是很快我便發現,那只是極濃重的黑霧。”

  小玉伏在丈夫的懷裏,一句話也不追問。她知道,他要說的,定是梗在他心裏最深的重壓。此時的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傾聽和信賴。

  沉香悠悠接著道:“黑霧漸漸淡去,我看到了一彎的殘月。那種月色,不是淒清,也不是皎白。倒像是幹涸的血汙。在那種暗紅色的下,是黑墨般的水,水上泊著一葉冥舟,冥舟上也只余一獸。小玉,猜猜看,那是什麼獸?”

  “我不猜,只想聽你說。”

  “那獸,有些像哮天犬,但實際卻是諦聽。”

  “諦聽!”小玉驚訝地叫起來,“怎會是諦聽?諦聽為了舅舅,早就捨了內丹,石化逝去。它的石像,至今還在地藏王菩薩的座前,哪吒和四姨母,都親眼見過的啊!而且,這片桃林之中,又哪來的水域,哪來的冥舟?”

  沉香用右眼盯著桃林,桃林已漸漸昏暗了下去。天色已晚,但他的左眼裏,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就像十余年前的那天,他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瘋狂地追尋時那樣,左眼裏折射的世界渺不可尋,卻又真實地發生過,存在著……

  “你看的水域,難道是馭行冥舟的黃泉?但為什麼,你要說只余一獸?”小玉的心中,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這舟,還曾載了什麼人?”

  “那水域不是黃泉,而諦聽的嘴裏,還緊緊咬著一截衣角。”沉香沉聲回答。小玉頓時一顫:“難道是……”她不敢再問,沉香的話,卻一字字聽得清楚:“不錯,是舅舅的……我認得。我親眼見著他用身體破的陣,又怎麼記錯他身穿的黑袍?”

  沉香的手上,有血滴落地面,握緊的五指,又一次深深剜入了掌心。但他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我不敢出聲,只在林中拼命地尋找……那時的我不明白,看得到又如何呢?水鏡折射的只是光與影,我永遠都……不可能到得了那裏……”

  “舅舅……舅舅去了那裏?”

  “那船自個兒沉了,霧氣和血色的月從天壓下,將一切融成扭曲的影子。諦聽滾落在水裏,身影越來越淡,卻竭力地掙紮著,努力轉過自己的頭,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

  “它是在……看什麼?”

  沉香輕聲道:“它在看舅舅,看向他走過的路。我順它的目光望去,霧和影消失無蹤,昏暗虛無裏,另有一座高山,自虛空中兀突地出現。而舅舅,就在那山上,一步步向山頂走去……”

  他慘笑著續道,“我想叫他,是真的想叫住他,讓他回來,我們一起回家。但沒有用,我只知道,不論我多麼大聲,他……他都聽不見我親口叫他的一聲舅舅了。我唯有徒勞地看著,看著桃林和高山,左右眼裏的兩個世界,噩夢般地重疊在一處,看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入了那片灰蒙。”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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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5 00:03:39
巔峰,風雪越發暴烈,千年如是。山頂的景色,原是楊戩見慣的,卻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微微的漣漪。這裏離他修煉的地方不遠,記得他第一次到這裏,是為了看日落。

  “哈哈,臭小子,你誠心怠慢我老人家嗎?那麼點路,蝸牛爬都早到了。”一陣再熟悉不過的大笑聲中,那張為老不尊的大笑臉,頑劣如故的在楊戩面前上下跳動著。面對故人,楊戩微微一笑:“昆侖神,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我老人家神清氣爽,與天地同壽。反而是臭小子你,嘿嘿,有恙的很。”木公玩笑話中帶著幾分驚訝,“你怎麼弄得法力全無了?”他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那串足印,深可及膝,比一般凡人都不如。

  “你,我怎麼說你好啊,你這個孩子!”木公惱恨的圍著楊戩團團轉著,“你終於捨得回來看我,我老人家很是高興。但你卻弄著這番模樣,難道還是為了他們那些人?你為了他們做了那麼多,他們有待你哪怕半分好嗎?”

  楊戩閉上眼睛:“我原是該死之人,這些年更是作惡無數。我只盼他們能忘了我這罪人,自由自在地享受他們自己的人生。”

  “你,你何必作踐自己到這種地步!他們都不要你,我老人家喜歡你這孩子。你既然回來了,這裏就是你的家。你莫要再掛念那些人,專心陪著我老人家說話不好嗎?哼,怎麼了,待我這裏就委屈了你嗎?上次,你說走就走,把我老人家拋這裏,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楊戩,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呢!你可不准再走了,要走,至少也讓我幫你的傷治好。”

  “家?”楊戩看著故作惱怒的木公,看著這冰封萬年的雪峰,心中湧起了一絲暖意。心情激蕩中,他蒼白的臉上泛上了潮紅,眼角竟也有些濕了:“好,我不走了。”

  ————————

  “木公?怎麼可能,他早已被……毀得幹幹淨淨了!” 小玉再忍不住了,驚訝地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沉香聽如未聞,只盯著虛空,自顧說將下去,“舅舅不說話,只微笑著,聽木公聊起往事。那時,舅舅在附近修煉,是尋找開天神斧時,認識了看守神斧的木公。結果,木公想盡了辦法,三個多月裏,才逼著舅舅多說句與練功無關的閑話。”

  他的臉上也帶了笑,但說話的語氣,卻越來越森然古怪,“原來舅舅在昆侖時,最大的苦惱,不是練功進展不快,而是被木公煩得無可奈何。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木公搗亂失敗,被舅舅捉弄得生上大半天的悶氣。”

  小玉不語,莫名的害怕,緊壓在她的心頭。“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難道他們,就一直這樣說著話嗎?”她聽見有人在問,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那竟是自己的聲音,嘶啞,尖銳,顫抖得語不成聲。

  “舅舅站在崖邊,聽木公說著從前的那些舊事。那時的舅舅,愛對著夕陽出神,木公卻總在這時出現,纏著舅舅說東說西……他們聊著笑著,舅舅的神色漸漸困倦,突然說……想再見一次夕陽美景……”沉香的臉色一下子黯了下來,“他就這樣隨隨便便跨前一步。”

  ————————

  “只有我老人家才愛這景,小子,你又是為了什麼?”

  日無所托,人無所落。

  ————————

  在楊戩躍出懸崖的那一刻,昆侖山萬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間轟然崩塌了。熱氣從冰雪深處蒸騰而出,整座雪山在霧氣中化的消融的沒有一絲痕跡。

  楊戩的身體懸浮在空中,他的視線久久的停留半空,仿佛那裏還有巍峨殘留。空蒙中尚有笑聲隱隱回蕩,而那抹蒼色,已隨著幻像的湮滅而消失無痕。

  ————————

  “楊戩,你可曾後悔。”一個聲音響起,似乎遠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終於停在楊戩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個金色的光暈,光暈中隱隱站著一個人。那人所處的光暈過於眩目,楊戩雙目一陣刺痛,但他仍強睜雙目。

  那人見楊戩如此不屈,歎口氣,從光暈中伸出手去欲闔上楊戩的雙眼。楊戩卻冷冷道:“將死之人,不想還能謁見陛下!”

  ————————

  “舅舅稱他‘陛下’!沉香,你真的不曾聽錯?”小玉驚得臉色慘白。沉香陰郁地答道:“那人所處的光暈,內散五色,外鍍金華,威勢迫人,令人無法直視他的容顏。但舅舅的語氣斬釘截鐵,決無半分遲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會出現。”

  “玉帝與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極好。也許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還有一絲的僥幸,畢竟金殿上那個帝王,給於人的印象一直是個有些糊塗,偶爾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難道忘了黑水獄了嗎?”沉香的聲音暗啞。“黑水獄”三個字中透出的肅殺之意,頓令小玉渾身戰栗不止,淚水奪眶湧出。

  ————————

  三界的至尊,一如靈霄寶殿上的平和安詳,絲毫不以楊戩的嘲語為忤。他微帶著笑意,緩步踱出了光暈,如同人間寬厚的長者,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子侄。

  “戩兒,朕與瑤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間,統共也只有你一個外甥。你平白吃了這些苦頭,朕又怎忍心,竟不來看你一眼?”

  玉帝溫言說著,稍一停頓,卻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來,朕的骨肉至親還有一個蓮丫頭,朕總是把她給算漏了。”他說這話時,雙目緊盯著楊戩,不放過任何痕跡,果然在他眼神裏,如願捕獲到了一絲極淡的痛楚。

  “你還是在乎著她的,戩兒。既然如此,我這舅舅,就讓你兄妹再見一面如何?或者,讓你娘也來看看你?”

  楊戩不語,目光越過玉帝,投向空蒙的虛空。虛空中渺無一物,就像他給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無風雨的天地。

  善業歸人,惡業歸己,何必再求一見呢?

  相見,早已不如不見。

  玉帝卻突然撫掌大笑,一向注重儀表威嚴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許久,才手指楊戩,勉強止笑說道:“原來如此啊……即使是你楊戩,也會有著畏縮之時。黑水獄一游,所謂的親情友愛,終於令你徹底勘破了麼?難怪你最後惦念的人與物,除了為你捨生的諦聽,和你自養的笨狗外,就只剩昆侖山頭的一抹殘影了!”

  他語氣忽轉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圖謀不軌,謀刺娘娘,犯下彌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論公事,你說此妖該當何罪?”

  楊戩神色不動,只說出四個字來:“與我同罪。”

  ————————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無妨。”

  ————————

  玉帝又複笑了,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戩兒,我的外甥,朕今日此來,不是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為這三界,為你那所謂的母親,妹妹,外甥,再最後做一件事情。”

  口中說話,手中寒光一爍,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兩刃槍。

  ————————

  “觀音以開天神斧約賭,我便知此事與你脫不了關系。楊戩啊楊戩,當年你劈開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為,當真能瞞得過朕嗎?”

  楊戩面無表情地聽著,只是,看著三尖兩刃槍在玉帝的手裏掙紮悲鳴時,才不禁輕輕歎息了一聲。

  路,已到了終點。這隨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該訣別的時候了。

  ————————

  三尖槍的寒刃之上,迸出了萬道毫光,直破向無盡的虛空之間,所過之處,虛空如實物般地扭曲變形起來,騰起灰色的霧氣。

  “盤古一怒,天地幾化虛無。共工一怒,四維斷絕難補。雖有古神入滅,強自消彌了無數大禍。但傳到朕手中的這片天地,仍是處處瑕疵,處處破損。那倒不是古神無能,而只是,不論是他們還是朕,都輕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輕人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們全力維護的眾生身上,那種種極惡業力給三界帶來的破壞。楊戩啊楊戩,今日,朕便讓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換回來的完美,如今,已被業力消彌成了何等的模樣!”

  玉帝臉上現出的,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嘲諷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虛空的灰色霧氣立刻消散,頭上現出青色的天,腳下現出黑色的地。

  ————————

  天有裂,地有漿。

  ————————

  青天遍布碎瓷樣的裂縫,黑氣從裂縫中嘶嘶漏出,大地則是另一種可怖的景象。整個地表皸裂褶皺,軟軟的表面不停的顫動著,慢慢的被頂著鼓脹起來。

  玉帝靜看著楊戩掩飾不住的震驚,手撫著三尖兩刃槍,神力過處,槍身驀起變化,顫抖著,還原成了開天神斧的模樣。

  “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個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楊戩,知道為什麼它肯奉你為主麼?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間接地傳承自那個尊者——它的認可,便是你強橫的證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寶貴,你這樣的人物,何以為了別人,竟甯願將自己置於這種地步呢?”

  口中說話,手上突然一緊,修長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顫不止,卻架不住玉帝手上無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靈力被盡數抽離,化成了一塊普通的頑鐵。

  楊戩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湧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強咽了回去。

  ————————

  玉帝雙手合處,漾著金光的掌上,頑鐵軟如土泥,散成粉屑。楊戩看那粉屑從指縫間被隨意拋灑,落在滾熱的地面,只一紅便融沒了。如同楊戩看這神兵的最後一眼時,眼角只微微一濕,卻並無一滴淚流出。

  男兒到死心如鐵。

  就算耗盡心血,也自無淚無悔。

  ————————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劇烈,極沉悶的一聲裂響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脹破的皮革般裂開。赤紅色的火漿在可怖的大裂縫中滾著泡沫,卻有黑犬在火巖中沉沉浮浮,追逐著一抹淡淡的蒼色,呈出詭異的輕松和溫暖。

  “木公,諦聽?或是哮天犬……”楊戩安靜地看著,嘴角有著自嘲,“還要用這幻像來試探我什麼,陛下?”

  ————————

  玉帝歎道:“朕有死滅的力量,但生,卻不能從滅中得來。而楊戩,你不同於朕,你的神力,雖然不足朕的萬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實的,所以,你能有著,朕所沒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搖頭道:“如何?也不會如何。只是,朕本以為,會是阿瑤和蓮兒,但朕卻是錯了。責任和眷念,一為公一為私,完全不同。諦聽和木公,還有那只笨狗,他們的理解和友誼,才是你唯一把握過的真實,也是現在的你,最不忍放棄的東西。”

  楊戩目光倏縮,玉帝卻笑了,“不用擔心。”他和顏說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開一個所在。戩兒,那個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

  蒼色在火漿中穿行越急,色澤漸淡,籠覆的範圍,卻越來越廣。諦聽的身子,也在漸漸地漲大,和蒼色糾纏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濁黃色的油脂從傷痕裏流出,遇到火巖,立刻焚為鉛灰的濃煙。

  濃煙滾滾,吞噬了一切幻像,卻只僅在地面翻騰,很快便蓋過了大半個地面。當黑煙蔓延過楊戩腳下時,立刻有寒意自頂而下。細察黑煙邊緣處,竟然是飛簷雕欄。楊戩猛轉頭看去,空中不遠處,一座玉闕珠閣已赫然崛立,蒙著乳色的雲幔,無基無頂,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濃煙,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陰影。

  ————————

  “封神台。”楊戩深吸一口氣。玉帝微笑道:“正是,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台,妙用無窮。你不是也曾闖入過它的內層麼?否則三界之中,又豈會還有多余的七彩石銘刻所謂的天條?伏羲女媧,這兩位大神,當真是步步盡在算中!”

  楊戩一笑,訝色故意一現即隱,點頭道:“我早該想到,寶蓮燈中所載的,果然盡是事實。想來在我之前,強破諸陣,拿走內層陣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著他,似在探究這幾句中,到底有幾分可信。半晌,終於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朕為修補天地罅隙,確實強破入內層過,只不過,最終卻徒勞無功。戩兒,我的外甥,難得你有緣兩次到此,那麼便由朕來為導,引你好好地看一看這三界之外,虛無空間的奇絕神跡吧!”

  神台距得不遠,玉帝攜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懸浮的玉階。兩人走得也並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楊戩便是一陣微晃,臉色也蒼白上幾分。待到了神台邊緣時,他額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墜,慢慢癱軟在玉階之上。

  全部的氣力,都在觸上台階的一瞬間,被抽離得盡了,一陣又一陣的鈍痛襲來,只比破除滅神大陣時更為不堪忍受。

  但他卻只如旁觀者一般,由著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筆直地登上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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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1-10-15 00:04:48
封神台共有八面,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方各立一柄碩大的黑色魂幡上飾滿五色寶石,慢慢爍出光芒如同一張張正在開啟的饑渴眼睛。

  玉帝自玉階緩步而上,剛剛踏上台面整個台身,便突然顫了一顫。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溫潤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顏面,卻似被投下石子一般,從玉帝的足下,隱洇出一圈圈鏽綠色的漣漪。

  玉帝低頭看著那漣漪,眼神極是複雜,九分的敬畏中,隱含了一分的厭惡。他將楊戩放在封神台的中央,動作輕柔的像是將嬰兒安放在搖籃中。

  退後一步,他端詳著楊戩的神色,不期然地長歎了一聲:“戩兒,本想讓你在幻夢之中,由你的朋友陪著,無知無覺地離開。你卻偏要逞強,不肯領朕的這份天大人情。”

  隨著他的話音,封神台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汙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著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台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的內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蕩不已。楊戩咬牙苦忍著,淡然看著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為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台外,陰風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的形體在台外彼此擁擠著,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著,從白森森的齒間發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受封神一戰中的重重殺戳引發,雖被伏羲大神的神台,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台外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構陷忠良,使得這沖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歎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於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了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臉看著楊戩,又恢複了原先的鎮定從容:“愛恨貪嗔癡五毒,根織於眾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為因果。我看了無數年,當成消遣也好,想切實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恢複,朕也絕不會這麼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來消彌這三界眾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者盤古,朕要守護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麼,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為這守護最後的祭品,為三界眾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後,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擔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了神目中的點點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裏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著,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台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當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了然與胸了麼?

  玉帝細看著他的神情,喟然歎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散魂魄更為酷烈的刑罰。魂魄驅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時空,強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會,可容人後悔補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著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為他的造主,並沒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余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彙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泛著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

  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卻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這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玉帝的聲音恍如歎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於可以再間接地回歸本源。”

  他在看著楊戩,生滅無常,再強橫的強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後,塵封的故紙堆裏,還會有關於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緩慢退出封神台外。而台外,陰風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於令神台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

  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台中漫去,與台中湧出的怨氣互為呼應。一時間陰風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著候了無數年的血食,只知饑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的赤絲,在封神台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游走在周身血肉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台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唇角還帶著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機,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著台上的陰霾怨風,就如那三年裏,對著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台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著,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著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台,那裏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之所以還遠遠的看著,只因為他好奇。作為天地間的至尊,七情六欲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捱著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呢?

  封神台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著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著,踏著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台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鏽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台的底座,本就是無數屍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它們複蘇,而如今,它們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變得幹枯瘦弱的身體上,無數的赤絲沖裂了肌膚,暴然而出。這些被覃絲貫穿的小小傷口上,正綻放出一滴滴飽滿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濕透,潮潮的黏貼在身上,就像無數個悶熱的雷雨天,冷汗濕透周身一樣。破爛的窗紙,清晨和黃昏會送些太陽的斜輝,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輝從來都是觸不到的。一直便這樣睜著眼睛,從白天到黑夜,獨自計算著光陰的短長。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過眼雲煙,心已疲倦得再不會痛。

  ————————

  血流進了眼裏,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台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胄,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著,森然的指骨間,猶是鏽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只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著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只余憎怨的余業,也本能地有著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了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裏,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只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台上無能為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裏,閃爍過蒼蒼的白發。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著在霧中伸手索求著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著,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只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面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布著,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沖去封神台,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沉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周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著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沉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台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只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裏,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台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歎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只可惜,雖然眷念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台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豔,仿佛還沾染著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著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

  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只是余習,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著。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眾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眾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為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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